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毁掉一个人很简单, 只需要篡改一下他的记忆就行。
让他被两百多人的性命压得喘不过气,让他被身边带着的徒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愈合自己的伤口——
甚至不能这么说,因为他从头到尾, 都未曾怀疑那两百多人不是自己杀的过。
他一次又一次迷茫, 一次又一次痛苦。
他从神坛被一扯而下,从人人羡畏的第一剑修, 变成了一个连自己剑意都没有的笑话。
背着痛苦过日子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约莫占大多数,他们表面看着平静, 深夜里会因为一点小事抱着被子崩溃大哭。一边唾骂这个世界不公平, 一边抱怨自己的命运如此坎坷。
谢明不抱怨。
谢明只是将一个一定会杀了自己的人养大,竭尽所能地教给他一切自己所知道的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会和把他当仇人的徒弟相互爱慕上。
两年的时间其实很短。
人从出生开始,日出日落便看一次少一次。
会遇见很多人, 会有不同的感情。
但两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少年爱上一个竭尽全力对自己好的人。
不论性别,不论外界如何看待。
于言翊来说,那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港湾,在自己走出那座大山后唯一的依靠。
所以他才会自剖剑魂,不惜一切代价去救他。
谢明总是怪罪自己看透言翊的感情看透得太晚。
没人教过他。
等他知道了的时候,一切又都太晚了。
好像于他来说,什么事情都总是太晚了。
譬如现在——
他在虚空中看着自己将还在昏迷中的、年仅十三岁的言翊抱到一个还算安全的山洞里,自己也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直至洞外又响起雷鸣声,他几乎是瞬间清醒, 提着剑走了出去。
几招对垒, 看样子,自己是要赢了。
微昊却忽然说那孩子出来了, 刹那间谢明猛地回头,那一刻, 被微昊钻了空子。
小拇指大小的蛊虫化作光点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再然后,便是天崩地裂。
小溪村化作废墟,他站在火海里,满心都是两百多条无辜的人命。
他的天塌了。
晚来的真相像是一盆凉水。
狠狠浇在谢明的头上。
可是好奇怪,为何知道小溪村不是自己屠的、自己和言翊之间并未隔着什么血海深仇之后,他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呢?
哦。
因为他已经死了。
灵魂脱离出身体,早已没有七情六欲。
他因为一个谎言被困在心魔里十五年。
爱而不得,恨而无果。
如今得知真相,一切都晚了。
四周大火仿若感知到什么,迅速消退,眨眼间,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
谢明垂下眼眸,像是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跪了下去。
雪原深处,有人踏雪而来,朝着他浅浅笑着,声音由远及近:“我来接你了,走吧。”
谢明累了。
他跪在原地,朝那人伸出了手。
掌心中熟悉的手已经毫无温度,修长手指上的每一个指节都僵硬得仿佛轻轻一捏就要碎掉一般。
言翊抱着谢明的尸体,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似乎还没有接受谢明死在他面前的事实,通红的眼睛睁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真相像是针一般,无时无刻不往他身上扎。
怀里毫无生气的尸体是昔日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是从前无微不至的授业恩师、是携手共赴的亲密爱人。
独独不是仇人。
他们之间因为一段错误的记忆幻化出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天堑,将他们折磨得毫无人形。
思及此,他对谢明说的每一句伤人的话,每一个决离的字,如今都像是转过弯的长剑,带着让他难以呼吸的愧疚和苛责,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他做了什么……
他把谢明当仇人,他将长剑对准谢明的心脏。
这个世界对谢明这般不好,他是谢明最后的念想,却亲手把谢明推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如今。
彻底失去了。
“言翊……”落仙仙几乎哭成了泪人。
她对谢明的情感实在是太过复杂,从开始的讨厌到后来的愧疚再到最后的敬仰,如今看到天才陨落,满是难过和心疼。
她从落书巷和这对师徒一路走来,深知他们之间的感情与羁绊。如今因为一个谎言,师徒俩阴阳两隔,永生不得再见,她光是想想,便觉得心如刀绞。
那言翊日后如何?
他所有快乐与温暖的来源如今化作一具尸体,他满心的愧疚与不舍,日后又要如何度过……
这一生唤,稍稍唤回言翊的神智。
他抬头,眼泪未止,眼尾又红一分。只是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毫无感情,像是一个已经没有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朝着落仙仙看过去只是被人提线拉起来了而已。
“你们走吧。”他又低头,把视线放到怀里面色青白的谢明身上,声音平缓,哑得有些听不清,“我师尊睡着了,我等他醒了再走。”
他重复:“我师尊只是睡着了而已,睡着了。”
可是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忍不住地皱眉,又把额头抵到谢明身上。
明明就是为了调查真相才跟着谢明一起出来的。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调查出来,又这般断送掉了自己爱人的性命。
他诛谢明的心。
“怪不得你。”简君深呼一口气,眼眶泛红,“当年跟随微昊来小溪村的人全部都被灭口,这段记忆是微昊仅有——”
除了他,没人能还谢明一个清白。
没人把谢明从愧疚和自责中拉出来。
若非当年谢明和微昊拼了个平手,或许整座山都将不复存在,那唯一一只有了灵气的鸟,都会丧生在那场漫山的大火里。
它告诉了藏酒散人他们真相。
世人皆憎恶的谢明,其实是想竭力保下那个村子的英雄。
只是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他敌不过微昊。
他保不下来。
言翊听着,沉默着又将谢明抱得更紧了一些。
忽地,他的胳膊在谢明胸前触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个记账本,上面有些小女孩秀气稚嫩的字迹。
“爹爹,有个好看的哥哥给我做了个花环,他看起来是好人。”
“爹爹,他们吃的都好多啊,我给娘亲搬柴火都要搬不过来了,有个叔叔嫌弃娘亲做饭慢,还想打娘亲,是个那个好看的哥哥保护了娘亲。”
“……”
“爹爹,小溪村又是打雷又是下雪,心儿好害怕。”
那个编织花环的哥哥是谁,那个保护娘亲的哥哥是谁,小溪村为何又是打雷又是下雨。
如今,都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谢明看到过这个记账本……
那他在生前是否有怀疑过这段他从未有过的记忆?
他曾经是否祈祷过自己不是罪魁祸首呢。
言翊再也没忍住,抱着谢明失声痛哭。
痛,心好痛。
他真的快要死掉了。
他像是彻底失去希望,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死气出来。
一旁的落雪将微昊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剑身的寒气涌出来,发出阵阵颤鸣。
它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主人。
纯净的冰雪之力将那冤魂之气死死冻结在周围,每震一次,便是对剑身下还未死绝、但又无力反抗的人的虐待与折磨。
密林处又传来不少脚步声,尚在清醒中的几人皆是一顿,眯着眼睛朝着那昏暗的林间看去。
“快!那冲击已经没了,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必谢明和微昊都已经死了,这次便是谁也拦不住我们!”
“坐收渔翁之利啊!”
漫天白雪化作铠甲,不仅保护了言翊他们,也保护了这林间的其他人。
而如今,他们整装待发,想要吸掉谢明的最后一口血。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几人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同时回头——
苍云剑不知何时回到了言翊的手里,他温柔又小心地将谢明放到一边,以剑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他那原本悠然如墨的眸子泛上一层红色,周身戾气飞涨,眼看着便是要控制不住自己,快要被心魔梦魇吞噬个干净。
他迫不及待地要杀人。
“不行,若是让他杀人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拉不回他的神智了!”藏色散人大骇,“简君!快制住他!”
可是哪里能制得住?
恢复了自己的剑魂,有了自己的佩剑,在失控爆发的边缘。
除了谢明,没人能制得住他。
但能制得住他的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任人摆布的冰冷尸体,再也不能起来笑着唤他一句我的好徒弟了。
噗的一声,是剑被从身体里拔出来的声音。
落仙仙双手举着落雪直直对着言翊,眸中神色坚决:“言翊!你若是杀人入了魔,日后满手血腥,死了之后去找谢前辈你要如何同他交代!”
她眼眶通红,瞧着言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并无半分退缩:“如今谢前辈才刚走没有一个时辰,我师尊可以将他救回来的!”
言翊脚步一顿。
一旁的藏酒散人闭了闭眼:“这臭丫头,就这么把自己师尊卖了。”
“我师尊有盏引魂灯,谢前辈才刚走,魂魄定然还没有离开这里,我们有机会将他救回来的!”手上的剑到底不是自己的,落仙仙举得实在是吃力。
那剑已经抵上了言翊的胸口,他若是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彻彻底底插进去:“但你若是入了魔,便是真的毫无办法了。”
言翊止住了脚。
落仙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泪蹭蹭掉:“你想啊,我师尊没事跟着你来小溪村做什么是不是,难道他来了便可以阻止一切吗,定然是有后手才来的。”
她越说哭得越凶:“你不要杀人,我帮你把谢前辈找回来。”
第122章 引魂
落仙仙写过很多关于谢明的话本子。
年少的时候爱憎分明, 跟着藏酒散人看寻广袤世间,听过不少有关谢明的事情。
绝大多数,都是不好的。
说谢明滥杀无辜, 说谢明冷血无情。
一把剑睥睨世间, 不替百姓降妖除魔,反倒成了百姓们恐惧憎恶的来源。
不过偶尔也会有深巷里的老人替谢明说话。
说他心境纯澈, 不过是傲慢随性了一些,不太爱主动和人打交道, 降妖除魔这等事, 他就算是做了也不会主动声张。他做完就走了,也不会留个名字。
若非他手上的剑,那些老人都未必能认出来他。
谢明的口碑似乎很是极端,但总得来说, 讨厌他的人占绝大多数。
落仙仙那时刚从落书巷出来,跟着满腔心事终日喝酒的的藏酒散人,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满心雄心壮志,期盼着以自己的能力让这个世界上对百姓不利的妖怪能少一点。
她其实也想走向万人敬仰的高处。
所以她格外讨厌谢明。
讨厌他分明满身修为却不为世间做出一点贡献;讨厌他的不谦虚;讨厌他的所作所为。
一切可以和谢明的搭上边的东西,于她来说,都是惹人心烦的事情。
所以她写话本子,她在话本子里抹黑谢明。
当时太小了,不知如何辨明是非,也不知何叫莫要轻易去评判一个人。
厌恶便是厌恶, 喜欢便是喜欢。
且那时也没人能想到这般话本子背后的作者会是一个还未曾及笄的小姑娘, 引人入胜的故事让市井里的百姓们拿这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与乐子。
后来落仙仙因为修炼之事很少再写,没过多久, 便遇上了谢明本尊。
和她想得实在是太过不一样。
心智成熟之后,那些自己曾经写过的话本子就像一个响亮的巴掌, 扇得落仙仙满心愧疚,停留在原地寸步难行。
而谢明确实是不怪她的,也并非只是口头上说说。
他这个人总是不把事当事,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甚至夸她极为有天赋。
一路走来,未曾有一分对她不好。
这样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她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谢明被满心嫉恨的世人从那难以企及的高处拉下来,那些人仗着自己是弱者,在道德的层面上,把他狠狠钉死在根本不存在的耻辱柱上。
他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就连自己的徒弟……亦或者说爱人,也因为一个迟来的真相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直到他死,那误会也未曾解开。
落仙仙其实有些不甘心。
所以她一路护着言翊的心神,纵使知道前路坎坷,也毅然决然地跟着言翊来到了这里。
她知道,言翊是想拉着他们去做用谢明的性命祭小溪村两百多人的见证,但于她自己来说,她还有别的打算。
她不信——
她不信谢明会是那般会为了一把剑而屠掉整个无辜村庄的奸恶之人。只是她找不到什么证据,所以迟迟无法在这件事上做点什么。
她心之纯净,她能看出来谢明的为人。
所以她和自己的师傅一起来了这里,带着引魂灯来了这里。
不过……
区区一盏引魂灯,定然是不够的。
“你们……还有机会可以救我师尊?”许是感应到了希望,言翊的眼神有了片刻的清明,以至于看向落仙仙的神色里,甚至带上了祈求的意味,“你们当真可以……”
落仙仙一怔,随即脱力一般把落雪放下来,喘着气说:“可以。”
一旁的藏酒散人叹了口气。
他徒弟说的其实没错,但……说得不是很完整。
引魂灯确实可以将还未走远的魂魄唤回来,但此等足以突破世间规则的术法,有着极为苛刻的施展条件以及……让人难以预料的副作用。
他没料到自己的徒弟有这般决心。
“谢明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过客,你何至于为了他做到这般?”
“师尊,我于他有愧,而且……而且我总觉得,他这般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我也想看看他站在高处的模样。”
“你是不是喜欢上谢明了?”
“不是的,我是觉得可惜。”
“要如何做!”手中的苍云落地,言翊眼眶通红,似乎有些站不稳的模样,“你快说要怎么做!你快说啊!”
落仙仙将人扶住,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其实不难,只是引魂灯的施展,需得一个至纯至澈的魂魄做引子。
在术法施展的瞬间,便是引魂灯亮起之时,而这灯亮着的时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一炷香之内,如是前往混沌的人未能将所唤之魂带回来,那不仅是那所唤之魂,就连那做引子的魂魄,也会就此消散掉。
且在将那所唤之人的魂魄带回来之后,那做引子的魂魄,也得靠着自己,在那分不清方向的混沌里,自己摸索着走回来。
若是走不回来,那便是永远都走不回来了。
这个法宝并不算危险,只是因为施展的条件苛刻,所以没什么人用。
当初藏酒散人因为这个法宝被追杀,在某个深山老林里躲了一年多,这才敢重新现世。
他手上有个纯净至极的落仙仙,他不敢赌。
却不晓今日,他那宝贝徒弟要主动用上了。
眼前人眼里的希望和祈求实在是太过浓烈,落仙仙勉强地笑了笑,道:“我师尊有引魂灯,届时他施法将灯点燃,你去混沌里,将谢前辈的魂魄带回来就好了。”
她其实没什么信心自己可以从那混沌里回来,但是……赌一把嘛,指不定就回来了呢。
一想到这里,她又扯了扯言翊的袖子,突然开口道:“你以后,要请我吃饭喝酒听到没?”
言翊没听到。
他满心都是将自己的师尊找回来,在听到落仙仙所说的办法之后,几乎是抱着全部的希望踉踉跄跄地走到藏酒散人的面前,就这般扯着他的衣服跪了下来。
他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底里的戾气和最后那点希望相互抗争着,一边催着他快点失控入魔,一边护着他的神智,以助于他浑身上下都因为巨痛而颤抖着,就算是跪着,背也挺不起来。
“我求你,我求你救救我师尊……”他扯着藏酒散人的衣襟不让自己失力趴到地上去,脸上的泪有如失禁,将他脸上先前沾上的血快要冲个干净。
更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同色漆黑如墨。
仿若傀偶师所造的失败品。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救救我师尊,求求你……”到最后言翊甚至说不出别的话,哽咽之间,满脑子都只剩求求你。
藏酒散人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拼尽全力,他只想让谢明回来。
藏酒散人脸色不是很好。
因为落仙仙一直都是他最宠的徒弟。
他也不能确定落仙仙能否顺利从混沌里回来。
他确实很欣赏谢明,但要是谢明和自己的徒弟比起来,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但现在是他的徒弟自己说要救人。
他拦不住。
“你和沙叶去解决周围的人。”藏酒散人把言翊扶起来,朝着简君道,“这里便交给我和仙仙。”
简君神色很复杂。
他朝着藏酒散人和落仙仙分别看了一眼,最终没说什么,带着沙叶走了。
没过一会,林间传来打斗声。
若是简君和沙叶一起的话,那这边便定然不会受到打扰了。
“进入混沌之后,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藏酒散人蓦地定住,眉头狠狠皱起,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提起了言翊的领子,眉目间缓缓有戾气散发出来,“若是一炷香的时间过了,谢明的魂魄不仅回不来,还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他恶狠狠道:“届时我定然会想法设法护住你的神智,让你下半辈子求死不得,终日笼罩在失去谢明的痛苦里!”
一旁的落仙仙猛地松了口气。
她师尊半分没提到她。
若是言翊知道了,定然又要犹豫了。
她师尊很懂她。
如今时间一分一分流逝,还是快写点灯为好。
“还有。”藏酒散人盯着言翊微微怔愣的神色,神色变得严肃,“魂魄脱离身体后,虽有全部的记忆,但七情六欲被留在了身体里,你若是找到了谢明,他愿意跟你回来倒是好,他若是不愿意,你便强行将他带回来。他如今只剩下魂魄,实力应当和你差不多。”
“你一定要把谢明带回来。”他道。
言翊抓着藏酒散人的袖子,死死忍着眼泪:“好!”
纵使是上刀山下火海,无论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将谢明带回来。
他并未注意,自己被放开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哭出声飞身扑到藏酒散人身上的落仙仙。
她像是带着一份决绝,抱着这个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师尊,嚎啕大哭:“其实你之前那份梨花香是我偷偷喝的,我怕你打我所以撒谎了,对不起师尊呜呜呜呜呜。”
“我床底下其实还有些碎银子,你拿去买酒喝吧呜呜呜呜……”她哭到停不下来,“我、我……”
这话听着实在是太像遗言,若是以前,言翊定然会察觉到什么。但此刻他双目无神地盯着谢明的尸体,虽活着,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你会回来的。”藏酒散人将人抱住,面带不舍,“我院子里还有坛杏花深,比梨花月好喝多了,师尊等你喝……”
引魂灯自藏酒散人的袖子里缓缓飘出,落到了落仙仙头上,刹那间紫光大盛,落仙仙只觉得眩晕了一瞬,便再无知觉。
花纹繁杂的紫色法阵自落仙仙身下展开,淡淡紫光围绕在言翊周围,将他拉着,朝着落仙仙靠去。
某一瞬,言翊近乎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他像是被拉进了某片虚无中,下一刻,他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声音。
“阿言,回来吃饭!”
言翊猛地睁眼,看到在小溪边的石头上背书的自己,以及,正往小溪村后山走去的谢明。
第123章 勾引
言翊从未如此地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幻境中。
眼前的事物美好到有些不真实——
完完整整的小溪村, 阿娘的温柔呼唤,周边还在农忙或者绕着自己爹娘闹的孩子。一片欢声笑语,一片和睦宁静。
言翊看着自己从那大石头上一跃而下, 一脸幸福期待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似乎是娘亲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刹那间他心底的不舍犹如决堤,某一片刻, 他竟然生出附身于“自己”然后永远留在这里的荒诞想法。
幸福的场景在不复存在后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逾越的梦魇,每每梦见, 都会边流着泪边舍不得醒来。
但他这次不是来重温幸福的。
将谢明带回去的决心实在是太过强烈, 言翊只是往自己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凝眸,往谢明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小溪村的村民靠山吃山,这些年月, 基本靠着山上的野猎为生。
以前不知道为何村里人从未在山上遇见过妖怪,如今想来,约莫是苍云剑在这里坐镇,妖物不得靠近。
这么多年来,小溪村附近最接近妖的兽类,不过也只有一只才刚刚开了灵智的鸟而已。
言翊知道谢明的魂魄为什么会在这里。
压在谢明心里那座名为愧疚的大山崩塌掉了,他如今内心释然,约莫是想着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曾经保护过的村子,然后便彻底归于混沌, 沉寂在无痛无苦的另一个世界里。
什么时候可以投胎, 便是看运气,反正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为灵魂没有感情, 所以谢明抛弃掉一切,抛弃得毫无负担。
哪怕是言翊也是一样。
身后的脚步越来急, 离自己越来越近,谢明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过了身:“我说你小子,打算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言翊的脚步猛地一顿,停在谢明身前不不到两步的地方,微微喘着气。
眼前的人一身淡粉长衫,穿得整整齐齐,身上并无半分血迹。
他那墨色长发如今并未扎起,只是拿着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树枝随意挽着,因为头发太多,以至于掉落了些下来。
松松散散地垂在胸前,看着一副很是悠闲自在的模样。
美得惊人,却是根本无法与“剑修第一”四个字扯上关系。
言翊忽地就有些鼻酸。
印象里的谢明很少有这般模样。
他绷着的时候其实更多,虽然会逗他笑,虽然会讲些很莫名其妙的冷笑话。
只偶尔,在深夜繁星满天的时候,会散着发,任由自己叹气几声。
如今他这般闲散,便是真的要放下的意思了。
他真的要不要自己了。
“师尊……”言翊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谢明把手背到身后,犹豫了一瞬,笑着轻轻回应了一声:“怎么了。”
言翊的手猝然紧握成拳。
他先前拼命忍着的酸楚冲破他最后的防线,在谢明问出那声怎么了的时候,骤然染红了他的眼睛。
谢明的眼底无喜无怒,无悲无惧,看向他的时候,仿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虽回应了他那声师尊,却没再把他当做自己的徒弟了。
于是言翊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只是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脚步急促,不知道从何是好。
谢明忽地叹了口气。
他回过头去朝着自己身后一望无际的雪原看了一眼,那雪原深处,有个人撑着伞在等他。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是来接自己走的。
那人的手其实伸在自己面前过一回,只是他心尚有执念,想要再回来,在这个他曾经保护过的村子里看上那么一会。
他释然了,自然是会跟着他走了。
“你不该来找我的。”谢明轻轻笑着,“你当杀了微昊,然后安乐如意地活——”
“没了你我怎么安乐如意地活着!”言翊再没能忍住,因为哭腔,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他说着,跪下:“对不起……”
气息几乎只进不出:“对不起师尊……是我误会你……你别走,我求你了……”
谢明低头瞧着他,不为所动。
好一会,他约莫是实在是听够了言翊的对不起,伸手将人扶起来,语气轻快:“误会解开了,我并非是你的仇人,你的心结已解,而想必简君日后也会还我一个公道。”
“这便已经很好了。”他淡淡道,“你日后跟着简君,假以时日,也会走到我曾经走到的位置。”
他对言翊的祈求和眼泪不为所动。
“你别哭了。”到底是自己的徒弟,他伸手,将言翊脸上的泪抹去。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仍旧冰冷:“我对你的眼泪没感觉。”
一句话将言翊滚烫的心浇了个彻底。
他任由着那冰冷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眼泪被抹去的同时,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谢明如今,是没有感情的。
对他没有感情,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感情。
他盯着谢明的眼睛,眼泪缓缓止住。
时间不够。
时间不够他在谢明面前同他表明真心,不够他们再耗下去。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目的是要将谢明带回去。
言翊渐渐冷静下来。
谢明身后便是无边雪原,若是动起手,想必谢明更占优势。
他如今对自己没有感情,动手定然不会留下半分情面。
且动手的话,两人僵持,时间太久了。
时间不够。
他要赌一把。
他后退一步,把自己和谢明的距离拉开。
手中温暖骤然消失,谢明举着的手落了个空:“……”
“你要走是不是?”言翊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自己的发带。
墨黑发丝散落下来,更衬得他肤色苍白,瞳孔幽暗。狭长双眼眼尾泛红,脸上湿痕依旧,看上去,一副倔强又可怜的模样。
谢明眼神微微变化,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似是加快一分。
言翊瞧着他的模样,忽地弯了弯唇。
谢明说过,他其实最喜欢自己散发的模样。
他把发丝散下来的时候,侧脸锋利的轮廓会显得柔和,干净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总是会带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像是勾引。
就连在床上的时候,谢明也会扯开他的发带,然后将手指埋进他的发丝里。
他知道谢明最是喜欢自己如何模样。
周身无人,言翊也不再顾什么羞耻,他扯开自己的腰带,在谢明微微震惊的眼神中,抓着他的手,就这么穿过自己的里衣,毫无阻隔地放到了自己的左胸口上。
很烫,算不上特别柔软。
但重要的是,那上面有一道可以摸出痕迹的疤。
谢明像是被烫到一样,反射性想抽出手,却不料言翊竟然动了灵力,在他反应过来时,那手已经抽不回来了。
身体里灵力的转动完全是下意识,他深知自己其实并不一定打不过这人,但脑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控制诱惑,他不仅没有动手,甚至还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下。
言翊闷哼一声。
他一愣,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哪哪都长在自己审美上的人:“……”
“……”言翊笑着,“师尊,都说魂魄离了身便无情无欲,那你这算什么?”
谢明没动:“……”
他怎么知道?
他甚至像是……贪恋上了这份温暖似的。
而还没等他想明白,言翊握着他手的手又猝然用力,将他的手掌带离了他的胸口,微微下移,停在了他的腰上。
言翊像是在蛊人似的:“你不是最爱握这处?”
老实说,言翊很瘦,却不是那种只剩骨头的瘦。
他身上有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捏上去的时候带着些让人欲罢不能的弹性,尤其是腰那里,软而弹。
无论是将言翊压在身下或者是别的什么姿势的时候,他最是爱捏那处。
刹那间回忆袭上心头,谢明仿佛有些上瘾,正想下意识再捏上去,手却被言翊放开,离开了那温暖的来源。
寒风从指缝间穿过,谢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其实很想说一句能不能再给我摸一会,但再抬头的时候,言翊已经将腰带重新系了上去。
而且似乎系得很紧。
谢明:“……”
不该啊。
看着谢明那似乎略带回味的眼神,言翊又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发丝摇得更为松散一些。
衬得他的脸更白,更小,更好看。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走吧。”
谢明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你走后,我定然会找个新的道侣,每日深夜,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共赴极乐。”言翊盯着谢明微微变化的神情,缓缓加码。
“我腰细,想必他定然很是喜欢,保不齐每天晚上都留下好几个印子。”
谢明的手缓缓放下了。
“我这般熟练,他定然会问为什么,届时我便说我的前道侣是你,他要是酸了,丧心病狂到拉着我到你坟前做也不一定。”
谢明狠狠皱起了眉头。
差不多了。
言翊食指缠着自己的发丝,仿若妖魅成精:“你知道的,我失神的时候,什么都会做……”
砰的一声,是理智炸开的声音。
谢明面无表情,仿若魑魅一般闪到言翊身前,速度极快、极为熟练地拆掉了言翊的腰带,然后将手伸了进去,捏住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心心念念着的窄腰。
温暖再次从手心传达到四肢百骸,谢明有些忍不住地叹慰一声。
再下一瞬,手几乎是不受自己趋势,他一把捏住了言翊的下巴,迫使他皱眉抬头,同自己直直对视在一起。
他盯着眼前的薄唇,忍无可忍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便是像带着发泄的情绪,用力到像是不给怀里的人呼吸的间隙。
好半天,他放开言翊,两双唇分开之时,拉出一条细丝。
“走,回去。”他恶狠狠道,“你约莫是欠——。”
他把操字咽进肚子里,阴恻恻道:“我满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