这是江野第一次见到这条白龙, 它的翼展足足有几十米,足以带起庞大的身体在空中飞翔。
两对龙翼类似蜻蜓,前面那对更大, 是用来飞的,后面那对较小的则反折过来,形成了一个帐篷形状的屏障, 挡住了高空的狂风与严寒。
龙背上覆盖着平整的鳞片,每一片龙鳞都像脸盆那么大,再锋利的长矛也难以贯穿, 即使是人类世界的重炮也无法造成伤害。
墨恩斯让江野靠在自己怀里, 轻轻揉捏着他的右手, 让血液重新在每一根手指的血管里循环,渐渐的,原本乌青的指甲盖重新有了血色。
然后他拿出那枚钻戒,戴在江野的无名指上。
“我们这里的习俗是,婚礼之前戒指戴在右手,婚礼后就换到左手,是已婚的标志。”
戒指由近似铂金的矿石打造而成, 戒身是意象的飞鸟形状, 那颗华贵璀璨、如同星辰般的钻石钉在它的喉咙上。
“喜欢这个款式吗?”墨恩斯亲昵的用下巴蹭着江野毛茸茸的短发。
他没有得到回应, 并非是江野不想说话,而是他突然睡着了。
准确地说,是因为严重的脱水和营养不良, 昏了过去。
伟大的阿尔兰蒂斯领主终于意识到, 现在可能不是个搞罗曼蒂克的好时机。
江野在昏迷时隐约感觉有人喂他喝水, 温凉的清水中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似乎是加了某种草药。
但此时江野顾不得这些, 求胜本能让他他迫切地吮吸着这来之不易的水分,舌尖好像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也完全不在意。
恍惚间听见有人叹息,“要是你接吻的时候有现在一半的热情就好了。”
江野只是听到了这个声音,但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他喝了很多水,不小心被呛到了也不想停下。
墨恩斯把他扶起来,轻拍他的后背,让他恢复正常的呼吸。
水里确实加了补养身体的药草,江野在卧室的大床上醒来时,就感觉自己好多了,虽然他还是非常的饿。
墨恩斯亲手为江野做了晚餐,琳琅满目的佳肴摆满了餐厅里的宴会长桌,江野神色恹恹地坐在桌边,任由墨恩斯为他围上洁白的餐巾。
“我按照你的口味做了一些,来,尝一尝。”
墨恩斯端起最近的汤盅,用勺子搅拌了一下,舀起一勺肉汤喂到江野嘴边。
江野很饿,可他对食物没有丝毫的渴望,尤其是这种味道浓郁的荤腥。
太久没有进食的胃部已经不再适应食物,光是闻到味道江野就想吐,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喉咙哽住了,是那种想吐却又没有东西可吐的感觉。
墨恩斯很清楚这时候应该给他准备更加清淡的白粥,或者别的易于消化的食物,但他有意要测试江野的服从性,盛满肉汤的勺子停在江野嘴边,不动分毫。
江野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真的害怕了,只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张嘴把汤吞了下去。
汤的味道很好,口感顺滑,可当江野嚼到一块炖得软烂的肉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踢开椅子冲到洗手池旁边,颤抖着弯下腰,将胃里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吐到最后全都是清水和苦涩的胆汁,江野眼角被逼出泪水,眼眶通红。
可他顾不得照顾自己,心惊胆战地回头去看墨恩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对不起,我真的…”
尽管他已经被救了回来,此时也身处于环境舒适的室内,但迷途镇那四个昼夜的孤寂、黑暗、寒冷、恐惧仍然在折磨他,在江野内心最深处——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地方,留下了无法消弭的阴影。
江野畏惧地望着他,手指无意识地紧攥着衣服。
墨恩斯冷淡地站在那里,停顿了几秒,确定自己已经给了江野足够的压力,才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星星,是我的错,我该给你准备一些清淡的饮食。”
他扶着江野走回餐桌旁,拿起手帕给他擦嘴,然后叫来了佣人,撤掉这桌丰盛的宴席,换了一桌清净的素宴。
——他早就准备好的。
墨恩斯自认为自己需要这些手段来调/教江野,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成为一个温顺乖巧的爱人,他也确实成功了,至少在休养身体的这几天里,江野没跟墨恩斯顶过一句嘴,虽然也没说过多余的话就是了。
“这样很好,以后就别打什么想回去的念头了,你只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
墨恩斯揽着江野在天台看星星,一边亲他,一边像圣堂中的传教士一般循循善诱,“我们就这样一直相爱下去吧。”
江野喉结滑动了一下,用很低的声音问:“…为什么是我?”
“嗯?”
“为什么偏偏是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这个问题江野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他不明白墨恩斯为什么会盯上他,他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和赵辰大林他们没什么区别。在墨恩斯眼中,他们本应该是同样的蝼蚁才对。
墨恩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尔后他又半真半假地道:“哦,对了,还有你长得也很可爱。”
“…我是个凡人,很快就会变老,死掉,就算没有意外,没有生病,我也只能活几十年。”
江野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和江北一起养的仓鼠,它是夏天时从庙会上买来的,死于第二年的冬天。
江野难过了一段时间,但很快注意力就被新的东西引走了。
可能对于墨恩斯来说,自己和那只仓鼠也没什么区别。
巨大的寿命差距似乎和刚才墨恩斯所说的“一直相爱下去”相矛盾,不过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了笑,“以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是的,以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就像江野无法洞悉自己的未来的命运,他不知道在死之前自己还能不能回家,能不能见到自己的家人。
刚养好身体的这些天里,江野总是想去迷途镇的森林寻找赵辰和大林的踪迹,但墨恩斯没有给予他离开宫殿的许可,只是告诉他那两个人没事。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亡魂寄宿在两只破布娃娃里,浑身上下只有一块腐朽的骨头勉强能吃,除此之外毫无价值。
饥肠辘辘的怪物懒得浪费力气捕食他们,肉食性植物也不会将他们当作猎物,所以他俩现在很有可能只是迷路了,手牵手地在无边的黑森林里游荡。
江野短暂地失去了前进的目标,他最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花房的秋千椅上,来回翻看手机里的照片。
不止和江北的合照,还有租住的公寓、隔壁阿姨在除夕夜送来的饺子、公寓附近那乏味又令人怀念的风景…几年前随手拍的一张流浪猫的照片,都能让他看好久。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担忧江北的同时,也在思念自己的故乡。
他长久地生活在那座城市里,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空气和景色,从未想过能健康地站在那片土地上是多么的宝贵。
而现在江野再也回不去了,恐怕就算他死了,墨恩斯也会把他的尸骨埋葬在阿尔兰蒂斯。
江野这样想着,情绪就一下子冲了上来,眼泪一滴滴地砸在屏幕上,视野变得模糊。
他用力捂住嘴,压抑地哭了起来,肩膀剧烈的颤抖着。
难以自抑的时候,他拼命地咬住自己的手掌,试图让自己停下。
他不想哭得这么难堪,这么软弱无能,可越是压制自己,他就哭得越厉害,到最后简直喘不过气来。
他干脆不管了,放声大哭,把这些天以来所遭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得一干二净。
反正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再丢脸也无所谓。
江野是这样想的,直到他听见屏风后面传出非常轻微的桌椅摩擦地板的声音。
“……”
江野立刻闭紧了嘴,虽然他还止不住地抽噎,但他不肯再发出声音。
很明显乐师今天没有在前庭花园的纱幔后演奏,而是跑到了玻璃花房这边。他安静的时候是真安静,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
乐师很抱歉地道:“对不起,江先生,我不是故意不出声的,我正在更换琴弦。”
他本来想换完琴弦再跟江野搭话,但当他换完时,江野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气氛真的很难开口搭话,乐师的每一条胳膊每一条腿都坐立难安。
“没事。”江野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去水池边洗了把脸。
额前的刘海儿长长了一些,被他顺手撸了上去,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成年人的情绪是这样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哭也得看着表,精打细算着时间。
他坐在乐师旁边的墨绿色铁艺圆凳上,头轻轻靠着屏风,闭上了眼睛。
乐师纠结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哄江野开心,他拿起了小提琴。
“我学了您那个世界的曲子,您要听吗?”
“真的吗?莫扎特还是贝多芬?”
江野不是很了解音乐,自打世界上出现音乐这个概念之后,人类社会中诞生了许多大师,但他只知道这俩名字,也只在自家小区的门铃中受过名作《致爱丽丝》的熏陶。
“是一首很好听的曲子。”
乐师熟练地拉起小提琴,欢快跳脱的音乐声顿时充斥了整个花房。
江野愣了几秒,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曲子确实好听,而且耳熟能详。
这是哆啦X梦的主题曲。
第042章 好颠啊你们
乐师认真地奏完了这首欢乐的曲子, 还使用了音色低沉的大提琴来伴奏。
大提琴放在这种歌里实在是太违和了,江野从头笑到尾,笑得肚子疼, 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他坐在地板上,左手手肘搭在凳子上,右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珠, “你真厉害,你这是从那儿听来的?”
“电视里。”
江野眨了眨眼,“你能去我们那边?”
“我没有去过, 不太方便。”
乐师柔声说着, “而且阿尔兰蒂斯与密特斯伽之间的门都有一个特性, 魔力越强的生物越难通过,所以人类可以轻松地走过来,这边的生物却并非全都能过去。”
“我养了一群小鼠,以前花林的门还没修复的时候,每当我想去密特斯伽那边逛逛时,就会割下一只耳朵,缝在小鼠背上。”
“这种小鼠几乎没有魔力, 它们能轻易穿过门, 去往密特斯伽, 我经常用这种方法听你们那里的音乐。”
江野:“啊?”
他努力了一番才勉强理解乐师的话,他抬起手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嗯…那你的耳朵, 是…嗯,回收再利用, 还是长新的?”
“器官再生非常缓慢,我一般会回收。”
“所以你…”江野从来没觉得过说话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你把自己的耳朵缝在老鼠身上,去听一场演唱会,回来之后再把耳朵从老鼠背上割下来,缝回自己的脑袋上?”
乐师:“是的,方便快捷的办法。”
“……”
江野无言以对,只能说阿尔兰蒂斯从“人”到“动物”,一个个的都挺颠的。
江野的沉默让乐师有些不安,众所周知人类和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常识,自己说的话可能吓到他了。
“抱歉,我不该跟你讲这些。”乐师懊恼不已,“一提到音乐,我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江野摇头,他又笑了起来,“没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再给我弹几首吧,我想听。”
乐师这才放下心,弹起了钢琴。
大概是照顾江野的喜好,乐师弹的大部分都是近些年火热的影视剧插曲,即使江野这种对音乐完全不了解的人,也听到了许多熟悉的旋律。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安心的感觉,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家乡。
他顺势和乐师聊起了这些电影,一起点评里面有趣的剧情,或者蛐蛐某些大明星的八卦。
乐师看不见,每部电影都是靠听的,理解相对有所偏差,但江野仍然和他聊得很愉快。
跟这样的人聊天时,很容易忽略他的外貌、种族,只是将他当成身边的一个朋友,因为他是那样的温暖亲切,还有适当的幽默感。他从来不会仗着自己见多识广,就显露出傲慢的姿态。
乐师的耳朵实在是太多了,有些绯闻他知道的比江野这个本地人还多,每一条都非常炸裂,放出去可以让微博当日瘫痪的程度。
江野听得聚精会神,不知不觉两个钟头就过去了,到了中午十二点。
墨恩斯在餐厅里没见到他,顺路来到花房,透过半开的玻璃门往里看了一眼,就看见江野坐在屏风旁边,和乐师聊得正欢。
不知道乐师说了句什么,江野大声笑了起来,眼神澄澈而张扬,表情中透着十足的活力,阳光在他的头发丝儿上跳舞。
墨恩斯停下脚步,恍然间想起刚遇见江野时,他好像确实是这样爽朗大方的性格。
墨恩斯一直觉得江野是很适合黑夜与月光的人,因为他的眼睛像星辰一般,不过此时看他笑得开心,又觉得日光也不错。
江野上半身前倾,离屏风很近,兴致勃勃地说着闲话,眼睛笑得眯起来。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屏风后面是一只多么丑陋的生物,普通人只是看一眼就会精神崩溃,夜夜被噩梦纠缠。他是那样珍惜这宝贵的友情,乐此不疲地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
墨恩斯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他再次因为江野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感情。
他很清楚这种令心脏紧缩的感情叫做嫉妒,在此之前,他从未嫉妒过谁,他是阿尔兰蒂斯的领主,没有人比他更强大、美丽、高贵,他便没有理由去嫉妒。
可现在江野一个平平常常的笑容,就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心思。
在墨恩斯和江野初遇的那天夜里,在死亡的残酷阴影尚未笼罩这些人类时,江野也曾像现在这样,坦诚乐观地和他聊天。
但那已经永远的成为了过去,从迷途镇回来之后,江野就很少和他说话。
此时他再去看江野的笑脸,就觉得那笑容也和窗外的阳光一般,明媚得有些刺眼了。
因此他故意推开门走了进去,想要打破这令人不适的场面。
江野听见开门声,回头看见是他,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他整个人的气场都瑟缩起来,身体本能地贴近屏风,似乎在寻求他人的保护。
这当然不可能拯救他,乐师甚至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墨恩斯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江野身边,笑眯眯地搂过他的肩膀,“你很喜欢听音乐吗?”
刚才乐师在和江野聊天时,弹奏声从未停下,包括吹奏类的乐器。
江野移开视线,闷声道:“还行。”
墨恩斯:“其实我也会弹钢琴。”
江野:“哦。”
“你想听吗?离午餐还有段时间,我可以弹给你听。”
江野:“都行。”
“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
“……”
态度差的也太多了,不过墨恩斯也没办法指责对方,他自己做了什么,心里很清楚。
最严重的其实是那张看似无关紧要的通缉令,如果不是被通缉,江野本来有很大的机会逃出去。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他会在阿勒塔镇逗留几天,隐匿在人群中打探消息。
阿勒塔不乏爱管闲事的精灵,很快就会有人提醒他北边是危险的迷途镇,绝对不能踏入,也会有人告诉他附近有通往人类世界的‘门’,说不定还会热心肠地领他过去。
然而突然的追捕打乱了江野的阵脚,让他仓皇逃跑,误入险境。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回家的机会,阿勒塔附近的‘门’早已被黑鸦镇长用结界封锁了起来。她非常擅长这种异术,几乎没有人能破解。
所以,墨恩斯亲手将江野推入这种绝望的处境,再去强求他给自己好脸色,就有点儿太不要脸了。
……
江野今天才知道白月宫殿还有专门的琴房,白水晶串成的珠帘从上方垂落,宽敞的房间中央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
墨恩斯坐在琴凳上,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与衣领,熟练的按下琴键。
看他弹钢琴是一种完美的视觉享受,就算不去看他英俊的侧脸或者月光般的银白色长发,光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就已经非常赏心悦目了。
不过江野没有看他,他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兴致缺缺地听着琴声。
他觉得没有乐师弹的好听,虽然墨恩斯有着纯熟的技巧,就算是专业的钢琴家也挑不出他的错,但好像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点灵气。
或许对于墨恩斯来说,钢琴只是个打发时间的玩具,音乐也只是生活的调剂品,而对于乐师来说,却是他的全部。
江野打了个哈欠,扭头去看窗外的飞鸟。
他忽然想到了乐师的老鼠,“你也往我们那边放过老鼠吗?”
墨恩斯:“?”
尔后他才理解对方的话,“哦,你是说乐师吧,我和他不一样,我一般用鸟类来做耳目,直接共享它们的五官。”
江野心里一动,“现在那边也有吗?”
墨恩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江野犹豫了几秒,才下定决心,恳求道:“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江北在干什么?我真的很担心他。”
“好啊。”
墨恩斯的回答完全出乎江野的意料,他竟然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但是…”墨恩斯忽然话锋一转,“你能付给我什么报酬,去租借一只鸟呢?”
江野掏了掏兜,可惜他现在拿不出一分钱来。
而且他也马上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在墨恩斯面前拿出钱来,八成会死得很惨。
江野也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墨恩斯想要什么,除了这个他也给不出别的东西了。
江野闭了闭眼,认命地走过去,低头亲吻墨恩斯的嘴唇。
“上床吧,我们俩。”
江野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跟行尸走肉一样。
第043章 小鸟
江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获得了一只游荡在密特斯伽的飞鸟的使用权。
天色才蒙蒙亮时,他艰难地从那张华盖大床上爬起来,身上很疼, 精神状态也非常糟糕。
一夜没睡,江野是很想崩溃一下的,可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分配给毫无意义的自怨自哀, 他扭头看躺在身边的人,开口索要自己应得的酬劳。
“我要那只鸟,现在。”江野一字一句地说着。
墨恩斯懒散地睁开那双暗金色的眼睛, 搂着他躺回床上, “别那么着急, 星星,你看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作为一对恩爱的情侣,我们不应该先躺在床上温存一下吗?”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江野的嘴唇,那里有一个很清晰的红痕,是被咬的。
事情发展得比墨恩斯预料的要快一些,不过也无伤大雅, 更何况江野比他想象的更加可口, 昨晚一时有些失控……简单来说, 衣冠禽兽褪下了他的衣冠,变成了纯禽兽。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盖好被子,再躺一会儿, 顺便让佣人送…”
江野抿紧嘴唇, 一言不发地冷盯着他。
墨恩斯被他盯得心里发毛, 只好做出让步,“好吧, 但是在此之前,你最好先去洗个澡,然后去吃点儿东西。”
江野还想说什么,墨恩斯打断他的话,“我是为你考虑,操控飞鸟对你来说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情,我只会把它借给你一次,至于能用多久,就看你自己了。”
他说话的语气突然公事公办,还有几分冷漠,男人还真是容易翻脸不认人,昨晚他哄着江野再来一次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江野确实被他唬住了,权衡利弊之后,才乖乖去浴室里洗澡。
墨恩斯看他走路晃晃悠悠的,体贴地跟了上去,“我抱你去?”
“用不着!”江野扶住门框,脸色阴沉,态度极其恶劣。
墨恩斯倒是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看着江野走进浴室,狠狠地摔上了门,随后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雾气弥漫在玻璃窗上。
墨恩斯耐心等待着,过了大概两分钟,里面传来沉闷的咚的一声,江野在浴缸里滑倒了。
他这才露出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表情,推门走了进去。
江野正狼狈地攀住圆形浴缸的边缘,在热水里扑腾。
水面上浮着一层白粉色的厚密泡沫,遮住了水下的情形,这让墨恩斯感觉有些可惜。
“还是我来帮你吧。”墨恩斯挽起睡衣的袖子,笑着走过去。
江野试图反抗,但实在是没力气了,只能任人鱼肉。
过了会儿,墨恩斯拿来一条厚实的大毛巾,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江野包起来,放到隔间外的真皮沙发床上。
他让江野靠在自己怀里,仔细地为他擦头发。
墨恩斯很享受着照顾江野的每一个瞬间,尤其是刚洗完热水澡,热乎乎的、潮湿的身体带着一定重量倚靠在他怀中,好像他真正拥有了这个人似的。
墨恩斯放下毛巾,揉了一把江野乱糟糟的短发,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江野顿时警惕起来,“问这个干什么?”
墨恩斯哑然失笑,“我总得知道你住在哪个城市,然后挑一只离得近的小鸟给你。”
“…… 淮东市。”
江野运气不错,墨恩斯正巧有一只“耳目”就在淮东市区徘的街道上徘徊。
墨恩斯带着江野来到书房,让他躺在沙发上,自己则打开了靠墙的古董收藏柜,里面像中药柜一样有着许许多多的小抽屉,纯金的雕花把手与四角镂空装饰
墨恩斯拉开编号为213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片浅褐色的羽毛,放在江野的掌心。
“握紧,把眼睛闭上,放轻松。”
随后墨恩斯不知念了什么咒语,江野变得疲惫困倦,一下子跌入漆黑的梦乡。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久违的高楼大厦。
现在正是早高峰时期,街上车来车往,赶着上班的人们骑着共享电动车穿梭在车流中,往地铁口涌动,上了年纪的人则坐在街边的早餐摊上,慢慢悠悠地吃着早餐,街边的服装店放着流行音乐。
江野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平凡又熟悉、每天都在发生着的街景会带他巨大的感动,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飞鸟站在一棵行道树的树枝上,江野可以操纵它的一切行动,包括跳动、拍打翅膀、转头,就好像操控游戏中的角色一样。
这种虚假的自由让江野产生了一种逃出生天的错觉,但实际上他仍然躺在书房的沙发上。墨恩斯坐在一旁,一边处理文件,一边分神照看他,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像在哄他睡觉一样。
江野操纵着小鸟飞到一户人家的窗台上,看到了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他长得很像一只麻雀,但又有稍许不同,鸟喙更尖,尾羽更长,而且两只眼睛上方各有一只米粒大小的红点,这红点其实是他的另一双眼睛,晶状体更薄,使他的视野可以延伸到非常遥远的地方。
江野看向几十米外的公交站牌,确定了自己的位置,避开人群向北边飞去。
墨恩斯没有骗他,操纵飞鸟确实是个体力活,他切实体会到了拍打翅膀的劳累以及高空中风吹进眼睛里的刺痛感。
十几分钟之后,江野看到了熟悉的小区大门,他扑腾着小翅膀飞过保安厅,来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楼跟前。
他家住在三楼,江野落在窗台上往里看去,客厅和卧室都空无一人,他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从卫生间或者厨房里出来,江北不在家。
但是茶几上散落着许多照片和纸质文件,江野仔细一看,那都是小东山的照片,文件也是小东山的介绍,以及搜救队给他的报告单。
看来在这一个多月里,江北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搜救的情况,但拖了这么久,又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恐怕政府已经在考虑取消搜索了。
江北大概早就回学校了,他是学计算机的,课程很紧,没办法请太久的假。
所幸江北就读的大学就在隔壁城市,江野轻车熟路地张开翅膀,沿着高速公路飞了起来。
中午时,江野落在大学食堂的玻璃门上,歪着头往里看。
他没看到江北,但是看到了他那三个舍友,正坐在桌边吃饭。
江野沿着墙脚蹦蹦哒哒的跳过去,他太小了,食堂又乱,没人注意到一只小麻雀溜了进来。
江野躲在桌脚后面,听那三个舍友在上面聊天。
他们正好在聊江北。
“江北到底什么时候回学校,他不在,我吃饭都不香了。”
“够呛,他哥那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别说活人了,死人都找不到,我感觉这回真的悬了,你们想想,那深山老林的,说不定有熊…”
“啧!”旁边有人杵了他一下,“这话你自己嘀咕两句就行了,可千万别当着江北的面说。”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但是吧,咱们真的不用跟导员说一声吗?那天江北走的时候我就感觉他脸色不对,他不会要一个人进山找他哥吧?”
“不会吧,他一个人怎么找?”
“我只是说可能,不过,这几天你能联系上他吗?他微信一直不回,打电话也没人接。”
“……赶紧吃完饭,去找导员一趟吧。”
江野躲在桌子下面,每听一句,心脏就咯噔一下。
江北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他还能去哪儿?
如果他真的孤身一人进了小东山,那就完了!
小东山地势复杂,就算是村里人进来也容易迷路,更别提他一个外地人。
他可能会迷失方向,会淋雨,会挨饿,更可能摔伤自己,甚至遇到危险的野兽!
江野来不及多想,他嗖的一声从桌子底下窜出来,飞快地向外面飞去。
顾不得周围人的惊叫,他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去,确认江北的去向。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前面不是出口,而是一整面透明的玻璃窗。
啪!
江野狠狠地撞在玻璃上,他脆弱的脖子断了,在短暂的、不足一秒钟的剧痛之后,江野猛地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弹坐起来。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满身冷汗,惊魂未定地看着周围。
这是墨恩斯的书房,环境优雅而幽静,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熏香味道。
墨恩斯合上手中的书,“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脸色这么苍白?”
江野闭了闭眼,那种真实的死亡体验让他的脑袋胀痛,额头的血管忒忒跳动着。
他张开手,掌心中的羽毛已经化为了一堆粉末。
“你又弄坏了我的一件私人物品。”墨恩斯无奈极了,“好在我们是恋人的关系,我不会要求你赔偿。”
江野茫然地看向他,他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很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墨恩斯没有再追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抚摸着江野的脸,凑过去与他接吻。
江野麻木地接受着,他没有迎合,也没有躲避,就像没有生命的木偶一般。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回去,拼尽全力也要回去,他就算死,也不能让江北出事。
第044章 喊你全名时,你就危险了
江野仍然频繁的做噩梦, 但是内容变了。
之前的噩梦主角都是他自己,他深陷漆黑的沼泽中,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光亮越来越远, 而他越坠越深。
但现在噩梦的主角换成了江北,江野总是梦见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行走在幽暗的密林里, 或者倒在悬崖下的血泊中,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江野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 声嘶力竭地大喊, 喉咙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 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他想冲过去,双脚却藤蔓缠住,往更远的拉扯。
他被拽出荒凉的大山,扔进宽敞明亮的宴会厅,周围布满了白玫瑰与绸带,盛装出席的宾客们面容模糊,像丧尸一样涌过来, 推搡着他往台上走去。
江野奋力挣扎, 却无济于事, 宾客们抓住他的胳膊,强硬地把戒指套进他的手指。
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神父的念词,洁白的花瓣从天花板洒落, 英俊而高挑的长发男人站在台上, 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而他的影子,却像恶魔一般, 在江野脚下形成深不见底的泥潭。
江野猛地向下坠落,他掉进了世间最恐怖的深渊,那里是一片虚无,只有无尽的黑暗、寒冷和孤寂…
“啊——!”
强烈的失重感让江野在梦中大叫出声,他猛然惊醒,身体大大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惊厥一般喘着粗气。
现在还是半夜,床边的宝石蓝丝绒窗帘拉得很紧,只有门边的铃兰花壁灯散发着静谧的微光。
墨恩斯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声音还带着一点儿被吵醒的慵懒,这让他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柔。
“又做噩梦了?梦见了什么,这么害怕?”
江野茫然地睁着眼睛,下意识呢喃道:“婚礼…”
“婚礼?”墨恩斯颇有些意外,他轻拍着江野的后背,意味深长地追问:“你和谁的婚礼?”
江野忽然清醒过来,并且发现自己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如果说是和墨恩斯的婚礼,他肯定要问为什么和他结婚会吓成那样,但如果说是和别人的婚礼…后果不堪设想。
江野也不知道墨恩斯这种人会不会指责他梦里出轨,甚至因此起了报复心。
说实话,他觉得对方完全干得出来。
权衡利弊,江野觉得第一个选择更安全一些,他实话实说,“…是和你的。”
墨恩斯脸色一沉,“和我结婚,对你来说是噩梦吗?”
“……”江野心虚地移开视线,吞吞吐吐地解释,“不是这样,你误会了…”
墨恩斯忽然笑了,他亲亲江野的额头,“好了,别紧张,逗你玩的。”
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江野的肩膀。
昏暗的灯光下,墨恩斯认真地注视着他,“星星,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
“…是。”
“不会背叛,也不会离开我?”
“你之前已经问过了…”
这种问题不管再问几遍,都只会得到虚假的答案而已。江野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翻来覆去地确认这一点,好像真的在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一样。
明明两个人都对彼此的关系心知肚明,这是一段充满愚弄、压迫和欺骗的感情,谁也不会付出真心,墨恩斯想从他身上找些乐子,而江野也只是利用他保全自己的性命罢了。
可现在有一件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江北。
江野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哪怕是自毁。
第二天晚上离开餐厅时,江野从橱柜中偷走了一把餐刀。
小小的餐刀,刀刃和手指差不多长,又薄又细,根本称不上是件武器,但对于江野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清晰地记得墨恩斯的话,对方说他喜欢自己这双眼睛。
江野独自呆在卫生间里,反锁上门,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样子。
他确实长得不错,五官端正,眉眼之间带着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少年意气,是个走在路上会让行人回头多看几眼的帅哥。
可他不觉得自己这双眼睛有哪里像星星,但是既然墨恩斯说喜欢,必然有他的缘由。
江野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颤抖着举起餐刀,将冰凉的刀刃贴在眼皮上。
或许毁掉这双所谓像星辰一般的眼睛,墨恩斯就会对他失去兴趣。
如果他还有点儿良心,念在这段时间里江野为他提供了不少乐趣的份上,也许会大发慈悲给他开一扇门,送他离开阿尔兰蒂斯。
又或者他冷漠无情,铁石心肠,直接将江野丢出去,抛弃在荒郊野外,但至少江野能彻底摆脱这个人,去寻找新的门。
江野知道那很难,但他实在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他心脏砰砰直跳,小小的餐刀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拿不稳。
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餐刀捅进去,毁掉自己的眼珠,可这实在是太难了。
人类本能地爱护自己的眼睛,再强的意志都无法战胜这种本能,他们或许可以朝自己的脑袋开枪,把刀捅进自己的肚子里,但他们很难主动伤害自己的眼睛。
江野努力了足足半个小时,也没能捅下去,他又想到墨恩斯在迷途镇对他说的话,如果他变成一个废人,就算侥幸活着回去,也只会变成江北的累赘。
失去两只眼睛显然比失去一只手更加严重。
江野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将刀子对准自己的脸颊。
墨恩斯说他长得可爱,这也是招他喜欢的缘由之一,所以江野要毁了自己的脸。
墨恩斯是一个标准的完美主义者,他一定不会容忍一个有瑕疵的收藏品。
江野狠下心来,用力抓着餐刀,强忍着疼痛在自己脸上划出几乎深可见骨的刀痕,淋漓的鲜血汇聚在下巴处,一滴滴地往下落。
第一刀从左耳开始,一直延伸到唇角。
第二刀在右侧颧骨处,一直划到下巴。
第三刀……
江野刚要下手,忽然的,他看见墨恩斯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镜子里。
两个人,一个满脸鲜血,一个神情阴鸷,就好像两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鬼。
墨恩斯透过镜子,冷冷盯着他,他的表情明明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江野却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狰狞的恐怖,比所有噩梦中不可形容、无法描述的恶鬼都要可怕。
他被吓坏了,手一松,餐刀咣当一声坠在大理石盥洗台上,又弹落在地面。
墨恩斯抬脚踩住这把餐刀,将它踢到一边,随后他抓住江野的肩膀,粗暴地将他按在瓷砖墙壁上。
“江野,你在干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头一次有了这样明显的愤怒,让人胆战心惊,膝盖发软,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跪倒在地,祈求他的宽恕。
第045章 这种人天堂都不收
江野最终还是在这股无形的威压下挺住了, 他背靠着墙,一言不发,任由脸上的伤口继续流血。
墨恩斯一把扯过旁边的毛巾, 随便浸了冷水,胡乱地擦掉江野脸上的血。
他是真生气了,动作完全没有从前的温柔细致, 好像在擦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在这粗暴的擦拭中,江野感觉到伤口愈发疼痛,鲜血混着冷水沁进眼睛里, 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 双手拼命地推搡墨恩斯的胸口, 甚至握紧拳头,想要打人。
墨恩斯将毛巾扔到地上,用力抓着江野的手腕,皮肉之下的骨头咯咯作响,“你做出这种事来是想干什么,挑衅我?还是觉得这样我就会放弃你?你就能走了?”
江野疼得厉害,却仍然不堪示弱地回瞪着他, 他脸上全是残留的血痕, 反衬得那双黑眸更加明亮、锐利, “不然呢?你不就是喜欢我这张脸吗?”
“……”墨恩斯诡异地沉默了,他无法形容此时自己感受到的情绪具体是什么。
这种憋闷的、痛楚的、愤怒的感情,好像地狱的恶火灼烧他的心脏。硬要说的话, 他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千千万万年来, 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羞辱他, 而这不知死活的行为必将招来残酷的报复。
墨恩斯冷笑起来,“我明白了, 江野,看来你在迷途镇得到的教训还不够,我应该想个办法让你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
他拽着江野走出卫生间,顺着华丽的旋转楼梯向一楼走去。
墨恩斯步子很快,沉着脸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江野被拽得踉踉跄跄,光在楼梯上就摔倒了好几次。
好在台阶上铺着厚实的香槟色地毯,他没有被摔伤。
眼见着墨恩斯带他来到客厅,大门近在迟尺,江野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墨恩斯真的嫌弃他的疤痕,要把他丢出去。
可惜还没来及高兴,墨恩斯脚步一转,只是从门口经过了一下,便走入另一条幽深的长廊。
江野失望极了,他不甘心地频频回头去看大门,身体重心向后坠着,不愿意跟墨恩斯走。
但他根本敌不过墨恩斯的力气,一分钟后,他们来到走廊尽头。
这里没有窗户,灯光微弱,墙壁和地板都是纯黑色的,处处透露着诡异的气息。
走廊尽头有一扇金色的门,墨恩斯打开房门,抓着江野的后衣领把他推了进去。
“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出来。”
墨恩斯按住门把手,侧身站在门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随后他关上了门,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江野坐在地板上,烦躁地抱住了脑袋。
最开始他以为自己被关禁闭了,心里还暗暗嘲讽这种小儿科的惩罚方式,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儿,这个房间……太小了。
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灯,一丝光线都没有,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江野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张开双臂,就能碰到两边的墙壁,双腿伸直时,脚尖抵住了对面的墙。
江野尝试着站起来,脑袋马上就撞上了天花板。
这房间的面积不足一平米,高度也差不多只有一米,成年人呆在里面无法躺平,也站不直身体,只能蜷缩着坐在角落。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这是个方形的棺材。
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江野只在里面呆了两个小时,就产生了严重的幻觉。
他感觉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在向他靠近,天花板在压他,墙壁在挤他,五脏六腑仿佛都要从身体里挤出来。
在没有任何变化的黑暗环境中,江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于是时间就仿佛停止了。
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觉得自己一定已经耗尽了房间内的氧气,然后他短暂地昏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空气和之前并没有差别。
房间其实是有隐蔽的换气系统的,氧气含量一直都维持在人体可以接受的程度,江野之所以昏倒,纯粹是心理原因。
被关进来的第一天,江野就只是睡觉。
睡也睡得不安稳,他的伤口疼,身体也伸不直,全身的骨头都是累的。
第二天,江野脸上的刀伤已经不再流血,他用手指慢慢摸着,可以摸到凸起的疤痕,像长长的虫子一般横亘在他的脸颊上。
墨恩斯一直没有来过,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房门上会打开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进来的不是光,而是佣人送进来的面包和水。
一个朴素的小麦面包以及一小瓶水,这就是江野一整天…甚至两天的全部口粮。
这点儿东西只够吊着他的命,让他不饿死。
墨恩斯以为江野曾亲身经历过饥饿的恐怖,会很容易屈服于这种惩罚,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江野竟然就这样开始绝食了。
每天送进去的面包,他一口不动,水也不喝。
他用第一天的水洗干净了自己的脸,剩下的就全部洒在地板上。
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夜,几乎每一分钟,他都在墙角坐着,右腿屈起,手肘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黑暗,仿佛一尊石像。
他就是在用沉默来抗争,用自己的意志力强撑着。
这和被困在迷途镇那时不同,虽然那时候他也是在忍受饥饿和干渴,但那是因为没有办法,而现在呢,香甜的面包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就是不碰,看也不看一眼,就这么硬生生地挺着。
时间太漫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钟头,江野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睁开眼睛。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有时候醒着也做梦,彩色的幻觉就那样鲜活地在他眼前跃动。
不知过了多久,江野已经没有力气维持坐姿。他蜷缩着躺在地板上,像一条流浪街头,最后死在无人问津的巷子里的小狗。
这个黑暗的窄小房间真正成了一口棺材。
但是他还是没有死,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门开了。
当江野再次清醒,他见到了久违的阳光,从白色的薄纱窗帘中透过来。
天花板那么高,四周的墙壁离他那么远,床边的桌子上摆着绿植,这一切都让江野感到了极致的愉快。
他以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然而这种幻想在看到墨恩斯的一瞬间就破灭了。
墨恩斯是上不了天堂的,江野如此笃定。
所以说,他没有认错,没有求饶,但墨恩斯把他放了出来。
江野努力抬起手,拽住了墨恩斯的衣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赢了。”
墨恩斯低头看着他,“是的,你赢了。”
“放我走。”
“没那么简单。”墨恩斯坐在床边,把江野的手放回被子里,为他掖好被角,又顺手拨开挡住他眼睛的刘海儿。
“我确实看到了你的决心,但也不愿意白白舍弃自己的爱情,我只会给你一个机会,我只能妥协到这个地步了。”
江野警惕起来,“什么机会?”
“等你养好身体,我就告诉你。”
墨恩斯端起床头柜上的白粥,“来,吃点儿东西。”
面对递到嘴边的勺子,江野却使劲儿地往后躲。
墨恩斯无奈道:“只是加了一点儿糖和草药的白粥,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东西,这是现在最适合你的食物。”
江野仍然怀疑这是个圈套,墨恩斯只是想借此打破他的绝食计划,然后再把他扔回那个小黑屋里。
他很清楚自己意志力的上限,一旦这时候张嘴吃了东西,之后就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墨恩斯无奈地叹息,“我向你发誓,可以吗,刚才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包括那个机会?”
“包括。”
江野审视了他几秒,评判着这誓言的价值。
尔后他张开嘴,把那勺温热的白粥咽了下去。
胃部因为这勺粥而变得温暖,沉寂已久的肠胃再次蠕动起来,江野没有感到反胃,可能是因为里面加了特殊的药草。
阿尔兰蒂斯的植物总是很神奇。
墨恩斯耐心地喂他吃饭,用勺子刮去嘴角的粥渍。
他低声道:“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害怕了。”
江野翻了个白眼,“不信。”
墨恩斯垂下眼帘,不再说话了。
在把江野关进那个漆黑的房间之后,墨恩斯便推掉了所有公务,不眠不休地关注着他的情况。
一开始,他满怀恶意,只是欣赏着江野的惨状,但很快他就发现江野不愿意吃东西。
他开始担忧,焦虑,期盼着江野能快点儿服软,哪怕他不是认错,只是说一句软话。
到后来他只希望江野能吃一口面包,喝一口水,其它的都不重要,而江野并没有让他如愿。
墨恩斯就是在那一刻深切感受到了“恐惧”这种情绪,他竟然打心底里害怕这样一个弱小的人类,明明对方的性命捏在自己手中,动动手指就能碾死。
于是墨恩斯不得不给他一个机会。
“那到底是什么机会?”这是江野今天第六次问出这个问题。
墨恩斯正在将一种晶莹的药膏涂抹在江野脸上,闻言,他笑了下,“你玩过迷宫吗?”
江野一怔,老实地摇摇头,“没有,不过江北挺喜欢的,以前城里还有庙会的时候,带他去玩过。”
江野说的是那种很简陋的迷宫,一个巨大的帐篷里摆着很多错落的木板墙,再撒上了一些粗制滥造的人造血浆,放个红光灯来营造恐怖氛围,正常人几分钟就走出去了。
墨恩斯涂完最后的药膏,把瓶子放进抽屉里,他轻描淡写道:“差不多,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等第二天江野被墨恩斯带到迷宫入口时,他才明白,这个差不多,其实是差很多。
名为白屋的巨大纯白迷宫,每一条走廊、每一个房间都长得一模一样,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却隐藏着不同的机关,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非常致命。
走慢一步,就会从上方坠落的千斤巨石,能直接把人砸成肉酱;
开门不慎,墙壁里就会射出无数支冷箭,把人射成一只刺猬;
选错房间,屋内就会燃起熊熊烈火,将人困在里面活活烧死。
江野脸都白了,他站在迷宫门口,木然道:“你不如让我饿死在小黑屋里。”
墨恩斯:“抱歉,等一下。”
他冷着脸走到墙边,敲了敲墙壁,压低声音威胁道:“我之前可不是这样吩咐你的,你想被拆个粉碎,扔进恶狼谷给野兽当饲料吗?”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江野看到墙壁抖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好奇地走过去,抚摸着墙壁。
墙壁竟然有体温!
江野迅速地缩回手,他把耳朵贴在墙上,能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强劲而均匀的心跳声。
“这是活的?”江野愕然地回过头,往墨恩斯那边走了一步。
然后他就触动了机关,脚下的地板突然打开,江野毫无防备地摔了下去。
这个陷阱有三米多深,地上铺着七八层厚厚的弹簧床垫,江野摔在上面只是懵了一下,倒是没受伤。
但是按照其它机关的德行,这下面不应该竖起十几根刀尖朝上的长矛吗?
墨恩斯从上面看他,关切道:“你没事吧?白屋已经改了,现在这里的机关不会致命。”
“只要我通关,你就会放我走?”
墨恩斯摇摇头,“不止如此,我会为你打开门,亲自送你回家。”
江野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真的?!”
“不骗你,但是这个迷宫非常难,尤其是你要在三小时之内通关,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可能需要尝试几百次。”
墨恩斯再次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满怀爱意地看着江野,“我想我们还可以再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第046章 现在
时间回到现在, 24h便利店附近的小巷子里,那辆黑色的商务车仍然静静地停在那里,前面的车灯亮着, 照在粗糙的墙壁上,夏日的飞蛾绕着光柱上下翻飞。
车厢后座,江野仍在讲述那段漫长而痛苦的回忆。
他说得很慢, 而且断断续续,偶尔会停下来沉默一会儿,眼睛毫无焦距地盯着空气, 可能是在回忆细节, 也可能是太难受了, 需要缓一缓。
“在见到迷宫之后,墨恩斯说我们还要再相处一段时间。”
“我以为最多也就是两、三个月,毕竟迷宫就算再难,几个月也足够找到出口了。”
“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回家的希望,但其实那只是一根永远也爬不到尽头的绳索,我就那样不上不下的吊在半空中, 往上看, 完全看不到出路, 往下跳,就是粉身碎骨。”
江野上身前倾,手肘撑在面前的圆桌上, 双手抱住了头, 似乎不愿意面对这浸透在绝望中的过去。
宋云生递了杯水给他, 安慰道:“没关系,慢慢说。”
江野握紧水杯, 他的手微微发抖,杯中的清水荡起了轻浅的波纹。
“大概过了半年,我慢慢崩溃了,我开始痛恨这个自己亲手争取来的机会。”
“我坚信迷宫根本没有出口,是墨恩斯在耍我,于是我像个无赖似的骂他,攻击他,然后又使尽浑身解数去讨好他,求他给我一个新的机会。”
“他当然不会给我,我只能继续琢磨迷宫,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挑战失败,墨恩斯都要在晚上强迫我补交‘门票’。”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雷因·哈德尔忽然抬起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门票具体是指什么?”他问。
宋云生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
门票这个词具体指什么,不言而喻。
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活下去而出卖自己的身体,这没什么可指责的,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去揭江野的伤疤。
江野怪异地看了雷因一眼,心中彻底对这个冷肃的男人没了好感。
“就是上床。”江野直白地回答。
雷因点点头,“我知道了,继续。”
“……后面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无数次的重复,无数次的尝试,最后我在三小时之内找到了出口。”
“墨恩斯信守了他的承诺,开了一扇门放我回家。”
“我在山里走了很久,最后昏倒在山脚下,路过的村民把我送去了医院。”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起这些事,怕被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只能假装失忆。”
江野看向桌上的工作证,证件上的红底照片让他恍如隔世。
在还没有踏入阿尔兰蒂斯,没有遇见墨恩斯之前,他就是那个样子的,永远很有精神很有朝气,不管遇到多少困难都积极向上,相信自己总能想出办法来。
而现在呢,他敏感、多疑,不愿意与陌生人接触,甚至连白天的日光都让他觉得不适,只能找个上夜班的工作。
“这张工作证…我走的那天,墨恩斯说想留作纪念,于是我就给他了。”
“电梯是他开的‘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证件送上来,我们已经一刀两断了,他亲口保证过的…他,他想食言吗?”
江野脸色苍白,瞳孔轻颤,这个猜测让他不由自主的发抖,整个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中。
宋云生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我觉得不是这样的,说不定就是想一刀两断,墨恩斯才把证件送上来还给你,这不就代表你们彻底没有关系了吗?”
“…真的吗?”江野小心翼翼地求证着。
宋云生觉得这对话真的诡异,他很擅长跟人沟通,所以朋友们出了感情问题,都会找他诉苦,但他的安慰基本上都是“其实她心里还有你”、“你们的感情还能挽回”等等。
像现在这种“你俩就是彻底掰了”,然后对方听了还很高兴的情况,宋云生也是头一回遇见。
他还想就感情问题再和江野聊几句,但雷因却不解风情,冷漠命令道:“把袖子拉上去。”
“什么?”江野愣了下,才明白雷因是想看他手臂上的纹身。
他挽起墨绿色工作服的袖子,露出从手肘内侧延伸到腕部的黑色纹身。
纹身的形状就像一支长箭,玫瑰与藤蔓交缠其中。
雷因继续道:“召唤出来看看。”
江野白了他一眼,对那种上级对下级的命令式语气很不爽,但毕竟是收了钱,江野还是配合了。
他右手虚握,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弓便伴随着黑雾出现在他手中。
黑弓的质地十分奇妙,在车内灯光的照映下也没有任何反光,就好像黑洞一般,所有光线都逃不过它的捕捉。
雷因伸手握了一下黑弓的上端,感觉到了它的体温和脉搏。
黑弓轻轻震动了一下,江野能感受到它的心情,它不高兴了,大概是不愿意让外人随便触碰。
江野把黑弓收了起来,“它在这里威力和普通的复合弓没什么区别,可能是为了跟我一起通过‘门’,故意压制了自己的力量。”
宋云生接话道:“就是那名乐师说的,魔力越强的生物,就越难通过‘门’?”
江野点点头,宋云生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我能说的已经说完了。”江野往车门那边靠去,脚尖向外,“我可以走了吧?”
“别那么着急嘛,再坐一会儿。”宋云生热情地拦住他,仿佛一个好客的东家,急于把客人留在家里吃饭。
江野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他急切地想要离开这里,不想再跟阿尔兰蒂斯以及相关人士有任何牵扯。
“其实我有东西想给你看。”宋云生从桌子下面扯出一个金属密码箱,输入了十二位的密码以及指纹之后,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类似戒指盒的东西。
宋云生打开小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展现给江野看。
“这是特种探索员从阿尔兰蒂斯带回来的东西。”
……
阿尔兰蒂斯,白月宫殿的玻璃花房。
墨恩斯正坐在藤椅上看书,月光透过天窗洒在他的身上,如同灰尘一般亮晶晶的光点在空气中浮动。
四季屏风后面,他的乐师正在为他演奏钢琴、小提琴,还有竖笛。
白皙修长的手指翻了几页书,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墨恩斯将书扔到一边,叹息道:“我又开始思念他了。”
乐师用一张嘴吹着竖笛,另一张嘴则用来回答主人的话,“这句话,光是今天,您就已经说过三次了,上一次还是在晚餐的时候。”
“没办法,谁让我们曾经度过了整整一年的幸福时光呢。”墨恩斯看着空气中的光点,“连星尘都在想念他,寻找他的踪迹。”
“我真后悔放他走了,早知道就该毁约的。”
墨恩斯用很温柔的声音缓缓说着,“还记得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音乐声适时地低了下来,乐师知道他的主人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讲述那所谓的恋人间的美好回忆了。他已经听了太多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与众不同,有种熟悉的感觉,他长得也很可爱,走在路上偷偷摸我的头发,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讨厌人类,却不太讨厌他,可惜他是个十分挑剔的人,后来我亲手为他做了晚餐,他不但不领情,还掀翻了餐桌,想要杀我。”
乐师发出闷闷的声音,“……那是因为您用他的朋友做食材。”
墨恩斯笑笑,”我只是想看看他会露出什么有趣的表情罢了,事实证明,他的一切都让我着迷,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我的心弦,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这样挂念。”
“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不,你应该不懂,你脑子里只有音乐。”
“……”乐师有些苦闷,他原本的工作只是演奏,现在又多加了陪聊的任务,被迫倾听领主大人的情史。
主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从不正眼看他,也极少和他交谈,基本上把他当成一件没有生命的乐器,可自打江野走后,主人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聊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他想拆下钢琴的琴键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惜这些琴键不太够用。
一名佣人推门而入,为墨恩斯倒了一杯葡萄酒。
墨恩斯看了眼他的脸,叹息道:“看来替代品一点儿用都没有。”
如果江野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感到惊悚和恶寒,因为眼前的佣人…准确来说,是宫殿内所有的佣人,都长着一张和江野一模一样的脸。
送他离开之后,墨恩斯就改变了全部佣人的外貌,就好像狂热粉丝收集了整整一屋子的偶像周边。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墨恩斯露出诡谲的笑容,“毕竟钩子和鱼饵都已经放出去了。”
第047章 睡着睡着就睡死了
宋云生展示给江野看的是一块深灰色的小石头, 形状不规则,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长得有些像煤炭, 却有着宝石一般的光泽。
“这是探索员从阿尔兰蒂斯带回来的矿石样品,主要由碳、磷、硫和一种无法辨别的特殊有机物组成的,发现时间是七月二十五日, 所以编号是J-0725,不过我们一般叫它灰矿。”
“灰矿完全燃烧所释放的能量是煤炭的十万倍,就我手中的这么一小块, 可以供应一个家庭半个月的电力需求。”
眼见着江野眼中透露出茫然, 宋云生换了一种直白的说法, “简单来说,灰矿比煤炭更强效,比核能更安全环保,它能解决全球面临的能源危机。”
——也能让某些人借此赚个盆满钵满。
宋云生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江野沉默了片刻,他仍然往车门那边挪动,想要下车,“所以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大关系, 江先生。”宋云生把灰矿放回密码箱里,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对吧?”
宋云生很擅长察言观色,刚才把灰矿拿出来的时候, 他仔细观察了江野眉眼间的每一个微表情。
对方表现得不甚在意, 既不好奇, 也不惊讶,所以江野大概是早就见过灰矿, 但是这东西对他来说不重要。
而且他有一点儿疑惑,这种疑惑并非是“这是什么东西?”,而是“他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因此宋云生推断江野知道灰矿,但不了解它所蕴藏的巨大价值。
江野也不隐瞒,坦然道:“我知道,墨恩斯曾带我去山上野营,我捡到过,这是活山的骨头。”
“火山?”
“是活山,活着的山。”
江野强调读了那个音节,“活山是阿尔兰蒂斯的一种常见的怪物,体型像山一样巨大,全身都是岩石,它们很少活动,基本上都在睡觉,一睡就是几万年。”
“慢慢的,它们身上会出现河流和树木,野兽也会跑来觅食,再后来,它们睡着睡着就死了,尸体就变成了真正的山峰,骨头就是你们说的灰矿。”
江野去露营的那座山,据说生前喜欢和别的活山打架,经常打得缺胳膊少腿,骨头渣子横飞,所以他才能在路边捡到这些黑灰色的石头。
阿尔兰蒂斯的人们也会开采灰矿,它们体质特殊,排斥电流,因此一直停留在蒸汽时代,支撑着他们那庞大工业的基本能源就来自灰矿。
“你的意思是,阿尔兰蒂斯的灰矿资源非常丰富,对吗?”
“算是吧,因为活山也会生育后代。”
江野用双手比划了一下,“活山的胚胎孕育在像山洞一样的子宫里,一般都是独生,活山刚出生的时候只有小猫那么大,但是只要几年时间就能长到大山那么高。”
墨恩斯曾经抓了只活山幼崽送给他玩,给他解闷。
不过那时候江野没心情养宠物,他也不觉得这种浑身硬梆梆、连毛都没有的生物可以称为宠物。
更何况才几天时间,它就长得像小汽车那么大了,一翻身就能把江野压死,所以江野趁墨恩斯不注意,偷偷把它放回山里了。
“比起煤炭和石油,灰矿更像是我们需要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宋云生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既没有资本家发现暴利项目时的疯狂,也没有研究员遇到新课题的兴奋,他只是个打工的,替自己的上司传达命令。
“所以上面打算组建一个特种探索小队,在阿尔兰蒂斯建立矿场,开采灰矿。”
江野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们不要命了?难道你们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
“当然知道,所以我们需要一位向导,一位熟悉阿尔兰蒂斯环境和生态的导游。”
宋云生望向江野,“这才是我们来找你的真正目的,我们希望你能作为向导加入队伍。”
“?”江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宋云生,“你在说什么?难道你在听了我的故事之后,还觉得我会主动回那个像地狱一样的地方吗?”
“事成之后,你会得到一个亿的酬金。”
“十个亿我也不去!”江野表现得非常坚决,他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花了足足三个月才勉强摆脱墨恩斯带来的阴影,他怎么可能再跳回火坑。
宋云生叹了口气,“我并不想和你闹得这么难看,江野,我们需要你,而你需要钱,这不是一笔很合适的买卖吗?”
“这笔买卖谈不成。”江野冷着脸说道,他起身想要下车,宋云生伸出胳膊拦住了他。
“你不要钱,但是总应该在乎自己的弟弟吧?”
江野脸色骤变,他一把抓住宋云生的衣领,将他按在椅背上,模样凶狠,“这关江北什么事?!”
“你弟弟今晚说要去做兼职,对吧?”
江野瞳孔一颤,“是你们…是你们把他骗出去的?”
“也不算是骗,我们可是真心为他准备了一份兼职,在餐厅做收银,工作轻松,收入可观,不过我们要求他在公司住宿。”
宋云生看了眼手机上发来的消息,“他答应了,所以这段时间他会住在餐厅的宿舍,和其他员工一起,你知道的,整间餐厅,包括那些员工,都是我们的人。”
江野的脸已经变得铁青,他抓着宋云生的领子,扬起右手,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拳。
雷因仍然端坐在旁边,并不阻止。
宋云生被揍得偏过脸去,下巴青了一块,嘴边溢出了一丝鲜血,大概是咬破了口腔。
他仍然是一副笑模样,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笑道:“你解气了吗?要是没解就接着打,要是解了就坐下和我们谈谈。”
“……”江野二话没说,又揍了一拳,显然是还没解气。
打完之后江野把宋云生扔到一边,掏出手机给江北打电话。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江野语气很差,“你在哪儿?”
江北听出他哥情况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哥,你心情不好?”
江野没理他,重复道:“你现在在哪儿?”
“我不是说找了个兼职嘛…”
江北犹豫道,“我正想给你说这事儿来着,怕你生气,我这个暑假打算在餐厅这边打工,离家有点儿远,所以老板让我住在这儿。”
“你先别急,这里环境挺好的,工资也高,而且我只签了一个月的短期合同,到时候开学直接走就行。”
“……”江野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江北一愣,“哥,你同意了?”
江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现在这个情况,他不同意有用吗?弟弟都落人家手里了,随时有可能撕票,他怎么敢不同意?
但是面对江北,他还是发不了火,说话都带着一种无力感,“你合同都签了,我还能怎么样,你暑假就在那边呆着吧,注意安全,别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晚上睡觉锁好门。”
他说到“不三不四”的时候,格外地看了宋云生一眼。
宋云生尴尬地笑了下,从急救箱里翻出药酒和棉签处理自己脸上的伤。
江野继续说道:“我这几天也要出差,去山里,信号不好,你可能会联系不上我,等我回来给你打电话。”
“又去山里?”江北现在对山特别敏感,毕竟江野就是去山里执行任务,才失踪了整整一年,“你不是在便利店上班吗,为什么还要进山?”
“只是去山附近的村子,没什么事。”江野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不等江北再问,便挂断了电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冷冷盯着宋云生,“说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做过自我介绍了吗,我们是军方的人。”
“少来!你们这种做派,随随便便地绑架、威胁,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好吧。”宋云生叹了口气,他扯着发疼的嘴角,慢悠悠地说道:“但其实我并没有骗你,只是稍微隐瞒了一丁点儿事实。”
“这位雷因·哈德尔,他确实是从美国来的军人,而我隶属于一个代号为W的组织,你听说过W吗?”
江野摇头,“没有。”
宋云生又说了几个涵盖了各个行业的企业名称,这下倒是如雷贯耳了,生活中几乎处处可以见到它们的影子,大到规模宏大的工业园区,小到路边书店的一本时尚杂志。
“这些都是属于W的资产,W实质上是一个由世界各地顶尖富豪组成的私人团体,他们认为钱——Money,可以颠覆一切,所以才用了这个代号。”
“在发现阿尔兰蒂斯的存在后,W和美国政府达成了合作,简单来说,军方负责人力和各个方面的权限操作,W负责资金,如果能成功在阿尔兰蒂斯建起灰矿矿场,这会给双方带来巨大的利益。”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江野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想知道我要做到什么地步,你们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很简单,只要帮助我们勘察好开设矿场的地点就可以了,不会很久的。”
宋云生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藏着芯片的ID卡和一张银行卡,“这是你的新工作证,还有预付的定金,江先生,欢迎加入我们。”
第048章 无人岛的电梯
下午两点, 外漆蓝色海洋迷彩的军用直升机降落在无人岛,江野踩着金属舷梯走下来,海岛的风和螺旋桨的风混在一起, 带起砂石和来自深海的咸腥,吹得人睁不开眼。
宋云生将一件风衣披在江野肩膀上,他正在说些什么, 但是直升机的噪音太大了,江野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直到直升机飞离小岛,江野才知道宋云生在说岛上风大, 让他多穿几件衣服。
不远处是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 四周拉起了五六米高的电网围墙, 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台,上面架着高瓦数的探照灯,荷枪实弹的士兵守在旁边。
进入这座固若金汤的营地之后,穿过人来人往的帐篷营区,江野最终看到了那部被重兵把守的电梯。
那是一部普通的银白色现代电梯,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只是这种现代化的设施放在荒凉的无人岛上, 就显得格格不入。
电梯有着崭新的外壁和金属门, 海风尚未留下任何侵蚀的痕迹, 这说明它确实是近期出现的。
电梯门便的小屏幕和按钮都亮着,屏幕上显示着楼层数,他们现在在…第0层。
“就像坐标一样, 我们位于起点, Z轴为正数时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 Z轴变成负数我们就进入了阿尔兰蒂斯。”
说话的是雷因·哈德尔,那个看起来很硬核的年轻军官, 他在营地的地位颇高,几乎所有士兵都会向他致礼,同时他也是这次特别行动的组长,负责战术方面的指挥。
江野对他的好感度和电梯显示的数字一样,为零,所以他爱答不理地道:“哦,听不懂。”
电梯周围有很多挖掘的痕迹,他们应该曾顺着电梯往下挖,试图找到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可惜并未如愿。
只有天然形成的“门”才会有完整的通道,就像那个幽深狭长的山洞,这种人工造出来的“门”跟游戏里的传送一样,只是把人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充满了玄妙,不是用常识可以解释的。
江野远远看着那部电梯,恍惚间看见丝丝缕缕的黑雾顺着电梯门中间那条狭长的缝隙冒了出来,如同毒蛇一般在地面上扭曲爬行,触碰他的鞋尖。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了他,手臂上的纹身却阵阵发热,寄宿其中的黑弓因为感受到了家乡的气息而兴奋。
但事实上这只是江野的幻觉,阿尔兰蒂斯的气息确实会通过“门”侵染这边的世界,不过那些气息是无形的,存在感比空气还低,很少有人能察觉到它们。
“我们明天早上出发,我先带你去认识认识队友。”宋云生亲切地搭着江野的肩膀,把他往最近的帐篷带去。
一路上江野得知了他们这支探索队只有九个人,除了他自己、宋云生、哈德尔队长之外,还有四名士兵、一名随军医生以及一名地质勘测员。
宋云生道:“我们是先驱小队,任务只是确定开矿的大概位置,隐蔽性和机动性是最重要的,所以人少点儿。”
雷因走在前面,沉着道:“你是队伍的向导,我会尽力保护你。”
江野怀疑道:“尽力是什么意思?”
连个确实的保证都没有,听起来很不靠谱。
雷因看了江野一眼,他有一双深邃的灰绿色眼睛,这使得他说话时非常有可信度,“尽力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一定早就死了。”
江野愣了一下,宋云生笑着拍他的肩膀,“就是说他会拼死保护你,怪物想杀你只能踏过他的尸体,别看他总板着脸,其实是个好人。”
江野意义不明地瞥了他一眼,“那要看和谁相比。”
意思是如果和口蜜腹剑的宋云生相比的话,雷因确实勉强可以称得上一个好人。
宋云生哈哈笑了两声,倒是没在意江野的明嘲暗讽,毕竟他也不能强求一个被胁迫的人笑脸相迎。
他搭着江野的肩,像个好朋友似的搂着他走进了帐篷。
这支临时组建的探索队队员都在这里了,那四个穿着黑灰色迷彩作战服与防弹背心的士兵聚在一起聊天,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全副武装,身上配备了手枪、步枪、手雷以及近战用的军刺匕首。
离江野最近的是一个寸头年轻人,他正低着头,用一块鹿皮布擦拭怀里的步枪,听见门帘被掀起,他抬头向江野看去,江野也回看向他。
这人眉毛略淡,眼神却很锐利,瞳孔偏小,一脸凶相,看起来不太好招惹。
果然寸头在看清江野的脸之后,便不满地抱怨起来,“这就是我们的向导?看起来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小白脸,还有…”
他十分怀疑地审视江野,“他成年了吗?”
西方人似乎总是很难准确评估东方人的年纪,因为天气和饮食习惯不同,东方人衰老得更慢,而且也没有留胡须的习惯。
他们更愿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着舒服,也会显得更年轻。
江野没搭理他,宋云生走过来打圆场,“当然成年了,里尔维特,这个问题你在见到我的时候已经问过一遍了,长点儿记性,好吗?”
“虽然具体原因不方便告知,但江先生曾在阿尔兰蒂斯…也就是诡域里生活了整整一年,他对那里的气候和生物比我们任何人了解得都要深。”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人看向江野的视线都带上了惊诧和好奇。
江野并不喜欢这种视线,他的痛苦经历变成了这些人可以利用的资本与价值。
在一张简易的折叠桌旁,站着一位大概三十岁的女性,她也穿着作战服,腰间挂着□□。急救箱摆在桌上,旁边散落着一些药物,她正在清点数量。
这是随行的军医,或许是因为经常照顾伤患,她眉眼柔和,带着一点儿不符合年纪的和蔼可亲。
地质勘测员蹲在角落里修理他的设备,他看着年纪挺大了,头发花白,还留着大胡子,不过从他T恤下被肩背撑起的肌肉轮廓来看,他的身体素质不属于那些年轻士兵。
宋云生向江野介绍了这些人的名字,但是西方人的名字,不是什么斯就是什么尔,要不就是什么特,江野不是很能分得清。
但他记住了士兵们的特征,比如那个坏脾气的寸头,那个脸上长雀斑的,那个红头发的,还有一个颇为离经叛道,在眼角纹了一条黑色的蟒蛇,还打了唇钉。
江野在心里管他叫中二男。
“我们明天早上八点出发,去休息吧,今晚早点儿睡,我让人给你准备单人帐篷。”
宋云生送江野往外走,他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需要跟弟弟通个电话吗?毕竟明天一走也不知道哪天回来。”
江野脸色阴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很清楚宋云生这句话是在暗示什么,又在威胁什么,他在警告江野:人质还在我们手上,你最好乖乖听话,认真给我们干活。
“你别在跟我拿江北说事,都到这一步了,还怕我突然撂挑子不干?”
宋云生笑了,“你是聪明人。”
现如今他们身处于孤零的无人岛上,周围全是一望无际的汪洋,江野就算突然反悔,也跑不掉了。
这一晚上江野几乎没怎么睡,凌晨两点多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到五点就被噩梦惊醒,透过帐篷的缝隙隐隐可见外面的灯光,还有哨兵巡逻的脚步声。
江野穿好衣服走出帐篷,即使是盛夏,海岛的风也十分凉爽,他拉上外套的拉链,往电梯那边走去。
雷因和宋云生早就起来了,正在电梯旁商议对策。
江野走过去,宋云生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昨晚睡得还好吗?”
“一般。”
雷因看见了他眼底淡淡的乌青:“到下面就没有这么好的睡眠条件了,你最好再回去睡一个小时。”
“不用了。”江野走到电梯前,“只要按下按钮,门就会开?”
宋云生:“没错,操作方式和普通电梯没有区别。”
雷因递给他一个黑色的背包,“这是你的行李,如果背不动,我可以帮你承担一些。”
江野从他手中接过背包,手臂被背包的重量坠得往下沉了一下。他蹲下身打开包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和他在搜救队时的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把黑漆漆的手枪,以及一盒子弹。
“会用吗?”雷因问。
江野摇头。
雷因对旁边的士兵道:“找个人教他。”
“不用了。”江野打断他的话,“到了那边黑弓就会苏醒,我用它就行。”
雷因低头审视了他一番,“看来你有保护自己的手段。”
江野冷笑,“你们最好别拖后腿,我可不会救你们的。”
一个小时之后,探索队其他人也准时来这里集合,他们一起吃了早餐,再次确认了随身携带的装备以及详细计划,雷因给他们每个人都分配了具体任务,其中寸头和雀斑被指派做江野的护卫。
早上八点,雷因按下了电梯的开门按钮,九个人乘上电梯,以一个均匀的速度坠入无尽的深渊。
第049章 故地重游
电梯里极其安静, 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样庞大的机器在运作时没有一点儿噪音,也没有震动感,有那么几个瞬间江野怀疑电梯到底有没有在动, 不过面前屏幕上的数字正在飞速变化,证明他们确实在下落。
江野表情凝重,其他人也越来越紧张。
他们虽然从未亲自去过阿尔兰蒂斯, 但他们都亲眼见过那唯一的幸存者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将那段宝贵的录像资料看了不下二十遍,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去往一个极度危险又充满未知的地方。
寸头低声嘀咕着, “那个傻叉W还真狡猾, 自己躲在安全的后方, 享受着美酒和泳池,让我们出来卖命,就算事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分一口肉给我们吃。”
电梯里只有宋云生是W的人,他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讪笑道:“当然,如果能成功建设起矿场, 上面绝不会亏待各位。”
寸头冷哼了一声, “就怕有命拿钱没命花。”
为了金钱而背刺合作伙伴的事情他们也没少见, 美国军方和W本来就是靠单纯的利益纽带联系起来的,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最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士兵。
灰矿山…那可是一座金山!
雷因沉声训斥道:“里尔维特, 服从命令!”
寸头扯了扯嘴角, 虽然还是很不忿的样子, 但碍于队长的威慑,他没敢再抱怨了。
电梯无声地坠落着, 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江野在墙角坐下了,闭上眼睛养神。
大概又过了半小时,屏幕上的数字终于不再变化,一个红色的负无穷符号展现在所有人面前,随后电梯门缓缓向两边打开。
江野期盼着自己不要看见白月宫殿,或者那片熟悉的花林,一切正如他所愿,他们看到了一片荒芜的戈壁滩。
空荡的土地上遍布坚硬巨石与荆棘,无数沙丘在天地交界处形成起伏连绵的轮廓,狂风卷起黄沙吹过大地,那风声仿佛遥远之地传来的巨兽的低吼。
雷因率先走了出去,江野紧随其后。
离开电梯之后,江野第一感觉就是热,非常热。
日光晒在脸上,有种针扎般的刺痛感,体感温度可能达到了四十五度,但江野不敢脱掉外套,反而拉起兜帽遮住了脸。
在这种环境下,皮肤裸露在外面几分钟就会严重晒伤,然后开始脱皮,露出下面鲜红的肉。
雷因在电梯旁安装了一个信号发射器,并将它们固定在地上,防止被狂风掀翻。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信号接收仪,屏幕中心亮起了一个小红点,返程时他们要靠这个来确认电梯的方向与位置。
“队长,我发现了个奇怪的东西,你来看看,好大的蛋!”
红毛的声音从电梯后面传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那边,似乎发现了什么,言语间带着几分兴奋。
江野敏锐地捕捉到了“蛋”这个关键词,他立刻冲过去,“千万别碰!”
躺在沙堆里的赫然就是那种土黄色的、像鸵鸟蛋一样大的卵,幸好红毛比李壮更谨慎一些,没有贸然触碰,只是半跪在旁边用微型摄像机拍了几张照片做记录。
江野松了口气,打了个手势让红毛离远点儿。
“这是巨型蚯蚓的卵,它们以吸食树汁为生,纯吃素的,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但如果你碰了它们的孩子就说不准了。”
寸头问:“蚯蚓?一条虫子再大能有多大?”
江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评估道:“像你这样的,只够它吃两口。”
“……”
寸头被怼得没话说了,闷闷地躲到了一边。
雷因道:“你说它们靠吸食树汁为生,但这里的植物不像是能填饱它们的样子。”
在这片荒芜炎热的土地上,岩石地面被太阳烤得发烫,普通的植物根本无法存活,只有一种类似荆棘的灌木生长于此,为了减少水分蒸发,它们不长树叶,而是长出了坚硬的木刺。
雷因想了想,“这附近可能有绿洲?”
“只有这个可能了,如果这里没有足够的植物,蚯蚓怪不会在这儿产卵。”
雷因很快做出决定,准备带领小队前往附近的绿洲。戈壁的昼夜温差太大了,白天还好,只是热,晚上气温骤降,他们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可能会被冻死。
雷因根据风向和沙丘走向判断出了绿洲的方位,一行向前方快速行进。
雷因分担了一部分江野的行李,让他能跟上队伍的步伐,江野虽然有些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体力没有一年前那么好了。
在墨恩斯身边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无论是饮食还是住宿都称得上娇生惯养,除了挑战迷宫之外,他几乎没有进行过任何体力劳动,家务活自然不用他做,都有佣人伺候着。
也就是偶尔墨恩斯有空闲,带他去附近风景宜人的城镇或山野中散散心,见识一下阿尔兰蒂斯的风土人情。
江野走在队伍中间,努力调整呼吸,灼热的空气带着砂子,吸进去的时候嗓子都在痛。
“就算难受,也尽量不要用嘴呼吸。”走在他身旁的勘测员大叔好心提醒他。
“…谢谢。”
勘测员看着有六十多岁了,步伐却依旧和年轻人一般矫健,除了标配的行李之外,他还背着一个看起来非常重的精密仪器,形状看起来像一把巨大的枪,上面有许多按钮和闪烁的指示灯。
“那是什么?”
“这个吗?这是根据灰矿的特性制造出来的专项探测仪。”
勘测员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它可以透过几米厚的岩石层,检测到下方的灰矿,看,你只需要把前面的反应器贴在石壁上,如果下面有灰矿,它就会哔哔哔的响起来,接下来你只要挖就够了。”
他说话的语气让江野联想起了过分热情的推销员,仿佛下一秒就会来一句“居家旅行必备神器”,然后问他要不要买一个。
他们行进至日落时分,地面上终于开始出现绿色的植被,当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他们走出了戈壁,来到了绿洲。
那是一片广阔而美丽的湖泊,在月光下如同一块巨大的欧泊石,镶嵌在大地上,散发着奇特的绚烂光彩。
湖泊周围绿树成荫,鲜花盛开,莺鸟夜鸣。
而在森林之后,是一座座高耸如云的山峰。
红毛又掏出他的摄像机来,开始拍拍拍。
江野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拍拍就行,别乱动这里的东西,尤其是早上看见的那种虫卵,这里有可能是蚯蚓怪的老巢,我们别打扰它们,它们也不会攻击我们。”
“还有那边的湖,可以在湖边打水,烧热了再喝,千万别下水,一般来说湖水这个颜色,说明下面有大东西。”
寸头这人嘴欠,总爱招惹江野,“什么东西?尼斯湖水怪?”
江野无语地扫了他一眼,“不是水怪,是水鬼。”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湖泊,不知道是因为太阳落山还是别的什么,他感到一股寒气从地面升腾而上,下意识搓了搓胳膊。
“这附近可能有城镇,而这里就是他们的抛尸地。”
雷因皱眉:“抛尸地?”
“是的,墨恩斯曾经跟我讲过,很多镇子都有规矩,外乡人、罪犯、叛徒等等,这类人死后不能埋葬在坟地里,因为他们的亡魂会打扰镇子的安宁。”
“所以这些镇子都有一个集中抛尸的地方,离镇子不算近,也不算太远,他们会把沉重的铁球绑在尸体的脚上,扔进湖里。”
“这样就能把亡魂们永远禁锢在这里,久而久之湖水就变成了这样美丽的颜色,但是在月光照不到的湖底,是无数竖立着、飘荡在黑暗水中的尸体。”
头顶树冠飒飒作响,江野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被风吹散了,因此听起来有些飘渺,周围人听着都觉得惊悚,默默远离了湖泊。
这故事是墨恩斯讲给他听的,江野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失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墨恩斯便讲故事哄他睡觉。
没错,讲得就是这个故事。
最后江野睡是睡着了,做了一宿噩梦。
宋云生并不怕鬼,他甚至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主动凑过来,“你是说,在这里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会变成幽灵?”
“灵魂离体很快就会消散,就是彻底死了,但有的却能维持住这个状态,每个人都不一样。”
江野不由得想起了至今下落不明的赵辰和大林,情绪低落下来,闷声道:“我累了,想休息。”
宋云生:“OK,OK,你先睡,我去做饭。”
江野把睡袋铺在平整的岩石上,合衣躺下,闭上了眼睛。
有几个人在湖边点起了无烟炉,烧了一锅热水,把几袋密封包装的食物放进去加热。
江野迷迷糊糊睡着,大概只睡了十五分钟,忽然被身边的脚步声惊醒了,他费力地掀开眼皮,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进入了不远处的密林,看背影似乎是雷因和宋云生。
江野有点儿疑惑,大晚上的这俩人钻小树林,是打算干什么?他俩有那么熟吗?
其余人还在湖边坐着,江野爬起来,偷偷跟了上去。
第050章 故人重遇
宋云生暂且不论, 雷因看着真不像同性恋,他俩不能是那种关系吧…
江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偷听两人的谈话。
他们好像在吵架, 雷因的声音听起来严厉而又充满了愤怒。
雷因质问道:“为什么要突然改变计划,我不认同这种无耻的做派!”
宋云生摊开手表示自己的无辜,“并不是突然改变, 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这样的,你冲我发火也没用,这都是上面的命令, 我只是个传话的。”
“你欺骗了他, 而我曾在他面前立下保证, 你现在让我怎么面对他?”
宋云生笑笑,“我们都已经做出了绑架他弟弟的事儿,还谈什么骗不骗的,对于江野来说,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好人。”
雷因脸色铁青,恼怒道:“如果早知道计划是这样的,我不会接下这次的任务, 现在就收队, 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了!”
宋云生叹了口气, “何必呢?长官,你不干,你们那边也会派新的士兵过来, 谁做不是做呢?”
“再说了, 我们已经身处于阿尔兰蒂斯, 没有回头路了,异国他乡, 半点不由人。”
“你不按照原计划走,你自己、你的那些兵,甚至我,都没办法活着回去,你明白吗,他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江野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宋云生口中的原计划到底是什么,他往前走了几步,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却不小心踢开了几块小石子,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动静。
雷因立刻转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江野藏身的那棵树,“出来!”
江野从树后面现出身来,他冷静地看着宋云生,“我既然是队里的向导,应该有权利了解队伍里的情况,你们在吵架,为什么?”
雷因保持缄默,仿佛黑暗中的一尊雕塑,江野看向宋云生,“他不愿意说,你来说吧。”
“嗯…这个,只是一点小小的分歧罢了。”
宋云生笑着安抚江野的情绪,他十分自然地解释道:“我想兵分两路去寻找灰矿,效率更高,但雷因不同意,他觉得这样太冒险了,所以我们稍微有些摩擦。”
“不过都解决了,我也觉得分成两队不太妥当,还是听队长的。”
“少来这套!你以为我傻吗?”江野冷声打断他的话,“队伍里面只有一台探测仪,要怎么兵分两路?你所说的原计划到底是什么,雷因说你骗了我有什么意思?”
“还有最重要的,那个‘他’是谁?‘他’想要的东西又是什么?”
江野越说,脸色越难看,他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可是他不愿意相信大家同为人类,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会这样利用他、暗害他。
宋云生盯着他看了几秒,仿佛已经洞悉了他所有的猜想,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换上了另一种认真的表情。
“江先生,你觉得按照你原本所知的计划,我们在阿尔兰蒂斯建设矿场的成功率有多少?”
江野没说话,宋云生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零的手势,“概率为零,对吧?”
“就算成功找好地点,我们也没办法把那么多工人、设备运过来,你能想出一个把塔吊车和挖掘机塞进电梯的办法吗?”
“退一万步说,我们建立了矿场,但仍然会时刻遭受怪物的袭击,在安全方面的投资太大了,W那群老家伙可不愿意为别人的性命多掏一分钱,安全措施不到位,稍有不慎整个矿场就会崩溃。”
“所以,我们必须在阿尔兰蒂斯找一个足够强大的本地人,为我们提供庇护,同时还要帮我们扩大门的体积。”
江野恍惚了一下,他扶住旁边粗糙的树干,手指微微发抖,“墨恩斯……”
宋云生坦然承认,“是的。”
“不,不可能…”江野慢慢向后退着,他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身体本能地想要逃走。
“你们不可能接触到他…不是说,不是说当时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吗?”
宋云生突然脱下外套,掀起衣服下摆,让江野看自己腹部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那种程度的伤,大概内脏都会从伤口流出来,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其实是两个,另一个是我,回来时那个士兵重伤濒死,我也就比他好一点,还有口气儿。”
“那时候我们在阿尔兰蒂斯被怪物围攻,十二人的小队死得就剩我们两个,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了墨恩斯。”
“他救了我们,然后跟我谈了一笔交易。”
“墨恩斯许诺给我们一笔非常丰厚的酬劳,他会送一座灰矿山给我们,我们可以在那座山上做任何事情,没有怪物会来打扰,运输工人和采矿机器的事他也能帮忙。”
“江野,你的工作证并不是在电梯里发现的,是墨恩斯亲手交给我的,他告诉我,照片上的人就是交易的筹码,于是我们就这样把你带来了。”
“……”江野沉默了很久,他慢慢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大骂:“言而无信的混蛋!他说好了的!他明明保证过!说过会放我走,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忽然张开右手,召唤出黑工,利落地搭起长箭,拉满弓弦,闪着寒光的箭头直直地指向宋云生的脑袋。
江野眉眼间满是戾气,恶狠狠地威胁道:“不想死的话,现在马上掉头回去!”
他才不会乖乖当这个筹码,给那些不相干的人换取利益。
他甚至起了杀人的恶念,对,把这些人全都杀了,没人会知道的。
他只要拿到信号接收仪,找到电梯,回到属于的世界。他会跟那些人说是怪物袭击了他们,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他会去找到江北,带着他跑得远远的,躲到天涯海角,将所有的梦魇都抛之脑后。
这种可怕的念头放在从前,江野是想都不敢想的,他明明是个善良正直的人,会热心肠地帮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会为了拯救朋友拼尽全力,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到底是谁把满身的戾气与恶意强塞进他的大脑?
紧捏着弓弦的手指已经开始疼痛了,却迟迟无法松开。
不管再怎么愤怒和恐惧,他仍然无法动手杀人,或许是内心残存的人性,更多的是顾及江北的安危,江野最终放下了弓箭。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江野无力地蹲下身,靠在树干上,抬手捂住了脸。
“我只是想像从前那样生活,这有什么错,为什么总是不顺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野难以自制地哽咽起来,即使是宋云生和雷因,也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但他们无法给他答案和安慰,在江野看来,他们也是彻头彻尾的加害者。
在这场交易里,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江野重新回到了地狱。
“我不能…”雷因忽然开口,他的语气不像从前那样坚定,反而出现了几分动摇,“…这样做。”
“那你要看着你的士兵一个个死在你面前吗?别意气用事了。”宋云生拍了拍雷因的肩膀,信步离开了这里。
雷因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他或许可以为了自己的承诺而付出生命,可他不能把自己队员的生命也填进去。最终他还是背弃了诺言,低声道:“抱歉。”
然后他也离开了。
黑漆漆的密林里只剩下江野一个人,他慢慢抬起头,看到广阔的天空中出现了四翼白龙的身影,他明白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白龙宽大的骨翼掀起狂风,搅得湖泊与森林一团乱,湖中起巨浪,大树拦腰折断。
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后收拢翅膀,落在不远处的岩山上,温顺地伏低身体。
墨恩斯踩着它的头颅走了下来,他似乎是刚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赶来了,头发还没来及打理。
他一边走,一边用天鹅绒绸带将长发束了起来,银白色的发尾在腰间散开,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粉色的礼品盒,好像是类似点心的东西。
“今天家里的厨师超常发挥,做出来的蛋糕很好吃,特意给你带了一些。”
墨恩斯在江野面前站定,笑意盈盈,亲切地说着。
没有诉说思念,没有解释阴谋,久别重逢,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无关紧要的一句家常。
就好像他们是一对普通又恩爱的情侣,只是短暂地分别了一个下午,而现在天晚了,他们又见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