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岐脱到一半便停住了,懒懒斜乜了一旁的玉昭一眼,女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苍白着一张玉面,一幅万念俱灰的模样,纤薄的身子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
他看的有些好笑。
“过来,给我更衣。”他开口。
平静的一声唤,却让玉昭禁不住吓了个哆嗦,抬起不安的美目,便看到谢岐双臂撑在腰后,慵懒地坐在榻上,身上的衣袍半挂,将褪未褪,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
一对上那一双喜怒不定的沉炽眼眸,玉昭心里的那点子逃避便立刻溃不成军。她低下头,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弯下身子,为他更衣。
娇柔温婉的女郎一靠近,那股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便随之袭来,似雾气一般融进空气若有若无,却令人无端心神幽宁。谢岐默默感受着她的气息,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则是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脸上,不放过上面一丝一毫的表情。
玉昭低垂着眼睛,尽量避开那一道刺目的视线,指尖颤抖地搭上他的衣角,放在上面,久久下不去手,过了好一会,才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掀起他的里衣一角,从容地开始为他更衣。
“表妹动作娴熟,看来是没少做这种事。”谢岐配合着她伸开双臂,像是想起来了什么,顿了顿,又悠悠道,“哦,我忘了,表妹已是成了婚的妇人,为夫君更衣这种事,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夫君两个字被他咬的格外狎昵。玉昭面色有些难堪,忍着耻继续为他更衣。
衣襟松开,露出男人紧实的一片胸膛,肤色并不白皙,却也不黑,呈现出一种健康阳刚的小麦色,羽睫颤了颤,视线落在飘忽的空气中,尽量不去看他。
他似乎来之前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一股清新的皂香,味道如他一般霸道无处不在,玉昭能管好自己的眼睛,却管不住自己的鼻子,呼吸之间尽是他身上皂香混着点沉香的气息。
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
头顶这时传来谢岐的一声嗤笑,听着并无怒意,反而在这样的氛围下自带一抹调情的意味,“表妹如今可真是大胆,不亏是成了婚的妇人,替别的男人更衣都能做到面不红气不喘了,真是令我佩服。”
玉昭强忍着他的羞辱,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耳根不知不觉间早已烧的发红,终于捱着为他脱下了常袍,她展开床边洁净的月白寝衣,往男人身上套去。
刚要动作,目光却一滞。
谢岐的整个上半身裸|露在她的眼底,锁骨深陷,肌肉紧实,劲瘦结实的肌肉块垒下似乎蕴含了无穷的力量。
这是一具十分优美遒劲的身体,只是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使得颇有欣赏力的身体变得狰狞且可怖。
两人此刻他坐她站,玉昭又看到了男人的后背还遍布着几条醒目伤疤,伤疤又细又深,比起前面的疤痕更甚,纵横蜿蜒了好几道,有的甚至重叠在了一起,看起来似乎是鞭伤?
伤疤日久天长的长在皮肤里,已经成为了深褐色,可想而知当初该有多么深可见骨。
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玉昭震惊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在他发觉异常之前便移开了视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有条不紊地替他换好了寝衣。
最后,她稍微弯腰,替他系好了腰带。
他的腰身劲瘦修长,并没有想象中武人该有的粗鲁,换上洁白寝衣之后,不像是个杀人如麻的将军,倒像是个翩翩书香公子哥。
她仔细整理好了他的腰带,做完一切之后正欲起身,腰肢却被一只大手强势拢住,被迫坐到了他的怀里。
女郎弯腰为他更衣时,动作轻又温柔,淡淡的呼吸打在他的皮肤,起了一层酥酥麻麻的触感。谢岐早就被她无心的举动勾的心里痒痒的,见她起身于是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大手轻轻松松地制住她的挣扎,将两只纤细的手腕攥在一处,高高地竖起。
“……将军!”玉昭心中大惊,两只手拼命挣扎着,试图离开他的魔掌。
谢岐好整以暇地扶住她的腰肢,大手若有似无地在那一个小小的腰窝处流连几下,见她抖着身子不再说话,一张脸又红又白地瞪着自己,死死的咬住唇,顿觉的十分有趣味。
修长的手指伸在空气中,落在女郎修长白皙的脖颈处,慢慢地下滑,在优美瘦削的锁骨处停住,暧昧地在小窝处点了点。
“表妹,你抖什么?”
谢岐只用一只手便轻轻松松束起了她的两只手腕,女郎不断挣动着双臂,更显得胸前起伏一览无余,谢岐只看了一眼,眸光便暗了下去,越发觉得这个姿势真是好极了。
他低下头去。做了一件自一开始就一直想要做的事。
玉昭突然停住了挣扎,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脸色大变,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
谢岐……他竟然,他竟然……
如此孟浪下流!
感受到大手松开,双手重获自由,她第一时间捂住了脖子,锁骨处像是被什么蛰到了一般,湿滑的触感仿佛还停留不去,脖颈迅速烧红成了一片,飞快地蔓延到了耳根,心中说不出是惊恐更多还是羞耻更多。
“你……你……”她忍着耻,颤抖着唇,你了半天,就是说不下去。
谢岐轻笑了一声,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自始至终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优美的桃花眼勾魂摄魄,如同一潭引人沉醉的醇酒,说不出的迷乱与涩|情,“表妹干嘛这么大的反应,闺房里的乐事,表妹不是应该比我更懂吗?”
“还是说,那姓孟的满足不了你,没用过这么多花招?”
饶是玉昭再好的脾气和涵养,此刻也快招架不住了,她瞪着谢岐,眼中满是羞愤的绝望,气的简直要说不出话来。
“谢岐,你……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要如此羞辱我!”
谢岐轩了轩眉毛,似乎很不理解她此刻的愤恨不平,“这怎么能算是羞辱呢?表妹,这可是人间乐事啊!”
看着玉昭颤着肩膀,闭着眼侧过脸,不愿再去看他,谢岐一手握住她圆润的肩头,一手扳过她的脸,让她直视于她,欣赏着那清艳眉眼因为愠怒而染上了点点薄红,犹如海棠初绽美不胜收。
“表妹,气着了?”
玉昭一张脸又红又白,他这种变幻无常的态度,简直让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谢岐见她像是真的气狠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但也不再继续逗她,将她薄如柳絮般的身子温柔地推倒在床上,随即自己也贴了上去,侧躺下抱着她,贴近她的耳朵,声音低哑道,“表妹,天色不早了,不如咱们就睡下了吧?”
说到睡下的时候,他又刻意在这两个字上咬了
咬。
玉昭脸色一变,那点愤怒顷刻间烟消云散,绝望地闭上了眼,心中简直万念俱灰,心中不断说服自己此刻就当是被狗啃了,长痛不如短痛,任凭他发泄了去便是,反正早晚都得经历这一遭。
心里是这样想的,然而身子还是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恐惧不断地发着抖,一颗心渐渐坠入到了谷底。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任何动静,她睁开眼,疑惑地朝身后看去。
谢岐察觉到她的动静,闭起的眼也睁了开来,一双桃花眼在帐中熠熠生辉,似笑非笑道,“表妹,怎么了?你还不睡?”
玉昭惊疑不定地张了张唇,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难道是她理解错了,谢岐说的睡觉,就只是单纯的睡觉而已?
看她一副呆愣的样子,怔怔地看着自己,难得带了些娇憨之色,谢岐情不自禁,轻轻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表妹不想睡觉,难不成还想干点别的?那我……”
“不!我这就睡…这就睡。”玉昭连忙回道,说完之后生怕他反悔了似的赶紧扭过头去,强制自己闭上了眼。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也就没有注意到刚才的那一个吻,或者说她早就不在意了,打个比方说,一个人马上就要上刀山下火海了,那她还在意身上的那点蚊子咬吗?
谢岐轻笑一声,慢慢地凑了过去,将她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倒没有那么饥不择食,她才大病初愈,现在如果就这样要了她的话,倒显得他欺负了她似的。
在没有得到玉昭之前,谢岐一直是一副狩猎的状态,如今人得到手了,他反而没那么急了。反正她现在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躺在他的怀里,他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何必急于一时。
不过看她一副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样子,谢岐心里又觉得有点不甘心。
他绕着她的一缕秀发,放到鼻间轻嗅,整个人将她紧紧抱住,慢慢凑到她的耳边,张嘴一口含住,又吐出,如此反复,直到弄得整个湿漉漉的,听到她隐忍细微的嘤咛喘息声,心里那点不爽才渐渐好了那么一些。
等着吧,他睁着眼睛,恶狠狠地想,早晚把你吃干抹净……
一整夜谢岐都没能让玉昭睡一个安生觉。
他确实没真的动她,但是一整夜动不动就亲亲这里、摸摸那里,又霸道地不让她离开自己一点,紧紧地缠抱在一起,玉昭一整夜都犹如惊弓之鸟,心惊胆战地忍耐捱着,未曾真正的合过一次眼。
等她精疲力尽、终于陷入了梦乡之时,一醒来后,床上早已没有了谢岐的身影。
只有帐中那挥之不去的沉香气息,还在悠悠地提醒着她,昨夜她是和谁睡在了一起。
玉昭撑着绵软的身子,忍着浑身的羞耻燥热坐起了身。
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得这样忍辱负重、折碎尊严地活,那这样的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她茫然地坐在床上,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女婢打水净身。
春华伺候她沐浴,无意间看到女郎雪白的脖颈上几个显眼的红痕,红痕密密麻麻,一直蜿蜒到了玉颈深处,她脸一红,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为她准备好了新衣便默默退了下去。
玉昭在浴桶中泡了很久,将全身的肌肤里里外外搓了好几遍,直到身上红的快要滴血,这才收手。
泡了很久之后,纤纤玉足踏着湿漉漉的水走出来,她换好衣裳,径自走向了床榻,也不擦发,也不说话,就这样直接倒在了床上,疲惫地闭上了眼,恍若一具行尸走肉。
她今天没有了任何兴致,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去找墨玉,只想闭着眼睛睡下去,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倒也算是好事。
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这种累不止是身体上,更多的是心灵。
她心里清楚,无论昨夜发不发生什么,走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是万劫不复了。
她最终还是为了生存舍弃了很多东西,这是她自己选的。她背叛了孟文英,更背叛了自己,直到如今只能通过短暂的睡眠麻痹,来可笑地逃避一下现实。
入夜。
欧阳瑾宋行贞向谢岐汇报完例行事宜,走下长阶。
幽州殿当年大兴土木,修建的十分华丽,主殿高耸巍峨,气势恢弘,殿外的百米长阶更是一眼望不到头,恍惚间似乎真能跟皇宫的金殿比上一比。
周平送着两人。
殿外全是青石砖铺就的冗长大道,石板砖有些暗淡,经历了上一任城主和燕王的战乱洗礼后,随着风吹日晒,上面的血迹已经慢慢淡去,但仍有余痕。每百米就有盏灯亮起,铸铁的镂空玄黑盏灯里,火苗随风晃动,偶尔听到一声噼里啪啦的响动。皎皎月色下,三人一起行走在火光中,倒也不觉得前路昏暗。
行至一段路,离开了安静窒闷的大殿,欧阳瑾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哥俩好地搭上了周平的肩。
他笑眯眯问,“周副将,我听说将军前几日受了风寒?现下可大好了?”
欧阳瑾此人,嘴毒心黑,还天生喜欢八卦,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不是算计别人,就是缠着别人问东问西,甚至连自家顶头上司的八卦也不放过。
周平又是谢岐身边最亲近的人,性子又憨直,正对他的胃口,他便格外喜欢往他身上贴,没事就喜欢逗一逗。
周平脸一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不对,这话你刚刚怎么不自己去问侯爷呢?”
我倒是想,你看他乐意搭理我嘛。欧阳瑾心里想,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一张苍白清俊的脸更是往周平贴近了一些,“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
“你见过侯爷几时得过病?侯爷那身子骨好着呢,是……”周平突然顿住,脸色一变,嫌弃地挥开欧阳瑾,“滚滚滚,又套我的话。”
周平是个武将,手劲实在是大,直接把欧阳瑾推到了最边上的宋行贞身上。欧阳瑾那瘦弱的可怜身板哐的一下砸在了宋行贞的肩上,又反弹了一下回来,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欧阳瑾摸了摸头,夸张地龇牙咧嘴起来,他本来就比宋行贞矮一些,这一下直接砸到了他的头,揉着头控诉,“宋将军,你的骨头也太硬了吧。真是的,你们这些武将,下手没轻没重的,改天我定要向将军好好地控诉控诉你们。”
不过这两人小打小闹惯了,欧阳瑾说归说,但也并不恼怒,又开始抓住了正题,“哦?那这么说的话,就是那个小娘子病了?”
见周平既不反驳也不吭声,态度相当于默认,欧阳瑾放下了手,啧啧称奇,“你说那小娘子得长什么样啊,那得多貌似天仙,才能入得了咱们将军的眼,我还真想见一见。”
说完又推了推周平,“你快说,那小娘子到底美不美?”
周平烦躁,“人家美不美管你什么事?欧阳怀风,你要是闲的没事干,那就多跟着宋将军操练操练新兵,省的一天到晚霍霍别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看一看又怎么了?”欧阳瑾不服,“再说了,我现在得跟宋将军保持一点距离,省的你们老是传我断袖断袖的,这不是坏我和宋将军的名声吗?”
周平点头,难得对欧阳瑾的话表示了赞同,“的确,你的名声要不要无所谓,但你不能不顾及人家宋将军的名声。”
话题很自然地扯到一旁沉默不语的宋行贞身上,欧阳瑾于是杵了杵他的胳膊,拉他入伙,“宋将军,你就不想去看一看那小娘子?”
意料之中的淡淡回应,“不想。”
欧阳瑾不满地啧了一声,“宋将军,你可真是……不解风情啊,简直就跟咱们将军一模一样。不对啊,咱们将军如今也有美人在怀了,就剩你一个柳下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言之凿凿的批评语气,就好像他不是孑然一身一样 。
宋行贞没吭声,似是根本不在乎他说的是什么。
一道敏捷的黑影突然从草丛跳了出来,周平一惊,下意识就要拔剑,旁边的欧阳瑾先一步抱紧了他,鬼叫出了声,“我草什么东西!”
周平浑身恶寒,鸡皮疙瘩差点起了一身,嫌弃地挥开欧阳瑾,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黑猫。
欧阳瑾见地上是只黑猫,夸张地拍了拍胸膛,松了一口气,“这幽州殿的野猫有够多的,大晚上见了真是吓死个人。”
周平道,“听说上一个城主很喜欢猫,豢养了不少灵猫,城灭之后那些猫四散而逃,想必是遗留下来的品种。”
“哟,这么说还是个金贵种。”
欧阳瑾看到猫,拍了拍手掌,灵光一现,“看到了猫,我倒是想起一则趣事,听说之前卫国与庆国打仗,卫国为了攻入庆国的城池,令人让野猫吃下了有毒的食物,然后将它们放入庆国,成功引发了一场瘟疫,惹得民不聊生,狠狠动荡了庆国上下,这才乘胜追击,大胜庆国。”说着说着,他灵光一现,左手握拳,砸上右手掌心,“哎?你说当初攻打陇西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点子呢?那个时候咱们何必费那么大劲,直接往里面多扔些死老鼠就好了,不行就把那几个抓住的亲眷喂上毒,到时候送进去也让他们染上个瘟疫啥的,岂不是更加容易?”
周平无语,“……陇西那时候还占着长安,你要是真想造瘟疫折腾长安百姓,那侯爷怕是第一个就煮了你。”
两人闲聊的功夫,这边宋行贞已经半跪在了地上,从袖中掏出一颗糖,放在手心喂给黑猫,黑猫自然地凑到他的掌心,慢慢舔舐着。
周平目光一移,被这画面差点惊掉下巴,“这……宋将军,你在干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欧阳瑾得意地仰起头,老神在在了起来,“咱们宋将军行军打仗的时候,在大营若是看到有流浪猫,都会抱回去喂着,久而久之,大营上下所有的野猫都认准了宋将军,军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若是找不到宋将军的营帐,看看哪个营帐附近的野猫多,哪个营帐保准就是宋将军的。”
周平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短时间内还是难以把杀伐冷酷的宋行贞和一群猫联系在一起。
欧阳谨也调侃起来,“我说宋将军,哪家的将军不都是从阎王堆里混出来的,像你这样喜欢这种小畜生的,我也是独一份见,要是你的那些手下败将看到这一幕,那还不得惊的从坟头里爬出来。”
宋行贞梳理着黑猫毛发,淡淡道,“它是流浪猫,我是乞丐出身,岂不是刚刚好。”
“呃……”一句话成功让欧阳瑾不知道怎么接了。
欧阳谨不说,周平就更说不出什么来了。他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看着宋行贞。
周平其实很佩服宋行贞。某些方面来说,宋行贞和侯爷很像。两人同样不苟言笑,同样心思缜密有勇有谋,同样年纪轻轻便成为了将帅之才。
不过宋行贞的脾气可比侯爷好多了,少了股狠烈,多了份温和敦厚,也许这与他的出身有关。面对军中对他那样多的流言秽语,他都能做到面不改色接单全收,单是这份隐忍功夫,周平便已十分佩服。不然以他那种难以启齿的身份,也做不到如今这个位置。
侯爷出身侯门,身份高贵,不需要迁就任何人,脾气差点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宋行贞却不行。
宋行贞是被侯爷破例提拔的平民将军。
说是平民都是美化了,他其实是侯爷在路边捡的一个乞丐。
侯爷捡到他的时候,他的家人因为战乱失踪,剩他孤零零一人成为了地痞乞丐,在乱葬岗讨生活。
侯爷见他身手不凡,身上有一股难得的野性,便将他带到了军中。后来他也不负所望,创了很多战功,短短几年之内便破格晋升成了卫将军,成为了军中晋升最快的人。
侯爷率八百精兵力破西凉时,也是宋行贞身先士卒,一路追随侯爷杀入敌营,生擒了西凉少主。
有了诸多功绩,再加上侯爷的赏识,欧阳瑾的襄助,军中上下无一人对他不恭敬,但是私底下还是有很多沸沸之声不绝于耳,不过这也在所难免。
一个乞丐,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将军,这种事迹放到哪里,都是有够惊世骇俗的。
再说下去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周平收回思绪,准备告退,“二位,我就送到这里了。”
“好~周副将辛苦了,大晚上的还劳你送这么远,真是太客气啦,不然我也送送你?”欧阳瑾笑眯眯道。
“你少来。”
“哎哟周副将,别客气嘛。”
宋行贞仍是半跪在地上,听着欧阳瑾还在与周平插科打诨,一人一猫安静地待在一方小天地里,墨玉舔干净了糖,犹有不足地继续一下一下舔舐着他宽大的手心,又湿又热的小舌头将他的掌心濡湿一片,宋行贞丝毫不在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它的头,声音轻柔,“你今日见到她了吗?”
欧阳瑾送了周平几步路回来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素日里杀伐决断的冷面将军,此刻正半跪在地,与一只黑猫其乐融融着,甚至从欧阳瑾的角度来看,英俊男人的侧脸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薄唇一张一阖。
见了鬼了,大活人和猫说话了!
这宋行贞,该真不会是养猫养的魔怔了吧!。
围猎场上,十七岁的谢岐骑在高头骏马上,目光漠漠扫过百米之外的凉棚。
凉棚之下聚了一众女眷,妙龄女郎靓丽琳琅,携手她们身边的贵妇人,目光若有若无地都在朝谢岐的方向看,再用折扇掩去嘴角笑意,一幅十足的女儿家娇羞姿态。
而她们眼中那俊美英武的郎君,只是略略朝这里扫了一眼,虽然只是一眼,却也足够令人心动,女郎们玉面绯红,小心脏怦怦跳动,都在暗自揣测和期待着谢家三郎刚刚是不是看的自己。
谢岐看了凉棚一眼,扭头与另一位玉面郎君说起了话,“怎么不见你那表妹?”
“嗯?”身边的王玉楼骑在马上,与他并肩而行,经谢岐这么一问,也朝自家女眷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没有看到几位妹妹的身影。
王玉楼浓眉微蹙,疑惑地咦了一声,“许是不知哪里顽去了吧?我那表妹素来乖巧守礼,那几个却是不省心的,肯定是被她们拽走不知去了哪里。”
这样的场合,其实孙氏是不让玉昭参加的。毕竟玉昭这样的身份,怎么说也是个隐患。但是王玉楼还是想让她多出来走一走,他总觉得那浣水阁终日不见阳光,连表妹身上都多了些阴冷的病气,那双清冷的秋水眸看人的时候,似乎总带着些雾气一样的忧郁。姑娘家的,还是要多出来走一走比较好。
“你怎么突然……”王玉楼还想问下去,身边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拽动了缰绳,朝一个地方策马而去。
王汝芝和王宜兰又因为一件石榴裙吵了起来。王宜兰今日穿了一件鲜亮的石榴裙,艳美非常,可是却被王汝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拽倒了,连累王宜兰的石榴裙染脏了一大截。
王宜兰又气又恨,险些就要和王汝芝在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还是玉昭眼疾手快,好不容易劝住了,又扶着她忙去更衣,一路都在小心安慰她。
一路上王宜兰又气又哭,还在不停地大骂王汝芝,“她就是故意的!就是看我今天穿的比她好看,生怕飞蘅哥哥多看我一眼,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妹妹!”
王宜兰边走边骂,突然啊的大叫了一声,往后直退几步,像是踩到了烫脚的火。
玉昭忙护住王宜兰,这才注意到脚边地面不知何时射过来了一
支箭,随即便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在午后阳光中看到了那一道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谁啊!谁这么不长眼!”王宜兰正在气头上,当看到踏马而来的身影后,还想要接着骂的一张嘴像是突然哑了火,“飞、飞蘅哥哥……”
玉昭也在这个时候看清了那一道由远及近的身影,谢岐勒缰停马,在地上掀起一层薄薄尘土,两条长腿稳稳地踩在马镫上,手里握着弓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哪来的一只兔子?”他似笑非笑道。
“飞蘅兄——”王玉楼终于追上了他,然后便看到了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两位妹妹,当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温声问道,“两位妹妹怎么在这?”
王宜兰还愣在原地,玉昭却已是先反应了过来,欠身向两人行礼,眼光不敢看向马上那人,静静盯着地面,温声道,“表哥,姐姐的衣裙脏了,我来陪她更衣。”
玉昭恍惚间好像有一种错觉,自从上元节之后,谢岐看她的眼神……好像更压迫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明明与他日日不常见,但是一旦碰面,那种被紧紧攫着的感觉就像是如影随形,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长安贵女都言,谢家三郎孤傲刚烈,最是桀骜不驯,尤其是看人时,目光如同两道蛰电,透着高高在上的审视,通俗点来说就是拿眼皮子看人。
以致于满长安的贵女虽然对他倾慕有加,但是没几个人真的敢大胆地上前套近乎,只敢在背地里春心萌动。不过若是哪一天这谢家三郎好好地正眼看了谁,那必定又会在圈子里掀起新一轮的轰动。
“怎么弄的?”王玉楼蹙了蹙眉,吩咐道,“那赶快去吧,切勿失了礼仪。”
玉昭立刻松了一口气,这就要带着王宜兰速速离去。“是。”
“等等。”那道懒懒的声音又在这时响起。
玉昭心下一沉,不得不又转过身,朝谢岐鞠了一礼,硬着头皮问道,“小侯爷有何吩咐。”
谢岐灼灼地盯着她低垂的眉眼,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
“把箭给我捡回来。”
玉昭脸色一变,咬了咬唇。
今日是皇家办的马球会,场面十分盛大,各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她坐在一众女眷当中,从开始到现在便听到了许多关于谢岐的声音。
据说当今的容妃是谢岐的亲二姐,才貌名动长安,一入宫便独得圣宠。这场马球会就是皇帝为了让容妃展颜一笑,特意为她举办的,足可见圣眷正浓。
谢岐与容妃姐弟情深,容妃十分宠爱他,他本人也是风华满长安,风头并不比他姐姐差。从那些贵女们接头接耳的娇羞声中,玉昭听得真切。
玉昭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裙边的箭,在他的灼灼注视下伸出手,握住了箭矢,将它拔出。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将其从地上拔了出来,可见射出这一箭的力气之大。
箭头上沾了些新鲜的泥土,她轻轻蹙了蹙娥眉,从袖中掏出帕子,将箭头上的泥土细细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向前几步,垂下眼睛,将手中干干净净的箭恭敬地捧到他的眼前。
谢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伸出一只手,修长两指缓缓抽住了箭矢。
玉昭等着他快点抽走箭,他却似乎并不急,动作缓慢无比,一边俯着身子,还在与她说笑,“怎么见了人都不叫?几天不见,莫不是不认人了?”
玉昭心中一慌,仿佛能够感受到那些从四面八方看过来的目光,忙行了一礼,道,“见过小侯爷。”
可是眼前之人却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语气低缓,又多了分狎昵,“你的几位姐姐都叫我飞蘅哥哥,怎么偏偏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小侯爷,你不是王家的姑娘不成?”
“……小女子不敢逾矩。”
“我与文卿亲如兄弟,从来不在乎这些礼仪规矩,你的意思是要别具一格,认定了与我生分,是吗?”
玉昭咬唇。
满长安都道,那个傲慢倨傲的轩阳候世子不怎么喜欢说话,一开口便是跟他俊美的一张俊面一样锐利刺人,她哑口无言,只得抬起眼,乞求地看向了一旁的王玉楼。
王玉楼看出她的窘迫,心有不忍,却也不敢当众驳他,只得两边调和,“好了,飞蘅,何必为难她,我这表妹最是知礼节的,不要矫枉过正。”
“非我矫枉过正。”谢岐懒懒道,“我并没有难为她,只是她一口一个小侯爷小侯爷的,令我听着刺耳罢了。”
玉昭知道再继续下去也不好收场,只得咬了咬唇,垂下眼,轻轻道,“见过飞蘅……表哥。”
她本就不是王家的亲姑娘,与玉楼一般叫他一声表哥,已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就在这时,手中箭突然被人猛地一拽,玉昭忘了松手,猝不及防被他拽了几步过去,险些就要叫出声来,她慌忙抬起眼,正对上谢岐那一双含笑明亮的桃花眼。
“知道了。”
“表、妹。”
马蹄声远去,王宜兰心有余悸地拉着玉昭,这才恢复了回来,“吓死我了,才说完飞蘅哥哥,他人就过来了,刚才我的话没有让他听见了吧?刚才那一吓,我都忘了跟哥哥告状了,真是的……”
“不过飞蘅哥哥怎么能那么羞辱你……”
玉昭回以苦笑。
不知怎的,王宜兰说完羞辱这两个字之后,她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又涌上一丝说不出来的闷堵落寞。
她不禁皱了皱娥眉,内心泛起不知名的茫然。
王宜兰经过上元节一事,知道玉昭是谢岐送回来的之后,一直对玉昭心有芥蒂,虽然表面上还是好姐妹的亲热模样,但是心里早就有了疙瘩,如今这么一看,这个疙瘩渐渐就消了下去。
难道王汝芝那一天的清风寺,真的管用了?
也对,谢小侯爷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就算开始对玉昭有点心思,但是看到了玉昭和那书生在一起之后,想必心里肯定会膈应的吧?就算再喜欢,这样的人也不能要了。
这么一想,王宜兰整个心情飞快地好了起来,刚才与王汝芝的那点争吵也烟消云散了,她甚至应该好好感谢王汝芝才对,又亲亲密密地挽起了玉昭的手,带她去找王汝芝去了。
玉昭闭着眼睛,轻轻摇着头,娥眉微蹙,额上渗出细细的汗。
她又梦到了许多事情,昔日的一幕幕画面像是走马灯一样缭乱了她,她感觉自己像是走入了一团迷雾之中,走了很久,走走停停,可是就是找不到出口。
她睁不开眼睛,急的呼吸都渐渐起伏了起来。
父亲走了,表哥走了,孟文英走了,剩她一个人深陷在暗无天日的泥潭之中,头顶的太阳像是蒙了一层黯淡的罩子,泛着冷冷的光,她觉得很冷,将自己蜷缩在雪地之中,蜷成天地之间小小的一个黑点,忽而太阳也不见了,天空取而代之结满了厚厚的冰霜,又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冰霜之上,极轻极轻的一下,却使天空裂开了一个小口子,扩散开来,越来越大,如同一个巨大的蛛网迅速蔓延开来。
她从雪地中苏醒,跪坐在茫茫的天地之间,仰头望着天穹,那一层密密麻麻的蛛网之上,散开了一双冰冷又凌厉的眼睛。
模糊之中,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舔舐着他。
那感觉像是墨玉的舌头,却比它更厚更大,力道逐渐加重,裹挟的她有些发烫发疼,似乎想让她醒来,又似乎不想让她这么快醒来。
玉昭被这股黏腻灼热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力道又骤然变大起来,夹杂了几声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中的喘息,撬开她的唇
齿,肆意掠夺她的呼吸,像是直接生吞活剥了她,不对,这种感觉……
玉昭骤然睁开了双眼!
对上了那一双与梦境中一模一样的眼睛,玉昭呼吸一紧,下一秒想也不想便狠狠挥开了谢岐。
谢岐正吻得忘我,哪知玉昭会突然睁眼醒来,一时不防备还真被她推开了去,他飞快稳住了身形,冷笑一声,抬臂粗略地抹去唇上湿润,重新凑了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又要吻下去。
玉昭拼命挣扎,“谢岐你放开我——”
“闭嘴。”
谢岐轻斥道,声音并无怒意,甚至还带了一点沙哑的温柔。他此刻长发披散,寝衣松垮,露出一块白皙的喉结和结实胸膛,俊面染上了淡淡红晕,更显旖旎风华,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却静如溪潭,即使在情|欲之中也保持着应有的冷静。
“谢岐你不要这么对我。”玉昭拼命挣扎,力气渐渐小了下去,但始终没有停下,“……求你不要这么对我。”
谢岐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以为她是害怕,他决定用行动让她放松下来,手上力道温柔了下去,不放过任何一块紧绷的角落,试图让她软下来。
第18章 第18章我偏不放
然而这一切只是让玉昭更加紧绷了起来,她绝望地摇着头,连脚尖都绷紧了,低哀地欲要流泪。
她和谢岐本来就不应再相见,他们之间本该就是两道永不相交的线,各自安好便是最好,可是又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为什么如今会面对这样一幅不堪的局面?
“谢岐,你放过我吧……”她哀泣道,“我已为人妻,不要这样……”
就让时光停留在五年之前,就让彼此之间留下点美好纯净的回忆,这样不好吗?
为何非要弄到如今这样的面目全非,两败俱伤?
谢岐含上她的耳垂,似乎是对她这句话感到了不满,直接将这股愤怒用力地传给了她,声音含糊却坚定。
“我偏不放。”
果不其然,女郎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嘤咛,他心中畅快了几分,咬着牙,恶狠狠道,“凭什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偏不遂了你的愿。”
他痛了五年,恨了五年,她凭什么说放就放。
她自己忘的一干二净,又凭什么轻飘飘地让他忘记?
她到底凭什么。
谢岐一颗心气的生涩发疼,恨不得现在就要剖开她的心看一看,看看她的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
身下传来低低的泣音,“……我已经是孟文英的妻子……”
谢岐刹那间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双目凶光闭现,恨声道,“闭嘴!”
“不要提那个东西!”
他胸中戾气横生,想也不想便伸出了手,想去狠狠掐她的脖子,可是看到那纤细的脖颈,如同柳絮般雪白的一截,仿佛一旦用力就能被人折断。
他沉着一张可怖的脸,黑沉的似乎要出水来,终是一根一根地收起了手指,咬牙切齿道,“要不是我去了前线打仗,你该嫁的是老子!”
他不甘心地抵着她的耳廓,阴恻恻道,逼着她回忆,“表妹,你都忘了吗?”
“是。”玉昭闭上了眼,涩声道,“我没忘……”
听到这三个字后,谢岐突然顿住,阴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愣怔。
“我没忘。”玉昭闭着眼,一行清泪从浓密羽睫滑落,慢慢濡湿了一片,“和你在一起的一切,我都没有忘。”
谢岐愣了一瞬。
有这么一瞬,他难得的失神住了,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眼前情悲意切的女郎,一动不动。
片刻后,讥笑不屑的神情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好一个没忘……”他冷冷嗤笑。
“你的不忘,就是我在边关苦寒之地苦苦熬着、在我生死未卜之时,转眼便嫁给了别的男人为妻;你的不忘,便是我家破人亡、孤身一人的时候,连你也要弃我而去,甚至远远躲去了幽州,与我此生不复相见,表妹,这就是你的不忘?是吗?”
玉昭在他的一声声质问里无言以对,掐紧了手心,翕动双唇,半晌才轻轻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但我说的……都是发自真心,不管你信与不信。”
“那你是为什么,”谢岐死死盯着她,几乎是吼出声来,“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心里疯狂地大喊,想要疯狂地质问她为什么不肯等他回来,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嫁给别人。为什么。为什么。
他积攒了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要一个答案,脑子里甚至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隐隐滋长,如果她对他说她其实是有苦衷的,他说不定……说不定。
……他说不定。
……说不定会原谅她。
只要是她说出口,他想他愿意试着去理解她的苦衷。只要她能够回心转意,他想他是可以原谅她的。
哪怕她是为了生存逼不得已,虚情假意地骗他。
反正都被骗过一回了,也不差第二回了,不是吗?
只要她肯服一次软,哪怕只是委身于他讨得他的欢心,假意表现出来的很后悔、很在意。
他想,他也许,或许,会当作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试着原谅这个让他一败涂地、一次次伤心欲绝、让他痛极恨极的的女人。
谢岐死死地盯着她,一张俊美面孔阴沉不定,呈现出痛苦又纠结的复杂神色,既希望她接下来能说出他想听的话,又希望她最好永远什么都不要说。
他等待着,纠结又绝望地等待着,等待着对她的宣判,也是对自己的。
然而,楚楚可怜的女郎只是紧闭双眼,潸然泪下,一双羽睫泪凝于睫,“……对不起。”
“对不起。”
她重复着这句话。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谢岐皱紧眉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令他又爱又恨的脸,渐渐地,俊美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阴戾和扭曲。
他拼命忍住想要死死摇晃她的冲动,想要发疯,想要大叫,想要杀了这一张永远清冷又无情的脸,但他更多地是觉得深深的无力和挫败,可笑自己刚才那愚蠢不可及的想法。
他松开牙关,低低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尖锐又怆然,直起身子,慢慢从榻上起身,伸臂一把挥倒了床边的铜铸雕花烛台。
在尖锐刺耳的声响中,他下了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殿……
五年前。马球会。
王玉楼侧头看了一眼谢岐,又想到刚才情景,内心微微一惊,狐疑道,“飞蘅,你……莫不是看上了我家表妹了吧?”
谢岐哼笑,那张意气风发的俊美侧脸微微扬起,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我看上了又如何。”
王玉楼俊面微变,没想到他竟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震惊了好一会,才缓缓道,“……飞蘅,别闹。”
“我这表妹确实才貌双全,善解人意,可是她以前的身世……你不是不清楚。她够不上你们侯府的门楣,也不可能给你做妾,这门亲事我们王家可不敢高攀,你还是……算了吧。”
谢崎当时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词。
他心想,这有什么打紧,只要是他看上的人,就算是有了夫君嫁了人,他也能把她给抢过来。
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也是这么做的。
老侯爷那时的身体便初现端倪,子承父业,过了冠礼之后,他便开始正式初掌军务,一点一点把谢家军的基业传承下去。
终归是年少心性,少不了急功近利的毛病,有的时候业障太深,一闭上眼全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的脸,久而久之,总是因为头疼而睡不好觉。
于是每个月初月末,他便去清风寺里找高僧大师坐禅问道。
某次他在菩提树下打坐时,便又一次遇见了她。
若说上一次的清风寺会面是意料之外的巧合,这次却也同样是不期而遇的惊鸿一瞥。
听了大师唠唠叨叨几个月的禅道,他心里多多少少也信了些缘法。冥冥之间,他也觉得他和她实在是有些缘分的。
不然怎么会在这红尘万丈之中,偏偏遇到了她?
他禅心已乱,干脆弃了坐禅,随着那道轻柔的身影而去。
她孤身前来,身边只带了个看上去不甚伶俐的小丫鬟,虔诚地往香炉插上香火,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对着佛祖拜了几拜。
她拜的是弥勒佛。未来之佛。
谢岐静静瞧着。
拜完之后,他看到她由小丫鬟扶起,又对一旁的小沙弥说了些什么,小沙弥满脸慈悲,闭目合十阿弥陀佛,引她去了内室,谢岐知道那里是寺里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他识相地不进去打扰,聪明地选择了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悄悄地躲在拐角处,期待看到她见到自己时惊吓又不知所措的神色,就像是个初怀情事的毛头小子,满含着即将与她见面的欣喜,一边看不上这样的自己,一边又忍不住这样去做。
果然,他成功截到了她。果不其然,他看到了她花容失色的一张芙蓉玉面,那双瞪大了看向自己的黑黑眼睛,活脱脱像是一只受惊的猫儿,他越看越欢喜,愈发觉得刚才的行为真是太对了。
他一路送她下山,轻快地垫着脚尖,与她并肩而行,偶尔快步几步,再慢慢正着身子倒走回来,始终围在她左右。一颗心简直比那脚步还要轻快几分。
他想方设法与她说了许多话,但是今日的她有些蔫蔫的,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他说一句,她便回一句,有的时候干脆就什么也不回。他看出她似乎有些心情低落。
他本能地不想看她这幅神伤目光,绞尽脑汁想要逗她开心,目光一转,瞥到了腰间的玉佩,于是有了主意。
“你看,你给我编的坠子,我可是一直戴在身上。”他拍了拍腰间的蹀躞,好像要让她更好的看清楚,语气之间颇有些孩童般的得意之色,“好不好看?”
她抿了抿唇,果然轻轻笑了笑,嘴角泛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他也跟着笑。不知怎么的,看到她高兴,他好像比她还高兴。
“小侯爷你……”她又重新蹙起娥眉,犹豫了一会,声音轻轻小小的,“还是不要让旁人知道这个是我编的,我……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我懂我懂。”他笑的浑不在意,“男女大防嘛。不过别怕,我都去你院子多少回了,到现在都没被人发现,至于这个坠子嘛,我不对外说,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就放心好了。”
玉昭欲言又止,顿了半晌,又慢慢道,“小侯爷,你以后还是不要翻我的院子了,纸终究包不住火,这种事情一旦被人发现,我们两个都……”
被发现就发现了呗,正合我意了。谢岐想要脱口而出,看着她又忧郁了下去的脸色,只得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重新道,“行行行。可是我以后该怎么见你呢?”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又看到貌美娇弱的女郎脸色再次变了变,微微红了起来,似芙蓉雪玉之上染上了点点胭脂。
她嗫喏着唇,半晌后,慢慢道,“小侯爷,你天资贵重,少年英雄,满长安的女郎都对你倾慕有加……”
谢岐还是第一次听到玉昭这样夸他,有些飘飘然的同时,又直觉她接下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话,于是率先打断了她,“那你呢?你和她们一样吗?”
玉昭张了张唇,沉默了片刻,在他的灼灼目光下慢慢垂下眼去,轻轻道,“我自然是崇拜小侯爷你的,小侯爷,你身份高贵,纵情潇洒,天生就可以肆意而为……我是真的,真的很羡慕你。”
后面两句渐渐低了下去,几乎让人不可闻。
但是谢岐听得很清楚,皱了皱眉,“等等,是羡慕,不是倾慕?”
玉昭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玉面上的羞红更浓了些,但是跟谢岐相处了这阵子,她似乎也开始习惯了,于是镇定下来,慢慢道,“我对小侯爷你,和对玉楼表哥是一样的,我……”
谢岐忽的拧起了眉,“你别说了。”
玉昭立刻噤声不语,默默垂下头去。
谢岐深呼了几口气,总算压下去了心头那阵要命的郁燥,才哼笑了一声,又换成了依旧如常不羁的语气,道,“你视我为表哥?我倒是也没听你正儿八经叫我过几声表哥。”
“小侯爷身份尊贵,我并不敢逾矩。”
“你在乎这么多,我却是从不管这些规矩的,”谢岐冷哼道,含沙射影,“我和你不一样,我要是看上了一个女子,不会管她是从哪里来,又是什么身份,这些东西在我眼里都是虚的,我只看中了这个人,只认准了这个人,而且一旦认准,就绝不改变。”
“……”玉昭沉默了。
半晌后,她慢慢道,“小侯爷,你说的对,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是这般的风华人物,只要你想,就一定会找到一个足够优秀、又般配的女郎……而不是耽于眼前,被一时的新鲜迷住了眼。”
谢岐听出了她的话中有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恼又起来了,“你是说我在图新鲜?”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玉昭轻轻摇了摇头,举止投足之间令人挪不开眼,声音认真而又恳切,“玉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在这长安城中如同一粒尘埃般微小,小侯爷你这样的人物,如同明珠皓月,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就已经很知足了。”
“小侯爷,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谢岐愣愣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郎飘然而去,心里还在消化着她刚刚说出的话。
他看着越走越远的女郎,终于回过神来,一跃赶到了她身边,想要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停下,想了想又作罢,泄气般的松开手,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道,“你不信我。”
玉昭踏上了马车,转身之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小侯爷,我说的话,你没有懂得。”
她放下了车帘。
我懂,我没有不懂!他心情激荡烦躁,想要大声地同她这样讲,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只能隔着车帘对她忿忿道,不管她究竟有没有听见,“我是不会放弃的,你等着瞧吧。”
以前的事情,现在想想,竟然觉得有些陌生的有趣。
谢岐站在森然的大殿外,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上明月,轻轻翘了翘唇角。
以前那个傻里傻气的自己,还挺让人怀念的。
刚刚处理完了公务,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背着手,顺着长阶慢慢拾级而下。
也许是之前经历了太多屠戮,幽州殿一到了晚上便如同一座死城,里里外外泛着阴森森的鬼气。
天阶夜色凉如水,谢岐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在石道上,倒是觉得有那么几分别样的静谧。
路过一片幽深花坛,眼前竟然还有个人。
宋行贞喂完了一群野猫,听到身后轻缓的脚步声,急忙站起来转过身,看到来人是谢岐后,他愣了愣,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见过侯爷。”
谢岐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随周平这般唤我,周平是我从小到大的随侍,你们与他又不同。”
他历来崇尚能者居之,宋行贞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他知道军中有很多人对他不满,但是好在,他也没让他失望,这一路的战绩足够亮眼。
宋行贞做事稳妥,又胆大心细,比周平多了分沉稳,又比欧阳瑾多了分敦厚,他对这个人的观感历来不错。
“是。将军。”宋行贞恭敬点头,遂改了称呼,“这么晚了,将军怎么还在外面?”
“散步。”谢岐淡淡道。
“……”宋行贞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本来就不是欧阳瑾那等能言善谈之辈,此刻沉默下去倒也不显得尴尬。
谢岐看了他一眼,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宋行贞一怔,一时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还未入麾下时,他便听闻过谢岐的无数事迹与传说,他眼中的谢岐,一直是
强大到神鬼难测的,同时也有些不近人情,他做出的每个决定几乎都是正确的,狠辣利索,杀伐决断,少年英雄……这些光辉令无数将士趋之若鹜,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他们崇敬他,信仰于他,从来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将军其实也是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
而且宋行贞又是经他一手提拔出来的,换句话说,他能从一个烂泥里出来的乞丐,成为如今平步青云的卫将军,都是拜谢岐所赐。这等知遇之恩,足够令他为此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回将军,属下……属下看到这殿里有不少野猫,便偶尔出来转一转,给它们点东西吃。”宋行贞如实回答。
谢岐没说什么,听得却是不以为意。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喜欢猫,猫精附体了?
他点了点头,并不感兴趣,转身便要离去。突然之间,眼底像是瞥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一只黑猫从花坛中跃了出来,轻轻跳到了宋行贞的脚边,亲昵地咬着他的裤管。
那猫通体黑乎乎的,大晚上里有些看不清楚,但谢岐夜能视物,他认出了这只猫,就是出现在殿里的那一只。
宋行贞见到墨玉,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拍了拍它的头,轻笑道,“是你,你来了啊。”
谢岐想要离开的,可是不知为何,脚步却是不动,立在原地冷眼瞧着那只黑猫,不咸不淡说了一句,“这猫看着不错。”
宋行贞将手里的食物喂给它,随口回道,“确实,这只猫算是最有灵气的一只,不过它平日里神出鬼没,不怎么容易找的到它。”
喂完食物之后,他拍了拍它的头,温声叮嘱,“好了,墨玉,吃饱了就回去吧。”
谢岐却在此刻皱起了眉,“等等。”
“你叫它什么?”
第19章 第19章他的昭昭
宋行贞突然心里一紧。
谢岐一问他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中漏洞。
跟在谢岐身边多年,宋行贞太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了。如果谢岐是第一次听到墨玉这个名字,他不会开口这么去问他。
他们这位玉面阎罗般的轩阳候从来不会关心别人的事情,永远一幅事不关己的冰山模样,就算这只黑猫取了个多么惊世骇俗的名字,他都不会去关心在意,而他如今却开口问了。
能令他问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而这个人绝对不是他。
宋行贞慢慢起身,意识到了不好,心中懊悔不迭,但他已经无力去补救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回将军,这猫叫,墨玉。”
谢岐沉默,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他盯着地上的黑猫,似乎在冷静地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看它一眼。
墨玉见识过谢岐的淫威,并不敢上前去,但也没有退缩,似乎是身后的人给了它底气,它蹲在宋行贞的脚边,就这么仰头直勾勾地瞪着他,瞳中闪过野性难驯的凶光。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
就在宋行贞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继续盘问的准备,头顶的声音却淡淡地响起,“墨玉,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声音不缓不慢,不明意味。
宋行贞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躬身干巴巴道,“……多谢将军夸赞。”
谢岐说完之后,再不发一语,负手离开了。
宋行贞看着那道月色下离去的颀长背影,浓眉缓缓皱起。
地上的墨玉见谢岐离开,一身炸起来的毛又抚平了,亲昵地绕着宋行贞的靴子,摇着尾巴又开始嗷呜嗷呜的叫。
宋行贞被唤回神思,半跪下身,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它的脊背,勾唇轻轻一笑,笑意却似乎没有了刚才的随心与从容,有些心事重重……
那夜谢岐挥开烛台、摔门而去给玉昭吓了个够呛,当晚几乎未曾合眼,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着,半梦半醒之间又做了一夜的噩梦。
所幸谢岐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但是暂时并不代表以后,玉昭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盯着殿门,生怕那个喜怒不定的男人再次出现在门口。
她现在真的不点都不想见到谢岐。一点也不。
可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谢岐将她困在这座寝殿里,变相地将她囚在这座巨大的牢笼之中,她插翅难飞。
而且就算出去了,天大地大,她又能去到哪里?
外面全是兵荒马乱,如果没有足够的人手钱财和能力,一个弱女子在外简直寸步难行。
这个道理在她被孟家赶出门去、只能带着秋胧两个女子孤身前往长安,结果路上差点被土匪劫杀,又被当做了流民被士兵绑走,阴差阳错之下最后又沦落到了谢岐的手里,就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
她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世道,这个世道对一个女子而言也太过残忍。
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讲,玉昭不得不承认一点,落到谢岐的手里,怎么样也比落到了其他人手里强。
毕竟他亲口说过,不会要她的性命。
无非就是折辱她,看她现在的落魄和笑话。
也许是五年前的相识,她始终对谢岐存了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她心中虽然不承认,但是却始终隐隐认为,谢岐和那些杀人如麻、荒淫无耻的兵匪暴民不一样。
虽然他如今做出的一桩桩事情,也在一点一点地打破她五年前的认知,突破她的底线就是了。
玉昭茫然了。
谢岐想要的无非就是折碎她的傲骨,让她后悔当初做出的选择,在她悔不当初的时候,再狠狠地奚落嘲弄她一番罢了。
死亡的恐惧实在太大了,让她的一颗心不争气地狠狠动摇起来。
在那一夜,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真的有了委身于他身下的危险想法,想要用自己的身子来换取生的希望。
事后的玉昭回想起来,只觉得后背冰凉、遍体生寒。
谢岐这样的人,就算委身了他,把身子交给了他,难道他对她的恨就会消减了吗?
不会的。
她太了解他了。
谢岐是个在乎结果更甚过程的人,性情高傲,睚眦必报,最恨欺骗和背叛。事情做过了就是做过了,就算如今再去弥补,也换不回他的半分原谅。
这也是玉昭不去和他解释当年所作所为的原因。她相信自己就算再怎么与他解释当年的那一切变故和苦衷,也不会得到他的一丝怜悯和理解,反而会加深他心头的那一根刺,愈加狠狠地报复回来。
说不定还要嘲弄她一句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丧夫这么快就转身投向了他人怀抱,为了活命什么都不要了,更加变本加厉地作践她。
——可是如今这个情况,还能怎么办呢?
男人如狼似虎,紧紧地逼迫令她喘不过来气,仿佛一头滴着涎液、冒着绿光的凶狠饿狼,而自己就是他眼里的一块肉,早晚都得被他吃的骨头都不剩。
玉昭感觉自己现在就是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无论怎么走都看不到前方的出路,朝哪个方向走都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趁着谢岐不来的这段时间,她有过想要装病逃过去,可是她并不敢赌,万一装病不成反被谢岐揭穿,结果只会更加糟糕。而且她装的了一次,难道装的了次次吗?
惹怒了他,对自己和秋胧有什么好处?
玉昭内心苦苦挣扎,每天心似油煎般熬着。熬过一天是一天,没有办法没有出路。
也许苍天看她如此痛苦,也怜惜了她几分。
第三天的时候,玉昭发现自己来了癸水。
她
大喜过望,狠狠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不少。所以当谢岐过来的时候,她的神色看起来镇定了许多。
谢岐过来的时候,便是看到玉昭静立在窗前,正在看着外面檐下的一从爬墙虎。
夕阳西沉,将她纤薄的侧影染上了一层瑰丽的橘黄色,背如刀削,亭亭玉立;眉如远山,脉脉含情,乌云般的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鬓边几缕长发随风翩跹,广袖舞动间如清风竹影,说不出的风姿绰约。
听到了殿门口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看到来人是他后,美眸微微惊动,随即恢复如常,朝他转过身,欠身柔柔行了一礼。
“见过将军。”
谢岐盯着她,朝她缓步走去,走近后,负手而立,又端详她的脸看了一会,剑眉蹙起,不悦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又病了?”
一个“又”字,玉昭敏感地听出了一丝责备不耐烦的意味,心想自己没有装病的想法果然是对的。
她摇了摇头,轻轻道,“妾身无事。”
谢岐见她声音清亮,步伐稳妥,除了脸色白了些之外,并不似染病症状,心里这才放心了一些,不过面色还是不虞,朝她伸过手,“过来。”
玉昭垂着头,听话地靠近。
还是不出意料地被他伸手一把揽在了怀里,谢岐拥住她的纤细腰身,拇指并食指扳起她尖润小巧的下颌,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的脸。玉昭沉默地抬起头,任凭他视线逡巡着,羽睫淡淡垂着。
“表妹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玉昭讶异,掀起垂落的羽睫,朝他看去一眼。
谢岐非常高,每次看他时都需仰视,此刻她被他钳制着下巴,脖颈被迫往后倾着,甚至还要踮起脚尖才可以。
她哪有心情不错?这人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谢岐见她终于肯直视他,那双剪水秋眸看向自己的时候,如同熠熠的一汪湖水,里面落满了细碎星星,一颦一动之间,欲说还休的涟漪,看人的时候就像一个不自知的小勾子,勾的一颗心痒痒的。他抚着玉昭眼尾的一颗淡淡的小痣,低哑道,“表妹这双眼睛生的可真是美。”
以前他总是期盼着,要是这双眼睛能够时时刻刻落在自己身上,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时隔了五年,这双眼睛依旧华光不减,和他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他的昭昭,终于还是回来了。
想到这里,谢岐心里泛起一抹柔情,低下头,情不自禁地吻了吻那一颗小痣,动作轻柔。
玉昭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谢岐那一夜可是摔了东西一走了之的,足见是气狠了,她今天都做好了被他兴师问罪的准备,怎么情势又突然变成了这样?
现在的谢岐,实在是太过喜怒不定,令人根本摸不透。
她怔怔地受了这一个轻柔的不像他的吻,腰身还被谢岐勾在怀里,两人在静谧的午后静静相拥,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一对亲密缱绻的璧人。
“表妹,喜欢猫吗?”安静过后,谢岐淡淡一问。
玉昭不知谢岐为何突然这么问,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还好。”
“怎么之前浣水阁的时候,没见你养一只?”
之前是寄人篱下,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怎么还好提要求,现在是身处囹圄,身心都需要一个慰藉,玉昭心中百转千回,却只是抿了抿唇,轻轻道,“喜欢,但也没那么喜欢。有就养着,没有的话……也不强求。”
“我记得前几天殿里有只黑猫经常出没,怎的不见了?”谢岐提的漫不经心,仿佛真的就是随口一问。
经他这么一说,玉昭也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墨玉了。
也怪她,这阵子一直把心思陷在谢岐身上,每日胆战心惊的,竟然把它都给忘了。
“……许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吧。”玉昭并没有意识到端倪,言语之间有些不舍与眷恋,“那猫是这里之前遗留下来的,本来就不属于我这里。”
“也对。”谢岐表示赞同,悠悠道,“一个流浪猫而已,难为你还给它取个这种名儿。”
玉昭想起墨玉这两个字,仿佛又见那灵动的小小身影,微微一笑,嘴角泛起一个浅浅梨涡,“那猫通体漆黑,我只是觉得,那两个字很衬它罢了。”
“嗯。”谢岐颔首,不予置评。
很好。
这果然是她取的名。
所以,墨玉这个名字,又是怎么让宋行贞知道的呢?
谢岐心里冷冷地盘算着,面上却丝毫不显,捧起她的脸,又在唇上轻轻亲了亲,随即盯着她的眼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含春风。
“表妹,你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第20章 第20章表妹,真是深藏不露
这句话从谢岐的嘴里说出来,玉昭连当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都忽略掉了。
心里的忐忑只多不少。她确实瞒了他很多事情,以致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她第一时间都不知道他在具体指哪一件。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玉昭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心。
尽管心中波涛汹涌,她抬起眼,面色无虞,美目故作不解,“……将军,出什么事了?”
谢岐盯着眼前如海棠般清艳瓌丽的女郎,声音轻柔温婉,说话的语调总是温声细语的,让人听起来如沐春风,只要她想的话,他相信她一定有本事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一张海棠玉面凝眸似玉,娥眉轻轻蹙起,浮现出情真意切的疑惑之色,似乎真的不明白他此刻的诘问从何而来,而受到了令人见之不忍的、楚楚可怜的伤害。
要不是谢岐心志坚定,怕真的要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诘问于她了。
事实上他确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般在乎这样一件小事,话一问出口,自己也怔愣了片刻。
他不该再对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抱有太多的情感。从抓她回来之前,他的心里一直想的就是想尽办法找到她,然后再如何地折辱报复回来。是她当年不识好歹,如今落在自己的手里任其轻贱,本就是天经地义。
既然她对他无情无义,那他也不必再顾念旧情。正经的侯夫人不想当,如今就只配做个青衣侍酒、暖床的玩意,至于她心里念着谁,又在想着些什么,他何必要在意?
一个放弃了自己的女人,只要她人在他身边,日日受他磋磨就好了,那一颗毫无价值的真心,又有什么要紧。
他根本不稀罕。
他是这样想的没错。可是抓住了人之后,一切好像又慢慢脱离了他最开始的想法。
谢岐莫名有些恼。
这种情绪不是对于别人,而是对于他自己。
他冷哼一声,淡淡道,“没什么。”
既然她没什么跟他好谈的,那他更不必跟她来一些深入的交流。
没有那个必要。
倒还不如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么想着,那只覆在腰肢上的大手慢慢收紧,换成了扣,往自己的怀里带。
玉昭刚放下去的一颗心,立刻又提了回来。她想要后退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奈何腰肢被扣在大手之中,丝毫动弹不得,恍然间才发觉,呼吸之间早已全是来自他身上霸道且不容抗拒的沉香气息。
谢岐流连在那一截纤纤的腰肢之上,粗粝的掌心隔着衣料缓慢摩挲着,女郎的腰肢如同酒坛瓮口,是真正的盈盈一握,仿佛一旦用力便会折断,不敢想象在那华服之下,该是多么细腻如缎。
她还是那样瘦削纤薄,纸糊的美人灯似的,轻易摸不得触不得,可是又无端令人生出另一种极端的狂悖,只想将这具集聚了脆弱与美丽的身子狠狠折腾一番,破坏殆尽了才好。
谢岐属于后者。他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玉昭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不过,任凭是仙子还是仙娥,既被他拽到了人间,便由不得她继续冰清玉洁。
以前出于她的清冷矜持,他一直端着自己当一个正人君子,现在想来实在是蠢得令人发笑。
到头来还不是给了他人做嫁衣裳。
一想到这里,谢岐就要恨得咬牙,那股刚刚涌上来的怜惜之意荡然无存。
颀长身姿居高临下,深暗的眼底又泛起点点暗潮,细细将这具瘦归瘦,但是却呼吸细细、玉山起伏的景致收入眼底,谢岐喉头微紧,低哑地调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表妹还有这样的本事。”
两指松开一截芳香乌发,看着它自然地垂落到修长的脖颈之上,黑的黑,白的白,营造出极致的视觉对比,又顺着玉白的肌肤微微挑开前襟一角,让那一道半遮不漏的沟壑看的更清,指尖下的肌肤柔弱无物,锁骨深陷,仿佛深深承载了无尽芳香的诱惑,喉结滚动几许,缓缓道,“表妹……真是深藏不露。”
说完之后,大手扣紧她的腰肢,迫她紧贴于他,朝她倾身而下。
玉昭浑身颤抖,花容失色地侧过脸去,双手捂住胸口,身形后仰似一张拉到满弦的弓,低哀道,“将军……不可。”
谢岐早已习惯了她的抗拒,不耐地拨开她的双手,倾身而下,“表妹这次又是想整哪出?可别再晕了,现在还不到晕的时候。”
低缓的呼吸凑到她滚烫的耳边,温柔的简直不像话,“本侯有的是时间,这一整个下午,还有一整个晚上,咱们慢慢来。”
玉昭简直魂飞魄散,死死地护住自己,小脸连带着玉颈迅速地赤红一片,犹如海棠染血,玉面泫泪,简直美不胜收,这一幕落在谢岐的眼底,那抹深暗的底色更暗了一些。
他滚了滚喉咙,正欲亲上那两片瑟瑟发抖的朱唇。
余光中察觉到了一抹身影,不耐地拧了下眉,迅速扶直两人身体,将娇美的女郎护在怀中,随即冷冷地掀起眼,一道犹如寒光的戾气视线直接刺向不远处的人影。
春华端着汤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端着托盘的手抖如筛糠。
“侯爷,奴婢……奴婢……”
“滚出去。”显而易见的低沉愠怒。
春华一抖,简直就要站不稳,忙不迭准备退下,连行礼都忘记了。
谢岐压住被打断的不悦怒火,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托盘,“等等。”
春华又连忙转身,如惊弓之鸟,“……侯爷,还有何吩咐?”
“手里端的什么?”
“回侯爷,这是……补药。”
“补药?”
谢岐蹙眉,视线又从春华转移到了玉昭的脸上,“你不是说你没生病吗?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行军御下惯了,说话间总带着一股不自知的睥睨和审问的感觉,冷声出口时,别说是春华了,连玉昭都忍不住差点打了哆嗦。
玉昭按捺下惊惧,轻轻摇头,“……我真的没有生病。”
“那这是怎么回事?”语气更加咄咄逼人,誓要她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见她嗫嚅着半天没动静,又不耐烦地转头看向春华,“你来说。”
春华连忙回话,低下头去,声音恢复了镇定自若,“回侯爷,这是温补的汤药,姑娘阴虚肝郁,来了癸水,前几日又生了一场大病,寒气入了体,小腹……小腹有些坠痛,奴婢略懂些岐黄之术,就想着给姑娘熬一些补药。”
谢岐很快从这一大段话里抓出了重点,“癸水?”
“回侯爷,是、是的。”
谢岐皱起了眉。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把药端进来吧。”
春华依言,忙不迭把补药端了进来。
谢岐吩咐她将补药放在桌上,便让她退下了,春华欠身行礼,离去的脚步看起来有些急匆匆的,没有一贯的从容稳重。
春华退下,谢岐看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补药,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随即掀袍大马金刀地坐下,手指放在南檀木雕桌面,一下一下慢慢地敲击着。
“表妹,还不快过来喝药?”
声音轻缓,喜怒不定,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玉昭硬着头皮走过去,缓缓坐下,端起玉白瓷碗中的补药,在他如芒刺背的视线中执起汤匙,慢慢搅动着碗中的汤药,却踌躇着怎么也张不开嘴。
“怎么不喝?”谢岐微笑地看着她,手臂随意搭在桌上,倾身朝她靠近,温柔的似是能渗出蜜来,“要不要我喂你啊?”
玉昭一听到他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便觉头皮发麻,立刻端起碗来,也不管烫不烫,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喝完几口之后,喉咙似被火燎一般刺痛,她捂住胸口,面色痛苦地咳了咳。
这时后背一道力道轻轻落下,缓缓地拍打着她的背,带着温和的关心,“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善意的提醒落在了玉昭耳中,却是变成了别样的意味,她沉下脸,又执起汤匙,继续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谢岐神色惬意,静静欣赏着女郎低眉垂目、小口小口喝着汤药的画面,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看头,一边耐着性子看着,一边悠悠道,“表妹这病病的是时候,这癸水来的也正是时候。”
玉昭面无表情地把补药喝完,只当是什么也没听到,不接他的话。
那饱满苍白的朱唇被热腾腾的补药浸润,重新恢复了生机与血色,褐色的药汁浸在朱唇边缘,格外的突兀,又莫名多了一份旖艳。谢岐看的心中微痒,还未等她掏出帕子,自己便先上了手,拇指覆在她的唇上,缓慢地替她楷去,却并没有离开,依旧在那一片饱满的唇上不轻不重地碾动着。
谢岐专注地抚着她的朱唇,缓缓道,“表妹这么多天了,就不好奇孟家人的下落?”
玉昭本来还想避开他的动作,闻言猝然抬眼,浑身都僵住了。
她张阖着唇,震惊地盯着谢岐,声音带了些颤,“……她们,她们怎么样了?”
“表妹想她们怎么样?”谢岐微笑,“你想她们怎么样,她们就怎么样。”
玉昭心中大惊,一个不好的念头顷刻而出,脱口而出道,“你不要动她们!”
“表妹急什么?”谢岐不赞同地蹙了蹙眉,“我在你的心里就那么不堪,我还能杀了他们一家不成?”
玉昭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但那眼神却在明晃晃地在说,你难道不会吗?
“表妹这样,我实在伤心。”谢岐低叹一声,吻了吻她因为恐惧而变得冰冷的唇,“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我动手的。再说我最想动手的人,早就不在了。”
嘴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是又阴郁四起。她关心秋胧的安危他也就忍了,竟然连那一家子狼心狗肺、道貌岸然的货色也关心,她的心可以挂念这么多人,唯独不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几次差点战死沙场的时候,她怕是连知道都不知道吧。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
心中越来越不痛快,但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喜形于色的儿郎了,捧起她小巧的脸,盯着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压住心里狂躁阴鸷的戾气,薄唇缓缓勾起,似笑非笑,缓缓道,“不过,我还从周平那里听到了好多有趣儿的事。表妹,想听听吗?”
玉昭羽睫抖动,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谢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神色,顺手抓起她的一缕头发,放在指尖缓慢地绕来绕去,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听闻表妹之所以被当做流民抓了起来,就是之前被人赶出了孟府,无家可归所致,在去往长安的路上,又险些遭到了山匪抢劫,兜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幽州。”
深深叹了一口气,听上去真的像是情真意切的关心指责,“表妹,你这是找了户什么人家。”
他说的很是平缓,但是玉昭还是难堪地垂下了眼。
“表妹原来这么喜欢伺候别人,伺候一大家子不说,还要照顾一个没用的病秧子,天天端汤送药,侍奉床头,他们孟家娶了个媳妇,还连带着多了个丫鬟,真是娶一得二,稳赚不赔啊。”
玉昭不知道
谢岐是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的,但是这种事情从他的嘴里讲出来,对她而言简直是双倍的羞辱,她现在只恨自己现在还长着耳朵,还能清楚地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侧过脸,悲戚道,“……你别说了。”
谢岐扳过她的脸,让她靠向自己,随即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整个抱在了怀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音调听起来体贴又温柔,“表妹这些年,过得可真是不嫌委屈。怎么也不知道跟我说一说,再怎么说我也担了你的一声表哥,看在过往的兄妹之谊上,见你在夫家过得如此难过,我这个当表哥的又怎么忍心放任不管。”
声音不缓不慢,还特意在兄妹之谊四个字上咬了咬。
玉昭绝望地闭上眼睛,无地自容不过如此。
“对了,”大手又覆上她平坦的肚腹,剑眉蹙起,佯作关心地疑惑道,“表妹都成婚这么多年了,怎么肚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看来病秧子还是病秧子,如此不中用,四年多了竟然连个孩儿都没有留给你,让你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还白白给了他们孟家休妻的理由。”谢岐轻啧了一声,嘲弄道,“我早说过,那姓孟的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表妹偏不听,这下真的是自讨苦吃。怕是连那等事,也没同你做上几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