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时, 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盈时,你快点别玩了!回头来看我!”
“看看我!”
正在荡秋千的姑娘瞧着身型年岁不大,这个年纪正是最好玩的年级, 饶是少年在她身后唤了许多声她也不肯停下来, 每每速度慢下来,她便是脚尖轻轻一蹬,整个秋千又开始高高晃荡起来。
少年像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小狗儿, 从围墙上跳下去追在她身边, 围着她的秋千架一圈又一圈。最后等不及了,生气的跑上去将她的秋千绳拽住,姑娘一时收力不甚, 往前栽了下去。
少年拿着自己的身体当肉垫,疼的龇牙咧嘴还要被毫发未伤的少女骂着。
“我错了我错了, 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少年献宝一般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一点点展开。
少女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那是一张模糊的脸。
虽怎么也看不清相貌,却知晓她生的很白。
阳光透过树梢落在她娇嫩的轮廓上,一点点往那张雪白的面上勾勒出瑰丽的橙金剪影。
一切都像是朦胧的遥不可及的梦。
梦主看着另一个年轻时的自己,厚脸皮的将自己千里迢迢从京城西坊买到的梅干往姑娘的唇里塞。
一颗又一颗,她来者不拒的含着,他将她的双腮塞得满满当当。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他睁着乌亮亮的眼睛问她。
……
屋外细雨如酥。
阿牛控制不住重重喘息着,尚未完全从梦中清醒。
他闭着眼不断回忆起方才那个诡异的梦境。
这种梦,他近来做过好几次, 次数越来越多。
每一回都是短暂的, 甚至触碰不到梦里的人。
可这回却不一样了, 他似乎短暂触碰到了那人,那人脸颊柔软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他掌心中仿佛依旧带着那种软腻的温度。
可他要重新回想起梦里所有细节时, 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切都是模糊的,越来越模糊不堪,就连手中的触感也渐渐遗忘不见。
他明明努力的想要想起来,想要想起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越想,越是头痛,越要彻底的醒过来。
不能醒过来……每次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对了……
那个女人叫什么?
他前一刻明明还是记得的。
屋外一声惊雷,阿牛猛然间惊醒。他仓促从床榻上站起,在满室的昏暗四处去摸索着笔墨,努力想要让自己更快一点,想要将她的名字记下来。
笔——笔呢?
对了,他一个地里刨食的农家汉子,怎会有这种东西。
不行,要忘了,又要忘了……感觉记忆越来越遥远,模糊。
甚至他都要快忘记自己做过梦了。
阿牛跪坐在地上,疯狂地拿着指甲扣着被长年累月踩踏的硬邦邦的土地。
她到底叫什么来着?
盈时……
对,自己好像唤她盈时。
黑暗将他整个人笼住,只余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
……
京城,梁府——
冬眠许久的花枝一夕间成群结队绽放。
一路走来层台累榭,朱漆碧瓦,树杉斜阳,廊下海棠吐蕊,桃林浮粉,芭蕉新绿,芍药生香。
王妃自打上侄孙儿的满月宴过来后便也一直住在穆国公府上,带着霞月郡主就住在她未出嫁时的闺房。如今一晃眼也过了快两个月了,正打算月尾便启程回琅琊。
霞月郡主跟在萧琼玉旁边逗弄着元儿,元儿才长了一颗乳牙,旁人一逗弄他就咯咯的笑,正是可爱的时候。
霞月见王妃一副火急火燎要回城的模样,忍不住便说:“母亲如此着急做什么?我好多年没瞧见京城,才开了春都是各家兴办宴会的时候,我还想多留些时日。”
王妃忍不住骂道:“你还以为是未嫁的时候?日日想着玩闹?都是多大的人了你家中有丈夫有三个孩子等着你,走这些时日还不回去,该成什么样了?”
霞月并不在意,只笑笑:“那么些乳母婢女瞧着,还能出什么差错?又不要他亲自带着孩子,再说,我来时都说了这回只怕要半年才回去,我这般快回去做什么!”
盈时来时远远便听见这对母女争辩。
她有孕将近四个月,脱去冬装,小腹已经微微显怀。
进去请安时,谁也不敢叫她行礼。
王妃见到盈时来,更是赶紧劝住她,“你如今还有身子,最金贵不过,赶紧安心坐着便是。”
开了春,暖和的紧。
王妃却仍叫人给她垫上一层软垫。
“现在月份还小不觉得累,等月份再大一些腰都会酸的厉害,现在起切记不能着凉,将腰仔细护好了。”
王妃倒是真心待盈时好,待她更像是待女儿一般温柔体贴,许多细枝末节都能替她考虑到,而不是只一味的为了她肚子里这块金疙瘩着想。
盈时乖巧的应下。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苦涩味,那是中药气味。
抬眸仔细打量了一番老夫人的面容,想起前世老夫人去世的时间,盈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生老病死,这种东西如何都避免不掉。
前世她对老夫人没有多少感情,可这辈子一路走来,老夫人倒是照拂她颇多……虽然里头未必没有利用的心思。
可说句实话,她长的这么大,有几个是毫无保留对自己好的呢?
计较的太多,便永远不会快乐。
盈时知晓王妃心里对老夫人有怨恨,否则也不会这么些年都不见面。现如今这对母女二人隔阂少了许多,未必没有她这段时日明里暗里的功劳。
是以,她听了一会儿母女二人为了归期的争辩,便劝说:“京中春日里热闹,这个月里许多场花节,王妃与郡主不若过了百花节再走?到时候一家人四处游玩,陪着老夫人四下逛逛?难得都是最亲近的人,许多年后都能想起来呢。”
将自己能做的尽力做了,多留王妃几日叫她最后陪陪这位老人,日后便都能少留几分遗憾。
京城最热闹的可不是春日?
各种琼筵节日,动辄数十万人齐齐庆贺的空前盛景,可不是其它地界儿能瞧见的盛状。
王妃听了盈时这般说,想起年少时的一切,也有几分心动,便朝霞月没好气地说:“那便听你表弟媳妇儿的话,最多留到下个月。”
女眷们听了,都是笑了起来,皆是说:“今年春景只怕热闹,有王妃与郡主两位作陪。”
老夫人喝着茶,又是例行询问盈时:“近来胃口可好?”
盈时坐下后,捧着嬷嬷给她递过来的水,笑着回答说:“都好,什么都能吃下一些,最开始头两个月闻不得油味,如今倒是好了许多。”
韦夫人听了开心,也问她:“每顿能吃多少?”
盈时回说:“有时候吃一碗,有时能吃两碗。”
她一直以来胃口都不小,重生后尤其贪恋口腹之欲,从来没委屈自己,如今怀孕了,满府上更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往她院子里送过来。
正是年轻的时候,盈时并没有发胖的烦恼,饶是吃的多,也不见脸上身上长半点肉。
女眷们纷纷羡慕她的好胃口,连萧琼玉都忍不住夸赞说:“你气色瞧着好,白里透粉的。胃口比我当时怀元儿时好太多了,想来你肚子里定是个又高又壮的皮实孩子。”
韦夫人听了笑的眼角都出了褶子,想来她是将‘又高又壮’与男孩儿划上了等号。
老夫人这些时日有女儿陪着,脸上笑意是多了不少。少见这么些人围在她身边说话,纵使精力不济也强撑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后吩咐人在外间摆了一张圆桌,一家子一同用早膳。
用完膳后,老夫人都叫众人回去,却是独独留下盈时。
盈时心中惴惴不安。
可仔细想来,她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最怕的是叫人知晓自己与梁昀这段时日夜夜藕断丝连的关系……
她也知晓如今应当远远避着他,可他却时常过来。
起先自己有些厌烦他,冷脸好几回,后来见他总是受伤,伤口迟迟好不了,这才屡次动了恻隐之心。
每晚帮他上药,替他穿衣,偶尔也替他擦澡。
她也知晓自己错了,可自己心软控制不了,还能怎么办了?
总不能将人用完就丢,孩子还没出世就把孩子的亲生父亲给得罪死了?到时候叫他仇恨自己帮着弟弟对付自己吧?
再说——他对自己究竟如何……她也不是感受不到。
可她不敢多问,更不敢多想,她觉得她会陷进去,她觉得承受不起。
跟他走的太近了,等梁冀回来,岂不是害了他声名不保?他那般的人,必是会在其中挣扎痛苦。
还不如就这般,隔着一层窗户纸,她也觉得挺暖和,还能伸能缩能进能退,一点都不危险。
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果不其然,一切都在往最不妙之处发展。
盈时一跟进去,就见到里头站着的一位妈妈——那位自打她怀孕就开始伺候她饮食起居的李妈妈。
李妈妈深深垂着头,似乎不敢回看盈时。
盈时心里登时凉飕飕的。
老夫人面上看不出有多气愤来,只是叫盈时坐下,然后又问盈时:“你别怕,祖母只是问两句。”
盈时紧绷着脸,心道这还叫自己别怕?
“你与昀儿这些时日可有避开?”
盈时见到李妈妈都在一旁站着呢,哪儿还敢说假话?她艰难的点点头,“我不想见他的,可是他偶尔晚上会过来,我没法子……”
她立刻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梁昀身上。
“你们晚上还睡一个床榻上?没有避开?”
盈时咽了咽口水,迅速的流下了眼泪,抹着泪不吭声。
她知晓现如今怎么说都是自己的错,是以不说话,只是哭,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果不其然,老夫人如今可不敢叫她哭,因为她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金疙瘩。
老夫人饶是被孙子胡闹气的半死,也只能通情达理地转过头来安慰她说:“这事儿你别哭,祖母知晓怪不得你,是那个孽障胡闹!”
“今晚等他下朝,我会骂他!”
最后一句,老夫人忍不住的提高了声量。而后便又是挥手叫盈时回去。
盈时哪里还敢久留?赶紧起身往外走。
临走前老夫人却又叫住她,格外叮嘱盈时一句:“咳……你要懂事,晚上别纵着男人胡闹,伤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盈时赤红的脸能烙饼,她连连摇头,想说没有的事,他没碰过自己,可想起许多事儿,羞愧的连吭声都不敢继续吭声了,极快的提裙走了。
待人一走,老夫人便捂着胸口,一副气闷的样子。
陈嬷嬷赶紧给老夫人顺气,唯恐她气伤了身子,跟着劝:“公爷与三少夫人许只是想着孩子,避着人过去瞧瞧也是常理儿。”
老夫人才不信:“才几个月?动都还不会动,能瞧出什么名堂来?”
倒不是说叫他日日避着,便是偶尔白日里去一趟,快点出来就是了。如今这像是什么样?天天晚上避着人过去?
若是给韦氏知晓了,只怕是要闹了!
她说完便去骂一旁脸色煞白的李妈妈。
“你连主子是谁都忘了?我叫你过去本就是为盯紧他们的,你倒是好!句句糊弄,一问三不知!如今她都承认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妈妈见到老夫人这般,赶紧跪下来求情:“老夫人恕罪!都是公爷叮嘱的……”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似乎还有些不信邪,不死心:“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几回公爷来,三少夫人都避着不见,后来那几日府上发卖下人,三少夫人被吓到了,公爷晚上过来陪着说说话,晚上奴婢都仔细听着,您放心,公爷自来知晓分寸,定不会胡闹的。”
老夫人脑子都被这句话震得嗡嗡发晕。
这听起来,全是自己孙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第72章
天将将黑, 梁府灯火通明。
梁昀踩着夜色下来马车。陈嬷嬷迎上去,朝才下朝回来的梁昀便道:“老夫人喊公爷过去。”
梁昀平直的眸光朝陈嬷嬷看了过去,陈嬷嬷知晓老夫人今日被气的厉害, 也是为了自己主子身体着想, 她忍不住便朝着梁昀偷偷泄露一句:“老夫人上午寻了三少夫人问了些话,如今有些生气……”
梁昀如此心性,听了这番提醒怎还有不明白的?
他眉心微微蹙起, 朝着昼锦园的方向若有若无看了一眼, 脚步未曾停顿,垂眸间便往容寿堂踏去。
梁昀甫一入室,便是掀袍朝上首老夫人跪了下来, 一声不吭。
老夫人等了梁昀许久,如今见这个孙子一来便是朝着自己下跪, 心火也被拱起。
可不是么?他这样光明敞亮的态度,反倒叫自己的话没法子脱口而出了。
老夫人是这几年身子老迈,不管事儿,性子才和蔼起来。
年轻时却是个极为严厉的性子,尤其是对日后要承担家业的梁昀更是严厉,便是心里偏疼他几分,表面却所有孙子都是一视同仁。
好在家中三个孙儿,虽各有各的顽劣,却都非碌碌无为之辈。尤其是这个长孙, 自幼聪颖, 品性高洁。饶是自己再如何严厉, 要求高,对这个孙子也是再满意不过。
梁昀自小,哪儿哪儿都挑不出一丝错。
可……可如今呢?
老夫人看着跪在地上, 腰脊直挺的梁昀,竟有些看不懂起来。
她面色凝重,嘴唇微动:“昀儿,祖母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没有什么想与祖母解释的?”
她仍是不信,不信她这个孙子,如今居然糊涂至此。
会不会是旁的原因?
梁昀却直接朝着她重重叩首,夜风从敞开的门扉朝他后背刮了进来,将他鬓上乌黑的发丝吹的轻轻拂起,他幽深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回避。
“你是不是……舍不得那个孩子了?”她倒是宁愿他对还没出世的孩子生出了感情,不忍割舍的亲情。
“祖母,错皆在孙儿。”梁昀却这般道。
这显然是老夫人最不愿意见到的猜想。老夫人嘴唇蠕动半晌,忍不住咳嗽起来。
梁昀见到这般老迈的祖母,眼中隐隐有忧心闪过。
“孙儿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祖母。”
老夫人看着他直白的眼神,他的道歉毫无作假,可却是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从头到尾毫无躲闪、不安。
她闭上浑浊的老眼,胸口愈发的闷。
事到如今,她已经知晓许多事情不想多说,多说无用。
“你是不是与袁家那个丫头说了什么?她回去过后镇国公府已经替她重新相看人家了。”
梁昀默认。
“少年少女,你们对彼此生出感情,这本也是预料之内的事,祖母既是起先劝你兼祧,今日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算是……早有预料。可祖母仔细替你挑选的袁姑娘,有容人之量,心思也不坏。你便是娶了她,日后也碍不着你与阿阮什么事……”
“祖母,孙儿说过,孙儿不会娶妻,更不会有两个妻子……”梁昀脸庞紧绷,眼中闪着痛苦。
老夫人忍不住发闷:“你与她间本是兼祧!何为兼祧?她不是你的正头妻子,你纵然每夜与她同床共枕,也不是她的正经丈夫。她的孩子都是三房的,与你没有关系!你这是糊涂了吗?”
梁昀垂下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之色。
可看着老夫人病弱的模样,梁昀也是心中难受。他知晓自己如今说什么都是错,梁昀终究只沉默着垂头不语。
老夫人的面色很是疲惫,“我这一生算来都在为了你们梁家付出。你祖父在世时梁家有多风光?可他走的太早,梁家忽然间就塌了,你父亲才九岁,你叔叔与你姑姑更是小。那些族人先前多欺负我们家孤儿寡母。你祖父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几乎夜夜以泪洗面,可白日里我还要擦干眼泪努力维持着主母的尊严,教养着子女,照顾着一大家子。那些年我有多累?我不愿将你祖父一应荣光拱手让予外人,我更想要在妯娌面前争口气,我努力养着你的父亲叔叔们,叫他们上进,教导他们日后要重新光耀门楣。结果落得一个你姑母怨恨我,怨我为梁家将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父亲也怨我,怨我从小事事逼他,宁愿常年守着河东也不愿见我……我这些年为了梁家殚思极虑,费尽心思,如今却落得里外不是,连你也这般不听话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等我走了,这偌大的梁府,是不是又要成了一盘散沙?”
梁昀神情平静,他宽慰眼前的这位头发早已银白的老者,朝她保证:“祖母放心,必然不会有那一天。孙子心里明白您的苦心,叔父也更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二弟想来日后也会稳重,有我盯着,家族中都出不了大错。”
老夫人却道:“那三房呢?你母亲呢?我也不要你如何,我活不了多久,太长远的事我瞧不到。只两桩事我要你对着祖宗起誓。”
她叹息一声,道:“其一你日后不可胡作非为,不可再进一步,她所有孩子的父亲永远都是老三。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一生下来都抱去给你母亲养,也算是替你弥补你母亲!此事你不可插手。其二你终生不得以父亲自居,可能做到?”
老夫人对这个孙子实在太清楚,以往觉得他的性子都是再好不过,从未怀疑过他会有自己的私心。
可如今却不敢确认了。
情思是这世上最叫人丧失理智的东西,对清醒的人而言,就是毒药,是以她忍不住试探一句。
梁昀袖下指节攥的发白,避重就轻道 :“我能一辈子不会以父亲自居,可刚出生的孩子如何能离开母亲?不妨等大些了再说。”
等大一些再说?
老夫人忍不住苍凉一笑。
这是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先哄着自己,等熬到自己去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老夫人紧紧闭上眼,失望的挥手示意他出去。
直到过了会儿,又听着陈嬷嬷回来报信说,眼瞅着公爷又往昼锦园去。
老夫人眼皮子颤了颤,赶紧道:“你也跟过去,盯着他们晚上分床睡,不可再胡来。”
什么名声她如今都先抛到脑后,年轻男女没轻没重,她又不是过来人,能不知晓?
她重孙如今才最要紧!
想想韦氏要是知晓了只怕要闹翻了天!老夫人越想越是头疼,止不住要给大孙子擦起屁股。
以往觉得大孙子最贴心,最乖巧知礼,如今竟最胡闹的就是他!简直比梁直还不堪……
……
屋里燃着灯,空荡荡的悄无声息,唯有烛火摇曳的光影。
桂娘一见到公爷过来连忙从隔壁出来小声说:“娘子回来后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连饭都没吃两口。”
梁昀微微蹙眉,便叫人重新上饭菜,他吩咐间便耳朵动了动,回头便见隔着窗扉,有个人影慢吞吞挪了出来。
二人间隔着一层稀薄的窗纱,窗纱遮挡间,隐约可见里头姑娘的绰约身影。
她披散着一头乌发,长及臀间,随着她走动间翩跹。
盈时微抬眸看着梁昀,冷声问他:“祖母叫你过去说了什么?”
梁昀却是徐徐踏入门,将外袍褪下递给旁边的丫头,又接过帕子净手。
“只是例行过问两句。她素来不管晚辈房里的事。”他声音微沉。
盈时才不信,今日她又不是没有听说,例行过问,会问那种事?
隔了一整日,盈时想起里还觉得头皮发麻,脸红的厉害。
她拿着自己冰凉的手背去贴在脸颊上降温,认真的想了想,还是冷静的道:“我们这样,很不好。”
梁昀眸光岑寂,凝视了她片刻。
他知晓她恼恨自己,恼自己叫她受了牵责,她那般单薄的脸皮想来是羞愧的,偏偏自己那时还离得远,她一定满心无措。
可他也知晓,二人间最主要的问题从来不是这些——
梁昀不去想那些,他回避她的眸光,只道:“听说你没吃晚膳,我先陪着你吃一些,吃完再说罢。”
盈时两只手背在腰后头,抿着唇像是在思考。
梁昀不用看也知晓她的两只手此时一定是搅在一起,她纠结为难时就喜欢用这种小动作。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终于纠结出了结果来的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过身往塌边先坐了下去。
她同意了他卑微的请求。
这个认知让梁昀觉得,她其实是在意自己的。
虽然不多,虽然暂时不能与弟弟相提并论。
可至少她会在理智思量过后偶尔也顺从自己一回,她也会……对自己有所留恋。
这样很好了,慢慢来,至少是个很好的开始。
至少……他们有孩子了。
孩子是不是叫他父亲他已经不在意了。
属于他们的日子还很长,有无数个十年,总能将有些人彻底遗忘。
他不要太过心急,一定要慢慢的,悄无声息的渗入她的一切里。
盈时肚子饿了很久,加之如今也不想理会他,吃饭时便也不与他说话,只顾着自己闷着头吃。
将自己两腮塞的鼓鼓的,再慢慢的咀嚼。
梁昀瞧着她吃饭的模样总有些忍俊不禁,他时不时往她碗里夹着菜,夹着青菜的同时再夹些她喜好吃的菜,这样她就不会反感。
自己倒是没动筷子。仿佛看着她吃,就已经饱了,满足了。
盈时吃着吃着,忽地停住了。
梁昀给她夹菜的手亦是一顿,他以为她像上一回一样咬到了舌头。
岂料盈时却是快速咽下嘴里的菜,而后眼巴巴看向自己的肚子。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慢慢覆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她的肚子仍然很小很小,时常无声无息,叫盈时没有别的感触。
可是刚刚,腹中的小生命悄悄动了一下……
不用她开口,梁昀已是明白过来。
这世上许是没有他不懂的东西。他甚至与她解释说:“满四个月孩子会动是正常,无需担心。”
盈时却是倏然间隔着桌案握起他的手。
他的身量与她有天然的差距,可男人高大的身躯却任由少女单手的牵引。
盈时心口砰砰地跳,她将梁昀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肚皮上,慢慢仰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弯弯的笑成了月牙儿。
“我没担心,我是开心……他刚才终于动了。”她嗓音轻软,夹杂着细微的鼻音,能叫最冷硬的寒冰都融化。
梁昀敛下眼皮,眸光轻轻看着手掌下,那道微微鼓起的弧度里,隔着她的肚子,已经生长出一个生命。
他面颊还算是镇定,只是呼吸间略显紧绷,显然也是头一回当父亲,手掌中都慢慢升起了薄汗。
才四个月,头一回胎动后,许久也不见下一次动弹。
可初为人父母的二人却全都是耐心,拥坐在一起互相呼吸都紧紧贴在一起,齐齐等着那个小生命。
一息,两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内昏暗的烛光摇曳。
梁昀掀起薄薄的眼皮,他没等到手掌下的小家伙与自己互动,眸光便控制不住的慢慢移转而上。
转向那张莹白无暇的面上。
她低头在他面前,眼窝深深,睫羽又弯又翘。
她的唇很小,却很饱满,娇艳欲滴像一颗沾了水的樱桃。春日里内室暖和,她只着一件单薄的如意云纹衫,细颈往下,坦领深深,露出的莹白圆润像上了粉釉的瓷玉。
盈时浑然不觉,身子半依靠在他的怀里,气息间软的不像话,仿佛无孔不入的将他包围。
盈时被身后人突如其来的凑近有些懵了。
她不知他到底怎么回事,前一刻还摸着孩子呢,下一刻就……
“唔……”
可他素来本事惊人,也不知何时就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摸得透彻,盈时在他啄吻之下,没有抗拒之力。
她捂着脸喘息着将他推开。
“祖母今天难道没说你?”
她眼眸颤抖间,却听他嗓音沉沉,贴在她后颈游移:“盈时,你也想要,是不是?”
盈时咬着唇,“我不……我害怕……”
“我问过,坐胎满三个月就无妨,若是害怕就用旁的法子。”灼热的气息贴着她耳边。
她觉得如今做这种事情很羞辱,总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可人却像烂泥一般失了力气。
奈何她太敏,感了,可能是以前胡闹的太多,怀孕后身体更是敏感。他又太熟悉她的身体,她的每一处。
盈时只能任由他抱着,轻轻抚摸着,颤栗着,小腿肚子都在颤抖。
梁昀低头吻上她的脖颈,将她轻轻放在迎枕上,隔着罗裙,抚,摸上她颤抖的泥,泞的身子。
她被自己身体的反应,羞愧的不敢睁开眼。
第73章
她似乎有话想要脱口而出, 却是整个喉咙都哑住,只有混沌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鼻腔中哼出。
渐渐被脱掉鞋履,粉白的脚踝无力支在榻上。
她罗袜下脚趾不断羞辱的蜷缩, 抓着身下的浮光锦。
盈时眼睛半睁半合, 察觉软唇肉变得越发滚烫,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的招惹她,手时不时往外撤, 时不时又被她含住。
津液靡乱的一塌糊涂。
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在他手中绽放, 最后索性彻底放弃了挣扎。
将她罗裙往上堆了堆。
一点点的触摸,就湿,润成这般模样。
□*□
她几乎感觉, 自己要在他的大掌中融化了。
显然她所有的一切,都能令男人所有的理智节节败退。
可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他, 极富耐心。
□*□
直到少女眉心微蹙,控制不住的声音从口中溢出。
当真是娇嫩,她竟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盈时瞳孔都失了焦距,睫毛上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好半晌才靠着软枕哼哼了两声,口是心非说:“难受……”
“不舒服么?”
盈时浑身跟煮熟的虾一样,她声音黏稠,软烂的像是一锅刚出锅的糯米糊,“难受, 难受的像是要死掉了……”
她的鼻息像是混入了糖, 充满了未曾餍足的靡色。
可真是贪吃的丫头啊。
再是克制, 冷清的男人面对如此的诱惑,也渐渐丢去了耐心。
他重新抱起她,以一个不会伤到她也能叫她舒服的姿势, 将她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小孩儿一般的姿势,将她抱在身前,大掌慢慢伸入她的小衣。
她胸,前本来就松垮小衣,如今以一种被绷得紧紧的甚至能勒出痕迹的样子,呈现各种形状。
浑身都是汗津津的,盈时死死咬着唇,脚尖无助的绷着,揪紧才能勉强碰到地。好难受,才将要脱口而出的呻,吟声压抑住。
可这场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就在两息间,还没有几回她腿心就再度颤栗,颤栗的厉害,浸的一塌糊涂。
烛光透过她玲珑的身影,映在男人挺拔的肩头。
她柔弱的像是一枝被风雨打过的梨花,她当真是太敏感了。她吃饱了便也不想继续冒着风险了,艰难的想要抽,离他。
可这般过河拆桥丝毫不顾及旁人的感受真的很荒唐,简直荒唐至极。
男人僵硬的从她身后握着她的细手,紧紧将她攥着不给她溜走的机会。
“等等。”他额头的青筋都在跳动,唇线紧抿,还在与她说着道理。
这种事梁昀也不是不清楚的。她素来都是这样,只顾着自己欢愉。
只是以往她为了孩子还会坚持到最后一步,如今可没有那个耐心了。
她拧起眉头挣扎不顺着,他只能任由温香软玉骤然抽,离。
盈时事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软到没有骨头的她斜斜贴在床围边,有些害怕的摸着肚子,娇声说:“我现在已经不想要了,你要是……就自己解决吧。”
“盈时!”梁昀隐忍着,垂下眼看着她,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爷,眼里竟然有殷切的恳求。
恳求……
好在盈时也算有点剩余的良心,虽然不多。
她念在他已经不是第一回伺候自己,且伺候自己十分舒服的份上,便闭上眼睛,勉为其难将自己从来都洁净无瑕的手递给了他。
不消片刻,她便感受到了手中硕,物滚,热,烫的她想要抽回手,手腕却被人攥的很紧。
屋外,忽地有叩门声响起。
“咳咳——”又是一声咳嗽声。
紧接着是陈嬷嬷刻意提高了许多的声量:“公爷,老夫人吩咐我与李妈妈来给三少夫人屋里添置一张软榻,您与三少夫人如今方不方便,我们给您抬进去……”
屋外重物挪动的声音,想来是那张不合时宜的软榻。
可叫盈时狠狠的一惊。
她连忙松开手中硕,物,不顾男人一点点冷下来的脸,将自己裹去被褥里当起了一只鸵鸟。
半晌,也不见床外的男人吭声。
盈时便是不睁眼,也能猜到他此时难看的面色。
……
这些时日,朝廷上一片腥风血雨。
先是朝中三司网罗彻查军饷贪墨一事,谁知这事儿越细查下去越深不可测。
南军主将当年涉事人等一应被缉拿归京,谁曾想罪犯一众押入京后直接入了诏狱审问,竟石破惊天又牵扯出陈年旧案。
四月尾,中朝之上,由数位朝廷重臣同时劾起而起,层层重压数人复审深入之下,南军中通敌罪证一叠又一叠被呈去龙案前。
当日天色惨淡,朝中众人皆是面容悲凄。
“其一份,乃是昔日南军都督及手下一共十六人等伏罪状,中对诸人当年贪墨一案尽数招供。逆犯为将二十载,贪墨军饷共计两百万两白银,粮草数千石。只是这二百万白银,他们却是招认,十之有九辗转送入了谢中书手中。”
中书令?
朝臣们纷纷扭头,看向头发花白,甚至背脊已经隐隐佝偻的老者。
对待这位虽是世家出生,却素来以清廉著称,儿子娶妻也不过出的起二十几抬聘礼的中书令,众人多是惊诧不已。
贪墨两百万两……这么多钱,他还这么穷,可能么?那可是白花花两百万两的银子啊,都去了哪儿?
呈给天子的罪证,已经是证据确凿……一时间,众人神情皆是耐人寻味。
“其二份,乃当年河洛之战,大将军远公率兵七万出征,誓师受命,谁知……谁知却——”
却什么?
当年旧事,后事谁都心中肚明,只是不想其中竟也有隐情??
又有人呈上当年军中旧信。
那信已被烧毁泰半,却又被南军忠义之徒冒死取出,依稀可见其中字迹。
“魏博勾结北胡,阳城遇七万魏博牙兵!求援!”
“阳城失守!阳城百姓南逃,军粮不足,求援!”
“敌兵二十万,告急!求援!”
一连数封求援信,却是一封都发不出。
最后一封,足足隔了七日,最宝贵的七日,才被远公之子收到。
众人便是往日再愚钝不堪,这回一下子也联想起这两桩事前因后果来。
想来是谢家在户部深扎多年,这些年国库亏空便是叫他们中饱私囊?
如今这些银钱便是拆东墙补西墙,洞越掏越大,没办法填补上了没办法遮掩了才敢贪污起军饷来?
是了,一定是了。
朝中自从高祖起,谢家,梁家,韦家三家独大。后太宗皇帝时,也是这三位肱骨重臣互相牵制,三足鼎立。
只是后来韦家渐渐衰败,梁太公扶持先帝登基,谢家便有些败落。这两家一直纠缠到如今,谁知是不是谢家早有与魏博里应外合通敌暗害的心思?又恰逢贪墨一事,一石二鸟?
三封军信一出,原本朝中一个个作壁上观,之看着这场闹剧的朝臣,一个个都面容严肃起来。
武将兴战,文臣谈和。
今日便是往日再是谈和以求和平安稳的文臣们,也是忍不住纷纷唾弃起来。
“嘚!当真是不要脸!这可是通敌叛国了!一己之私害死了多少人!”
“亏得往日我觉得他德高望重,清正廉明,清正廉明个屁!谁家贪墨这样贪的?两百万两?朝廷国库一年能不能攒下这么些?手竟还敢伸到军饷里去了!”
朝中有人竟直接隔着人群,朝那老贼吐起痰来。
还是一口飞出十米远,直接飞到中书令脸上的陈年老痰!
“呸!你个老贼!!”
“其三份——”
众人一听,竟还有??不过好在这份不是中书令的罪了。
“乃是李德方招供证词,承德五年,魏博曾暗中贿赂四十万两白银,叫户部姚侍郎替其于先帝面前进言买爵……”
才来一个中书令,又出了一个姚侍郎。这受贿只要出现,便不只会一两人经手。一层层扒,一层层过,只怕是又要拽出一窝萝卜坑。
抓了几个月了还有。
这朝廷是腐,败成什么模样,才一个个都贪。
“陛下,犯下此等大案,此人不公开处以极刑只怕不能威震天下不臣之心!”
“陛下,臣等同议!”
少帝嘴角的肌肉都跟着一跳一跳,他也是被震惊的够呛。
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一圈一圈的声音,只觉得耳畔片刻的失声,只觉得可笑之极。
往日贪一些便是算了,他们竟敢这么贪?
世家往日最不缺银子了,还贪?吃的够饱了还嫌不够,要把所有人的银子全塞去自己家里才是?
怎么敢啊?这是一个个都觉得国势危矣,现在不贪日后就来不及贪了?
哈哈哈,少帝忍不住想,他父皇真是瞎了眼的……
不……事到如今,这些证据,他父皇真的不知情?
怎么可能?
如此纵容这等逆臣,防着兄弟,防着梁家,却原来是自己一步步叫魏博坐大,将河洛拱手让给了逆臣!
哎……
朝中数十位重臣纷纷跪下,不断恳请他发落逆臣贼子。
“诸卿之意,朕已明白。”
想起此事隔日会在百姓中惹得多少骂名,少帝闭了闭眼,冷眼看向早已跪在地上的二人。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
“谢中书,姚侍郎,如今,你二人可还有话说?”
二人行至今日,这段时间朝中腥风血雨,其实早有预料,这是梁家朝着自己而来。
临死前总也要挣扎几番,嘴里嚷嚷着冤枉。
只是少帝已经厌烦之际,挥挥袖,甚至连银两去向也不再朝廷上追问,只道:“犯案人等拉下去,即日满门抄斩,逆臣贼子行剐刑,以儆效尤。”
朝中众臣纷纷下跪,口中高呼天子圣明。
一片跪拜臣服之中,少帝忍不住发怯的眼神,看向那个身着绯红朝服,戴六梁冠,衣冠齐整,身材高大的穆国公。
穆国公倒是宠辱不惊,明明暗中主导了今日一切,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便是有杀父之仇,他依旧气质冷肃冷眼旁观。
太不像是正常人了……
少帝暗自揣测着,老爹犯下的孽,自己要不要下了朝给穆国公痛哭流涕,好生忏悔一番呢?
……
这个春日里,死了太多人。
听说午门地上全都是血,几场雨过后,怎么也冲刷不干净。
京中众人再没心思赏花去了,走到哪儿都总觉得挥散不去的一股子血腥味,更怕那些午门斩首的鬼魂不愿离去,跟着自己上了身,一个个都远远避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一连数日,朝中风波甚至波及到了穆国公府。
当年儿子年纪轻轻战死沙场,一直是老夫人的心病,她却不知其中有如此内情。如今这些事儿叫老夫人知晓了,数度气急攻心,留下血泪来。
到底是老迈了,竟是病了起来。
穆国公府原本众人早早安排的踏青赏花便也不了了之。连准备启程回封地的王妃与郡主,也因此事再度留下了。
王妃至孝,二老爷亦是如此。
自打老夫人卧床,兄妹二人便日日往床边问候,伺候老夫人。
老夫人每每想起儿子的死,忍不住又是老泪纵横,她对着守在床边的梁挺怨道:“你与昀儿这些年都在暗中查这件事儿?竟都瞒着我!枉老大去了那么些年我这个做母亲的才知晓其中内情……”
她可怜的儿子……
梁挺叹道:“这一切都是昀儿的意思,当年的事没有定论,谁也不能妄自猜测,何苦说出来叫您空烦恼?”
老夫人听了才后知后觉,惊疑道:“那孩子这些年心里藏了这么多事?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王妃闻此也是忍不住落泪,叹说:“好在是天理昭昭,旧案涉事逆臣皆已伏诛。母亲莫要太难过了,昀儿我瞧着倒是温和的很,未曾因此事移了性子。”
梁挺听了也是抚须而叹:“昀儿有大志向,心性坚毅。”
老夫人喝了药,便对守在病床前的儿女们说:“我只是一场风寒,老胳膊老腿都是这般。你们别伺候着了,老二你上你的朝去,如今朝中想来还有许多事!还有你,你也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吧,赶紧回你的琅琊去。我还没病到要你们伺候的时候。”
梁挺无奈笑了笑,他是个心思深沉之人,知晓老夫人身体并不是她说的那般只是急火攻心。
他特意寻来了给老夫人把脉的太医,太医说老夫人身子早就是强弩之末。
梁挺心中很是难受,在他心里是真将眼前这个老者当成自己亲娘。
他除了不是老夫人肚皮里生下来的,自小老夫人对他同亲生子没区别。便是亲娘,也有亲疏远近之分,有长幼之别,未必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老夫人却能。
梁挺每每想起,都是忍不住心中酸楚,也是忍不住朝着老夫人交底:“母亲你便放心吧,如今朝中多是梁家一派,咱们家若是都不安稳,便再没能安稳的人家。朝中有昀儿看着,那孩子做事沉稳滴水不漏,错不了。”
王妃也在一旁道:“我是不走了,王府有我没我都一样,最多是叫其他夫人们管着家。我还能怕她们越过我去?如今我只想着伺候在您跟前……如今您便开开心心,等着多抱几个重孙子吧。”
才说重孙子呢,萧琼玉便抱着孩子,与盈时、郡主一同走近来。
盈时身子渐重,便是往老夫人院子里去,老夫人也不敢叫她久待,元儿更是如此。
三人一去,老夫人便叫她们赶紧出去。
“我院子里都是病气,你们年轻,不要上前伺候了,都出去坐着吧。”
三人便只好又出了院子外头说话。
霞月郡主近来与盈时同萧琼玉二人也早是混的熟了,许多话都不避讳,直接说起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来:“母亲很喜欢二表妹,想着将她聘为媳妇,我盼着能成,到时候我们两家府上又是亲上加亲了。”
王妃没有生儿子,只有霞月一个女儿,这也是当年思来想去与梁昀退婚的原由之一。
只一个女儿,自然不忍心嫁远了。
可王妃没有儿子,琅玡王却有好些个庶子。二姑娘虽是庶出,父兄却都是朝中重臣,名门毓秀。配上琅玡王一个庶子,倒是不差了。
“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那六弟今年十八岁,生的相貌堂堂,洁身自好,是个好的。”霞月郡主看着像是极力撮合这门婚事。
盈时心下微微一惊,心说这可与前世不一样。
前世二姑娘是嫁去了兖州。三姑娘嫁去了湖州,从小一起长大,日夜都生活在一个园子里的姐妹,出嫁后再也没见过面。
这辈子,若是这婚事能成,姐妹二人倒是离的更远了……
郡主怕二位表弟媳忧心,便说:“你们二位便放心,那是我亲表妹我母亲亲侄女,私底下算来比我那弟弟还要亲近。若是这婚事能成,我母亲和我自然会爱护她。我也时常回王府去,谁敢欺负她?”
盈时想了想倒觉得霞月说的对,反正前世也是盲婚哑嫁,这辈子反倒还能嫁给自己亲姑姑家。
且她前世是见过二姑娘丈夫的,生的倒是不丑,只是也不美,配二姑娘那般容貌的就有些不配了。
后来她才听说成婚那日自己见到的二姑爷是塞了好几双鞋垫才有的身高!
脱了鞋垫只怕还没二姑娘高!
年轻的娘子,哪个不喜欢俊俏的?哪个能喜欢上比自己还矮的?
偷偷往鞋里塞鞋垫,朝着媒人隐瞒真实身高,往难听里说,就是骗婚,这样的男子品行能是个什么好的?
盈时越想起前世来越觉得膈应,她不由得想了想,前世为何自己没觉得膈应?
想来那时是自己脑子有问题,一门心思就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觉得不能以外貌度人。
这般看来,王妃是个好人,郡主也是个光明敞亮的,有这样的婆母和大姑子,已经比当下女子好太多了。
盈时想的出神,猛不丁就听霞月在自己耳畔问自己:“哎,不聊那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了。你与他到底想怎样?真这样过一辈子不成?”
盈时一顿。
“我能看得出,他很喜欢你。”霞月极为认真的看着盈时,道:“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从小就被长辈们戏称木头桩子的人——我这么粗心,都能看出他喜欢你。”
第74章
“我这么粗心, 都能看出他喜欢你。”
盈时听了,握帕子的手悄然紧了紧。
萧琼玉在一旁显得尤为窘迫,她知晓郡主只怕还有话要与盈时说, 便抱着元儿朝着二位匆匆告辞。
萧琼玉走后, 盈时垂下眼,她回避着霞月的视线,却是语气坚定:“我觉得如今这般就挺好。”
霞月听到她这样说, 心中不免微微叹息。
她能看出梁昀对盈时的感情, 可盈时呢?霞月并不确定。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盈时对梁冀的感情。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谁能越过?
包括最初能叫她同意兼祧这桩荒唐事, 不正是因为她对梁冀的感情?
是啊,三表弟自小就会说, 会哭会闹,更会表达自己的喜爱,就说长辈们,谁不是偏疼三表弟?
可大表弟呢?梁昀自小就守规矩,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却是沉默寡言。这种性子做什么事都容易成功,可在感情上却根本行不通。
尤其是面对梁冀那样的人。
就连霞月都觉得,很难有姑娘会忘记梁冀这样一个对感情真挚而炽热的郎君。
梁冀是一团火, 尝试过火焰那样温暖的人, 怎么会忘掉那种感觉呢?
哎, 不知为何,霞月忽然间替梁昀心酸起来。
同时也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风水可真是轮流转呀……谁曾想梁昀那样的人,也会有求之不得的这一天?
……
傅繁与阿牛吵了架, 阿牛跑去山上砍柴,傅繁哭着要将阿牛的东西都丢了,赶他走。
傅大郎本不想掺和到这对时常吵嘴的小夫妻之间去,他是不懂这种吵来吵去又和好的情趣。只是这段时日,阿牛确实很不对劲。
傅繁哭着说:“他说他想找家!他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他记起来了么?他家住哪里?”傅大郎眉头挑起。
傅繁抹了一把眼泪,想起这段时间阿牛的那些臭脾气,忍不住生气道:“问他他也什么都说不上来,什么都不记得……鬼晓得他怎么忽然就一门心思想着要找家!不过我知晓一个名字,他晚上做梦时还叫过呢!”
“什么名字?”傅大郎多嘴一问。
“叫什么石的……萤石?鬼知道!这到底是男人名还是女人名字?”傅繁止不住想,石头这么粗糙的名字一定是个男人的名字!
那……是不是他的兄弟啊?
傅大郎嘴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不对……楹?赢?滢?究竟是哪个字他都不知道,为何会熟悉?
也许是哪个字并不重要……他不是眼熟,是耳熟?
耳熟……
傅大郎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傅繁看着她大哥忽然间蹦起来的样子,吓了一跳。
“大哥,你怎么了……”
傅大郎紧紧蹙着眉头,忽然间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过了!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仿佛无形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了的事……
若真是自己猜的那般,也太过凑巧了……
难怪阿牛见到什么都没记忆,却见到那对私物,会如此大的反应……
是了,那时他就怀疑了……
可不管如何,若是自己猜想为真,阿牛就是有妻子的人……
傅大郎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觉得此事颇为棘手,头疼的厉害。
就说叫她别贪图颜色吧!这下可怎么办?可怎么收场?!
他不由得说:“万一他先前娶过老婆,老婆在家里给他守寡,你去当小的愿不愿意?唔,虽然是小的,只怕也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你不是最喜欢衣裳首饰的么?日后随便穿,日日都能穿不一样的……”
傅繁暴跳如雷:“我才不要!我是他明媒正娶,凭什么当小的?呸!”
兄妹二人正说着,阿牛不知何时已经从山上砍柴回来了。
见到他回来,兄妹二人不知为何都有些心虚。
傅大郎轻轻咳了一声,直白问道:“听我妹子说,你想要找家?”
傅繁生气的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大哥偏偏当着阿牛的面,又要问这个做什么!
阿牛没有否认,他将一捆柴从肩上丢下来:“是。”
“阿牛!你!”
阿牛注意到傅繁的面色不好,便连忙道:“大哥,繁娘,你们放心,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家人,了解我的过往而已。”
想寻家人,本就是人之常情。
傅大郎万万没有拒绝,阻拦的理由。
只是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已经不简单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采取一个相对折中的法子:“这样吧,这场秋收过后,繁娘你便带着阿牛延着赤水一路往上走走问问。我们捡到你时你身上到处都是摔伤,骨头断了好多根,想必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就按着这个线索,沿路往上游问问说不准能问出什么名堂。我刚好接了一个单子要往外地去,到时候我一路也帮你们问问……”
傅大郎想,若是没猜错,他兴许不用多找,很快就能知晓阿牛是哪家的了。
傅繁攥紧了手,阿牛听了却是郑重朝着他叩拜,眼角眉梢都透着坚毅:“多谢大哥!无论能不能找到我家人,傅家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会回报!繁娘是我的妻子,我也永远记得。”
傅大郎说:“好了,也别多说这些话了,你要真是有心,日后守着你的良心!”
……
今年夏日热的早。
还没到六月,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透蓝的天空四处都是橙红的烈阳,烈日炎炎。
穆国公府上,老爷们升官的喜事儿接二连三传来。
穆国公身上又加一层官职,兼了门下侍郎,二老爷升职,任中书监。
一时间,梁氏本就显赫的门庭更是烈火烹油,乃世家诸姓之楷模。
穆国公府未曾开府设宴,一连数日朝臣们却都不请自来往公府送上升迁贺礼。
重臣女眷们更是频频入府来与穆国公府交络,女眷们借着各种节日寿礼过府来探望几位夫人。
盈时也殷切的体会了一回被世人奉承追捧的感觉。
以往她与京城这群女眷们鲜少说得上话,以前她是寡妇,人们多是避着,后来她又是这般身份更是少往外走动。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各府上女眷们来梁府总想要见一见盈时,给盈时送礼与她交好。
盈时不常与外人打交道,却也能察觉出她们对自己的态度,想方设法要与自己搭上话。
是的,这群人竟都是在追捧自己?
盈时很是惊诧,后知后觉起来——自己如今莫不是母以子贵了?
呵呵,可真是好笑的紧……
盈时不喜欢这种场合,可又要时常被请过去。今日她索性摆烂,谁来请都不去,只一个人待在院子里躲清闲。
已经到了夏日,她怕热,早早穿起了薄衫。
晌午时最闷热,她最喜欢的便是临着窗边的贵妃榻上躺着,窗外有细细微风吹进来,十分惬意舒服。
刮着风,很快便也睡着了。
婢女隔着窗扇悄声请安的声音,梁昀脚步很轻,并未惊醒她。
他只是几日没见到她,如今竟有一种过了许多年的感觉。
他来时,盈时正在午睡,身上盖着薄薄的衾被,睡得很是香甜。
随云髻被压得有些松散,鬓角缀着几颗七宝珠花,几缕细碎的鬓发搭在薄肩。
轻衫罩体,下坠曳地的织锦烟笼荷花百水裙,薄薄的衣裳勾勒出的体态,胸口大片的波澜。她鲜丽的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再不能满了,再满便要溢出来。
眉眼便是没有睁开,也是天然的一派妩媚留香。微微张开的红唇润泽的像一颗樱桃,诱人上前采撷。
夏日里的时光除了屋外蝉鸣,总是静悄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盈时睡饱了悠悠转醒,这才瞧见榻边立着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玄袍,站的挺直,身姿巍峨不动,眉目低垂。
竟然不知以这样的姿势……看了自己多久。
漫天晴光,窗外日光斜洒。碎光落在他的眉眼间,更像是揉碎了的碎金。凌厉的眉骨,清冷的下颌,令人望而生畏。
盈时惊讶的坐直身子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从软榻上起来,睡得太久了,又是一直压着自己的手,如今手指早就绵软无力,想要撑着身子都撑不住。
梁昀微凉的手握住了她无力的手臂,扶着她:“有一会了。他们都在前院宴客,我过去没看到你。”
“哦,我不是很喜欢那些,就不想过去……”
盈时睡时是光着脚的,如今便从榻边下来低头趿着鞋,要寻来罗袜穿上。
可她肚子如今早已像是一个圆鼓鼓的小西瓜,弯腰这种动作已经不太方便。
梁昀一语不发的走到她身前蹲踞下来,握起她白瓷一般的脚心,便给她套上罗袜,往外再穿上丝履。
动作行云流水,很是流畅。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回给她穿鞋袜了。
人的习惯是会被慢慢改变的。
盈时靠近他久了,已经不知不觉的对他全是信赖。
他给她穿鞋,她便也等着他给自己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甚至还会抽空替他端来一杯茶水,像是一对夫妻一般,问他:“渴不渴呀?”
梁昀不渴,可她端来的水他还是浅浅抿了一口,便顺手送去角几上放着。
他这才注意到角几边上放着一个箩筐,萝筐里摆着许多只鞋袜,很小很小的鞋袜。
那鞋袜小小一颗,比枣儿也大不了多少,当真是万分可爱的模样。
梁昀拿起一只鞋袜来放置手心里掂量,不过他指节的大小。可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叫心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怎生这般小?”
盈时轻轻嗯了一声,“才出生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小的脚呀,你不记得元儿了么?他的脚就只有这般大。”
她边说着边将萝筐里一对又一对的小鞋袜拿出来,仔细的摆放整齐,依次从小到大。“你手上这只是他出世时穿的,当然小了,诺,这是他两个月的时候穿的,你瞧瞧,是不是大了许多……”
盈时想绣满十二双,只是有些懒散,如今才做了四双。
不过不着急,还有几个月。
“我要在他出生前给他做好一年的。”她眼里亮晶晶的,显然是如此的渴望,如此的热切欢喜。
每每聊起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时,梁昀也忍不住眼里氲起柔和。
温凉的大掌贴着她圆鼓鼓的肚子,里头有个已经十分活泼的小娃娃,轻轻游来游去。
他笑的很儒雅:“等生出来慢慢做便是了,他还能长得多快啊。”
盈时说:“肯定长的很快呀,一天一个样。”
原来王妃说的是真的,随着月份渐渐大了,坐久了腰就是会酸的。
她微微蹙起眉头,将鞋子丢回萝筐里。
二人间十分默契,只肖她一个动作,盈时伸出手臂投入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脖颈。
“好酸……”她嘟囔。
梁昀大掌放在她的后腰,替她轻轻揉着。
“过几个月,生下来就好了。”他只能这样安慰着她。
盈时苦恼着:“才六个多月呢。”
她仔细算了一下说:“还有一百来天……”
生儿育女这种事上,只能由着女人一个全部辛劳着,男人没任何法子代劳。他只能在她难过时,尽量安慰着她,用最无力的方法,笨拙的安慰着她。
屋内是一对璧人紧紧抱在一起私语,连屋外的日头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香姚却是没来得及通报就急匆匆跑了进来。
“娘子,赶紧……赶紧的……夫人过来了!”
盈时吓得一颤,赶紧从梁昀肩头下来,纤纤如玉的十指推搡着他的胸口,叫他躲起来。
几乎是前脚梁昀才站去屏风后,后脚韦夫人就匆匆踏了进来。
盈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韦夫人如此兴致冲冲是来抓奸的,谁知好在——韦夫人倒是没怀疑她房里有男人。
韦夫人进来时,手上拿着一副纸包。看到盈时坐在窗边榻上,便走了过来。
她打量这间屋子里一圈,瞥见盈时桌面上吃了没两口的樱桃,眉头微蹙:“这些都是些寒凉的水果,你吃了是要凉到身子怎么好?”
大夏日里,只是吃点水果就能凉到身子?
盈时对着韦夫人,早已经没有脾气,她淡淡解释说:“我没吃两块。”
韦夫人今日来却不是与她计较这些的。
这些时日她也是从前院那些多嘴多舌的夫人们那儿听的,那群夫人们是见过盈时的,一个个都背地里说盈时的肚子:“肚子圆圆,瞧着也不大,不大像男胎。”
这话可叫韦夫人气坏了。
一个两个这般说便算了,都是这般说,韦夫人难免起了旁的心思。
她将手中药包给了盈时,便悄声说:“这可是母亲千里迢迢替你从南边儿求来的转子汤。你喝了,便是女胎,也定能转成男胎的。”
这也太扯了,盈时目光有些冷:“哪有那么灵的方子?谁知里头放了什么?”
韦夫人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凝眉提高了声量:“当年我就喝过了,这才生了冀儿的!怎么不灵?”
“二房一举得男,你比她晚了许久,生不出长孙已经是矮了一头了!如今老夫人病了满府就等着你肚皮里这个带把儿的出生。要是个丫头怎么给老夫人交差?你与老大莫不是还想有下一回不成?到时候叫满府的人都笑你,就连我也没脸见人!你且听我的话,赶紧混在水里煮沸喝了,日后什么事儿都顺了。”
盈时不想此时与她置气,便糊弄着答应下来:“我知晓了,您就放心吧,我比您更怕呢,晚上偷偷喝了。”
韦夫人半点没怀疑这世上还有人不想生儿子的,她心满意足的走了。
韦夫人并不知她身后那围折屏之后,男人巍然静立,指骨攥的发白。
盈时打开看到是一个茶包样式的东西,里头却全是灰,她将它丢去远远的。
梁昀走了出来,他沉着脸,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纸包。用指腹捏了些撒出来的粉末,道:“这种多是符纸烧过后的灰烬,观音土,炉灰……”
眼看他还要继续说里头的脏东西,盈时恶心的说:“我是傻了才会喝!”
梁昀几不可见的眉心松开。
他怕她真信了这种荒谬至极的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转子丹。”
“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了……”盈时前一刻还义正言辞的赞同他的话,后一刻又是闷声道:“可……要是真是个女儿该怎么办呢?老夫人会不会很失望啊?夫人呢?她们会不会逼着我们再生一个?要是再生一个又是女儿呢?要是……一直生一直都是,可该怎么办?我可不想一直生下去……”
梁昀是个克制的性子,哪里听得她说这种话?
他忍不住偏头清咳了一声,赶紧阻止她乱说下去。
“别想太多。”
“是男是女,已经早早定了。”
“可是我怕……”
他忍不住动手捏了捏盈时柔软的脸蛋,眼神却是渐渐肃冷起来。
“母亲她素来糊涂,你日后少听她的话。祖母她也不会在意这些。”
“盈时,无论男女,我都欢喜。”
第75章
一轮红日东升, 熏风似火,处处都能听闻夏蝉曳着悠扬的鸣声。
如今各地形势虽然严峻,动乱却是未起。
傅大郎一路算是顺利, 一路询问, 踏入京中已是盛夏之时。
“这京中富户可是太多了。喏,你瞧瞧,这条街走过的每一个公子哥儿, 说不定都是名门之家, 你说武将?武将也多啊!哪家公子哥儿不会骑射?你到底想要寻哪家呀?究竟是城北还是城南?瞧着你寒酸模样,莫不是来上门打秋风的吧!”
一连几日,傅大郎都碰了一鼻子灰。
可他没就此歇手, 一番番打听这才问出有用的消息来。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权贵们多住在城西,你一块砖头扔下去,都能砸中两个三品官儿,你去那里瞧瞧问问吧!”
当今世庶分明,寻常人能知晓菜市场往哪儿走,有几家买菜的,可哪里能知晓世族内部人员情况?知晓的便也不过都是以讹传讹,传到普通百姓耳里早已当不得真。
傅大郎浪费了几日功夫,腿都快跑断了, 发现什么也问不到, 问到的都是没用的消息。
反倒是他带来的银两很快就被花的差不多了, 再逗留下去只怕要要饭了。
干脆回老家去得了?自己不掺和这些事儿了,日后若是阿牛真能想起来,索性叫他自个儿来问便是!
傅大郎倒是想的很开, 收拾好行囊打算回去了。谁知这日如此凑巧,当真是误打误撞,临走前一日,在街边竟叫他见到了熟人。
“等等!等等!”傅大郎惊诧之下,连刚出炉的包子也顾不得要了,撒开腿寻着一高头大马一路狂奔。
“你等等!”
也是他农活干得多,一身体力好,足足追了许久也没被四条腿的家伙跟丢。
等到十九终于听见有人追喊自己的声儿,他早就跑过了两里地,等他勒停了马,转头就看见追在自己身后,跑的气喘吁吁的傅大郎。
十九这人记性不大好,尤其是有点脸盲,更何况傅大郎这一路可谓是饥寒交迫,胡子都没地儿刮——他能认得出来才怪!
十九略看了两眼只觉得眼熟。
还是傅大郎先扶着马一直喘气,好半晌魂才重新追过来,他气喘吁吁道:“你小子!仁弟啊!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
“你谁啊你??我们认识吗?”十九道。
“啧!咱们才在齐州见过,你还是千里迢迢跑去衡州找的我啊!你鼻子歪了我还帮你接正的那个!”
“啊?是你!我想起来了!”十九好半晌才从眼前这位一看就一路风餐露宿,且穷困潦倒的人面上辨认出来:“你是傅郎中?嚯!还真是你!你怎么来京城了?怎么还变成这般模样!”
傅大郎可是半点不傻,这些年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的人海了去了,自然不是什么生性单纯之辈分。
若是依着他的推测,这位护卫便当是那位姑娘娘家里的仆人?
嚯,若是真是,这可真是没处说去……
傅大郎心里怦怦跳的厉害,既是担忧自己妹妹,也悄然升起些许窘迫来。他心里也知自己妹妹这事儿不够敞亮。
是以原本他许多想要探问的话,思来想去也不敢多问了,唯恐这人猜测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来。
但都耗费了许多精力才来了这里,怎能半途而废?如何也要调查清楚。
傅大郎心里想着这也不算错,运道好叫自己碰上了,否则凭着他自己这样胡问,永远没法调查出贵人府上的事情来。只要想法子搭上此人,慢慢的总能打听到他家是不是又一位丧夫的‘姑娘’,嫁的是哪户人家?不就都出来了?
这都过去一年多了,说不准那姑娘娘家兄长早就想通了,将她重新嫁了?
那般,倒是对谁都好了。
傅大郎很快想通了,终于挤出笑来,他擦了擦自己头上莫须有的汗,道:“我入京来沿路行行医,想着投奔一处高门大户,寻处能赚银子的去路……”
十九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道怪不得混成了这番狼狈模样!京城哪家高门大户要收一个游医?
可他也算是承了这位的人情。毕竟上回自己鼻梁骨都被打歪了,还是这郎中给自己摆正的,若非这样,自己当真要破相了!不,自己承他人情干嘛?本来就是他家那个疯子发疯!
“这处可不是你一个游医能赚钱的地儿,看你这面黄肌瘦的,莫不是被人骗了钱?”
傅大郎无力挥手,状似随口道:“别提了,没人骗前,身上却也没有银子了。你们这京城花销可真是大!动不动就要银子开路!我本来还想在京城开诊行医没有牌匾没有行医证都不能,对了,还想问问仁弟,你们主子府上缺不缺人使唤?不如替我引荐一番?”
十九摇头:“倒不是我不愿意帮你,给我们府上瞧病的都是京中名医,甚至连太医都有。你这三脚猫功夫,肯定是不行的。”
再说了,他也就是一个说不上话的暗卫,能帮他什么忙?
傅大郎还是头一回在自己医术上吃了人轻视,他却也只能忍着气哀求说:“仁弟,你便帮我一把吧!我这一路都是人生地不熟,认识的人也就只有你了!我也未必是想当什么郎中,身上一分银钱都没了,就是找个能吃饭的活计赞些银子也成啊……”
十九本不想多管闲事,三少夫人今儿想吃乌梅,偏偏送去的味道不对,他如今正好要回府上拿,拿了还要给避暑山庄送过去!
十九瞧他那副可怜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倒也是顺路送他一会儿罢了!他道:“我家府上有的是家生子,从不收外人。不过……”
“不过什么?”
“我倒是想起来,你会给马瞧治么?前几日府上马儿病了几匹不吃草料,管事才说要寻个会给马瞧治的郎中来,你若是有这个能耐,我便顺手带你过去。”
“能能!自然是能的!道理都一样。”傅大郎已经被现实中的风餐露宿折腾怕了,根本没有其他心思了,连忙便又是一番感恩道谢。
一路他心中暗自思量,既盼着自己千万别想错了,找错了地儿。又有些害怕,若那娘子家中尊贵,阿牛若是重新回来,自己妹妹可该怎么办?
那娘子是否有容人之量?
他寻医问诊多年,见多了那种两个女人争男人的阴私事儿,可是砒霜,丹顶红都敢下的!
哎,如今也没再好的法子了。走一步看一步了吧……
傅大郎被十九顺手带回了穆国公府,他一路本也想多探问几句府上阴私,可十九却只是瞧着憨傻,问起主家事务他一句都不往外说。
甚至自己问的多了,十九眸光已经生出几分狐疑。
“我们府上,你若是进去少说多做,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直到看到了穆国公府的鎏金牌匾,傅大郎面色发冷。
心想,这可真是天皇贵胄,何等钟鸣鼎食之家啊……
他从后门入了府,一路可谓是大开眼界。
纵是一道供奴婢们进出的偏门,也是数丈高的雕花大门,朱漆大门,铜钉铆就,门环兽首衔环,威严赫赫。
一路所见屋舍间间巍峨耸立,飞檐斗拱,琉璃瓦在日头下闪耀着五彩华光。处处房屋皆以乌檀木为框,金丝楠木为梁,乌木为柱,皆粗可合抱。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庭中铺就了名贵的花街玉石。抄手游廊朱栏玉砌,栏上雕花精致非常皆是梅兰竹菊珍禽异兽不曾重样。
傅大郎只觉入得这侯门深府,处处都像是踩踏着天上宫阙,魂都没跟上来。
还没去到马厩看马,远远便见一群衣着华贵绫罗裙裳的妙龄女郎们裙裾翩跹,衣裙颜色粉嫩如桃,笑语嫣然迎面而来。
她们头上梳着一般样式的双鬟髻,只是插着珠翠鲜花却是各有不同,腰间珠玉轻摇,熠熠生辉。
傅大郎见状,无需领着自己的人说话,便已经先一步弓起了腰身,嘴里唤着小姐。
“给小姐请安。”
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
“我们是什么小姐?同你一般的婢女奴才罢了!”
傅大郎被骂得面上羞赧,心中情绪各种复杂。
心里想着,再是富贵有什么用?骨子里都是歹毒的,连府上亲闺女年纪轻轻的都要守寡!日子过的未必比普通人家舒坦。
好在他心绪收的也快,来当郎中是假,一身真才实学却是真,很快一瞧那几匹病怏怏的马儿,便断言道:“是不是这几日拉人驮了重物,又遭受烈日暴晒?没歇息好!”
管事一听,便也承认说:“前几日主子们往庄子上避暑,那日天热来回跑没来得及喂水。想来便是那日的事,回来马儿就不舒服,也不肯吃草料。”
好吧,这府上又再添一道罪名,人都知晓避暑,却是如此刻薄牲畜!
傅大郎有些本事,村里也给牲畜看过病,顺利通过管事考校,便领了一个专门给马看病,顺便兼职挑粪,整理马厩外加给马洗澡的活儿。
除了臭,也不算轻松。
好在月例颇高,听说一个月足足六两银子!听说逢年过节府上有点喜事儿就又有银子拿!
“过两个月三少夫人若是生个小少爷,到时候赏银只怕十几两呢!”同样在马厩里清理粪便的马夫同他欢喜道。
傅大郎一听,眼睛都亮了几分。若非他还有要事要查,他都想一辈子干下去干到老了。
来国公府的后几日里,他没一日闲着,想法设法到处去打探消息——去问府上有没有一位丧夫的姑奶奶?去问府上几位爷都是些什么官职?
越问越是心里拔凉拔凉。
府上老爷少爷们一个个都是位极人臣,权豪势要,官大的他都听不懂。
……
傅大郎自以为一切问的都是天衣无缝,却不想早被梁府众人暗收眼底。
这日傅大郎又是借着往前院送马的功夫,偷偷在前院滞留了许久,忙着打探消息。便被几个护卫一句话不吭的一拥而上。
将他反手绑着,堵着嘴往暗牢里带了下去。
一送到暗牢里,傅大郎得了喘息,便吓得嚷嚷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绑我做甚?!”
死士们互相瞧着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段时日外处想混入梁府的间谍死士们他们见的海了去了,这人一入府就问东问西一看就心怀不轨。
他们暗中盯了好几日,却也没见他干什么坏事。
如今被抓了还问这种蠢话?是真蠢还是装蠢?
众人一句话没吭,打算先上刑。
“你背后之主是谁?”
傅大哥看着暗室中一排排的刑具,忍不住头皮发麻,后背浮出一层冷汗,他后知后觉——自己这是惹上不能惹的了。
“你们府上竟是设了私狱?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当真视律法为无物不成?”
岂料这群人非但不怕,听他这番没见过世面模样反倒还哂笑了一声,极轻的口吻道:“你背后主子连私狱都没?当真是可怜。”
“我真是良民……真是良民……”傅大郎吓得连连求饶道。
“每一个进来的都这样说,挨了十几鞭子再盐水淋一遭什么都招了。我们主子公务繁重,没空周旋你们背后之主。却也是亲自发话,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我们也审的厌烦了,你交代清楚还能保下你这一身皮!”
傅大郎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瞧着带着倒刺的铁鞭和盐水,眼皮子直跳,鞭子还没挨下,他就眼睛一闭,赶紧保住小命招认道:“我说,我说!我可不是什么坏人!更没你们说的背后之主!”
“你们府上是不是有主子失踪了?我是来帮他寻家的!”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他说的煞有其事的模样,显然心中打怵。
“这厮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可……我们家府上哪儿来的走丢的爷?”
傅大郎连忙纠正道:“不是你们府上的爷,你们府上有没有姑爷?有没有一个年纪轻轻守寡的姑奶奶?对了,你们姑奶奶还有一个大哥!你去寻他来,他一定还认识我!他知晓我是好人!我可是帮了他们家!”
他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挨了一鞭子。
“嘿呸!一个江湖骗子罢了!”
“什么年纪轻轻守寡的姑奶奶?谁不知我们主家多武将,守寡的姑奶奶没有,守寡的夫人们倒是多!你这是现编胡诌啊?”
“对啊,咱们府上事儿外头人家谁不知晓?上一个上门骗钱的还说是我们府上小四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般肥头大耳的丑陋模样,还装成小四爷!”
“胡诌也不诌个像点的说辞?看我不亲手将他剥了皮!”
武将?战事?
危急存亡关头,傅大郎忽然灵光一闪,如梦初醒!
错了,一切都错了!
阿牛只怕根本不是什么姑爷……
阿牛姓梁!
那位守寡的姑奶奶——
傅大郎立刻改了口,身上的疼痛叫他意识无比清醒:“你们梁家是不是丢了一位爷?你们先别急着否认——那位爷约莫二十岁左右,八尺三寸身高,剑眉星目,茶褐色瞳,双眼皮,左肩上还有一块胎记……”
傅大郎正说着,就听见身后乌泱泱的参拜声。
他受惊之下,扭头回望过去。
外头已经是极热的天,暗室里灼热,所有人都是满身汗渍。
那人却是一身端严装束,一丝不苟。头上六梁冠,苍青绫罗圆领公袍衣,素银的躞蹀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腰身,足蹬六合靴。
他负手间,闲庭信步一步步经过傅大郎身边,未曾给他一个眸光,朝着屏风后交椅上坐下。
公爷像是没听清,略偏转了头。便有属下复述方才的话:“他说那位爷约莫二十岁左右,八尺三寸身高,剑眉星目,茶褐色瞳,双眼皮,左肩上还有一块胎记……”
“公爷,您说该不会是三爷吧……”
第76章
傅大郎随着他们未曾避讳自己的话,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未曾等他们盘问,便一五一十将自己见到阿牛的地方都说了出来。
“我可不敢有半句撒谎,我是从赤水底下捡到的!你们知晓赤水?咱们北边儿最长的一条江, 江水急湍, 两岸多悬崖峭壁,上游更是常年征战!我捡到他时他浑身都是伤,对了!还穿着鹿皮靴!流了好多血, 若非我们家救治了他, 他只怕当晚就去了!你们若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便知!哎呦,如此算来我还是你们家的恩人, 你们家倒是好本事,待恩人便是这般无情无义……”
“究竟是什么, 我们自会调查清楚,你少说废话!”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押着傅大哥,见他嘴里唠叨不休,便是怒目一瞪狠狠吼道。
傅大哥连忙止住了声儿。
他眸光凝着屏风后面,方才仓促一瞥傅大郎便觉得来人很像。
是了,那般风神俊朗气度不凡,逼得人都不敢直视,他这辈子还能见到几个?傅大郎挣扎着想要越过屏风过去仔细看看,却被人死死压着, 动弹不得分毫。
只能在外边央求道:“大人!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您那日与您妹妹落难, 是我给您妹妹、不……是给那位夫人瞧过脚伤!您与他们解释清楚, 我并非什么恶人,我真是来给阿牛寻家的!”
所有人也不知何故,忽然间方才还热络的气氛, 都变得静悄悄的。
都不吭声了。
傅大郎后背凉飕飕的,四周一瞧,方才还乌泱泱的暗室,竟不知为何,一个个都暗自退了出去。
如今除了压着自己的二人外,竟只屏风外站着一个护卫。
那护卫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环首刀上,无论自己说着什么,都是一张冷脸。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爷失而复得,没死,他们不应当是欢喜才是?
怎么看着不大像……
一息,两息。
屏风另一边,那位爷自进来后,便是冷寂无声。
暗室墙壁上的烛火昏黄,随着天窗外涌入的细风左右摇曳。
傅大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是了,普通人家为了两亩薄田都能争的你死我活,他们这种世家只怕是过犹不及。
阿牛的家人并不希望他还活着?
怕他回来同他们抢夺财产??
傅大郎越想越是心中寒冷,越是心中不忿!
只觉得这些世家令人作呕,一个个瞧着倒是人模人样,光风霁月,只骨子里都烂完了!连骨肉至亲都比不得那些莫须有的金银权势不成?
忽见屏风后烛影微动,傅大郎一下子回过神来。
却见那人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出来。
那是一双近乎洞彻一切的眼神,居高临下宛如凝望蝼蚁,只肖一眼,就叫傅大郎情绪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不安。
他给阿牛不忿?不忿什么?
自己如今也不过是个性命在人一念之间的蝼蚁罢了,自己知晓这等秘辛之事,能不能平安活过今夜,都说不定。
“大人,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也不过是个报信的……”
梁昀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波动。
他已经不再看他,径直转向一旁的护卫,“叫这位先生领着,去看看是不是三爷。”
……
时光匆匆入了八月。
夏日的尾巴里,笼罩在四处的灼热终于散去。
老夫人自从上回病倒后,断断续续好几个月也不见好,如今又是病下,且还一回比一会严重。
日日各种补药熬着,身子也不见好。
虽然府上众人都不说,可心里却都有数。
儿孙,媳妇儿们守在她床前日日尽孝。
便是连穆国公府前几日去庄子上避暑的几位年轻媳妇儿、姑娘们听闻,也纷纷乘车赶了回来。
盈时与萧琼玉,霞月郡主和两位姑娘回了穆国公府,她们要往老夫人处侍候,却没人叫盈时跟过去。
“你这都八个月了,方才马车上颠簸我都害怕你不舒服,如今赶紧回你院子了歇着去吧。”萧琼玉说。
“你去了老夫人瞧见更是着急,放心吧,老夫人那儿有我们看着呢。”霞月道。
盈时如今身子重,等闲也不会到处乱跑,便也不再与几人客气,叫丫鬟们搀扶着回了昼锦园。
她去到时,却见章平立在门前。
盈时一怔,“你主子在呢?”
章平朝着里头点点头。
盈时心说好啊,十来日都没见到他人影,原以为是朝中有什么大事儿呢。
原来是在自己屋子里睡觉啊?好端端的不去老夫人跟前伺候,跑来自己屋子里睡什么睡?
盈时心里有些闷气,她扶着腰就要走进去,章平见她这副模样连忙上来解释:“公爷前些时日忙的紧,折腾的彻夜不休,才睡下……”
盈时迈入的脚尖一顿,“忙的紧,折腾的彻夜不休不该是去睡书房么?”
章平听出来她语气不是很好,跟在她身后小声说:“三少夫人顺着些爷吧,爷这几日旧疾犯了,身子不好,不能受气……”
盈时一听他旧疾犯了身子不好,便也忘了生闷气,很是着急推开门入内,远远便见一个身影在床榻上合衣平躺着。
他的睡姿同他这个人一般,古板,端正。似乎是拿着尺子测量过一般,规规整整平躺在床榻中央。
窗外正是暮色四合,落日熔金之际。
园中浓密枝叶遮掩着碎阳,内室沉香朦胧,门窗静掩。
点点的碎阳透过窗纱,落在他的眉眼上。
长而英挺的眉,鼻高挺唇轻薄。
侧看犹如山峦的鼻峰山根,犹如刀削石凿一般的力挺。
梁昀看起来是真不舒服,睡梦中眉心也是深深蹙着,眼皮紧闭。本来就不够红润的唇,如今更是一片惨白的颜色。
怎么几日不见,憔悴成这样?
他病了怎么不与自己说一声……
盈时缓缓弯腰下去,伸处手,指腹轻轻触摸上他的前额。
梁昀睡眠极轻,几乎是那只温热的手掌触碰上自己时,他倏然间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狭长,冷漠的眼。眼下乌青,眼底充满了猩红的血丝。
也只是在看到盈时后,眼中的冰冷才渐渐散去。
盈时被他忽如其来的苏醒吓了一跳,她看着他很不正常的赤红的眼眸,心里慌慌的:“你要不要紧?”
见她不曾掩饰的紧张神色,梁昀略牵起唇,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头有些疼,这两天已经好些了,不要紧。”
头疼?好端端的怎么会头疼呢?
对了,章平不是说他犯旧疾了么?
盈时跟他这么久,竟不知他还有什么旧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盈时丝毫没有被他安慰到,她反倒是翁声问:“好端端的为何头疼?我看你脸色很难看,大夫都是怎么说的?”
梁昀依旧是安慰她:“都看过了,说是没事,多休养罢了。”
“那……那你继续睡觉吧,我给你揉揉头好不好,也许揉揉就不疼了。”盈时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梁昀看着她衣裙底下圆鼓鼓的肚子,低声说:“你身子重,不要累着了。”
“没事的。”盈时只是怀孕,又不是残疾了。
再说,这些时日都是他一直照顾着自己,如今他病了,自己总该做些什么。
她执拗的朝着床榻边坐下,俯下身给他轻轻揉起额角,并且叫他闭上眼睛。
且过一会儿就要眼巴巴的问他一句:“现在有没有舒服一些?”
梁昀依着她的话,阖上眼皮:“舒服了,不疼了,那我能睁开眼了么?”
盈时忍不住笑了一声,准许他睁开眼。
而后认真的望着他,眼中狐疑:“他们说你有旧疾,你不止是头疼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昀看她古怪却极为认真的神色,他知晓今日若是不说清楚只怕她要刨根究底,只能抿着唇,捡着能说的解释:“你见过的。我以前的伤伤的严重,便落下了几分隐疾。右手用不了太大的力气,阴雨寒冷天尤甚。不过这些年我也习惯用左手……”
盈时一怔。
是啊,她想起来她见过的那道伤疤了。
那些二人同床共枕的日子里,他极少在她面前赤身裸体,哪怕是后来二人渐渐熟悉了,有了越矩的触碰和动作,可他在对自己赤,裸身体这事上根本放不开。
昏暗的床幔里,她偶尔会瞥见他身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那道几乎从他的左肩贯至右臂的伤口。纵使过去很多年,伤口也渐渐愈合,可那道狰狞的刀疤却依旧没有消下去。
她其实是想问他的,每回想要细看他身上的伤疤,想要抚摸上去时,梁昀总会阻止她。
显然他不喜欢朝着旁人提及这些。
盈时便再也没将注意力放在上面过,倒也不是为了别的,谁在行房时还有心情将注意力放到旁的上边?
他虽脾气古怪,本领却是极好,且又擅于学习,听取建议。
每回总能叫浑浑噩噩,很快颠的什么东南西北都忘了。
也只是现在,二人间多了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二人都彻底清心寡欲起来。
也是这种时候,他默许了的情况下,她才能认认真真看起他的旧伤。
梁昀任由盈时将他的衣袖卷起来。
那道痕迹极深,狰狞的伤口像是一支蜿蜒盘曲的蜈蚣,梁昀觉得很丑,很恶心。
他看着她难掩惶恐的眸光,按住她的手,“若是害怕就别看了……”
盈时却是摇头。
她抽回自己的手,在他眸光注视下轻轻抚摸上去,抚着手底下那道狰狞的伤疤。
她的手肉乎乎的,摸上去很柔软,也很痒。
她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眸光一寸一寸仔细打量着他的右臂伤痕
“你们说的旧疾……是这条伤口里面疼吗?我给你上点药揉揉,也许揉揉就不疼了……”
梁昀笑了笑,心里说可真是傻姑娘。
头不疼,手也不疼。疼的地方,揉不到啊。
他却配合着她说:“那你也给我揉揉吧。”
盈时说好。
她又开始一点点仔细给他上了膏药揉搓,一边抹药一边抬起脸问他说:“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舒服一点?”
窗边橙红的霞光洒落在她脸颊上,映照的她眉眼明亮,睫毛都渡了一层柔光。乌云般的鬓角缀着一朵如霞光般流光璀璨的玛瑙珠花,雪锦裙摆横铺在塌上,暗浮几株半枝莲。
漂亮的像是一个精美的玉瓷娃娃。
梁昀不敢叫她太劳累,见她停下来揉手腕时便说:“不怎么疼了,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盈时刚好揉的手酸,腰肢也酸,她正有此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脱了鞋子爬上床,躺在他枕头外边儿。
她慢慢以平躺的姿势转了过来,以面对面的姿势。朝着他缓缓伸长手臂,抱着他劲瘦的腰身。
他将他的手臂给她当枕头枕着。
如今她肚子已经很大的,圆鼓鼓的像是往裙子里藏了一个西瓜。这样的动作,两人间就被一个圆鼓鼓的肚子抵着。
隔着少女水红色的罗裙,梁昀伸手摸了摸她圆鼓鼓的腹顶,眼睛里带着笑:“好像略大了一些。”
盈时得意的笑起来,她的嗓音甜而柔美,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吃的也多呀。”
他凑近去了几分,支起身子来,懒洋洋看着手掌下。
孩子许是知晓父亲的抚摸,时不时与他的手掌互动,鼓起来一个包。
头几个月时胎儿并不怎么喜欢动,父母两个抚摸时小半日也就慢悠悠游动几下,梁昀原先还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乖巧的性子。
谁知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孩子却越来越顽皮,竟然在娘肚子里就开始玩起了蹴鞠。
梁昀暗自摇头,叹息说:“闹腾了些。”
盈时其实早就发觉,他好像瘦了一些,也很古怪……
但是他从来都是古怪的性子,从来不会与自己说,她只能猜测他许是因为生病,身体不舒服。也许他的病没有他说的那般轻松。
也或许是因为老夫人病重时日无多了,他心里难受不舒坦?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盈时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才好了。
只盼着他能想开一点。
多么可怜的人啊,他身上的担子那般的重,都病了还要操心许多许多的事儿,日夜无休的。
盈时一时间没忍住,轻轻叹了一声。
梁昀看着她说:“你叹气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
原来他也知晓啊!
盈时以湿漉漉的眸光回望他,对他说:“你要快点好起来啊,你这样……我心里很害怕。”
梁昀知晓自己的情绪有些吓到她了,吓到了这个敏感的姑娘。
他忍不住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亲吻起她的额头:“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
盈时很喜欢他的亲吻,惬意的闭着眼睛回抱着他。
屋外晚霞璀璨,照的内室里,满地地衣上一层层的碎金。
有孕的身子总是很容易累,更容易困。
她闭着眼在他的安抚下昏昏欲睡,正是要进入梦乡时,猛不丁听耳畔人问她:“盈时,你会很喜欢我们的孩子的,是么?”
盈时被他突如其来语气严肃的问题吓醒了几分,她霞光下不施粉黛的脸,泛着困顿,迷惘的反问他:“好奇怪,我为什么会不喜欢?”
她想不到自己会讨厌的理由。
难道会生的丑么?
可是,自己同兄长长得都很好看啊。
再说——
“哪怕他生的再难看,我也喜欢啊。兄长难道不是么?”
梁昀唔了一声,这个认知似乎给了他一些信心。
他对她说:“明天我要出门一趟,有点事要我去办,会很快回来。”
盈时听他又要走的话,困意一下子都少了几分,她倚在他怀里不开心的问他:“很快是多快?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梁昀心里说,很快。他只是去看一眼,确认一番罢了。她月份重了,他怎么敢长久的离开?
梁昀捋着她的发,说,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盈时郁闷的不想说话,不搭理他。觉得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一个人对面即将到来孩子的害怕。
梁昀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但一句都没问出口。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经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懦弱,懦弱到只敢将问题藏起来,藏得深深的,远远的。一辈子不见天日。
哪怕那个问题长满了荆棘,扎得他心口全是伤痕,扎的他日夜无休的疼痛,害怕。
……
舜功,兄长知晓对不起你。
可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她如今怀着孩子,不能再叫她难过了。
请你务必要答应,好么。
第77章
时值八月。
初秋时分, 万象更新。
山川河流渐渐染上一层浅淡的初黄。
通体漆黑的骏马飞驰而过,草木枝头微颤,惊扰起一群群飞雀。
……
傅繁背着草药往集市上贩卖, 只是可惜如今时节这些草药早就过了日子, 卖不上好价钱。
她一连跑了好几家铺子,与人争执不休,争的口干舌燥才将一箩的草药卖掉。
时间却也正好, 不早不晚, 恰逢太阳下山的当口。
傅繁背着空箩筐等在山脚,与去山上砍柴的阿牛汇合。
北地入冬入的早,柴火总要提前备着, 否则到时候能砍的柴火都被人砍光了。
以往她们住在山里,总是不缺柴火, 可如今她们搬了家,在依着镇上附近安了家。附近多是旁人家的私地,要砍柴就要去很远的地方。
好在阿牛年轻力盛,脚程也快,他白日里出发从不会叫傅繁久等,傍晚就会下山回来。傅繁白日里种种菜养养鸡鸭,偶尔天气好了也会和阿牛一同往山里去采些草药,晒干了卖些钱。
剩下时间,傅繁便忙活着煮饭做菜, 时间很好打发。
一切都向着最好的地方发展, 傅繁有些盼着和阿牛生几个孩子了, 乡下人家,最好都是男孩儿才有力气干活。
阿牛生的好,孩子们一定也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孩子。
哎……可惜阿牛人闷的很, 只喜欢砍柴喜欢打猎,傅繁好几回都怀不上。傅繁觉得,她要好好与阿牛说说了,再这样下去,旁人一定以为他们有问题了!
……
傅繁才到山脚下没多久,远远就看见了那道被太阳霞光拉长的身影。
她赶紧跑上前去,要去分担阿牛背上的柴火,阿牛却笑着说:“这些对我而言很轻,我背着就好!”
傅繁“哦”了一声,见好就收。
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阿牛说话越来越文邹邹的了,甚至时不时嘴里还能蹦出一句成语来,可叫她吓了一跳。
时常叫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土包子。
傅繁暗自咬了一下唇,心里想着,自己可也是有优秀的一面。自己勤快,脑子好使,长得也漂亮。更是心地善良!会救人,还会给人瞧病。
这世上自己这样的娘子可是不好找的!以往十里八乡多的是男人想要娶自己的,自己可是一个都看不上!自己捡到阿牛时,他还是一个傻子!自己愿意跟他成婚,那时谁不骂自己傻!
这样想着,傅繁面上忍不住洋溢起笑容来。
回去的一路上,她忍不住说东说西,忍不住说起自己的兄长:“走了快一个月了,还没回来。”
阿牛道:“如今动乱,不如我们去接接兄长?”
傅繁看他一眼,生气道:“哪里说能走就能走的?不是说好了等秋收过后再陪你找家么?再说我们栽种了十几亩的庄稼,若是错过了秋收的时候,你那么能吃来年哪儿来的米给你吃?”
阿牛知晓她生气了,也不继续说话了,只是闷着头背着比他还高的柴堆一声不吭走在前面。
到了镇门口的那家唯一一家客栈前,阿牛看见门前的停马柱上拴着十几匹马,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来。
北地苦寒,且常年战乱,条件好些的人家早就举家搬迁去了南地儿,如今留下来的人家多是些以耕地为主离不开的平民,出行多是以骡子牛车,少见马匹。
更何况还是十几匹马。
虽这群马生的都不够高大,甚至可谓是瘦小,一匹匹瘦骨嶙峋,却也是马。
追上来的傅繁也是驻足看了又看。
“乖乖!这些都是马呀?这马是谁家的马?”傅繁赞叹的同时又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可真是瘦,瘦不拉几看着还不如咱们家的骡子呢!只怕也便宜的紧,还不如咱们家骡子贵!能拉人才怪!”
镇门口的客栈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客栈,往常他们这儿少有贵客来往,是以这客栈便也修缮的寒酸。缺了一个角的桌子,一只桌腿补了又补的板凳,二楼窗扉也是随着风吱呀吱呀作响。
客栈里只一对夫妻承担了所有活计。
夫人在楼上给客人烧水沏茶,丈夫就提着一个桶出来给这些马喂草料。
傅繁一看他拉出来的草料,更是惊诧。
一桶桶竟都是煮熟的豆粮,里头混着切碎的苹果甜瓜和大块的红糖。
乖乖!如此贵的水果就不说了,竟然还是一整块的红糖?每一块比她手掌都要大!
那马喷赤着滚烫鼻息,平等的冲着所有人龇牙咧嘴低鸣,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傅繁鄙夷自己的话,为首那匹口水混着没嚼烂的豆粮,都飞喷去了她面上。
傅繁嫌弃的紧,赶紧躲去了阿牛身后擦了又擦,朝着店主气闷道:“长得瘦不拉几的,怎么吃的怎么比人还要好?”
那店主也是不明白,心里正嘀咕呢,不过到底不敢说那些贵客的坏话,纳闷道:“楼上贵客们给了许多银子的,特意吩咐我说要这般喂,我也只好这般喂。”
乡镇人家都是老实,怎么也不敢做拿着银子却转头糊弄的活儿。
店主说完也是忍不住朝着傅繁又说一句:“我家哪里有这么多的红糖!都是刚才跑了一整条街去外头人家一家家借的!乖乖,十三匹马,瞧着一条条也瘦的紧,谁知一顿就要吃一桶的红糖!谁家养得起啊……”
一直闷不吭声的阿牛忽然语出惊人:“这不是普通马,这些是战马。”
“战马?怎么可能?一匹匹骨瘦如柴,瞧着像是半截入土的老马!哪里像是战马!”傅繁不信。
阿牛摸了一把正在哼哧哼哧啃着苹果的马,只见它浑身火炭一般的赤色,没有半点杂毛。
阿牛眸光中皆是认真,脸上极其罕见的少年意气:“是河曲马和百色马杂交出来的品种,不仅速度奇快,且耐力好极。一匹匹看着骨瘦如柴,却是品种如此,喂不胖的。也正是这般骨瘦如柴才能跑的快,是大乾唯一能日行百里的马种!前朝李照将军麾下的左冀轻骑兵能战胜匈奴,正是因为得了这种马,才能破了匈奴汗血马速度力量上对汉人马匹数百年的压制!”
店主看着往日老实本分成日只知晓砍柴狩猎的村夫,嘴里忽然间蹦出这番金戈铁马气宇轩昂之言,一时间连喂马也忘了喂,惊骇的止不住张大了嘴巴。
他这番磨蹭的动作可是叫那群马儿急的要命,一个个主动将头伸进木桶里哼哧哼哧的嚼起来,时不时低沉哼叫一声,一副自己知晓自己很金贵的高傲模样。
傅繁看到这一幕,赶紧朝着店家说:“您别介意!他一直就是这样,总喜欢说着傻话呢!”
傅繁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阿牛往家里走。
“快走吧!回家给你煮好吃的。猪下水你一定没吃过吧!你上回不是嫌弃臭吗?其实只要处理好了保证香喷喷的,你一定能吃三大碗米饭!”
她们是才搬的新家,攒了一整年的银子总算刚刚够买临着镇子上一家新的院子。
比起以往住在荒野乡村里,如今她们住的地方地段可是好了许多,出远门有骡车,买菜也方便的很,便是连房子也足足三间。
傅繁沉浸在日子越过越好的盼头中,阿牛背着柴却时不时往回看,仍是看那些马儿。
这可叫傅繁生气,忍不住跺脚催促道:“好你个阿牛!每回看到马儿心都跟着野了是不是?是不是叫你赶家里的骡子,还能委屈你了!”
傅繁嗓门天生就大,她这些话更是没避讳。
话音刚落,就瞧见方才那间客栈的二楼,有几个带着长檐围帽,正在喝茶的男人们齐刷刷往她脸上看过来。
似乎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傅繁眼睫微颤,她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男子,那男子低垂着头,带着乌黑的网纱帽与旁人的与众不同,上头还镶嵌着玉石珠子。
那男子的帽檐很长,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只留一张凌厉的下颌。
那人的下颌线锋利,瘦长的下颌,极薄的唇线。像是薄薄一层皮肉包裹住凌厉的棱角。
昏暗的光影浮动间,那男人唇角似乎朝她弯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
梁昀的视线绕过傅繁,落向她身后背负着一捆柴的阿牛身上。
却见那个原先还有几分瘦高少年意气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得很是孔武有力。
他的肌肤早不像以前娇生惯养时的模样。
黝黑的像是炭,却也瞧着健康。他比以前看起来稳重了许多,看起来有了担当。
梁昀看着阿牛背着柴火渐渐离去的背影,他面颊上很冷清,看不出一丝情绪。
直到人走的远了,他也没丝毫要上前与弟弟相认的心思。
后几日,也是这个位置,相同的时间里,他也只是这般静静看着。
静静看着那个时常相伴在弟弟身边的女子时不时给他送饭,给他端茶递水,为他拭汗。
二人一副农家最寻常不过的夫妇模样,看着煞是恩爱。
恩爱?
梁昀唇边忍不住勾起嘲讽的笑。
他想啊,一个人真的能失忆至此,彻底忘了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另一个姑娘?
梁昀真的见到这一幕,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闻他已经失忆,并且成婚时的庆幸。
他觉得讽刺,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
梁昀几乎是亲眼瞧着这一切,瞧着梁冀的糊涂。
可不是,糊涂么……
糊涂,好啊。
……
“三爷自从落水被救上来后便失去了所有记忆,没多久便与那位傅姓娘子成了婚。婚后不久便迁居从衡州迁来了雁郡,也是前不久才搬来镇上住……”
梁昀静静听着手下的回禀,听着四处调查来的消息,都是与那郎中一般无二的说辞。
事到如今,只怪天意弄人。
怪不得任何人。
任何人都无辜。
但最无辜的不是他们……
随着梁昀一同赶来的护卫们有人忍不住愤恨不平道:“爷,要不要我们将三爷请来说说话?三爷过的惨啊……穿的都是补丁衣裳,日日还要上山砍柴!每日赚的钱都被那婆娘死死管着,连块像样的肉都舍不得给他买!”
以往三爷多金贵的郎君啊,如今多可怜啊。
失忆之症也不是不能痊愈,有些人多见见以往的熟人,多听听熟事儿,说不准就能记起来了,将三爷接回府里去仔细调养,总能记起来……
梁昀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冰冷的茶杯杯壁,冰凉的坚硬,能短暂压抑他心中翻涌的情绪。
室内长久的静寂。
所有人都察觉到气氛的僵硬,一个个跟着垂着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压抑。
“再等一日看看。”良久,梁昀道。
众人也不敢问公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是梁昀的死士,主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
于是一行数人便又在附近停留了一日,观察了一日。
一连四日,屡次差人去试探梁冀,确定梁冀是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点点都不记得了。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似乎也习惯了这些平淡无奇的日子,并不觉有什么不满,愤恨。
……
窗外潇潇风声。
梁昀临着窗寂然而立,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座宁静的小城。
风景秀丽,远离京城。
朝将不朝,动乱横生。
舜功生性鲁莽,不适合朝廷,若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远离纷争,于他而言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吧。
许久,梁昀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闭上眼。
第78章
中秋那日, 府上往院子里摆筵赏月观花。
老夫人虽病着可也爱热闹,便叫韦夫人与萧夫人将筵席摆在容寿堂外。
四处一应早早收拾过,地下铺着拜毯锦褥。众人依着长幼在屋檐下摆开方桌。
是夜, 月色皎洁。月华宛如银纱轻覆于青砖黛瓦, 亭台楼阁皆染上了一层皎白的霜华。
翠竹于幽径旁摇曳,影影绰绰,月映其中, 恰如碎玉乱琼铺陈, 放眼所及,皆是令人神怡之美景。
席面上上了秋蟹,一只只肥硕不已, 梁府都是捡着最大最肥的采买,每一只比碗碟都要大, 做出来的清蒸蟹,蟹酿橙都是一绝。
往年盈时最喜好这一口,可惜今年怀了身孕便有了许多忌口的,首当其冲便是这些螃蟹寒凉之物。
好在没了螃蟹,也还有许多旁的佳肴可以动筷。
盈时喝着软融融的鲜笋汤,火腿与鲜笋的鲜美尽数溶于汤中,鲜甜的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心中好不享受。
这场家筵没有外人,便也未分男女。
女眷们有的去拜月, 男人们也要去焚香秉烛、给上苍神仙陈献瓜饼及各色果品。
而后府上又玩起了猜灯谜的游戏。
想来也是两位夫人有心, 刻意营造出热闹的氛围, 好叫里头的老夫人听着心里欢喜。
可这猜灯谜岂不是难为了一群往日里一个个身居高位,古板且不善言辞的老爷们?梁直梁挺哪个看着像是会玩这个的?
好在女眷们会玩,一个个也不管男人们怎么想法, 纷纷自顾自往灯笼上填词,还有许多大丫鬟嬷嬷们齐齐助阵,倒也将气氛衬托的热闹不已。
过了不一会儿,便有很多灯笼高高挂起来。
二老爷方才写灯谜时半点不插手,可轮到猜时却是来了劲儿,他倒是学富五车,负着手踱步过去,看了一通几乎没有他看了不知晓的。
片刻功夫就解了十几道灯谜。
萧琼玉也跑过来问盈时:“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盈时到底年岁也不大,也跟着跑过去凑热闹,可她去的晚了,容易的已经被猜出来了,剩下的她只猜出两个,便都想不出来了。
盈时月份重,很快就觉得累了,今儿这么热闹的场合也不好提前告退,便早早又走回席位上坐下,攒着精力。
正在此时,廊外忽地传来声响,前边儿人来人往的欢快热闹,盈时一直独自一人坐在席上,周围无人,倒是安静的很。
如今,亦是她第一个发觉了声音,回首朝着门廊下看过去。
回廊之下几缕月色洒入,照见壁上旧画,近旁花枝。只见那身深玄直裾的身影在月影中显得幽芳而孤高。
他的轮廓总有有一种能叫人心安的成熟稳重,肩脊挺括,腰身窄紧。
二人隔着层层人群,眸光克制地相融。
他见她还是走时的样子,穿着一身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淡紫兰花刺绣交领褙子,手上虚握着一把缂丝花鸟象牙柄刻八仙团扇。
一人孤孤单单坐在席位中,脸盘在月光下映的皎洁的模样。
她只是坐在那里,安安稳稳与身后婢女说着话,梁昀便觉,一路悬着的心渐渐松懈下来。
可又是止不住的心疼。
她是不是累了?为何没人陪着她说话?
“公爷可是回来了?”女眷们见到梁昀回来,纷纷听了热闹,给他行礼。
“昀儿回来的正好,母亲方才才念叨起你,你既然回来了便先进去,与她说说话。”梁挺抚着胡须,道。
隔着窗扉,隐隐听闻老夫人在内室里压抑着的低咳。
梁昀未曾逗留,掀起袍角,宽袖几乎是擦着从她身旁拂过,踏入内室里陪老夫人说话。
梁昀印象中的祖母,是位极为威严的老人。
是一位嘴上严厉,说着不准府上儿郎们娇养,不准府上男人们蓄妾,不准姑娘们不学无术,却也会在寒冬腊月里唯恐他穿不暖,亲自给他裁制衣裳的慈祥老人。
老夫人年轻时身子健朗,可人也总有渐渐老去的一天,老夫人从不与晚辈说起不好的事,唯恐子孙们朝廷上分神。
不知不觉间,床榻上躺着的老人已是满面沧桑,满头银丝,前额和眼角一条条的皱纹。
梁昀走时老夫人都不是这般老迈,才半月功夫,竟是已经病重到难以撑起身子的地步。
梁昀见了心中难免更添愧疚……
他极度压抑着自己,坐在她的床边亲自将药碗接过来给老夫人喂药。
“祖母,孙儿回来了。”
犹记得老夫人前些时日心中还责怪他,心中怄气的厉害,觉得他越来越不懂事,越糊涂。可如今许是觉得人之将死,许多事儿都渐渐看开了。
再看不开,又能怎么办?
这是一个从小就有主见的孩子。
有主见的孩子,常日里默不吭声,看起来像是好脾气,好性子,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不在乎,无所谓,不喜欢。
一切就都可有可无,可以舍弃可以割让,可以克制。
可真的轮到他在乎的事情,十头牛都没办法将他拉回来。
自己养大的孙子,自己焉能不清楚?
老夫人攥着梁昀的手,与他道:“你瘦了些,听闻你前些时日又是病了,是不是又想起那些了?”
梁昀声音带着一些沙哑,垂下头不吭声。
“哎……这些时日我也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少些出门往外边儿跑了,女人家生孩子都是鬼门关……”
……
窗外天光晦暗,天色透黑。
几株桂花开在窗边,清香满室。
盈时身子重,没留多久终于忍不住提前回去了昼锦园。
她沿着塌边静静的坐着发呆,而后又觉得时间难熬的紧,索性捡起绣了一半的绣棚,对着烛火绣起花来。
一朵花瓣还未曾绣完,盈时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明明只是分离了半个月,却像是过了一年又一年。
少女正当韶华,生的明媚可人,娇俏无双,如今却是坐在这片暗室之中挑灯绣花的温柔模样。
她看起来身子依旧纤细,并不似寻常即将临产身段浮肿的夫人。甚至因为有了身孕,她的气色格外的好,烛光打在那张皎洁无暇的侧脸上,说不出来的靡丽与妖冶。
梁昀甚至不敢看她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更看不得她玲珑的曲线,隆起的腹部。
人的欲望,妒忌是这个世上最欲壑难填的情感。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占有欲望,更会有无穷无尽的不甘。
明明她一直属于他,全身心的属于他,她肚子里甚至怀着的是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可总是差一点。
以前差一点,现在更是差一点……
总是横插着一个……总是略欠了一点。
她……对自己也是差一点。
室内静悄悄的,盈时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坐在那里朝他笑:“你在那里干站着干嘛呢?过来陪我坐坐呀。你快来看看我给孩子绣的帕子,是不是很可爱?”
他被引诱着一般一步步走上前去。
他个子是那么的高,为了能叫她舒服一些,甚至整个人都要俯下身来,将就着她。
太久没有相见,人是会没了理智的,挨的远了只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挨得近了呼吸间全是另一人的气息,叫人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盈时反手环过他的腰身,白腻的脸颊翘起。看着她双唇娇艳欲滴的模样,男人滚烫的双唇已经倾覆而来。
那种带着侵略,攻城略地的吻,甚至带着一点宣战主权的吻。显然已经不适合她虚弱的身子,她才被吻了几下就已经气喘吁吁。
唇上都是一片湿淋淋的,有一种像是窒息的错觉。
她如今的身子受不住。
梁昀后知后觉自己的逾越,他慢慢松开她。
他的眼眸中比任何一次都要平静,平静的安抚着她的后背,捋着她柔软的发,愧疚道:“抱歉,一时间竟忘了……”
盈时好脾气的摇摇头,并没有责怪他。
她轻轻的气息吹在他脸上,说着叫人心窝都能融化的话:“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只是太想念我了。”
太想念了,忍不住的。
梁昀心里果真软的一塌糊涂,想起来后这才安静的将拿了一路的木匣递给她。
他的手很瘦,指节很长。像是一只文人的手,指甲修整的整齐而圆润。
盈时接过来悄悄打开一角,就瞥见里头是厚厚一叠地契,银票。
她有些震惊的抬眸看向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指着自己的肚子:“你是送给他的么?”
梁昀搭着眼帘,显然还是他生平第一回送礼物。
虽然被误会了对象,却也差不多,他只能抿着唇应着:“是。”
礼物太过于沉重,盈时甚至都不敢去细数。
她想了想还是认真的道:“太贵重了,你是给男孩子的吧?那我可不敢收了……谁知晓万一是个姑娘呢?”
她的话好傻。
傻的梁昀忍不住摸了摸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将她捏的皱着鼻头挣扎起来,他才笑着朝着她肚子里那个家伙道:“是女孩的话,也应当是一颗掌上明珠啊。”
……
自从盈时怀孕开始,昼锦园里所有人都开始准备起来。
准备迎接她肚子里新生命的到来。
各式各样的婴儿物件都被提前准备好了。衣裳也被早早浆洗赶紧。
乳母们,女医们,甚至从宫中请来的两位稳婆更是早早就来了昼锦园里待命。
腹中孩子许是知晓父亲回来了。
原本不声不响的,可梁昀回来了才没几日,盈时就开始不舒服起来。
头一回生孩子哪里这般容易的?盈时虚疼过好几次,每一回都闹得府上人仰马翻,可到头来只是虚晃一枪。
只是临产前的疼痛罢了。
后来,盈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成日里咋咋呼呼叫丫鬟们都跟着睡不着一个好觉。
这日晚上,盈时肚子又是短暂疼起来的时候,她只能干忍着。还是梁昀最先发现不对劲,他摸了摸她的脸,问她:“你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
盈时含糊的点点头,却仍旧是忍着,唯恐又是一场虚惊。
只是这日晚上却总是疼的古怪,断断续续的不是很严重,却叫她根本睡不着。
梁昀也只当她是胎儿入盆,临产前的不舒服,他与她鼻尖相抵,抚摸着她的后背一如既往的柔声安慰她。
“闭上眼睛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她几日间眼下就都是青黑,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若是再过几日还是这般折腾人,就该想想法子了。
梁昀是个很稳重的人,声音也像是有法术一般,盈时总能被他几句轻声哄着哄得安稳下来。忍过一阵疼痛,渐渐也不觉得疼了,盈时闭着眼睛心里想着果真又是虚惊一场,她终于沉沉睡下。
睡梦中似乎还做起了儿孙绕膝的美梦呢,她梦中翘起唇角,却忽地察觉被褥上一阵濡温,有什么东西流淌了下来。
盈时猛然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得那股疼痛又是来了,愈演愈烈,她才是真的害怕了。
她控制不住的手脚发抖,控制不住的抽噎起来。
梁昀睡中很快就醒了来,他伸手一摸,摸到她满脸的泪。
梁昀还算是镇定,对她道:“别怕,我去叫大夫过来。”
那般镇定的男人真的这一刻到来时也是兵荒马乱,手足无措。
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书,匆忙叫人。
盈时却抓住他的衣袖,才一会儿功夫她手上已经生出了一层细汗。
她还记着提醒他:“不是大夫,是叫稳婆……”
梁昀摇响银铃,顷刻间叫来外头伺候的婢女们。
烛光重新燃气,盈时一张脸都被憋的通红,额角泛出晶莹的细汗。
梁昀俯身给她擦着鬓角的汗水,问她:“是不是疼的太厉害?想些开心的事情吧,你想想他很快就能出世了,他出来后你就不会苦了。每天都能睡一个好觉,到时候还有人能叫你娘。”
谁料盈时却是摇头,疼痛好像比方才好了一点,她能慢慢平稳呼吸了,才蚊子一般红着脸小声嗡嗡说:“我觉得好丢人,许多人都来看着我,我都不认识她们,我、我……”
梁昀安慰她:“这些都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一遭,想要做母亲就要经历一回。这个世上所有生物的到来都是一样的过程。盈时,你很伟大。”
盈时吸着鼻子,“我才不想伟大呢。”
盈时只觉得如今的自己最是狼狈不堪,浑身的汗水,连头发都湿哒哒地贴在了脸上,他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自己的汗水。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丑透了。
可很快她连嫌弃自己丑都没心情了,疼起来时感觉腰腹要被分成两半,先前她还忍着,真的一下子疼起来时,她无助地抽噎,哭的厉害。
今日以前她都是充满了期望,对孩子的期望,对未来的期望,可这日被一阵阵疼痛像是又折磨醒了。
告诉她,根本没那么容易,无论是生孩子,还是往后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那么容易。
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她还有很多煎熬,要撑过去。
盈时眸中泛着水痕,她知晓等会儿人一来,梁昀必是不能待在自己这间屋子里的,她忍了许久忍不住酸涩:“我其实好怕的,我好怕我死了……”
梁昀本来还算沉稳的样子,却是被她这句话惊的眉心蹙起。
他捏着她冰凉的手,如今甚至已经分辨不出谁的手更加冰凉。冷汗交混在一起,叫人心里头难受。
“嬷嬷们不是都提前看过了吗,一切都很好,你身子很好,孩子也不大。”他声音沙哑。
“要是我、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疼爱这个孩子,哪怕你日后也会有孩子,哪怕……你能不能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去哪里也要带着他去哪好不好?”
她这番话在心中酝酿了许久。
她可不敢长远的赌,赌一个这样年纪轻轻权倾朝野的男子能为自己守一辈子。
更何况,自己同他压根什么关系都没有。
自己前头走了,他若是有点良心还好,若是没有良心转头就重新组建家庭,他也没有一点过错啊。
盈时这一刻才觉得恐慌,恐慌自己将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可怜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才出生,就没了爹又没了娘。
以后呢?以后梁冀回来后,他的身份该有多尴尬?多可怜啊?
她说的这么多不过是叫他明白,自己若是走了,自己留下的孩子会很可怜。她的孩子会与梁昀年幼时一般可怜,甚至比他小时候还不堪呢。
盈时想叫他日后能多待自己孩子好几分,能为自己的孩子筹谋几分……
“好,你放心。”梁昀声音有些沙哑,他攥着盈时的手都有几分发颤,他努力维持着冷静道:“你要坚强一点,我们一起养着他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日后组建家庭,每天都活得欢喜没有忧愁,成为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孩子。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
昼锦园里的阵仗颇大。
大半夜的,整个院子内外灯火通明。
稳婆们隔着被褥给盈时检查了一番,便赶紧叫梁昀出去待着。
“入盆了,快生了,产房晦气,切莫冲撞了公爷!”
就连桂娘也架起屏风,放下幔帐,赶梁昀出去:“一会儿夫人们该来了,公爷还是先出去避着些吧。”
她这话亦是在提醒梁昀,不要在盈时生孩子的时候,还要考虑其他的事情。
盈时也是推着他。
“你……出去!”
梁昀知晓她的心思,只能维持着冷静,说:“我就在外头守着。”
第79章
王妃领着陈嬷嬷头一个赶来, 她来时几位夫人们都没过来。远远就瞧见立在产房外的那个身影。
梁昀身量很高,宛如一颗孤竹一般立着,他其实五官生的很冷, 不动声色时面容显得尤为冷峻, 冷的令人害怕。
梁昀见到王妃来,倒还算镇定,给姑母请了安。
王妃问他:“什么时候疼起来的?”
梁昀说:“丑时一刻就疼了。”
王妃听着屋里传来压抑的痛吟声儿, 再眼瞅着身边侄子越发不好的脸色, 便劝他:“生孩子都是这般,有时候疼一日,两日的都有呢。你还要上早朝, 便先往次间屋里睡一觉?说不准啊,熬到你下朝都不一定能出来……”
自盈时有孕起, 梁昀常看妇儿的医书,虽不算精通可该懂的都懂。便也明白王妃说的这都是常理,可明白归明白,焦急却怎么也止不住。
如今他还敢往旁处去睡觉?
梁昀苦笑了声,“天也快亮了,我就在外边站一会儿再等等吧。”
王妃也不好再阻止,她心里依稀也猜到点,自己这个侄子对里头那个的不同。
她沿着廊下踱步几圈,便往正厅里坐下, 还没喝口热茶的功夫, 就见韦夫人火急火燎赶了来。
韦夫人领着嬷嬷们一路走来, 虽是着急,却也带着隐隐的喜色,一来就问:“里头怎么样了?发动了没?”
王妃淡声说:“头一胎, 发动是发动了,可哪有那么快的?大嫂也别心急,你我便一同在外头等等吧。”
韦夫人哪里能像王妃这样稳静?她差了嬷嬷们进去问了一遭,得来消息说是宫口才开了一点儿,只怕还要一会儿。
韦夫人心里干着急,说:“听着里头那孩子疼的厉害,送点汤水进去叫她喝了吧。”
王妃说:“大嫂放心吧,我一来就问了,小厨房里都早早准备着的。”
韦夫人这才安心坐下,摩挲着手中佛珠嘴里默默念叨着,瞧着很是虔诚。
没一会儿功夫,萧夫人带着萧琼玉也是一脸着急的赶了过来。
梁昀退去离着产房最近的次间屋子里坐着。
两人间只隔着一堵墙,他可以听见隔壁房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一墙之隔,时不时传出她隐隐的哭声,恸哀声,哭声很虚弱,嗓音都在发哑。
他听着听着,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甚至连坐都坐不下去。心口被许多情绪攫取。
梁昀索性磨起墨,抄起经文来。
时间过的很缓慢,屋内的痛吟声,屋外女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儿几乎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
外头天光隐隐亮了,屋廊下有风悄悄的飘荡。
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婢女们进出都要被夫人们拦住盘问情况。嬷嬷们一个个都说胎儿下来的快,只怕用不着多久就能生下来了。
夫人们听了都很是开心:“好啊,很快就能见着那小子了。”
梁昀攥着笔,抄完了一卷护诸童子陀罗尼经,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
桂娘趁着盈时疼痛暂歇的间隙,给她一勺勺喂着参汤。
“多喝一些,才有力气接着使劲儿。”
盈时浑身都是汗水,她抓着桂娘,往日温柔的嗓音如今早已沙哑难闻:“还有多久?还有多久?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如今只能心里盼着,再忍一会儿,下一刻就会生出来了。
桂娘听了简直心如刀绞,可也不能替她做什么,只能安慰她:“好姑娘,生孩子都是有这一遭的。您已经算快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再忍忍?还是再忍忍。
永远就只能得来这几个字!盈时已经不信她们哄着自己的话了。
从破水到现在,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
床边,稳婆趁着盈时宫缩的间隙教着她保存体力,调整起呼吸。
宫缩越来越近了,盈时的参汤没来得及喝两口,又是一阵熟悉的疼痛从腰腹中传来,叫她面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一下子重新变得惨白。
“少夫人要忍着,力气没了更难生了。”
“忍着力气生小主子啊!”
所有人都在她耳畔教导着她,所有人都是满头大汗着急不已。可生育这一遭从来都不公平,没有旁人能替她扛过去,只有自己一个人痛着,咬紧了牙拼命去扛。
盈时也想像稳婆们教导的那般忍着体力,不要浪费体力。可她才十七岁,也是头一回当母亲,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苦,哪里有这等本事啊?
她只感觉唇畔都咬碎了,嗓子眼都快要挤出了血来。
春兰早已是泪盈于睫,她抹着眼泪将湿帕子卷成条往盈时嘴里塞。
“快了,露头了!娘子继续使劲儿!”不知过了多久,嬷嬷们终于欢喜着说出这一句。
盈时觉得肚子越来越坠,先前还能感受到疼,后面浑身的汗,麻木的连疼也感受不到了,只能死死咬着被塞进嘴里的巾布。
真正的解脱也是顷刻间。
忽地,盈时感觉身子一松,有一团温热的东西从她身体里滑了下来。
“生了!生了!”
内室烛光跳动。
那孩子小小的,从母体里落下来甚至也不知晓哭。
这一幕惊的稳婆们一个个面色难看,赶紧将它倒过身子来,下了狠心往屁股上拍了两下。
“哇……哇哇哇——”
被憋得满脸通红的婴孩儿,这才哼哼地哭出声儿来。
生的虽小,哭声倒是嘹亮的紧,中气十足的模样。
盈时听见孩子的哭声,知晓孩子的平安,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一般,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太疲惫了,疲惫的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她听着桂娘在自己耳畔给报喜:“是个小郎君!五斤九两重!”
盈时咧开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噙着许久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想啊,真好啊,终于生下来了,还是个男孩啊……
梁冀,梁冀你知道么?你的爵位我和你兄长的儿子能继承了。
真好啊……
直到那个小婴儿被清洗干净抱来了盈时枕边,盈时已经连睁眼都没力气了,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
她偏过头看着襁褓里那个折磨自己许久的小孩儿,见它皮肤还红彤彤的,闭着眼睛的模样,盈时忍不住轻轻偏头蹭了一下它柔软的脸颊。
许是母子连心,那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贴近,原本还不哭不闹闭着眼睛睡觉呢,如今竟也跟着哼哼起来,不像是哭,倒像是要吸引母亲的注意。
“哎呦,瞧瞧这小模样,老身接生了几百个孩子,从没见过这般贴心的孩子!多懂事啊。”
稳婆们一个个都知晓说着讨巧的话,都说这小郎君哭声却嘹亮,又是沉稳的性子,想来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
想想可不是么?
出生在这种门第,便是个傻的,日后也不差!
盈时与孩子静静贴了一会儿,便叫桂娘去给稳婆们打赏,虚弱的说:“抱出去吧……给她们也看看吧。”
虽听不见他的声音,可她知晓他一定守在外边。
他素来是说到做到的一个人,说会守着自己,就一定会守着。
……
随着产房里婴孩的啼哭声响起,韦夫人头一个坐不住站了起来,兴致冲冲的就要进去。
“是男还是女?”她着急的隔着门,来回踱步。
“是小郎君!母子平安。”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韦夫人瞬间泪水盈满眼眶,大喜过望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她惊喜之下连遮掩也不曾,嘴里振振有词念叨着:“是男孩……是男孩!舜功啊……你有后了,你有儿子了!”
过了不一会儿,孩子就被裹在大红刻丝襁褓里抱了出来。
女眷们都纷纷起身,围过去看孩子。
小孩儿约莫都是一般模样,看不出来好不好看,还没长开更看不出来像谁。
一群人围着,王妃稀罕打量了许久,止不住说:“这孩子性子沉稳。”
萧夫人心中想着,可不是么,果真不愧是大房的种!一看就知晓像谁呢!
不过如今韦夫人已经开心坏了的模样,谁也不敢乱说话,刺激到了韦夫人。
萧夫人欢喜的打着哈哈,道:“熬了半宿就生出来了,这孩子懂事儿呢,知晓不折腾他娘!”
韦夫人只怕是里头最欢喜的一个,随着孙子的出世她只觉得一下子有了盼头。再也不用日夜以泪洗面,再也不用看着隔房的侄孙唉声叹气了。
她也有孙子了,她的孙子可比萧氏的还要金贵!
韦夫人抢抱过襁褓,抱了一会儿便说:“怎么才五斤九两重?他母亲定是怀孕时挑嘴,这才将肚子里的孩子饿成这般。”
众人:……
“哎呦,这个小崽子,还会撅嘴呢!祖母啊早就给你打了厚厚的金锁,日后呀全都是给你的!”韦夫人才骂过他母亲,对着这个孩子却是爱怜到了极点,抱着就不舍得撒手了。
王妃好一会儿才从韦夫人怀里接过孩子,说要抱给老夫人去看。
“老夫人这回儿只怕还没睡下,等着我们抱孩子过去给她瞧。咱们也别耽搁了,抱着孩子一起过去一趟。”
王妃抱着孩子便要离开,临走前注意到一旁的身影,忍不住将怀里的襁褓给他看看:“你也仔细瞧瞧,瞧完了快去宗祠里烧香去告诉先祖去。”
梁昀轻轻把孩子抱了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当真很小,很轻的一团,他甚至不知要怎么才能托住他。
软软的,粉嫩嫩的一团,却已经是一头乌黑的胎发。
他在母亲肚子里时倒是热闹,日日都要在里头游来游去,时不时连父亲的手掌都要踢上一脚。如今生出来却是难得的乖巧,闭着眼睛不哭不闹,很是贪睡的模样。
梁昀垂手仔细打量着这个小东西,也有些生气他将盈时折腾的够呛。
孩子似乎察觉到他的恼火,皱了皱小鼻子,发出了几声哭腔。
韦夫人便从梁昀怀里将襁褓接过,语气有些古怪道:“昀儿赶紧去告诉祖宗去,你有侄子了,你弟弟有后了!”
抱着孩子一路往容寿堂去的路上,韦夫人心里便盘算着,老大往昼锦园走的也太频繁了些,且今儿怎么比自己来的还早?都这个时辰了他竟也不往宫里上朝去……
以往是老夫人发过话,她也怕第一胎是个女儿还要再辛苦老大,这才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嫡亲的孙子已经得到了,热乎乎的抱在怀里,韦夫人心思便也宽泛了。
心里想着这般终究不成样,要好好说一说了。
到底是大伯和弟媳,如今他们完成了肩头任务,大伯还往弟媳房里去,成什么样?
再不能越矩了,日后二人也不可再见面了。
第80章
梁府喜得男嗣, 当日便在府中开了宗祠,烧香祭拜列祖列宗。
二老爷对这事儿格外看重,早早下了朝, 便与梁昀一同入了宗祠。
满室鸦雀无声, 只偶尔听闻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以及起跪间靴履飒沓之响。
“祖先在上, 三十三世, 三十四世子孙后代叩拜。今日奉上供品,聊表孝心。祈求祖先庇佑。”梁挺对着祖宗拜了又拜,颇为感慨, 而后又是朝着木案上一排排祖宗牌位道:“原先数年都叫祖宗们为子嗣一事操心,好在天恩祖德!现如今梁家二房, 三房都各有了男嗣,得以承家立业延续香火。”
语罢,梁挺又朝梁冀的牌位惋叹道:“三郎啊,你虽走的早,如今却也有儿子了!”
梁挺又看向梁昀,问道:“依着道理,长兄如父,冀儿去了他那孩儿该由着你来取名儿,只是如今……合该避讳一些, 那是由着族中族老择些名儿来选, 还是?”
梁昀岑寂着一张脸, 黑睫微微垂着,好一会儿才拘了拘衣袖,道:“起名一事等满岁后再提罢了。”
梁挺轻抚着胡须, 沉吟一番也是道:“也是,小孩儿没立住,确实不该早早定下名。”
……
与此同时的容寿堂里。
老夫人瞧着韦夫人怀里的孩子,难得的起了精气神儿。
以往老夫人如何也做不出将才生下来的孩子往自己跟前抱的事儿,实在是太稀罕这个孩子了。
原先打算只瞧一眼就差人赶紧抱回去的,如今瞧着襁褓里那个睡得安静的孩子,如何也舍不得挪开眼了。
韦夫人笑道:“母亲要不要亲自抱一抱?这孩子乖着哩!”
老夫人心里眼里如今都是这个重孙,明知自己不是什么传染人的病,只是老迈罢了,却也唯恐将病气给小孩儿过了去。她叫韦夫人抱着孩子离她远远的瞧着,哪怕老眼昏花瞧不清楚也不敢离的近了。
一群女眷们便这般陪着老太太干坐着。
老夫人等着这个孩子出生是等了一整夜,熬了一整夜,王妃唯恐老夫人身子受不住,便劝着她看一眼就算了,“将孩子早早给人母亲送回去吧,阿阮只怕等的着急了。”
老夫人也明白这个理儿,如此小的孩子本来都不该抱出来的,可她也是知晓自己如今的身体,总觉得一日不如一日,见一眼就少了一眼了。
这几日自己还能坐起身子来,眼睛还没瞎,只怕再过几日连身子都起不来了,到时候想瞧都瞧不清了。
老太太就这般瞧着,又是吩咐陈嬷嬷将早就准备给孩子的金项圈金锁一应物件拿出来。
“这孩子也算是来的巧,若是再晚个几个月,就瞧不见我了。”
本来是等着满月时,周岁时再慢慢送的,只是她连这孩子满月时都不确定能不能撑到了。
这话叫众人忍不住眼眶一酸。
老夫人见到小孩儿连眼睛都没能睁开,叹息着道:“他日后是如何也记不着我这个老婆子的,叫我多瞧瞧他记着他吧。日后告诉他曾祖,这孩子长得俊,一瞧就是梁家人的模样。”
“好了,瞧也瞧过了,将孩子给他母亲送回去吧。你们都当心点儿,孩子还小,切记要撑着伞,万万别沾了风……”老夫人瞧了好一会儿,身子实在撑不住了,才依依不舍道。
乳母闻言,赶紧上前将韦夫人怀里的小郎君抱下去。
女眷们有的陪着送孩子回去,有的告退回去。
韦夫人目光万般不舍的瞧着被乳母抱走的孩子,等内室中人都走干净了,她迫不及待坐直了身子,语气悲戚的朝着要歇下的老夫人哀求:“母亲,我瞧着阿阮太年轻,不像是个会养孩子的。您是没瞧见,阿萧那般瘦都能生出七斤重的元儿来,可阿阮我那般仔细帮着她养着,才生了不到六斤……到底是年纪小又不经事儿,想来她只怕照顾不好孩子……”
老夫人似乎早就知晓这个儿媳会来这么一遭,她冷眼听着,听着韦夫人说完也不吭声。
韦夫人面颊有些红,厚着脸皮继续说下去,“我屋子里特意僻出了一间屋子,就是冀儿小时候住过的那一间,叫父子两住一间房子,多好啊,我也养过两个孩子呢,不都养的好好的?我给梁家守寡了这么些年,母亲便叫我如愿一回,我日后如何也能无憾了……”
老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人家孩子有母亲,怎么还能越过母亲给你一个祖母养?你若是想看孩子便日日过去看着,还能有谁敢拦着你不成?”
韦夫人还要解释:“可、可您原先不是说……”
自己早早就有这么个意思,甚至试探过老夫人,先前老夫人也不见反对,怎么忽地就满口不同意了?
老夫人却已经揉着额头,一副疲惫至极不想多谈的模样。
嬷嬷们赶紧扶着老夫人躺下,纷纷去劝说韦夫人:“老夫人累了,该服药歇下了。”
韦夫人心中全是不甘,偏偏老夫人已经闭目养神起来,她没法子只能悻悻然退了出去。
韦夫人走后,老夫人闭着眼一声叹息。
一家子各有各的孽,且这般先瞒着,瞒到自己两眼一闭,就彻底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
许是因为孩子被抱离了身边,盈时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
盈时轻轻动了动身子,现如今她还一时半会儿没习惯自己已经平坦下来的小腹,仿佛身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瞧见香姚守在自己的床前,头像是小鸡啄米一般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盈时扭头看了一圈,没瞧见身边的孩子,便是一下子着急起来。
“我的孩子呢?”
香姚被惊醒过来,安慰她道:“娘子别担心,抱去老夫人那儿了,春兰早早也带着乳母赶过去了!”
自从上回二房的小郎君险些被偷走,这些时日梁府内外戒严,丫鬟们惩治了一批又一批,再加上春兰也跟了过去,许多忠心耿耿的奴才盯着一个小主子,还能出什么事儿?
盈时对春兰最信任不过,可以往再是镇定,如今当了母亲就不一样了,孩子不在身边她连躺着都躺不下。
盈时心里郁闷,却偏偏发不得火,只能睁着眼看着帐顶数着数,心里难受着急的厉害。
梁昀回来时,就看见帷幔里她穿着一身粉橙绣梅花如意云纹锦长衣,额上横着一条莲青色珍珠抹额,乌发低绾以红绸扎着尾端,做垂云髻的模样。
肌肤先前还是润泽白皙,如今脸上只剩下了白,雪白雪白的,唇上更是憔悴的失了血色。
梁昀摸摸她的手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盈时当然觉得累了,可如今她一门心思只想着见到孩子,连身子上的疼痛都没了什么感觉,只着急的去问他:“孩子怎么还不抱回来?”
她嗓音还是沙哑的厉害,累了疼了那么久,醒来孩子却被抱走了,换谁心里能好受?
盈时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孩子被韦夫人抢走了?
她想着想着,心急的厉害,眼眶更是红红的。
梁昀见她这样,也是心疼后悔起来,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差人去抱回来了。”
等待的空隙,盈时根本没功夫管旁的人,她疲惫的躺在枕头上,眼儿巴巴的瞧着窗外,恨不能下一刻就能抱到孩子。
梁昀给她掖了掖被角。
好在并没叫盈时等多久,屋外嬷嬷们很快就将孩子送回来了。
嬷嬷们在外吩咐乳母喂奶的事项,桂娘将襁褓抱进来送去盈时怀里。
盈时刚过去要抱,可累了一个晚上,又才睡了一个多时辰根本没养回身子来,她如今手臂压根都没力儿,还是梁昀将孩子抱来她怀里,替她托着襁褓。
盈时靠着大迎枕,垂眸仔细瞧着孩子,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孩子就被抱在怀里,哪怕这个孩子如今红彤彤的瞧着并不好看,她也喜欢的舍不得撒手。
襁褓里的孩子薄唇抿着,虚握的小小粉红肉拳,盈时忍不住柔柔的笑了起来,她拿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塞去孩子的手掌里,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手指就被孩子紧紧的攥住了。
“哈……”
两世了,经历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一切,她都撑了过来。虽然撑了过来,却一直觉得自己脚踩不到实地,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天上飘着。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血脉,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有一种真真切切自己活在人世间的感触。
她的双脚终于像是落了地。
原来,自己这么厉害啊,她生了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出来。
盈时傻乎乎的看着孩子说:“它好像并不是很好看,可是我就是觉得很可爱,很可爱……”
梁昀垂首仔细看了看,认真道:“他眉眼很像你,只是如今还没长开。想来日后会很好看。”
盈时常被人夸赞长得好看,却还是头一回被以这种方式夸赞。她有些羞赧的悄悄红起了耳根,又认认真真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嗔怪道:“哪里像我?猴儿一般的模样呢,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你就能看出来像我了?”
梁昀一丝笑意从唇角流淌出来,他冰冷了一日的心看着她看着他们的孩子,终于渐渐的重新柔软下来。
“这孩子眉毛很淡,睫毛却翘,约莫是像你的。”
盈时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自己的眉毛虽然有些淡,却也秀气漂亮呀。
盈时又去看了看他的眉毛,仔细一看确实能看出端倪——梁昀的眉毛很浓,却并不会给人一种鲁莽魁梧的感觉。约莫是整体都很整齐端正,锋利的好似一把利剑,直到眉尾才有所降低。
可这个孩子眉毛上可怜兮兮的几根软毛儿,仔细看是有弧度的,弯曲的弧度。
嗯,弯弯的眉毛,睫毛也弯弯。
想来,日后是一个脾气很好,很爱笑的少年郎呢。
盈时已经控制不住的牵起了嘴角,幻想着自己孩儿长大的模样。
梁昀抱着孩子,目光深邃,唇角笑意却总显得有些牵强。
他担忧她的身子:“孩子就放去隔壁,叫乳母婢女们瞧着,再不叫她们抱走了,你歇着再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吧。”
盈时是很困,可才当母亲都是新奇的,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身边,装作没听见他的话,东瞧瞧西摸摸,摸了孩子许久。
不出意外,再好脾气的小孩儿也被盈时给惹哭了,别着小嘴哼唧了两声。
一旁的乳母见孩子哼唧了两声,连忙说:“出生满一个时辰就能喂奶了。少夫人,小郎君这怕是饿了,您将孩子先给奴婢吧,奴婢抱后头去喂奶去。”
梁家少爷姑娘们甫一落生,每人都配有四个乳母。
盈时这胎才五六个月大时,梁家已经四处去寻找乳母,选的都是年轻健康的妇人,且都是刚生过头胎的妇人,这般乳水才好。
梁昀便要将孩子抱给乳娘,盈时手指悄悄揪着他的衣袖,往回拉了拉。
梁昀回眸看她。
他瞧见盈时的脸颊有些红,以为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俯身过来,谁料盈时小声朝着他耳畔道:“我喂给他试试……”
说这话的人害羞,听这话的人也不遑多让。
梁昀瞳孔微颤,还是稳重的蹙起眉头:“不成体统。”
“自古哺乳都是由乳母来,哪有亲自来的道理。你多加休息才是。”
盈时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怎奈她就是生了一副奇奇怪怪的身子,旁人家需要喂奶的家里,产后有的三五日,有的许久也下不来奶,有的更甚至是吃药才能下奶。
她倒是好了,孩子还没生出来,乳水就早几日下来了。
原本只有一点点,她私底下偷偷忍了就算了,不敢叫旁人知晓恐怕别人笑话。
可随着孩子落生才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她胸口就涨奶了。
梁昀哪里懂妇人的身子?瞧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盈时有些生气,心里暗骂这个男人可真是个木头桩子!
什么亲自来不亲自来?
乳母的奶能喝,自己就喂不得孩子?自己如今胸口鼓鼓囊囊,宁愿挤掉浪费掉么?她多想自己孩子第一口喝的是自己的奶呀。
当着乳母的面盈时哪里敢说什么自己涨奶了这种话?她偷偷将手指搭在鼓鼓囊囊的胸口,那处原本宽松的小衣都撑的紧绷绷的。
梁昀瞳孔紧缩了一下,迟疑了片刻便使乳母先退下。
屏退左右后,盈时叫梁昀也退下去,梁昀素来面皮子薄,比她还薄,他自然不好意思见到这一幕,只能退去一边背朝着她。
盈时连忙将领口松开了些,半晌折腾,将自己的手都折腾酸了,才将粉红的乳,尖儿塞去孩子嘴里。
谁知原本乖巧懂事不哭不闹的孩儿,哼哧哼哧吸了半天也吸不上一口乳水。
他使劲儿吸着,依旧吸不出来,着急的哇哇大哭。
“哇嗷哇嗷……”
盈时也是着急,手足无措的抱着他问起梁昀来:“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吸不上来呢?”
梁昀问她:“是不是喂的姿势不对?”
盈时好半晌也没换出个新花样来,只好泪眼汪汪的求助孩子的父亲。
年轻的父母琢磨半晌,偏偏都不好意思去问人,可怜的孩子鼓鼓囊囊吃的近在咫尺,含在嘴里却吮吸不着。
梁昀眼眸深沉,最后还是他想着法子,挤出杯盏里盛着,再拿勺子一勺勺给孩子喂进去。
饿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喝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