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簌簌扑落, 天地岑寂,沈卓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最后停在擎霄身上,他尚处半空的手渐渐收紧成拳, 最终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
“师尊, 刚才岑…那个岑渊所言,皆为属实吗?”
沈卓的声音低而沉闷, 他一瞬不瞬盯着擎霄, 像是殷切期盼着答案,想从对方脸上读出哪怕一丝痕迹,又像是…根本不想听到答案。
不想听到那个, 他明知极大可能是事实,在心里却始终不肯承认不愿接受的答案。
擎霄眼眸幽然深邃, 眼底数种情绪交织,最终却融成一片难辨的混沌, 穿透那晦暗复杂的眼神,竟能瞧出一丝惋惜之情。
这一点不甚明显又转瞬即逝的情绪,恐怕连擎霄自己都未曾察觉。
若刚才面对莘回,是惋惜其命运弄人,如今面对沈卓,又是因为什么?
“沈卓,你不该插手此事。”
伴随着一声轻叹的回应, 似已将一切都挑明了。
声线有几分波澜, 但少了些许情感,不知是刻意为之, 还是原本如此,没什么温度的语句消散在风雪之中, 却比本就冷寒的冰雪还要彻骨几分。
“为什么…”沈卓声音止不住颤抖,问出这三个字,似乎就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莘回冷眼瞅着他,只觉讥讽万分。
折磨了他数年的罪人,到头来,却是别人眼中景仰敬重了十几载的“好师尊”。
眼前曾经相熟又陌生的脸,竟也能让他透过这张久违的面孔,回忆起多年前,他以为自己都忘了的零散片段。
“别来无恙啊,”莘回扬声道,他向来惯于伪装,这次语气平常,却少见地能听出几分真情实意,“大师兄。”
那声称谓穿越数年,或是感怀,或是夹杂了某些道不明的阴暗情绪,最终却被岁月淡化,仅是轻飘飘融入风中。
只有当事人才能清楚,这一声有多沉重。
沈卓神情触动,脸上闪过犹豫之色,几番纠结,最终还是唤道:“四师弟……”
莘回细细品味着这个称呼,好似有所感慨:“许久没听人这么叫过我了。”
他转向擎霄,左眼中的那抹赤红依旧未散,散落的墨发在风中纷飞,透着一分妖冶,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意:“擎霄,你打算当着他的面,杀了我吗?”
擎霄瞧着莘回,表情半分未变,眼神偏也不偏,同样攻势未收,只沉声道:“沈卓,退下。”
语气带着不容违抗的强硬,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沈卓身侧的手收紧成拳,第一次违逆他的话,半步未退,神色含有悲伤,却也坚定:“师尊,别再错下去了。”
擎霄眉梢一压,再难顾忌,下一瞬,浩瀚的威压再次压迫袭来,力量强劲,铺天盖地,连带周身的飘雪都尽数被震退。
莘回功体特殊,不同以往,置身于威压之中,没受多少影响。与之相反,沈卓直接被威压逼退至几丈之外,嘴角甚至渗出了鲜血,可想而知丹田受到的冲击。
金丹期与化神期的差距,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所释放威压针对的是谁,自然不言自明。
沈卓哪里不清楚,他垂下眼睫,敛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这一次,他不再出声,仅余沉默。
莘回和擎霄相视一眼,只几息,两人如有共识般,几乎同时施展术法,攻向了对方。
同样的攻势猛烈,一个心怀杀意,招招狠厉,另一个却是……
几招来回,擎霄看上去却好似力不从心,渐落下风,不复刚才阵势。对面莘回一击接着一击,他接连后撤数丈,竟是已被逼至了悬崖边。
莘回察觉不对,正欲上前,不及擎霄抢先一步,他以指为剑,朝悬崖之外隔空一挥,顿时,一道蕴含强大内力的凛厉剑气打出,袭向悬崖之下的深渊,直直破开虚空。
霎时天地巨响,伴随着什么东西轰然破裂的声音,异象突生,气流竟从悬崖下悉数逆势而上,狂风倒灌,直冲天穹。
擎霄背对悬崖,飓风自身后袭来,扬起他两鬓见白的发丝,他朝那边深深望了一眼,不知最后看向的是谁。
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他却面无惧色,张开双臂,不带丝毫犹豫地朝后一仰,竟是直直栽了下去。
发丝飞扬,衣袂猎猎,不过一瞬,刚才崖边之人,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无影无踪。
莘回几乎一息就瞬形到了悬崖边,终究慢了一步,他伸出手,只有指尖触到了对方一滑而过的衣摆。耳边狂风呼啸,恰逢擎霄视线上抬,二人眼神一瞬交错,也只有一瞬。
莘回看见,擎霄身下的不是深崖,而是一道刚被破开的界门,位处半空,正散发着光芒。
莘回看见,擎霄眼底,有一抹悲凉。
很快,那双眼眸,也跟着主人,一同隐没在刺目的光芒之中。
看来擎霄早就发现了。
却直到刚才,才产生脱身的念头,果然…是因为沈卓。
莘回眸色渐深。
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莘回站在悬崖边,静静凝视着那道界门,头也不回道:“是出口。”
原本焦急的沈卓骤然停下,望着莘回的背影,他情绪复杂地问:“你不追吗?”
莘回淡淡反问:“你希望我追吗?”
话语一落,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沈卓,左眼中的那一点赤红,早已了无声息地消失。
沈卓一噎,一时答不上话。
莘回脸上浮现嘲意,不打算与之纠缠,正要转头,就听沈卓在身后低声开口:“抱歉。”
莘回身形一顿,蹙着眉回头看他,语带不解:“为何道歉?”
“同劫蛊一事,我应该早些发现的,”沈卓轻呼一口气,看向莘回的眼神,似有不忍,亦有追悔,“多年前你性情大变,我就感觉不对劲,可我却……”
莘回有一瞬意外,微抿了抿唇,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同时掩去了眼中情绪,道:“这与你无关,真正对不起我的人,也不是你。”
沈卓上前一步,一念踌躇,终是喊道:“小渊。”
莘回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他一掀眼皮,语气夹带着一分刻意的疏离:“别这样喊我了,师兄。”
沈卓微怔,定在了原地。
“你这样,会让我想起从前,刚入寂衡峰的那段日子,”莘回声音有些泛冷,“可惜一同想起的,还有后面几年,那些不堪的回忆。”
“那段日子,我都记得,”莘回抬眸看他,眼中除了冷意,就是一片虚无的麻木,“记得那些年来,你对我渐渐失望的眼神,二师兄从开始的关切到后来的冷漠和厌恶,师姐的疏离,老五的恶寒和祝枫不加掩饰的恨意。”
莘回说着,扯着嘴角无声笑了笑,而眼底不见笑意,仅余苍凉,“说来可笑,同劫蛊分明是让人神志不清的东西,为何偏偏那段日子,要让我都记得呢?”
可惜,在那段回忆的加持下,从前再如何美好的记忆,都一同变得不堪和不愿触及了。
沈卓神色一动,又上前几步,连忙道:“但那不是你……”
“事到如今,重要吗?”莘回无所谓地反问,他态度冷硬,一边肃声提醒,“你弄清楚了,沈卓,现在的我,也早已不是我了。”
“如今在别人眼中,我与魔族勾结,你还是离我远点吧。”莘回不欲多留,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沈卓,面向悬崖。
临了,他回了一下头,对着沈卓,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位置。
然后转过头,迎着狂风,不带丝毫留恋地一跃而下。
沈卓愣愣看着他消失,伸手碰了一下自己嘴角,是刚才被威压震伤,还没来得及拭去的血。
沈卓又用力擦了下,血迹擦尽,他垂眼看向自己指腹沾上的鲜血。
分外刺目。
第082章 最重要的
半透明的流光萤火, 落在脚下宛若实质,汇聚成一条道路,通向不见尽头的远处。
周围之景分明是无尽的黑色,却被流萤点亮, 宛如白昼。目光所及, 散落漫天星尘,好似熠熠生辉的银河, 璀璨夺目, 又虚幻似梦。
寻常人见到此景,定会被惊艳一番,然四方星辉环绕, 却难辨方位,心性再坚定之人, 也不免迷失其中。
星河之中,正站着一人。
莘回伫立原地, 淡然默视远方,似乎并不心急离去。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好似近在耳边。
“你刚才不该停留,若直接追上,不至于跟丢。”
完全属于另一个人的声线,听声音能判断是男子,奇异的是, 此地除了莘回, 再无他人踪影。
莘回却不惊奇,神色如常地开口:“他若使出返冥术, 我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声音再次响起,同样不知出处, 却能清楚传入耳中。
“我的目的达成了,”莘回的话语别有深意,“毕竟对有的人而言,活着,可比死了要痛苦多了。”
“在这方面,我和他,倒挺相像。”莘回敛眸,眼神不甚明显地暗了暗。
那道声音则说:“活着总比死了强,活着,才能把该掌控之物攥在手中。”
莘回不露声色,未置可否,反而问道:“感应到无上晴了吗?”
那道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情绪终于有了些起伏:“不远了。”
“走吧,去会会他。”莘回说着,只身融入漫天星辉。
*
数里桃林繁盛,漫山桃花,绚烂夺目。
桃林深处,繁花满枝,花香弥漫,馥郁醉人。
桃花飘落一地,白衣少年置身于一片粉色花海中,倒成了一抹别样却不突兀的色彩,他缓缓俯身,拾起一片掉落的花瓣,捏在指尖端详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立即警惕地回头,看清来人,神色微动,捏着花瓣的手指无声用力,“是你。”
明明刚分别没多久,却无端给他一种隔了许久的感觉。
来人那身被血染红的衣袍,无论见了几次,都觉得格外扎眼,不愿入目。
偏偏对方总是喜欢一意孤行,到头来又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却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让人看了火大,又无可奈何。
岑渊似乎是一路跑来的,还在气喘吁吁,看见他,松了口气,语中带有庆幸:“幸亏赶上了,你还在这。”
幸好这一点,没有因之改变。
桃花树下,白衣少年默默松了力道,从指尖滑出一片花瓣,随风飘曳,无声落回地面。
“连我在哪都能找到,”祝枫直直望进岑渊的眼瞳,一副已然知晓一切的模样,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岑渊迎上他的目光,难得没有闪躲,直言道:“我想见你一面。”
从岑渊口中听见如此直白之话,祝枫有些意外,又暗觉好笑,之前执意躲着自己的是他,如今自身都难保了,不怕死地跑过来找自己的,又是他。
祝枫垂下眼眸,敛去其中波澜,也藏起了隐晦的情感。
“这就是你瞒着我的?”思及刚才发生之事,祝枫仍觉荒唐和不切实际,他声音不稳,像是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浓重情绪,“同劫蛊?返冥术?关于师尊,甚至是那个…他,居然都还活着……”
提到最后一个人时,他的语气更是沉至谷底。
“而这么多事,你一丝一毫都不肯告诉我,哪怕只言片语,”祝枫眉头深锁,声调低且沉,更增几分压迫,“当初你去勾陈陵,也是为了同劫蛊?”
“是,”岑渊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无奈,只得继续道,“之前我回那个岑渊的家,就是因为身体状况有异,想回去了解情况,也因此遇到了他。”
“至于他为何仍活着,还换了一个身体,这其中缘由复杂,我也不了解全貌,一时讲不清楚,”岑渊抬眼看着他,语气是少见的诚恳,“抱歉一直瞒着你,是我不想让你牵扯其中。”
“与其说是不想将我牵扯进去,倒不如说,是你自始至终,就没把我和你当成一路人,”祝枫低垂的眼眸染上一丝阴翳,“既然如此,你又何须道歉。”
“祝枫,你曾问过我,自梵海洲客栈那晚后,我和你保持距离的原因,”岑渊眼波流转,低声道,“当时,我没有回答。”
而最后那个问题的回避,也导致了他们关系的正式破裂。
祝枫倏一抬目:“现如今,你愿意回答了?”
事已至此,从前的各种顾虑和心思,已无甚意义,岑渊也不想再顾忌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真的,有些累了。
“祝枫,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岑渊声音低缓,逐字逐句出口的,是压抑已久的心声,“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我原来那个世界。”
有风轻拂,吹动地上的落花,也撩起两人的衣角和发丝,却拨不乱二人久久相视的眼神。
任谁也没预料过,这句话出口,竟是在此等情景。
祝枫定定望着他,眼中原本难抑的翻涌情绪,似也随之被抚平,渐渐平静下来。
岑渊还是没回答那个问题,却又好像,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我知道了…”半晌,祝枫收回目光,出声道,“你身份暴露,之后打算怎么办?”
岑渊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顺着他的话说道:“流云宗回不去了,另想办法吧。”
“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至于最初的话题,他们都很有默契般的,没有继续下去。
祝枫哪里瞧不出岑渊的故作轻松,心往下沉了些。
“秘境遗泽,理应有通向其他地方的出口,你肯定知道,是吧?”祝枫表情变得严肃,言语染上了一丝急切,“我送你离开。”
岑渊则说:“不急。”
祝枫先是一顿,瞬间了然,眼神暗了几分,却并不意外:“你还想做什么?”
祝枫心念电转,意识到,恐怕这才是岑渊找上自己的真实原因。
岑渊瞥了他一眼,知道祝枫想偏了,道:“当然还有未完的事,还有一个固执得要死的人,千劝万劝非不肯走,不看着他到最后,我怎么安心离开?”
祝枫明显愣了一下:“你……”
“而且,是你说的,”岑渊声音清冽低缓,“要让我亲眼看看,这一次你的轨迹走向,究竟如何。”
祝枫有一瞬意外:“之前那句话,你听进去了?”
“不止那句,”岑渊背过身,没让祝枫看到自己的神情,径自踩着满地落花往前走,“走吧,先把眼下之境破了。”
末了,他还补充了句:“放心,顺路。”
祝枫无言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绪早已纷乱成麻。
终是一如过往,与数不清多少次的平常相处时一样,他跟了上去。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
不知何处的殿堂内,有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大殿中央。
站在前面的人,不合身份的道袍掩盖不住他一身肃杀之气,垂在身侧的右手所握,是今日一切争端由头,那把旷世之剑,无上晴。
而此人,正是刚才开启遗泽的始作俑者,焚野。
殿内布置恢宏大气,装饰不失华丽,两侧燃起蓝色的幽冥之火,一直照彻墨色地毯延伸的尽头,上古玄石砌成的王座,远看色黑却透亮,在冥火映衬下,闪动着光泽,尽显肃穆和威严之势。
焚野一步步走上前,踩在厚重的地毯上,足音亦随之消匿。
后面那人紧跟而上,出声道:“大人,是鬼刹殿。”
焚野眼神锐利,缓缓上抬,直指几丈之遥的王座。
“只是这殿内,怎么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那人又疑惑道。
“是十几年前的鬼刹殿,”焚野无声收回目光,扫过四周,那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岁月,竟也沾染了一丝久远的怀念,“前任尊上在位的时候。”
“大人记得如此清楚?”身后人语气惊诧。
焚野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似有不屑,似有自嘲。
若非眼前所见,是记忆中纵跨数年的场景,提醒着他正身处秘境中的虚幻景象,他当真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魔界,来到了真正的鬼刹殿。
终究不过是,区区幻影。
“大人,我们和众人分散,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身后的属下询问。
焚野沉声道:“想办法传讯聚集其他人,尽量赶在仙盟破除秘境前,离开此地。”
属下面露担忧,问:“倘若遇到仙门中人,怎么办?”
焚野冷觑了他一眼:“挡路者死,除了须流明有些棘手,其他的,不足为惧。”
本就深厚的修为,再有无上晴的加持,在此秘境,几无敌手。
那人又问:“若碰上右护法的人呢?”
只见焚野表情难看,满脸写着耐心耗尽,还未开口,似有所感,神色陡变,猛然回头。
属下不明就里,也跟着转头。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大殿门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黑衣,乌发散落,无视不远处已然浮现杀意的焚野,自顾自环视了一周,道:“这就是鬼刹殿?”
焚野自然认出他来,听闻此话,眉头一皱:“你认识?”
莘回瞅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别急,我不是为彦苍而来。”
在两人戒备又惊疑的眼神注视下,莘回的左眼瞳再次浮现了那一抹赤红。
“而是为了,另一个你想见的人而来。”
第083章 记忆片段
岑渊与祝枫穿梭于繁茂的桃花林中, 有风轻拂,吹落枝头摇摇欲坠的桃花,携着丝丝缕缕花香,一同从两人身前掠过。
岑渊就在这时开口:“刚才他们说的前魔尊绯浊, 你怎么看?”
祝枫闻言脚步停顿, 岑渊见状,亦驻足望向他。
“他是你让我离开南域的原因?”祝枫出口的虽是疑问句, 心中却已有定论, “我和那人,究竟什么关系?”
岑渊微顿,迟疑了下, 试探性地发问:“在你看来,你和他会是什么关系?”
祝枫轻嗤一声, 似乎是因为这个于双方而言都无意义的问题,他声音淡淡, 带着几分不情愿:“同为淬魔血脉,还能是什么关系?”
岑渊见祝枫那种表情,想搜肠刮肚想出些安慰人的话,却挤不出一个字。
而作为上帝视角预先知道一切的隐瞒者,他也没立场说什么。
“我这样问你,是因为此地有些特殊,”岑渊酝酿着到嘴边的话, 一边观察祝枫的脸色, “作为秘境遗泽,其中场景都是其主所见过之景, 自然也不乏遗泽之主的……”
“记忆片段么?”祝枫打断了岑渊本就吞吞吐吐的解释。
岑渊一脸意外:“你怎么…”
怎么还抢他台词呢?
“我一来这里就有所感觉,”祝枫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反客为主地继续道,“此地力量波动强烈,大概是其主人生前记忆深刻的场景。”
“若此地出现他的记忆片段,也不奇怪。”
其实…也不算生前。
不知从哪冒出的不合时宜的严谨,岑渊在心里无声地纠正。
算了。
一阵无言,两人很快又踏上路途,岑渊的头脑也被各种杂乱的思绪填满。
祝枫总是那么敏锐,之前他对此感到恐怖,如今心境转变,又不由觉得,这超乎常人的敏锐,对祝枫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而让两人再次停下脚步的,是……
一个格外惊异、却也在意料之中的画面。
哪怕早已有心理准备,当情理外的那人闯入视野时,祝枫还是猝然定在了原地。
这就是,岑渊刚才问他那句话的原因。
目光所及,周围的桃花之景似乎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又似乎,因为不远处满枝绚烂下那骤然出现之人,早就全然不同了。
一位身着浅绿华裳的年轻姑娘,站在淡粉的花海之下,明明是截然不同的色调,一身绿绸的她,不仅没被艳丽的桃花比下去,还更显清雅出尘。
许是因为她那精致如画的容颜,让周遭一切事物,都只能沦为她的陪衬。
那是祝枫熟悉不过的面容,不过相比记忆中,那张脸少了岁月的痕迹,更加剧了其不真实感。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本该是如梦般的画面,那张容貌绝伦的脸,还有那双秋水般的眼眸,都冷至极点。
冰冷眼神剜向的,是几步之外,同在树下的另一个人。
那人看上去也很年轻,一袭深色玄黑长袍,衬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为压抑低沉。
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但也不难猜出是谁。
还会出现在此地的,只有遗泽之主,绯浊了。
不远处两人如此对峙着,岑渊和祝枫的到来压根没影响他们分毫,只因那两人,不过是通过主人记忆投射出来的幻影罢了。
祝枫默默注视着他们,反倒是一旁提前知晓的岑渊,无端生出一丝尴尬,有些无所适从地错开视线,难言滋味。
祝枫看穿他的举动,道:“躲什么,我的一切,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对比之下,祝枫的态度,倒显坦荡了。
岑渊眼神微变,想品出祝枫话里有几层意思,奈何效果不佳,最后只能装作无事地挪回视线。
树下,那男子冷言道:“想不到,你还敢来此地。”
绿裳女子表情未变,静静道:“无愧于心,自然敢来。”
“无愧于心?”男子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眼底尽是寒意,“祝岚,你有何颜面对我讲无愧于心!”
话音未落,一阵力量随他心念自他体内爆发,连带着树上的花叶都被震落一地。
花叶飘扬而下,漫天花雨中,祝岚咬了下唇,似乎也被震了一下。
只存在于幻影中的能量爆发,并未对岑渊和祝枫这边造成影响。
不知什么物件被激动的对方一扔,用力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一块本是晶莹剔透的白玉,却被鲜血染红了半边,下面挂着黑色的细长流苏,凌乱地散在地上。
即使相隔距离导致看不真切,祝枫还是瞧出了端倪:“那是…”
“我终于才知道,”男子声音听上去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一字一字道出了祝枫没说出的答案,“原来当初你送我的那块玉,竟是引魂玉。”
“原来一直以来,你都……”他脸上起初的冷意被更深重的情绪盖过,最后半句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果然,那块玉,正是他们之前在乌衣镇见过的引魂玉。
而那对玉佩最初的主人,却让人意想不到。
祝枫总算明白,为何当初朔栖要抢走那对玉佩,为何他要问段廷玉佩的出处,为何知道自己姓祝,他会神色怪异地追问祝家。
种种迹象,如今串联在一起,拼成了他自己都不愿接受的真相。
“我起初没打算利用引魂玉,”祝岚似乎也被牵动,思绪一同飘至很远,“在那件事之前。”
“是你逼我,绯浊。”
最后一句话,透着恨意,还有一分斩断所剩无几感情的心狠。
“就为了那些人,值吗?”绯浊眯起了眼,似乎仍然无法理解对方所为,也正如那人对自己,“为什么,你始终不能理解我?”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你,”祝岚失望地摇头,“枉我从前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改变你。”
“果然,魔头,始终都是魔头。”
最后那句话不留情面,祝岚看向绯浊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绯浊的脸色,也因此彻底沉下去。
变脸的不止绯浊一人。
祝枫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只能滞在原地,表情僵硬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祝岚看向绯浊的眼神,他很熟悉。
过去在祝家的十几年,从他记事起,祝岚每一次和他相处,每一次看向他时,都是这样的眼神。
厌弃和恶寒,甚至是…忌惮。
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祝岚是在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又或者在她眼里,他和那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怪物。
“祝枫…”岑渊察觉异样,担心地看向他。
“不用说什么,我都知道,”祝枫打断他,神色紧绷,“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给他一点时间,消化这一切。
那一边的对话声消停了片刻,似乎经过了一段短暂又压抑的沉默。
“到头来,你和那些人,也没什么分别,”绯浊眼中似有若无的最后半点温存也烟消云散,冷眼觑着地上的那块染血的玉,“所以,纵然你那般讨厌祝渐泓,你还要帮着他对付我,将我的位置告诉他。”
祝岚答:“是。”
话语才落,绯浊的身形几乎是瞬间移动到祝岚面前,不等祝岚反应,她就被绯浊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祝岚呼吸困难,伸手死死抓着对方掐在自己脖颈的手,双脚离地,开始不停挣扎,而她面前近在咫尺的绯浊的脸上,仅余冰冷的恨意和杀意。
祝枫一惊,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绯浊无视对方痛苦的表情,手背被她的指甲抓出了血,还在逐渐收紧用力:“你真当我不会杀你吗?”
祝岚的脸因窒息而微微发红,她发现挣扎无用,双手松了力道,竟也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艰难发声道:“咳咳…那你杀了我啊…就像杀死寒山城那些人一样…”
一字一字,全是费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人命对于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寒山城这个字眼像是触到绯浊什么痛点,他目光一暗,就着力道将她往外一甩,祝岚吃痛摔到地上,脸色差得可怕,胸膛剧烈起伏,大口汲取着空气。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有日光落在绯浊身上,却只照亮了半边,光影斑驳,他的神情难辨,留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去,只身融入一片阴影之中。
祝岚还在喘着气,面无表情盯着绯浊离去的方向,有一道身影无声无息接近了她,静静站在外侧,挡住了大片光线,她却浑然未觉。
祝枫微微俯下身,缓缓伸手触上了她的肩膀,果然在指尖碰到衣料的瞬间,如无实物般,直接穿透了过去。
祝枫对此并不在意,明知她不会听到,却仍低声问道:“你到底,为何要生下我?”
过往十几年,无数次萦绕于他心中的问题,最终却也只能在此地,对一个幻影问出口。
祝岚的幻影就在他那句话说完后,跟刚才的绯浊一样消散成微尘,很快就彻底消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样。
无触感的微尘在祝枫手边散开,他的手停在半空,什么都没留住。
第084章 心念转换
岑渊见祝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上前了几步,纠结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祝枫像是终于回过神, 原本停留在已空无一物地面上的视线, 缓缓移动到身边人的脸上。
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响, 两人近处的空间仿佛被撕裂开, 眼前景致碎裂,一如刚才,裂开的空间凭空出现了一道开口, 开口那端,是什么也看不清的耀眼白光。
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它吸引, 祝枫反应出什么,问:“这片桃林, 本是没有尽头的吧?”
岑渊收回了手,道:“若无记忆片段的特殊力量干扰,这里就是一个无尽的幻境。”
要是倒霉没找到刚才的幻影,就算走上几天几夜,恐怕都走不出去这一方天地。
“那还多亏了你。”祝枫的声音听不出多少起伏。
“我走的,只是你走过的路,”岑渊则说, “原本的你。”
祝枫停顿了下, 最终只说了句:“走吧。”
两人从那道开口走了出去,短暂的视野模糊后, 一片璀璨的星河霎时撞入眼帘。
星辉碎落一地,铺成一条光辉熠熠的道路, 如浩星归流,缓缓流淌向远方。
数不清的星子散入周围一望无际的黑,流动着银色光泽,看上去圣洁且不容沾染。
依然是岑渊走在前面,祝枫落后半步。
祝枫左右环顾,若有所思,“这是不同空间的衔接处?”
岑渊道:“应该算是空间狭缝。”
祝枫点点头,不再说话,却发现岑渊侧目看了自己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枫:“怎么了?”
“你…”岑渊表情复杂,“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祝枫挑眉:“问什么?”
岑渊道:“我以为,你会想知道之后发生的事。”
“嗯?”祝枫语气上扬,意有所指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告诉我。”
岑渊才意识到祝枫还记着先前的事,尴尬地干咳一声:“那是之前…”
祝枫一副好像真不知情的模样,明知故问道:“怎么,如今有何不同吗?”
岑渊先是顿了下,后知后觉发现他的刻意,难得瞪了他一眼,稍微加重了语气:“祝枫。”
祝枫唇角微扬,竟是笑了一声,瞥向对方,道:“行了,不逗你。”
岑渊看着祝枫罕见的笑,却怔了一下,突然想起,他和祝枫似乎很久没这么相处过了。
什么时候,连他们那些轻松相处的回忆,竟也变得那么久远了。
阵阵恍惚感袭来,岑渊盯着他老半天,最终还是不由跟着弯起嘴角,佯作不耐道:“喂,你到底听不听?”
“不听了,”祝枫悠悠道,“你都说了,是那个祝枫的经历。”
“但他不是我。”祝枫说着,一边扔给岑渊一个眼神。
这是个让岑渊意外的答案,但再一想,倒也是祝枫能说出来的话。
“万一有重要的事呢?”岑渊试图挽救一下,“你可别后悔。”
“我不希望一切都是预设好的,”祝枫在此方面异常坚定和倔强,“不留点未知,我怕我会受其影响,况且……”
“若提前知悉一切,最终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结局,只会更无力,”祝枫平缓且认真道,“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
岑渊安静地看着他,心里想到的却是:
如今这样的祝枫,也和原书不一样了。
这就是祝枫所说的不同吧。
岑渊意外地发现,自己某些原先认定的想法,竟也因为他,在潜移默化之中,渐渐发生改变了。
岑渊早该发现的,但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如果是原书中那个祝枫,决计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原书中的祝枫,因早年经历,冷酷理智,果决心狠,怎会为了那些念头,轻易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中。
这才是复仇虐渣小说男主的标配,也是他最初认知中祝枫的形象。
但不知从何时起,祝枫逐渐与书中那个同名之人的描述背道而驰,也与他设想中小说主角的身影,不再重合了。
祝枫,变得不太一样了。
是因为他吗?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十分了解祝枫,无论是书里的主角,还是眼前之人。
不想反倒先入为主,陷入了当局者迷的误区。
原来他和祝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彼此互相影响了。
岑渊甚至自私地生出了一丝庆幸,幸好有自己的出现,让他认识到了那样的祝枫。
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何他在看小说时对主角没什么感觉,却在穿进来后,对眼前这个人动心。
因为这个与他相识相知的祝枫,和书里那个祝枫,早就不一样了啊。
呵……
岑渊在心里自嘲一笑,所以自己先前都在纠结些什么。
之前对祝枫产生那种情感,又不敢让他知道,是因为他一直保留着对原书祝枫的印象。
所以他会下意识认为,祝枫会排斥甚至厌恶那份情感。
他从何时起,也成了如此畏首畏尾之人了。
岑渊承认,走到如今这步,自己有点后悔了。
“那就顺其自然吧,”岑渊望向祝枫,“船到桥头自然直。”
祝枫回视他,却隐隐感觉出,对方的眼神,好像不太一样了。
岑渊又看向流光璀璨的星河,思绪飘离,“不过,既然不想听那个未来的事,那就聊聊真正的未来吧。”
祝枫一时没明白意思,不解道:“什么?”
“若能顺利离开此处,你今后什么打算?”岑渊语气郑重,少见地一脸认真,“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祝枫。”
无关原书,无关局势,他想重新认识并真正了解,眼前这个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祝枫。
这才是属于他们的,真正的未来。
第085章 一座城
祝枫眸光微动, 看上去有点意外,“为何突然问这个?”
“因为…”隔了几秒钟,岑渊才道,“我想多了解你。”
“哦?你不是已经很了解我了吗, ”祝枫从岑渊口中听见这话, 眉梢轻挑,不由一阵稀奇, “甚至在某些方面, 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岑渊这次真正听出来了,和刚才桃林里一样,祝枫在讲类似这些话时, 语气里带有的别样意味。
之前的事就像一个疙瘩,祝枫每次聊及相关的话题, 心里的话都会无可避免地在疙瘩上滚一圈,出口之后, 总不再那么圆顺了。
至于那疙瘩,要被滚上多久后才能抚平,还是永远都消除不了,都未可知。
岑渊心情复杂地开口:“你不是说了,他不是你。”
祝枫又看了他一眼,但岑渊能从祝枫的眼神感受出,他的情绪并未高涨多少。
“是这样吗?”祝枫的声音还是没什么波澜, “还是你为了安抚我, 特地说这些话。”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到祝枫这样讲话,岑渊内心还是往下沉了些, “你是这么想我的?”
“你不就是这样吗,心思细腻, 处事圆润,”祝枫低垂下眉眼,不再看他,徐徐道,“之前总能瞧出我情绪不对,然后及时宽慰,说出些触动人心的话。”
“任谁跟你相处,应该都会很舒服。”
但他不喜欢。
在他低沉时安慰鼓舞他,让他产生一种他们拉近距离的错觉。却在轮到自己陷入困境需要帮忙时,冠以不连累他的名头,默默且不容拒绝地锁上了自己的门,然后在他拼命敲门时,笑着请离了他。
祝枫觉得,岑渊这个人,他永远都走不进去。
他也因之,开始有些“讨厌”那份仅容单方面的善解人意和体贴。
“没必要再这样了,反正我们很快就……”最后半句话,祝枫卡壳了一下,终究没说出来。
听祝枫说完,岑渊沉默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岑渊问道:“那你想多了解我吗?”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祝枫倏一抬眼。
岑渊生怕对方拒绝似的,不等他说话就连忙道:“反正一路无事,随便听我讲讲吧。”
祝枫:“……随便你。”
恰巧就在此时,前面不远处的空间左右散开,中间形成一个缝隙,出现了一个白色的旋涡,两人到了下一个小秘境的入口。
两人穿过旋涡,另一侧,果然又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不同于前几次的自然环境,这一次的秘境之景,竟是一座城。
他俩就站在城门口,白色的漩涡在身后消失,面前是一条开阔的大街,两侧房屋建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街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呈现出一片繁荣之景。
这画面,逼真得就像身临其境的实景。
祝枫脸上浮现出一丝诧色:“这些人,全是幻影?”
“确实很不可思议。”岑渊伸出手臂,直接穿透了一个路过之人的身体,不出意外地没触碰到任何东西,那人半分不受影响地继续往前走,身体在被手臂穿过后又恢复如初。
祝枫凝视着人海,道:“他把一整个城的人都记下来了。”
他侧目,见岑渊停在原地,没有往前走的打算,问:“怎么不走?”
岑渊望着街道,“这一次,我跟着你走。”
祝枫不明白:“为什么?”
“看看你的选择,”岑渊转头看他,“况且,我本就是来陪你的。”
祝枫几秒没说话,继而无声扯了下嘴角:“小心我带你绕圈,半天找不到出口。”
岑渊也笑了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大大方方道:“好啊,可别迷路太久。”
祝枫回了一声气音就往前走,岑渊随即紧跟而上。
这次,没有落后半步,两人再次并肩走在一起。
两人走在喧扰的街道上,同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少过往路人撞上两人的身体,都无一例外地穿透而过,人声嘈杂,近在耳边,却没有实感。
让人不禁产生怀疑,虚假的究竟是那些来来往往的民众,还是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穿过人群的他们。
岑渊难得放下心中那些纷扰,随性地跟着祝枫走在街上,看着街上之景,恍然忆起,上一次他们这样放松地走在街道上,还是在仞城。
岑渊又继续了刚才那个话题:“如果能顺利出去,我还挺想试一下游历四方。”
祝枫看了他一眼,“游历四方?”
“嗯,自从我来到这里,就一直待在流云宗,待久了就想出来看看,”岑渊目光掠过路上来往的行人,“想去到这个世界的不同地方,看看这人间万象,众生百态,究竟是何模样。”
祝枫的视线跟着岑渊移动,却没过于意外,他早就有所感觉,像岑渊这样的人,小小一个流云宗,又怎会留得住他?
祝枫道:“离开此处,离开流云宗,你也能真正做回自己了。”
岑渊:“嗯?”
“不必再以他的身份活着,受制于他的人生,”祝枫接着道,“自此,他是他,你是你,你不是流云宗的岑渊,你,只是你自己而已。”
岑渊顿了下,轻笑一声:“这么一想,我身份暴露,也并非全是坏事。”
祝枫眼神微微闪动,却像是有什么心事。
两人走着走着,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混杂在街上此起彼伏的人声中,尤为明显突出。
行至街道分岔口,声音越来越近,他俩相视一眼,一同朝吵闹声的方向拐去。
他们没走多久就发现了声音的源头,是一处宅院门口,正大门挂起了白色灯笼和布条,在风中轻轻摇动,起码有数十个人围在门口,七嘴八舌在大声争执着什么。
这还只是门口,门外街上还有不少行人停下来围观议论,杂乱又密集地围了几圈,把本就不算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过路的想挤过去都费劲。
但这自然对岑渊和祝枫无效,拥堵的人群对他们形同虚设,他们直接穿了过去,来到门口前。
走近细看才发现,被他们围在门口的,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面容憔悴,还穿着一身白麻孝衣。
“喂,孟家小子!”门口有人喊了一声,“你到底什么时候搬走!”
又一人道:“就是,你还要赖在这里多久啊?”
那少年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字咬牙道:“我爹才刚去世,你们就如此逼迫至此,你们还有良心吗!”
门口有几人听了心虚,说不出话来,也有人依旧不依不饶:“今天死的是你爹,明天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另一个声音厌恶地说:“你非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吗!”
少年勃然一怒,狠声道:“你们!”
祝枫作为旁观者,看得都不由皱起眉:“这些人未免过于嚣张。”
岑渊却说道:“不是嚣张,是惧怕。”
祝枫瞅了他一眼。
路边同样有人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至亲刚亡故,他们几个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街边有其他人说:“一看你就不是住这附近的吧,你不知道那小子,邪乎得很。”
那人好奇地问:“啊,此话怎讲?”
另一个围观的人接道:“听说他出生之时天降异象,他母亲难产而死,他上头一个兄长一个姐姐,几年前接连因故夭折,这一次最邪门,他爹毫无征兆地突发恶疾,才几日人就没了,而且住他家隔壁的,也有好几个染了病,大夫根本瞧不出名堂,只有他毫发无伤!”
那人吃惊道:“啊?也就是说,他把他全家都克死了?而且还……”
有人打断他:“嘘嘘嘘,触霉头,别说了!”
“你应该猜出他是谁了。”岑渊对祝枫说道。
祝枫眉头皱得更深,静默不语。
就在此时,一顶前后簇拥了十几个人的华丽轿子,从街道岔口拐过来,被拥挤的人群堵在外面,被迫停下。
岑渊看向那顶轿子,“另一个主角,去看看吗?”
祝枫隐隐猜出些什么,深吸一口气,穿过人群朝轿子走去。
其实他也无需猜测了,因为祝枫在看到轿子前后那些人服饰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家的轿子。
而正好在他离轿子有几步之遥时,轿窗的帘子被从内掀开,一个看上去也才十几岁的少女探出脑袋,问外面的侍从,“怎么停了?”
比刚才桃林之中还要年轻一些的祝岚,看上去比祝枫还小,脸尚未长开,除了漂亮之外,还带着一分独属这个年纪的稚气,但仍能凭模样认出是谁。
相比之下,刚才门口那个少年,和几年后的差别就太大了,祝枫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
“小姐,前面好像有人在闹事,围了好多人,完全过不去。”轿旁的侍从回道。
祝岚的手指在木质窗沿敲击了两下,“这是去那边唯一的道吧?”
“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把路清出来。”侍从立即会意。
“算了不必,”祝岚抬手示意,“毕竟不是在玄海境,别太张扬。”
侍从连忙称是。
周围群众的议论不绝于耳,祝岚听了个一二,一眼瞥见闹事门前的白灯笼,兴致突来,竟掀起轿后帘子,“反正不急,轿子坐久我也累了,下来看看,顺便透透气。”
后面的侍从一惊,来不及取出轿凳,她就跳了下来。
祝岚瞟了眼愣住的侍从,嘀咕道:“轿子就是麻烦,颠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真烦,为什么城里不能御剑。”
“小姐……”有侍从紧张地朝她使眼色。
“知道了知道了,不提。”祝岚不耐烦地走向那边,无视身后一群想拦又不敢拦,只能无奈跟上的侍从。
祝枫就站在轿子旁边,目睹祝岚出来之后穿梭过人群,而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她身上,最后亲眼看着她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侧擦肩而过。
第086章 那年初见
“喂, 你们一群人欺负他一个,太不讲理了吧?”祝岚一边大步流星地从人群中穿过去,一边扬声道。
街上围观的人,见有新的热闹出现, 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
门口几人扭头寻找声音出处, 一看清来者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哪来的丫头片子, 少管闲事!”
被围在里面的少年露出半个脑袋, 悄悄瞄向她。
祝岚长这么大还没被谁这样出言不逊地叫过丫头片子,先是顿了下,只觉趣味, 轻蔑一笑,道:“我若非管不可呢?”
“小姐!”跟在身后的侍从还在低声提醒, 企图劝住她,显然收效甚微。
“我说, 别人家刚出白事,”祝岚看了眼屋前的白灯笼,“你们就过来搅得逝者不安宁,真不怕报应啊?”
一人激动地大声道:“就他家死了人?我二叔就住在隔壁,前几日染了病,昨日就咽气了,全是他害的!”
又一道声音:“我们怕什么报应?一切的罪魁祸首明明是他!”
“就是, 他再不搬走, 我们都得遭殃!”剩下的人附和。
“罪魁祸首是他?为什么?因为就他没事?”祝岚刚才听到些议论内容大致明白了情况,依然险些被那无稽之谈逗笑了, “真是愚昧至极。”
此话一出,门口几人的脸色, 多多少少都变得更加难看。
“小姐!”侍从着急了,还没放弃劝阻,声音不大,但连喊好几声,也足以让门口离得近的人注意到了。
那人多看了眼祝岚的衣着,不像寻常人家穿得起的,以及后面跟着的几个像随从的人,顿时了然,道:“喂,你是哪户有钱人家跑出来的吧?你不了解情况,这里邪气重,你一个姑娘家家掺和进来,小心沾染厄运,惹祸上身。”
“省点功夫忽悠,我可不怕这些。”祝岚不吃他那套,看了眼门口,好巧不巧和门内默默观察自己的少年对视。
后者被发现,有些慌张地收回视线。
“喂,你,”祝岚朝他喊了一声,“他们这么说你,你都不反驳的?”
少年这才重新看向她,脸上有痛苦之色,声音像在隐忍着什么:“反驳有何用?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丧门星,只会给身边人带来灾难,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们也没说错……我确实是个灾星……”少年的话说到最后,带上了一丝哽咽。
祝岚想到他们刚才叫嚣的话,问:“你……不想离开此地?”
“谁想待在这个地方。”少年收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祝岚眉梢微压,瞧出了问题所在,转向门口围着的那些人:“你们都听到了,他也不想待在此地,但人家亲人才故去,无论之后什么事,都该让他先把亲者的后事处理好吧?”
祝岚最后一句话语气加重,神色陡然一凛,“但凡是一个正常人,不会连这点人之常情都体谅不了吧?”
门口的人也显现出犹豫之色,有人对少年嚷了一声:“小子,你能保证处理完你家里事后,搬离此处吗?”
少年神色变冷,眼中情绪再度一丝一丝地被愠怒替代。
“你们都是住附近的吧?”祝岚见势不对,继续从中斡旋,“照刚才所说,你们家里多少也都受到影响了吧?与其在这堵着无济于事,不如各自回去把家里的事处理好。”
“你们既咬定是因为他,多花的费用,我替他出了。”祝岚说着,一边转身朝后面的侍从伸了伸手。
“小姐,你真的……”侍从一脸不可思议。
“姑娘,不必如此!”少年也惊了一下,连忙想要制止。
“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你可管不着,”祝岚啧了一声,对侍从催促道,“快点。”
侍从忙不迭跑回轿子,在几十双眼睛的炯炯注视下,从里面拿出了个布质钱袋递给祝岚,她掂了掂,竟是直接扔给了门外的一人,无视那人以及身后一群人的目瞪口呆,一边道:“之前的一些碎银,应该有几十两,你们几个分分吧。”
“几…几十两?”
“碎银??”
别说门口的人,街上围观的人大抵都是第一次听闻,竟有人会把碎银和几十两这两个词用在一起。
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那人当面打开钱袋,身后的人连忙围上去看,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叹和吸气声。
少年也傻傻看着她,早已呆在了原地。
“事情解决前,别再来找他麻烦。”祝岚只瞅了少年一眼,又看向门口的人,淡淡喝令道。
“是…是…是…”
几人在短暂的呆愣之后,立马连声应和,再怎么说都拿人手短,从未一次性见过那么多银子的普通百姓,就算刚才还有天大的意见,也都被嚼碎咽在肚子里了。
“那现在,可以散了吧?”祝岚微微一笑,悠悠地问,“毕竟在别人家门口呢。”
“是是是,我们即刻走,即刻就走!”
“大善人,姑娘,你真是大善人啊!”
刚才堵在门口怎么都不肯让步的数人,在见到银子后,态度猛然转变,变脸如翻书,迅速听话地纷纷散去,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实让人惊奇。
祝岚满意地看着他们知趣地离开,又转向外边街上围观的群众,道:“各位热闹看够了,是不是也该散了?”
围观的人还在窃窃私语,眼见事情差不多结束,很快也各自散去,只是不少人离开前还在不停打量着祝岚,想知道这位不知到底是出手阔绰还是傻的姑娘,究竟是何来路。
没多久,门前的人就几乎走光了。
只剩下还在门口的少年,祝岚一行人,以及被隔绝在此景之外的岑渊和祝枫。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少年愣愣地看着祝岚,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会还你钱的…”
“你还我?”祝岚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话,几步走近他,“你有那么多钱吗?”
“虽然很多,但我…可以慢慢攒…”少年支支吾吾道。
“喂,我给你出这钱,是帮你消除麻烦的,不是让你负债的,”祝岚抿着唇笑了一声,“况且,你知道我是谁,我住哪吗?今日一别,之后你找都找不到我。”
“我…我…”少年的脸竟有些泛红,说不出话来。
“行了,不用还了,我不差那点钱,”祝岚无所谓地一摆手,“而且,我出来是办事的,哪知碰上这档事,就当花钱消灾了。”
“至于你家里的事,还请节哀。”
少年默默垂下了头。
“或许我不该多嘴,关于你的经历,我不迷信,但如果你是因为先天体质,对周围人造成影响,要不试试修道吧,或许会有用,”祝岚思索片刻,建议道,“先天体质问题的人,我见的也不少。”
“修道?”少年忽然抬头,像是听到一个很新奇的名词。
“我还有事,就走了。”祝岚毫不拖泥带水地一转身,却听少年在身后喊道。
“那个…谢谢你!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少年的语气认真而坚持,“或许你不信,但今日这份恩情,我一定不会忘,也一定会报还给你的!”
祝岚只觉得这人天真得可爱,也当真回头,随口道:“祝岚,祝福的祝,山岚的岚,如果哪天你来玄海境,或许你就会知道我。”
说完,她没等少年说话,也没去看他的表情,就随意地回过头了。
少年先是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紧接着对将要走远的祝岚喊道:“我叫孟莘,莘野的莘。”
祝岚还是没有回头,手臂在空中挥了挥,留给他一道逐渐模糊的背影。
直到最后,祝岚上了轿子缓缓离开,孟莘也在之后走进屋内,消失在门扉之后。
空荡荡的街道,又只剩下了岑渊和祝枫两人。
岑渊几步走向祝枫,祝枫看向他,没有说话。
刚才全程不发一言的岑渊终于再次开口:“都是关于他们的过去。”
“还有吗?”祝枫表情复杂,看上去有些疲惫。
岑渊欲言又止:“你想听吗?”
“不想听,也不想看,”祝枫呼出一口气,望向他,“有用吗?”
“或许早早离开南域,你就不用看到这些了。”岑渊低声道。
“我能一辈子都不知情吗?”祝枫语带嘲意,“早或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等会儿的画面,你要有心理准备。”岑渊迟疑一瞬,还是出言提醒道。
祝枫掀起眼皮,默默看着他。
“知道这座城叫什么吗?”岑渊目光遥遥望向街道尽头,主街上,依然可见来往的行人,虽是幻影,却总无端地带给人一种真实感。
就好像这些人,都真实存在过一样。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祝枫有所会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里的记忆,不止一段。”
从刚才就困扰祝枫至今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若那人从小在这里受尽屈辱和冷眼,最终只是单纯痛恨这里,痛恨这里的人,怎会至于把整个城的人都记下来。
比痛恨更浓烈和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另一种情感。
而这种情感,将这座城内的每一个人,都牢牢刻入了他的记忆。
“看来你猜到了。”岑渊轻叹一声。
看着一处真实存在过的场景,其中真实存在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处建筑,由繁荣太平走向消亡毁灭,只需弹指一挥间。
那种场面,任谁亲眼看了,都会无法接受吧。
周边之景就在这时轰然碎裂,极目之处,远景如同被撕开的幕布,空间再次被打破,这一次,环境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祝枫望着寸寸碎裂的远处之景,不知在想什么。
岑渊则望向他。
眼前之景转换,同样的城,同样的故地,目光所及之处,却成了一片苍凉,满目疮痍。
日暮斜阳,天边赤色云霞似火,却又好像沾染了血的颜色,天际飞鸿长鸣,音如哀泣。
两人站在了一片狼藉之中。
第087章 寒山城
举目废墟, 是破碎城池的遗骸,上一刻所有繁华之景,不过瞬间,就融入一片火光, 顷刻飘散为乌有。
还是刚才的街道, 两侧建筑被烧得焦黑,一看就不是正常火势造成。街上的摊位依然摆满了两边, 都已是一片狼藉。
街道中间, 倒下了数不清的人,鲜血流不尽,浸入青石板砌成的地面, 随着街道延伸至看不到尽头的远处,和天边如血的残阳交映, 状况惨烈,画面刺眼, 让人不忍直视。
哪怕提前有心理准备,在见到此景时,岑渊还是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他上一次见到这么刺激的场面,还是在勾陈陵。同样都是惨不忍睹的死状和怖人的数目,区别在于魂魄和实体的形态。但是这一次,带来的冲击感和生理上的不适却更为强烈。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画面, 剥离了原先认知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元素, 更具真实感,让人仿佛置身实景, 愈发容易代入和共情。
刚才的人声如犹在耳,他们在街上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行人, 不久前还在门前吵吵嚷嚷的活生生的人,只一转瞬,全部成了空城之中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祝枫看见眼前一幕,第一反应也是恶心想吐,没岑渊那么明显,受到的冲击同样不小。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不远处,四周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他竟是一袭白色长衣,白衣被赤血染透,在一片血色的映衬下,分外显目。
那人伫立在街道中央的一片血泊中,正对着夕阳余晖,留下一道被拉得极长的阴影。投在身后地面的影子,仿佛渗入地砖,和上面的鲜血融为一体。
残阳之下,刚才门口孤苦无依的少年,如今孑然立于已空无一人的死城,转眼从无辜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屠戮整座城的凶手。
传闻中的前任魔尊绯浊,残暴不仁,十恶不赦,所犯罪行擢发难数,人人得而诛之。
刚才的少年与该形容相去甚远,桃林中那人仍不够具有真切感,直到此时此刻,眼前这道身影,才让那传说之人,渐渐有了一点轮廓。
祝枫望着他那被浸染的白色血衣,不知为何,突然联想到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心里无由来地生出一阵心悸和恐惧之感,却不是对这个场景,而是对不远处的那个人,甚至是对……与之相似的、未知的自己。
“你都做了什么!”
一道满含怒气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霍然响起。
祝枫和岑渊一同回头,只见城门口,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蓝白袍袖在风中翻飞,脸上表情除了愤怒,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岑渊望着那年轻人,陷入了思考,祝枫则又回头去看另一个方向的人,他刚好就在这时慢慢转过身,露出半张脸,没什么感情地看了远处那人一眼,那半张脸落在余晖下,本该是明亮的,却不知为何,倒更显得阴暗了几分。
“是你。”孟莘,不,应该说是绯浊,看上去并不意外。
“这整座城的人,你都……你全都……”那人声音颤抖,一步一步,几乎是拖着步子朝他走去。
绯浊终于完全转过身,洒下的日光的被他挡在身后,只留下一张背着光的模糊面孔,他面朝年轻人,无甚表情道:“你来晚了。”
“为什么!”年轻人几乎要把牙咬碎,步步逼近,狠声质问,“为什么!”
“他们本就该死,”绯浊眉梢扬起,似乎无法理解他为何激动,“成为我的养料,也只是让他们毫无意义的生命,多一点价值。”
绯浊这是将整座城的人,都当作了自己的祭品。
“毫无意义的生命?!”年轻人瞳孔一缩,脸上神情被更强烈的震惊颠覆,紧接着生出一股恶寒,“你真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年轻人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终于绷断,他衣袖之下的右手一翻,手中骤然出现一把泛着寒光的剑,露出半截通黑发亮的剑柄,跟随着他的动作,只一息,快到看不清的身影就穿透过夹在中间的二人,剑气直逼仅余几步之遥的绯浊。
哪怕速度快到难以看真切,祝枫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把特征格外显眼的剑:“那是无上晴?”
“对,他是刚才的仙盟盟主,”岑渊解答了他的疑惑,“那场仙魔大战前,无上晴一直是他的本命法器。”
祝枫脸色凝重了几分。
另一边,绯浊只抬起一只手,面前结起一道屏障,直接挡下了须流明隔空先至的剑气,而他的左眼,竟由原先正常的黑色,完完全全被鲜明的绯红色替代。
“我不明白,为何你们非要守护那些人?”绯浊淡淡道,术法光芒中,他完全变色的异瞳更显渗人,“你们了解他们吗,你们就没想过,那些人,当真值得守护吗?”
“你们自以为是所庇护的那些人,不过是一些庸俗的劣种,而我,是在结束他们的罪恶,解救他们的苦难。”
绯浊的屏障被须流明紧接攻来的无上晴本体击碎,他侧身躲过,剑气划破他的脖颈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却还在冷冷笑着,与须流明相视的眼神几近疯狂。
“这个人间,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悲剧,我之所做,只是将范围扩大,一劳永逸,避免这座城内的更多悲剧,”绯浊说得义正辞严,仿佛自己才是正确的一方,他的语气忽又急转直下,变得戏谑且嘲讽,“民众苦难时你们看不到,在这种时候,你们跳出来,装什么高高在上的救世主?”
“你满口歪理,颠倒黑白,”须流明怒不可遏,剑刃调转方向,再次指向他,疾声厉色道,“肆意滥杀无辜,还将自己的恶行说得理所当然,简直…丧心病狂!”
这一次,无上晴的剑尖直指命门,绯浊却不露丝毫惧色,在原地不躲不闪,他眼睛微微眯起,绯红的左眼依然透着一丝癫狂,脸上竟还浮现出了诡异的快意和满足感。
记忆幻像似乎就在这时点到为止,一如刚才,哪怕是周围本就狼藉的一切,也开始一点点碎裂。激烈对战的那两人,也像是被瞬间定格住。无上晴的剑尖悬在绯浊面前,没有落下去,也不知最终有没有落下去。
原本情景之下的紧张气氛,像被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那两人一同化作烟尘消散的瞬间,只剩下绯浊的最后一句话,穿越时空和虚实,回荡于幻像支离破碎后恢复如初的现场:
“苍生称我为杀神,我为苍生杀世人。”
声音带着一分病态的笑意,刚才说话者的神态仿若历历在目,深烙于心。
久久的死寂。
城内又恢复了最初的面貌,街道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遍地尸体。房屋依然完好无损,有序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但街上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杀戮,也没有烟火气,连一丝一毫人气都没有,这里,是真正的空城。
祝枫和岑渊,没有一个人开口。
祝枫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心脏就狂跳不已,久久不能平息。
他低头看着地面,缺氧似的不停深吸气呼气,身体随之有幅度地起伏,却不能消减半分心悸,以及那说不上从何而来的窒息感。
岑渊也好半天才缓过劲,抬目看了祝枫一眼,对方依然在大幅喘着气,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他一时只感觉胸口又开始泛起了疼,却不是因为同劫蛊。
就在此时,竟有一人从城街边的一处角落缓缓走出,骤然闯入他们视野。很显然,那人刚才在暗处观察已久,如今才肯显现身形。
死气沉沉的气氛被打破,却被推入另一个不冷不热的僵持点。
岑渊看见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眼中隐含的担忧之色却未完全褪去。
那人正面对上他俩,神色如常,不见半分躲藏的心虚,一边还自言自语地感慨:“原来当年寒山城被屠,流明也插手了。”
祝枫满心疲惫,勉强支撑着躯体,望着那人朝这边走来,早已心无余力,于是看向岑渊,果然没在他脸上看见任何意外的表情。
“宿宸长老。”岑渊语气沉着,不卑不亢地喊了声。
虽然眼前这人顶着一张最多三十来岁的脸,和“长老”的称号匹配在一起,多少都会感觉违和就是了。
宿宸的注意力顺理成章地转移到岑渊身上,但其实该说,从他走出来后,他的视线,一直就没离开过岑渊。
岑渊本人,对此有所察觉。
废话,毕竟宿宸此人,原书里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寒山城,并和祝枫偶遇,在这里却暗中躲到现在才出来,不用猜都能知道,是因为他这个变量。
果然,宿宸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就是:“我记得你名字,流云宗的岑渊,对吧?”
“长老好记性。”岑渊心里总觉得,被记住不是什么好事。
“还好,也才一会的事,”宿宸和和气气道,“况且,刚才外面那种情况,没人会记不住你吧?”
岑渊:……
言外之意,刚才在外面,他嗖一下跳出来告发,然后又是勾结魔族又是夺舍的接连反转,那么引人注目,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果然,实名举报需谨慎。
第088章 了结
岑渊还在思考怎么应对这位仙盟长老, 却发现宿宸并未打算接着讨论外面之事,他的视线移到一旁的祝枫身上,“我对你也有印象,语冰阁的鸣芳会上, 我见过你。”
祝枫脸色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 声音还带着一丝虚弱:“鸣芳会那次,还要多谢长老解围。”
“无妨, ”宿宸则说, “正好,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祝枫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什么问题?”
“上一个幻像,我也在场, ”宿宸毫不回避地直言,“场景中那个叫祝岚的姑娘, 我只听过她是祝家主的庶妹,小友之前是祝家人, 可了解此人?”
祝枫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加上他的气色本就不佳,幸而没那么明显。
岑渊同样眼神微沉。
一直以来,祝枫的存在,让祝家视他为耻辱,于是对外界有意隐瞒了他的出身,只有家族内部知晓。所以哪怕后来祝枫和祝修德的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让外人听了, 也只会以为祝枫是祝家哪个旁支的普通子弟。
所以宿宸会有此一问。
而祝枫也正好能利用这点。
“祝家主支旁支族系关系错综复杂,我在族中身份低微, 了解不多,”祝枫面色不显, 隐晦地试探问道,“长老为何想知道她?”
“没什么,只是见到方才情景,心生疑惑,”宿宸没得到答案,也没多失望,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毕竟是前任家主之女,再怎么籍籍无名,这么多年来,却一点关于她的传闻都没有,未免有些奇怪。”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原因已经显而易见了,岑渊知道,祝枫也该意识到了。
这十几年以来,祝家封锁了关于祝岚的一切消息,祝岚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大众视野,直到不再被人提及。
“不过这位小友,从刚才起,我就见你面色一直不太好,受伤了?”宿宸又无意问道,瞥见祝枫一身的血,理所当然地往那方面猜想。
他无心又看了眼祝枫一身染血的白衣,却突然不知怎的,透过它窥见了某个人的一点影子,心底生出一丝异样感,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
祝枫表情僵硬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就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他可能是被吓到了,毕竟亲眼目睹那种场面。”
低缓的声音近在耳侧,祝枫略一侧目,看向那个显然在受伤方面更有“话语权”的人。
祝枫没再开口,只跟着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宿宸看了眼岑渊,眼中多了几分深意。
岑渊的视线投向远处早已出现的秘境出口:“长老打算与我们一路吗?”
“我要去遗泽中心,”宿宸则说,“彦苍想抓焚野,可能也会去中心。”
岑渊听出他后半句话的意思,眸光缓缓下垂:“长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是吗?”宿宸不予表态地反问了一句,接着就没了下文。
*
紫色的天雷滚滚而下,闪电贯穿一片漆黑的天际,将如幕乌云撕开道道裂缝,从中倾泄出几缕天光,却照不亮晦暗的人间。
是一座被无际汪洋环绕的孤岛,岛上是一座俯仰万丈的山崖。山崖高得似乎能轻易触碰天际,闪电就在头顶上方,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底下望不到尽头,却能听见海浪汹涌的拍岸声。
“偏偏是这个场景,”擎霄站在山崖之顶,面朝的是一片虚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若无其事地转身,沉静地看向另一个人,“偏偏是你,师兄。”
“那件事之后,你最怕的就是打雷。”尽管南门穹竭力想平息情绪,保持平常的语气,就像之前在流云宗时一样。
但等最后一个字带着不平稳的气音发出,他就意识到,自己完全做不到。
“你还记得。”擎霄的神情却意外平静,不同于刚才面对莘回和沈卓时,如今一切被揭露出来,在南门穹面前,他竟然久违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用再伪装一切,不用再故作云淡风轻,压在他心里数十年的东西,终于有了一个闸口。
哪怕是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
“都是真的吗?”南门穹一步步走向崖边之人,他没有贸然攻击,对方也没有,但二人之间的气压,在无形之中一点点降低,也在一点点凝固。
南门穹那句话没头没尾,但两人都清楚问的是什么。
“都是真的,”擎霄背对万丈深渊,岿然不动,逐字逐句道,“私通魔族,修习禁术,下同劫蛊,一个不落。”
“失望了吗,师兄?”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落在空中,被风吹散,似乎变得比微尘还要轻。
却像一块重石,轰然砸在了南门穹心里,他骤然停住,身体像是灌满了铅,竟是半步都迈不出去了。
“或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你,”比起失望,南门穹脸上神情更多的是痛心,“是我低估了那件事对你的影响。”
“竟会让你…堕落至此!”
“你自然不会懂,你又怎会懂?”擎霄垂眼看向他,不为所动的表情,似乎比磐石还要硬上几分。
“是你迷失了。”南门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师兄,你高居宗主之位,受尽敬重仰慕,而我,只是一个被踩进淤泥里,永远都爬不起来的人,没人会注意到我,没人会看见我,”擎霄表面维持多年的面具一点点碎裂,压抑已久的情绪再难控制,在一句又一句中层层递增,“我恨透了这样的日子,恨透了这样十年如一日的人生!”
“我是亏欠了岑渊,可在此之前,我对不起过任何人吗?我对得起我那些弟子,对得起那些年被我救过的百姓,对得起师尊,对得起宗门众人,包括你。”
“就是对这天,我也照样问心无愧!”擎霄抬手直指雷鸣电闪的天穹,他始终站在昏暗处,就算有一丝微薄的光亮落在他身上,也迅速融入黑暗,多年来的满腔愤懑,却连个质问的对象都找不到,“但是凭什么?凭什么!”
他微微震动的眼瞳里,有悲愤,有不甘,有痛苦,还有…嫉妒。
嫉妒上天眷顾南门穹,眷顾所有人,眷顾世间万物,除了他。
他拼尽过全力,他想过千方百计,前半生从不信命的他,甚至无数次在心里祈求过上苍,最后他发现,只能靠自己。
只能用这种肮脏的手段……
罢了。
“所以你不惜修习禁术,还对那个无辜的孩子下蛊?”南门穹脸上终于出现了愤怒的情绪,盖过了其他复杂难言的情感,他厉声质问,“你毁了他的人生,更毁了你自己!”
擎霄则道:“我的一切,早就毁了。”
他突然又想起不久前莘回说过的话。
如那人所说,当年的岑渊死在了寂衡峰,而更多年以前的擎霄,也早就死了。
该说上天恶劣,一个雷系单灵根的天纵奇才,偏偏让雷声成为了他整个后半生的阴影。
自此,他再也没使用过雷属性的法术,也再无法在修为境界上,实现任何一丝进境和突破。
造化弄人的是,偏偏岑渊,也是资质上乘的雷灵根。
偏偏他们两人,从灵根属性到可能出现排斥的体质,全都适配到极致。
后来的无数次,他都有想过,若岑渊不是雷灵根,若没有那一念之差,或许他们都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
以及祝枫。
当初擎霄想帮祝枫,是因为那孩子的遭遇,在祝枫身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也许是因为,他也想帮一帮,当年那个不怎么走运的自己。
最后却发现,老天似乎还是眷顾祝枫的,只是运气来迟了些,依然只有他,是那个例外。
南门穹听见擎霄的话,表情一滞,像是突然哑火般,说不出话来。
就像是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擎霄一直在经历着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时慰问几句,聊胜于无地往寂衡峰送一些灵药补品。最终效果,也只是适得其反地在擎霄心里扎上几根软刺,拔不了,说不得,不痛,也不好受。
“你我何必在此废话,”擎霄没打算等他的回话,神情再度沉寂下去,“数罪并罚,按照门规,该作何处置,宗主你说说?”
称呼一变,两人之间本就低沉的气氛,瞬间冷了下去。
南门穹定定望着他,没有正面回答,深吸了口气,似乎还在抱有一丝希望,沉声劝道:“跟我回去。”
这是他给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擎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中蓄起的灵力,已然昭示了答案:“动手吧。”
南门穹皱起了眉,眼中闪过失望之色。
天地轰隆一声巨响,下一道惊雷落下之时,两道快到极致的身影碰撞在一起,法术光芒大盛,终于照亮了暗无天日的山崖。
雷声不绝,涛声未止。
此战,无关生死,不论对错。
南门穹所要,是一个交代。而擎霄所求,是一个了结。
两人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新交手,数年来积攒的种种恩怨与罪孽、因果与纠缠,迎来了最后的终结。
第089章 相似之景
昏暗阴沉的天, 难窥一丝光亮。极目望去,旷远的焦土看不到尽头,焦黑的硬土和崎岖不平的裂痕拼成了脚下的土地,特质之怪异, 只让人感到压抑和不适。
地表各处窜起了燃烧跳动的火焰, 色泽深沉,红到透黑, 与刚才寒山城烧起的火有些相像。它们零散地分布在四周, 围住了乍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距离称不上危险,但也隐隐弥散着一阵压迫感, 像在默默警告着来者。
祝枫见到此景,目光顿时暗了下来。
与那次销菡坊所见的场景何其相似, 除了那条长满彼岸花的河川,其他地方, 几乎一般无二。
“这是何处?”祝枫望着景象有些出神,道,“宿宸长老可知晓?”
岑渊很识相地没出声,只当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可惜有了宿宸在,他和祝枫讲话不方便,而且他也意识到,宿宸对自己产生疑心了。
“比起魔界, 更像是冥界, ”宿宸看见眼前之景,同样有些意外, 陷入沉思,“这些火, 是业火。”
“业火?”祝枫眉梢一压,语气透着微微的惊讶,“刚才寒山城中的火,也是这样的业火?”
“不错,”宿宸脸色凝重,表露出的神情,是与刚才须流明如出一辙的厌恶,“业火明明是焚烧罪孽之圣火,却被他用于犯下杀孽,真是讽刺至极。”
周遭的业火还在静静燃烧着,像是在冷眼围观这一切,无声谴责着造物者的无能。
岑渊也加入了讨论,道:“业火本身只是一种火,被赋予什么意义,要看用它的人。”
宿宸多看了他一眼。
“被用于犯下业障,哪怕是圣火,也会染上污浊,与之相反,亦是同理,”岑渊自顾自地说完,“这世上之物,本就不存在绝对定义的善与恶。”
似乎只是单纯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又好像是,特意说给某个人听的。
祝枫垂下视线,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你说得对,所谓善恶黑白,无关本性,而在人为,”宿宸略一沉吟,竟又看向岑渊,“那这位小友,在你看来,你是哪种呢?”
岑渊:……
他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位宿宸长老,为什么说话总是那么直白啊??
阅历和年龄摆在那,不能稳重一点吗?表面装一下也好啊?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一番腹诽后,岑渊收整情绪,坦率道:“我只求,无愧于心。”
宿宸眉梢轻轻一扬,看向岑渊的眼神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竟是不明地笑了一下:“好一个无愧于心。”
他又意味深长道:“加上你刚才在外面的表现,我对你倒真有几分好奇了。”
岑渊则面不改色道:“我还以为,长老之前就对我足够好奇了。”
宿宸哪听不出他话里意思,只在心里笑了笑,没多计较,就此打住。
祝枫就在这时拉回话题:“这些业火,不能近身吧。”
“自然,”宿宸也重新专注于眼前状况,他审视了下周围,道,“这些火不算太密集,尚能设法绕过去,只是四周场景几近一致,瞧不出玄机,能否找到出去的路还是问题。”
“走走看吧,”岑渊一本正经道,“只是我们两个修为不高,这一路若有何危险,可都要仰仗长老您了。”
宿宸眼皮跳了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岑渊趁机给祝枫递了个眼色。
祝枫神情复杂,知道岑渊这是在提醒自己别出头。
可惜,有些东西,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
三人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停在了一面足有两人高的火墙面前,烈火连成一片,延伸至看不到尽头的两侧,不知是代表了此境的界限,还是隔绝了另一方空间的障碍。
“看来是绕不过去了。”宿宸语气微沉。
“不能御空过去吗?”祝枫望着高处火墙的边缘,问道。
“若能轻易翻越,就称不上业火了,”宿宸摇摇头,“要另寻方法。”
宿宸思索片刻,道:“可惜,如果有火灵根的人在此,兴许可以一试。”
他没察觉到,此话一出,身后的岑渊轻轻叹了口气。
祝枫就在这时看向岑渊,正好看到他脸上的无奈。
祝枫眼神深沉了些,隔了几秒,还是说道:“我是火灵根。”
“火系单灵根?”宿宸震惊地看向他,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不由一阵感叹,“竟会如此之巧,还真是命运使然啊。”
本是无心说出的话,“命运”这个字眼,传入岑渊和祝枫耳中,却有了各自的意味。
“虽然未必可行,但也不妨一试,”宿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同火源相斥,你试试能不能用你的火,在此处打开一个缺口。”
“不过,你……”宿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然看向祝枫。
他差点忘了,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大多还不能使出对应灵根属性的法术,而祝枫看上去年纪不大,恐怕……
“可以一试,”祝枫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补了一句,“我结丹了。”
宿宸一阵意外,剩下半句多余的话被咽了下去。
岑渊看着祝枫几步走近那连片的业火,慢慢伸出右手,手心出现跃动的火光,颜色一样是深红的赤色,但看上去比业火要淡一些。
岑渊没怎么见祝枫用过火,算上景乐都捉鬼那次,这应该是第二次。
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业火连成的墙,在祝枫的干预下,竟然真的被分开了一截,出现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所幸,也并无别的意外发生。
一旁看着的宿宸道:“有成效,可惜太窄了,还是过不去。”
祝枫于是接着往外释放灵力,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点细汗,可见施展得并不轻松。
岑渊脸色有些沉,满腹心事地看着一切。
他知道宿宸的法子实际上可行性不高,堂堂业火,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被普通的火系法术压过去,祝枫能有所成效,还是依仗于他体内的那股力量。
而此次幻境,最让他担心的,也是这点。
只要能平安度过这个特殊的幻境,不出意外,接下来不会有什么事了。
只希望,宿宸不会瞧出什么端倪。
两人守在祝枫旁边,不知等待了多久,直到那边和业火两相对抗的祝枫,终于将那道细小的缝隙,拓宽成了勉强能容一人通行的间隔。
“这样够了吗?”祝枫冷汗涔涔,终于抽出间隔回头看向二人。
“应该够了。”宿宸道。
“我维持不了多久。”祝枫神色紧绷,明明是才恢复不久的精力,片刻就被一抽而空。
“我先进去探探,”宿宸知道时间紧急,当机立断,一边朝岑渊道,“你跟在我后面。”
说完,他就在周围结起了个小型屏障,也将岑渊括了进去,迎面朝火墙走去。
岑渊紧跟而上,经过祝枫时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心点。”
祝枫目不斜视道:“没事。”
虽然他那有些发哑的嗓音,实在难以让人听出“没事”。
岑渊就这么跟着宿宸穿了过去,尽管有屏障隔绝,却依然能感觉到薄壁之外渗透进来的灼热感。
两人成功走到火墙那边,等岑渊也完全离开缝隙,宿宸一个转身,绕过他重新进入缝隙,对那边的祝枫撑起术法,连忙道:“快过来。”
祝枫没有耽搁,迅速走进缝隙,刚走动时甚至因为力气不支踉跄了一下,岑渊在后面看得心里一紧,接着祝枫就被眼疾手快的宿宸扶了一下。
直到祝枫跟着宿宸一道走出来,除了有些累,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一次有惊无险的小障碍,也算是让原先各怀心思的三人,产生了一点点患难与共的“革命友谊”。
宿宸看向祝枫的眼神带上了一些欣赏,真情实意道:“年纪轻轻就能结丹,还能使出与业火抗衡的火系法术,未来不可限量啊。”
“长老过誉,”祝枫则回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宿宸重新认真看了面前景象,道:“看来这个场景,确定是冥界无疑了。”
依然是焦黑的大地,却不似刚才之地,竟是一丁点燃烧的火焰都看不到了。与之相反,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开满了一簇簇的红色彼岸花。
不知何处吹来的轻风,花身随之摇曳,犹如花海被掀起了层层浪,一层交叠一层,摇曳的花瓣像一团团跃动的火焰,绚烂而夺目。
直到此时,拼凑在一起的景象,离销菡坊的幻境又近了一些。
祝枫眸光沉沉地看着这一切,反应没有刚才那么意外,他有预感,那条幽绿色的川流,也一定会出现在接下来的幻境中。
三重内心世界,前两重,一个是仞城的花灯会,一个是当年祝府的枫树,都是他经历过的场景,多少能算与他有所联系。
至于这最后一重,却是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闻的冥界之景。
是那个人亲历过的情景。
祝枫如是想。
是因为他和那个人之间,某种斩不断的联系。
所以前面的幻境,一定存在着与那人有关,也与自己有关的东西。
他也意识到,这是岑渊一直以来所担忧的事情。
但事到如今,躲避不了只能被迫面对一切的祝枫,想得到个答案。
第090章 断渡道
雷鸣声依旧震耳欲聋, 惊涛拍浪声亦从未中断。
天地之间,却仿佛陷入了万籁绝响,时间好似停止了流动,连同在场之人的呼吸都被冻结住了。
南门穹掌心蕴含着强劲内力的法术, 还在散发着光芒, 却离擎霄的身体只有半寸的间隔。只需细微的动作,或是一念心转, 那威力强大的法术, 就能打入擎霄体内,施以重创。
然而,与此同时, 擎霄一道凌厉的剑气,也架在了南门穹未加防范的脖颈一侧。剑气紧贴着皮肤, 释放着逼人冷意,以及一丝浑浊的黑气, 同样不过一念,就能让剑下之人血溅三尺。
两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添了伤痕,足见刚才一战的激烈和不留余地。
这一次,两方对战终于迎来困局,两人双目相视,眼底情绪皆是复杂难言。僵持不下的二人,谁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擎霄率先开了口, 他声音冷漠道:“宗主, 你输了。”
攻势所指向的不同要害,已然预示了这场对决的结果。
南门穹脸色微沉, 没有说话,但对于昭然若揭的形势, 他内心再清楚不过。
“你心有顾忌,不敢下死手,”擎霄冷冷盯着他,一针见血道,“若你招招夺命,哪怕有返冥术的加持,我也跨越不了一整个境界的鸿沟。”
“这是你致命的弱点,”擎霄静静下了宣判,“你心太软。”
南门穹紧了紧眉,不及出言,擎霄那道架在半空的剑气就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南门穹神色一凛,手中的法术几乎也在同时打出。天地轰隆一声巨响,却不再是因为落雷。
擎霄闷哼一声,只觉五脏六腑一震,内丹受创,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溅落在衣服上。他倒在地上,有些狼狈地直起身,沉沉看着不远处同样重创倒地的南门穹。
南门穹的外伤更明显,从脖颈末端延伸到肩膀处,留下了一条狰狞的血痕。所幸看上去不深,虽是血流不止,但对于他这种境界的修士,还没到伤及要害的程度。
只是那道剑气,裹挟着阵阵寒意和魔气,被强行打入体内,对身体也造成了不小冲击,内伤所限,一时难以动弹。
两人都被攻击震开了一段距离,而在两人之间,留下了一道深达几尺的裂痕,裂痕周边的土地还带有焦黑的烧灼痕迹,滋滋冒着黑气,让人难以靠近。
显而易见,擎霄刚才那道剑气打偏了。
如果不偏不倚打在南门穹身上,结果无需设想。
南门穹伸手拭了下脖侧的血,看了眼那道被剑气劈开的触目惊心的裂痕,抬眸望向擎霄,神情有些复杂。
擎霄一脸平静,没有多加解释的打算,他费了些力气,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道:“焚野想拉我下水,他不会如愿。”
“流云宗我早已待不下去,但从今往后,我也不会与魔族再有瓜葛。”擎霄继续说道,视线没看向南门穹,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南门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身体依旧无法动弹,他哑声问:“这就是你选择的路?”
“我有的选吗?”擎霄终于看向他,反问道。
南门穹没有回答,也给不出回答。
曾经多少次劝解过擎霄的话,一句连着一句堵在嘴边,在此情景下,刚才再多的惋惜或失望,沉痛或气愤,最终只变成一片苍白,沉重地砸回心底。
擎霄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过了身。
“见到易玄,替我将原话转述给他。”
说完,他就打算离去,没走几步,南门穹喊住他。
“你那些徒弟呢?”
擎霄脚步顿了下,没有回头,道:“沈卓长大了,能处理好一切。”
只是一个个跟着他没学到什么东西,如今还要继续替他背负骂名。
接着,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珍重,师兄。”
*
一片混沌与荒芜交织的地带,天际呈现出两种怪异的颜色,一半如烈火燃烧般赤红,一半如深渊般漆黑,仿佛随时能吞噬一切。
荒凉破败的地面,只有散乱一地的巨石与碎岩,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吹动碎石发出声响,裹挟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好似能穿透骨髓。
狂风之下,彦苍的发丝和衣袍都未能幸免,沾惹了一身迎面刮来的尘土飞石。直到又一次感觉到尘沙贴着脸侧滑过,他忍无可忍,在身边施展了隔绝风沙的术法屏障。
耳畔终于消停下来,他似乎总算满意了些,继续独自一人往前走着。周遭寸草不生,一个活的东西都见不到,他走着走着,竟还真碰到了一个活人。
“我实在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你。”彦苍蹙着眉看着那人,语气半是嫌弃,半是难以置信。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型的坑,隔得远瞧不清深度,像是什么庞大之物坠落砸出的凹陷,又或是什么惊人威力的法术破坏导致,也未可知。
巨坑周围的土地都是裂痕,那人右手提着一把剑,就踩着裂痕站在坑边,不知在观察什么。直到听见彦苍的声音,那道背影才慢慢转过身。
“怎么,觉得我不会出现在遗泽中心?”焚野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见彦苍周身流动的屏障,微微挑眉,“右护法好雅兴。”
彦苍的脸色霎时黑了一个度。
“不来中心可见不到此景了,”焚野悠悠道,似有感慨,“居然是仙魔交界,当年大战之地,断渡道。”
“你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吗?”彦苍不知为何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分轻松,只觉诡异,“敢来中心,你是自寻死路。”
焚野神色半分未动,“是吗,就凭你?”
彦苍冷哼了一声:“比起我,还有一个人更想杀你。”
“就不知是不是迷路了,还没找到这里。”彦苍稍微提高了音量,意有所指道。
焚野知道他指的是谁,不以为意道:“哦?他不是早就到了吗?”
在两个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激将下,早已到场却一直无声无息的第三人终于显现了身形。
“右护法,若你真想与焚野交锋,何须等我出手。”
须流明沉稳而缓慢的声音,比他解除障眼法的身影先一步出现。
“光靠我可不行,盟主打算作壁上观吗?”彦苍扬声道。
“一直挑拨矛盾却置身事外的人,是你吧。”须流明静静点破。
彦苍也不心虚,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一丝狡黠:“此言差矣,必要时,我自然可助盟主一臂之力啊。”
须流明不欲理睬他,犀利的目光看向另一旁的焚野,眼底染上了几分疑窦。
焚野意外出现在此,若非另有所图,简直就像是故意跑到这里,让他们遇上一样。
虽然事多蹊跷,但已至中心,离破境只差一步。而外界不比洞虚秘境,有诸多顾虑掣肘,不方便动手。如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在此地解决与焚野的争端了。
就如刚才在外面一样,须流明二话不说,出招迅猛狠绝,激荡起飞沙走石,毫不留情地袭向焚野。
那边焚野像是早有预料,无上晴的金芒瞬息亮起,爆发强大能量,一时两相交接,巨大声响直接盖过了耳边狂风的呼啸声。
彦苍早早退至一旁,站着看他们过了几招,与刚才在外面无异,总算感到围观无趣,广袖中掌心凝结起法力,同样打算出手了。
不过一瞬间,紫色身影横跨数丈,夺机而上,成了这场战局的唯一变数。两边因不相上下而僵持许久的平衡,也终于因为第三人的加入,被彻底打破。
第091章 暴露
开满彼岸花的红色花海, 成片的花一簇挨着一簇,密集地绽放着,不留丝毫空隙,拦截在岑渊三人面前。
想要通行, 必须穿过那片花海。
领头的宿宸, 望着那片盛开的彼岸花,却明显出现了迟疑。
岑渊心里有了猜测, 还是问道:“怎么了?”
“这些花恐怕没那么简单, ”宿宸不知感觉出什么,一脸严肃道,“你们多加小心。”
因为没有别处的路, 三人还是向那片彼岸花缓缓靠近。
果不其然,在他们离那些花仅有一丈间隔时, 像是感应到闯入者,距离他们最近的几朵彼岸花突然开始疯狂摇曳。连带着传递到后面, 一片连着一片,所有的花都在带动下剧烈晃动,不过顷刻,就蔓延至了整片花海。
分明四周没有多大的风,一整片彼岸花却都在疯狂晃动,这场景,简直诡异万分。
不给几人反应的时间, 那些摇曳的绯红彼岸花中, 有几朵花的花瓣竟自发脱落,无风却被带动飘向空中, 在半空零星地散开,接着以惊人的速度, 刮向花海边缘的三人。
宿宸当即唤出一把剑握在手中,剑气迸发,横在两人面前,沉声道:“躲开,这些花瓣会伤人!”
岑渊和祝枫应声退后了几步,花瓣数量不多,只有十几片,多数被宿宸挡在前面的剑震碎,却还有几片没被拦下的漏网之鱼,绕过宿宸飘向后面。
岑渊不知在想什么,注意力放在那片摇曳的彼岸花上,突然被祝枫推了一把。他猛然回神,才看见一片细长的彼岸花瓣贴着他的衣服擦过,却划过了祝枫推他那只手的手背。
花瓣边缘明明只是轻轻划过,却像刀刃般异常锋利,在祝枫手背留下了一道口子。
“你……”岑渊微愣,不及再说什么,就看见祝枫手背淌下了一滴血,落在了地上。
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看向那滴掉落的血,眼见它融入土壤,明明只是很小的一滴血,却在地上晕染开了一片红色。
岑渊神情一变,心里乍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怎么了?”宿宸听见动静,也回头看向他们,发现他们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宿宸疑惑地跟着看向地面,就见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滩红色。不过几息功夫,那片红色如有生命般,伸展出了几条发着光的血红色细线,贴着地表,以惊人的速度朝那片彼岸花蔓延。
饶是宿宸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即转身看向那片彼岸花。只见那几条红色细线又迅速分成了更多支,以不同方向涌向彼岸花生长的土壤。
不知那些细线以什么方式融入了扎根泥土的花,几乎一瞬间,目光能及的每一簇花,花身都亮起了和刚才细线一样的光芒。不知是不是错觉,像是多添上了一点红,那些彼岸花的颜色,也全都变成了和血一样的暗红。
“发生什么了?”宿宸更加警惕地看向那些诡异的血色之花,一边询问身后人情况。
但他身后的岑渊和祝枫,皆是沉默不语,没人给出回答。
祝枫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把手背上的血擦了好几遍,他已经擦过很多次,直到手背都不再渗血了,他还在拼命地擦,像怎么也擦不干净一样。
岑渊看不下去了,伸手抓住祝枫的另一只手,祝枫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目光看向他。
“够了,”岑渊低声道,“不用擦了。”
祝枫盯着他,没说话,但也默默垂下了受伤的那只手,剩下被岑渊抓住的那只手停在半空。
岑渊眸光微动,松开了他。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都清楚是什么情况。
深红的彼岸花散发着微光,依然摇曳不止,而这一次,几乎所有彼岸花的花瓣,都瞬间脱落了下来。
宿宸脸色陡变:“怎会如此……”
所有的花瓣飘至空中,数量惊人,漫天的绯红花瓣,放眼黑压压一片,几乎遮挡住了空中所有能见的视野,以及所有能穿透过去的光线。
成千上万的花瓣如受指引,全都飘向中心一个地方,最终竟汇聚成一条由花瓣组成的巨大洪流,而洪流涌向的方向,正是他们三人。
宿宸的剑在空中转了一圈,划了一个圆,最后剑尖深深没入土地里。而剑身所经之处,以插在地上的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气流防护罩。
花瓣洪流几乎在同时袭至他们面前,数以万计的花瓣砸在防护罩上,所发出声响,有如暴雨落在薄纸伞上,嘈切而密集。
只挡了第一下,立在地上的剑就开始剧烈震颤,宿宸双手握在剑柄上,试图稳住它,还在不断向其输送灵力。
被挡下的花瓣,只被削减了一点速度,贴着防护罩向其他方向打去,七零八落。很快,除了他们在防护罩庇护下的一方净土,其他地方,全都铺满了血色的花瓣。
但那汹涌袭来的花瓣源源不断,就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
宿宸还在费力支撑着屏障,按在剑柄上的手也开始随之颤抖,看上去无法维持多久了。
“为何这次数量如此之多……”宿宸微喘着气,语气透着一分力不从心,一直往外灌输的灵力似乎快要耗尽了。
祝枫盯着宿宸的背影良久,在思考着什么,他看了眼身侧,贴着屏障划过的花瓣,飘落在旁边的地面上。
祝枫往外走了几步,竟是朝屏障之外伸出了手。
岑渊一见,立即想要冲过去,还没迈两步,就滞在了原地。
他看见祝枫伸出去的左手,掌心再次出现了泛着微光的绯红色纹路,与刚才地面流淌的那些发光的血红色细线类似。
外侧不计其数的花瓣滑过他手心,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接触过他的手之后落在地上的花瓣,竟都散作了赤色微尘,瞬间消失无踪。
祝枫毫发无伤地收回手,早已察觉岑渊的视线,转头看向他。
祝枫这一举动,点明了眼前困局的唯一破解之法。
然而,代价是……
祝枫的目光移动,看向还在艰难抵挡花瓣攻击的宿宸,上前了几步,岑渊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一把拽住了他手臂。
祝枫当真停下脚步,与岑渊相视,他看见岑渊墨色眼瞳中微微闪动的光,他也知道,那人不希望自己站出去。
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
祝枫那只被拉住的手,反过来放在岑渊拽着自己的手臂上,安抚性地轻拍了拍,没有言语,也告诉了岑渊他的答案。
岑渊沉默地盯着他,隔了好几秒,那抓得死紧的手才微微松了点力道,像是经历无声抗议后,最终的一点妥协。
祝枫好像对岑渊很轻地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很浅,浅到岑渊只能从他眼底窥探出一丝他笑了的恍惚感。
接着,祝枫就轻易挣脱了岑渊没再用力的桎梏,离开时,他的手背轻轻蹭过岑渊没来得及收起的手心,竟也能细微产生出一种他们牵过手的错觉。
岑渊那只手渐渐收紧,缓缓垂落身侧。
还是…没抓住。
他的眸色暗沉了些,目光追随着祝枫的背影,看着那道白色身影,一步一步走到宿宸身边。
宿宸留意到走近的祝枫,分神看向他,就见他一言不发地径直要往外走,立即紧张起来:“喂,你做什么?”
祝枫恍若未闻,神情半分未变,直接跨出了宿宸结起的屏障,宿宸只当这孩子中了邪,空出一只手想去拉他,还没碰到他,就猝然怔住了。
祝枫整个身体都离开了屏障,霎时成百上千的花瓣凌厉地迎面扑来,他却还在往前走,而那些打在他身上的花瓣,没有对他造成丝毫伤害。
他穿过空中成群流动的花瓣,踏上那片原本开满彼岸花的土地,彼岸花花瓣已尽数脱落,他只踩在了满地空枝杆上。
就在这时,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裹挟着花瓣涌向一个地方的气流,此刻全部调转方向,以祝枫为中心,携着花瓣的气流围着他旋转向上,一直延伸至看不见的高空。
远看,俨然像是那些花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祝枫严丝合缝地包裹其中。
但那个漩涡只维持了不到几十秒,就被一股从内而外的力量打破,空中浩如烟海的彼岸花瓣被遽然震碎,尽数散作星星点点的绯色微尘,漫天碎辉绽放出一瞬间的耀眼光芒,也只有一瞬。
不过几息,空中的微尘迅速消散,也终于重新露出了漩涡之中那人的半边身影。
泛着微光的绯红尘辉还未消尽,置身其中的少年一袭染血白衣,在血色辉光的映衬下缓缓转身,他的左手仍停在半空,手心的赤红纹路同样在亮着光,在此场景下,竟显得有些邪气。
不知是因为相隔距离,还是被遮挡的光线问题,另一边的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一切都回归了风平浪静,刚才紧迫的危机解除,在场却没有任何人松一口气。
宿宸看向祝枫的眼神彻底变了,没入地面的剑被他取出,而下一刻,那把剑就毫不犹豫指向了另一侧的祝枫,那个他才用那把剑保护过的人。
“你,到底是谁?”宿宸脸色低沉,声音至冷,神态和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
而他眼底所流露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的忌惮,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祝枫缓缓抬目,那双眼瞳似乎都染上了一丝血色,遥遥与宿宸对视。
不等谁的进一步动作,一道身影骤然出现,拦在了两人之间。
岑渊站在中间,背对祝枫,面朝宿宸,挡在了那把剑前面。
祝枫紧张地上前几步,宿宸则微微眯起了眼。
三人站位连成一线,这次,却已成了对立两方。
第092章 对峙
“看来, 你早就知情。”宿宸盯着挡在面前的岑渊,冷声道。
“长老何必那么大反应,”岑渊语气沉稳,尽管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若刚才没有他站出来, 我们可没法安然无恙地站在这。”
“岑渊……”
祝枫立即上前想要制止他,岑渊听见身后动静, 头也不回道:“你站那别动。”
他的语气少见地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强硬, 就连祝枫听到也不由顿了下。
“不管你是魔族的人还是谁,”宿宸举着的剑半寸未偏,正对着横在中间把后面挡了个严实的岑渊, 沉声发出警告,“让开。”
“不如先放下剑, 谈谈怎样?”岑渊依然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退开的意思, “就算你修为深厚,刚才也消耗了大半灵力,祝枫什么状况你都看到了,非要动手,你未必能占据优势。”
宿宸听出他话里隐隐的威胁,紧紧拧起了眉。
三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宿宸没有说话, 岑渊和祝枫也没有轻举妄动。
“祝枫是吧, ”低沉寂然的空气被宿宸打碎,在此情景, 他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来自祝家的所谓无名之辈, 告诉我,你和绯浊,究竟什么关系?”
他手中的剑仍然停在半空,出口之话,勉强算是体现了一丝让步。
岑渊微微偏过头,看了祝枫一眼。
祝枫似乎陷入了犹豫,隔了几秒,才道:“实话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宿宸皱起眉,明显不能接受这套说辞。
“而我在遗泽见过种种景象后,有一个猜测,”祝枫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继续说道,“虽然很匪夷所思,我也不想相信,但他…可能是我生父。”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宿宸还是震了一下,表情在难以置信和果然如此之间横跳了几个来回,最后只留下一脸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
但凡了解一点绯浊是什么德性的人,大概都能体会到这个答案的冲击力。
就算说是什么夺舍或借尸还魂,还是不知名的转移秘术,都比血缘这套说辞更具接受度和说服力一些。
“那祝岚是……”宿宸联想到什么,竟也将这个他自认荒诞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是我母亲。”祝枫低声承认道。
宿宸脸色愈发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渊有些意外于祝枫毫不拐弯抹角的坦诚,但也跟着说道:“就在不久以前,他还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绯浊是绯浊,他是他,若你因绯浊所行之事,将不存在的罪名强加于他身上,未免太不公平。”
岑渊望着宿宸,意有所指道。
“暂且不论你们刚才的话虚实几分,你凭什么让我相信…”宿宸的剑尖微偏了偏,似乎在绕过岑渊指向他身后的祝枫,“他在过去,或是未来,不会把那种力量用在不该用的地方,甚至是,去做和绯浊所做一样的事。”
“与那个人有着同样威胁的存在,修真界绝不能留,”宿宸没有动摇的眼神透着一丝无情,“哪怕还是个未知的变数。”
此话一出,本就没缓和多少的气氛如薄纸般一戳即破,就好像刚才也不过是一场短暂言和的表面假象。
他们之间的核心矛盾点,始终摆在那。
“你的意思,是非杀他不可吗?”岑渊脸色陡然一沉,语调急转直下,冰冷的声音竟也带上了几分压迫感。
“你没必要当垫背的,”宿宸未置可否,只是剑尖再次转向最近的岑渊,意图已经很明确了,“你和他什么关系,值得做到这步?”
“什么关系”这四个字像是刺到岑渊某些地方,他眉梢一压。
“你的目标是我,何必牵连旁人?”祝枫疾步上前,几乎是瞬形至岑渊身侧,却被察觉到的岑渊强行拦住去路。
祝枫伸手想按下岑渊拦在身前的手臂,发现对方力气很大,他又不想真正使劲伤到岑渊,只能扭头看向身边人,低声喝道:“岑渊!”
岑渊只回了他一个眼神,又看向宿宸,不紧不慢道:“既然提及所谓修真界的威胁,关于这方面,就眼下局势,我还有几句话,宿宸长老不妨听上一听。”
宿宸攻势未收,语气戒备:“你想说什么?”
“焚野为何夺取无上晴,你我都清楚,”岑渊别有深意道,“长老以为,他会成功吗?”
祝枫全程盯着岑渊的侧脸,视线没移开过,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也在不自觉中,没再继续用力。
宿宸不知他为何突然跳转到这个话题,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还是说道:“就算他开启了秘境,想成功带着无上晴脱逃,也绝非易事。”
岑渊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问他能否全身而退,这是他行动的结果,我问的,是他行动的目的。”
“十七年前,修真界存在的最大祸患,让整个五洲八境闻风丧胆的杀神,前任魔尊绯浊,在你看来,他有可能永远被封印在断渡道吗?”在宿宸骤然暗下来的目光中,岑渊如是说道。
直到此刻,祝枫也终于意识到岑渊想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宿宸锐利地追问。
“当年为了封印绯浊,仙盟联合众宗门家族,合力将其围剿,才能勉强将他封印,传闻最后一战中,须流明盟主还为此损坏了根基,至今无法完全修复,”岑渊波澜不惊道,“虽说过去十几载,修真界人才辈出,更不乏新起的佼佼者,但倘若绯浊真有破封而出、卷土重来的一日,到了那时,在长老看来,相比上一次仙魔大战,有几分胜算呢?”
岑渊话语犀利,一语中的,看向宿宸的眼神,闪动着微冷凛冽的光。
宿宸面色不显,握剑的手却无声收紧了。
眼前这个沉着的年轻人临危不乱,说话有条不紊且一针见血,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感。前面的短暂相处中他不露锋芒,直到现在,宿宸才将此人与刚才外面站出来揭发擎霄的他联系在一起,或许如今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不仅仅是祝枫,这个人,同样不简单。
宿宸不知道,他在心里默默下了定义的同时,岑渊的后颈也因为紧张早已冷汗涔涔。
宿宸没有回答那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他双唇抿成一线,沉默了片刻,才道:“说下去。”
“还记得我们刚才提到的业火吗?业火如此,那人呢?”岑渊凝视着宿宸,那眼神似能将一切洞穿,“燃烧业障的业火尚能被用于犯下罪业,生来携带浊恶之力的人,为何就该注定与黑暗为伍?”
祝枫神色微动,看着岑渊,他突然由此想起之前在销菡坊,坊主对他说过的话。
是黑是白,是仙是魔…
当初的他,是怎样回答的?
岑渊则继续道:“善恶不过一念,是非只在人心,你来自仙盟,自诩所做所为是为了苍生大义,但你现在所行之事,是否完全正确,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宿宸久久注视着他,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被说动的痕迹,尽管转瞬即逝。
于是他问岑渊:“你认为,应当如何?”
“宿宸长老,何不退一步,给他一次机会,也能为修真界不确定的未来,多留一线可能,”岑渊试图谈判道,“这于我们双方,都有利无害。”
宿宸扫了眼他旁边的祝枫,道:“放他离开,若铸成危害,其严重程度无法想象,我不可能为了这一丝可能和侥幸,让修真界承担这个风险。”
岑渊咬了下后槽牙,表面紧绷的神色之下,内心已经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话已至此,宿宸还不见半点松动。
到底…该怎么办?
宿宸观察两人的表情,竟也不明显地轻叹一声。
刚才那些话,他又怎会不懂。
只是,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和眼前形势了。
他的剑慢慢转向无所遮挡的祝枫,剑身周围环上了冰冷的寒气,似乎在无声宣示着这场未能达成共识的谈话的终结。
岑渊脸色微微发白,挡住祝枫的只有他一条手臂,就像刚才整个人拦在前面的自己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祝枫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
“若我跟你回仙盟呢?”
他说出的话,如一颗惊雷,再次打破僵局,将局势推向了更高一层的巨浪。
岑渊猛然看向他,宿宸握剑的手更是震了一下。
若非宿宸及时控制住,那把剑的剑气险些都要被他甩出去了。
“你说什么?”宿宸甚至怀疑自己听岔了,再次确认道。
“你……”岑渊也盯着祝枫,他声音艰涩,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蹦不出一个字。
他不敢想象,如果祝枫以这种身份去仙盟,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要知道,哪怕在原书中,祝枫以弟子的身份在仙盟待了数年,而且名声大噪,是那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天才。甚至已有传闻,说他是下一任盟主的继位者,盟主看好的接班人。
就算如此,后面他被发现淬魔血脉,仙盟中几乎有一半的人都强烈要求将身为祸患的他诛杀,而剩下一部分要求监禁他,让他终生不能离开仙盟半步,只有最后剩下的很小一部分人,认为祝枫无罪,坚持要保他。
那很小一部分人中,盟主须流明算一个,宿宸也位列其中。
可如今,与原书不同,没有与祝枫几年相处经历的宿宸尚且如此,仙盟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祝枫这样去仙盟,跟羊入虎穴,没什么区别。
岑渊不明白,精明如祝枫,他怎会想不到这一点。
却又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祝枫只是将手放在岑渊拦在身前的手臂上,重新示意地看向他。
岑渊僵持了几秒,终于肯放下举了半天的手臂,这时他才迟钝地感觉出来,自己手臂都发麻了。
祝枫上前一步,在岑渊紧张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他前面,面对宿宸跟着移动的剑尖,一字一句道:“你忌惮我的体质,担心我滥用它去做出格之事,若从今以后,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仙盟的监视和管控下,你所说的风险,是否就不存在了?”
他直视着宿宸,那双深邃的乌黑眼瞳中,带着一丝决然。
第093章 三途川
宿宸深深看着祝枫, 眼神复杂万分。
他不知是该先质疑眼前这个少年的话的可信度,还是该惊叹于他的胆量。也许,二者皆有之。
“你这种情况,去到仙盟, 会面临什么, 你知道吗?”宿宸目光深沉,手中之剑在无意识中, 微微向下低垂了些。
“能猜到一些。”祝枫声音平缓, 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岑渊只能眼睁睁在一旁望着他,似乎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自心底溢出的那阵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为力感。
说来好笑, 他这时竟突然想到,之前数次, 以及刚才在外面,祝枫面对缄口不言一意孤行的自己, 是否也会有类似的心情?
“既然知道,你还确定如此?”宿宸的语气变了些,试图提醒他,“一旦出去,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出去之后,仙门高手云集,而暴露身份后的反抗, 等待祝枫的, 只有一个结局。
“确定。”祝枫双唇启合,轻而易举宣判了自己的未来。
一条看不清方向和终点, 也始终无法挣脱桎梏的道路。他不过是在被迫裹挟着前进之前,自己先做出了选择。
宿宸的意外之色依然维持在脸上, 他低声发问,声音原有的冰冷消融了些:“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他。”祝枫只是这样回答。
没有明说那个“他”是谁,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祝枫无声垂下目光。
改变不了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那么黑或白,仙或魔,总该由他自己决定。
宿宸一直对着祝枫的剑终于渐渐放下来,虽然心中的戒备未完全散去,握剑的手也没有彻底放松,但他的态度好转了些许。
“知道你体质的,除了我们,还有谁?”他继续问。
“我母亲,以及一个魔族人,”祝枫答,“那个魔族人只是见过,没认出来是什么,至于我母亲,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
仔细想想,或许该说是造化,此前一共就三个人知道,一个封印了他的力量,一个帮他解开封印,一个则让他知道了那是什么。
他们一个接一个,一步步将他推向那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让他逐渐意识到,老天对自己开了个不算好笑的玩笑。
宿宸若有所思,接着视线转移,看向一旁的岑渊,“你也是魔族的?”
很久没开口的岑渊紧了紧眉,澄清道:“我跟他们只是暂时合作,不属于任何一方。”
“祝枫的事,我不会、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长老尽管放心。”岑渊淡声说道。
宿宸微停顿了下,他从岑渊的语气里听出些不善,针对的对象,毋庸置疑是自己。
虽然刚才他们的气氛也是剑拔弩张,可这一次,又有些不一样。
是为了他吧……宿宸看了眼祝枫。
“他既答应和我回去,我自会保他无虞。”明明祝枫就在旁边,宿宸的话却是说给岑渊听的,像是特意为了让他安心般。
虽然这种流于口头的保证,在眼下所有人都深谙的局势和现实面前,薄脆地让人不忍戳破。
在偌大的仙盟,让一个极具危险性的人“无虞”,可以有很多种方式。
而某种程度上,在这方面,岑渊要比宿宸更了解仙盟那些人对于淬魔血脉,到底是怎样的忌惮和恐惧,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但听到宿宸多此一举这么一说,岑渊还是略感意外,然后用一种听不出起伏的声音说:“长老若能说到做到,自然最好。”
似乎他意识到刚才自己情绪外泄,很快就将那本不明显的情感收敛无痕。
祝枫就在这时开口说:“我还有一事,希望长老允诺。”
此话一出,两人的目光顿时齐齐看向他。
宿宸心里生出些警惕,不动声色道:“你说。”
“以他现在的身份,不可能留下,”祝枫却是看了眼岑渊,“把他安全送出去,我就跟你走。”
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普通的要求。
岑渊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送出去?”宿宸脸上的不解就更直白了,“你指的是……”
“我刚才破除那些彼岸花时,与这片秘境产生了一些感应,发现了它的出口,却感应到有两个,”祝枫意味明了地看向理应知情的岑渊,“那应该一个是通往其他秘境,一个是通往外界的出口,对吧?”
宿宸略作思忖,“如此看来,回忆刚才几次秘境的大致方位,这个秘境,或许正好对应了东边的出口。”
岑渊却面色凝重,看上去不太情愿,“你想让我现在离开?”
“顺路和我一起,找到出口后离开,这是你说的,”祝枫已经打定了主意,“况且,你也没必要留下陪我犯险。”
就仅仅是刚才,如果当时他真和宿宸交手了,岑渊那样拼命拦在中间,肯定会受到波及。
他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场面。
“你也知道是犯险!”岑渊听他这么一说更激动了,“你让我现在走,怎么可能?”
“岑渊,你做的够多了。”祝枫轻声道。
岑渊一下子愣住了:“什么?”
“我知道你想帮我,我也知道,你尽力了,”祝枫看着他,眼中竟浮现了一抹平和,意外地安定人心,“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你也有要走的路,不是吗?”祝枫勾勾唇角,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虽然在此刻看上去并不合时宜,“事情解决后,那人间万象、众生百态,你替我去看看吧。”
至于他,可能无缘了。
岑渊眼神震颤,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不久前那样轻松随口讲出来的话,现如今,竟也能成为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的回旋镖。
宿宸同样有些触动,他看了眼情绪低落的岑渊,“他可以离开,不过…他愿意吗?”
岑渊停顿了片刻,再次看向祝枫时,目光里有些东西发生改变了,“我答应你。”
三人穿过那片已不复存在的彼岸花丛,一路往东,最终竟来到了一条川流之前。
那川流像是凭空出现一样,不知是刚才被那连片的彼岸花遮挡住了视野,还是在那些花被破除之后,才渐渐浮现轮廓。
那是条蜿蜒不见尽头的河流,青绿色的河水,水面碧光粼粼,闪烁着幽幽荧光,诡丽幽深。若那些彼岸花不曾凋谢,两相结合,倒是极衬这冥界之景。
“是三途川。”宿宸一眼认出。
祝枫当然也不意外,从刚才的业火到彼岸花,再到如今的三途川,一切如他的预料一样,分毫不差。
“还真如传说中那样,走过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就该到三途河了啊。”岑渊望着那条静谧流淌的河流,低叹道。
还挺荒唐,让他离开,却是以这样的形式。
渡过三途河,放下过去,抛去一切,迎来新生。某种程度上,于他现在的处境,还挺符合。
只不过,他做不到真正忘记过去,更无法忘却,在另一畔将他送入“轮回”,自己却坠入无边黑暗的那个人。
彼岸彼岸,他在彼,那人犹在岸,一畔新生,一畔深渊。
或许,直到后面很久很久,就算他们余生不复相见,也永远忘不了吧。
行至川流前,岑渊突然停下脚步,引得另外两人侧目。
若真如传说中一样,河畔还有块写着“早登彼岸”的三生石,他想刻上那个人的名字。
今生忘不了,来世也还想再见的人。
岑渊的眼神掠过宿宸,最后停在了祝枫身上。
“临走前,有些话,我想单独和祝枫说。”
第094章 告白
祝枫与之目光交接, 在对方眼中,他看到了一些难以辨认的交织情绪。
宿宸看上去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才让步道:“另一个出口在那个方向, 我先去看看。”
停顿了下, 他又半是嘱咐半是别有深意地补充道:“若这边发生什么异常,我会追上去。”
“很快, 几句话而已。”岑渊略低的声线让人听不出他的语气, 没什么波动的表情看上去甚是无害。
宿宸多看了他两眼,临了,对祝枫说道:“他走后, 你直接过来。”
祝枫轻轻颔首,目送宿宸走远, 才转头去看岑渊。
岑渊站在岸边,河水幽幽的绿色荧光在他身后闪动, 他侧了半边脸过去,幽绿荧光也就镀了一边在他衣服上,以及那看不清神色的脸庞上。
祝枫看着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被岑渊抢先一步。
“你知道吗,这个出口有个特殊点,”岑渊终于偏过头看向他, 脸上表情却没有明晰多少, “开启之后,仅能容一人通过, 一旦那人离开,出口就会永久关闭。”
祝枫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因为是三途川, 其所在环境的特殊性,哪怕只是在幻境中,”岑渊继续道,“出口还没开启,就算是宿宸,也没想到这一点。”
祝枫似乎领会到什么,一瞬不瞬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如果出去的那个人是你,”岑渊直言不讳道,声音刻意压低了一点,尽管他知道,宿宸那种人,不会稀罕用法术窃听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宿宸就算想追,也无法找到你。”
在祝枫神情变动的同时,岑渊脱口而出最后一句话:“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祝枫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问:“这是你为我设想的后路?”
“在我的设想中,你完全不该以这种方式,插足此事。”岑渊只是这样说道,话里话外,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责备。
“岑渊,”祝枫只觉百感交集,像有一块石头突然压在心底,闷得慌,“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你这是拒绝的意思吧。”岑渊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眼底一掠而过了一点失落。
祝枫微微张口,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刚才在宿宸面前,表现得再坚定决然,当只剩他们两个人时,他还是不知要怎么面对岑渊。
“没事,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不论结果如何,”岑渊舒了口气,语气掺杂了一分释怀,更多的却还是低沉,“你也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更没有错。”
祝枫眸光微动,沉吟道:“正确的事…吗?”
“所以,你放心大胆往前走吧,”岑渊的声音轻而缓,“希望最后,我们都不会后悔。”
岑渊说得一脸从容,心里却无由来地,好像空了一小块。
真的不会后悔吗?
还是有一点吧。
关于过去某些事,关于他和祝枫。
岑渊剩下一抹浓重的情绪,被他掩盖在了微敛的目光下,像触碰不到的遥远碎尘,微茫而飘渺。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岑渊倏然抬眼,眸中本就细微的情绪散入眼底一片波澜,“你这么做,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除了有关我的缘故、形势所迫、还有你说过的关于命运的看法之外,”岑渊的目光停留在祝枫脸上,捕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迟疑,“都要分别了,不用这么吝啬吧?”
“……”祝枫终究还是说道,“销菡坊坊主当初说过,这股力量,代表了纯粹之恶。”
“在寒山城看到的场景,亲眼目睹绯浊做的事,哪怕只有一幕,哪怕只是冰山一角,”祝枫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抗拒,像是被迫陈述了一件自己不想承认的事实,“其实我的第一感觉,是害怕。”
他说着,一边看向岑渊,想在他眼里找到或多或少的意外,然而并没有。
岑渊的目光平静如水,似乎只是安静地在等待他说下去。
于是他在岑渊这样的注视下,继续说道:“害怕我过往的十几年经历,和那人年少时露出的无害一面一样,易变且难以维持,最后被轻而易举地彻底颠覆,沦为回忆中毫无意义的破碎泡影,被遗忘在漫长岁月中。”
“害怕直到最后,我会发现,我跟那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我站出来,也许没有多少所谓的深明大义,”祝枫直言袒露道,直到现在,在岑渊面前,他才肯表现出一丝一毫自己内心软弱的部分,“只是因为担忧事情瞒不住后,在仙盟和所有正道的追杀下,我无法预料我会做出什么。”
“为了活命,我可能会杀害无辜的人,或许时间久了,我还会习惯麻木,对这种事再无感觉。”
祝枫深吸了口气,渐渐垂下目光,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接着道:“假如方才我没有站出来,没有答应他,或是没有拒绝你的提议。”
“今日为了逃命,我可以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仙盟长老,可以牺牲相处日久的你。”
“明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我怕到了最后,我会变成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祝枫的声音低哑而发闷,“终归究底,我只是个会害怕会退缩的俗人。”
“这个答案,也许会让你失望吧,”他抬眸,目光寸寸上移,落在岑渊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比起你描述中的那个他,我差太远了。”
受岑渊的话影响,一直以来,祝枫都将话本里的那个“祝枫”看作与之比较的对手。这是他第一次,在此方面低头。
“君子尚且论迹不论心,”岑渊只是摇摇头,坦然与祝枫对视,“这才是你该有的、一个常人该有的真实一面,不是吗?”
还是有相似点的,岑渊心想。
因为原书的这个情节中,祝枫与宿宸一起发现了出口,宿宸认为他不必跟自己去秘境中心涉险,提出先送祝枫离开。
而面对宿宸的提议,原书中的祝枫,同样选择了留下。
也许是这点打动了宿宸,结合他在秘境的种种表现,以及原有试炼中的优异成绩,宿宸后来才向仙盟举荐了他。
命运的轨迹分岔又交叉,天意弄人,却又异曲同工啊。
“换作是那个他,提早经历了这些,会做出什么选择,也未可知,”岑渊望着祝枫,语气认真,“你做得够好了,我说的。”
祝枫,你会谱写出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一定不能比那个人差,对吧。
祝枫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隔了会,他才道:“我不明白,你何必问我这些,事到如今,答案也不重要了吧。”
祝枫无法理解岑渊的用意,临别前,展开所谓的交心话题,又算什么?
他自然猜不到,岑渊的心中所想。
毕竟,重要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人啊。
“早就说过了,我想多了解你,”岑渊的眼中,揉碎了一点轻柔的笑意,连带着流转的眼波都在微微泛动光芒,“现在,应该还不算太晚吧?”
先前祝枫质疑的话语,被岑渊在这种情况下抛了回来。
那眼神像是在说:
祝枫,现如今,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两人久久相视,谁都没有说话。
祝枫微抿了抿唇,似乎也将内心翻涌难安的情感一同咽下了。
其实有点晚了,只不过,在场无论是谁,都没有把这个拂了兴致的事实点出来。
但对有的人来讲,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隔了片刻,就听祝枫轻声言道:“足够了。”
或许有点晚,但…足够了。
合适不过的气氛,总会给人一种虚幻的错觉,让人短暂忘记当下、以及不忍面对的未来。
而接下来一句话,将这虚幻的泡沫轻轻推回了现实。
“但…岑渊,你该走了。”
祝枫这句话的声音比上句还轻,轻飘到会让人以为,只是一句幻听。
但也切切实实,足以让近在咫尺的人听清了。
“是啊,我该走了。”岑渊侧目,深深看了眼悄然流淌的川流,他的态度相比刚才,已然冷静不少,就连最后一丝抗拒和不舍,都被他藏得很干净。
祝枫似乎为岑渊的态度暗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左手,绯红纹路随之浮现在掌心,底下流淌的三途川河水如受感召,水势在这时骤然汹涌起来,幽绿色的河水被激荡起水花,一部分还打在了岸边。
如今不需要隐藏力量,与彼岸花同理,淬魔能与此地之物感应,包括三途川,打开出口很方便。如果用正常方式打开,还要耗费一番功夫。
不过一会,河水的中央就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四周泛着微光的荧绿河水皆流向那个中心,只进不出。漩涡外侧闪动着层层叠加的流动光芒,中间却是黑色的,像是一个能吸附一切的黑洞。
岑渊与祝枫对视一眼,祝枫施法的手还停在半空,岑渊就这么背过身,他转身得毫不犹豫,也很及时,没让祝枫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以及眼中一抹闪动的粼粼水光。
他就这么仿若无事地,一步一步,缓缓向三途川走去,就像是步入一个新的轮回,走向一个全然不同的新人生。
对他而言如此,对祝枫而言亦然。
区别在于,相隔两岸,一个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跨不过去的三途川。
岑渊踩进三途川的河水中,河水很浅,只及脚踝,除了浸透的湿润感和流水的阻力,再无其他实感。
伴随着哗啦水声,他看见自己在水面的倒影骤然粉碎,破碎的光影消失在奔流的河水中,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祝枫一直在身后看着他。
他也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建设起的一点心理准备和决心,在回首多看一眼祝枫时,会一触即溃。
还好,眼下状况,就好似他们只是正好在人生一个分岔路口道了别,各自走上了各自的路罢了。
这样一想,或许能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不够正式的告别,减去些许伤感吧。
“祝枫,虽然有点俗套和矫情,”岑渊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背对着他说道,“但…无论之后发生什么,答应我,就算为了你自己,真正地、好好地活下去,可以吗?”
“你从来不是什么纯粹之恶,不是什么话本里被定义的主角,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就是你自己,一个不被任何描述定义束缚的人。”
“你担心的那些事,永远不会、也绝对不可能发生,”岑渊逐字逐句道,“因为我相信你,你不是话本里的那个祝枫,也不是绯浊,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最后一句话落下,身后静默了好一阵,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四下只能听到底下奔流不息的水声时,身后人终于开口了。
“你放心,祝枫永远都是祝枫,”祝枫盯着岑渊的背影,缓缓说道,“你认识的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变。”
岑渊还是没有回头,他发出了一声气音,似乎是笑了一声,但轻易就被流水声盖过去了,“如此,那就最好了。”
这场告别是如此平静,没有情绪爆发,没有歇斯底里。
也许以他们现有的朋友身份,这才是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地不能流露过多朋友之外的情感,不能以一个更有底气的身份,强硬地留下并陪在他身边。
岑渊眼中流淌过数种情感,错杂交织,汇成了瞳仁中一抹和那出口漩涡一样难测的黑。
漩涡近在眼前,只需几步就能到达,但岑渊站在原地,望着那深不可测的黑色漩涡,终究还是慢慢回过了头。
身后祝枫停在半空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
岑渊这一回首,流转的视线和祝枫始终没移开过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们有过无数次对视,从开始的针锋相对、互相试探,到之后的默契相视、含笑对望,偶尔几次的暗含情愫,再到后来的激烈纷争、摩擦碰撞,近来的短暂言和,却依旧各怀心事。
最后一次对视,却是这样意外地平静。
“祝枫,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岑渊伫立于三途河深处,流水自他站立之处淌过,黑色漩涡被他挡在身后,水波扩散至他身侧,他置身其中,没被撼动分毫。
“哪个?”祝枫微愣看着站在荧荧幽光中之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或许这个答案,对你我而言,都太晚了吧,”岑渊露出一个有些抱歉的笑,可惜周围光影斑驳,祝枫恐怕连他的表情都看不真切,就像他出口之言本身一样,“梵海洲客栈那晚,意识到陷入过深的人,其实是我。”
早就问出的问题,直到第三次,他才终于肯说出答案。
如果说得再早些,结果…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远处的祝枫瞳孔微震,不由自主上前了两步,似乎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真希望这不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岑渊自顾自地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容里有点苦涩。
笑着告别,总比哭着要好一点,他半是自我安慰半是自欺欺人地想。
心里这般想着,但他望向祝枫的那双眼睛,还是染上了一点湿意。
所幸,隔得太远,祝枫应该看不清。
“再见了,祝枫。”岑渊眸中眼波微微荡漾着光泽,难辨有多少是泪光,如今盛满了星点的笑意、以及不再掩饰的情深与不舍。
他用目光最后描摹了一次祝枫的眉眼和轮廓,一寸一寸,轻缓而细致,像是要将那个人彻底镌刻在记忆里。
“我钟情已久的……心上人。”
仞城那晚,花灯是蓄意送出的,怎奈当时,一个没明说,一个没参透。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踩在了那片漩涡上,视线也在同时分毫不沾地收回,像是要将那句话和过往红尘一同遗忘在身后。
祝枫几乎在一瞬间就冲了过去,所过之处高高溅起水花,靠近岸边被激起的水花尚在空中,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回水面,祝枫就已经瞬形至岑渊身后,伸出的手离他的衣摆仅有不足一寸间隔。
而岑渊,已经步入了那个漩涡。
祝枫竭力倾身,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衣角,却只穿过了一片虚影。
岑渊似乎在最后一刻听见动静,应声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视野就陷入了一片模糊。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错失了祝枫红着眼眶投向自己的眼神,以及那眼神中,汹涌澎湃的情绪。
近在眼前,差之毫末,袒露心意后,他们甚至没对上最后一眼。
直到连岑渊的残影也完全消失,祝枫一个重心不稳,跌摔在了水中,他却毫不在意地迅速抬头,定定看向刚才身影消失的地方。
岑渊没说错,他离开之后,那个漩涡也在同一瞬间闭合消失,好似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为什么…”祝枫失神地望着恢复如初的水面,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无措。
他突然又想起了在“红尘客梦”中见过的幻影岑渊,那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而当时的自己,半个字都不信。
怎么可能会信呢?
后来,记忆中的那个幻影岑渊,和真正的岑渊一样,都化作微尘,在他眼前消失了。
在幻境中,他触碰到了一瞬那人化作的花瓣。而刚才,他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依然是…什么都没留住。
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水花声,远处一直观察着这边的宿宸,在发现祝枫行为异常后,只几息就追了过来。
原本心中警铃大作还火急火燎追上来的他,在看见祝枫瘫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后,不由一愣。
“你……”宿宸的紧张之色还未褪尽,看见水面恢复如初,才反应过来这个出口暗藏的玄机。
祝枫还在怔怔看着刚才出口的位置,视线偏都没偏一下。
宿宸站在一旁看着他,心里总归生出些不忍,出声安慰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祝枫眸光闪动了一下,喃喃重复道:“朋友吗?”
朋友啊……
第095章 破境
秘境中心, 昔日旧战遗址,“断渡道”。
依然是焚野、须流明及彦苍,所代表三方势力的两相对决。
场面还是一对二,在毋庸置疑的实力差距下, 战局的走势已然注定。
焚野在两人的共同压制下, 理所应当地渐落下风,落败对于他而言, 只是时间的问题。
须流明和彦苍左右夹击, 已将焚野逼退至巨坑边缘。
焚野双眼发红,手中无上晴的剑面沾上了血,分不清是谁的, 他大幅度喘着气,身上多处都受了严重的伤, 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
“你究竟为何来此?”须流明寒声逼问,他身上也落下了几处剑伤, 但远不及焚野那种程度。
“寻一样东西,”也许是因为觉得无所谓,焚野竟真的回答了,他被逼至此境地,脸上神情仍旧带着一丝挑衅,“你猜,我找到了吗?”
须流明面色微沉, 一旁彦苍倒是挑了挑眉。
焚野的下一个举动更为出乎意料, 他毫无征兆地将手中无上晴朝外边一甩,竟是直接让它从手里脱落了出去, 携着凛冽剑气的无上晴朝两人袭去,让他们被迫各自退后了几步。
须流明眉梢一压, 无上晴像感应到主人,止住攻势定在半空,周身剑气瞬间消散,然后平稳地飞回到须流明的掌心。
须流明的视线只在无上晴上停留了一瞬,等他再次看向焚野时,就见反应迅速的彦苍又冲了上去,而焚野表情莫测,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明的笑意。
等彦苍贴近巨坑边缘时,焚野已经身体朝后、仰面栽了下去。
彦苍急急刹住脚步,只迟疑了下,一手紫光凝聚,直接朝焚野打了过去。
焚野闷哼了声,脸上原本得逞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咬牙的愤恨。不过片刻,这些神情也跟着他本人一起,共同消失在了巨坑之下不见底的黑暗中。
彦苍站在边缘盯着里边看了许久,却没再听到什么动静,连一声落地该有的响动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回头看向须流明,确认道:“应该必死无疑吧。”
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讲述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须流明也才收回一直看着巨坑的目光,透着些许复杂,“要等出去才知道。”
“不过我说,”彦苍眼神挪到他手中那把无上晴之上,意味深长地说,“原来这无上晴认主啊,怎么还能让焚野夺了去?”
刚才在外边,须流明还和持剑的焚野打了那么久,这样一想,怎么都说不过去。
须流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无视他话里的深意,道:“那场大战之后,它就一直无法受我感召。”
须流明说着,看向手中之剑,也陷入了沉思。
彦苍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神色一动,立即道:“那如今……”
“因为它上面附着的残魄和魔力,全都消失了。”须流明面色凝重地说。
所以焚野会毫不顾忌地扔出那柄引人注意的剑,没了残魄和魔力的无上晴对他而言,只是一块不算趁手的废铁。
彦苍一瞬意外,疑窦顿生,不确定地问:“因为开启遗泽,耗尽了剑内力量和最后那缕残魄?”
“但愿如此,”须流明眉头深锁,显然也未能肯定,“倘若事情当真这么简单。”
彦苍却突然说:“又有人来了。”
须流明在同一时间察觉,立即回首看去,肆虐的风沙足以将一切细小的动静吞噬,却掩盖不住任何一丝活人气息。
在修为加持下,五感超乎常人,一丝一毫的异动都无所遁形。
漫天黄沙飞舞,视野难辨,层层沙浪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两道轮廓,直到他们面前才清晰起来。
“盟主。”
视野不好,对方兴许是出于避免贸然交手的考虑,保险起见,隔老远就喊了一声。
须流明认出是宿宸,而后才留意到他身边跟着的少年,一身白衣染血,似乎受了不轻的伤,不知经受了什么,表情魂不守舍的。
等对面走近,须流明看清那少年的长相时,眼神却猛地闪动了下。
一股怪异的熟悉感自他心底升起,又被他不露痕迹地压了下去。
宿宸只扫了旁边彦苍一眼,注意力就迅速被须流明手持之剑吸引了,他语气震惊:“无上晴?”
“你再来早一步,能看到的不止于此。”须流明握剑的手一垂,无上晴就被他收纳进空间里,不见踪影。
“焚野也来了?”宿宸立即会意,纳闷道,“他人呢?”
一旁彦苍一脸平淡,适时插了一句:“掉坑里了。”
“……”宿宸有些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彦苍朝后边的巨坑扬扬下巴示意。
宿宸的神情明显凝结了一下。
祝枫全程无言,一直默默盯着地面,注意力压根没放在交谈的几人身上,好像空无一物的地面比那几人更有吸引力一点。
不过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也不完全在地面上,低垂的目光虚空而飘忽,似乎没有切实落在什么事物上。
须流明不由多看了眼心不在焉的祝枫,问宿宸:“这位是……”
“流云宗的,半途碰到,就同行了。”宿宸望向祝枫,顾虑到还有彦苍这个外人在场,点到即止,没有多说什么。
“流云宗?”须流明声音多了些起伏,自然联想到了什么。
祝枫一直垂着的目光终于抬起来一点,但他漆黑一片的眼瞳中仍然没什么光彩。
“先出去。”须流明收回视线,灵力在他手心凝聚,看样子是打算先把眼下秘境给破了。
彦苍默默旁观着,只是自觉地离他远了一点。
霎时地面震动,天地轰然一声巨响,一阵强劲的气流从高空劈头盖脸地直袭而下,威力远胜过刚才相比之下算得上无关痛痒的风沙。
骤变之中,祝枫总算看向气流的来源,头顶上那片赤红与乌黑交替的诡色苍穹。此时天际被撕扯开一条狭长的裂痕,从中渗透出白到刺眼的光芒,就算站在遥远的地面上也无法直视。
那散发白芒的缝隙,无端让人联想到了南域封印无上晴的那道狭光裂痕。
以白光缝隙为中心,两边黑与红的天幕如易碎瓷器般猝然破碎,数以千百万计的狰狞裂痕,从天际蔓延至近在眼前的景致。
就如同之前见过的多次一样,别无二致的幻境破碎之景。
这是视野再次模糊前,祝枫在遗泽中见到的最后一幕。
如果可以,真希望是最后一次。
这是祝枫最后冒出的念头。
因为…他一点都不喜欢幻境。
重新映入眼帘的景象,不出意料,是刚才几方对峙的南域。
原本压阵的乌云不知何时尽数散去,天穹碧空如洗,只有潮湿的地面提醒着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就连刚才发生激战的那道巨型裂痕,其中白光也黯淡熄灭下来。
余下的,除了人少了一部分,就连众人站位都没多大变化。
所以很明显,原来裂缝对面的焚野那一批人,不仅是焚野不见了,剩下的人也少了一大半。
至于他们这边,人数变动没有那么夸张。但祝枫很快发现,除了岑渊,擎霄也不在现场。
发现此事的不止祝枫一个,沈卓的眼神先是在莘回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看见负伤的南门穹,急忙朝之走去,脸上尽是担忧和后怕:“宗主,师尊他……”
“我遇到他了,”南门穹轻叹一声,才低声道,“…他离开了。”
沈卓看着南门穹,不知该作何反应。出于私心地想,他或许应该放心一点,可心中郁结的那一口气,却怎么也松不下来。
祝枫站在旁边围观着这一幕,明明离得很近,却感觉自己好像只是一个无关的局外人。
他无意地移开视线,刚好看见不远处宿宸的目光掠过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终于在瞥到他时,才停了下来。
那种感觉也许没错,反正不用多久,那些事就与他无关了。
另一边,彦苍看向裂痕对面数量骤然减半的那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脸色有些压抑。
方才中间对峙的三人,只剩莘回一人,莘回深沉的眸光扫了圈空空如也的身边,似乎经历了一番思索,才默默走回去,站在了彦苍身边。
走至他身边时,莘回和他的眼神短暂交接了一下,一触即离。擎霄不在,莘回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让人无法从中读出什么。
不过彦苍也没在意这些,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对面焚野带的那批人,此刻就像是群龙无首,皆面露惊慌,乱作一团,队形混乱地开始往后撤。
早有预料的彦苍抬手一挥,身后大批人接到命令,以迅猛的速度一涌而上,所隔裂痕原本的力量跟光芒一样荡然无存,此刻形同虚设,无法拦截他们分毫。
隶属西城王的那些魔兵似乎也认清了现实,自知逃不出南域,任由来势汹汹的昔日同族将他们包围,绝望地放弃了抵抗。
西城王造反,他们也不过是被遗留的可悲弃子。
已然退回裂痕边缘的须流明,侧目瞧着这一切,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言语,仿佛是对这一行为的默许。
“须盟主,”彦苍脸上终于多了些满意的神色,他朝须流明遥声道,“毕竟是魔族内部的事,这些人,不如交由我带回魔界处置。”
彦苍这话说得有些投巧,焚野在仙盟地界肆无忌惮,无异于打仙盟的脸。光是他种种行径对此次试炼造成的恶劣影响,彦苍只字不提,堂而皇之扣上一个“内部私事”的名头,就想糊弄过去。
彦苍那些小心思,须流明清楚不过,他不愠不惊地看着远处的魔族人,当着众人面,说道:“右护法,你此次行动,魔尊并不知情吧?”
彦苍眉梢一压,瞳孔微不可察地震了下。
“以我对你们魔尊的了解,事关绯浊,他大可直接与仙盟合作,而非做出派人潜入陨星谷这种引人误会的举动,”须流明无情地点破,一字一字缓缓陈述道,“更不会让你领头,右护法。”
彦苍的异样只展露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冷笑了一声:“盟主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过…”他语调一转,又变成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是又如何,只要结果是你我都想看到的,两全其美,不就够了?”
须流明盯着他看了一阵,也知道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没有多余的意义。
“那还望右护法回去之后,禀报你们魔尊,”须流明神情严肃,声音泛着冷冽,“今日之事,若魔族不给出个值得信服的说法,仙盟不会善罢甘休。”
彦苍勾勾嘴角,知道共识达成,满口答应:“自然。”
“包括不知所踪的焚野。”须流明又补上了这一句。
秘境破除,焚野下落不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死在了巨坑之下,要么是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跑掉了。
虽然无论哪个设想都很匪夷所思,但考虑到跟焚野一起离奇消失的亲卫多达一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倾向后面那个答案。
“放心,这件事,我只会比你更着急。”彦苍露出一个不言自明的讥笑。
魔族右护法和西城王的矛盾,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须流明环顾剩下的人,利落作出决定:“众人,先离开南域。”
宿宸就在这时靠近须流明,在他耳侧说了几句话,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须流明听完,脸上划过一丝疑惑,还是依照他的话,回头看了眼众人,道:“南门宗主,有些事情,烦请过来一下。”
宿宸在一旁跟着说道:“祝枫,你也过来。”
旁边那些人不明就里,也只当是因为先前擎霄的事,没过多在意。
只有莘回在留意到这边动静后,深深看了相隔甚远的祝枫一眼。
祝枫面无波澜地依言走了过去,好似一个没有意识的牵线木偶,数道好奇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仿若未觉。
沈卓看着祝枫从身侧走过去,心里闪过很多个问题,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
没等他组织出一个字,回神抬首,却发现,那道沉默徐行的身影拨开了周遭无数道目光,已在远方。
沈卓见过很多次祝枫的背影,也许他没想过,如今这个寡言少年的形象,会是落在他回忆中的最后一幕。
第096章 前路
阴森肃穆的三重殿门外, 是整齐排列的玄色石阶。
岑渊站在门口,无声眺望着殿外之景,思绪飘离。
“解了同劫蛊,你似乎没高兴多少。”
莘回出现在他身后, 这般评价道。
“是吗?”岑渊随口搭腔了一句, 头也没回,看上去没什么心情。
“因为擎霄揭发你的事?”莘回忍不住猜测道, “看来你对流云宗的感情比我预想的要深, 真是令人意外,这才多长时间?”
“还好吧。”岑渊心不在焉地说,虽然无法排除有些口是心非的成分, 他自己也说不上内心是什么滋味。
“不过你呢?”岑渊回头看了他一眼,“擎霄跑了, 我以为你看上去理应更失望一点。”
“他的事没有完全解决,这只是第一步。”莘回的语气是如出一辙的冷静。
接触变多后, 岑渊能感觉出,莘回远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复杂。他有种直觉,莘回和魔族产生交集,绝不仅仅是因为擎霄这一件事。
未知的事情还有很多,就像在今日之前,他从不曾想过,同劫蛊竟也对自己潜移默化产生过影响。
同劫蛊一解, 让他发现自己缺失过一些根本不该遗忘的记忆。
“有件事,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岑渊突然问道, “你现在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吗?”
之前就感到奇怪, 而在经历过遗泽那些场面后,这个名字,更难不让人多想。
“没什么讲究,”莘回语气如常,“只是这具身体原本的名字。”
岑渊半信半疑,但也没多说什么。
谁都有秘密,他自己也一样。
可惜他原想旁敲侧击问一下出秘境时祝枫的情况,但顾虑到莘回的可疑之处和那个人有关,以及他和祝枫原先就可能存在的过节仇怨,终究还是憋在了心里。
也不知道祝枫听到他那句话后,会是什么反应。
……
莘回见他没出声,继续道:“你心里应该有很多问题。”
岑渊意外于他的直言,眉梢微挑,“哦?”
“对于你,我同样有很多疑问,”莘回语气悠长,“第一次听彦苍讲到你提供的情报,我还挺惊讶的。”
“不得不承认,你确实超乎了我的想象,”莘回无端离他近了些,起伏的声调,让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度,“也让我更加确认一点,某种程度上,在这个世界,或许你和我才算得上同类。”
岑渊坦坦荡荡直视着他,目光没有躲闪,“你是这样认为的?”
“或许,我们的合作可以不止这一次。”莘回的语气带有一丝隐隐的蛊惑性,似乎还在其中注入了一些更易于接触的亲和力,虽然这类形容放在他身上很违和。
“莘回,虽然我并不自认为了解你,”令对方失望的是,岑渊似乎不为所动,“但你的话术和用意,未免太明显了些。”
其实祝枫之前没说错,岑渊心思细腻,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清楚。
至于以怎样的态度去应对,得分人。
“我是真心实意的,”莘回倒是懒得掩饰自己真假掺半的情绪,“退一步来讲,就算各取所需,也有利无害吧。”
“就算有可能,也是以后的事了,”岑渊打量了他一会,仅是含糊其辞地说道,“现在,我只想远离这些是非纷争。”
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眼前这个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他无论是和原书中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大相径庭。而这,也仅仅是他身上众多疑点的其中之一。
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也有与之相似的未知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知道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岑渊知道,对他们而言,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所以,保持适当的距离,也有一定的必要。
莘回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道:“想不到你是这种心理,我还以为,你起码会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况且,你真能完全置身事外吗?”
这句话不知戳到岑渊什么,他眼神闪了下,立即道:“这是我的事。”
“好,那我拭目以待,”莘回自动忽略了他话里的一丝异样,轻慢地说,“希望下次再见,你不会再跟这次一样狼狈。”
岑渊冷觑了他一眼,然后就直接转过身,一句告别都没有,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下殿前石阶,只留下了一道颀长的背影。
莘回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而他刚才那张在人前惯用的假面,此刻竟也变得有些模糊,从中流泻出了一丝难辨真切的情感。
原来当初在那人眼中,自己是这样的。
他如是想。
*
堂内灯火通明,华丽的装饰典雅又不失庄严,白色雕花殿门紧紧闭合,也将外面被布下的结界挡在了门后,仿佛将尘世万物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了这一方天地。
殿内烛光映照的,只有祝枫一个人的身影。他站在汉白玉砌成的地面上,那身来不及更换的带血长衣与周遭格格不入,但显然眼下无人会在意此点。
他就以这样的姿势伫立殿中,不知站了多久,仿佛是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殿堂深处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足音,在寂静非常的殿内被无限放大,一声一声,有如落下审判的倒计时,拨动着闻者的心弦。
他蓦然抬首,随着声音的逼近,终于看见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偏殿走了出来。
须流明和宿宸的表情都有些凝重,再次见到静立在正殿内的祝枫时,他们发现,这个意外地沉得住气的少年似乎一直站在原地,没挪动一下。
这种情况下该有的不安或紧张,都被他压制在了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仅余一片岑寂。
两人停在了他几步之遥的位置,像是隔开了一道无形又无情的分界。
两人没有开口,祝枫也没有说话。
须流明端详了他好一会,半是审视半是打量,可能打算透过那张脸窥探到另一个人的几分影子。
一阵算得上是窒息的沉默后,须流明终于开口了:“我大致都了解了,你的情况太过特殊,你们宗主既已知情,这段时间,你就先待在这里吧。”
当然,他们对南门穹用的,定然是另一套说辞了。
宿宸只是在一旁看着,静静听着须流明宣告他们刚才商讨的结果。
祝枫的眸光默默上抬,看向了须流明的眼睛。
这算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正面对视,须流明才留意到,祝枫的瞳色比一般人要浅些,这一点,不像他的母亲,而像另外一个人。
“我会给你在玄极殿偏殿安排一处住所,然后花时间估测你体内力量的具体状况,”须流明停顿了下,才说道,“在此之前,你暂时不用离开偏殿了。”
话语所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祝枫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但也隔了好半会儿,才从喉间低低挤出一个“是”字。
须流明继续道:“目前在仙盟,这件事只有我和宿宸知道,以后也不会变,清楚了吗?”
祝枫从刚才起一直维持不变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的确,这种事一旦传开,定然会引发骚动和恐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若他因此沦为众矢之的,舆论压迫下,无法确保他会面临怎样的后果。到时候不可控的局面,想来也不是须流明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或许,那就是岑渊之前最担心发生的一幕吧。
所幸,现在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至于岑渊……
一定不会是最后一面的。
他一定会,找到那个人。
祝枫碾平了翻涌如潮的思绪,只在眼中留下了一闪而过的暗色,也被他混进了交错难察的目光中,他不卑不亢地应下了须流明那句话:“清楚。”
须流明轻轻颔首,一挥手解除了结界,紧闭的白色殿门随之打开,他转身朝外走,一边说道:“跟我们过来。”
宿宸正打算跟上,留意到祝枫站在原地没动,侧目看向他。
“盟主,长老。”祝枫喊了一声。
前面的须流明闻声回头。
祝枫很清楚,这个解决方法对于仙盟而言,其实不是最保险的。
须流明和宿宸自然也会深谙此理,但他们依然作出了这个决定。
这个始终挺直背脊的少年,竟是第一次俯下身,深深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
须流明微微一怔,对上了祝枫重新抬首时上移的目光。这一次,他只看见了那双澈亮的眼眸,再无其他。
确实是属于少年人的眼睛,仿佛能装下世间的一切东西。只是这双眼瞳中,没有年少轻狂,没有灵动天真,甚至算不上通透,让人无法一眼望到底。
像辽阔荒原上无际的风,深远,却也赤诚。
第097章 沧疏影
木质柜台上, 门外轻风吹动烛火,微微摇曳的烛影,映照着桌上撑着手肘正昏昏欲睡的人。
这里的布置摆设,看上去像是一个客栈或食肆, 哪怕夜色已深, 还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奇怪的是,堂内只象征性地零散摆了几副桌椅, 而落座的人, 更是寥寥无几。
柜台后的人显然是店内唯一的伙计,却没有半分起身招待客人的意图,也许是手肘撑累了, 他甚至直接趴在了桌面上,用自身行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消极怠工”。
店内的客人则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 步履匆匆路过柜台时,都不约而同地没打扰这位困倦之人的安睡, 似乎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不过,单看那些客人的穿着装束和外型气质,也不难判断,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铺面。
可惜伙计的困意注定无法得到满足,因为总算有人走近柜台,用手在柜顶轻轻敲了两下。
伙计乍然惊醒,猛地起身, 睡眼惺忪地看向打扰自己的不速之客, 脸上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情绪。
来者是两个人,都是穿着普通、相貌平平, 一看就是那种没什么记忆点、见过即忘的类型。
就是因为太过普通,让伙计不由多看了一眼。在这种地方, 过于普通,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其中一人从袖口摸出一块黑色的木牌,牌子上雕刻的纹路在烛火下清晰可见,被他放在柜顶缓缓推了过去。
伙计接过去瞧了一眼,熟练地将木牌收起来,手一挥,刚才空荡的柜面就凭空出现了两颗赤色发亮的珠子,只有指甲盖大小,整齐地并排摆在一起。
“第一次来啊。”伙计顺嘴问了句。
“嗯。”那人拿过了柜面的珠子,他身边的人伸手拿走了另一颗。
“是为了这次竞拍吧。”伙计像是看透了一切,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那人不置可否,只礼貌地笑了笑。
伙计也就识趣地止住话头,朝内侧偏头示意:“后院那片梅花林,走到尽头就是了。”
那人只一点头,就和另一人一起,转身朝客栈内侧走去。
伙计探出头看了会两人走远的背影,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看人准度八九不离十,心里正嘀咕,这两人绝对经过了一番伪装。
这种事司空见惯,他不以为意,打了个哈欠,又趴在桌上继续睡觉了。
“应该戴面具的,”另一边,刚才领头之人的身边人说道,“易容术既麻烦,还有可能被识破。”
在那种地方,戴面具的人不少,也不算招摇和引人注目。
“放心,这可不是普通的易容术,轻易识破不了,”那人显然并不担忧,悠悠道,“不过,你无需担心被识破吧?”
“当然是担心你,”另一人忍不住道,声音到后面越压越低,“你知道多少人认识你那张脸吗,容家主!”
被说中无法反驳的容兆无奈一摊手。
两人一路说着,已穿过后院,走进了那片梅花林。正值凛冬,梅花开得正盛,院落挂起的灯笼无法照彻昏暗的林内,只能隐约看到黑暗中几抹盛开的红,余下就是阵阵飘来的丝缕幽香。
按理来讲,院落空间有限,梅花林不会多大。他们进入林子后,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到尽头。
两人都很清楚,因为从入口的这个障眼法开始,他们就已经离开所谓后院的范畴了。
可以断定,寻常人若敢踏足此处,定会在里面迷失方向,被困其中。而刚才店内伙计给他们的红色珠子,是唯一的通行证。
穿过梅花林深处,直到余光景致尽数倒退,他们最终停在了一个高大的牌楼前。
牌楼上的横匾赫然写着三个红色醒目的大字:沧疏影。
“一个黑市,还取这么风雅的名字。”另一人仰头看着那三个字,啧啧感叹。
“梅林深处,暗香疏影,倒是趣味。”容兆意味深长地点评道。
通过牌楼之后,天色明朗,日光照耀下,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市集,其中穿梭来往的人形形色色,一眼望去大致能判断出:人修、魔修、妖修,各类种族都不会少。
相较之下,他们二人融进人群,倒是外表看上去最显正常的。
沧疏影不受制于任何一个地界,作为一个独立出来的势力,是出了名的“百无禁忌”,身份不限,种族杂糅,其中流通的商品,种类就更加繁杂丰富无下限了。
在市集外围,还只是最基础常见的高阶丹药、武器、法宝,稀珍药草及炼器材料,越往里面走,没见过的花样就更多了。
在这里,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但也毋庸置疑,全是高昂难想象的天价。
两人从拥挤的市集穿梭而过,那些商品眼花缭乱,却没使得他们驻足停留一步。
另一人看了眼和外面截然相反的白天,不由道:“这里是永昼,真不知道他们时间怎么运作的。”
“想来因为大部分不是人族,不需要休息,”容兆则说,“就像也有地界是永夜,同样不存在时间概念。”
另一人偏头看向他:“你说勾陈陵?”
一样的道理,勾陈陵因其内部“生灵”的特殊性,也不需要时间概念。
容兆嗯了一声,说:“看来你知道。”
“我去过。”那人却静静道。
容兆眉梢一挑,惊奇道:“不是听说魔族把勾陈陵封锁了吗,你怎么进去的?”
“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人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语气多添了几分起伏。
“难怪,”容兆若有所思,“我总感觉,你去过不少地方啊。”
“现在不又多了个地方吗?”那人意有所指道,“不为你这件事,我都已经离开霓光洲了。”
“啧,你才回霓光洲多久,又要去哪?”容兆一皱眉,也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问道,“真不知道你天天在忙什么。”
“快走吧容二公子,”那人刻意加重了称呼,一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真不知道你们容家怎么天天那么多事。”
“你也知道,底下一堆人不服我,说我得位不正,”一提这事,像是触到容兆哪个开关,他顿时更来劲了,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个个阳奉阴违,接连的烂摊子要我处理,真是不消停。”
“你的亲信呢?毕竟是你们家族的私事,其实没必要让我掺和。”那人似乎是叹了一声,声音透着些许无奈。
“那些人一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怕太声张引起他们注意,”容兆重新冷静下来,正色道,“所以找家族之外的人更方便行事,比如你。”
“…行吧,但你确定是那人的手笔吗?”他反问道,“才用完悲欢铃,转头就把它卖给沧疏影,怎么看都很蹊跷吧?”
“就是因为蹊跷,才更需要一探究竟,”容兆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不单是这点,他手里那东西是怎么来的,也很重要。”
“这悲欢铃失落已久,如今突然现世,定然引起轰动,”那人如是分析着,“我猜这次参加拍卖的人里面,有不少是冲着这个来的。”
最后,他还不忘嘱咐一句:“毕竟与你们容家有关,你小心一点,免得引火上身。”
此话一出,容兆脸色沉了些,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是头疼,“我知道。”
集市的终点通向一个高大恢弘的金碧建筑,光是从外面看,相缀的金银珠玉,精致的飞檐斗拱,就能瞧出其华丽奢靡,是建造者毫不吝啬和掩饰的财力。
相比之下,外面那些集市摆出的各式稀珍奇宝,在绝对奢华的建筑面前,瞬间都黯然失色了。
建筑最高有十层之多,每一层对应了不同的场所,而他们要去的拍卖场,位于建筑的最顶层。
不知是因为每一层都建得很高,还是视觉效果,一眼望去,顶层的斗拱甚至都没入了天际云层,半边在云霄中若隐若现。
容兆留意到身边人仰着头,视线久久停在那高耸入云的顶层不曾移开,于是问道:“新奇吗?楼建成这么高的,确实挺少见。”
“……的确。”那人这才收回目光。
只是内心感慨,如今看到十层楼的建筑,居然都会觉得高了。
果然是在这里时间待久了,很多东西习惯之后,过往的一些事,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陌生。
他面色不显,若无其事地跟上了容兆。
在这种地方,上十层楼肯定不能用走楼梯这样传统落后的方式,今日到场的又大多是同样打算前往拍卖场的人,所以就有了以下一幕。
一群人,当然并不都是人族,聚集在首层,乱中有序,勉强排成了一条队伍。就是为了等一个通往顶层却空间有限的传送法阵。
岑渊表情微妙地站在队伍里,眼前这一幕实在相似又熟悉,哪怕相隔再久,也难以阻挡他瞬间被唤醒的遥远回忆。
不知等了多久,他们终于成功登上了电梯…不对,传送法阵,来到了顶层。
第098章 悲欢铃
顶层的设计很直观, 中间一个大型的展台,外围就是他们竞拍者的座位。
经过一系列的繁琐流程,两人总算在拍卖开始前落座了。
堂内喧扰嘈杂,直到拍卖师登台主持, 进行一番作为开场的讲话后, 周遭的喧嚣之声才渐渐消减下来。
两人坐在一个不显眼的小角落,直到竞拍开始, 随着一件件拍卖品被展示, 周围叫价声此起彼伏,一单单交易在落锤音中敲定,他们始终没举过一次牌子。
“等会轮到那件东西, 要叫价吗?”岑渊粗略扫了眼坐在前面的人,印象中有些和他们一样没举过牌, 心里大致有了数。
“看情况,”容兆还在认真留意着台上状况, “我就怕到时候随便让谁拍走了,线索直接断了。”
岑渊则笃定地说:“未必,盯着那东西的,可不止我们。”
隐藏在暗处的多数人皆有所图,指向的全是一样东西。直到现在拍卖的正常进行,也不过是暗潮汹涌之上,一片祥和的表面假象。
正好在这时, 上一件物品拍卖结束, 拍卖师在台上卖了个关子,说道:“下一件拍卖品, 或许不少人今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话音一落,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现场变得比先前更安静了。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另一人从台后端出一个托盘,托盘之上是用隔绝法术封装好的展品,“接下来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曾失落多年的天阶法器,悲欢铃。”
那是一个色泽古朴的青色铜铃,足有巴掌大小,外表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被安然静置在半透明的法术屏障内。
仅从外型来看,和普通铃铛差别不大,忽略它被用来做过什么,不会让人联想到它用途的凶残之处。
“功能,不用多说,大家都清楚,”那人侧身向众人展示放在中间的青色铜铃,继续介绍道,“最基础的催眠和精神控制,至于其他能力,因使用者和被使用者的修为而异。”
“起拍价,一万颗上品灵石。”
不等那位拍卖师喊开始,就立即有人举起了牌子,却不是叫价,而是:
“我有疑问!”
声音大而洪亮,也无法排除带有稍显刻意的挑衅意味,成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台上拍卖师投来的目光。
岑渊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凑向容兆低声道:“看,这不就来了?”
这悲欢铃的拍卖,注定无法顺利进行了。
虽然知道对面大概率不怀好意,但台上之人还是波澜不惊地询问道:“这位客人,有什么疑问?”
那人迎着无数道视线在人群中站起来,果真说道:“都知道悲欢铃失落已久,你怎么证明,你们所展示拍卖的,就是真正的悲欢铃?”
他一说完,现场紧接着出现了好几道应和声,和余下议论纷纷的杂音。
“这位客人或许是第一次参加我们拍卖会,不清楚规矩,”拍卖师笑了下,解释道,“我们沧疏影出手的拍卖物品,都会经过严格的核实和检验,信用是我们的招牌,绝对不会存在赝品的情况。”
“是吗?”那人嗤了一声,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质疑,“所以你能肯定,你们手中的这个悲欢铃,是货真价实的?”
“当然。”拍卖师一口应道。
“可我听说,前几日闹出了件轰动不小的凶案,数名修士因中精神控制类法术而惨死,凶手却不知所踪,”那人像是看到猎物终于落套一样,“就连仙盟都介入调查了,据悉,那些人身中的法术,就是久未现世的悲欢铃造成的。”
“这样看来,那起凶案,也与你们沧疏影有关了?”
拍卖师意识到不对,表情微微一变。
“此言差矣。”
又一道声音在场下响起,众人皆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坐在首排的男子站起身,缓缓走上了台。
拍卖师见到他上前,立即恭敬地退让到一边,将台中央留给了上来的人。
“你是……”刚才的人看着他,对上了那人同样投来的目光,不算友好。
“我是这场拍卖会的负责人,”那名男子的眼神锐利如刃,仿佛要将眼前人看穿一般,“你所说之事,仙盟此前就找过我们,我能奉告的只有一句,沧疏影与那件事,毫无关系。”
“悲欢铃就在你们手上,你一句毫无关系就想撇清,怎么可能?”那人不依不挠道,“难不成还能是凶手用悲欢铃作案之后,转手将它卖给你们了吗?可笑!”
“为何不可?”男子从容道,像在讲述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我们沧疏影只负责转卖交易,其余纠纷一律不插足,你想要求商品来路正规完全干净,就不该来这里。”
那人被噎了一下,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想离开的话,出口在那边,若想继续参与拍卖,还请坐好。”男子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人一脸愤愤,不敢闹得过分,难堪地站了一会,还是不服气地坐了回去。
“就到这种地步啊。”场下,岑渊的表情有些失望。
“那可是仅次于沧疏影之主的二把手,精明着呢,”容兆平静评价道,“那人想要挑刺,踢到铁板了。”
“真的只是挑刺吗?”岑渊微勾嘴角,反问了一句。
“也没准是试探。”容兆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拍卖能正常进行下去时,又一道声音意外闯入,再次打破了局面。
“你们沧疏影昨日用的,可不是这套说辞。”
台上男子的脸上的不悦已经快要压不住了,他近乎有些不耐地,看向那第二位突然出现的发言者。
容兆略感意外地一挑眉,升起几分兴趣,“居然还有。”
坐在他身边的人,这次却没有搭腔。
容兆转头看向他,就见岑渊的身体像是定住了一样,他朝前的目光飞速地左右游移,掠过人群,似乎在寻找声音的出处。
“怎么了?”容兆不由疑惑。
直到刚才出声的人在人群中站起来,岑渊的目光才陡然停住,一动不动地落在那道背影上,久久没有离开。
“没什么。”他微微张口,低声道。
站起来的那人身材高挑,半束的墨发披散在一身湛蓝色长袍上,他戴着一个遮住半边脸的银制面具,面具上的精细镂刻泛动着微冷的光泽,与他那遮不住的冷峻神情如出一辙。
“是你。”台上男子一眼认出了他,“你居然也来了。”
蓝衣人眼神凛冽,一步步走上前,“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会将事实歪曲到何种程度。”
这话说得毫不避讳,台上男子面沉如水,“此话怎讲?”
“你们放出拍卖物有悲欢铃消息的时间,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理所应当地让人以为,悲欢铃是在那件事后才被转手到沧疏影,”蓝衣人已行至台前,不留情面地指出,“但事实上,你们拿到悲欢铃,是在那件事之前吧。”
“昨日你才说过的话,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蓝衣人微微抬首,与台上人对视,神态举止,却怎么都不像仰视的角度。
此话一出,引起了场内不小的轰动。
“之前?”容兆难以抑制地语调一扬。
岑渊反应没他那么大,深色的眸光始终停留在那人身上,隔了几秒他才开口:“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什么?”容兆猛然看向他。
“自然没忘,”台上男子似乎有些苦恼地垂下目光,然后才重新看向他,“我只是不想增加多余的麻烦,就今日的场合,过多谈论此事,在我看来没什么必要。”
蓝衣人表情未变,步步紧逼:“不肯告诉我提供悲欢铃之人的身份,也是为了避免麻烦?”
“我知道你们仙盟迫切想查出真相,但很可惜,我们沧疏影也有自己的规矩,比如保护客人的隐私,”男子看上去好像真的很为难一样,如果忽略他眼中不明显的精光,“沧疏影不在仙盟管辖范畴内,我们不想坏规矩,你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不想坏规矩?那我帮你分析分析,”蓝衣人不为所动,只是静静说道,“假设那件事当真与你们沧疏影无关,你们对此毫不知情,就有两种可能。”
“其一,你们手上的悲欢铃是真的,”他说着,一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还在台上的青色铜铃,“在公开消息之前,就有人探查到信息,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你们沧疏影盗窃出了悲欢铃。犯下事后,又趁着你们未察觉,将悲欢铃安然无恙地送回来,整个过程中,你们没有一个人发现异样。”
“暂且排除内部问题,消息保密不到位,致使信息泄露,轻易让外人盗走了拍卖品,从头至尾毫无所觉,说看管不力,都算轻了,”蓝衣人一针见血道,“沧疏影以交易为主要生意,却犯下如此低级的基础错误,你们的能力,让人存疑。”
男子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就听台下那人还在说道:
“其二,你们的悲欢铃是假的,这么庞大的机构,维持数年信誉,却连一件赝品的真伪都辨别不出来,还以次充好,将其摆上拍卖的展台,”蓝衣人终于看向男子,“还有很多,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用。”男子死死盯着他,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沧疏影坚守规矩,不想配合仙盟调查,也不愿意给在场客人一个交代,”蓝衣人淡声道,“就是不知传出去后,众人以后是否还会愿意来这里交易。”
场下座客情绪被调动,喧闹声更甚,至于有多少是真情实意,多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就不知道了。
“你!”男子气极反笑,冷呵了一声,“好,看来今日拍卖注定是进行不下去了。”
“各位,仙盟势大,我们沧疏影开罪不起,只能劳烦在座的大家耐心等等,留在这里配合调查了。”男子一抬手,竟是直接使这层所有出口被封上了结界术法,将全场的人关在了里面。
现场顿时更加沸腾,有不少人立即站起来,一脸意见地指着台上,言语激动,皆是在诉说不满,有离出口近的甚至想强行破开结界,自然没成功。
蓝衣人环视了一圈,面具之下眉梢微蹙。
“想查什么,问什么,您请便。”男子就像对混乱情况一无所知般,朝向台下之人,用配合的语气说着最拱火的话。
“为了转移矛头,做到这种地步,没必要。”蓝衣人沉声道。
“嗯?此话何意,”男子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我只是为了帮忙,方便你们仙盟调查,怎么了?”
蓝衣人的眼神更冷了些。
台上台下的二人两相对视,谁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在混乱嘈杂的现场,形成了无声对峙。
又一道声音的加入,却再次打破了现有的僵持气氛。
“抱歉,打扰一下。”
蓝衣人应声转头,看见了一个面相温润的青年,不知何时在混乱现场中走至台前,来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与那青年的目光正好对上,青年见到他正脸,竟是对他露出了一个笑,眼中笑意浅浅的,纯粹而不掺杂其他成分。
这一举动出乎蓝衣人意料,他刚才还没来得及褪尽的冷意,也跟着微微凝滞在了脸上。
台上男子不知道跳出来个人又要闹哪出,有些不善:“你有什么事?”
那人先是回了下头,不知看向谁,点头确认了什么。
然后他重新看向两人,更准确点,应该是看向了那名蓝衣人。
“提供信息啊,”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快,“不是说配合仙盟调查吗,我知道一些事,第一时间就来了,想告诉这位道友。”
这回,蓝衣人和男子的脸上,几乎同时浮现了意外的神情。
果然,易容还是有点用的,不仅样貌变了,声音也跟着变了。
岑渊心里暗暗想。
毕竟,声音实在是太好认了……
他听到的第一句,就认出来了。
第099章 真与假
蓝衣人似乎顿了一下, 才问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悲欢铃的拥有者是谁,”岑渊慢条斯理道,“至于和卖出它的是不是一个人,就不确定了。”
台上男子定定看着他, 表情变得不可捉摸。
“不过这里人多眼杂, ”岑渊随意地扫视了后面混乱的人群,有不少双眼睛正暗暗盯着他们这边, “毕竟可能牵扯沧疏影内部的事, 你当真决定采取这种处理方式,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此事吗?”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望向了男子,明显是对他说的。
男子一直阴沉的脸色没什么变化, 眼神却偏转了下,好像被说中了心中顾忌。
“或者你不好做主?”岑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道,“怎么, 拍卖会这样重要的场合,沧疏影之主不在吗?”
“……”男子心虚地一咬牙,“这种小事,还轮不到……”
恰巧在这时,一声明显的响动搅碎了吵闹纷乱的现场,喧扰声像突然断了线,声音骤然减小, 接着又爆发了更杂乱的吵闹声。
几人望向响动之处, 竟是刚才所有出口的结界,都在一瞬间被打开了。
众人显然都懵了一下, 刚才还争着闹着要出去的人,反倒谨慎地没敢动作。不少人不明就里地看向中央, 却发现台那边的人看上去和他们一样意外。
男子眼中的讶色只闪过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什么,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面色有些凝重。
岑渊见男子反应十分镇定,再次看向门口,果不其然,堵在门口的那群人居然全都避让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华贵的青年不疾不徐地从门口走进来,进来后的第一眼,就是看向台上的男子。
“我才不在多久,怎么就搞成这样了?”那人声音平稳,低冽的嗓音甚至有些好听,只透出了一股淡淡的责怪之意,听上去并没有多在意。
只看那一身华丽张扬的装扮,会让人以为他是哪家出门游历的富家少爷,而非手握整个沧疏影大权的主人。
“对不起,楼主。”刚才对外一直强硬凌厉的男子微微垂下头,低声道。
“好啦好啦,又没怪你,”那人所表现出来的,似乎也正如他看上去那样,一副随和又带有些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一步步走上前,一边摆摆手,“让其他人都散了吧。”
“楼主,这……”男子猛然抬头,脸上尽是犹豫之色。
那人却看向台侧一直站着没敢出声的拍卖师,吩咐道:“你,去处理好,前面成交的走正常流程。”
“是。”拍卖师连忙应道。
“在场各位,实在不好意思,”楼主几步跨上台,朝向场下一直观察情况没有轻举妄动的众人,往声音里注入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因沧疏影内部的疏漏,让各位受惊了,本次拍卖会到此终止,没事的客人可以离开了。”
“今日之事,给大家造成的不便,我在此向大家道歉。”说完,他郑重地行了个礼。
场下有人听完就干脆地离开了,还有人不肯罢休,留在原地不肯走,不停说着什么,好像受了莫大的损失,想要讨个说法。
楼主仿若未闻,利落地转身,目光没再偏移一点,对场下不管不顾。好像是见惯了那些纠缠不休的客人,而刚才,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他无视了外界那些杂音,嘴角挂上一副生意常用的微笑,看向蓝衣人和岑渊:“几位,借一步说话。”
容兆以同行的身份一同前往,以及端着悲欢铃跟在后面的那位苦着一张脸的二把手。
几人走入台后,弯弯绕绕,最后进到了一个单独隔出的厅堂内,看布置,像平日是用来接客或议事的。
楼主走至主座直接坐下,一边对后面几人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正事要紧,待客不周,还请担待。”
二把手将装着悲欢铃的托盘放在一旁桌上,站在了一侧。
几人落座后,楼主看向仙盟来的那人,一手敲击着扶手,缓缓开口道:“敢只身前来沧疏影调查,面戴银色面具,若我所料不差,你是仙盟六部之一,祝枫,对吧?”
蓝衣人沉默了几秒,才用听不出情感的声音说道:“是。”
“那么这两位是……”楼主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另外两人。
“身份不重要,”容兆开门见山道,“我们为追查一人而来,我曾得到情报,那人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在破岳境,手上有悲欢铃。”
他说着,一边看向祝枫,“破岳境的那件事我有所耳闻,也许我们和你们仙盟正在查的,是同一个人。”
“我们之前以为,那人是事发后将悲欢铃转手,”岑渊也在一旁道,“但刚才听你们讲,既然时间顺序反了,或许用悲欢铃犯案和出手悲欢铃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边想边说道:“毕竟将悲欢铃卖给沧疏影,转头又将它取走,实在说不通,也没必要。”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沧疏影盗走了悲欢铃?”二把手眉头一皱,忍不住出声道,“那现在这个又是什么?”
“嗯?方才那位道友不是分析得很清楚了吗?”岑渊意有所指地瞟了眼祝枫,状似无心道,“还是你刚才没太听明白?”
二把手脸一黑。
祝枫多看了岑渊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问道:“你们追查的那人是谁?”
容兆道:“霓光洲容家,容惟。”
“原来是容家人。”楼主颇有意味地拉长语调。
这声容家人,听上去不仅仅在说容惟。
容兆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祝枫若有所思,“你们因何追查此人?”
“仙盟又是因何调查此案呢?”容兆却是反过来问他,“几个修士因精神控制法术而死,这事可大可小,就算破岳境是仙盟地界,居然能让仙盟亲自出手调查,甚至派出了六部。”
祝枫知道容兆的意思,面无表情道:“你不想透露,我不会多问。”
“不是打算合作吗?”岑渊朝容兆使眼色,试图说服他,“有了仙盟的帮助,查起来会更方便吧?”
“是你想合作,”容兆纠正这位把自己拖下水的友人,“而且,就算合作,总该信息对等交换,不是吗?”
说完,他别有意味地看向祝枫。
不愿意说的可不止他一个。
岑渊见两人僵持,只能望向主座之人,“楼主,事到如今,你们也不愿意说出提供悲欢铃的人是谁吗?”
“那要看诸位讨论的情况了,”楼主礼貌一笑,和和气气道,“目前看来,既然那件事的主谋和转手悲欢铃的不是同一人,我们的答案就没那么重要了吧?”
岑渊轻叹了口气,道:“既然各位都不愿意说,只能我说了。”
“你说什么?”容兆不解地一挑眉。
“那我先来猜猜,”岑渊自顾自地开始道,“仙盟会追查此事,是因为悲欢铃的前主人吧?”
“悲欢铃的前任主人,魔族西城王焚野,而五年前焚野在陨星谷失踪后,悲欢铃也跟着下落不明,”岑渊说着,目光移向祝枫,“据说仙盟追查他很久了,可惜一直没什么消息,你们调查悲欢铃的源头,也是为了他吧?”
祝枫看向他的眼神有了微小的变化,同时带上了一分不经掩饰的打量。
“看来我猜中了?”岑渊轻轻一笑,嘴上说着是猜,可他眼里,尽是势在必得之意。
容兆有些不对劲地瞅了下岑渊,却没多说什么。
祝枫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淡淡道:“没错,那你们呢?”
岑渊也不好喧宾夺主,只能朝容兆示意。
容兆看上去依然不情不愿,还是说道:“我们确实是容家人,容惟从前段日子起就行事怪异,后面甚至直接失踪了,我们追查他的行踪,最后一次出现在破岳境。”
“听他身边人说,他曾神色匆忙地带走过一个形似铃铛的法器,根据外形描述,应该就是悲欢铃。”
虽然岑渊算不上容家人,但这点不重要的细节,他也懒得多说了。
楼主用手支着头,像是在一旁看戏一样,“这是容家家主的指示?”
“是的。”容兆一本正经道。
岑渊不明显地发出一声气音,似乎是在笑,只有离他近的容兆听到了,瞪了他一眼。
“那就有一个问题了。”祝枫就在这时说道。
“什么问题?”楼主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随性问道。
祝枫一语指出:“你们根本无法确定,你们口中那人所持悲欢铃,究竟是真是假,对吧?”
容兆微微一怔,道:“这么一说,的确。”
如果当真存在真或假两个悲欢铃,单凭一人之词的描述,确实无法下定论。
“所以,那个容惟,既有可能是破岳境一案的真凶,也有可能是将假悲欢铃卖给沧疏影的人。”祝枫不紧不慢道。
二把手刚才的低沉神色逐渐被费解取代,“你如何能确定,我们手中的悲欢铃是假的?”
“这个晚点再验证,”祝枫看向从刚才起就置身事外的楼主,“所以,现如今,沧疏影告诉我们卖出悲欢铃之人是谁,就很重要了。”
第100章 同行
楼主与之相视, 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他微微偏过头,却是说道:“既然这样,我也很遗憾。”
祝枫一瞬不瞬盯着那个回避目光的人, “此话何意?”
“因为……”楼主先是看了眼二把手, 才坦白道,“我们也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
“什么?”祝枫紧了紧眉。
“你们也知道, 沧疏影做的都是什么生意, 我们对落实身份的要求本就不高,不公开真实姓名、秘密交易的大有人在,”楼主解释道, “很多人会借沧疏影转手来路不正的商品,只要核验确认了物品价值,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就算达成了。”
“卖出悲欢铃的人, 也是这种情况,”他显露出几分无计可施,“抛开身份姓名,就算我们记住了他的长相,不排除伪装的可能,那也未必是他的真实面目。”
“所以你们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是因为你们也根本不知道?”容兆一听, 忍不住讥讽道, “不得不说,你们沧疏影可真会做生意。”
楼主脸上倒没出现半分被拆穿的窘迫, 听了容兆的话,也不恼, 只是笑笑:“我权当这位朋友是在夸我们了。”
“你们此前可听过破岳境发生之事?”祝枫则指出,“倘若听过,不会对你们手上的悲欢铃产生怀疑?”
“虽说公示拍卖品名单是在事发之后,但实际上,我们是在公示后才听闻此事,但那时消息都放出去了,总不好临时更改,”楼主道,“怀疑肯定有过,但我们再次验明了悲欢铃,结果和最初一样,是真的无误。”
岑渊问道:“你们怎么验明的?”
“利用道具测出法器品阶,是我亲自测的,此物确实是天阶法器,这点不会错,”二把手适时插话道,“想拿一般的赝品糊弄沧疏影,可没那么容易。”
岑渊却说:“如果是不一般的赝品呢?”
二把手沉着一张脸,“你什么意思?”
“暂且不论容惟手上的悲欢铃是真是假,”岑渊不急不缓道,“如果眼前这个和破岳境一案的悲欢铃只有一个是真的,只能是破岳境那个吧?”
“不同的法器会留下特定的法术痕迹,一经使用就能看出来,”岑渊继续道,“至于你们手上这件,就算验证了是天阶法器,有相似的外形,也未必就能确定是悲欢铃,不是吗?”
“……”二把手眼睛一瞪,张口想反驳,看了眼难得脸色有些深沉的楼主,最后还是堪堪闭上了嘴。
“既然如此,现在验证这个悲欢铃的真伪就行了。”祝枫语调平平,相当于认同了岑渊刚才说的那段话。
“你疯了吗?”二把手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神色陡变,疾言厉色道,“你可知悲欢铃的作用是什么?怎可随便使用!”
“这位仙盟朋友,我知你调查心切,”就连楼主也出声道,“可悲欢铃不似一般的攻击类法器,会对精神造成严重冲击,更有甚者,识海受损、神智尽失,影响非同小可。”
“只要使用得当,悲欢铃最小的影响只会造成一点催眠效果,使用后探查它的法术痕迹就行,”祝枫面不改色道,“而且,你们这个悲欢铃,十有八九不是真的,更无法造成那么强烈的影响。”
“话虽如此,依然存在风险,我不可能允许这么危险的行为发生,”楼主语气委婉,说出的内容却不容拒绝,“况且这种事,一般也不会有人愿意配合。”
祝枫停顿了片刻,才淡声道:“那只能另寻方法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我可以配合。”
祝枫闻声转头,看见那位神情自然地坐在对面的青年,此刻也在看着他,那副不知从何而来的轻松表情,和刚才初见时没相差多少。
不仅是祝枫,在场其他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震惊。
“你做什么?”容兆不理解,他此刻看岑渊,感觉像在看一个傻子。
岑渊回了容兆一个放心的眼神,虽然结合现实情况,似乎也不是很能令人放心。
他从容地站起来,望向一脸意外的祝枫,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配合你,验证悲欢铃的真伪。”
“你不担心?”祝枫自见面后一贯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
“没事,我相信你。”岑渊眼底尽是坦率,那毫不掩饰的真诚,似乎也让眸光看上去更明亮了些。
祝枫端详了岑渊一阵,似在思量,反倒迟疑了几秒,才郑重道:“好。”
随后他转头看向楼主,问:“如今,楼主是否愿意让我们查验?”
楼主还处在惊讶中,没理清楚怎么一回事,间隔了一会,才迟钝道:“那你们试试吧。”
“顾之桓,把法术解开。”他扬扬下巴,吩咐二把手。
顾之桓还是满脸忌惮,但不好违抗命令,只能不情愿地一挥手,解开了悲欢铃外面的封印法术,然后退开几步,将位置让给了祝枫他们。
祝枫看了眼岑渊,走向放着托盘的桌子,岑渊很自觉地跟在他后面。
停下后,岑渊还十分贴心地捏了个诀,在周围设下了个小型的隔绝结界,将他和祝枫两人罩在这一方空间里,保证影响不到他人。
容兆则在座位上抱臂看着岑渊,此时的表情像见鬼了一样。
祝枫的手已经碰上了悲欢铃,看见周遭霎时亮起光芒的结界,动作微微一顿。
他慢慢拿起悲欢铃,一边回头,就见身后人正静静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祝枫总感觉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
不是那种普通的看,那样的眼神,好像具有穿透力一样,能够透过外面那张面具,透过面具之下的那张脸,看进更深层的东西。
这样带有窥探性的眼神,放在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之间,终究是有些出格了。
被这样眼神注视的滋味并不算好,而且,祝枫会借此想起另一个曾有过相似眼神的人,尽管那两人的长相毫无相似之处。这种感觉,更让他无端地生出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烦躁。
祝枫心底的异样只有一瞬间,也没在外面显露出分毫,就听对面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道友,如果一会不小心失控了,你可要救我啊。”
只是那样的语调,实在难以让人听出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担忧。
这句话让祝枫恍然回神,定睛看向那人,不知为何,刚才内心掀起的波澜,在再次对上那人的目光时,竟诡异地平静下来。
虽然对方脸上看不出多少担心,但他还是低声承诺道:“不会失控。”
似乎没料到祝枫语气那么肯定,岑渊眸光一动,不知在想什么,微垂下目光,“好,那你开始吧。”
祝枫小幅度举起手中的青色铜铃,在外面其他人的紧张注视下,开始微微晃动铃身,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阵阵飘散在空中。
岑渊定定站在祝枫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晃动的青色铜铃,直到清脆的铃声完全在空中消散,持铃之人的手停在半空,也停止了摇晃。
祝枫谨慎地观察着岑渊的反应,眼前人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就见他放松地一笑,“看来是假的。”
“假的?”顾之桓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怎么会是假的?!”
楼主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你的猜想对了。”岑渊一抬手解开结界,眼中笑意还未散去,这句话是对祝枫说的。
祝枫觉得那笑有些晃眼,默默移开了视线,将铜铃放回桌上,“连法术痕迹都没有,这不是悲欢铃。”
“那能称得上法器吗?”容兆提出疑问,“若连法器都不算,沧疏影是怎么将它判定为天阶法器的?”
“看来这件事确实值得查一查了。”楼主只能认下这个不争的事实,有些苦恼。
顾之桓还是不愿意相信的样子,“不可能出错,楼主,我再验一次它的品阶。”
祝枫却说:“不用验了,结果应该不会变。”
“啊?”这让顾之桓懵了一下。
“这确实是天阶法器,但被有心之人变化了外形,伪装成悲欢铃,用来混淆视听,”祝枫道,“至于那人这样做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不是简单的障眼法吧?”容兆一挑眉,“有什么天阶法器能改变外形?”
“若我所料不差,”祝枫重新拿过桌上那个青色铜铃,手腕一翻,掌心的铜铃就变成了一柄白亮锋利的长剑,“这是有关记载最少的一样天阶法器,无形。”
“原始本体是剑,但可以随意改变形态,变成其他法器的模样。”他话音一落,那柄剑又变回了铜铃的模样,被他轻轻放回了桌面。
岑渊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无形……听是听过,没想到真的存在。”容兆思索道。
“还真是出乎意料,”楼主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居然被这等偷梁换柱的伎俩骗过,让各位看笑话了。”
岑渊徐徐道:“所以那人特意弄了一个假悲欢铃,送到沧疏影,是为了什么?”
祝枫突然神色一凛,伸出手,掌心凭空出现了一张写了字的金色符纸,他看了一眼,表情微变,符纸瞬息在他手中化为碎末。
“传讯符?”岑渊离他最近,发现了他的脸色变化。
看来是仙盟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
果然,祝枫面色凝重地说:“悲欢铃又出现了。”
这一句话,让整个现场哗然。
“又有人……被杀了?”岑渊迅速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
“对,”祝枫声音有些低沉,“地点在梵海洲,语冰阁。”
岑渊神情微动。
“梵海洲?”容兆一下子站起来,“先是霓光洲,接着是破岳境,现在又是梵海洲,这都什么跟什么?”
楼主的关注点却不同,若有所思:“一开始是容家,然后是语冰阁……”
“既然这里再无线索,我就告辞了。”祝枫少见地表现出一丝急迫,竟是直接打算离开了。
“你要去梵海洲?我们和你一起,”岑渊连忙叫住他,“我们追查的人,也可能是凶手。”
他说完,立即看向了容兆。
“……”容兆停顿了下,没办法道,“没错,要不一起?”
祝枫扫了他俩一眼,犹豫了片刻,转过身,淡淡扔下一句:“走吧。”
岑渊和容兆对视一眼,看来是同意了。
楼主就在这时出声道:“几位且慢。”
正准备离开的几人,皆回头看向他。
楼主却是说道:“顾之桓,你也一起去。”
顾之桓立即变了脸,“楼主,这……”
“本来这事也是你没办妥当,”楼主说话又挂上了那一丝责备的语气,虽然显得有些刻意,“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在沧疏影眼皮底下耍把戏。”
“知道了。”顾之桓认命般地垂下头。
楼主又对另外几人说:“几位,他见过转手无形之人的面目,虽然未必是同一人,但也许能提供一点帮助。”
“此去梵海洲路途遥远,御剑太慢,你们乘飞舟去吧。”
亲眼见到飞舟时,岑渊不禁在心里感叹,沧疏影之主其人,真是把“财大气粗”四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
他们总共就四个人,而眼前这飞舟的规模,装上一百号人都绰绰有余。
而这,还是楼主口中为了方便出行的“小型飞舟”。
自刚才见面到现在,这位楼主大抵是把所有的待客之道都用在这里了。
不过岑渊发现,好像除了自己,其他几个人见到这飞舟时,表情都挺淡定的。
“没见过世面”的岑渊有些扎心,在心里给自己默默划了一杠。
登上飞舟时,祝枫和顾之桓走在前面,容兆故意落后了几步,和岑渊并排走在一起。
“喂,你今天怎么了?”容兆从刚才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问他。
“怎么了?”岑渊表现得很疑惑。
“你很不正常,”容兆远远望向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尤其是对那个仙盟的人。”
“哪不正常?”岑渊看向他。
“态度,行为,而且你还对他笑了好多次。”容兆一一指出。
“我没对你笑过吗?”岑渊挑眉反问。
“……”容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这个吗!”
“短期之内,我的易容应该不会变了。”岑渊突然说道。
“什么?”容兆一时没跟上他跳跃的话题。
“那人,是我的一位故人。”岑渊缓缓道,眼中有深意闪过。
“你在仙盟还有故人?”这倒是让容兆实实在在地震惊了一下,“为何不能见面,你们有仇怨?”
“不对,有仇你怎么会对他那种态度?”容兆不知联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难道……”
“别多想!”岑渊察觉他眼神不对,连忙打断。但看容兆那表情,就知道为时已晚,他恐怕已经脑补完几个狗血故事了。
“朋友而已。”岑渊再一次纠正,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
容兆狐疑地看着他,自然是不信的,但知道岑渊不欲多说,也就没多问。
一个临别前表白,又在表白后消失至今的朋友。
岑渊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不过,说起语冰阁,他倒是记起来,那里是他和容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只是那时他们不认识,容兆对此应该更是全无印象了,他也没打算再提。
这么看来,语冰阁还真是个奇妙的缘分交汇地。
他和祝枫之间的因果,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乱套的。
几人登上飞舟后,不约而同地都没有进到室内,而是全部站在了外面的甲板上。
飞舟启航,很快离地面越来越远,直到底下再也看不见任何建筑,只剩下翻涌的云海。
飞舟行驶需要借助灵力操控,顾之桓熟练操作,顺理成章地成了那个驾驶者。他站在舱面中间,一边默然用灵力控制着飞舟,一边无声看着前方几乎快遮挡住视野的云层。
他的脸色不再有刚才那么难看,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此人不说话时平静的样子,意外地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
或许,没有今天这出闹剧,这位二把手平日的形象,可能就是如此。
祝枫站在飞舟的边缘,蓝色衣袍在风中翻飞,披散的发丝也被扬起,他的大部分情绪波动被掩盖在银白面具之下,垂眸看着底下飞逝而过的云雾,不知在想什么。
岑渊则远离危险区域,站在了最安全的甲板内侧,容兆和他一起,站在了他旁边。
“你还是恐高啊?”容兆一眼看出岑渊的顾虑,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岑渊嘴硬地否认。
“两位,既然都同行了,”顾之桓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接受了要和这几人合伙的事实,扭头看向站在后面的岑渊和容兆,“可否请教一下,二位的真实姓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