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按照规定,因为他有作案前科,所以这次我们不得不加长监管的期限, 并且也会配合警方, 实施更为严密的监控手段, 确保他们不会重蹈覆辙。”
少管所的负责人跟陈东实刚聊完, 李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欸,叔——”李倩将人喊停, 挥挥手, 示意他有话要讲。
陈东实抬头望去, 见李倩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质报告, 说,“这边还有个事儿,得跟你再确认下”
“啥?”
“陈斌复吸的事, 你知道吗?”
李倩看着陈东实满是无辜的双眼, 顿时明白, “懂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
“他又吸上了?”陈东实偶感诧异, “不可能啊,前两天我还问过他,他说没碰那玩意儿。”
“怎么没碰,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孔, 看来也是个老烟鬼了。”李倩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 “他的话你就别信了,总之走到今天这一步, 都只怪他自己。”
话刚说完,梁泽跟一群办案的同事乌泱泱地走了过来。见到陈东实也在, 梁泽有意招呼开其他人,上来便问:“陈斌吸.毒的事儿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陈东实辩解道,看着梁泽将信将疑的眼色,有些急眼,“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真不知道”
“我刚问过,应该不会骗我们。”李倩从旁搭腔。
梁泽抠了抠眼皮,想了想,又说:“最好是,你要知道,包庇罪一样罪名不小,现在坦白还能替你争取个宽限处理。”
“哪有你这样给人扣帽子的,”陈东实有点生气,“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人家亲妈都不知道,我一个没血缘的叔叔,又怎么知道他吸没吸毒?”
“陈斌家属呢?”陈东实一句话提醒了梁泽。
李倩:“陈素茹最近住院,实在下不了床”
“所以就喊你来了?”梁泽将目光放回到某人身上,“你倒是热心肠,哪里需要你就跑哪里,不是说不管陈斌的事了吗?怎么人家进了少管所,又巴巴跑过来了?”
“不是你给我打电话说陈斌出事了吗?”
“我那是例行传召,”梁泽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跟犯人过从亲近,我有理由怀疑你和他们同流合污。”
“好家伙,梁大警官,现在办案都办到我头上了是吧?”陈东实越说越恼火。
梁泽理了理胸前的领带,“作为朋友,我可以和你喝酒吃饭、散步聊天,但是作为警察,我这么想没有错。”
“那你把我抓起来吧。”男人开始耍横。
“我干嘛要抓你?”梁泽看他一副像是真上火的样子,不禁忍俊,“陈东实,你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榆木脑袋。”
梁泽和李倩隐约发出一阵笑声,都没看见楼梯尽头还站着一个人。直到那人咳嗽了一声,两人才打住玩笑,齐齐看去,见曹建德一身警服,油光笔挺地杵在拐角处,眼神犀利,直对着人群中的梁泽。
“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梁泽瞅了李倩一眼,啥也没说,上了楼。
曹建德将人带到门口,确保四下无人后,把梁泽拉到跟前,虎着脸问:“徐丽公用电话那事儿,你告诉陈东实了?”
“嗯”梁泽不想掩饰。
“你疯啦?”曹建德果不其然地怒了,“你知不知道,你要真惹到了徐丽,触了马德文的逆鳞,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已经惹到了。”梁泽尽量压低声音,“师父我就直说了吧,徐丽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什、什么?”
“当初我找她对质时,她就用了这件事来威胁我。”梁泽不敢抬头看曹建德的脸,“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猜多半是马德文告诉她的。也就是说,马德文也知道了。听沈阳那边的人说,前段时间常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我祖宅附近,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马德文的手下在打探我的底细。他们连我老家都能摸到,估计连我的底子也被他们给摸得差不多了。”
“那既然徐丽和马德文捏住了你的软肋,你还把公用电话的事告诉她?就不怕真惹毛了徐丽,把这事儿捅给陈东实?”
“她不会,”梁泽有些心虚,“徐丽是个聪明人,她清楚,告诉陈东实我的真实身份,只会让他们的关系越发疏远。我想,徐丽大概是爱他的”
爱,梁泽说完就后悔了,这个单拎出来稍显肉麻的字眼,被糅杂在一堆陈述与旁白里,却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般,毫无温度。
曹建德哑着嗓问:“龙,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做梁泽。”
“我有的选?”
“没有。”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梁泽扑哧一声,笑了,笑声里透着额外的无奈,“有时候觉得陈斌那小伙子真不简单,年纪轻轻,却语出惊人。他昨天在上警车前问我,穿这身衣服是为了什么,师父,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以前知道,但是我现在不太敢知道了,不太敢确信,我认为的就是对的。就像我经历了这么多事,已经不再是一腔热血的英雄主义了,如果有得选,我想我大概是不会做英雄的,我也很自私,只想顾好自己,顾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人。”
“可惜你没得选,”曹建德看着他的眼睛,“我们都没得选。”
“三十六个人里只能出一个梁泽,”李威龙苦笑,“但陈东实却可能拥有无数个李威龙。我觉得这么骗下去也挺好的,就让他以为我是个替代品,骗着骗着,也许就当真了。”
“如果和徐丽结婚的那个人是陈东实呢,”曹建德字字如刀割,“如果陈东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娶一个普通的老婆,再生一窝普通的孩子”
“那就更好了。”梁泽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他讨厌在人前流露出失落,“我真心祝福他,我本就欠他一个美好新生活。”
“我知道,那四年里,你对他的念想并不比他对你的少。”曹建德的声音忽近忽远,回荡在楼道里,仿佛空谷余声,“隐居在烈士园里,扫了四年台阶,种了四年树,守了四年的墓,但你对他”
“行了,”梁泽迅速打断曹建德的话,“青天白日的,说这些干嘛。”
“真没想过真相大白的那天,你和他会怎么样?”
“不求重归旧好,”梁泽长长地卸下一口气,看着窗外的天,黯然若失,“但求无愧于心。”
“你看现在就是这样。”负责人领着陈东实在探监室见到了陈斌,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房子里,四面都是墙,当中只设一张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别看他现在看着挺正常的,那是还没发作,一旦发作,就会出现双目失神、语言崩溃,行为失控等问题。”
陈东实踮起脚,透过小窗努力往里看了眼。可他除了能看见陈斌留给自己的半个后脑勺,其余啥也瞅不着。
李倩好声安慰,“陈斌这样的未成年毒犯有很多,甚至还有很多婴儿,因为父母一辈吸毒,从出生起就带着毒瘾”
“这玩意儿还会遗传?”陈东实微微一骇。
“当然,”负责人接过话茬,“在各种易导致毒品上瘾的因素中,遗传基因占40%~60%。甚至还可以出现跨代遗传的现象现在全国都在大面积扫黄禁毒,就是因为它极其可怖,一旦公开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陈东实缩回脖颈,呆呆然坐回到椅子上,耳畔回响着刚刚负责人说的那番话,心中汗然。
“所以他不光毁了自己也毁了他的下一代?我是说,如果他有的话”
男人难以置信地将头埋进膝盖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天色阴沉,如同赞美,大片大片的阴影摧城欲来,在众人头顶,聚成一座磅礴的大山。
正当三人面面相觑时,一声惊叫划破寂静。走廊的尽头,一抹身影跌跌撞撞跑来。伴随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将这条廊道,铺设成一条深邃的冥路。
“我儿子呢?我儿子哪儿去了?!你们把我的儿子关到哪里去了?!”
陈素茹发了疯般抓住旁边一个协警问,双眼猩红似恶鬼。
陈东实忙将她拦腰拖住,“你冷静点斌儿现在好得很呢,你悠着点”
“你别拦我!”女人一把推开陈东实,快步走到廊道深处,直至禁闭室的铁门前,才不由得放慢了步伐。
“斌”陈素茹轻轻敲打着小窗,眼中满含热泪,另一只手捂着下腹。
陈东实亦觉不忍,多日不见,陈素茹和老钟一样,更显深刻与苍老。她的皱纹像是要刻进骨头里一样,镶嵌在脸上,像是一道道惨烈的刀疤。满头银发不足以佐证她才年过四十的风姿妙龄,单薄的体态,垂眼望去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
屋子里的陈斌听到窗响,回过头来,见到是陈素茹,像是被挑破那根致命的弦一般,迅速将头缩回到阴影里。他将脑袋重重压在墙角,留给众人一个瑟瑟发抖的背影。这一刻,陈东实才感觉到他表现出了一个十七岁孩子闯了大祸后该有的伤心和恐惧。
李倩要来钥匙,替陈素茹争取到二十分钟的探望时间。她和少管所的人站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房间里只剩下陈家母子和陈东实三人。
陈素茹一步步从明处走到暗处,似乎还不肯相信,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呼吸急促的瘦削少年,是自己亲身养育的骨肉。她伸出一只手,攀住男孩的肩,想要让他把头转过来对着自己,却不想陈斌猛地回头,一口狠狠咬住她的虎口。
女人迅速爆发出一声惨叫,陈东实还没看清楚是咋回事,就瞥见她手上嘀嗒淋漓的血。男孩如怪兽般匍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瞪着眼前二人,急遽缩放的瞳仁里,满是动物独有的警戒。
“怎么回事?!”外面人一股脑涌了进来。陈东实护住陈素茹,退后到门口的位置,见男孩双手撕扯着身上的T恤,五官扭曲到几近痉挛。
“这到底是咋回事”陈素茹自己也被吓到了,顾不得手上的伤,泪如泉涌。
楼道里的曹建德和梁泽听到动静,迅速跑来。没等医务室的人来,梁泽悻悻然道:“发瘾了,这是跟我们讨东西吃呢。”
陈东实面色惨白,只见男孩又哭又闹地翻滚在地上,四肢如同癫痫般,狂乱起舞。手上的衣裤被他撕咬成一片片碎布料,而他神色痛苦,像是在油锅里挣扎一般,脖子四周青筋爆裂,恨不得下一秒就挣破皮肤,炸出血来。
“先一起把他摁住!”曹建德话没说完,陈斌一个扑跃,挣扎到他胸前,两人双双翻倒在地,如同古巴比伦斗兽场里的斗牛比赛一般,两方都在使用蛮力拉扯着。
梁泽与众协警齐齐钳制住男孩,由不得他在曹建德脸上划拉。喧嚷间,陈东实呆若木鸡,生生被陈斌这副着魔般的样子给吓到了。无动于衷的蠢样看得梁泽抬腿踹了他一脚,陈东实这才清醒过来,向前帮忙。
“快抬走抬走!”四五个大人都摁不住陈斌一个,男孩如漏网之鱼般,奋力挣扎,尖利的指甲嵌进梁泽的肉里,踢吼摔闹的间隙,在他手上抓出十数道血痕。
“妈救我!救我”男孩泪如嚎啕,拿头咚咚咚地撞击着地面。陈东实和李倩一人一边将他制服在地,陈斌脸贴着瓷砖,每一次气喘都带起无数呛人的粉尘。
“他们都想杀我妈救我”陈斌开始语无伦次起来,鼻涕混着血泪,流在地上,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夹着卑微的哭腔,“给我妈把东西给我我要”
“什么什么东西”女人几近魂飞,泪眼朦胧地看向警察。
“陈斌,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曹建德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摩挲过面颊,带出一抹温热的血。
刚才的反抗太过激烈,右脸被陈斌连抓带啃弄破了好大一块皮,鲜血像浸在海绵里的洗洁精泡沫般,一点一点被挤压出肌理,刮带到手上,就是一汪汪触目惊心的红。
“你现在已经有瘾了,你病了,需要我们来帮你。”曹建德忍住痛,示意梁泽等人将他带下去。
“警官!”陈素茹还想求情。
“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想包庇他?”曹建德松开捂在脸上的手,指着一样伤痕累累的梁泽,声色俱厉,“就他今天这个样子,完全可以再加一项袭警的罪名。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陈素茹浑身一激,无助地跌靠在墙上。看着儿子像一块陈皮烂肉般,被拖拽出监禁室,终于绷不住了,疼得跪倒在了地上。
“她身上还有病,你先让她把病看了好不好?”陈东实快要急哭了,“有什么问题我替他们担着。”
“陈东实!”梁泽怒吼一声,将他拉到身边,“你就这么喜欢滥做好人?”
陈东实没理会,上前搀起地上的女人,陪着她慢慢往外面走。
众人摇头无奈,只得先把女人送回医院。到了医院后,陈东实陪梁泽等人先去验了伤,确认乌大碍后,又去食堂打了饭,等回到住院部时,陈素茹恰好醒来。
她生无可恋地横在窗头,看楼外梧桐萧瑟,这本不该是梧桐落叶的时节,却破天荒地一片片从枝头旋落,落到地上,被清理进垃圾车里。
陈东实陪她坐了会,替她把床位摇平,看似自言自语地对着墙说:“别看斌儿现在没长多少肉,力气却不小,把人梁警官手臂抓得跟鬼一样。好在梁警官心善,不追究,不然他可又要挨一顿罚了。”
陈素茹睁开眼,目无光彩地看着陈东实,她清楚,男人想说的远不止这些。
陈东实坐过去一点,“姐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但看样子你是比我大的,脑子应该比比我好使才对。怎么这件事儿上,你就这么想不开呢?”
女人无动于衷。
“那小子犯的可不是打架飙车之类的小事,当然,打架飙车也不能叫小事就是你懂吧,我就是做个比喻。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是打架飙车,没出人命,拘留几天也就算了,可他这是贩毒,还是吸毒,这可是重罪呀。现在国家抓得多严,到处都在禁毒扫毒,这儿虽然是外蒙,可一样乱得很,他们这群人是明知故犯,放到过去,是要杀头的!”
陈东实尽可能将后果说得严重些,试图勾起她的恐惧。可惜陈素茹身经百战,并没有因为陈东实这一两句托辞便心生动摇。
她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固执已见道:“他没有吸毒。”
“吸了,咋没吸?”陈东实就像个村头八卦的老头,唾沫横飞,“毒瘾发作的时候,他连你都咬,这还不能说明他吸了?”
“不,他没吸,”陈素茹极力否认,“他只是害怕,在埋怨。咬我是在怪我为什么没早点去接他,接他出去,我儿子不会的,不会吸毒的不会的。”
陈东实再进言,“我知道,当母亲的,看到亲生骨肉这样,心里煎熬。可是,你纵他就是害他呀,难道上一次关进少管所的事你忘了吗?他信誓旦旦地签了保证书说绝对不会再碰那玩意儿,结果还是碰了,这一回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你也不用替他遮掩。”
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那一片片残叶像是无主的幽魂,飘荡在街道,零落成泥。
“那我该怎么做?”
良久,女人似有触动,回过头看着陈东实。
“听警察的,好好戒毒,这个过程或许会很长,很痛苦,但你必须狠心。”
陈素茹没说话,陈东实就当她是默认了。出了病房,撞见梁泽也在,估摸着说了些什么他都听到了。哥俩相视一眼,梁泽拍拍他的肩,欣慰地笑了。
“东哥东哥!”分诊台处一抹靓影疾步赶来,陈东实抬眼望去,见徐丽拉着童童,一脸焦色。后头还跟了个香玉。
“听说你受伤了?”徐丽着急去看陈东实的手,“哪儿哪儿的伤?看医生了没?”
童童攀上陈东实的裤腿,娇声道:“阿姨说爸爸流血了”
陈东实摸摸她头,对徐丽说,“不是我,是人梁警官呢。”
徐丽的脸色顿时放松下来,转为一副客套的关切,“梁警官,你没事吧?”
梁泽端起保温杯,假装喝水,没听到。
陈东实搭腔:“好着呢,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铁骨铮铮的,还能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毛头给收拾了?”
梁泽白了他一眼,见徐丽来了,貌似不大乐意跟她同处一室,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楼上抽烟了。
陈东实瞅着梁泽明显走低的气压,解释道:“你看看,他那臭脾气,回头我帮你好好说说他。”
“不碍事。”徐丽抚鬓一笑,面若桃花。
就算陈东实再是不解风情,也能一眼看出她脸上化了全妆。看似仓促赶来,却艳光不减,很难不让人多看几眼。
“马德文把你养得好,看你这气色,越来越像有钱人家的阔太太了。”陈东实感慨,“再看看你哥我,穷酸落魄的,跟扫大街似的,都没啥胆气儿跟你站一块。”
陈东实今天穿了件二手夹克,还是肖楠时,她在小商品市场淘的。衣服前两年冬天上夜班,陈东实摔进了沟里,被树丫子刮出两个洞。肖楠舍不得扔,打了补丁又扔给了陈东实。陈东实这人物欲低、不讲究,这一来二去,衣服留到了现在,每年春秋交叠,他都会拿出来洗洗,再穿上。
“亲兄亲妹的,唠这嗑干啥?”徐丽打起圆场,目光落到他那件破二手夹克上,伸手捻了捻面料,“这衣服也太旧了,还能穿吗?”
没等陈东实张嘴,她拍案,“明儿下午别上班了,我放你假,跟我去百货大楼买衣服去。”
“哎呦,陈兄好福气呀,”刚在楼下包扎完的曹建德刚出电梯,见到徐丽说要给他买衣服,神色艳羡,“红袖添香,佳人在侧的,连衣服都买上了。”
陈东实红了脸,“快别逗我了,她这是见我可怜,穿得跟要饭的一样,出手拉我一把罢了。”
众人依依往病房里走,顾不得刚刚去楼道口扔垃圾的香玉,等小姑娘回来时,人都不见了。
“他们人呢?”
梁泽刚好从安全通道口钻出半个头。
女孩摇头。
“不会扔下我们跑了吧?”梁泽左张右望,打眼看向香玉,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姑娘的模样。
从前他听陈东实说过,这是他和徐丽在街上“捡来的”,大半夜地在路上卖花,人亦如花,一身洁白,就算没读书了,却还是有股女学生般的漂亮与洁净。
梁泽突然不是那么想走了。他对女孩说:“感冒了?”
“什么?”香玉显然没反应过来。
“我看你刚刚去楼道扔鼻涕纸,鼻子吸个没完。”做警察多年,考问细节是最基本的素养。
香玉点头,“嗯”
“听你陈叔叔说,你现在在金蝶端盘子?”梁泽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略有恻隐,“那金蝶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吗?那里头的人,都是社会上不入流的二愣子,你一个小绵羊跑那儿去,不怕被客人吃了?”
“有丽姐。”香玉抿嘴低头,面对男人的盘问,难掩紧张,“有她罩我。”
“可她是老板娘,总不能一天24小时守在你身边,”梁泽微微眯眼,双手抱胸,很快找到一丝破绽。
“手怎么青了?”
“没”女孩忙将手腕缩进袖子里。
“我是警察,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对我说。”
“没有。”香玉否定得果决。但这种果决在梁泽看来,更像是破绽。
“是被客人打的?”
“没、没有”
“还是被同事欺负的?”
“不会,没有”
“你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梁泽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冰凉的,五根手指头都在发抖,“是不是金蝶有人欺负你了?”
香玉拢了拢头发,双唇微张,又闭上,又张开,又闭上,反复多次,似有踌躇。
“香玉!”
徐丽的声音突然传来,她探出半张笑意盈盈的脸,热情招呼,“快进来呀,干啥呢?”
香玉忙挣脱开梁泽的手,快步走向徐丽,梁泽回头,恰好见女人留给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没说漏吧?”
“没有。”
徐丽摸了摸她的头,“乖孩子,等事办成,你就是我亲闺女。”
香玉紧咬着唇,将头没入阴影里,她不想让人看到,眼底那颗欲落不落的泪。
看着香玉进了病房,徐丽立刻拨通了马德文的电话。
“人我见到了,确实没啥心气儿了。但我看样子,她还是对她儿子念念不忘,相信她儿子没吸毒。”
“那孩子我见过,有野心极了,我很喜欢。”电话那头的男人,音色老练,“可惜太有野心,操之过急,还是年轻”
“你真要这么做?”徐丽再次确认,“这要是被那群警察摸到你这根线,估计金蝶都要被连锅端了。”
“他们查不到,”马德文势在必得,“因为这一切,都是那孩子心甘情愿的。脏不了我的手。”
“可他真有那么听话?”徐丽免不得担忧。
马德文的声音一如从前般温和,“会听的,血再怎么溅,都溅不到你我二人身上。”
廊外脚步声渐响,徐丽还想说点什么,却一下子愣住了。她迅速放下电话,果不其然,梁泽一脸机心地走了过来。
“徐丽。”
“梁警官。”
“手链不戴了?”梁泽看着她腕上的大玉镯子,轻笑一声。
“太招摇了。”徐丽款款笑之。
“大玉镯子不招摇?”梁泽嘻嘻哈哈打着诨,看到玻璃窗后,众人忙着给陈素茹换尿垫,刺鼻的尿臊味儿站在门口都闻得到。
徐丽说:“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见外的,我是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梁泽笑出了声,“对不起,我不跟杀人犯做朋友。”
第062章 Chapter 62
“酒可以乱喝, 话可不能乱讲。”徐丽极力逞笑,“我怎么就变成个杀人犯了呢?”
梁泽替她合上病房门,这恰好阻绝了那里头的尿臊味, 也能确保两人的对话不被第三个人听到。他总是充满警觉。
“或许你可以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茫然无辜的样子, 但是徐丽, 你骗不了我。”梁泽很难相信自己, 在对方抓住自己软肋的前提下,还能如此有底气地和她讲话, “622我已经在查了, 肖楠的事我拿不准你, 但622咱们走着瞧。”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梁警官,你的卷宗还能找得到吗?”徐丽勾起一抹媚笑,“就算你找得到, 当年那些证人证物, 如今七零八落。何况已经悬置了这么久, 又要从头查起, 只怕需要很多时间吧?”
梁泽定定然看着眼前女人, 她越是风轻云淡,便越显得自己进攻意图明显。
梁泽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当初622案发时,你作为马德文家的住家保姆, 与男主人马德文纠缠不清。事发前一月, 马德文前妻曾向你出示一张十万元人民币的银行卡,要你主动退局。但你却提出自己暂时无处可去为由, 乞求宽限一个月的时间。
结果没到一个月,马德文家所在的小区就爆发大面积火灾, 火情源头正是马德文家的三居室。马德文妻儿双双命丧火海,连带着同小区的六十多口无辜群众接连受害。马德文那个没满月的儿子甚至连全尸都没留下。后来你主动提交证据,控告马德文与你有私情往来,看似引火烧身,却是刻意将警方的调查方向往马德文身上引。只可惜当时我摔伤了腿,远在沈阳,鞭长莫及。
最后马德文放没放火没查到,倒是查出不少他的黑产,他也因此被关四年,622案也一并悬置。而卷宗显示,马德文入狱不到半年,你就和同乡刘成林引渡到胡志明,靠经营发廊和地下台球室为生。”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调查。”徐丽由衷鼓掌,“可是梁警官,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摔伤腿呢?”
“你什么意思?”梁泽垂眸看向隐约颤抖的膝盖,一股凉意从后背直蹿天灵感,“难道这跟你?”
“小梁警官,这可不兴乱说。”徐丽甩了甩头发,深红色甲贝勾动发尖,神色幽微,“我只是感慨,年纪轻轻的,就瘸了腿,真是太可怜了。”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梁泽刚压住的情绪又顶了上来,“不用你来可怜我。”
“我没心思可怜你,”徐丽立刻敛住笑,眉目间锋芒毕露,“李威龙,别给脸不要脸。”
“陈东实就在屋里,你现在就可以去告发我。”梁泽指向病房,“去啊,进去告诉他,我就是李威龙,你不就会拿这个威胁我吗?你以为我会怕?”
“我从来没想要拿这个威胁你,”徐丽对上他的眼,“是你一而再、再而三,跟一条疯狗似的咬着我不放。
是,你查到了肖楠那通电话是我打的又怎么样?难道这就能够证明,是我在电话里告诉了她童童被绑架了吗?你有录音证据吗?还有622,你查到的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陈年往事,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私心作祟的结果。你眼红陈东实和我亲近,眼红我和他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让你如鲠在喉。
李威龙,别装了,穿上龙袍你也不像太子,别以为套上身警服就当自己是正义天使,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是不分对错的。你与其关心我是否会抢了你的心肝宝贝陈东实,还不如关心关心”
女人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答:“你的另一条腿。”
“我不会退缩的——!”
望着徐丽袅袅离去的背影,梁泽引亢咆叫。
然而对方甚至连片刻的停留也没有,接下去的每一步,都走得流畅又稳健。高跟鞋的哒哒声回荡在走廊里,夕阳照进来,映出女人如水蛇般扭曳的蜿蜒身影。
有时梁泽觉得,徐丽就像一口优美深邃的古井,人站在井边,不自觉被水中世界所吸引。等到他们竞相接一连二地投进井里,却发现,下面只有水藻和秽泥。魅力就像波浪,扼住人的喉咙,让你无法反抗。最后只能被淹死在这片粼粼涟漪里 ,泡发成骇人的巨人观。
沉默有时就是最好的杀伤武器。看着徐丽不动声色地回应,梁泽已觉力不从心。
“我不会认输的不会我不会输的。”
男洗手间里,梁泽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一捧一捧的凉水冲刷着脸。
陈东实在病房待了半天,没看到人,一路摸索到男厕,见梁泽有气无力地瘫靠在盥洗台前,如遭重创一般,顿将满肚子埋怨的话咽了回去。
“咋了?”陈东实给他递纸,“来大姨父了?”
他就爱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来掩饰内心自觉满溢的担忧。
梁泽没工夫搭理他,抽纸擦干脸上的水,将湿哒哒的纸巾甩手扔给陈东实。
“有脾气?”陈东实快步迎上去,想去搭他的肩,结果被人一把撂开。
“别碰我。”梁泽心意烦乱,脸上跟着没啥好气色。
陈东实收起玩闹的兴致,正经道:“怎么了?”
“没怎么,”他又别扭起来,扭捏一会儿,觉得不妥,不甘心地问,“你老实说,陈东实,如果徐丽没跟马德文结婚,你是不是就跟她在一起了?”
陈东实登时呆在原地,这个状态足足持续了□□秒,他一下子词穷起来,“说得啥话,你楠姐刚死”
“那如果楠姐不是刚死呢?”梁泽拉着他衣服,不依不饶,“她没死呢,她就在哈尔滨安生生孩子呢,陈东实,你老大不小了,难道就没想过再娶一个?”
“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陈东实不知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自己听的。
梁泽渐松开那只紧张的手。
陈东实没好气地说:“就算没你楠姐这些事儿,我也不会二婚的。甭管徐丽张丽王丽的,你说我没事去祸害一个正经姑娘家干嘛。”
“你就是个狐狸精。”梁泽又气又觉得这个比喻很好笑,“蓝颜祸水。”
“我谢谢您,”陈东实老脸一垮,“古往今来,你见哪个祸水有我这么挫的。”
“谁说你挫?”
“徐丽呀,”陈东实后知后觉,“也没说我挫,就是看我穿得太寒酸,说要带我买衣服呢。”
“买衣服?!”梁泽差点跳脚,“她还要给你买衣服?”
“你反应这么大干嘛?”陈东实一时摸不着头脑,“妹妹给哥哥买衣服,那不是很正常。”
“那我也没衣服穿了,怎么没人给我买?”
“那有啥的,明天一块儿去呗,她眼光好,刚好也一起帮你选选。”
“真的?”梁泽一下又笑了,陈东实作怪:疯疯癫癫的,一点儿也没个人民公仆的样子。
“我去了,就不怕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你看你这话说得,你再这样我就不让你去了。”陈东实虎脸吓唬他,“还有,到时候可别又说话夹枪带棒的,你一个大男人,干嘛总是跟一个女人计较呢?”
“那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梁泽眼巴巴看着眼前男人,像个讨要香蕉的吗喽。
“啥问题?”
“如果徐丽没跟马德文结婚,你会和她在一起吗?”
“会,”陈东实点头,“我不仅会,我还请你当伴郎,一起来见证,我把婚纱照复印一幅,挂你家床头,让你天天看,日日看,每天都为我两祝福,你满意了吗?”
梁泽知道他这是在玩笑,却还是气不过,伸手拧了他一下脖子肉。
“哎呦疼”男人嗷地大叫。
“现在知道疼?”梁泽一个劲扑棱,“让你闹让你闹”
陈东实抱头鼠蹿,无人的楼道里,唯余笑声。
同一栋楼往东若干米,地下停车场,徐丽领着香玉看完陈素茹从电梯间出来,停在角落里的凯迪拉克早已打好空调。
徐丽先将香玉塞进后排,中途接了个电话,再不疾不徐地脱了丝巾,钻到副驾。
戴着真丝手套的司机随时恭候指令。
女人拉开夹板,翻出一瓶香水,四周喷了喷,边喷边同司机说:“改道,去冯老板那儿。”
车前镜里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被素日的单纯所替代。
徐丽扭头温笑,“别怕,只是带你去见个人。”
香玉紧攒着裙角,司机心领神会,开门下车,从后备箱拎出一只行李箱。徐丽挑挑拣拣,从中拿出几件颜色俏丽的衣裳,一并塞进后排车厢里。
“又不是头一回了,紧张什么?”徐丽摘下墨镜,看着女孩不情不愿的脸,揉了揉眉心,“把衣服换了。”
眼见女孩仍扭捏不肯听从,徐丽挥了挥手,示意司机走远一些,香玉的情绪这才平静了些。
“你放心,这次的冯老板,肯定不会像上次那个那样,你相信我。”
“丽姐”再抬起头,香玉已是泪眼,“你不是说是最后一次了吗?”
“是呀,”徐丽替她抹泪,“可我说的最后一次,是这次是最后一次。”
她摇了摇女孩肩膀,柔声劝慰,“你就当帮帮我好不好?就帮我最后一次,我发誓,真的是最后一次。”
女孩止住哽咽,颤抖着点了点头,爬回到车厢里,褪下裙子。
徐丽守在外面,半支烟功夫,里头已经换好了衣服,还画了个不合时宜的成熟妆容,颇有些老道的艳俗气。
“乖女儿,”徐丽摸摸她的脸,“你这样子,那群老总见了肯定喜欢。”
第063章 Chapter 63
陈东实这辈子只进过百货大楼三次。
一次是跟肖楠订婚前夕, 他破天荒地掏出所有积蓄,在百货大楼地下二层的金店柜台里,给她买了一只金戒指。后来因为这事差点没被肖楠骂死, 那会两人都不是什么手头宽绰的人, 小家刚刚成立, 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隔天肖楠就拿着包装发票找售货员退了款,为退款的事儿, 她还差点和店员打起来。
第二次, 则是帮童童买新衣服时。那时肖童刚满一周岁, 陈东实觉得, 她应该要有一些新衣服。可自己一个粗枝烂叶的糙老爷们,哪懂什么母婴商品,后来在老钟媳妇的介绍下, 去了她小姐妹开在百货大楼的一家母婴用品店, 连衣服带尿不湿, 花了他小半个月工资。
而第三次嘛, 就是跟李威龙了。李威龙虽年轻、精干, 却也多文艺和闷.骚。他学法国电影里的男女主人翁,总觉得一段感情要有些仪式感的东西才算开始。
后来在某个平常的午后,陈东实被他拉着来到百货大楼的某家精品店里,里头摆满了来自美国的高档货, 一条领带就要四五百, 相当于当时一家三口一个月的伙食费。
李威龙刚毕业,兜比脸还干净。他买不起领带, 只能买个领带夹。可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领带夹,也要花上他大半个月的薪水。他把这个夹子送给陈东实后, 陈东实也就戴过一两回。他想李威龙应该忘了,自己很少穿正装、打领带,自然很少用到领带夹。
后来那夹子被陈东实一并埋在了半山陵园里,和一箱子李威龙的旧物一起,长眠于土。
所以当陈东实再次来到这栋百货大楼时,繁华还是那样的繁华,甚至更胜从前。可太多旧人旧事重叠在一起,只觉百般唏嘘,无从言说。
直到梁泽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心里才好受那么一点点。
“陈总好。”梁泽见面就没个正形儿,今天正好赶上他调休,一身休闲装打扮,年轻了不止两三岁。
陈东实打老远瞧着,还以为是哪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正要招呼,却听见他喊自己陈总,顿时佯装黑脸道:“我啥时候成总了?你给我开的公司啊?”
梁泽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清爽小脸,说:“徐丽都成金蝶老板娘了,你不等于是个弼马温?在金蝶看大门儿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就这么决定了,以后就叫你陈总。”
陈东实嘴上乐呵得不行,心里却懒得搭理他。他知道这小子憋着坏呢,明面儿上陈总陈总地叫着,实则是在讽刺自己和徐丽的关系。他有预感今天这趟百货大楼之行少不了嘴皮子上的热闹。现下就只等另一位主角登场。
两人在马路牙子边等了一小会,须臾,一辆油光晶亮的商务别克停在大门前。副驾驶门后伸出一只亮红色的细长高跟鞋,紧接着是一双女人独有的碧玉般的腿。徐丽披着皮草、戴着墨镜,甚是惹眼地朝二人走来。
梁泽心中不愉,但不敢声张。来之前陈东实吩咐过,别老跟徐丽过不去。可他就是忍不住,看到徐丽今天这副盛装出席的样子,生怕谁抢了她风头似的,大夏天的穿皮草,都不怕热吗?
三人就这样貌似风平浪静地寒暄着朝百货大楼走,没两步,女人便大汗连连。陈东实看她难受,替她拎着那件厚皮草外套,上头满是花香果香的香水味,酷暑天里闻,难掩刺鼻。
徐丽羞懑回首,看着陈东实满脸涨红的样子,抬手为他擦汗,“你看看你,都热成这样了,不然待会我买些冰来吃吧?”
陈东实摆摆手,刚要否决,眼角恰好扫到梁泽那张阴气沉沉的脸。
“你说好巧不巧,我前两天刚看到一部纪录片,讲残疾人生活的。”梁泽呛笑两声,绘声绘色,“我感觉他们都感人极了,生活起居什么的,我们以为很简单的事,对他们来说都难如登天。”
“比如呢?”
“比如啊,残疾人流汗都不用手擦的,因为有些残疾人没有手。”梁泽就等着他这句。
“那他们拿啥擦?”陈东实还没听出来。
“他们都要别人擦。”梁泽扫了旁边一眼,立马划清界限,“先申明,我没有歧视残疾人的意思。”
徐丽顷刻明白梁泽这是在点她俩,她一语不发地收了帕子,走进前头一家男装店里。
陈东实依旧没听出来,嘀咕道:“那他们的家人应该都很坚强吧,我以后老了,没准也会这样。”
看到徐丽吃了瘪,梁泽朝男人翻了个白眼,跟着走了进去。
清一色的名贵西服罗列在人体模特上,屋内无一物不打着考究的灯光。就连服务员都身着统一制服,是那种陈东实光看一眼橱窗都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的铺面。
徐丽神色淡淡,缓缓走到休闲区,随手拿下货架上的几件夏装。
售货员上前介绍道:“小姐您眼光真好,这些都是我们今年夏天的新款,城里很多外蒙土著都会买的,他们喜欢这类有中国元素的新兴改良款。”
徐丽抚摩着领口处精巧的盘扣设计,举起衣架在陈东实胸前比了比,眉目微扬。
“的确很衬您老公的肤色,”售货员拿过另一件,“这个您也可以试一下。”
梁泽抄了本杂志,坐在镜子后,看陈东实跟个布娃娃似的被一群女人伺候着,转来转去,突然觉得很想笑。
“我不是她老公,”陈东实看了眼镜子里某人微妙的表情,自觉撇清关系,“我是她哥。”
售货员的脸迅速一白,忙改正道:“那那也挺好的呢先生。”
梁泽乐得不行。
“你别光看着,你也来试试啊?”陈东实从试衣间出来时,见梁泽还坐着,拉了他一把。
徐丽含笑拎起几件,说:“梁警官,试试吧,自认为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梁泽笑而不语,一把接过徐丽手中的几件样衣,选出一黑一白两件T恤,转向陈东实。
“你来帮我选吧。”
陈东实挠头,“我哪儿会看这个。”
“没事,你选。”梁泽看了徐丽一眼,加重了些语气,“你选哪个,我就试哪个。”
徐丽自觉背过身去。
“那就白的吧。”陈东实跟着笑了,“白的清爽,衬你气质。”
“我有啥气质?”
“狗逼气质。”
“去你大爷的。”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试衣间,进去之后才意识到,这家店只有一间试衣间。也就是说,两人要么出去一个,要么只能在一个隔间里换衣服。
梁泽想也没想拿着衣服就要开溜。
不出所料被陈东实拉住,“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啊,”梁泽直跺脚,不知道在急什么,“这么小的地方儿,两个大男人挤着换衣服,你羞不羞?你换完我再换。”
“男的咋了,都是男的,害怕我看?”陈东实丝毫不觉得一起试个衣服有何问题。
“我不管,”梁泽执意要走,“我不习惯。”
“看你脸红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陈东实也就没再强求。
等到陈东实换完出来,梁泽钻了进去,拉上帘子后,他才徐徐落下那颗悬着的心。
他坐在圆凳上,小心翼翼地掀开衣下摆,将头转开,像是有意避讳镜中那具身体。
一寸一缕的布料被卷起,露出的是男人独有的崎岖肌理。上面有太多不计其数的伤痕、刀疤与脓疮,大部分已经结痂痊愈,可依旧能看到淤黑的黑色素沉淀,显得整具躯体都有些惨不忍睹,像一具缝缝补补的机器外壳。
梁泽紧闭着眼,快速将新衣服套在头上,捋平拉下,试衣间打的头顶光有些刺眼,他睁眼时有点晃,差点没站稳,等站稳时眼眶底流出些泪,被灯光照得,也可能是被刺疼的。
总之他觉得这衣服试着并不舒服。
梁泽面色寡寡从试衣间里走了出去,陈东实看他这样子,以为是他不喜欢自己为他选的颜色,上前提议:“要不再试试别的?”
“没事,挺好,就穿着走吧。”梁泽拿着旧衣服,塞进店员递来的纸袋里,戳了戳眼底,把那点儿残光给隐了去。
“东哥。”徐丽起手替他整理领口。陈东实乖乖站直在镜子前,任由女人摆弄,像个听话的大宝宝。
梁泽却没了争斗的心思,眼见那两人越贴越近,几乎就要身贴着身,索性起身去前台结账,眼不见为净。
后头的徐丽见到他如此,也没了博弈的想法,替陈东实理好领子、袖口后,只扬扬手,让店员把刚刚试过的全部都打包了起来。
“梁警官,这件我请了吧?”徐丽扬了扬手里的卡,梁泽截身挡在柜台前,“不用,我自己有。”
他从外套里掏出钱夹,打开后却愣住了。前段时间忙着办案,忘记换外汇,手头可用的蒙图不多了。
“还是刷我的吧。”徐丽将卡递给店员,“乌兰巴托不是哈尔滨,人民币可使不出去。”
“等我换了汇还你。”梁泽尴尬得直低头。
陈东实拎着大包小包走上前来,看到两人难得没拌嘴,不由心悦,“不然今天我请你们吃饭吧?”
梁泽刚要拒绝,腰间手机响了起来,他便顾不得回他,拿起手机走到一边。
徐丽举着烟,目光游离,“梁警官的确很忙呢,休息日还有接不完的电话。”
陈东实在一边跟着附和,“做警察的,哪有不忙的?待会你想吃什么?我听老曹说楼上有家客家菜,汕头人开的。”
“你们吃吧,我得先走了。”梁泽举着电话,留给两人一个侧脸,像是别有心事。
“咋了,有公务?”陈东实赶忙上前,“要不要我开车送你,我今天开了车来的。”
徐丽悄悄收回那只想要挽住某人的手。
梁泽一脸正色,“不用,你好好陪人家,有事电话联系。”
话没说完拔腿就走,急得不能再急。
可等他走出去几步,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甘心地回过头来。
陈东实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梁泽叹了口气,把头转了过去。
“哎算了,”他卸下劲,无可奈何地停下步,走回到陈东实身边,“陈斌跑了。”
第064章 Chapter 64
陈东实陪着梁泽风驰电掣地赶到少管所时, 老曹刚安顿好没跑脱的那几个。门口闹哄哄一片,全是上来讨要说法的社区群众,还有一群瞎凑热闹的外蒙原住民, 拉着横幅要求加强治安管理。
梁泽一路护送着陈东实溜到行政楼, 曹建德和李倩已恭候多时。陈素茹一时半会下不了床, 陈东实就是陈斌的暂定代理人, 他出事了,陈东实必须到场。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 大概情况就是, 少管所里有内鬼, 趁午休放风的功夫, 被那小子翻墙逃走了。”
李倩翻开文件夹,一页一页对照过去,口齿飞快。
“连带着陈斌本还有四个同伙, 但有三个都被拦了下来。按理说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少管所所有外墙都设置了高压电线和防盗铁丝网, 外.围还有巡警24小时巡逻。除了有内鬼跟他们里应外合, 我们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够逃出去。”
“高压线呢?”梁泽看向一边。
“早被关了闸。”
“那基本就是有内应了。”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看向曹建德。从进来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唯独盯着那间曾关押着陈斌的房间看着,表情甚是玩味。
李倩合上文件, 问, “那要查谁是内鬼吗?”
见曹建德仍不表态,梁泽发话, “没必要,先查陈斌能逃到哪儿才最重要。”
“小梁说得没错, ”曹建德点点头,仿佛才会过神来,说:“只是我刚刚一直在想,这小子逃出去,能逃到哪儿呢?”
“乌兰巴托就这么屁大点地儿,找一个孩子还是不难的。”听梁泽口气像是在着手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合着就是学刘成林呗,到处藏、到处逃,只要别出外蒙,找起来应该不麻烦。”
陈东实一字一句将三人的话听进耳朵里,心里却没一点儿反应。对于陈斌,他比这里所有人都放弃得更早一些。他总是这样,容易对一个人没有来由地好,也容易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冷淡。
从前李威龙就常说他,说陈东实这样的,才是真正的狠人。
“你觉得呢?”梁泽突然拍了下陈东实肩膀,下巴微昂,“你觉得陈斌会藏到哪儿?”
“斌子这孩子我懂,看着混不吝,却重情重义。”陈东实不想这种时候还说他坏话,尽可能客观道,“他心里纵有千般恶,却仍会存有一丝善,为着他妈。”
“陈素茹?”曹李梁三人异口同声。
“他妈现在重病住院,陈斌又受困关押,逃出去后,自然会想方设法见见自己的妈。”陈东实一丁一点掰开来分析,“迷途的小鸟尚且都知道归巢,何况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梁泽略一思忖,拍案,“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曹建德亦难掩赞许,“没想到啊,平时看着呆呆笨笨的老东子,今天却意外说出这样一番难得的见解来。”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梁泽满是得意地摸了摸他的头,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人看着呆,不代表脑瓜子也呆,是不是,老东子?”
“去你丫的,”陈东实气笑了,“谁老了?老曹叫我老东子就罢了,你个毛还没我多的也跟着叫,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众人哄而笑之,饭都没吃,直接上了陈东实的车子往陈素茹所在的医院赶。
恰逢午饭时间,梁泽半道上和李倩一同买了几份炒粉炒面。一伙人就在车里简单对付了下,商量好轮流守在陈素茹身边。
中途曹建德有事,走开了,随后叫了几个手底下人来帮忙。几个人悄默声儿地蹲守在陈素茹的病房门口,就等着守株待兔,看陈斌会不会真的来找她。
时间一溜烟来到晚上。
“吃点?”陈东实拿着半盒炸鸡柳递到众人跟前。
梁泽跟着摆摆手,一个劲哈气,“中午吃顶了,嘴巴里腻着呢。”
陈东实自讨没趣,一股脑将半盒炸鸡柳全倒进了嘴里,结果还没吞进肚子里呢,就听梁泽嚷嚷道,“我怎么觉得,这么干等下去不是个办法呢?”
的确,四五个人空耗了一下午,陈素茹的专属病房前,除了换药护士和查房医生外,连只苍蝇都没有。得亏曹建德的职级高,用不着在这儿陪大家耗着,不然可真是白白浪费了一下午时间。
“你说不会是”
“糟糕!”梁泽浑身一激灵,由不得分说,拔腿往病房里跑。
只见大门一扒,挤在门口的众人往里看去,登时都傻了眼。病房里哪有什么人,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拖鞋都还在,却不见陈素茹了。
“我们都被耍了。”李倩跟着反应过来,看向陈东实等人,“一定是中途陈斌趁我们不注意,和陈素茹一起,乔装改扮混了出去。”
“她身上还带着病,输液袋里的水都没吊完,能跑去哪儿?”陈东实扶额,将求助的目光递向梁泽。如今这群人里,唯独他还算有些主见,陈东实现在能倚仗的也就只有他了。
梁泽很快冷静下来,他走进房间里,迅速环视一圈,扭头问:“陈素茹的家庭住址,你知道吗?”
“不知道。”陈东实摇头,想了几秒,又答,“但我知道她在哪儿上班。”
遥想起当初刚认识陈斌那会儿,他曾带着自己去他妈上班的地方转过一圈。那会陈素茹已梅.毒染.身,陈东实还给娘俩塞过几百块钱。
梁泽当机立断,“带我们去。”
一伙人马不停蹄地赶到杭巴的城中村,下车时陈东实看了眼表,已过晚上十点。虽然入夏,可乌兰巴托夜里还是体冷。出来时陈东实就穿了个短袖,不比其余人,都有警服外套,整个队伍里就他一个人喷嚏打个没完。
梁泽打着手电走到最前面,边走边说,“幸好我多留了个心眼,让倩儿和其余人都留在医院,怕他们杀个回马枪。要不然真担心这小兔崽子又跑回医院里,他擅自带她妈离开医院,就不怕他妈得不到救治,死在逃亡路上?”
“都这副模样了,还担心这些吗?”陈东实却比梁泽想得要豁达,“没走入过绝境,大概是理解不了他们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的。”
两人说着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已来到陈素茹工作的发廊前。正赶上晚市黄金期,门口的霓虹招牌斑斓闪烁,一水儿的黑.丝辣妹坐在塑料板凳上,朝着路过的男人们挤眉弄眼。
可惜这样的风.骚,见到梁泽立刻惶了,一个个紧张得赶紧拉上衣服,系上扣子。陈东实明白,她们不是怕梁泽,是怕梁泽身上这身警服。
“哎呦,有警察”
一群艳女鸡飞狗跳,惶恐不安地挤在柜台后,尽力遮挡住下半身的妖娆春光。
其中一个看起来资历略老些的,扫了两人一眼,倒是不慌。梁泽刚想开口,那人便提起壶嘴,灌了一口格桑花茶,老气横秋道:“警官,我们这儿做得可都是正经生意,你们上礼拜不才来查过吗?”
“就是就是!我们做得都是正经买卖。”一群女人叽叽喳喳一片。
梁泽循例亮出证件,一脸公事公办地说:“我今儿来不是来扫黄的,你们不用反应这么大。”
众人面色稍缓,领头的那个闻言,似壮了壮胆,戏谑道:“不是来扫黄的?那难不成是来?”
众女嘎嘎嘎浪笑。
梁泽自觉溃败,从未见到过如此形骸狂放的女子,还是一群。再看陈东实,一样的面红耳赤,两个三十有余的大老爷们,竟被这群蜘蛛精般的女人困住了心智,险些落了下风。
“那不知两位警官,是要洗头按摩啊,还是精油护理啊?”领头身后一个模样可人的女人甩了甩大波浪,扭腰上前,细手攀上梁泽耳畔,“这位警官一定还没结婚吧?脸烫成这样,哎呀,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众人又是倩笑一片。
一旁的陈东实不知为何,跟着有些恼了。他蛮身上前,一把推开那花妖一般的女人,凶神恶煞道:“少来这套,再不知好歹,立刻查你们祖宗三代!”
女人们这才安分了些,走上前的那个自觉退回到领头妈妈身后,似真的被陈东实的模样给吓住了。
梁泽开门见山,拿出陈素茹的照片,“这个人,是你们这儿的吗?”
众女七头八脑凑上前瞧,各个眼珠子乱转,香气萦绕一片。
领头直言,“是,是有这么个人。在我这儿做好些年了,说是姓陈。”
梁泽款款一笑,“那看来您是这里的负责人了?那好,接下来我只问你,这些人——”
他指的是屋子里的其他莺莺燕燕,“能让她们暂时回避下吗?”
领头的是个聪明人,也不废话,使了个眼色便让姑娘们躲到了后头包厢里去了。
陈东实有模有样道:“你是只知道她的姓氏吗?作为老板,员工信息什么的,不应该都存个档吗?”
领头妈妈一脸吃屎的表情,迟疑半天,强笑着解释,“我的大警官,咱这儿是什么行当,三教九流、逗猫走狗的,又不是什么外贸公司,还留档,留个屁啊留,开火费还不够买纸的。”
梁泽拍了拍陈东实的肩,示意他先让自己来问。领头的这位妈妈话糙理不糙,色.情服务业领域特殊,的确不该用寻常眼光去看待。
“你别担心,我们只是日常问话。”梁泽温温开口,若不是他身上穿着警服,当真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警察,“她最近有回到过这儿吗?或者,有什么人来这儿找过她吗?今天有无来过?”
妈妈摇了摇头,低头在柜台里翻了一阵子,最后翻出一张单子,甩了过去。
“燕子好久没来了,连辞呈都是让别人转交的。”妈妈说到这里,神色感慨,“我们这儿的女人啊,永远都是一茬儿接一茬儿的,赚够了就不做了,回国内老家抹把脸,从良了再嫁一头去。谁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做这行的是不?”
陈东实听出了一点伤感。妈妈又道:“我对她了解的不多,索性也不用你问了,我一次性全都告诉你吧。我只知道她是广东人,有个儿子,前几个月她儿子常来,听说是在饭店洗碗跑堂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怎么来了。没过多久,她也搬走了,说是儿子给她在外头租了个大房子,娘两要过好日子去了呢。”
“那你知道她那房子在哪儿吗?”
“不知道。”妈妈摇了摇头,看了后头一眼,“不然你问问她们?”
“我知道。”突然,后头帘子里钻出一溜儿声音。正是刚刚斗胆上前,开梁泽玩笑的那个。
“我知道她房子租在哪儿,”女人从帘子后俯身走出,“带你们去可以,但我要收钱。”
梁泽摸了摸裤兜,才想起今年白天跟徐丽买衣服时都拿不出现金,更别谈这会子了。陈东实看他一副想张嘴又抹不下脸的样子,伸进袋子里想替他问价,却忽然记起来,自己钱包搁在了车上,现下口袋里一样没揣半个籽儿。
最后陈东实想了想说:“等着,你要多少,我回车上给你去拿。”
那女人摆摆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算了,晚点再给也行。”说罢便把玩着手机,领二人出了发廊。
“别忘记早些回来,今晚还有你的钟!”妈妈在后头叉腰,一群五颜六色的小姐妹相互簇拥着,目送着三人走下台阶。
今晚月色正好,陈东实回望了一眼,忍不住打哈哈,“你还别说,那些个姑娘确实漂亮哈。那一双双小腿儿,又白又细的,这不就是你的最爱?”
幸而天色黑,否则他一定会看到梁泽那副快把白眼翻到天上的表情。
“你跟陈素我是说燕子,关系很好吗?”
一路上,梁泽借机攀话。女人歪在后排车椅上,姿态散漫,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手机。
“您就直说陈素茹算了,”女人咧嘴笑笑,“燕儿是她花名,在我们这儿,谁还用真名?客人没必要知道我们的真名。”
“那她会跟你提起她儿子吗?”陈东实掌着方向盘,路况并不好,车子越开越晃,周围的地带也越来越偏僻。
“偶尔提提吧。”女人有气无力,“总归离不开那么些句,什么她儿子多有出息,在外面挣大钱,存够了就带她回娘家,给她爸重修座坟啥的。”
“她娘家?娘家哪儿的?”
“广东。”梁泽看了眼主驾,“刚在店里不说过了吗?她是广东人。”
“哦哦。”陈东实最终将车子停在一栋居民楼前。
“到了。”三人一一下车,齐身望向跟前这栋年久失修的危楼。破损的电线皮如风中残烛般摇摆,周边的物业并不太上心,日化的垃圾混着着污水,一路从处理站流到了路边,众人经过时,能明显闻到一股恶臭。
“哦豁,真熏人”女人紧捂着鼻,高跟鞋快步踩过水洼。
沿街灯闪了闪,陈东实停下脚,微微一滞,探向身前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心中莫名发虚。
梁泽走在前头开路,“这真能住人吗?我怎么感觉像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
“不知道呀,”女人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上次来可不是这样,租这儿房子的人可多了,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这次不知道怎么的,半天没见个人影。”
陈东实拿出手机,用屏幕光探看着脚下,身后乍地闪过一道虚影。
“谁?!”
众人立刻汗毛倒立,看向暗处那团“滋滋滋滋”的来源。
“什么人?”
微弱火光后,浮现出一张略微浮肿的苍老面庞。陈东实定睛一看,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他这样子,应该是这儿的物业或保安,看着也有七八十岁了,说话却格外有底气。
梁泽缓缓上前,道:“市公.安局,来这儿找个人。”
老头确认了一番证件,神色微松弛,又问,“你们想找谁?”
“陈斌。”陈东实接过话,努力比划,“你认识这个人吗?大概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瘦瘦高高的,大概比我还高半个头的样子。”
“我知道他,”老头轻笑两声,拉开闸门,“进来说话吧。”
三人吭吭哧哧地进了房间里,才发现这是一间改良过的简易保安亭。里头陈设清简,没什么特别的,临窗的写字台上还放着一瓶二锅头,还有半盘子没吃完的猪头肉。
老头戴上老花镜,在写字台抽屉里扒拉了好一会儿,最终扒出一本册子。他循次在册子里翻找着,约莫几分钟的功夫,就找到了与之对应的租客信息。
“这小子我印象很深,”老头摘下眼镜,坐回到纳凉的藤条椅上,“刚来的时候,一穷二白,就扛着个蛇皮袋,连床单都不会选,还是我陪他一起去门口小超市选的。”
“后来呢,不知道怎么的,时常能看见一群小青年们半夜三更去他那间屋子里,喝酒打闹,还因为扰民被投诉了好多回。”
“那最近有什么可疑的的人来找他吗?还回这儿吗?”
“不回了,你们不知道吗?他上午才退的租。”老头将册子交给梁泽,指着上头的一纸合同说,“警官你看,这是文书,当时是他妈来退的房。”
“上午?”陈东实一愣。
梁泽若有所思:“果然,陈斌是昨晚后半夜逃的,陈素茹上午就退房了,看来母子二人是铁了心要同甘共苦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还有别的吗?”梁泽将希望寄托于眼前,“你们两个,有什么想到的,突兀的,琐碎的,关于他们母子的,都可以告诉我。”
“突兀的”女人细细思忖,灵光一动,道:“你别说,还真有。我记得她前两天让我帮她存钱来着。”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说?!”陈东实有些懊,幸而梁泽将人摁住,好言道:“存哪儿去?多少钱?”
“这”女人面露迟疑。
“你就说吧,他是警察,有什么不好说的。”陈东实看着比梁泽还要急。
女人方痴痴开口,“这钱数目还真不小,有十多万呢她让我帮她随便找个户头,只要不是我本人的,先存进去,还答应给我两千。”
“两千?”梁泽冷笑,“她可真有钱。”
“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哪儿来的?不就是她儿子给的吗?”梁泽心口稍缓,“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陈斌这几个月替金蝶办事以来,赚到的毒资。”
“毒资?!”女人顿时惊叫,赶忙撇清关系,“哎呀警官,我可还没收钱啊我只是帮她存了下,那两千她还没给我跟我没关系啊。”
梁泽抽出一口气,“紧张什么?只要你配合我们,我们不会为难你。”
三人拜别老头,出了居民楼。陈东实问,“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整个乌兰巴托就那么几家银行。”梁泽点燃一支烟,看了眼旁边女人,“带路吧。”
女人没多说啥,领着两人往国立银行赶。现在大半夜,营业厅早下了班,但梁泽却觉得这正是个好时机,没有哪个在逃犯会蠢到在上班时间去办事大厅取钱,这种人大概率会选择一个无人问津的时段,在ATM机上操作,梁泽真正的目标是国立银行外的自助ATM机。
三人窝在车厢里,有意将车子停在正对机器、却又视线隐蔽的地方,方便时时探看。果然如梁泽所料,不到两三个钟头的功夫,银行外的盲道上就鬼鬼祟祟蹿出个包裹严实的妇人,陈东实迅速拉开车门,喊了那人一声“陈素茹”,那妇人便抓着包袱,拔腿就跑,三人直直追了好几条街都没碰上。
“不会又被跑了吧?!”陈东实气得直挠头。后头的女人还踩着高跟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口抱怨:“警官,这有必要让我也跟着吗?这都后半夜了,坏人也需要睡觉吧?”
梁泽谨慎地查看着四周动静,冲女人摆摆手,“实在累的话,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新线索,记得及时联系我们。”
女人如获大赦般,悻悻离去。唯陈东实一脸不解,问:“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她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梁泽上前一步,轻轻捂住他的嘴,“嘘,小点声,人一定还在这附近。”
两人身处一条弄堂内,两边都是齐身高的钢材与杂物。这附近好像有家钢化厂,住在周围的,都是厂里的职工与职工家属。凌晨天里,家家户户基本都还在梦乡中,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能看见的,也只有对方忽闪忽闪的眼眸。
“小心——!”
猝然间,陈东实一声尖叫,护住梁泽的后脑勺,连人带手机一起翻倒在地上。梁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耳边“哐”一声巨响,一根大腿粗的实心钢管砸落在自己刚刚站着的地方。要不是陈东实反应快,只怕自己早已当场开了瓢。
“在那上面!”梁泽猛地一指,陈东实随之一望,看到一抹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带了病还这么能跑。”陈东实拉上梁泽,快步迈上楼梯,视线紧紧跟随者那道影子。
两方力量一前一后奔逐在筒子楼那九曲回廊般的曲折迷径里,前头人不停在身后设置着能随手翻落的障碍,兵兵乓乓的摔绊声响彻楼层。
“我告诉你,陈素茹,你跑也没用!”陈东实在后头追着,一刻也不敢松懈,“你以为这样就是为着他好吗?我告诉你,你这样只会害死你儿子!”
前头人毫无所动,只顾卖力狂奔。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看出有些体力不支的迹象,这也并不奇怪,一个身患重病的女人,再是如何手段通天,也是拗不过那两个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的。
梁泽迈开长腿,一举跃过障碍物,伸手抓住那人衣角。没等那人反应,他便一个猛拉,躬身扛人过肩摔,最终将那妇人拽倒在一堆鸡零狗碎的废泡沫纸盒间。
“警察!不许动!”梁泽龇牙咧嘴,似终于等到猎物的独狼,将证件和镣铐一并呈到那人跟前。
“陈素茹,你现在无处可逃了。”梁泽摁住妇人,使了个眼色,示意陈东实上前确认身份。
陈东实心领神会,一把扯下那女人脸上的面巾。
“陈斌?!”陈东实卒而傻眼,“怎么是你?”
陈斌愤愤一笑,表情狰狞,“一不做二不休。叔,你我如今可算彻底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陈东实揪起他衣领,目眦欲裂,“好好活着不好吗?非要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良心被狗吃了?!”
“东实”梁泽冲他摇了摇头,语气喃喃,“气坏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男人这才松开眼前少年,任其如一叶扁舟般跌回到泡沫盒堆里,将头沉沉低了下去。
“叔,我回不了头了”
陈斌骇人一笑,猛然间,刀光乍现,梁泽还没来得及闪避,那匕首便径直刺向了自己。
第065章 Chapter 65
“噗嗤”一声, 是刀刃扎进肌肉里贯常的声响。这样的声响,梁泽听过无数次,或者说, 李威龙听过无数次, 在西伯利亚高原的那场大雪中, 王肖财捅来的四刀里, 每一声,都和今天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只觉腹下一涩, 甚至连痛觉都没有, “扑通”一下, 跌在地上。耳边是陈东实的呐喊, 紧接着,是陈斌与其推搡拉扯的叫骂声,这一切喧嚣, 最终止于一团模糊的虚影里。
梁泽试着动了动手臂, 发现已毫无力气。粘热的液体淌过知觉尚未麻痹的掌心, 攒成一簇石榴花般殷实的红。
陈东实一脸错愕地将人抱住, 事已至此, 他顾不得去追打仓皇逃窜的陈斌,只能先顾好受伤的眼前人。
“追去追”梁泽气息恹恹,血透过指缝,淅淅沥沥如不息的泉。
陈东实哪还听得进这些, 吓得几近狂呕, 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血。血新鲜的血。只有在《人与自然》节目里讲到动物大屠杀时才会看见的血,此刻一遍遍冲涮过脑海, 浮现出四年前他没能赶得上的那场泻湖边的虐杀。
这样的冲击,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而言, 无异于重现当年李威龙死前的惨状。
陈东实哆嗦着掏出手机,捂住口鼻,一边忍着呕意一边拨通了急救电话。逼仄的老巷口,雨后积水未干,一盏破败的走马灯挂着,洇成两人身间仅有的暖光。
“梁泽醒醒”
陈东实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脸,有意识地察觉到,怀中人的气息在一点点变弱。一丝类同的恐惧开始蔓延。
“有人吗——!”陈东实费心大喊,在救援人员赶到之前,乞求得到一丝帮助,“有没有人——?!”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鬼打墙般的风声。
“你别睡梁泽!别睡”陈东实将人从地上拖起,将外套团成一团,摁在伤口处。
怀中人面容虚弱,呼吸一声赛一声轻微。陈东实能清晰地感受到内心某块地方摇摇欲坠的下落感,就像被抛尸在湖底一样,四周都是无处倚靠的虚空与广袤。
陈东实抱得更加紧了,面颊紧贴着他眉目,一滴泪滑落面庞。
半个多小时后曹建德等人赶到医院。
来路上他猜到了什么,顺了碗泡馍给陈东实。两人查案查到半夜,又遇上梁泽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陈东实一定没顾得上吃饭。
岂料他身边早已堆满了大碗小碗的夜宵,是徐丽送的,她比曹建德等人更早接到陈东实的电话,正在金蝶包厢陪酒的她二话不说就抄着手机赶了过来。
那些吃的就这么堆在安全出口的楼梯间台阶上,陈东实压着头,一口没动,走近后曹建德听到一丝似有似无的啜泣声。
“怎么会这样呢……”陈东实不停拷问着自己,“为什么他捅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替他挨这一刀?”
男人急红了眼,看着走廊上来回奔走的医生护士,反复其言,“你们说他真要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威龙了,难道还要”
“你先别瞎想。”老曹抚了抚他肩,好生安慰:“我刚问过医生了,刀插得不深,那小子估计也是第一次捅人,自己也吓到了,还好没伤到什么重要器官。”
“可也流了好多的血”陈东实不敢抬眼,“老曹,你说威龙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流了这样多的血……”
“好了。”曹建德迅速打断他的话,“说梁泽就说梁泽,干嘛又扯到威龙。平白勾起些伤心往事,岂不是更伤心了?”
徐丽帮忙搭腔,“曹队长说得没错,东哥,梁警官吉人自有天相,他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对,一定会没事的。”
话正说着,楼道溜进一抹光。护士小姐钻出头来,轻轻说道:“人醒了,你们要不要跟着去瞧瞧?”
陈东实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却被曹建德抬手摁住,说:“我先去看看,你这个样子,见了他只会更激动,还是先收收情绪吧。”
曹建德这话说得在理,自己的确不擅克扣感性。陈东实无力反驳。他甚至切实体察出肖楠在时,常骂自己“软懦”、“无用”确有其事了。这些品质刻在了骨子里,早已和自己融为一体,难分难舍。
“东哥,你一天没吃饭了,就赏脸吃些吧。”
徐丽哄他坐下,拆开一碗馄饨,喂到陈东实嘴边。
热腾腾的紫菜虾仁,浮着几卷葱花和榨菜,水汽熏得男人想掉眼泪。
“放那吧,我自己来”陈东实搓了搓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老曹进了病房,脖子抻得老长。
徐丽倩笑:“再放久就凉了,凉了口感就不好了。”说着又递到他嘴边。
陈东实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
“能吃就好。”徐丽满心欢喜,拿出纸巾,又要给他擦嘴。
这下陈东实更不适应了,努嘴推诿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放着我自己来就行。”
徐丽悻悻放下纸巾,坐回到台阶上,语气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自从嫁给老马后,我与东哥你”
“什么?”
“没什么。”
徐丽绞着纸巾,抿了抿唇,终还是将话吞回到了肚子里。
“东哥,”徐丽抚上肚子,眼神突然一转,莫名晕出些温柔,“有件事,我还没告诉过别人,想先告诉你。”
陈东实放下馄饨,“什么?”
“我怀孕了。”女人扑哧一笑,“他还不知道。”
“这么快就有了?”陈东实不知是惊是喜,“那你可要小心着,以后就别大晚上陪人喝酒了,别跟你楠姐似的”
兜兜转转又聊到第三人身上,徐丽笑容淡了些许,“不会,我小心着呢。”
“其实丽,”陈东实抹了把脸,似下了多大决心一般,回过头问:“自你楠姐走了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你认真告诉我,你楠姐出事那天,是不是你打电话告诉了她,童童被绑架了的事?”
没等徐丽回答,他又说:“我知道,这事儿我问过你好几回,你回回都说与你无关。可我这心里却一直在摇摆。理智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感性也在提醒我,我和你楠姐结婚三年,情分不浅,我不得不替她和死去的孩子要个答案。”
“我理解,”徐丽的表情像是要哭了,眼睛湿漉漉的,仿佛能淌出水,“东哥,不管你问我多少遍,我都还是那样的答案。电话的确是我打的,我没有什么好狡辩的,可我只是和楠姐聊了些家常,那时我还并不知道童童被绑架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楠姐好端端地会折道回乌兰巴托,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警察局门口,和你大闹一场,致使肚子里的孩子和自己命都没了东哥,我也有过孩子,我也曾差点成为一个母亲。都是女人,我又怎么可能要害她呢,我没有理由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呀”
话没说完,女人便已泪流满脸,惹得窗外月光也偏怜爱她这副哀愁模样。陈东实看得扎心,抽出纸来替她擦泪,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你也别怪我多心,”陈东实莫名有些愧疚,“实不相瞒,梁泽不止一次提醒过我,要我提防着你,说你心术不正。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一直都视你为亲人。”
徐丽泪眼茫然,起身扑倒在男人肩头,一通乱泣。
陈东实跟着有些触动,柔情不能自已,情不自禁间,也跟着洒了些眼泪。两人如一对失散多年的血亲,依偎在空冷寂静的楼道中,感触着这前胸贴后背的温暖情谊。
只是陈东实不知道的是,此时玻璃门上映出的,是徐丽那双发狠涌动的眼。
“东哥,你先歇歇,让我去打些热水来吧。”徐丽松开男人,音色柔婉,“梁警官醒了,一定需要热水擦身,我去房里拿热水瓶来。”
“好,好。”陈东实看着女人单薄的身形,不忍开口:“你心细,有你在,总能让我放心。”
徐丽轻轻合上门,再抬头,满脸柔笑已化作锋厉的凛意。
她裹紧风衣,快步走到病房前,“吱呀”一声,推开门来,只看到梁泽生无可恋地躺在床前,曹建德不知去了何处。她方安心地走进病房,将门反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
“你又想干什么?”梁泽闭目已觉花香刺鼻,这是徐丽身上独有的味道,浓烈的脂粉气。他指着天花板一脚的摄像头,“你休想对我做什么。”
徐丽莞尔坐下,替他掖被,“梁警官误会了,我只是来拿热水瓶,想替你打些水。”
“哼”梁泽复又睁眼,正对上徐丽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眼底还残留着泪,像是才哭过,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女人应该是刚在陈东实那儿表了忠心,急着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呢。
梁泽没好脸色地说:“肖楠死前的病房护士说,你之前曾私自拜访过她。出来后没多久,病人就情绪激动,引发了大出血。”
“那又怎么样呢?”徐丽伸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和水果刀,边削边说,“就像那通电话一样,知道了,你也没法定我的罪。不然你早就派人来抓我了,我说得对不对?”
“我迟早会有一天揭开你的狼皮!”梁泽愤愤起身,不想幅度太大,一下扯到肚子上的伤口,他疼得不得不躺回到了枕头上。
徐丽垂下手,笑意溶溶,“我进过病房,难道就能证明人是我杀的?哦,我忘了,楠姐的病房可不像今天这样,还有监控呀。可是就算有又怎么样?我只是去例行探望,毕竟她也曾对我多有关照,我又怎么会害她?”
“你!”梁泽捂住伤口,才包扎好不久,就因为自己的挣扎,渗出些许血迹。
他无力地捶打着床架,万念俱灰,“你真是心如蛇蝎!徐丽,你会遭报应的!”
“心如蛇蝎?!”徐丽惨然一笑,停下削皮的动作,将刃尖对准男人心口,“我才不是心如蛇蝎”
我就是蛇蝎。
第066章 Chapter 66
“你想做什么?”梁泽感受着腹部的坚硬, 即便隔着厚厚的棉被,他依旧能体察到这个女人在用力。
徐丽紧握刀柄,浓艳妆容将五官渲成一朵雍容牡丹, 似能挤出一脸馥郁的花汁。
梁泽不禁感慨:好一个徐丽, 好一个金蝶女郎。也难怪马德文爱她, 刘成林也爱她, 恐怕如今陈东实也对她青眼有加。她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涤荡着微妙的涟漪, 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就连自己这样不受用的人也忍不住沦陷在她的气息里, 心甘情愿地被她牵动着情绪。
“梁警官, ”徐丽凑近一笑, 吐出一口柔雾,“不对,李警官……你放心, 我不是来害你的, 相反, 我是来帮你的。”
女人翩翩然抬身, 在梁泽一片痴愣的目光中, 把削好的苹果递了上去。
紧接着,她从包中抽出一本册子,直接拍到男人身上,起手点烟, “这是金蝶过去三年的实账。金蝶有两套账务, 一套是做给审计和司法单位看的,走的都是明款, 款项来源都是酒水推销、商务表演之类的合法收益。一套就是你手上看到的这本,实际的操盘手是金蝶股东大会里的, 姓冯,他跟马德文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马德文的账一直交给他在做,还匀出了近四成的股份给他这位好兄弟。”
女人呼出一团烟气,音容缥缈,“至于这里面有什么,以你的聪明才智,恐怕不需要我说得太透,对吧?”
梁泽随手翻了翻,心中更加不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徐丽举烟调笑,“于公,我是金蝶的二把手,于私,我是马德文的老婆,没有理由要自毁家业检举金蝶黑产。非法洗.钱,偷税漏税,走私贩毒,杀人越货,这桩桩件件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可以让金蝶立马倒台,这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梁泽屏气不语。徐丽所言,句句在理,竟一股脑把自己想问的全都说了出来。
“没关系,谁让我是守法公民?”女人掸去烟灰,将烟蒂摁在床单上,任由烟头烫出一个焦黄的洞。
看着梁泽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她骤而弯腰,俯在他耳畔,盈盈笑道:“我只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一旦警方真的介入调查,千万千万,千万千万……”
“——不要放过马德文。”
梁泽愈加迷惑地瞧向这个女人,只见她徐徐抬眸,再定睛时,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温良嘴脸。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举报金蝶对她有什么好处?马德文垮台,她又怎能独善其身。徐丽这看似“引火自焚”的一步,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
还有她又是从哪儿搞来的这本账簿?难道仅凭马德文对她的信任,就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徐丽了吗?要知道这本账簿的份量,远超过那一栋看上去金碧辉煌、不胜璀璨的金蝶永乐宫。要么是马德文在徐丽这儿真的交了心,要么就是徐丽用了些他不知道的手段搞来了账簿。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验证了这个女人的城府与心机。
梁泽越想越觉得后怕,待徐丽走后,他飞快地翻阅着那本账册。果然一切如徐丽所言,账上详细记录了金蝶近年所有的财报数据,当中更有大量牵连到国内犯罪组织的资金流水,而涉.毒涉.黑,仅仅只是马德文庞大黑产帝国中的冰山一角。虽然梁泽早知马德文绝非善类,可望着一笔笔密密麻麻的黑款数字,他还是不免地感到一阵恶寒。
太可怕了,梁泽不禁生叹,可怕到这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仅凭这一本账簿就能坐死马德文,就算坐不死,也至少能搞垮金蝶。
只是话说回来,狡兔死、走狗烹,这一切对徐丽又有何益处?为什么她要叮嘱自己,一定不要放过马德文?难道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恩怨吗?
梁泽百思不得其解,才松泛些的脑袋,不知不觉又疼了起来。他找护士要了些止疼药,含水服下,账簿被他揣到了枕头底,回想着徐丽刚刚那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迷迷糊糊间,他又睡了过去
陈东实是天亮了以后才来的。
他在外头守了一夜,待曹建德回去换洗时,才蹭进了病房。进来时梁泽还在睡,手上挂着消炎针,陈东实就这么坐在床边,呆呆地守着,直到日上三竿时梁泽才醒过来。
“你醒了?”陈东实立马精神了过来,凑上前去,好生关切,“渴不?饿不饿?要不要我去打点饭,我看餐车刚走……”
“不用。”梁泽精神状态远比陈东实想象得要好,诚然如曹建德说得那样,刀子刺得不深,没伤到重要器官,只要别碰到伤口也就没什么大事。
陈东实红了眼眶,万般自责道:“都怪我……没保护好你,我真是他妈的没用,连一个小屁孩都制止不了。实在不行你打我吧,或者骂我两句,要不然我这心里跟油煎了一样……”
梁泽听着男人吚吚呜呜的声响,还想着徐丽的事,略有些烦乱,克制道:“消停会吧,祖宗。我看曹队不让你进来看我是对的,一进来就哭哭啼啼的,吵死了。”
陈东实瞬时没了声音。
“去你大爷的,老子好心关心你。”陈东实不出所料黑了脸,“狗咬吕洞宾,也不看看是谁把你带回的医院。”
“那当然是人家兢兢业业的急救人员。”梁泽跟他贫嘴。
“那是谁帮你打的急救电话?”陈东实急了,“看来我就该让你痛死在大街上,让你一个人躺在那里,流血流到流不出了,死了算了。”
“你舍得?”
“怎么不舍得?”陈东实发狠,“死了也别喊我收尸。”
梁泽噗嗤一笑,看着陈东实像是真生气了的样子,拉了拉他衣角。陈东实不依,梁泽又拉,磨了好一会儿,陈东实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别碰我,”陈东实一把拍开他的手,刻薄道:“我现在是人微言轻了,连嚎的资格都没有。一嚎就说吵死了,怎么,我不配吵你??”
“配配配!”梁泽大手一挥,顺着他的话说道,“你想嚎就嚎,想嚎多久都行,我陪着你一起嚎。”
“你就只管贫吧。”陈东实被逗笑了,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嗷——!”床上人一下痛出了声,吓得陈东实赶紧打住玩笑,“咋了,碰到伤口了?”
“扯到了……”梁泽疼得挤眉弄眼,“哎呦……不行了……疼……”
“咋了?”陈东实吓得不轻,“要生了?”
“生你大爷!”这会轮到梁泽被逗笑了,笑嘻嘻地去掐他耳朵,“死王八羔子,你个老冬瓜,看着老实巴交的,原来也是个坏种。现在都敢开我玩笑了。”
“谁让你先开我玩笑的?”陈东实这才露出奸计得逞的表情,“还装得多疼多疼似的,你要再多躺一会,估计伤口都愈合了。”
梁泽扯上被子,将脸挡住,“原来你都看出来了,你故意的。”
“对,我故意的。”陈东实伸手挠他,“你现在也打不着我了。”
两人就像一对没长大的堂兄弟一般,你来我往地打闹着。换药的护士看见了,也不忍多嘴一句注意伤口。中午李倩来送饭,看到两人还在闹,没完没了似的,自觉将饭放下就走了,出门撞见曹建德从电梯里出来。
“曹队……”
“梁泽呢?”
“在里头……”李倩指了指病房。
曹建德还没走过去,便听到里头一阵嘻嘻哈哈的打闹声。
“他现在还有伤,不然等他伤好了再说吧。”李倩一脸忧心忡忡,“很久没看到师父这么开心地笑了。”
曹建德走到窗前,看着里头一派和乐,皱了皱眉,“你也觉得我太苛刻了是吗?”
李倩立马低头,“不是的,曹队……我只是觉得,他该有一些值得留念的东西。”
“仗还没打完,他不该、也不能留念。”曹建德扣上警帽,“告诉他,出院后来找我一趟。”
“曹队……”
“你不用替他求情。”曹建德口吻坚毅,“我放他出山,不是让他来风花雪月的。”
“所以,我跟你说啊,你们就真的蛮多地方挺像的。”
陈东实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跟床上人聊着。
“你们不仅长得一样,连口味也一样,鞋的码数也一样,选片子的口味也一样……太神奇了,不过你现在骗不了我了,梁泽,就算你跟他千万分地像,你也不是他。”
床上人未置可否,音色淡如水,“那你喜欢吗?”
“啥?”
“喜欢我们一样吗?”
“喜欢,”陈东实渐有些困了,将脑袋倚在床头,“又不喜欢。”
“喜欢是你们一样了,我可以感觉离他更近一点,不喜欢是觉得,再相近,他也是独一无二的,你就是个学人精。”
“对,我就是个学人精。”梁泽自嘲般地笑了笑,摸了摸发亮的鼻头,双手搭在男人垂卧的鬓边,“可是我真的太笨了,一直学不好一件事,那就是,该不该告诉你,我……”
后面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病房里安静得令人害怕,只听得见某人断断续续的鼾声。才这么一小会功夫,陈东实就睡着了。梁泽兀自一笑,抬手把弄着他鬓边的绒毛,指尖掠过他眉骨,周游至那略显崎岖的脸颊间。
陈东实生得并不完美,相反,常年出租车奔波,混养得一身风尘。他早年还算清秀,可如今,冷白皮也晒成了黑棕调,又因为时令,时不时闹几颗痘痘粉刺。
自己从前很爱为他挑痘痘,他享受从痘痘里挤出白色油脂的感觉,特解压。那时的陈东实和今天一样,像一只疲惫的小动物一般,窝在他膝盖上,留给自己一边用来“解压”的侧脸。梁泽拿着粉刺针,先用沾了碘酒的棉签沾一沾,再用针挑破,然后去挤,挤出点什么,两个人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恨不得把四个眼睛凑到一起去观赏。
那时他还是李威龙,不唤作梁泽。
那时他可以爱得很大胆,爱得长风沛雨,爱得艳阳高照。
可现在,实实在在地触碰着这些凹凸的肌理,他却没了半分挑破它们的心思。很多东西并非一定要“挤出来”才好,挤出来了,也只是一堆无用的油脂。
平白令人伤心作呕。
甚至觉得恶心。
梁泽不自觉缩回那只巡游的手,突然见李倩冒冒失失闯进门来,大声道:“梁队我们抓到陈斌了!”
第067章 Chapter 67
陈斌是在火车站被抓到的。
乌兰巴托火车站起建于苏联, 体量不大,但人流密集。在二十世纪初飞机还算洋玩意儿的年代,火车便是外蒙最主要的长途交通工具。20世纪50年代, 城中蒙古包被大量拆除, 工业发展的步伐迈进了这片原始黝黑的沃土, 原本的青草黄沙、牛马羊群, 被一栋栋苏联风的建筑所替代,乌兰巴托火车站也开通了连贯北京和俄罗斯的专列。
陈东实对火车站的情愫归于人生不计其数的迎接和离别。
十四岁时, 他独自背起行囊, 坐着一天只有两班的中巴车, 从葫芦岛的老破小农村瓦房门口, 一路荡进葫芦岛市的火车站。
人生中的第一张火车票,检票还维持着朴素的人力安检。穿着铁道制服的工作人员挨个检查进站的崽儿们,陈东实不是个例, 在那个年代, 每十个中国人中, 就能揪出七八个文化程度不到初中的半文盲。
那时的陈东实是迷惘的,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又将回到何方。亲戚给他买好车票,告诉他不能越过月台的白线,否则会卷到火车底下去,后来火车进站时, 陈东实一望, 好长的车,好似比他的命还长。
起先他前往的目的地是哈尔滨, 一待就是四年,也是在这里, 他遇到了李威龙。
哈尔滨比葫芦岛更大、更繁华,他痴迷其中,每天走在路上都幻想耳朵里碰撞着硬币敲击的声响。直到有一天,李威龙把调职函递到他面前,在落灰的地球仪上,告诉他在中国的上方,还有这样一个闷骚的城市,叫乌兰巴托,隶属外蒙古。
一个李威龙不怎么想去的地方。
是陈东实鼓励他去的,哈尔滨于自己,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游乐场,但对李威龙来说,却是一方囚禁理想、压缩热血的温暖牢房。他不想因为自己,让李威龙失去发展的机会,于是他亲自送他去车站,临别前,也是在火车站,车子慢慢跑起来,他跟在车屁股后头撵。
一边撵,一边挥手,李威龙摇下车窗,大声警告他不许泪流。
陈东实信誓旦旦地保证,男子汉,大丈夫,保准不掉一滴泪。却还是在火车驶出车站后,一个人偷偷啃着馍,坐在出站口,边啃边哭。
他品尝到别离。
那是一种散发着奶香、又夹杂着苦涩的矛盾味道。
以致于到后来,换成他作为要离去的那个,从乌兰巴托回哈尔滨,那种熟悉的味道又攀上了心头。
人生故事交织最密集之地,无非车站、医院和墓园。医院关系生死,墓园镌刻往生,而车站,只将愁绪缝补进那一张张欲语还休的表情里。
见到陈斌是陈东实不敢想的,他没想到,在历经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还有底气毫无畏惧地面对自己。来的路上听李倩说,他是因为要买东西才被治安民警抓到的,三四个人追一个小伙子,追了两三里路,最后在他怀里搜出一包没拆封的卫生巾。
李倩说她很难想象,一个还没经历过人事的小男孩,蹲在警察面前,摇尾乞怜,只想他们宽限自己一点时间,好让他把东西送回去。
东西显然是买给陈素茹的。
见到女人时已经快不行了,床上流了好多血。潜逃这些天,陈素茹耽误了治疗,□□溃烂深达肌理。陈斌迫不得已出门购买卫生物资,因此被抓,李倩和众警察赶到时,心照不宣地都没提要抓陈斌的事。
“让我跟她说几句话”进屋前,陈斌提出最后诉求。
“屋子没窗,也没后门,你们放心,我跑不掉。”
事已至此,他恐怕自己也知末路穷途,索性放弃挣扎,连语气都带着一股逆来顺受。
李倩默许了。
陈斌走进屋里,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若无其事地说,“妈,我回来了。”
陈素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无生气地答:“谁来了?外面好大的声音”
陈斌说:“我朋友来看我了,他们喊我一起去街上玩。”
李倩和同事屏气候在门外,透过蛛网重叠的窗枢,窥得那一方憔悴面孔,淡无血色,彷如白纸。
“妈”男孩有些哽咽,“对不着你了”
说罢折腿跪下,对着那张摇摇晃晃的铁架床,重重磕了一磕。
女人像是预料到什么,轻轻摆了摆手,“不碍事哦,是妈妈对不住你。”
男孩泣不成声。
“你六岁才启蒙,天生性子傲、不听话,家里人都不喜欢你。”陈素茹长叹一口气,“好多人都叫我干脆掐死你,再生个,六岁前的孩子脖子软,掐了也不显乌青,别人看不出来。”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你就算千不好万不好,却晓得你老子打我的时候,去打他。你”她竖起一个大拇指,“你是好的是做娘的没用,没能领你上正途,给你一个正儿八经的表率。”
男孩一语不发,空洞的双眼中,流泪都是麻木的。李倩静静地站在外头,心弦微转,突然有些明白,陈东实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这个男孩了。
没有人会天生就想做坏人,如果可以选的话。可人生就是这样,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的人,甚至称不上是人,只能算作这个世界不起眼的一颗螺丝钉,他们历经艰辛,踩过尸山血海、越过弹雨枪林,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条条大路通地狱。
女人越说越用力,“我又怎能不自责?可我除了自责,却什么也帮不了你你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没用,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
“没有”男孩挪膝上前,紧紧拉着女人的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从来没有觉得你没用”
床上人仿佛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凄烈一笑,转头落到窗边几枝早春的梅上,“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话了。你看,春天快到了。”
屋内哭声愈泣愈浓。
门畔“喀嚓”一声,李倩故意踩动石板,提醒屋内人时间已不多。陈斌听到声响,掩泪不语,只将那包还没拆封的卫生巾细细拆开,放到女人手中。
近身的那一刻,陈素茹猛地抓住陈斌的手腕。
“我知道警察就在门外”她俯身低语,每一个字,每一个发音,都带着一位母亲应有的愤怒与决绝,“妈妈什么都替你做不了,但妈妈什么都可以替你做。”
男孩瞳仁骤紧,见女人用尽全力从床上坐起,恹恹招呼:“进来吧,我知道你们在外面。”
门外发出一阵窸窣声响,片刻,李倩和其余协警从阴影处走了进来。洁净爽亮的警察制服与破败陈旧的出租屋格格不入,更衬得母子二人仓皇颓败。
陈素茹说:“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抓我儿子吗?抓去吧,他就在这儿,今天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走了。”
李倩抿唇不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是”她咳嗽两声,披上外套,扶着男孩的手从床边站起,“能不能让我这个快要死了的人,再送一送自己的儿子?”
她颤颤巍巍地指向门外,容色枯槁,宛若已在透支仅存的精力。
“就这里,到那里,从床到门的距离。”陈素茹摇头苦笑,“我已经快不行了,只能走这几步路。”
李倩没有回答,就算是答应了。
母子两人相互依偎着,一小步一小步往门口走。陈斌紧握着女人的肘,就像端着一座珍贵的水晶。只是这水晶太易碎,稍不留神,便会化为一地碎片。陈素茹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吃力。
“快快逃”
千钧之际,女人用尽全力,将男孩一把推出门外。然后旋而回身,如母狼护食般,扑倒在那群警察身上。
“快跑!跑——!!!”
陈素茹无所顾忌地撕咬着,就像一头野化的猛兽,众人推搡拉扯到一起。门已被女人反锁上,逼仄的小出租屋成为了一个母亲最后的角斗场。
“你疯了?!”
李倩又惊又怒,奋力撬门,却于事无补,陈素茹被其余人控制着,蓬头乱发,涕泪交杂,已成疯妇。
“他是我儿子我儿子!”女人吐字如泣血,“是我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算你们说他再烂、再不成器,他也是我儿子!我的儿子!”
陈素茹嚎啕大哭,见门外“咚咚咚”敲门声逐渐平息,方了无牵挂般,垂倒在众人膝前。
“李副队,人跑了!”一协警从窗口探见少年如风般的身影。出租屋外是一片土坝,旁边有家农家小炒和修鞋铺,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往主干道,要想出这里,还隔着一扇大铁门。
李倩如遭重击,顾不得那么多,抡起手旁的钢条,“哐”一声巨响砸开门锁。好在门锁本就年久,有失维护,没费什么功夫便脱了鞘。旁边人见状跟着追了出去,李倩想要跟上,却被什么绊住了脚,垂眼一瞧,竟是趴在地上的陈素茹。
“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女人语气模糊,几近低入尘埃。
看着众人齐头往远处追着,李倩心有恻隐,不得不先将人拉了起来。
她先是给救疗队打了个电话,又给陈东实去了个信儿。本来在医院陪护的陈东实接到电话后,立刻赶了过来,人到时,恰好撞见陈斌与协警对峙在巷口。
而自己,恰好身处通往大马路的重要关口。
“陈斌”陈东实有些发虚,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但如果那天不是梁泽,挨陈斌一刀的,或许就是自己。
他居然对陈斌生出了一丝恐惧。
“叔”少年啐出一口血沫,抽出别在腰上的匕首,浓眉倒竖,“别拦我我不想伤你。”
身后车辆咆哮而过,汽笛声络绎。越过陈东实,他就算真正隐入人海,不辜负将才陈素茹那一番破釜沉舟的拖延了。
“你收手吧!”陈东实欲哭无泪,“我可以求警察轻判,可以帮你找律师,我发誓你妈的病也会治好的,我们一起等你改造。”
“回不去了。”男孩哭丧着摇了摇头,“东叔,是你说的,有些人这辈子是没得选的。”
“怎么没的选?!”男人气急败坏,“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听我的,好孩子,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你不懂!”陈斌乍然失控,像是被陈东实戳到痛处一般,嘶声控诉,“今天变成这样才不是我自己选的,是这世道逼我选的!我有的选吗?不,我没得选!不仅我没得选,我妈也没得选,没有人会在乎我们的生死!”
天边浓云作祟,狂风飘摇,午后朗朗瞬息生变,化作万里闷雷,山雨欲来。
天色也飞速黯淡。
陈东实稳住心神,徐徐靠近:“你可以不信警察,难道你也不信我吗?我跟你无亲无故,却一心只为你好啊。”
陈斌粲然一笑,踉跄半步,神色凄绝,“是你是个好人我妈说,不能伤害好人。”
话没说完,后头传来一阵撕拉惨嚎的叫骂声。陈东实和陈斌双双看去,原是陈素茹不服安排,固执地推开了李倩,却又不让她走,死死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裤腿,身后拖着一条蟒蛇般的粗长血痕。
雨水噼里啪啦砸落而下,滴打在脸上,竟有些许地疼。陈东实抹去雨水,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岂知陈斌反手将他卷到胸前,匕首死死抵在他脖间。
“不许动!”男孩声如咆哮,面对数米开外的警察,丝毫不乱,“你们谁敢再过来一步,我现在就杀了陈东实!”
“听到没有?!”
众人连带着李倩,纷纷吓得不敢乱动。滂沱雨幕里,增援的警车适时赶来,曹建德带着救援人手涌到巷口。清一色黑色的举伞大军,同时从另外一条小道,如锦衣夜行的电影特工般,紧锣密鼓地前进着。
他们统一身戴口罩,身着警员制服,但手里却拿着不合规章的砍刀和电棍。透过隐约露出的领间,还能瞥见八爪金龙和赤花大蟒的纹身,举步之间,锐气逼人。
“你先冷静冷静!”曹建德挥手示意,指示李倩暂且先过来。女孩只得先将陈素茹撇开,由着陈斌胁扣着陈东实,退到暂时避雨的檐角边。
陈素茹趴在雨里,见陈斌安全走出包围,气息一敛,心无旁骛地合上了眼。
“你们你们都按我说的去做!”陈斌挥舞着匕首,暴雨之下,刀身更见雪亮,“先把我妈安置到车上去,叫医生来!无论用什么药,用多贵的药,都得把她给我治好!听没听到?!”
曹建德正欲发言,突然,“吱呀”一声,那扇横贯在母子二人之间的铁门徐徐关上。一根大铁链绕上门关。
一朵朵黑伞如爆裂的曼陀罗花般,绽放在茫茫大雨里。伞下人如一团聚集的熊群,一一抽出出棍棒刀具,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女人身上。
“妈!!!”
陈斌百念皆灰。
陈素茹的惨嚎声贯彻云霄。
“你们快放开我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少年顷刻失控,松开陈东实,扑倒铁门前,“快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妈!妈!”
“那伙人是谁?!”曹建德惊觉不妙。
李倩同样一脸迷惘,“不知道啊。不可能是我们的人!却还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公然冒充警察!”
陈东实后知后觉地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看着门内无休止的争斗,脑袋嗡嗡嗡一片混乱。
“你们快别打了别打了!”
男孩疯狂摇晃着铁门,想要挣脱门栓上的锁链,咫尺之地的距离,血泪和痛吟清晰可见,这于陈斌,无疑是一场极致的暴虐。
陈素茹被众人包围着,就像一只受袭的困兽,在脏水横飞的烂泥洼里挣扎翻滚。泥点和污水溅满衣裙,她的身下,不出所料荡出一湾浅红色的新血。
“我跟你们回去我跟你们戒毒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我妈了!”陈斌调转回头,一个接一个向警察们磕头哀求,“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胆大包天,妄想和警察作对,是我不知悔改,一错再错你们要抓就抓我,要打就打我,别打我妈”
“求求你们了!”
男孩哀痛欲绝,几近抽搐。或许是抽噎太过用力,他的心口浑然收紧,剧烈的窒息感蔓延在心间。他痛倒在地上,浑身如被抽离了虾线一般,痉挛地蜷缩到了一起。
“不是我们不是的”李倩无力地解释着,伸手试图帮他扯开铁链。雨水滑经铁管,流入掌心,透骨的凛寒从内到外,鞭笞魂灵。
“陈叔”
男孩见对警察求饶无用,回过头冲着陈东实一个劲磕头,“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告诉他们,别欺负我妈我跟你们走,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都可以了,我愿意坐一辈子的牢,求求你们别打她了求求你了叔”
陈斌泪如泉涌,而铁门里的人似彻底放飞一般,边打边欢呼着,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部落仪式。打死一个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像在处理一条流浪狗般轻松。
片刻之后,里头终于没了动静,那伙人依稀停下手来。警员已绕道翻墙至铁门内,各自追逐落荒而逃的闹事者们,唯独一门之隔的女人和男孩,忽而不出声了。
血顺着雨水,流入暗渠。混在一注注充满活力的新雨里,消融着这个春天某个角落里的偏执的料峭。晚冬的寒意就像翁莎笔下的残忍歌剧,虽然难捱,但也终将落幕。
陈斌摁住胸口,攀过铁门,一寸一寸、一寸一寸磨到女人身边。他捧起陈素茹血泪模糊的五官,替她挽上那一缕被血黏住的头发。
“儿子”女人抬起手,掠过少年面庞,划出一道醒目的红,“记住妈妈什么都做不了,但妈妈愿意为你做一切”
陈东实站在雨中,微风绵绵,吹起心湖泛泛。这场闹剧,他从始至终参与其中,此时却又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仿佛在观看某颗遥远星球上发生的事。
世间之狞恶,无一不是由好变坏的过程。看到原本的美丽完满,变得污秽褴褛,没有什么事是比这更痛心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初遇陈斌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阴沉萧索,他在市火车站口的回民街上,见到了扛着蛇皮袋的男孩。
他有一双历识沧桑的眼,像是身体里住着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他在车上,抱着袋子就像抱着金元宝,即便里面只是些不值钱的破行李,但陈东实明白,这就是一个十六岁孩子堵上性命的全部身家。
而现在,他再次看见了那个“七十岁的老头”。他的双手拂过女人瞪得奇大的双眼,女人的呼吸早已停在四月芳菲的骤雨春潮里。
陈斌细心安放好陈素茹的尸体,许久,他不知从哪儿摸索出一把手枪,然后对准自己的心脏,轻轻摁下了扳机。
第068章 Chapter 68
“嘣——”一声巨响, 梁泽手间一滑,掌心的方向盘徒然翻转,车胎摩挲在减速带上, 车头一头扎进路边的灌木丛里。
他忍住腹部伤口的疼痛, 抬手推门, 见不远处陈东实等人各个呆若泥塑, 众人身前是血流成泊的陈斌母子。
自己还是来晚一步,来晚了一步。即便他不顾医生嘱托, 偷偷跑出医院, 他也想来看看, 那个让陈东实爱恨交杂的陈斌, 最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场。
梁泽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不包括这种。这样的爆裂、惨绝,像是在陈东实本就千疮百孔的前半生里又捅上了结结实实的一刀。
陈东实眼睁睁看着陈斌徐徐瘫倒在女人身上, 就像一根半融化的“绿舌头”——童童最爱吃的一款雪糕。软哒哒地垂下他那颗头颅, 左胸口处流水般涌动着黏血。这刺目的红, 在灰蒙蒙的景致中乍显一番清艳, 就像工笔画一角落下的篆章, 宣告着终结,也预示着新生。
“陈斌!”男人哑声尖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飞奔上前。
子弹正中要害, 陈斌命不久矣, 十七岁的转瞬年华,如同书架上的短篇, 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叔”男孩满头满脸是血, 连张嘴时,嘴里都在咕噜噜地冒着黑血,“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陈东实不顾血渍腌臜,同他脸贴着脸,他可怖地感觉到,陈斌的体温在一点点淡却。他冲警察大喊,“快!快叫救护车!快!”
李倩正欲掏出手机,旁边的曹建德一把将人拉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得救了。
就算神兵天降,华佗转世,也救不活陈斌了。
陈东实满身无助,“你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不许死听到没有?你不许死!”
陈斌反倒没有男人这般反应激烈,只柔柔一笑,虚弱道:“我看好多电视剧里,坏人临死前,废话总是格外地多”
陈东实痛哭不已。
“你不是坏人,不是”他将男孩紧紧摁在胸前,“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选了一条错误的路,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陈斌蜷了蜷手指,勾住陈东实的手。
陈东实的手并不好看,因常年操劳,双手布满伤疤与老茧。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是少年人昏暗岁月里的一枝绿梅,若将人生比作四季,陈斌觉得,他的一生,一定是风杀雪肆的寒冬。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漫长到十七岁就此凝缩在今朝,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洞见那一缕潋滟的春波,那双手,曾如藤蔓般,试图将他拉扯回春天。
可惜他醒悟得太迟,直到回光之际,才幡然回首,错过那一片舒适的桃源。
“死之前,我还能再许最后一个愿吗?”
少年瓮声瓮气,不再如过去那般底气十足。微弱的乞怜淹没在男人的哭声里,他替男人擦去唇间泪。
“我能喊你一声爸爸吗?”陈斌的声音更小了,像是刚脱离子宫的小奶猫,带着未涉世的紧张与试探。
“什么?”
“就一声,一声就好了”陈斌握住他的大拇指,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我没有爸爸了很小就没了现在,我也没有妈妈了”
陈东实心头一紧,似有千万斤沉重,哭声愈发贯耳。
“爸”陈斌抿了抿唇。
“你可以,叫多少声都可以”陈东实哭得喘不上气,哆哆嗦嗦地将人托起,“别担心,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咱回家,回咱们的家。爸带你回家!”
陈斌歪头一笑,将脸埋进男人胸膛,痴痴地应:“没用了,我不中用了叔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脑袋搭在男人耳畔。
“对不起,陈东实。”陈斌满面苦楚,“临死前,我竟才觉得你很好”
陈东实牢牢将人抱住,将嘴捂在男孩衣服上,极力压抑着嚎啕的冲动。
“我想我这个样子,是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了”少年凑够去一点,勾住男人的脖子,气息冷淡,“唯独一件一件”
他抬起血迹斑驳的手臂,惊颤着,指向陈东实身后的马路。
“你要找的人,那个警察李他他”
少年吐字艰难。
陈东实扭头向陈斌所指的身后望去,一眼能看到头的柏油马路,香樟树交叠,构成一片稀疏的光影。雨侵略过的地方,水汽犹在,零碎地摊开在地上,像是老天吝啬挥下的眼泪。
“你在说啥?”陈东实小心翼翼地别回头,满眼挂泪地不知所措起来。然而怀中人丝毫没有回应,不知怎么的,陈东实脑中闪过一丝可怕的想法,直至他切身触碰到男孩冰冷的脖颈,那个可怕的想法才逐渐清晰起来。
抬起的手臂戛然落下,枝头的小花儿也跟着落了。
梁泽躲在一片香樟树间,瞥过头去,闭上了眼,不忍去看那片静止。不远的男人爆发出一声撕心的痛鸣,梁泽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该走的也都走了。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车上,摸索出香烟,叼在嘴边。怎知火机如何擦拭,都不起火,他不由摇下车窗,朝外用力甩了甩打火机中的煤油。
终于,“嘎达”一声,焰光跃然而出。梁泽将烟丝对准焰苗,猛吮一口,然后醉生梦死地歪倒在驾驶座上。
陈斌母子二人的尸骨最后被带回了国。
陈东实也是后来才知道,陈素茹母家四兄弟,陈素茹排老三。
来外蒙接骨灰的是陈素茹的四弟,陈斌的小舅,皮肤黝黑,模样沧桑,看着很是腼腆。
一并的财产遗物被陈东实收纳进了一个小盒子里,还有母子二人的骨灰,最终乘上了通宵折回沈阳的火车。
也是在火车站,陈东实将东西一起交给了小舅。母子二人生前清简,陈斌赚取到的毒资,也悉数被收缴。因此留给亲朋故友的东西并不多,唯独一张存折,是陈素茹生前留给儿子读大学的钱。
在陈素茹起初的设想里,她的儿子,会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一样,考上高中,考取大学。这是一个母亲最原始、温情、本分的期冀,可现实却是如此讽刺,她没能成为一个普世意义上的成功母亲,陈斌也没考上大学,折翼在遍布泥泞的十七岁。
陈斌的死对陈东实打击巨大,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茶饭不思,每天只吃一顿。仅有的一顿,还只是些清粥小菜,整个人瘦得脱了相,面容一下老了好几岁。
梁泽刀伤痊愈后,探望过他几回,一贯的颓靡不振,只知终日发呆。偶尔徐丽也来,为陈东实带些菜汤热饭,他们彼此都清楚,若不来看看,恐怕陈东实死在家里都没人会知道。
这一天,徐丽如旧煲了海参汤来给陈东实养身。如今她气度阔绰,出行都有专职司机和保镖,日夜陪护。她的到来,很快招来街坊邻里的侧目,徐丽不加理会,裹紧身上的水貂绒外套,高跟鞋哒哒哒地往陈东实所在的筒子楼里赶。
门前垃圾成山。
徐丽还没到门前,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腐烂味。看着楼梯口堆积许久的垃圾,她险些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先前陈东实给了自己一把备用的钥匙,这钥匙梁泽都没有,此时此刻,女人想,自己的份量是胜过那个警察的。
她领着饭盒,一路飘香地踏进客厅,趁换鞋的功夫,将陈东实从卧室里喊了出来。
近大半月的伤心颓靡,陈东实气色惨淡,连走路都软绵绵的,像是一团随时会被揉散的云。
徐丽替他舀汤。
男人一语不发地坐着,目光机械地虚视着前方。徐丽知道,自打入年关后,陈东实身边的人接一连二地走了。先是肖楠,再是陈斌,生活一次又一次将离别的重拳挥打在这个男人身上,纵然他有一颗不锈钢般的强大心脏,在连续的磋磨后,也终将退败。他有理由悲伤,只是,自己的私心却不想他在其他人身上分去太多悲伤。
徐丽端起汤碗,毕恭毕敬捧到陈东实面前,柔声道:“喝点吧,前半夜就起来煮的,熬了六七个钟头呢。”
陈东实一字不露,良久,嗡着声回:“不用,你放在那儿就行了。”
徐丽面色一沉,放下小碗,坐回到他对面。兄妹二人就着墙上的钟,沉默良久,时间仿佛凝胶般在此刻暂停。
“东哥,”女人思量片刻,决意开口,“再过段日子,恐怕我就不能时时来看你了。”
“什么意思?”陈东实这才动了动眼皮,痴痴地回过神来。
“难道连你也要离开我?!”男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不是的东哥,不是的”徐丽连连否决,将陈东实摁回到座位上,“是孩子我跟你说过的,如今已经快三个月了。老马很是看重这个孩子,不许我过分操劳。”
陈东实面色稍缓,盯着她那肚子,目光呆滞,“也是了,你现在怀着孕,不该在我这花太多心思的。”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徐丽一把握住男人的手,蹲在他面前,眼中带光,“你我兄妹一路走来,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从前都是你帮我、护着我,现在看你这样,我又怎能真的坐视不理?”
“没事,你这段日子一直替我照顾着童童,我已经很感激了。”陈东实咽下一口寒气,表情痛苦,“也许是我命中带煞,任何同我亲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不是的东哥”
“是的,绝对是的。”陈东实一脸迷惘,“我老母,李威龙,肖楠,陈斌所有我所珍视的人,我觉得重要的人,到最后都不得好死,是我害死了他们。”
话没说完,男人便又湿了眼眶,屋内气氛愈加凝重。
徐丽跟着红了眼,“东哥,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陈东实昏昏然抬起头来,同她四目相对。这双眼,他曾对视过千万遍的眼,此刻滚动着潮汐般的柔意,一浪一浪扑打在心头。
“我愿意为你做一切的,东哥,你相信我。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了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陈东实目色微转,落到女人那截粉白的手腕上。自己送她的那条金手链,一如既往光泽璀璨,即便是在昏暗的午后,依旧清明夺目。
“我只有你了”陈东实喃喃自语,紧紧握住将女人的手,“丽,我只有你了。”
徐丽莞尔一笑,激动地拥上前去,将他抱入怀中。她的目光温和而慈悲,就像是一位福泽普照的母亲,此时的男人如同胚胎里未成形的婴儿般,将五脏六腑间的柔软袒露无余。她做到了,她终于还是做到了,成为了陈东实此刻心间唯一想要握住的人。
女人微抬起手,满目欣赏地把弄着那串金手链。顺着手链的方向看去,电视柜上完好端放着一幅男人的遗照。
李威龙,你终于还是被取代了。没有人可以挡住我的路。
没有人。任何的人。
徐丽抱紧男人,冲着那张黑白照片,挑了挑眉,竖起一根中指。
第069章 Chapter 69
“这是奶瓶, 这是护腰,这是洗澡巾,”保姆将东西一一摊开在床上, 对着女人浓浓地笑, “还有婴儿裤。这些都是马总要求的。”
徐丽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肚子, 眼底意兴阑珊。
“马太太真是好福气, 才三个多月,先生就替您把东西都备下了。”保姆看着比孕妇本人还要高兴, 边整理边说:“我看哪家做老公的, 都不如马总贴心, 太太, 现在外面好多人都羡慕你哩。”
徐丽咧了咧嘴,唇角如此的弧度,恰好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保姆自知无趣, 幽幽然闭上了嘴, 放下东西后退出了房门。
徐丽拉开抽屉, 拿出里头的香烟和打火机, 随手给自己点上。她紧盯着墙上的婚纱照, 恍惚之间,马德文的脸隐隐被另一张面庞所取代。
门外脚步声乍响。
马德文脱下外套,一身疲惫地坐回到床边,将头轻轻搁在女人的大腿上。
“再过个把星期, 四个月了吧?”马德文换了一面, 感受着徐丽温柔的抚摸,这是他难得的惬意时刻。
徐丽说:“陈斌的事, 至于这样?”
男人的呼吸旋而一滞,稍事几秒, 淡淡道:“怎么,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徐丽的声音软软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带着一股慵懒,让人生不起气,“他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你让他走刘成林的老路就罢了,又何苦让手下扮成警察,把他妈打成那样,连具全尸都不留。”
“你都知道了?”
“嗯。”徐丽堪堪点头,“刚从陈东实那儿回来。娘儿俩都死了,他很伤心。”
“总是要有人流血的。”马德文不甚在意地说,“总要制造点什么,让警察乱了阵脚,才能撇开他们的心思,我才能钻到空子多成几单。”
“你这是尝到甜头了。”女人脸色一黯,“当初用刘成林绑架童童,做成了纳来哈那桩买卖。现在又想依样画葫芦,用陈斌调虎离山,可是,这又关陈素茹什么事呢?陈斌他妈,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
“老婆,我知道你心地好,见血的事情我从不敢在你面前声张。”马德文将徐丽搂得更紧了些,“可你知道吗?那伙警察老早就盯上我和金蝶了,生怕挑不出错,治不了我的罪。与其日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逮着现成的来抓我,不如先把事做绝。谁让那女人一头闯进来?捏住了她,才能捏住那小家伙,捏住了那小家伙,才能让梁泽那伙人晕头转向。既然要死,就让陈斌那一脉全都死绝,以免后患啊……”
马德文说这话时,甚是动情,仿佛在倾吐着什么甜言蜜语。看着眼前儒雅端正的男子,徐丽心有余悸,她实在无法将眼前人和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黑产头目联系到一起。
“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良久,徐丽托出心底担忧,“老马,你答应过我的,等孩子出世,你就不再碰这些刀光剑影的事了。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想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和我们一样,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的,时时刻刻都在和警察玩猫捉老鼠。”
“这个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一定会做到。”马德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眼中满是深情,“我老马或许没啥别的本事,唯有对自己的女人,无不倾其所有。我就算丢了老命,也会保护好你和孩子。”
男人越说越是感慨,忍不住瞥向床头柜上的相框。
徐丽了无生趣地跟着瞧了过去,相框上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上头的女主人翁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和自己六七分像的妇人。马德文站在她一旁,夫妇二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画面和谐得几近刺眼。
“我不会再让你和她们一样的,”马德文握住徐丽的手,笑容亦正亦邪,“老婆,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马德文迅速松开女人的手,理了理衣领,抓起西装外套走了出去。
来者是张猴儿,见徐丽也在,还穿着睡衣,忙避过眼色,闪到一边,窃窃道:“老大,不好了!金蝶出大事了!”
马德文眉头微蹙,丝毫不见慌张,只点点头,走回到床边,冲徐丽笑了一笑。
“怎么了?”徐丽明知故问。
马德文拿起香蕉,心不在焉地剥着,剥完才说:“没什么,场子里出了点事,大惊小怪的,我等会去看看就好。”
“真的没事?”徐丽一脸不安,“老马,有什么事你可别瞒我。”
“真没事,你安心养胎就好。”马德文将剥好的香蕉送到她嘴边,“乖,老婆,把它吃了,等我下午回来陪你一起去做产检。”
徐丽面色含糊地接过香蕉,咬了一口,眼中满是不舍。
“老马”
“别怕。”马德文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我会小心的。”
男人匆匆消失在门边,徒留眉心还未褪尽的余温。徐丽望着空荡荡的卧室,表情复杂,忍不住跟着走到了阳台上。
从这里向下望,正好能看见马德文在一群小弟的簇拥下,上了一辆黑色商务车,看样子很是慌忙。她的视线随车辆渐行渐远,最终,那不明所以的眸色,攀出一丝影影绰绰的狡黠。
市中,金蝶永乐宫。
伤势初愈的梁泽亲自带队,挤在金蝶三进三出的大门前。十数辆警车齐齐停放在门口,引来无数围观群众指手画脚。
大片警员与保镖僵持在门口,双方各执一词,互不退让。梁泽无奈,准许他们喊来这里的负责人,等了十余分钟,才见到了马德文姗姗前来。
“特级搜查令,我们收到有关人士举报,金蝶永乐宫涉嫌非法走私与淫.秽交易,请各位配合调查。”
梁泽捂着小腹,肚子上的绷带还没完全解开,伤口只好了七八成,如今每天还要上药消毒。陈斌那一刀捅得不深,却实打实留了一道痕,梁泽是换了药才来的,换药时不觉得疼,到了金蝶,反隐隐约约有些不耐受了。
马德文一身墨色改良西服,油头粉面,一贯的随和温厚。大敌当前,面不改色,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应付几个毛头警察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小梁警官,”马德文伸手握好,轻声慢调道,“有什么事可否进去说?堵在这大门口算怎么一回事,就当给我老马个面子。”
梁泽冷哼一声,一脸不屑:“我们何尝不想进去?是你们的人一直堵在门口,不许我们进去,说是正在营业,不方便闲杂人等入内,怎么,我们警察在你们眼里就是社会的闲杂人等?”
马德文尴尬赔笑,扭头神色一凛,目光落在那几个碍事的保镖身上。身边张猴儿心领神会,箭步上前,“啪啪”左右各一耳光,甩在两位保镖脸上。
“不识货的东西,没长眼睛?”张猴儿拔足嗓门,像是故意在说给某些人听,“小梁警官可是我们马总的贵宾,你们就是这么招待贵宾的?!”
马德文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谦卑道:“让梁警官见笑了,手底下不懂事,害您在冷风口等了这么久,小脸儿都吹红了,快进去喝口热茶吧。”
说着便要将人往里请。
梁泽心绪稍平,公事公办道:“你不用这么客套,我今天来是有公务在身,既然你是金蝶管事的,那么就烦请你发个话,准许我们进去搜查一番。”
“我要是不准呢?”马德文话头一凉,脸上笑意随眼中微光一道,转为一股深不可测的冷漠,“我老马行商滚打大半辈子,对人对事,向来克己复礼。人对我好,我便以礼相待,人对我坏,我便也无需笑脸相迎。我看小梁警官当初是刀疤脸引荐的,才多给你几个好脸色,看来是我对你太纵容了,让你忘了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是谁的地盘……”
他昂起头,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我既然当初能让王肖财捏死李威龙,四年之后同样也能捏死你……李警官。”
梁泽足底一虚,拽着稽查令的手浑然一抖,险些露了怯。好在他先前做过心理铺垫,知道马德文这人,能装会演,狠辣老道,这才不至于将那份胆怯伸到人家面前。
“这是公务。”梁泽半步不让,“有问题可以找法院。”
“法院也是人开的,”马德文敷衍地摆了摆手,越是如此,越显得他压根没将眼前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公务也是人决定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今天你卖我老马一个人情,回头我老马绝不亏待你,梁警官,撕破脸皮对我们来说,只会两败俱伤。”
“你难道就不好奇今天为什么要来搜你吗?”梁泽勾起一笑,“还是说你也知道自己作恶太多,被抓被捕是意料中事,所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被警察盯上,你都认?”
马德文缄默不语。
“我倒是有些佩服你了,事到如今还能这么淡定。”梁泽将稽查令拍到他的胸脯上,“是,我是被你们搞垮过一次,可我之今日,已非昨日。杀不死我的,我势必卷土重来,马德文,这一次,我一定会将你绳之于法。”
“好啊……”马德文同样报之一笑,不知为何,竟扬手来鼓起了掌。
梁泽懒得理会,抬手示意底下人开始进场搜查,警察一窝蜂似的钻进金蝶大大小小的包厢。
马德文身边的张猴儿见状,立刻慌了神,将求助的眼神指向马德文。只见马德文一身惬意地吮着唇间的雪茄,一点儿也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梁泽莫名有些发虚。
“梁队……”
若干分钟后,手下纷纷汇回大厅。
“大大小小的地方我们都查过了,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包括你说到的二楼暗厢,甚至后厨,地下室,均无——”
“再搜,再查!”
这次轮到梁泽不淡定了。
“小梁警官——”马德文摁灭雪茄,抬眸看了他一眼,款款向前,“既然都看过了,何苦又再看一遍呢?我自认为今天已经够诚恳了,难道一定要把金蝶翻个底朝天儿的,你才满意吗?”
“姓马的,我告诉你,少特么跟我玩阴谋诡计!”梁泽怒不可遏,一把将稽查令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今天查不出什么,不代表以后也查不出什么,咱们走着瞧!”
一行警察轰隆隆散去,阵仗之大,倒显得马德文一派更加稳重自持。看着梁泽等人愤愤离去的身影,马德文若有所思,不一会儿,角落里的王肖财悄悄溜上前来。
“按您的吩咐,都查到了。”王肖财附在他耳边,声音似蚊子叫,“听说是有人把金蝶的总账交了出去,口子出在冯老板那儿,妈的,不知道他收了警察什么好处,居然敢出卖我们。”
马德文目色沉矜,默默把玩着手里的檀木珠串,神情玩味。
“姓冯的已经拖家带口逃到西贡了,马总,我们这次怕真是……被自己人算计了。”
第070章 Chapter 70
“第二十八号, 徐丽。”分诊台在叫号。
女人紧低着头,双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刘海遮住表情, 使人看不清她脸色。
“第二十八号, 徐丽……”
叫号声再次重复, 女人仍然无动于衷。
“徐丽, ”陈东实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吓得正在发呆的女人一怔, 忙从错乱的神思中惊醒过来。
“东哥……”徐丽满面痴惘。
陈东实不自觉一笑, 折身坐到她身边, 轻声调侃:“怎么了, 难不成真的一孕傻三年,连反应都变慢了?那边正叫你号呢。”
“没事……”女人言语涩涩,抬头看了眼叫号屏, 罢了, 号码已经过了, 预约的产检医生容不得插队, 只能等下次再约了。
陈东实察觉到了些什么, 揣着心思问:“你还好吗?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心里有事?”
徐丽勉强笑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轻轻摇了摇头。
“担心老马?”陈东实跟着揪了揪心, 坦言:“你只管宽心, 老马喊我来这儿之前说过了,金蝶今天突然来了好多警察, 他临时被叫过去问话,现下还在善后, 不能来陪你产检,你只管放一百万个心,他会没事的,警察总不会胡乱就抓人。”
“可我怕就怕,他有什么事瞒着我。”徐丽越说越委屈,“你说他每天刀尖舔血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和孩子……”
言至深处,徐丽不禁红了眼眶,惹得陈东实一起唏嘘起来。
“你别怕,就算马德文真出了什么事……”陈东实瑟瑟缩缩地握住女人的手,“你还有我,你还有个哥。”
陈东实说这话是真的掏了心肺的,事到如今,他跟徐丽说是过命的交情都不虚。
两人一路走来,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更因为肖楠、陈斌等人相继离去,唯独徐丽还陪在他身边,陈东实感觉自己只剩下她了,他必须得牢牢抓住。这种感觉就像地狱里的亡魂,见到了那唯一一缕的光,他必须抓住,他一定要抓住,否则,迟早要沉沦进无尽的昏败里。
徐丽似是欣慰地挤出一抹笑,跟着拍了拍陈东实的手背,道:“我知道,东哥,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陈东实扶她起身,两人一路往楼下走。司机的车就停在马路边,送徐丽上车前,陈东实又亲自检查了遍毛绒坐垫,确保坐感舒适后,方安心合上车门。
如今徐丽身怀有孕,陈东实怕她重蹈肖楠覆辙,因此出行陪护格外小心。
“你不上来吗?”看着陈东实直直地杵在马路边,徐丽摇下车窗,伸出一只手来挽留。
金手链在阳光的照耀下,明艳得几近晃眼。陈东实撇开视线,看着不远的小超市说:“这儿离童童幼儿园不远,我正好接她放学。”
“那不如一起吧……”
“不用。”陈东实客气地甩了甩手,“你不是难受想吐吗?快回去躺着吧,别陪着我受罪了。”
徐丽见状只好作罢,恹恹然摇上车窗后,缓缓而去。陈东实在路灯下站了一会,等到彻底看不见车子,才不慌不忙掏出口袋里的名片。
徐丽预约的产检医院是一家私立医疗机构,号称内有全乌兰巴托最顶尖的妇产科医生。听说常有富商名流、豪门阔太慕名前来坐胎看诊,陈东实不大放心,决定回头再去问问,好确保胎儿安全无恙。
等男人回到叫号大厅,人都快走没了,分诊台一副着急下班的样子,陈东实顾不得取号,径直往医生办公室里赶去。
“我认得你,”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脸上堆满笑容,“我们这儿到处都是中国人,但说东北话的不多。”
陈东实憨憨落座,问:“我来是想问问,你这儿那个叫徐丽的孕妇……”
“徐丽?”医生一脸意外,“我这儿没有叫徐丽的人。”
“怎么可能?”陈东实一下子懵了,“刚刚我还陪她在外头呢,上面还叫我们的号。”
医生笑意更浓,“哦,那只能说明你们挂了号,我以为你问的是,在我这儿固定检查的孕妇呢。”
“那也不对啊……”陈东实意识到一些问题,忙不迭追问,“她应该先前来过,都四个月了快,她自己说的,一直在您这儿看的,还说您技术好,您是不是经手的产妇太多,记漏了?”
“不可能记漏,”医生似乎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停下手头的笔,抬起眼说:“我做医生十几年了,外蒙就这么大,私立医院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生完一批就是下一批,只要是临近一年待产的,我不可能记错记漏。”
陈东实略有错愕,看着对面一脸信誓旦旦的表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客套了两句,便出去了。
“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我这儿只接待孕妇,你确定她怀孕了吗?”
转身出门前,医生随口问了一句,只轻飘飘一句,当下却如重拳般捶在陈东实的后脑勺上。
没有怀孕……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呀……
陈东实细细回忆着女人那分明凸起的小腹,以及她在自己面前孕中憔悴、我见犹怜的模样,突然之间,他竟不知该信谁了。
既然没来过,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挂号,多此一举地跑过来产检?
既然没怀孕,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有了孩子,还装得千般像万般像,恐怕连马德文也都被蒙在鼓里。
难道这一切真的如梁泽所言,徐丽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一想到这里,陈东实不由升起一股难过。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呢?为什么要如此费心地经营?难道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容易被糊弄、容易被捉弄吗?
徐丽呀徐丽,你究竟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心思?又准备瞒我到何时?
陈东实一路心思不定地驱车到徐丽家楼下,他是个容易较真的性子,关系里出了问题,必得要立刻找人问清楚。
下车前他先给梁泽打了通电话,麻烦他替自己接童童放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梁泽成了自己一遇到事就会第一个想到的人。
破旧出租车徐徐钻进徐丽所在的别墅区,抵达大门前,途径一大片苗圃。听说徐丽素爱鲜花,马德文为讨她欢心,不惜豪掷千金,为她在这干涸枯竭的土壤上种上这一大片娇生惯养的郁金香。此时恰逢四月,花意正浓,远望时如缤纷火海,熊熊烈焰,燎原不息。
“陈先生来得不巧,太太刚到家就睡着了,连燕窝都没喝完呢。”
保姆引人进门,还没进去,就已悉心为他备好棉拖。
陈东实那双灰不溜秋的老式运动鞋被码放在雕刻着精美镂空花纹的鞋柜里,恰如风尘褴褛的他,置身在这富丽堂皇的别墅宫殿中一样,突兀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保姆为男人奉上燕窝,“太太最是看重陈先生的,每次您来,都要我们务必招待好您。”
陈东实诚惶诚恐地接过瓷碗,看着汤面儿上浮着的一小朵银耳,剔透得仿佛一件艺术品般,他倒是有些不敢下嘴了。
“东哥……”
男人正缩头欣赏着这屋子里的一器一具,一声轻柔女音从身后传来。陈东实回头瞧去,见徐丽一身真丝睡袍,在保姆的搀扶下飘飘然踱下台阶。
不知怎么,陈东实不受控制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横贯在两人之间。嫁给马德文后,陈东实对徐丽的这种陌生感越发强烈。
“你们都下去吧,都知会一声,没事儿别往这儿来。”
徐丽淡淡地吩咐着下人,一切都是淡淡的。眼神淡淡的,香味淡淡的,就连走路、摇头、挥手的动作,都带着淡淡的、易碎的纤柔感。
陈东实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骗我?”
徐丽似乎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害怕他说的是肖楠的事,整个人瞬时凝在了原地。
“你的孩子……”陈东实大步上前,又担心被旁人听到,累及徐丽的名声,只掐着声儿问,“你压根就没怀孕,是不是……?”
“东哥……”女人满眼无辜。
“你说话啊……”陈东实抓起她的手腕,事到如今,她还不肯对自己坦白,他是真的心寒。
看着男人如此激躁,徐丽心思飞转,在意识到他并不是因为肖楠的事、只是为着假孕来找自己问罪时,竟可耻地松了一口气。她惶恐道:“东哥……你都知道了……”
“我何止是知道!”见她如此态度,也算是默认了,陈东实气不打一处来,“亏我还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生怕你和你楠姐一样,出了什么事,却不想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只是徐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骗我就罢了,可你压根就没怀孕这事儿,老马他知道吗?”
徐丽无助地支撑在沙发上,双肩颤抖。她抬手擦了擦嘴,艰难地从地上坐起,神色悲凉。
“东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女人拉住陈东实的裤腿,眼泪直流,“我求你别告诉老马,别告诉他好不好……要是他知道我在骗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怎么可能……”陈东实不大确信地晃了晃脑袋,任由女人勾住自己的手指,耳边哭声犹在,“你以为那个马德文就是什么好货色吗?!你以为他有多喜欢我吗?东哥你不知道,他对我一万分的喜欢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分都是因为他的老婆……”
徐丽乱泣一通,果然,美人即便伤心,也是梨花带雨、不胜娇怯,美得如同一团愁云惨雾,让人不忍苛责,陈东实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看他对你那么好,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幸福……”
陈东实陪她蹲下身,抽出纸巾替她擦脸。
“这些事你从来没有同我讲过,马德文和他老婆的事,我知道一些,却知道的不多……”
徐丽止住哽咽,在男人的把扶下缓缓起身,两人一道坐回到沙发上。
“这事都怪我,我不该拿这种事做幌子……”徐丽抿住泪,面色虚弱地看向别处,“只是马德文,他……他确实不是个东西,他就是个畜生!魔鬼!王八蛋!”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他老婆……你们……”
徐丽如泣如诉,“他喜欢我,只不过是看我和他老婆年轻时长得有几分像罢了。这家里,里里外外,全都是依照他老婆喜欢的样式改造的。就连我们的床头,都放着他前妻的照片……”
“我已然老了,再过两年就三十了,我这张脸,又能年轻好看到几时?”
徐丽扬起那泪痕犹在的小脸,略施粉黛的面颊沾了泪,就像花朵上打了层露一般,更显得眉目之间的红晕清丽哀婉。
“我一个女人,唯一能想到笼络丈夫的办法,就是谎称自己有孕……只有这样,马德文才能稍微记挂着我些,我承认……这是我身为人.妻的私心,却也是最不得以的私心呐!”
陈东实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替她挽起那一撮儿碎发,听徐丽继续哭诉:“我当初嫁给他,看似自愿,却是情非得已。刘成林和他,我只能选一个依靠……东哥,我不过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女人……现在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我必须要牢牢抓住……你一定会明白我的对不对?”
“那你也不该骗他……”
陈东实左右无言。
“求求你东哥……看在你我兄妹二人的情分上,先别告诉老马好不好?”
徐丽“扑通”一声,折膝跪在陈东实面前,吓得男人思绪全无。
她紧紧拽着陈东实的手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仿佛能掐出血,“让我自己告诉他……让我自己去坦白,东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看着她如此卑微乞怜,陈东实哪还有发声斥责的心思?如今徐丽说什么他不依,说什么他不点头?何况她已知错,会向马德文忏悔认错,那么他一个夫妻之外的局外人,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呢?
陈东实好生抚慰:“人都有糊涂的时候,哥知道,今天这事儿我就当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同老马说吧,这说到底,也是你们夫妻两的事。”
“东哥放心,我一定会告诉他的,我会为我自己的错误买单……”徐丽喜极而泣,一把抱住眼前人,“东哥,你对我真好,你放心,等过两天,过两天我就找老马摊牌——”
我是说……
他能活到那天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