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春抽出手术刀, 看到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才重重舒了口气。
他手中这把刀救过很多人,今天第一次用来杀人, 但他一点没觉得害怕, 只觉得满腔恨意, 终于有了一点发泄余地,甚至还狠狠踹了地上的死人一脚, 将他踹离开商羽一些才甘心。
然后再次扶起商羽, 用日本人的衣服, 将人绑在自己后背。
满脸血的商羽,从喉咙间发出低低一声, 不知是笑,还是叹息。
“商羽,你撑着点,别睡着了。”
商羽低低嗯了声。
虽然雪地很难辨别方向, 但子春记性很好, 何况还有来时的脚印,返回并不算难。
只是没多久,天就渐渐黑透。
长白山初冬的夜晚, 已经足够冻死人。
他穿得厚实, 又只有一点皮外伤, 只要不睡着, 一时半会儿冻不死。
但背上的商羽就不一样了, 流了那么多血,身体随时可能在寒冷中失温。
子春时不时就得去感受他的鼻息, 确定他还有呼吸,才能放心。
“到了!”
终于——
借着雪地和月光,子春看到了那个救命的洞穴。
原本已经快要精疲力竭的他,忽然又生出一把子力气,飞快拖着商羽走进了洞内。
这洞穴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有用来休息的木板床,火坑和一些简单器具,还有一堆没用完的柴火,
子春不敢耽搁,将商羽放在床上躺好,赶紧生起柴火。
夜晚的寒冷很快被挡在外面,小小的洞穴,在火光中很快暖和起来。
子春用水壶烧上一壶雪水,又仔细检查商羽身上的伤。
因为穿得厚,身上倒不严重,但头上的伤实在是太危险,再深一点,只怕脑浆都得溢出来。
屋内暖和,有了热水,药箱里的东西大都还在,虽然与医院不能比,但也能对商羽的伤做个初步而全面的处理。
唯独一样,他头颈部的伤口太深,清理之后,必须缝合,但手上没有麻药。
“商羽,你的伤口要赶紧缝合,你忍着点痛,受不住就叫出来!”
被喂了点糖水,商羽也渐渐清醒,他勉强掀起眼皮看向子春,低低:“嗯”了声,配合着他翻过身趴着,将手上的脑勺和脖颈留给他。
子春解开他头上的纱布,先用酒精清理好血污,然后拿起针线开始缝合。
他从第一次为人缝合到现在已经几年,早已轻车熟路,但眼下手却忍不住有点发抖。
每每一针穿过皮肉,分明受疼的不是自己,心脏却要跟着痛得一抽。
他知道商羽很疼,但除了身体偶尔轻轻抖动一下,商羽哼都没哼一声。
到了后来,子春实在心疼地忍不住:“商羽,你要是疼就叫出来吧,别一直忍着。”
商羽低低笑了声,虽然声音微弱,但还是平日的漫不经心:“我不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
子春道:“你就逞强吧。”
说话间,声音已然哽咽。
过了片刻,商羽又问:“小春,你杀吉田的时候害怕吗?”
子春愣了下,摇头:“不怕。我在医院见过很多死人,在我手下断气的也不少,我不怕这个。杀了吉田,我心里很解气。”
商羽怅然低叹一声:“小春,是我害了你。”
“说这些做什么?”子春一边缝合,一边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我们能活着离开。”
商羽道:“我现在这样,走不出去的。而且山外的日本兵没看到吉田出来,肯定会寻进来,你一个人还能想办法躲一躲,与我一起,怎么逃得掉?”
子春没在意他说的话,只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心道应该是缓了过来,倒是暗中松了口气。
“长白山这么大,你对这里熟,我们大不了换条路走。”
商羽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忍着痛,任由他缝合。
等终于缝合完毕,子春重重舒了口气。
而始终没有哼一声的商羽,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子春又扶着他,给喂了些水喝。
*
这一夜,度过得还算平顺。
只是商羽状况依旧不好,甚至还发起了烧,子春不敢强行带他出去,就算自己能拖着他出山,以他现在的虚弱程度,只怕也受不住外面的寒冷。
好在运气还算不错。
他在这小洞里发现了一袋苞米面,两人吃上三天没问题。
他决定等商羽稍稍恢复再启程。
只是到傍晚时,屋外却响起了脚踩雪地的声音。
子春想要将火灭掉,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砰的一声枪响,正是打在洞门口。
有日本人用日语大声叫道:“里面什么人!快出来!”
当然,子春并未听懂,却知道是在叫他们。
他惊惶地看向木板床上的商羽。
而商羽也挣扎着坐起身,这一动,已经叫他重重喘了口气。
“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出去应付他们。”他虚弱道,
“不行!”子春抓住他的胳膊猛得摇头,“要是知道吉田他们都死了,日本人肯定杀了你。”
商羽不以为意地笑:“就算他们不杀我,我也不见得能活着出这片雪林。”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但你可以。”
子春还是抓着他不放。
但他也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他们不出去,日本人也会进来。
实际上,他已经听到沙沙沙的脚步声,朝洞口走近。
然而就在下一刻,外面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
子春先是一怔,继而又看向商羽。
商羽显然也不明就里,不过他听到了日本人喊的话,面上露出一丝欣喜:“应该是留在东北的抗日游击队。”
两人的心一时都狂跳起来,不约而同紧紧抓住对方的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枪声终于停歇。
又是沙沙沙的脚步声,朝洞口走过来。
子春下意识将商羽挡在身后。
木门咯吱一声从外面被人踹开,钻进来一个穿着貂皮衣戴着貂皮帽的年轻男人。
直到他开口的一句东北话:“金大哥,真的是你?”
子春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下。
“荣胜?怎么是你?”商羽面露愕然,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男人进来道:“前几日我打听到,关东军吉田去了北平,将你抓来进了长白山找宝矿。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的很,这长白山里哪有什么满人宝矿,那都是传说。但日本人抓了你,你若是找不到,肯定不会放过你,我就带人潜进山,今天上午看到那座矿山被炸塌了,想着应该是你所为,又看到雪地上的印子,是有人离开了,猜到可能是你,就一路寻过来。”
说话间,这叫荣胜已经走到床前,上下打量一眼商羽,问道:“金大哥,你受伤了?”
商羽点头,笑得有些无奈:“要不是我这位医生好友,已经跟吉田一起死在矿山那边。”
荣胜这才去看子春:“这位是……”
商羽道:“他姓许,你叫他子春就好,我的至亲之人,被吉田一起抓来的。”
荣胜是个面容周正刚毅的年轻人,他朝子春伸出手:“你好子春,我叫荣胜,与金大哥是过命的兄弟。”
子春愣了下,反应过来赶紧与他握手:“你是婉秋的……”
荣胜怔了下,脸上露出一丝羞赧:“嗯,我是婉秋的丈夫,这些年多谢金大哥帮我照顾婉秋和丫丫。”
商羽问:“荣胜,你现在……”
荣胜道:“日本占了东北后,我们旅原本是要跟着撤出东北,但旅长说要留在东北抗日,我就跟着留下来。你回去与婉秋说,等我赶走日本人,就去与她会合。”
商羽嚅嗫了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金大哥,外面日本人都已经解决了,但只怕还有后援,我们得赶紧走。”荣胜看出他的虚弱,一把将他背起来。
出了洞,子春才发觉,外面有好几十人,这下他总算是放了心。
荣胜他们旅原本是正规东北军,没跟着大部队撤出,留在东北,变成了游击队。
正规军成了游击队,一直在山里活动,对长白山一带很熟悉,他们还带了马匹和爬犁,商羽的行动,便不再是问题。
顺利出山后,荣胜先带着两人去镇上休养了几日,及至商羽的伤好了七八分,才又将两人一路护送到营口,登上一艘前往天津的货船。
商羽炸死吉田和白余日本兵,必然已是关东军头号通缉犯,火车是不能坐的,只能坐货船走海路。
这一番折腾下来,便是大半个月过去。
“金大哥,此行改名换姓南下,走得越远越好,若是……若是可以带上婉秋和丫丫,我荣胜这辈子还不了你的恩情,那就下本子给你当牛做马。”
商羽道:“你不也救过我两次?你我之间何谈这些?你放心,只要我有能力,一定照顾好婉秋和丫丫。只是你……”
荣胜收起刚刚的伤感和优柔,脸上露出属于军人的坚毅:“我会继续留在东北抗日,只要日本人在东北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东北。”他顿了下,又才继续,“之前我对你说的话不算数,你还是转告婉秋,让她不要再等我!”
商羽嚅嗫了下唇,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那你好好保重,婉秋不用等你,但我等你来与我团聚。”
荣胜眸子倏地泛红,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我与婉秋没拍过相片,丫丫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这张相片里交给婉秋。”
商羽默默将相片接过来,小心翼翼放进长衫内衬口袋。
“船马上要开了,你们快上去吧!”
商羽点点头,与他挥挥手,拉着子春,转身登上了货船。
商羽没有回头,表情也依旧平淡。
但子春知道,此时他的内心一定被伤感充斥。
商羽自小便是个情绪不外露的人,常常让人误会冷漠古怪。
只有自己知道,他内心的善良。
子春没说什么,只默默握住他的手。
商羽转头看了他一眼,勾唇轻笑了笑。
两人走进船舱,窝在一堆棉布中,等着这艘船载着他们去彼岸。
商羽道:“小春,你确定要跟我走?”
子春笑:“我现在也回不去广慈医院,不跟你走还能去哪里?”
商羽先是苦笑了下,继而又懒洋洋歪倒在身后的布堆:“那我们这就算是私奔了?”
子春邪乜他一眼。
商羽又道:“不过我如今身无分文,还得先想办法到上海,找到婉秋,让她能给点支援,然后我们一起去香港。”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但婉秋的钱我们不能多花,以后你可能要跟着你家少爷过苦日子了。”
子春想到什么似的,笑道:“少爷,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金公馆,我说以后学了医自己开医馆,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可以养你。没想到这愿望倒是要成真了。”
商羽撩起眼皮看向他,笑道:“行啊,那以后我就靠许大夫养了。”
说着将他一把懒入怀中。
子春默了片刻,道:“等到了天津,我去跟舅舅道个别,我们再坐船去上海。”
商羽点头:“嗯,是该好好道个别。”
这一去,便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想到离别,难免伤感。
顿了下,商羽又说道:“子春,谢谢你!”
“该感谢的还是荣胜。”
“我不是说这次。”商羽顿了顿,“我是说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子春道:“你也是,没有你,我也当不成许医生。当年我留洋拿到的赞助基金,其实也是你捐赠的吧?”
商羽不置可否。
子春知道自己猜对,伸手搂住他的腰。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过了片刻,子春猛然坐起身,双眼亮晶晶地望向商羽:“商羽,我们还有钱。”
“嗯?”商羽不明所以。
子春抓着他激动道:“你当年给我的十根金条和两卷英镑,我一分都没花,埋在舅舅家院子槐树下。”
这些钱,足够他们锦衣玉食好几年。
商羽先是愣了下,继而又轻笑出声,因为笑得太愉悦,以至于身体都有些微微发抖,再次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子春也不由得大笑。
刚刚那些离愁别许和对未来的彷徨,因为这一点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暂时被冲淡。
他想,这便是他与商羽。
多年下种下的因。
时隔多年还是结出了果。
世道再乱,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得努力活。
活下去才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