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啊, 你千万别跟那小子一般见识……
小古那孩子从小就怪癖些,除了我们几个老家伙,没什么朋友。”
“好孩子, 他肯定是真心待你……依我看, 醉得意揍他一顿, 他就会好好讲话了。”
一路上,跛子刘絮絮叨叨,还想着为古鸿意挽回些好感。
无论他说什么,小白都并无什么波澜, 只是顺从地被他挽着走。
跛子刘悄悄盯着那双依旧垂着睫毛的清冽眼睛, 叹一口气。
小古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给人家送回去?
跛子刘眉头直皱。
这话, 让跛子刘听了, 饶是心头一酸, 何况是吃过那么多苦头的小白,好不容易离开那鬼地方的小白。
这意思, 不就是不想要人家呗。
忽然,变戏法似的,跛子刘掰下来假腿,从假腿的壳子里面掏出几枚发霉的铜钱。
跛子刘眼睛一亮, 皱纹一提,几步快走到白行玉面前,稍稍躬下身, 举起铜钱晃了晃,
跛子刘舒舒畅畅笑起来, 皱纹纵横交错, 眼睛眯成一弯月牙。
“好孩子,师叔带你去买点好东西吧。”
“奥, 这是我的私房钱……别告诉那几个老家伙!”
*
汴京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跛子刘脚步轻快,挽着小白欣欣然来到了闹市,只见人潮如织,笑语如燕。
香车宝马卷起滚滚的春尘,惊起一池柳絮,半天桃花。
各式各样的吆喝叫卖声中,游人像一尾尾鱼游走流转。
跛子刘看花了眼。这就是汴京呀!
脚力轻快,跛子刘兴高采烈地拉着白行玉进了一栋小而精巧的碧色酒楼,推门而入,只见:喧嚣万分,三教九流,既有人划拳喝酒,又有人吟诗作对,这一桌正红头胀脸斗拳头,那一桌却抚襟捋须玩飞花令……
跛子刘把白行玉安置在靠着栏杆的座位处,大吼一声,“小二!给我满上酒!要最好的酒!”
小二急匆匆跑上,提起银壶,酒水如丝绸般倾泻入碗。
跛子刘哈哈大笑,单手举起碗来,一仰头,瞬间便将酒直直饮尽。
白行玉静静地看着师叔喝酒,眼眸一动。
想到古鸿意喝酒的时候,也是这样,单手拎起大碗来,喉结翻涌,便将酒灌尽。看起来很快意。
跛子刘抹一把嘴,狭起眼睛,叹道,“好酒!”
他弯下腰,冲白行玉畅畅快快笑了,眼睛一睁,皱纹都跟着打起精神来,温声说,
“小白,坐在这儿等着师叔,师叔去给你买点好东西。”
跛子刘想摸摸那孩子的头,刚伸出粗糙皲裂的大手,刚晃到那张青色的脸颊边,却捕捉到白行玉本能地一躲,清冽眼睛中闪过一丝很细微的惊惧。
不过下一刹,他便恢复了如常的神情,乖乖垂下睫毛,甚至配合地将脸颊往师叔手边迎。
跛子刘心里一动,竟有些舍不得下手,想了想,还是把手收回去。
可怜孩子。
跛子刘抿嘴,想着,我快去买来,哄孩子高兴呀,冲白行玉开朗笑笑,便转身飞快离去。
跛子刘重新汇入如织的人潮中,大盗的听力本就极好,一时之间,被汴京的繁华热闹吵的头脑懵懵。
卖吃食的炊烟袅袅,烙饼、包子、花糕、甜酥……
跛子刘快快走过。
卖香料的香气氤氲,清水涧、木松香、竹穷碧……
跛子刘头也不回。
卖酒的吆喝悠长,一潭青、春夜碧、雁急云啸、红颜一醉……
跛子刘停下脚步,挠挠头,“要不,给醉得意捎些酒呢?”很快,他转转眼珠,一拍脑袋,“我管他呢!本来就没钱,先给小白买呀。”
跛子刘寻寻觅觅,“怎么就找不到家卖花的呢?”
春风暖而燥热,吹得他皱纹舒展,忽然,一瓣小月亮似的芍药花瓣,急急向他飞来,砸到他额头上。
跛子刘捻起这篇芍药瓣子,“喔,哪来的芍药?”
跛子刘顺着春风的河流,向不远处眺望去,只见那一爿小店,门口围满了青绿渐粉的重瓣芍药,房梁上堆满了鹅黄的金围带。
青绿、淡粉、萱黄,拥挤吵闹,簇拥着随风飞来。
跛子刘眼睛一亮,便把手中的芍药瓣子一抛,“嘿!就是这家!”
跛子刘一脚蹬进店里,一个窈窕的红衣女子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老人家,买些什么呀。”
跛子刘抬头,才发现这是一家裁衣店。“喔,姑娘,我买走你店门口的花儿,行么?”
老板娘凤眸一挑,软声道,“老人家,花儿啊枝儿啊您尽管拿就是了,不用付钱啦。”
说着,老板娘竟随手摘下几枝芍药,要往跛子刘耳边别去。
跛子刘连忙道谢,却又连连摆手,“诶呦,我这一把年纪了,不好意思再簪花了。”
老板娘只顾轻笑,正色道,“哪里呢,我却道,花应羞上老人头。”
跛子刘笑笑,觉得这姑娘心真好,又那么温柔,便也不多推辞。待他别了一头的花,才继续道,
“老板娘,我还想再多买些花。”
“要多少?”
“喔。我全包了!”跛子刘豪情万丈。
在古白二人修养的庭院里时,跛子刘刚跨入门框,第一眼就是小院里铺天盖地的重瓣芍药。
花团锦簇,天光明净,跟灰扑扑的盗帮洞穴完全不一样。
跛子刘想,小白是个爱花的孩子啊。
跛子刘那时便格外留心,深深的庭院,种满了花蕊淡粉、花瓣青白的重瓣芍药。
跟这个老板娘店门口的芍药,一模一样。
跛子刘大喜。
“姑娘,我全包了!要多少钱,若不够,我先赊账。”
老板娘却摇摇头,“老人家,不必付钱了。”
“这怎么行呢。”跛子刘便要拆下假腿翻出钱来。
老板娘笑意盈盈,掩着唇只露出一双清亮凤眸,俏皮地眨了眨。
“老人家,你若执意付钱,那,便去帮我寻一个人,捎一句话吧!他就在汴京。”
跛子刘识人过目不忘,帮老板娘这个忙轻轻松松,他便欣然答应。
“姑娘,你要找什么人呐?”跛子刘问。
“喔,那个人,有极长的胡须,算个美髯公。”老板娘支着腮,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描述道。
跛子刘记下。
“而且,他说话极其难听。”
跛子刘稍疑惑地眼角一跳,却还是默默记下。
总觉得这番描述,有些诡异的熟悉。
“姑娘,你要我找到他,给他稍什么话呀?”
老板娘扶着鬓角娇笑一声,柔声答:“您告诉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早些准备着。”
一时之间,跛子刘无语凝噎。
老板娘已开始拿着大包袱、小包袱,把芍药、金围带一齐扎好,装起来,仔细地别在跛子刘身上。
“老人家,再会!”
跛子刘驮着龟壳似的大包小包,俨然成了采花大盗。
香气扑鼻,熏的他走路更是一瘸一拐。
他走的很慢,生怕挤着、折了花朵们去。
一出店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澄澈日光被云团遮蔽了去,雾霭沉沉楚天阔。
雨,轻轻下起来了。
汴京的大街静了下来。
小摊小贩们纷纷收了摊,游人稀稀落落,撑着伞快快走去。
跛子刘仰头,细细的雨丝落在皱纹的沟壑间。“我快回去找小白,那孩子看到这么多芍药,肯定高兴。”
想着,他搂一搂包袱,尽量不让雨淋着芍药们,还是笑了。
跛子刘眼力极好,立于山巅时,可以透过层层云海,看见山下来者。
此时,他分明看见,雨雾霭霭的街巷尽头,赫然一把寒光凌乱的斧头。
“何人?”
风吹,雨斜,肃杀铁气,随着冷雨拍打而来。
跛子刘警觉,护着花,一个箭步便登上房梁,并不回头,仅凭脊背寒意,便知持斧人紧紧随着他的步伐,迫近。
跛子刘冷笑一声,“哪来的家伙,和我一个跛子比脚力。”
说着,跛子刘拥紧了花,一个回旋,便直直从房梁上翻下。
跛子刘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烟雨朦胧的街巷间。
持斧人却并未跟丢他,依然穷追不舍,跛子刘惊道,“有些本事!”
跛子刘冷嗤一声,暗自跟持斧人较上来劲,脚下一蹬,雨花飞溅,便在曲折巷陌间蜿蜒游走。
“哈!他跟丢了!”
跛子刘停下脚步,理一理抱着、背着的一团团芍药、金围带,花瓣沾染了雨珠,在雾气中缓缓摇曳。
“还好,没伤着我的花。”跛子刘哈哈笑道。
环顾四周,不知走出去多远,竟已远远离开了汴京闹市。
“不对。”
持斧人并无意与他械斗,反而更像是引他离开。
“中计了!”跛子刘惊觉,深深蹙眉。
“赶快回去找小白!”
雨气,吹得他皱纹纵横,夜色上来,云霭隐去,灯火阑珊。
闹市已经很远,酒楼的影子隐入呛人的雨气中。
来不及了。
跛子刘怔怔立于雨中,重瓣芍药不知忧愁地摇曳着。
他知道那个孩子不是寻常人。他的手是一对青色瓷器,唯有虎口结着粗糙的厚茧,和古鸿意一样,是常年用剑的痕迹。
芍药映照着雨色,被揉在跛子刘怀里,跛子刘伸出苍老的手掸走雨珠,稀疏的眉毛深深拧起。
来不及了。
夜很静,只有雨声。跛子刘大盗的听力,分明听见雨意深处,响起几声清脆宛转的啼叫,银铃一样瑟瑟荡出。
一只小巧的黄雀,啾啁着落在满怀青玉芍药的花蕊之中,黄雀探头,鸟喙颇有灵气地啄一下跛子刘枯木一样的手指。
千红一窟传讯的黄雀!
有些感激地拥紧满怀重瓣芍药,跛子刘稀疏的眉毛骤然挑起,眼中是急迫万分的焦灼,他一对粗而老的手颤颤巍巍团起黄雀,
“告诉古鸿意,速速去酒楼,救人!”
黄雀啾啾,便如一道利箭,划破雾霭雨气,冲进无边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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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玉视角
酒楼喧嚣,楼顶春风吹。
白行玉斜倚在窗边,楼下是鱼龙游走的行人。
面前是酒。可是他讨厌酒。
天色渐渐黯然,细雨从窗边飘进,落在酒杯里,砸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他并不伸手合上窗子,任凭细雨落在发梢和眼睫,雨水溅入,眼眶稍酸起来,但他毫不在乎。
风是熏熏的暮春的暖风,雨也不冷 ,一点银针的温热,扎在青色的皮肤上。
酒楼里众声喧哗,此起彼伏,声音随雨水涨的湿热。
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一尊雕刻,稍稍蹙眉。
跛子刘师叔,为何还不回来。
台上有人说书,台下群群围坐,纷纷叫好,似乎讲的是什么江湖传闻,武侠故事。
白行玉并未分心去听。江湖之中,他并没有熟识的朋友。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才能使出绝世的剑。
他只是无聊地抄起酒杯,转动手腕晃了晃,映出的自己的脸,便被揉碎了。
忽而,说书人一拍大腿,目光炯炯,声调醇厚铿锵:
“这厢便说道,那无恶不作的大盗——衰兰送客手!”
白行玉抬眼。手腕不自觉停滞于空,酒面因此复于平稳,把一双清冽的眼睛照的明白。
“此衰兰送客手,风流盖世。”
“他多情,又很无情!他常年流连烟花地,却只赢得薄幸名。”
细雨缭绕氤氲,说书人的声音从朦胧的远处,和一片叫好与喧哗流淌而来。
酒杯被捏的极重,指尖因此泛白,酒面是一轮月,摇曳着揉碎,映出来一双被揉碎了的眼睛,几分冷冽伤神。
在另一个雾霭沉沉的雨夜,追兵的剑银亮如鱼肚,“青楼本是薄情地,他自然风流盖世,对你,几分真情。”
酒楼声声喧哗,声声入耳,他静静捏着酒杯,雨丝飞溅,酒面揉碎,复圆,再圆时,映出的,分明是衰兰送客手一身华服,一头繁花,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的样子。
伏在桌面上,脸颊贴着冰凉的石头却更燥热了些,醉色酡红从眼睫一路涨到脖颈,他推开那个酒杯,酒杯滚落,叮咚清冽作响,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已喝了很多酒。
学着古鸿意快意的样子。
“为什么,是在明月楼遇到衰兰。”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贴着石桌,雨气无声地迫近。
如果不是如今的自己。衰兰,你会如何对我……
酒水撒落在石桌上,春雨飞溅,也起些细小涟漪。
薄薄的一摊酒面,底下是同样明净的石桌,可以映出来酒楼四座高朋,一川喧哗。
直到,酒面映出来一个他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
一个佝偻而面有青印的人,在向小二讨要酒喝。
因为痛,所以自然的去遗忘,几乎忘干净的一段记忆,血痂猝然揭开。他不顾醉气,几乎拍案坐直,双手习惯性地抓握,手中已无锦水将双泪了。
牙关紧紧咬着。睫毛淋着雨,不可置信地打颤。
那是把他卖进明月楼的人!
气息骤然紊乱,心跳的极快,眼中升起决绝的恨意。
追!
佝偻青印男子立刻感知到了那份醉气交加的杀意,转瞬,仓皇逃窜。
“别推搡!”“怎么回事……”
他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喧哗,拼了命的追去,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恨。
他知道,那个人没有武功!如今的自己,也能杀了他。若不是当年,自己挨了师尊一剑、残月的酌骨引……
他不会进了明月楼,也不会这般落魄地与衰兰重逢。
跃出酒楼,只见雨色浓郁,压的他眼眶很重,想到今日衰兰决绝的话语,呼吸更是不服气地紊乱了。为什么。凭什么把他卖进明月楼!
追,拼命追。疼,无所谓,比这疼的事情,他经历的多了,感官早钝了,无边雨色中,他带着醉意,几乎神挡杀神地追去。
佝偻青印人一路躲闪,在汴京曲折蜿蜒的巷陌里自如的游走,凭借此将他甩开一段路。
他咬着舌尖,让痛意迫着自己打起精神,再快些,莫要功败垂成。
也许是因为醉了,也许是因为他早就习惯了疼痛,舌尖却迟迟感受不到痛意,头脑也是一片雨气蒙蒙,不行!
终于,感到痛了。然后,一缕舌尖血,从薄唇一角溢出。
夜色上来,天色已合,雨声千里,万花飞去。
大风,吹散枝头新开芍药,汴京,漫天乱红飞去也。
衣衫尽湿,黑紫色淤青与黥刑烙印渐渐可以看见,发丝沾了雨水,黏在面颊上,大风送来一片青色芍药,正好贴在他的额心。
追上他……
追过汴京的街巷、市坊、寺庙、楼阁。
快追上他了!
腿脚已然麻木,口腔中一片铁锈血腥气翻涌,终于,他扶着膝盖痛苦地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舌尖血腥不止,血珠帘幕一样垂落地面,发梢的雨水应和着嘀嗒落下。
佝偻青面人确实消失在此处。
他肩膀耸动着逼迫自己压下来呼吸,抬起眼来,雨水溅入眼眶中,一双清冽美目赫然殷红。
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麻木地发颤。
五光十色彩彻区明流转于他酡红的面颊上,虽夜却如昼。
一座高高的红楼,通体金黄如玲珑宝塔,流光溢霞。青色牌匾,草就墨色大字。
明月楼!
明月楼如山般倾倒来。他呆呆立于楼下,是小小的一点,胸腔雨气血气弥漫,喘不过气来。口腔腥咸血气,和雨水碰撞,极痛。
……
威严而肃杀的脚步。捏过他脖颈的大手,关节咯吱作响。都听见了。
雨很重……
古鸿意。古鸿意你在哪。
……
一地积水,万里雨色,他在那些人面前缓缓跪下,用最后的力气捂住嘴角,殷红血迹却从指缝溢出时。这次,古鸿意没有来。
———————————————————
白行玉走后,古鸿意抱着霜寒十四州,像一尊黧黑的雕刻,静静坐了一下午。日光从门槛泄来,却没有落在他身上。那一道皎白的身影,曾经在那里定定站住,看了自己好久。
醉得意踹一脚呆愣的衰兰,浓眉倒竖,痛心骂道,“哼,小子,你把人家气跑了,自己倒在这儿装起伤心来了。”
古鸿意脸颊贴着剑,寒气沁进皮肤里,依然盯着梨花木的门框,直愣愣地答,“师叔,我们俩不可能成亲的。”
“有一天,我得送他回去。”
跛子刘看见,阴影中,衰兰黧黑而深邃的眼睛,很决绝。跛子刘重重叹了口气,把酒葫芦一砸,便转身大步离开,不再理会他。
“小古。”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是毒药师。
毒药师随着古鸿意盘膝坐下,不管地上的灰尘。他偏过头,看着衰兰垂下的眼睫,无声地长叹一声。
衰兰紧紧拥着剑,脸颊贴着剑身,发丝凌乱地颤着剑柄。额头至鼻梁,是古雕刻画的一条山峦折线。
衰兰是执拗的人,和霜寒十四州最为相配。只有严肃而坚硬的人,才能驾驭玄铁的宽剑。
“小古,你只凭自己的心呢。”
“我不能……”
“不是能与否,而是你自己的心,想不想把他留下。”毒药师轻声讲道。
古鸿意沉默了,蹭一蹭霜寒十四州的剑柄,把挺拔的鼻梁熨帖在冰凉的剑鞘上。
他蹙眉,眉宇间还是一团铁一般的决绝,“师兄,你不知道,我们,非一路人。”
毒药师却轻笑道,“师兄都知道的。小古,别忘了谁教的你作画。那一群家伙为何眼瞎,我也不解。”
古鸿意一怔,便抬眼定定看向毒药师,“师兄……”
毒药师一把握住霜寒十四州的剑柄,把剑从古鸿意怀中抽走,支在一旁的墙边,毒药师方再次询问道,
“小古,你只凭自己的心。告诉师兄。”
天色黯黯,细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衰兰的眼睛涌入些碎碎的水色,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瞳孔很黑,一潭深水。
“我说不清。”衰兰有些彷徨。
“那你还执著杀他吗?”
“我不想杀他了。”衰兰垂下眼眸。剑支在一旁,他只能无措地攥着衣袖摩挲。
“虽说,是我救风尘,但是,他也救过我的命。我们是相互扶持着逃出明月楼的。”衰兰拨弄着掌心那一道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弧线,慢慢讲道。
与子同袍,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即使江湖快意之中,这样情谊依然难得。和他并肩作战之时,衰兰送客手竟有这样一种错觉:他们是双杰、双骄,相匹敌的两个英雄。
虽然实际上,是相匹敌的两个通缉犯。
“我不愿再杀他。”衰兰喃喃地重复一遍。
忽然,一只小巧的黄雀,如袖箭一般划破雾霭雨气,穿过深深庭院,落在古鸿意手腕。
古鸿意手腕一翻,便将黄雀拢在掌中。
“这是千红一窟的传讯黄雀。”袖玲珑不知从何处冒出,幽幽道。他疑惑地捋一捋长须。
黄雀在古鸿意掌心,更是小小的一团鹅黄,它有节奏地啾啁鸣叫着。
袖玲珑眉宇间忧虑翻涌,眉头紧蹙。他缓缓道,
“速去酒楼,救他。”
庭院中声色一怔,雨声上涌。
毒药师一把抓起霜寒十四州,铁气寒光淋濡雨气,更加肃杀冷冽。毒药师双手捧起剑身,郑重地交到师弟手中,手,却未从剑身上撤去。
“古鸿意,你害怕他身上背负的仇恨吗?”毒药师腔调绵长如水雾,最后一次询问道。
“我不怕。”
“那么,古鸿意,你亲自去。逞英雄,就逞到底。”
“好。”
衰兰目光定定,声音很沉。他夺过霜寒十四州,别在腰间。
雨色越发浓郁,天地很静,只有连绵的雨声。
衰兰速速翻出赴汴京之夜的半旧竹篾斗笠,手腕一翻便扣在头上,全全遮住脸来,只露出质地如玉的薄唇。
向师兄道别后,衰兰几个轻快踏步,黧黑的身影夺门而出,消失在无边雨色中。
毒药师倚着门框,雨声入耳,他静静眺望着师弟疾风骤雨般远去的黑衣背影 ,挽起嘴角,“衰兰,这就是你的心。”
雨意排闼,木叶尽落,雾霭沉沉,楚天狭阔。
黑衣黑靴、半旧斗笠的侠客,提着寒光闪闪的宽剑,飞速赶路。
一如回到了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古鸿意拼尽脚力,用了十成十的轻功,那座青色的小小酒楼已然出现在视野中,他一扶斗笠,露出一双凌冽的眼睛。
脚步翻飞,他抓住临街商铺栏杆,便翻了上去,手掌被老刺划破也全不在乎,又几步腾空,向上再翻一层楼。雨声细弱,灯火阑珊,行人的尖叫却全然听不见,痛,不觉,只有雨色,心中弥漫,要快!
雨色尽头,那个人一身白衣,清冽美目怔怔地望着他。
酒楼窗户大开,雨斜倾来,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提着一把绝世的玄铁宝剑,带着潮湿粘腻的雨气,长腿从窗跨入。
客人惊惶,酒水四溢。
一个黧黑如铁的侠客,大口大口喘着气,紧紧按住他的剑,扶起斗笠来,露出一张杀意凛冽的脸来,面青如玉。
他穷极目力,找不到那个人。
“什么人!”“挤什么!”“喂……”众声喧哗,群情激愤,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拨开重重人群,只见高台中央,端坐一长衫说书客,正朗声讲着那江湖快意故事,讲着那薄情的衰兰送客手……
古鸿意愣在原地。他的确不在此处。
“天若有情,天亦老。”
“这衰兰送客手,饶是薄情客,却得深情名。可怜!可叹!”
高台上,说书人折扇翻飞如花,清亮之声如骨。
古鸿意提着剑,落寞地走出酒楼,霜寒十四州随他在地面划出一条银亮的水痕。
背后,是说书人铮铮而绵长的吟诵之声,“侠骨柔情,要向伊人吐。喜有东风吹暗雨,月斜风定鸳鸯起——”
他背后没有一轮明月。
“那么,我该去何方。”再一次他极其虔诚地吻了剑身,紧紧抱着剑,声音有些颤抖,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只管走。
他无暇思忖,只管提着剑走,不能停。
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楼阁,寺庙。
人潮散去,芍药摇曳。
那一点眼尾痣,却不好寻得。
霜寒十四州陪着他,踏着一地银亮的雨水,泥泞飞溅,乱花残红褪去,雨水淋濡漆黑的头发黏在面颊上。
提着剑,不知不觉,来到了熟悉的小店门前,千红一窟却不在了,连店门口花团锦簇的芍药和金围带也无影无踪。
古鸿意按紧霜寒十四州,指尖茫然地打颤,于是将剑抓得更紧了些,手指因雨水浸泡而泛白。
扶起斗笠,露出来一双眼睛,看清那一爿小店时,这才后知后觉,他把来汴京时那一夜的寻人路,全全走了一遍。
那一夜,月光如水,老板娘笑吟吟地为他指路——
「明月楼如何走?」
「公子,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夜静,雨重。
古鸿意大口呼吸着,眼睛里闪烁着碎玉乱溅的水光。心中升腾起一些最坏的猜测。
不要……
他已经把来汴京时寻人的路全全走了一遍。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寺庙……然后那时一般,来到了千红一窟的一爿小店。
有一处地方,还未去寻。
如那时一般,该去按千红一窟的指示,去那个地方——
明月楼!
古鸿意茫然地摇摇头,扶起斗笠,颔首,天色黯色无边际,温热的春雨溅进眼眶。
兜兜转转,饶不开一个明月楼。他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缘起明月楼,如今再遭暗算,也合该是明月楼……
他按老板娘昔日的指示,飞跃了三层建筑,跳到道观之上,又转立于官府之巅,孤身一人站在高处。
如期看到,那座高高的红楼,青色的牌匾,草就的大字,流光溢彩的光晕,雨水,折射出炫目的光华。
如期看到,那个人。
他却宁愿自己寻错了。剑,被虎口压的极紧,却依然微微颤抖。
跳下屋脊,脚步一收,便落在明月楼下,高楼如山倾倒来。他握紧剑,拐进明月楼旁那条幽暗昏惑的小巷。
当真看见了。
走进那条黯黯的巷子时,古鸿意脚步却慢了,剑虽紧握在手里,他却第一次感到:
胆怯。
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不敢认。不是他就好了。
夜色呼啸着拥挤入深巷之中,古鸿意一步步上前,墨色翻涌雨气压着他的脚步,随着霜寒十四州拖出一条凝重的尾。
一条积水过靴的暗巷。极黑极黯,要把人吞去。
三个面目狰狞、拱手而立的壮汉,见古鸿意提剑前来,面露凶恶,却不慌张,交叉着手臂,直立于深巷之中,静静等古鸿意前来。
是曾经扼住美人的脖颈,以此取乐的黄家三兄弟。
古鸿意不敢置信地轻轻摇头,眉目凝结起深重的雨色,他握着剑,几乎茫然了。
一个长发垂落的人,徒劳地跪坐在积水潭间,衣衫淋濡,透出一团团青紫烙印。他本青色的面颊,却透出病态的潮红,涨潮一样从美目红到脖颈。
明月楼五光十色流转于他的面颊,照亮一脸梅花般撒落的血迹。他一身泥泞混杂殷红鲜血,白衣已尽数染成红色,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肩头却不住地战栗。
黄家兄弟眉目凶神恶煞,拱手而立,团团围着一个狼狈跪于雨中的他,皆不动声色。
白行玉跪着,跪在三兄弟之间,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到处是血色,溶在雨水里,成了淡红。
他抱起膝盖,轻轻偏头放在膝上,清冽的眼眸抬起,却空空无神,只是怔然地盯着提剑前来的古鸿意,像一只舔舐伤口的伤兽。
雨声中,白行玉无声地说,“古鸿意……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古鸿意喉结涌动,几乎失了神,心脏被狠狠拧着。
他顿住脚步,不敢再走近白行玉,而是缓缓转身,面向黄家三兄弟。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说话。”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
眼睛中,是业火黯黯,杀意奇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