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拂玉在给林愫上药。
御医剪开他的白色长衫, 被他的的背部给吓了一跳。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郎君身?上,居然有着密密麻麻交错的旧伤疤。
林愫平日从来不穿露太多的衣裳, 连带着袖子也不敢挽过手?肘,就是担心被人察觉身?上的伤疤。
自他年幼学武开始,他的身?上大部分被衣裳所包裹住的地方, 都是新伤覆盖旧伤。
和刀剑打交道,他早就习惯了。
而此刻,他的背部,横亘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眼望去全是鲜红,他肩胛那部分,皮肤全部被烧毁, 没有一块地是完好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四周的皮肤还冒着血泡。
烧垮的梁柱倾倒,砸在了他的身?上, 形成了这一片大面积的伤口?。
御医给他清创完毕后, 就剩下?的敷药工作就交给了姜拂玉。
姜拂玉咬紧双唇,拿着一个白玉药瓶在他背部轻抖, 那是御医开的外伤药,可以帮助伤口?凝血, 并防止留疤。
雪白的粉末撒落在上面,与血水融合在了一起, 林愫双手?紧紧按着床沿, 沉默着,一言不发。
“疼吗?”
姜拂玉问道。
姜拂玉能够感觉到, 当药粉融合在他的血肉中时,林愫额头在冒着冷汗。
药效发作,似乎很疼。
姜拂玉让人拿手?帕过来,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疼的话,你?可以哭出来。”
除了背部的这道伤口?,林愫身?上也就两块指甲盖大小的伤,他向来轻功了得,可以灵巧地避开冒上的火舌,不是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可能被柱子砸到。
他是为了保护姜瑶。
若非林愫拦下?,这个柱子下?一刻就要砸穿姜瑶的头颅。
救了姜瑶一命,林愫觉得,再怎么?疼都是值得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落。
林愫摇头,示意自己还好,又转而问道:“阿昭还好吗?”
“阿昭的情况比你?好一些?,”为了安抚他,姜拂玉故意将姜瑶的伤说得轻点,“多?亏有你?救援及时,阿昭也就只是受了点惊吓,只需服药静养就好,就是她额头上那道伤口?,是被弹飞的碎瓦片割伤的,伤口?有点深,你?可要督促着她好好敷药,不然?有可能留疤。”
“你?也是,这些?天都别折腾了,御医说你?最好卧床静养,不要乱动,否则伤口?很容易撕裂。”
说着,第一瓶的伤药也就敷完了。
姜拂玉又换了一个瓶子。
不多?时,几样药粉都已经均匀给他敷上,姜拂玉拿起纱布,缠绕了他一圈又一圈,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和林愫被追杀的时候,在野外或者临时歇脚的客栈,夜里在昏暗的烛火下?,给他上药包扎。
姜拂玉给他包裹完后顺手?打了个蝴蝶结,又道:“你?要不趴着睡会儿吧,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朝会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是歇会儿吧。”
先是中了七藏花后又受伤,姜拂玉怕他撑不住。
林愫还没回复,只是随手?抓着一边放置的干净衣裳披在身?上。
就在这时候,外面白茵进来汇报道:“陛下?,郎君,殿下?在外面等着。”
“阿昭醒了?”
两人俱是一惊,姜拂玉将药瓶全部放回药箱中,顺便?让人将旁边那血水湿透的衣裳收拾好,问道:“她等了多?久?”
“殿下?站在屋外,有几刻钟的时间了。”白茵道,“臣见陛下?为郎君在上药,不便?打搅,故而此时才?来汇报。”
几刻钟?
林愫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姜瑶可不是什么?乖巧守规矩的孩子,他和姜拂于将她无法无天,她今日竟然?能够安安静静在外面等那么?久吗?
不合理。
这里可是凤仪宫,姜瑶可以横着走的地方,按照她和白茵那不对?付的性子,不是应该早就嚷嚷着冲进来了吗?
姜拂玉说道:“快让她进来。”
外面风大,怕吹久了对?她身?体不好。
姜瑶脸上的黑灰已经被宫女们擦洗干净,头上的伤口?也被重新包扎过一次,白色的纱布遮住了她的眉毛,只露出一双乌溜浑圆的大眼睛。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垂落乌发衬托下?,她的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
白茵禀告之后,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从那扇云母屏风后探出个小头,看着她那对?坐在床上的爹妈,似乎有些?踌躇,片刻后才?蹑手?蹑脚地朝他们走来。
林愫似乎发现,姜瑶和平时有些?不大一样了。
不过姜瑶才?经历了这种事情,哪怕她的心理再强大,也会留下?阴影。
姜瑶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林愫朝她招手?,“阿昭快过来。”
姜瑶这才?加快了些?脚步,来到床前?。
她看看林愫,又看看姜拂玉,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将头枕在薄被上,抬头凝视着姜瑶和姜拂玉,活像一只忧伤的小猫。
平日里林愫见惯了孩子调皮捣蛋的样子,真到她难过伤心的时候,反而是束手?无策,看着枕在床上轻微变形的小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她被被褥挤出来的那块小肉团。
姜瑶呆愣愣地看着林愫伸来的手?,片刻后,小姑娘开口?道:“爹爹,娘亲,我错了。”
宫女们都退下?了,屋内只留下?这一家三口?。
姜瑶原本稚嫩清脆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一听就知道是嗓子没有养好。
姜瑶向来擅长撒娇,连带着可怜兮兮的认错,也那么?容易惹人怜惜。
此话一出,姜拂玉眼里露出了动容的神色,林愫的动作亦是一顿。
林愫叹道:“阿昭……”
姜瑶垂眸,眼睛里泪水在打转,“我不该跑进去的,让爹娘着急,爹爹还为了救我而受伤,我连累了爹爹,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乱跑了,也不会做爹爹和娘亲不放心的事情。”
虽然?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林愫的眼睛,但却很认真,宛如承诺一样。
她真的知道错了。
林愫松开了手?,从揉她脸的动作改成了抚摸着她的脑袋,将她头顶的乱发都压了下?去,缓缓抚平。
其实,今天在发现姜瑶不见的时候,他脑海中最坏的念头都闪过了。
在骑马飞驰出城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如果把?姜瑶带回来,他这次绝对?不能手?软,让她罚站,从早站到晚,必须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他向来是反对?打孩子的,可他那时候急的火烧眉头,真的觉得要再狠狠给她手?掌心来几棍子,或者拿那小鞭子抽她几下?,她知道疼了,以后才?不会再犯。
他还要将她的出入宫令牌收起来,找人时刻盯着她,以防她再次出事。
可是真的抱着她冲出大火,那时候她昏迷不醒,他甚至不敢去试探她的鼻息,害怕她真的没了,那时候他就只想着,她能够平安无事,好好活着就足够了。哪怕以后再调皮捣蛋,他也不要生她的气了。
现在姜瑶好好地站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向自己认错,林愫心想,什么?都不重要了。
别说他之前?想的那些?抽她一顿、凑她一顿,让她长记性的法子,他都不想训斥她了。
他低头凝视着姜瑶,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阿昭,爹爹从来不觉得阿昭连累爹爹。”他看着姜瑶,“爹爹觉得,今天能够救下?阿昭,爹爹实在是太幸运了。”
姜瑶一愣,她忽然?发觉,林愫的话和禾青刚刚对?她说的很像。
禾青说,暗卫们因她而死,是理所应当。
而林愫说,能够救下?她,是他的运气。
禾青他们为她而效命,是因为她是南陈的公主,而林愫……因为林愫是她父亲,他救自己,是出于亲情的本能。
姜瑶埋头,把?自己的下?巴往被子上拱了拱。
她心想,她这辈子哪怕做牛做马,都没办法报答林愫了。
林愫收回了手?,又说道:“今天的事情,不能全怪阿昭,今夜是太后寿辰,爹爹和娘亲今天晚上注意力?全在琼华殿中,对?其他事情有所疏忽,也没有看好阿昭,让人有了可乘之机,引诱阿昭出城。”
真的要深究起来,这个局只怕要从那杯“七藏花”端上桌的时候就设计好了的。
用?“七藏花”吸引着他和姜拂玉的注意力?,让暗处的姜瑶暴露出来。
姜瑶又是跳脱和急躁的性子,姜潮甚至亲自前?往酒庄,这么?大的诱饵,足够吸引她出城。
而且,今夜他和姜拂玉在景仪宫中争执磋磨,两个人都没有觉察到,对?方还留有这么?一个后招,直插他们的心脏。
姜瑶是他们的命门,一旦姜瑶出了事,他敢笃定他和姜拂玉都会失去理智。
阿昭可是个孩子呀,他们成年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失误,为什么?要怪罪到孩子身?上?
真的深究谁对?不起谁的,他和姜拂玉也得对?着阿昭说这句话。毕竟,他身?为父亲,是绝对?了解姜瑶的性格的,早该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如果他不是非要喝下?那杯茶,或者姜拂玉能够提早派人盯紧凤仪宫,他们对?姜瑶的关爱再多?一些?,也不至于造成今日的局面。
姜瑶张口?:“可是我……”
“阿昭在调查崇湖案,今夜虽凶险,但是阿昭也抓住了凶手?,这就已经很厉害了呀。”他宠溺地打断了姜瑶的话,“爹爹等着阿昭为爹爹正名。”
他的声音本来就温柔,因为受伤而显得更加柔软。
今夜姜瑶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是她的确抓住了姜潮。
姜瑶吸了吸鼻子,“爹爹的伤……”
“爹爹的伤没事……”林愫刚开口?,陡然?间咳嗽起来。
姜拂玉拿起床上的一件薄绒被,盖在林郎君身?上,替他回答道:“爹爹的伤没事,就是被烟呛了一下?,阿昭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养好的。”
姜瑶忍不住握住林愫的手?。
才?不是被烟呛了。
她记得,林愫替她挡下?了倒塌的梁柱。
可是姜拂玉撒谎时,林愫并没有动作,是默认和姜拂玉一起哄着姜瑶,让她不要担心,姜瑶闭上了嘴巴,没有戳穿这个谎言。
然?而,事实上,今天的伤对?于林愫来说,压根不能算什么?重伤。
比起以前?他受过的更加严重的伤,这只能说是小儿科。
当年他怒发冲冠为救姜拂玉,以一己之力?应对?先帝的千军万马,敌人的剑曾穿透他的胸口?,险些?危及心脏。他东躲西藏,甚至无法及时用?药医治,他也还是熬了过来。
今天的伤口?仅仅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可别吓到孩子了。
见姜瑶眼圈红红的,姜拂玉也忍不住戳了一下?姜瑶的另一边脸,只不过她没有太多?撸娃的经验,戳的力?度不小心大了些?,留下?了个红印子,在白花花的脸上十分突兀,只能讪讪地收回手?。
姜瑶清咳了两声,说道:“对?了阿昭,以后你?想要出宫,还是先跟娘亲说一下?吧。”
既然?林愫没有嘱咐她,那就由姜拂玉来告知她,“娘亲不是想限制你?做什么?,只是,你?还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到,你?是娘亲的孩子,娘亲不想拘着你?,像养鸟儿一样将你?关在笼子里,只是,阿昭现在羽翼尚未成熟,还需要娘亲保护。”
“内廷之中,娘亲尚可掌握,宫外有的地方,娘亲的眼睛看不到,以后如果你?要出宫,或者出城,可以提前?派人告知娘亲,娘亲不会拦着你?,只是想要知道,你?在干什么?。”
成年人尚且会疏漏,何况姜瑶还只是个小孩子。
姜瑶点头,她今天格外乖巧,心服口?服地道:“阿昭知道了。”
无论?是林愫还是姜拂玉,他们都没有过多?呵斥自己。
姜瑶本来以为她受伤了,可以避免挨揍和罚站,但是禁足什么?的惩罚大概是逃不掉的了,她已经做好了被关在凤仪宫一两个月的准备。
可是他们甚至她手?里的令牌都没有收回。
姜瑶忽而抬眼看着姜拂玉,如果是上辈子自己闯出这样大的祸,姜拂玉恐怕早就让她去罚跪宗祠了。
这一世的姜拂玉似乎对?她宽容多?了,不仅是对?她宽容,连带着对?她和林愫的维护,也是上一世所没有的。
以前?姜拂玉好像只是偏袒别人,可她今天,似乎没有偏袒姜潮……起码,她让禾青把?人关押住了,禾青关押的人,也就是意味着,处置权在姜瑶手?中。
姜瑶感觉到,在林愫回来以后,她跟姜潮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也消失不见了。
“娘亲……”
她再次抬眼,“我明天,我能和你?一起去上朝吗?”
“证据,崇湖案的证据,”姜瑶平静地说,“我已经找到了。”
……
姜瑶一夜未眠,临近清晨的时候,她让临秋帮她将被火灼烧的发尾都剪掉。
她本来头发就不多?,被大火这样一烧,修剪完毕后,头发又少了一半,且参差不齐,像狗啃了一样。
姜瑶本来想让临秋再好好修修,结果临秋撂剪子说不能再修剪下?去了,再剪下?去,她的头发连辫子都扎不起来了。
临秋看着姜瑶这头一言难尽的杂毛连连叹息,许久后安慰道:“殿下?,没关系的,你?现在年岁还小,头发没了,迟早会长出来的,将来新长出来的头发,肯定会比以前?的更浓密更好看。”
然?后临秋转头就默默吩咐人把?屋子里的铜镜都收了起来,以免姜瑶对?镜自照,看到这副模样会想不开。
姜瑶:“……”
姜瑶倒是没有这个顾虑,她穿越前?留的就是齐耳的短发。
不过她此时这个头发长度,梳起发来的确有些?难度,就连临秋对?着她的脑袋捣鼓许久,也没能想出合适的发型。
姜瑶今日随姜拂玉上朝,头发也不能随便?梳,必须要全部挽成高?髻。
姜瑶干脆让她用?一块包头的头巾把?头发全部包到后面去,因为姜瑶额头上受伤,需要缠绕纱布,这样奇特的打扮也是说得过去的。
她这具身?体还没有熬过夜,经历了昨夜的一遭,困得不行,已经达到了沾到被子就能睡过去那种境地。
于是姜瑶拉着御医给她开了醒神茶,泡了几壶浓茶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下?去,提神醒脑,终于稍稍好了一些?。
朝会前?姜拂玉让徐芳菲将她的朝服给送了过来,她身?为公主,当然?有上朝听政的权力?这身?朝服早就在尚衣局备好了。
她虽然?可以因为头伤可以将头发给糊弄过去,但身?上的打扮必不可少。
而且,姜拂玉让徐芳菲来,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么?!”
正在更衣的姜瑶记得当即站了起来,听完徐芳菲的话后,眼睛快冒火星子,“他们竟然?敢这样污蔑爹爹!”
姜瑶宴会离开得早,压根就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情。
姜拂玉扣了琼华殿一干人,连带着言官一齐打包扔出内廷,今日朝会,只怕少不了唇齿交战。
姜拂玉担心姜瑶一无所知,会被那群老臣的口?水给吓到,所以特地让徐芳菲来,将昨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姜瑶。
在徐芳菲的诉说下?,姜瑶大概拼凑出了昨天寿辰的全貌。
合着是李寻安与姜潮二人联合起来,设计好坑她还有她爹。
最开始是姜潮提前?离宫,前?往城外,借此吸引姜瑶的注意力?。然?后李寻安安排自己的妹妹在暗室中,给林愫送茶。
林愫喝了茶,觉得不舒服,不能照顾到姜瑶,可能会提前?遣姜瑶回凤仪宫。
因为林愫还要在东殿应酬,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会那么?快离开,何况药性发作之初,他也不会感觉特别难受,只想着稍作休息就好了。
于是种种巧合之下?,林愫只是让人将他带到偏殿中休息,这样正好就和李清嘉撞在了一起
这些?人想要合谋,乱他清白。
结果就是林愫拼死反抗,用?一根簪子先杀了李清嘉,等到众人赶到,李寻安见情况有变,趁机改口?指控林愫谋杀罪。
姜拂玉为了保护林愫,力?排众议将林愫带回宫中。
这时候,姜拂玉的注意力?都在林愫身?上,故而忽略了姜瑶。
姜瑶收到了姜潮出宫的消息,趁着这个空档追了出去,险些?被炸死在城外。
好狠毒的计谋,如果成功,一箭双雕,她和她爹一个死无全尸,一个背上人命债,就此蒙冤。
如果这些?事都成功了,那么?对?于林愫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
“对?了,”姜瑶想起了一件事,“七藏花是什么?迷药?爹爹服用?了这种迷药,会留下?后遗症吗?”
徐芳菲不好与姜瑶直言,只是拐弯抹角跟姜瑶说了“七藏花”是一种迷药,会让服用?者头晕。
听到小公主发问,徐芳菲支支吾吾,她也不过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脸色一片通红。
“不…不会有后遗症,昨夜陛下?已经替郎君解药了,郎君没事,殿下?不必担心。”
姜瑶只是注意到“郎君没事”这几个字,并没有去在意为什么?是“陛下?替郎君解药”而不是御医给林愫解开迷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就好。”
徐芳菲生怕姜瑶追问,只想快点度过这个话题,连忙让人给姜瑶系上腰封,替她整理衣饰。
姜瑶陷入了沉思中,她记得昨天她离开的时候,林愫明明还好好的,那时候的他应该还没有服下?迷药,除了失手?打翻茶壶,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了。
不对?。
失手?打翻茶壶,撒了她满身?的葡萄茶……
姜瑶感觉头颅里边那块地有点痒痒的,脑子似乎要长出来了。
林愫遣她回宫,是因为她的衣裳被葡萄茶倒湿了。
那时候她就疑惑,林愫好端端的为何会造成这种失误。她心里渐渐生出了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是他故意而为之?
可他为何要自己跳进别人设计好的坑里?
姜瑶从来不敢奢望林愫会有心机。
她叹了口?气,往窗外扫了一眼,东方将晞,朝霞铺展开来,熹微的光照亮宫阙的金顶,熠熠生辉。
“殿下?,”禾青把?账簿都捧了过来,“今日上朝,属下?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是姜拂玉特地叮嘱他的,文官战斗力?不比武将弱,她似乎害怕这群人打起来,误伤姜瑶,所以允许禾青上殿护卫姜瑶。
姜瑶往那堆本子上扫了一眼,隔着纱布揉了揉太阳穴,“那个人……”
“已经准备稳妥了。”
禾青在姜药面前?展开一个纸包,上面搁置的,是红色的粉末。
姜瑶正要碰,禾青却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指尖,“殿下?小心。”
“不怕,我没有碰过丁香。”
两种药效相冲才?会发作。
姜瑶抓了一把?,将粉末揉进自己的指甲中。
“走吧。”
第62章 堂上陈词(上)
自从?林愫回宫以?后, 朝会是一天比一天热闹。
大臣们一直诟病林愫的身世。
他来路不明,出身乡野,没有足够强大的家族, 不可以?为姜拂玉提供任何家族支持,凭什?么走到姜拂玉身边,和姜拂玉一起站在高堂上, 受他们跪拜?
即便他是皇女的生父,那又如何?
姜瑶是姜拂玉生的,又不是林愫生的。林愫又没有经历怀胎十月,生育之苦,他对姜瑶诞生做出的贡献充其量就只是和女帝睡了一觉,凭什?么以?此居功自傲?
他就算对姜拂玉有恩情?, 也不可这般挟恩图报,皇后之位就别想了,他当个侍君在?宫里照顾公主还差不多。
多年来,朝中觊觎皇后之位的人不在?少数,可惜姜拂玉心如磐石, 硬是一个也不纳, 后宫空置连个侍君都没有,这些人内部撕了多年, 都没能将?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儿子送进宫,凭什?么要让林愫占了这个便宜!
林愫成了皇后, 岂不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们自己也得不到的东西。
他们得不到的,也别想让一个不如他们的人得到!
今日的朝会更是空前绝后的热闹。
近日京城谣言四起, 有关荧惑犯冲, 狐妖惑主的传言越传越玄乎,姜拂玉虽然有派人镇压, 可是民意已?起,她的这些举措宛如扬汤止沸,又怎么是姜拂玉能镇压得下来的?
虽然朝臣也有拿来说事,有意无意指向林愫,但都被姜拂玉以?“无凭无据”还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给?全部驳了回去。
朝臣自知不占理?,也无法抓着不放。
而昨天发生的事情?,女帝公然对林愫表示偏袒,渐渐让朝臣们感到害怕了。
自古以?来,文官的脸面?,比性命还要重要。
女帝甚至直接派人将?言官给?丢出内廷,相?当于是扫了整个御史?台的颜面?。
女帝所作所为,对那位郎君不加掩饰的宠爱,正?好?也应证了谣言内容。
之前朝臣们可能是出于私心针对林愫,可是现在?,他们是真的担心南陈会出一位红颜祸水,先帝的狠厉历历在?目,他们也担心姜拂玉变成那个样?子。为美人不顾江山社稷。
所以?今日上朝,诸位朝臣各怀鬼胎,无论是真心想要针对林愫的,或者是看热闹的,又或者是真心为国为民的官员,都无法坐视不理?。
平日里嚷嚷个不停的几派在?上朝时达成了统一的战线。
林愫有没有杀人已?经不重要,怀璧其罪,帝王之爱,在?于雨露均沾,绝不能将?全部的情?爱都付诸雨一人。
无论如何,林愫绝对不能再?好?好?留在?宫里了,将?他除掉再?说!
假如除不掉,这人要是对他们这些人记恨在?心,挑唆姜拂玉报复他们,到时候他们可就要遭殃了。
御史?台的几个官员就先打头阵,刚升朝,就跪倒了好?几个,好?像他们的头是铁打的一样?,把丹陛下那几块板砖磕得“砰砰”响。
他们慷慨陈词,请求女帝收押审问林愫,惩处林愫,还李家小姐一个公道。
姜拂玉也不是好?惹的,在?朝廷上和这群人相?对多年,她当然知道怎么和这些老狐狸们周旋。
用不着她亲自下场争吵,她昨夜就已?经派人前去她的心腹臣子家中,挨个给?他们暗示了一边,就差没帮他们把腹稿打好?。
今天姜拂玉只需一个眼神,他们立刻就冲到最?前面?,为林愫辩解。
下方吵得不可开交,姜瑶提着自己的小裙子,躲在?龙椅背后的屏风中,时而吵到激烈处,姜瑶忍不住探出自己的小脑袋偷偷张望。
她是完全想象不到,平日看着衣冠楚楚的文官来到朝廷上简直换了一个面?孔。
他们居然真的可以?吵到面?红耳赤,甚至上手?去扯同僚的衣服和头发,更甚者,还用手?中的笏板去打人家的头冠。
姜瑶震惊,她以?前和小孩子玩过家家闹矛盾了,也不至于打成这个样?子。
这跟菜市场大妈撒泼有什?么区别?
眼看着这群人吵得差不多了,姜拂玉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掐着时间召御医院院正?前来,让他将?昨夜“七藏花”的脉案甩了出来。
御医院院正?张正?仪今年年岁已?七十有余,历经三朝,战战兢兢,德高望重。
他都这把年纪了,姜拂玉用不着让他帮忙做假证。
他说的话,不可能有所作伪,林愫昨夜的异常,的确是中了药。
这样?一来,林愫就从?朝臣们口中所说的“加害者”变成了“被害者”。
这一切都是被别人设计好?的,若是林愫不杀李清嘉,那么他必然会失去清白之身。
他是女帝的男人,清白被玷污可不算是小事,这涉及到天家尊严,乃至于小公主的颜面?。所以?他必须要反击,在?紧要关头,先杀李清嘉。
几个正?在?撕逼的大臣戛然而止,面?面?相?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很快御史?台的言官反应过来,又道:“哪怕杀人并非林愫本心,但李家小姐无辜丢了性命,世上从?来没有无心之失便可逃脱刑罚的道理?,他既杀人,就要付出代价,还请陛下惩戒林氏。”
姜瑶躲在?龙椅后,想这群人可真是无理?取闹。
无论事情?的起因如何,他们似乎都不愿意放过林愫。
他们就只是单纯地想要除掉林愫。
姜瑶感慨,姜拂玉每天上朝都对着这样?一群各怀鬼胎的人,下朝后还能保持镇定自若,这得是多么稳定的精神状态呀!
下一刻,姜瑶听见姜拂玉冷笑。
“害人性命?”姜拂玉冰冷的声音在?大殿中扩散开来,姜瑶离得近,甚至可以?听见她手?重重撞击在?椅子把手?上,“爱卿可知,是谁在?郎君杯中下药,你口口声声说李家小姐无辜,可她真的就无辜吗?”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过来,究竟是谁设计的林愫呢?
为什?么他中药后只是单纯地被送进李清嘉的屋里,而不是别人呢?
那日赴宴的臣子那么多,是谁最?想要林愫身败名裂?
是谁有着足够大权力和财力,能够买通宫女,准确无误地将?林愫送进偏殿中,然后又喊动众人一起去围观的呢?
姜拂玉的声音逐渐压低,“李卿,朕记得你女儿清河郡主昨日与?公主比射,因郎君介入而心生不服,是吗?”
姜拂玉没有直接提点是李寻安干的,而是拐弯抹角,从?昨天的投壶入手?,顺便点出了清河郡主和姜瑶。
大家只消仔细一想,就能明白个中缘由。
清河郡主冠姜姓,李寻安为了这个女儿,可谓是费尽心思,姜瑶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都觉得,假如姜拂玉要一生不成婚纳夫,也不生孩子,那么李寻安的女儿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继承人。
结果女帝在?平定藩王之乱后,不仅仅宣告自己有了丈夫,还凭空带回来了那么大一个女儿,让李寻安的美梦沦为泡影。
如果林愫出事,那么姜瑶这个女儿也很有可能受到波及,他们父女两人一旦出事,那么得利最?多的最?有可能是谁。
言官们陷入了思考之中,思考完后,纷纷转头看向了李寻安。
李寻安双眼通红,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受到四周质疑的眼神,他“噗通”一声跪下,声声切厉:“清嘉是臣幼妹,自太妃崩逝以?后,臣就只剩那么一个妹妹了,她的死令臣痛不欲生,臣只想为她申冤,还她一个清白公道!”
他痛心地扯着自己的官袍,“怎奈世道昏昏,可怜吾妹清嘉!兄长不仅不能为你正?名,反而污了你死后清白!”
说着,他就要往丹陛上撞去,“为兄这就随你而去罢了!”
“李大人!不可!”
同僚心中一惊,连忙将?他拦住,生怕他真的想不开,一头撞死在?这里,你拉着我拉着你,朝廷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姜瑶:“……”
姜拂玉:“……”
有本事你就真的撞死,安排那么多人在?这里当托儿拉着你,陪你演戏又算什?么?
不过演技好?也是一种本事,他这样?一演,倒是令人多信了他三分。
“李大人前些日子还在?张罗着为清嘉小姐定亲,怎么可能害清嘉小姐,再?怎么说,清嘉小姐也是李大人的妹妹呀……”
“是呀,听说昨夜李家老夫人听闻此事后,当场就昏了过去……”
这样?一说,官员们又收回目光,看向姜拂玉。
但如果不是李寻安,又会是谁设局将?林愫和李清嘉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
李寻安跌跌撞撞地倒在?殿下,“家妹不幸罹难,昨日家中老母闻讯,已?经哭晕过去,至今未能醒来,陛下英明,秉公无私,还请陛下将?案件移交刑部和御史?台处理?,查明真相?,让家妹沉冤得雪!”
他嗷的这一嗓子提醒了大家,现在?这案件还在?廷尉府,姜拂玉的眼皮子底下,她若是有心偏袒,可以?查出任何结果。
若是按照李寻安所言,联合刑部和御史?台,由大家公开审理?,这样?子的可信度也会高一些。
言官听到这话,干脆推波助澜道:“陛下不如请郎君入刑部,调查之后,也可还郎君清白。”
他们此时说这话的时候委婉多了,毕竟林愫杀了人,左右是脱不开关系的,若是姜拂玉允了,还是要收押林愫,到最?后三司会审,恐怕还是得给?林愫定罪。
姜瑶玉沉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许久之后,她扶着那镶金的椅把手?站起身来,长长的冕服拖拽在?身后,广袖上的龙纹金光闪闪,“说到底,你们不过还是担忧那子虚乌有的狐妖之说,担心朕会像那些昏君一样?,不分青红皂白,被一个男子所迷惑,所以?想要借此机会,将?他带离朕的身边,要是郎君进了刑部,还不任由你们磋磨定罪!”
“林愫乃朕救命恩人,更是朕女儿的生父,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朕落魄的时候,只有他陪在?朕的身边,朕今日富有四海,理?应让他陪伴在?朕身侧,朕再?怎么宠他,宽容他,给?他与?朕并肩的地位,也是理?所应当的,若非是他……”
姜拂玉指着下面?的人,张口就嘛道,“朕早就曝尸荒野之外,你们现在?……也就只能逼迫朕,有种在?先帝朝廷前也这般试试看,恐怕现在?已?经成了先帝的刀下亡魂!”
几个文官被她指得脸色一红。
比起先帝,姜拂玉的脾气好?太多了。
她说的话不假,如果放在?先帝朝,他们敢这样?他的某个宠妃不敬,只怕早就被斩了,诛九族的那种。
“你们听信传言,觉得孤会被一个男子所左右,往无辜之人身上泼脏水,你们简直就是无耻至极,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们的良知全部都被狗啃了!”
“倘若朕真的应了你们所言,舍弃陪朕度过微末时的夫婿,岂不是登枝而捐其本,和你们一样?,违背了自己的良知!”
姜瑶震惊,她上辈子到了可以?议政的年龄时,被种种事情?限制,一直没能踏上朝堂。
她从?来没想到,原来姜拂玉亲自下场骂人,气势竟丝毫不输于御史?台的言官,一个人就把下面?几位堵得面?红耳赤,压根说不出话来了。
她绕开了案子本身,直接指出了言官的意图——
其实大多数言官抓住此事不放,无非是忌惮姜拂玉太宠林愫了。
自从?带回林愫起始,姜拂玉就非要立林愫为后,被驳回后,又公然让林愫在?太后生辰宴上穿绣了金丝的凤袍,甚至在?昨天没有查明真相?的时候就带走林愫。
帝王修德立身,抛却爱欲,为国为民。
言官想要的,是林愫回宫以?前,不会偏袒私情?,全心全力带着他们平定藩王之乱,推行新法,不为任何人左右的雷厉风行的女帝。
这是言官们为天下所谋求的私心。
女帝可以?娶夫,但绝不能给?予夫侍太多的宠爱,皇夫是臣,要谨遵君臣之礼,林愫已?然逾越了宠爱的限度,所以?他们才?会想着抓住一切机会让女帝疏远他。
否则,有朝一日,只怕那谣言真的会应验在?姜拂玉身上。
姜拂玉眯了眯眼睛,“传言……”
“朕从?来不觉得,京城那些传言是空穴来风,早不传晚不传,偏偏要到现在?才?传,在?场各位心里清楚,传言,不过是造势的工具,都是陷害罢了,既然昨夜都有人往郎君的茶水中下药,那么……”
姜拂玉笑了,“这传言,一样?也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着,姜拂玉已?经绕到了屏风之后,朝姜瑶伸出手?,“阿昭出来吧。”
姜瑶抬头,玄色广袖下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姜瑶伸手?搭了上去,姜拂玉握紧了她的小手?,被她牵到了朝堂中央。
吵闹的朝臣纷纷安静下来,这才?发现,原来龙椅背后的屏风下,居然藏着个小孩。
小公主……今日怎么也来上朝了。
而且,她头上的纱布又是怎么回事,是不小心磕伤了吗?
大部分大臣忙着连夜写折子,自然没有心思去在?意昨夜林愫与?姜拂玉的去向,只有零星几位大臣收到了风声,林愫和姜拂玉昨夜飞奔出城,又乘马车快速赶回宫中。
这几个聪明人大概猜到了什?么,今天从?始至终都很聪明地没有参与?到这场闹剧中,笼手?站在?一边,等着看热闹。
现在?热闹……哦不,是小公主来了。
姜拂玉重新坐下,看着自己的女儿走下丹陛,她这些天的规矩学得不错,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却也能端正?身板,自如地撩起衣袍跪下。
姜拂玉还没有被自己的女儿跪过,她垂眸看着她,声音也温和了许多,“母皇在?此,阿昭但言无妨。”
姜瑶拱手?,嗓音清脆、不卑不亢地道:“母皇,诸位大人,崇湖案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借崇湖案造势,加助狐妖的谣言传播,儿臣奉母皇之命调查,昨夜已?经找到了其背后凶手?。”
“还请诸位大人,能够听我详细叙说。”
众人皆惊,姜瑶才?八岁。
在?姜拂玉将?案子交给?她女儿的时候,朝臣们都在?质疑女帝是不是脑子抽了,这么重要的案子居然拿来哄小孩玩?
谁都没想到,姜瑶居然不声不响整了个大的。
就她,真的把案子给?查出来了?
朝臣们看着走上大殿的姜瑶,一时间纷纷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禾青走到姜瑶身边,自从?姜瑶上殿起,他的身影也从?暗处显露出来,手?上捧着的,是姜瑶要的东西。
他将?一个酒壶递到了姜瑶身前,那是姜瑶那日到外面?酒肆里买回来的三坛酒之一,还没有开过封。
她让禾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用干净器皿盛了一杯,将?清酒展示给?诸位。
“这酒是我在?西市小巷子里的一家酒肆里买来的,那间酒肆看起来和普通的酒肆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窗前挂着个红色的酒幌,门前种了课杏花树。”
她缓缓说道:“我年纪小,尚不能饮酒,这酒的味道如何也没有尝过,不过殿上诸位大人恐怕都对此酒的香味熟悉,这是桑叶酒,这个酒肆的东家在?京中一共开了五家这样?的酒肆,还在?城外官田上设下一酒庄,专门负责酿酒,酿成后酒水再?运回京中各个酒肆售卖。这五家酒肆遍布上京城,因为酒香清醇,无一不生意火爆,不仅是市井中的平民,哪怕是在?场的诸位大人,也不免时常光顾。”
说到这里,在?场的部分官员的确想起了自家好?像的确买过这种酒,忍不住“咯噔”一下。
旁边有个声音弱弱地问道:“这酒有问题吗?”
“当然有。”
没有的话姜瑶无缘无故端着个酒壶在?这里干什?么,“我之所以?会调查这些酒肆,是因为崇湖案唯一的死者——云娘,在?登船之前,服用了这种酒。”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尤其是那些酒肆的常客,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姜瑶神色冷静,娓娓道来,“两船相?撞之时,这位云娘立于船头之上,撕破自己的衣裳,大喊着狐妖降世,状若疯狂,若非是受人指使,就是她本人已?经癫狂,失去了意识!”
“云娘生前曾是醉仙楼的女伎,我带人查了醉仙楼,将?她生前的亲友找来,逐一询问了她登船前的情?况,发觉云娘生前并未与?外客接触,她唯一做过的可疑的事情?,就是喝了一些这家酒肆的酒。”
姜瑶看着酒盏中的清酒,“于是,我当即让人将?她那天喝剩下的酒水以?及酒肆购买的酒送去查验,果然发现,这种酒中混杂有“丁香”这种药材,所谓丁香,可以?令人致幻,使人失去理?智!”
姜瑶笃定地道:“所以?云娘在?登船之前,行为就已?经不受她自己控制!”
听到这话,喝过这种酒的朝臣脸色一沉。
姜瑶说了那么多话,忍不住停顿了下,她感觉到自己额头有些火辣辣地疼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过于激烈,以?至于说话时候撕裂了伤口。
姜拂玉察觉到她微妙的表情?,似乎知道她状况不好?,想要上前来,然而姜瑶却冲她摇了摇头。
“后来,我又追查酒肆,以?及其背后的东家,”姜瑶坚持把话说完,“调查中,我发现城外酿酒的农庄占用的是官田,这种田地若无官府特殊的批文,是绝对不可能建成农庄,只能说,这个农庄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能够打通官府,得到该田地的使用权。”
既然云娘临死前的疯癫和这种桑叶酒有关,也就是说明,制作出这种酒的人,也就是造成崇湖案、将?脏水泼向林愫的罪魁祸首。
姜瑶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官府的批文太久远,我也不愿意去翰林院翻阅文书,逐一追查,何况当时给?批复这块官田用作农庄的大人们只怕也是想卖个人情?,没有想到八年过去,会造成今日的诗,既是大人们的无心之失,我便不深究,以?免连累当年批复这片田地的大人们。”
“我干脆派人出城,日日蹲守在?农庄以?外,希望能够蹲到其幕后的东家,多日以?来没有消息,直到昨日——”
姜瑶摸了一下头上的纱布,“昨夜我收到探子来信,说襄阳王在?宫宴后趁着夜色出城,正?往农庄而去,我想着襄阳王此举可疑,于是带人追捕,然而万万没想到,襄阳王竟然在?酒庄中埋下炸药,发现被跟踪,便要鱼死网破,引爆炸药……”
堂上静悄悄的,大臣们此时不约而同地缄默,全都凝神听她说话。
朝臣们爱憎分明,虽然瞧不上林愫,但姜瑶再?怎么说也是姜拂玉盖棺定论亲生的,如假包换的南陈女帝唯一的皇女。
引爆炸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襄阳王就是谋害皇嗣。
谁都没有想到,为了查案,姜瑶甚至还经历了这样?的危险。
看着她头上包裹的白色纱布,众人心中对她的质疑放下少许,不由得对这个小公主的敬佩起来。
姜瑶说道:“我额上的伤,就是昨夜的爆炸所造成的。”
第63章 堂上陈词(下)
“公主莫非还想?说, 是我故意害你不成!”
朝廷外传来一阵喧闹音。
回头一看,甲兵拥着一人上殿。
他?身上还穿着昨夜参加寿宴时穿的亲王的礼服,在景仪宫偏殿被捆了一夜, 他衣裳和发冠已经乱了,只是面色如常,毫不畏惧。
“昨天我?出?城到自己的庄子里处理一些?私事, 不料突遭强盗,不仅杀我?酒庄守卫五十余人?,还想?要闯入屋中,拿我?性命。”
姜潮冷笑一声,“事发突然,本王又怎么知道是公主行事, 竟如悍匪一般,我?若不引爆炸药以求自保,只怕要死在公主手中。”
姜潮既然肯做,那当然已经是想?好了该如何辩解。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姜瑶故意围堵他?, 想?要接机杀他?, 他?迫不得已,才做出?反击。
目光交错, 一时之间两人?对峙起?来。
姜瑶轻轻挑了下眉,“也就是说, 你承认那个酒庄是你的,这批酒水都是在你的授意下酿造的?”
“是。”
姜潮几乎没有?犹豫就承认了。
毕竟他?被姜瑶在酒庄里被抓了个正?着, 如果不承认, 他?也无法自圆其说。
“那好。”姜瑶看着他?,“那你对这酒里所加的药材, 有?何辩解?”
“这酒水里的确加了丁香,但是凡事都要讲究用度,我?这酒里不仅加了丁香,还有?白银针,丛兰等诸多药材,虽然这些?药材各自都含有?微毒,会使人?致幻,但用度极少,只是用来提香,而且药性中和毒性相抵,人?喝了并不会有?问题。”
姜潮嗤之以鼻,一个八岁的孩子,实在还是太好骗了,随便露出?点?马脚,就让她踏进自己设计的陷阱中。
他?拉高了声音道:“如果我?的酒真?的有?问题,我?的酒肆如何能开在上京城中数年?”
“在场大人?们不少有?喝我?的酒,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喝出?什么问题来,为何只是云娘一个人?出?了问题,公主只知查验我?酒中药材的药性,却不知其中的效果。”
“不过殿下误解也是应该的,当初我?为了研制酒方,找了不少人?试酒,才得了这样一行好方子,各种草药看着有?毒性,其实中和起?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周围的大臣微微动容,姜潮说得对。
如果这酒真?的有?问题,酒肆又怎么能在京中开那么场时间,而且喝了酒的人?不止云娘一个,为何独独她有?事?
姜潮扫过姜瑶,眼神不加掩饰地挑衅道:“你年纪还太小,想?法太简单,做事太不周全了。”
“本王开酒肆,不过是觉得朝廷发的俸银不够,挣点?钱花罢了,朝廷律例哪条规定亲王不给行商开店?我?做的可是正?经买卖,公主没有?调查清楚,就将罪名加诸于我?身上,这个黑锅,我?可不背。”
众臣看向?姜瑶,她藏在白纱布下的眉头似乎拧着,连带着眼神也凝在一起?。一个孩子,居然会有?这样深邃的眼神。
连带着姜拂玉看向?她,眼神中带着担忧,似乎想?要替她说话,但最?后也没有?动口,想?要看看她怎么圆。
“是吗?”
随后,姜瑶竟然笑开了。
她转身,忽然点?了身后的一个人?,“孙大人?。”
正?跪在地上的御史中丞孙乾莫名被cure,有?点?懵地抬头:“啊?”
姜瑶拖动着裙摆,走?到他?身前,“你家就在西市的酒肆旁,我?去酒肆探听的时候,酒肆的跑堂可是说,你很喜欢喝这种酒,家中小厮常年到酒肆中买酒。”
孙乾说道:“那倒没错。”
那有?什么问题吗?
姜瑶抬手,将方才倒出?的一杯清酒递到他?面前,“那你应当熟悉着酒的味道,你尝一口试试。”
他?下意识接过酒杯,只是还没动,犹豫着道:“现在是朝会,当堂饮酒,恐怕……”
女帝直接道:“公主要你喝就喝。”
孙乾被说得身子一缩。
姜瑶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银针插在上面,悬置片刻后提起?,银针光洁如初,“孙大人?就放心吧,这酒中无毒,是直接从酒肆里买来的,你但喝无妨。”
既然女帝都已经吩咐了,姜瑶也当堂验过,反正?也没毒,他?也不再推辞,以广袖掩面饮下杯中酒。
再抬头的时候,姜瑶微微眯着眼睛,“大人?觉得这酒,和平时酒肆购买的有?什么区别?”
孙乾放下酒杯,咂摸了下嘴里的味道:“并无区别。”
姜瑶依然是笑盈盈的,下一刻却是胆大地将手伸向?孙乾的脸上。
“啪”一声,在场众人?皆胆战心惊,姜瑶小手一挥,竟然打在了孙乾脸上,尖锐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这…这这……”
朝臣们的一句“不成体统”卡在喉咙里,还没喊出?口,就发现孙乾好像被姜瑶一巴掌扇懵了,整个人?呆愣愣的,眼神有?些?涣散了。
姜潮见此情?况,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收敛。
姜瑶朝孙乾勾了勾手指,微笑道:“过来。”
孙乾整个人?呆呆的,居然盯着姜瑶手指,向?着它?的方向?膝行几步。
姜瑶又说:“下跪,磕头。”
孙乾果真?往地上磕了几个头。
朝臣们看得一愣一愣的,压根就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孙乾竟然真?的乖乖听话了呢?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孙乾就好像一个宠物一样,无论?姜瑶说什么,他?都乖乖地听话地去做。
姜瑶也不紧不慢、如牵丝木偶一样让孙乾做着一些?简单的指令。
方才姜瑶可是在龙椅后边都听见了,孙乾冲在最?前面骂她爹爹,如今孙乾中了药,任由她摆布,她当然好好玩弄一下他?,把他?当成狗一样,在大殿上溜了整整一圈。
直到旁边有?人?露出?不解的神色,问道:“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瑶这才准备收尾,指着梁柱一角,对孙乾说道:“孙大人?,你要是有?种就撞死在这里。”
孙乾当即支起?身子,摇摇晃晃,竟然真?的一头往那地方栽了过去,可把朝臣们吓了一跳。
就在他?要碰到梁柱的时候,禾青眼疾手快,一手刀劈在他?后颈,将他?打晕过去,然后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将孙大人?带下去!”
甲兵上殿,把昏迷的孙乾给抬了下去。
经历了这么一遭,朝臣们目瞪口呆,纷纷看向?姜瑶。
姜瑶拢回了手,冷冷地盯着姜潮,这才开始解释,一字一顿地道:“平哀之花。”
“《西洲县志》中有?说,西洲城中生长?着一种极为罕见的花,西洲人?将其命名为平哀,此花枝叶带刺,花色艳红,只生长?于荒漠戈壁,西洲也是盛产丁香的地方,西洲城的人?曾发现,他?们那里的鸟儿常年啄食丁香果实,再被平哀花的花枝扎伤后,会在短时间内无法飞起?,或者扑闪着翅膀乱撞,有?时候甚至会乖乖地撞进朝他?们大声喊叫的人?的怀中。”
“久而久之,西洲人?便发现,长?期给鸟兽喂食丁香后,割开他?们的脚踝,在它?们的伤口上涂抹上平哀花花粉或者花叶研碎的粉末,它?们便会百依百顺,跟着人?类的指令行事,从不会违反。”
禾青让人?将一沓本子拿了上来,最?上面的一本,就是姜瑶派人?去文库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的《西洲县志》的残稿。
姜瑶说着,将上面记载了关于“平哀花”的一页翻开,示意所有?人?看。
“这本来是西洲人?用于驯鹰的法子,毕竟鸟兽是听不懂人?话的畜牲,不借助些?外力,哪怕相处多年,也不可能让它?们完全顺从,而平哀花却可以做到。”
姜瑶抬起?手,“这种驯兽的法子用在人?的身上,居然也一样管用。”
“我?今日的指甲上就是混了平哀花的粉末,孙大人?就是常年服用掺合了丁香的酒,方才我?只是在他?皮肉上划了一道伤口,花粉融入血中,效果立竿见影!”
方才孙乾的状况,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一不在印证着姜瑶所说的话。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沉声道:“襄阳王,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潮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
毕竟平哀花极为稀罕,西洲人?都难得一见,在中原几乎找不到踪影,连见多识广的御医也不一定见过,难以查出?蛛丝马迹。
本来可以蒙混过关,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找到了《西洲县志》。
她是怎么发现的?
姜瑶得谢谢上辈子陪着谢兰修修史的五年。
那五年里,她闲来无事翻谢兰修的书箱,什么书都看过,诸子百家,古今历史,各地风土人?情?样样涉猎。
也因此,她才能从疙瘩角里找到这么奇怪的控制人?精神的法子。
虽然也不知道这种法子的原理是什么,和她从前那个时代的催眠有?什么区别,但只要管用就行了。
“我?曾经亲自去见过死者的尸身,”姜瑶丢下《西洲县志》,伸手对着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她的胸口上有?三道伤痕,是用钝刀划尚的,那时候那时候我?就猜测,或许她的死因,和平哀花相关。“
说着,她的声音陡然凌厉道:“禾青,把人?带上来!”
血腥味随之弥漫开来,大殿上,臣子们纷纷掩住鼻子,侧目看向?大门。
甲兵们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给拖了上来。
是醉仙楼的小倌——青萍。
姜瑶解释道:“此人?正?是醉仙楼的跑腿,也是侍奉过云娘的人?。”
云娘临死前没有?见过外客,可她见过楼里的人?。
这位小倌,在醉仙楼时唯唯诺诺,却对姜瑶一再强调酒水有?问题,吸引姜瑶的注意力。
正?如姜潮所说,这酒的酿制方法只是看起?来有?问题,其实酒方被他?精心设计过,将药性微妙地中和,单纯的服用并不会对身体产生损伤。
他?这么做,是想?要让姜瑶误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
她年纪小,思虑不周,行事冲动。
他?设下的一步棋,引着姜瑶去调查酒庄,在此埋下炸药,即便到最?后,他?真?的炸死了姜瑶,也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说辞脱身。
故意杀害公主和为了自保而误伤公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罪名。
然而,姜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世上有?平哀花的存在,只要查验出?他?的酒中有?丁香,这就已经足够了。
……
去醉仙楼第?一天,姜瑶就怀疑上了青萍这个人?。
可能连青萍自己也不知道,那日姜瑶审问醉仙楼众人?的时候,那个名叫红樱的小姑娘曾经在收了姜瑶的金叶子后,悄悄告诉过姜瑶一件事——云娘生前,和青萍有?染。
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或许云娘和青萍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红樱这个小姑娘,夜起?时曾经悄悄见过,青萍偷偷进了云娘的屋中。
或许在这样的烟花之地,女伎与小倌间朝夕相处,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感情?,红樱心地善良,平日不愿意对外人?提及。
姜瑶记得自己曾经拉开云娘闺房的柜子,看到的那些?18+的东西。
姜瑶也算是经历过现代的人?,看东西也更开放,经历了两辈子,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s/m,不过她选择尊重。
青萍是负责照顾云娘起?居的人?,最?后也是他?送云娘上船。
如果有?人?想?要在云娘身上做什么手脚,那青萍就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而且云娘的伤口在胸口,得知青萍和云娘的关系,姜瑶那颗小小的不由得联想?起?一下少儿不宜的事情?,想?到青萍究竟是怎么样用一把钝刀,轻声细语地哄着云娘,让她乖乖地被自己雕刻,享受着疼痛的快感,并一步步成为自己的傀儡,最?后赴死。
不过这些?联想?姜瑶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她只挑重要的部分说。
“青萍与云娘接触最?多,我?当日便认为他?最?可疑,暗中将他?捉拿审问,这一审果然抖出?来不少东西。”
“他?本是襄阳王府的人?,埋伏在醉仙楼就是为了替襄阳王府收集消息,崇湖案发生那日,他?奉襄阳王之命,给云娘用了平哀花,使云娘失控,才说出?那些?话!而我?现在手中所得到的平哀花粉,全都是从这人?屋里搜出?来的!”
“至于,两船不受控制地相撞,那就更简单了,是因为襄阳王派人?动了船舵的结构,后来楼船撞击,被他?们做了手脚的地方被撞毁,无从考究,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说着,姜瑶伸手指向?姜潮。
其实姜瑶说得并不全,这个过程省略了很多事,比如说,她最?开始只是想?要人?盯着青萍,结果这人?压根就不联系襄阳王府,姜瑶盯了个空。
于是姜瑶干脆让人?直接把人?逮了,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她还特地让人?易容成他?的样子守在醉仙楼。
见姜潮迟迟不语,姜瑶来到青萍面前,原本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被折磨得不像样子,一看见姜瑶,立刻往后缩,他?捂着脑袋,疯疯癫癫地道:“我?说,我?都说,平哀花在我?房间的进门第?三块地板下面,挖开,你们去找……”
“云娘我?杀的,我?亲自给她用了平哀花…襄阳王指使的,船也是……我?说,求求你饶了我?!”
“啊——”
他?突然尖叫起?来,把旁边一个大臣吓了一跳。
最?初,姜瑶也没完全把握能撬开这个人?的嘴巴,她并不擅长?逼供的刑罚,术业有?专攻,她把审问青萍的任务交给了手底下的暗卫。
没想?到夜刃的人?有?两下子,居然真?的让他?开口说话,有?了他?的证词,可省了姜瑶不少事。
姜瑶不知道的是,她的命令下达后,她爹亲自带人?半夜拖走?了青萍,关在笼子里不人?不鬼地折磨了好几天,直接将他?的精神给压垮了,所以他?招供完毕后就疯了。
姜潮沉默许久后,竟是开口大笑,“哈哈哈…好…好极了,公主殿下!”
他?看向?姜拂玉,双目赤红:“肃宗皇帝当年指定收养的我?,我?当年还为陛下挡下三箭,有?护驾之功,我?可是亲王,就凭一个青楼小倌,你就想?污蔑本王!”
可姜瑶还没完,她把那些?账本全部都掀了起?来。
她没有?被那笑声影响,依然镇定自若道:“获取青萍的证词后,我?又让人?翻了襄阳王府的账簿,发现襄阳王每个月有?多了两千两银子的进账,这笔进账从何而来?何况襄阳王府日日山珍海味,装饰华贵,满地金银珠宝,就算多了这两千两,也未必能让襄阳王过上如此舒坦的日子。”
事实上姜瑶在得到青萍的证词前就先翻了姜潮的账簿。
不过为了让自己搜查它?账簿这一件事情?合理化,她故意把时间顺序颠倒了说。
“襄阳王说了在酒中加入丁香是为了增香,可是丁香这一味药材比寻常的香料要贵重,且带有?微毒,连入药都不常见,为何你不选择其他?药材,而非要选择丁香?”
姜瑶盯着他?,这一次,她手里握着证据,再也不会害怕,“平哀之花生长?于西洲,西洲城自危阳之难就被胡人?占据,两边商贾不通,想?要得到这种花,除非让胡人?送进来!”
姜瑶双眸眯成一条细线,寒光凌厉,步步紧逼:“你在京中设酒肆,卖出?的酒有?给平民,也有?给诸位大人?们,除了孙大人?,户部尚书林大人?,中书监许大人?……这些?人?都因为喝了你的酒,而无意中常年服食用丁香,如果哪日你——或者说,胡人?想?要控制我?朝肱骨,只需要给他?们划伤一道小伤痕,涂抹些?花粉就可以了!”
“襄阳王,”姜瑶痛斥道,“你究竟收了胡人?多少贿赂,竟然胆敢叛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随着姜瑶的叙述展开,朝堂上的大臣脸色渐渐黑了下去。
他?们今日上朝,是为了弹劾女帝和林愫。谁都没有?想?到,小公主竟然会给他?们带来如此大的“惊喜”。
本来,朝臣并不是特别热衷于崇湖案,毕竟整个案子也就死了一个女伎,除了案子在市井街头流传,兴起?谣言牵连了林愫,这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案子。
他?们竟不知,这个案子背后的牵涉居然这么大,平哀花,胡人?,平时服用的掺了丁香的酒……他?们仔细思索起?来,不由觉得脊背发凉,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平时喝过桑叶酒的臣子脸已经快绷不住了,似乎恨不得立刻去把这些?年喝点?酒的全部都吐出?来。
他?们当然知道这件事后果有?多么严重,如果不及时发现,胡人?就可以通过平哀花迷惑他?们朝臣,进而轻而易举地把控他?们朝廷。
不仅仅是他?们,就连姜瑶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的时候,都是吓了一跳。
姜潮整张脸白了又青,半天才恼羞成怒地憋出?了四个字:“血口喷人?。”
“你是觉得一个小倌不能证明什么是吧?”姜瑶转向?座上的姜拂玉,跪下道,“那恳请母皇可以下令搜查襄阳王府,收押审问襄阳王的臣属,是非黑白,一问便知!”
姜潮怒道:“谁敢,我?可是亲王!”
他?看向?姜拂玉,喉口一哽,“姐姐……”
众臣见姜瑶带头,也不顾虑那么多了,纷纷跪下,请求道:“请陛下搜查襄阳王府!”
姜瑶抬眼看着姜拂玉。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有?些?晕,导致些?许眼花,看不清姜拂玉的表情?。
她心想?,群臣逼谏,事关胡族,姜拂玉但凡有?点?脑子,就应该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袒护姜潮。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姜拂玉道:“查?为何要查?”
姜瑶猛地瞪大眼睛。
气氛都烘托到这种地步了,她不会还不查吧?
姜拂玉却朝她笑了,“阿昭起?来吧,你父君来了。”
话音未落,姜瑶就忽然感觉有?人?支着她的腋窝,将她拉了起?来,她抬头,穿着冕服的林愫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朝臣们都跪着,也是这时才发现,林愫居然上殿了。
……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林愫才受了伤,脸色有?些?苍白,尤其是他?的嘴唇,甚至不带一丝血色。
他?伸手摸了摸姜瑶的脑袋,“辛苦阿昭了。”
他?笑道:“剩下的交给父君和母皇吧。”
“唉?”
姜瑶恍惚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甲兵从四面八方涌出?,又架着一群人?出?来,全扔在大殿上。
一个个被打得浑身是血,被麻绳捆着。
姜瑶下意识捏了一下林愫的手指,林愫却趁机握住她的手,将她拢在自己的广袖下。
姜瑶只露出?了个小脑袋,看着被林愫带上殿的人?。
为首的一个姜瑶认识,名叫李九,原本是她宫中的内官,前些?时候突然失踪不见,她还以为是调去了别的地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满脸惊讶地看向?林愫,忽然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爹真?的不是傻白甜。
……
当日林愫刑讯完李九,就猜到这些?人?很有?可能会被灭口,于是立刻就给他?换了个地,用别的死囚来代替,果真?,当夜诏狱就燃起?了一场大火。
这批偷梁换柱活下来的人?则继续被林愫挨个审问,除了不小心打死的,坚持不说被灭口的,全部都被丢在了这里。
林愫刑讯逼供人?的方法最?是刁钻恶毒,只要活着到了他?的手里,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开口。
姜潮大概也没有?猜到,他?原以为的废棋,全部成为了林愫手中的筹码。
林愫道:“自己说。”
朝会到了后半截,完全成了逼供大会。
这群人?一个个眼神空洞,林愫开口后,就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将姜潮安排他?们入宫让他?们当探子的事全部吐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姜潮的眼线,自从入宫后,便负责盯梢宫中女官、女帝以及公主等人?的动向?,将内廷消息传递给姜潮。
林愫揪着李九,准确无误地把这些?人?全都拔了出?来。
他?们还将林愫崇湖案当天出?宫的消息也说了出?来,是他?们将林愫和公主的行踪告知襄阳王,使其能够追踪二?人?,造成崇湖案。
朝臣听得愈发胆战心惊,同时也发觉不对劲。
姜潮一个亲王,如何有?钱能养那么多的探子,除非背后有?人?提供支持。
如果姜潮真?的和胡人?勾结,那胡人?岂不是通过姜潮,以及他?养的探子,对宫中诸事如同探囊取物,一清二?楚。
而且更要紧的是,这些?人?说着说着,还抖出?了另一个人?。
“我?们之所以能入宫,是李大人?借助太妃,在我?们的户籍上作假,安排我?们到各个宫中!”
一直埋头装死的李寻安听见这话,当即跳了出?来,“陛下明鉴,微臣乃是朝廷命官,郎君怎可凭借这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宫人?,就污蔑微臣!”
“简直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姜瑶原本放空地站在林愫身边,差点?被他?的唾沫星子给溅到。
她委屈地往林愫身后退了一步,她心想?,他?和姜潮可真?像,无法辩解时,只会拿身份来压人?。
林愫神色淡淡,用像是看戏一样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殿外传了进来。
“他?们说的话不作数,那我?呢?”
李寻安的身子定住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裳的少女立在殿外,抬眼看向?李寻安。
她身形单薄瘦弱,目光宛如一潭死水。
她走?进殿中,在李寻安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轻声开口,对他?喊道:“哥哥。”
第64章 结束
李清嘉。
众臣们整齐划一地露出了见了鬼似的表情。
李寻安的妹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清嘉今天穿了高领的衣服,可?她抬头的时候,衣领下?缩, 还是露出脖子上缠绕了一圈的纱布。
因为伤了喉咙,她说起话来有些沙哑。
“哥哥,我没死, 你不?高兴吗?”
李寻安颓然倒在地上。
姜瑶疑惑地抬头看?林愫,她没有见过?李清嘉,但是通过?称呼,她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位就是李寻安的妹妹,那个本该死在林愫手上的人。
她出现?在大殿上,也印证姜瑶心里?猜测的一件事。
那杯茶, 真的是林愫自愿喝下?的,他此举是以身涉险,空手套白狼。
林愫温和地看?向她,温声道:“阿昭既然已经猜出来了,就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爹爹了。”
大概是对这个哥哥太失望了, 李清嘉收回了目光, 迈步走?倒姜拂玉面前。
她跪下?,说道:“陛下?, 臣女要告发兄长李寻安与襄阳王,暗通胡族, 谋杀亲人。”
“前些日子?,臣女偶然间听?见兄长李寻安与襄阳王在家中花园议事, 一时好奇偷听?, 无意中竟发现?他们商量的事竟是与胡人相关,他们二人早就与胡人勾连, 妄图控制我朝朝政,那个酒庄就是在胡人的授意下?建成,胡人为其提供平哀花花粉,为的就是控制对我朝重臣。”
“在崇湖案前,他们已经通过?平哀花控制过?朝廷命官,不?久之前,襄阳王控制城门尉,让其批复部分胡人的通关文书,又为胡人伪造假身份,让胡人能够自由进出。”
李清嘉几乎是咬牙切齿,“臣女不?过?一介女流,听?闻此事时慌乱踧踖,不?慎惊动草木,被兄长发现?,从那以后,就此被他囚禁在家中,若非臣女还有利用价值,他甚至要杀臣女保住秘密。”
“这次太后寿辰,他们也是用平哀花控制我,想要用我的清白陷害郎君,幸好郎君及时识破随机应变划伤臣女的皮肤,并打晕臣女,将?计就计让臣女金蝉脱壳,今天才?能站在这里?将?真相说出。”
林愫懂医术,当时李清嘉被戳伤脖颈,伤口看?起来可?怕,但并不?致命。
她倒地后不?久就被林愫串通的侍卫带走?,请御医诊治。
可?是当时李寻安甚至不?屑于检查一下?地上倒下?的李清嘉是否有呼吸,就开始满门心思投入到诬告林愫。
他对这个妹妹,除了利用,没有丝毫愧疚之情。
既然李寻安不?仁,也别怪她李清嘉不?义,李清嘉清醒过?来后就一丝一毫全?无保留地将?李寻安的预谋告知前来审问的刘孚。
既然要死,那就大家一起死,尤其是李寻安,她要他,要李家给自己偿命!
她的话掷地有声,“胡人在上京城南三十里?的小?镇上茶楼设有据点,他们运来的平哀花粉末就放在此处,还请陛下?明察。”
姜拂玉当即站起身来,“昨夜朕已经派刘孚去查了,李小?姐说的东西,一样不?少,查验的平哀花更是有两?车多?李大人,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李寻安双目赤红,昨夜姜拂玉不?是为了救姜瑶手忙脚乱吗?
她是什么时候分神去做这些事的?
这群胡人果真是蛮人,据点被端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能通知到他府上!
李寻安眼里?掠过?一丝狠色,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李寻安还有最?后一步棋,非到迫不?得已之时,他绝对不?会走?到这步。
他默默地按住袖子?下?的短刀,他是李家家主,吏部尚书,宫门尉根本就不?敢搜他的身,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敢将?兵器带上大殿。
他陡然出手,冲向姜瑶——
事到如今形势所逼,他只能这样做了。
挟持女帝唯一的女儿?,逃出城,调动中央军,展开巷战,然后立刻传讯荆州,调出荆州的兵力……
狐妖惑主,女帝昏庸无能,他的女儿?也是姜家血脉,他可?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让荆州军攻入京畿,扶持另一位明君上位……
若是他女儿?登基,即便十三州有怨言,也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心!”周遭的朝臣看?到他藏起的寒光,尖声道。
姜瑶迟钝地回神,想要躲闪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李寻安陡然瞪大眼睛。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刀穿心而过?。
他还没有接近姜瑶,忽然上前的林愫就轻而易举地卸下?他手中的刀刃,反手刺进他的心脏。
动作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座上的女帝淡然抬头,表情都没变过?,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林愫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吏部尚书李寻安,通敌谋反,庭上作乱,妄图刺杀陛下?,现?已伏诛。”
话罢,林愫拔出了手中刀,一脚踹开了李寻安,他倒在地上,一剑穿心,他活不?了了。
眼睛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李清嘉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冷漠地移开了目光。
自作孽,不?可?活。
毕竟离得太近,林愫虽有心控制,但鲜血还是不?可?避免溅了一滴在姜瑶脸上。
有点脏了。
林愫伸手擦去,温声道:“别怕。”
姜瑶眨了眨眼睛,心中的震惊多过?后怕。
李寻安就真的这样死了?
这……似乎也太简单了吧?
姜瑶微微皱眉,后知后觉发现?,林愫这个踹人的脚法,似乎有点眼熟。
此时,刘孚带兵上殿,“陛下?,幽、并二州骑兵已至城外,长水军与虎贲军知晓不?敌,现?已投降,臣带人长驱直入,包围襄阳王府和李府。”
幽州与并州距上京千里?之遥,而这二州的铁骑居然出现?在上京城中。
朝臣们这会可?是明白了,女帝早早地开始布下?了这盘棋。
襄阳王、李寻安,早就在女帝的股掌之间。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崇湖案,太后寿辰,可?能都是女帝有心为之。
姜拂玉站起身来,给今日的朝会收了个尾,“襄阳王府的人通通捉拿,押入天牢等候指示,而李家……没有朕的命令,不?允任何人出入。”
“散朝。”
乾坤已定,朝臣们在震惊中离去。
姜潮看?着?姜拂玉,眼神已经有些空洞,身侧的人拉了一下?他,他险些摔倒。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他被人带走?前,不?死心地看?着?姜拂玉,苍白地开口:“姐姐……”
姜拂玉被这个声音喊得一愣。
姜拂玉回头看?着?他,目光复杂。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时,他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花园里?荡秋千,身影瘦弱可?怜。
那时候姜潮才?十岁,刚离开了父母,从千里?之外的封地被送到了皇宫之中。
她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上前和他打招呼,说些宽慰他的话。
后来每逢遇见他,总会让人去御膳房拿点心给他吃,主动和他说说话。
她向来知晓姜潮性情阴冷孤僻,她的这些举动虽然不?能解决思乡之苦,只求能够给他带来少许的慰藉。
宫阙之内的龌蹉事数不?胜数。
后来姜拂玉某次路过?姜潮的寝宫时,竟然在门口看?到了她那个没用的皇兄的侍从。
她心中陡然一惊,毫不?犹豫地闯入寝宫之内,竟然发现?她的皇兄压着?那个瘦弱的孩子?,生?硬地扒开他的衣裳,行不?轨之事。
年少的姜拂玉一腔热血,气不?过?来,甚至没有去想得罪皇兄的后果,就拿起一边的花瓶,用力砸在皇兄头上,将?姜潮从他身下?拖了出来,盖上外衣。
事后,姜拂玉更是拽着?皇兄的衣领警告,如果他还有下?次,就拉着?他去父皇和朝臣。
因为这件事,姜拂玉还被皇后罚跪了两?个时辰。
她救姜潮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出于正义,关心他,则是因为恻隐之心。
却没有想到,久而久之,姜潮竟然对她起了私心。
她登基之时,曾遭遇刺杀,是姜潮不?顾一切拦在她身前,替她挡下?最?致命的三箭。否则,就她刚刚生?产完的虚弱身子?,根本就无法扛过?来。
为了弥补,姜拂玉后来增加了给他的俸银和赏赐,给了他亲王的殊荣。
她知晓姜潮的感?情,但她也明确地拒绝。
姐弟间如何能生?出男女之情,那简直就是乱/伦。
她原本以为,守好分寸,他们还是能够一辈子?做姐弟。
只是……
姜拂玉冷声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
姜瑶昏昏欲睡地趴在林愫的膝盖上,她朝会上情绪过?于激动,完全?没有注意到,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崩裂,血水都染红了纱布。
退下?来精神松懈,她疼得就差没哭出来。
林愫手中握着?湿布,沿着?她伤口的边沿,轻轻地擦去她的血迹,然后撒上止疼和凝血的药粉,一圈一圈地绕,给她重新包扎好。
最?后顺手打上个蝴蝶结。
姜瑶委屈地抠着?林愫衣服上的绣边,“这个伤口会不?会留疤呀?”
林愫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碎发,温柔地说道:“不?会的,等凝血以后,御医会给阿昭开祛除疤痕的‘玉颜膏’,阿昭只要听?话,每天按时涂抹,皮肤一样会恢复如初的。”
姜瑶哀怨地道:“绝对不?能留疤,留疤了,我就不?好看?了。”
“放心吧,阿昭无论如何都好看?,一个伤疤,还不?至于损伤阿昭的容貌。”
姜瑶自顾自地说:“有疤就没有爹爹好看?了。”
林愫:“……”
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爱攀比,还偏偏喜欢和他比。
他半是开玩笑半是安慰地道:“放心吧,阿昭的脸如果花了,那爹爹也在额头上划一道,到时候还是阿昭好看?,爹爹比不?过?阿昭的。”
“不?行!”姜瑶支起小?脑袋,一听?他要划花自己,当即就急得不?行,正当林愫感?动地以为这小?丫头在心疼自己时,这逆子?发话了:“我要比也只和长得最?好看?的人比,你要是划花了脸,长得不?好看?了,我比赢了也没意思,我才?不?要和你比了。”
林愫:“……”
不?生?气不?生?气,往好处想,自己还是她心目中长得最?好看?的人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那就别动了,你现?在动得越厉害,越容易触及伤口,反复撕裂,恢复得更慢。”
姜瑶乖乖听?话,不?再动了,乖乖地靠在竹席上,朝会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现?在都快睁不?开眼睛了,之所以还醒着?,不?过?只是依靠着?和林愫打嘴炮,给自己提神。
她现?在还不?愿意闭上眼睛安睡,就是想要听?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
父女两?人正坐在景仪宫一处檀木屏风后,自从下?朝后,林愫就抱着?她来到了这里?。
屏风前,姜拂玉在接见几位朝臣,商议着?对李寻安和姜潮及其党羽的发落。
“陛下?,还有一件事,”刘孚说道,“荆州那边是否要注意……”
毕竟荆州牧是李家人,唇亡齿寒,得知李寻安在京中死讯,只怕要生?动乱。
“去找新城公主,”姜拂玉说道,“李寻安死了,但他还有两?个李姓的孩子?,随便挑个来接管李家,再让新城公主李家主母的身份给荆州牧去信,就说朕顾念亲情,看?在新城公主面上,愿意大度放过?李寻安以外的李家人,若荆州牧愿意安守本分,朕不?会找他麻烦,让他好好地掂量一下?。”
“是!”
姜瑶听?着?姜拂玉有条不?紊地逐一吩咐,忽而明白,她和姜拂玉之间,在智商上有一定的距离。
姜拂玉能够从公主一步步登上皇位,成为南陈第一位女帝,姜瑶或许永远也达不?到她那个境地。
如果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甚至发现?不?了平哀花。
而她娘则可?以暗中筹谋布局,织下?一张天罗地网,连带着?在李寻安死后,平衡李氏一族的方法也想到了。
姜拂忽明白了,这就叫做降维打击。
她又将?目光投向林愫,那么,林愫在这局中,究竟参与了多少。
姜瑶忍不?住问道:“爹,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平哀花的?”
林愫道:“爹娘怎么放心得下?阿昭一个人去查案,阿昭去的每一个地方,审问的每一个人,我和你娘亲都知晓。”
听?到这话,姜瑶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她回想起林愫朝廷上踹李寻安的那脚,陷入了沉思中。
原来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
“那个名叫青萍的小?倌招供后,我和你娘也意识到崇湖案背后真相非同寻常,且抓了李九后,我与你娘渐渐也知道李寻安与襄阳王来往紧密,或许也参与其中,对着?他们两?人查,自然而然就查出来了。李家手握两?万中央军,你娘考虑到最?坏的打算,干脆命刘孚北上调军,保证京畿安全?。”
林愫所说的每一件事,主语几乎都是“我和你娘”,姜拂玉的布局,全?都有他的身影。
明白了,这是她爹娘共同solo的主场。
姜瑶心想,合着?就算没有她,她爹娘也能审查清楚,她的贡献相当于零。
她偷偷跑出城,踩进姜潮的全?套中,还差点乱了他们的布局,成了他们这场必胜的棋局中唯一的牺牲品。
林愫看?出她的心思,又说道:“当初青萍招供时,他本人也不?了解那些能够控制云娘的红色粉末,也说不?清来处,若非是阿昭翻出了《西洲县志》,我们还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产自西洲的平哀花,并认定此事和胡人有关。”
“阿昭还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本来他们允许姜瑶查案,只是放她出去玩玩,对她没有太多的要求。她能独自查出这个结果,他和姜拂玉心里?还是跟满意的。
姜瑶翻了个身,冷哼道:“下?次你们设局,可?不?能再这样瞒着?我了。”
鬼知道她这些天多么为外面流传的那些谣言忧心。
事情也算有所着?落,她松了口气,总之,能够将?姜潮和李寻安绳之以法就好了。
只不?过?,姜拂玉在外面和大臣们讨论了半天,将?李家每个人都安排得一清二楚,唯独没有说怎么发落姜潮。
姜瑶努力地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有大臣提出:“陛下?,襄阳王该如何处置?”
快打蔫的姜瑶立刻竖起耳朵,然而此时姜拂玉却掉线了。
时间渐渐流逝,一秒…两?秒,四周陷入死寂中,女帝久久没有回答。
长时间沉默,让姜瑶抓心挠肝,她伸手想要去碰那扇屏风,然而刚刚起身,忽然力竭,失去意识,从榻上翻了下?去。
林愫脸上一变,手快捞住她,才?没让她栽跟头 。
他抱起昏睡不?行的姜瑶,搭上她的脉搏,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是太累睡着?了。
……
过?得的劳累加上前一日被炸药震伤了脑子?,姜拂一睡就睡了整整两?天一夜。
在此期间,京中几乎要翻天了。
禁军浩浩荡荡封了五家酒肆,并在城中大肆抓捕胡人的间谍,闹得沸沸扬扬。
他们在追查奸细同时,还顺便将?襄阳王和吏部尚书私通胡人的消息一起传了出去,将?崇湖案和之前狐妖的传言归咎于胡人想要挑拨离间。
自危阳之难后,南陈人对胡人深痛恶绝,知晓此事后义愤填膺,之前说林愫是什么祸乱君主的狐妖的传言自然土崩瓦解。
……
对于李家几个孩子?的处置,姜拂玉很快就有了决断。
刘孚奉女帝之命,亲自带着?御林军冲进李府。
彼时,姜玥当时正和三个弟弟躲在母亲身后,见到甲兵进入,几个孩子?吓得尖声惊叫,连带着?新城公主也捏了把汗,不?过?在孩子?面前,还是强行镇定。
“陛下?有令,清河郡主以及大公子?冠以皇姓,理应在宫中宫由陛下?教导,不?宜再留在府上,带走?!”
刘孚挥手,甲兵上前,拉起姜玥和她年纪最?大的那个弟弟往外拖,姜玥哭喊道:“母亲,母亲,快救我救我!”
她弟弟同时也大哭出来。
新城公主抱着?剩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连忙一遍遍磕头道:“刘大人,求求你,能不?能让我见陛下?一面,让我求求陛下?,不?要让我们母子?分离!”
刘孚受不?起她的大礼,只好也跪了回去,拱手道:“陛下?说了,公子?和郡主虽冠以皇姓,但内里?却是李家人,他们既然用了这个姓,就应该承担起用这个姓的后果,殿下?慈母心怀,舍不?得孩子?也是正常,但孩子?被锦衣玉食囚禁一辈子?,也总比谋反丢了脑袋强,对吗?”
听?到这话,新城公主呆愣在原地,刘孚挥手,正要吩咐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新城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追了上来——
“等等,等等,刘大人!”
她穿着?华贵的三叠裙,跌跌撞撞推开甲兵来到长子?和长女身前,看?着?儿?子?女儿?满是泪痕的小?脸,长久地盯着?他们看?,似乎想要努力把他们的容貌都记住。
新城公主明白,这一别,这辈子?都可?能无法再相见。
刘孚按着?剑,给她和两?个孩子?的告别留了点时间,并没有阻拦。
姜玥哭着?喊道:“娘……”
新城公主替女儿?擦干了泪水。
新城公主从小?就不?如几个姐妹,她不?如姜青玉那般会审时度势,也不?如姜拂玉那般惊艳绝才?,只能随遇即安,走?一步看?一步,规规矩矩地长大,嫁人。
也因此,她一生?中也无法给孩子?太多的东西,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她丈夫,明知所嫁非人,也没有办法像姜青玉那样带着?孩子?们避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自己的脊梁,去求她妹妹,给孩子?们留一条生?路。
“别哭了,玥儿?,你是姐姐……”
她哽咽道:“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苦,再也不?如往日在府中的自在,阿娘知道你性子?烈,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千万不?要寻短见,一年,十年……活着?,就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
“从今往后,多加保重。”
……
姜瑶做了个很长的噩梦,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殿下?,殿下??”
“啊?”姜瑶一惊,原来是临春在叫她。
“郎君昨日就去了景仪宫,只怕没那么快回来,殿下?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姜瑶点点头,“那…吃吧。”
她伤口没好,不?能吃太过?油腻上火的食物,姜瑶看?着?这一桌清淡的饭菜,正要起筷,可?她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猛然间闪过?一些画面,像是着?了魔一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桌子?就干呕起来。
“殿下?!”
四周宫女立刻来查看?她的情况,“快,快去叫御医!”
“不?要!”
姜瑶扶着?桌子?,喊住了她。
姜瑶满眼通红,“我没事!”
临春担忧道:“真的没事吗?”
姜瑶问道:“襄阳王,现?在如何?”
“襄阳王府的下?人已经被全?部斩首,只是……襄阳王现?在被陛下?关押在天牢中,陛下?还没有说该如何处置……”
第65章 报仇
昭徽二年, 姜瑶十六岁。
女帝在行宫遇险,昏迷不醒,经过调查, 凶手正是东仪宫储君。
以女弑母,谋逆大罪。
姜瑶被押入天牢,等候处置。
……
铁门上传来一声清响, 姜瑶下意识蜷缩到?角落里,皮肤与土墙的糙面剐蹭,单薄衣衫下的伤口被牵扯,鲜血洇红了她入狱时?所?穿的碧色罗裙。
姜瑶怔然抬头?。
襄阳王姜潮。
他来了……
自从母皇在行宫中遇刺,旧伤反复,这些天更是?昏迷不醒。这皇宫好像就成了李家人?的天下。作为?与李氏家族交好的襄阳王, 姜潮也渐渐得势。
一个小小的亲王,竟然也能?自如出入天牢重地。
看守姜瑶的狱卒已经习惯了姜潮的到?来,他抬手做了一个指令,狱卒便心领神会地走进来,熟练地将角落里的姜瑶拖了出来, 架在刑具上。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受刑时?间。
她十根手指的指甲被逐一拔去, 盐水撒在姜瑶的伤口上,一根接着一根银针扎入她的血肉中。
刚刚开始进入天牢的时?候, 姜瑶被这些刑罚折磨得崩溃大叫。
她从小被父亲爱护,林愫从来不舍得打她连带着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下。
跟随母亲回宫, 她贵为?一国公主,身份尊贵, 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做出这些事情。
而自从她沦为?阶下囚, 她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个动物, 没有?任何属于人?的尊严,可以随时?被摆弄。
长时?间的折磨后,到?了现在,姜瑶已经习惯了姜潮隔三差五对她上刑,她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
狱卒对她一顿惯常的用刑后,轮到?姜潮亲自上场。
她冷漠地看着姜潮拿起烧铁烙,按在自己胸口的皮肤上。
炙热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如万蚁噬心,姜瑶浑身都?按耐不住颤抖着,她甚至闻到?了焦熟的味道。
她的皮肤向来光洁如玉,自从她年岁见长,尝尝学着南陈女子?的方法保养皮肤。
可是?在天牢的许多天后,她浑身的皮肤全是?各种?伤口,不忍直视。
她目光依然冰冷,似挑衅般看着姜潮。
姜瑶的态度当即将姜潮激怒,他上来抓着她的头?发,大喊:“疼吗?你喊我?一声父亲我?就放过你,你喊呀,你喊呀!”
“只?要你喊,我?就饶你性命,喊呀!”
刑讯是?为?了逼供,姜潮刚开始是?想屈打成招,逼迫姜瑶签字画押,承认她刺杀女帝的罪行。
姜瑶可以死,却不能?让自己的死为?人?做嫁妆,她满身的反骨在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硬生生挺过刑罚,即便再痛苦,也偏偏咬紧牙关,就是?不招供。
哪怕他们打死自己,没有?她的证词,就永远无法证明她有?罪,哪怕他们最后扶着那个傀儡登上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十三州藩王随时?可以以此为?借口进军京畿。
哪怕最开始,姜瑶从来没有?想过,她居然能?够抗过这么多惩罚。
大抵是?没有?想到?姜瑶如此硬气,咬死不愿意招供,姜潮积攒了一肚子?怒气,渐渐的将对她的逼供变成了发泄,将他的求而不得迁怒到?姜瑶身上,拿她取乐。
他手中的铁烙几乎要刺进她的心脏,重伤下姜瑶眼神间渐渐迷蒙,眼前一阵阵发黑,都?快要看不清东西了,耳边充斥着姜潮癫狂的吼叫:“你承认我?这个父亲就这么难吗?就这么难吗?”
姜瑶嗤之以鼻,姜潮也想和她生父作比,他也配?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愿意承认林愫一个父亲。
姜潮让她喊他父亲,比让姜瑶签字画押还要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快要失去意识之际,一盆冷水浇灌下来,姜瑶瞬间清醒了不少。
四肢上刻骨的疼痛传来,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此时?终究是?按耐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姜潮大概是?累了,或者不想继续浪费时?间,挥手让人?将姜瑶抬下去。
狱中有?安排医师,每次折磨完姜瑶后,姜潮都?会让医师给姜瑶诊治,进行简单包扎止血,防止她真的死了,后续的招供没有?着落。
其实,最开始入天牢的时?候,在第?一次被严刑折磨后,姜瑶是?真的想过要寻死的。
她甚至对着墙角狠狠撞了下去,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她想要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撞死,可惜被狱卒救了回来。
她那时?候想着,死了就不用被这样无休止地折磨下去,死了他们想要自己认罪的想法就落空了。
可是?到?了后来,姜瑶一想到?害她的人?还活着,她就没有?办法瞑目。
她要活下去,无论多痛苦,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就这样子?和他们耗着,看看到?最后,究竟谁能?活得过谁。
可惜的是?,长久的拖延下,李家人?始终会失去耐心,他们才不会允许姜瑶一直活下去碍他们的眼。
既然她不愿意写认罪书,那她存在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姜瑶死去的那夜,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彼时?,狱中静悄悄的,守夜的狱卒都?在打着瞌睡,姜瑶一如既往,疲惫地靠在墙角。
睡梦中,忽然被开门声惊醒,陡然睁眼,借着高窗上照进的月光和远处微弱火光,姜瑶依稀看见一个人?站在铁门前,手中握着白色长绫。
她下意识往后缩,探手伸向稻草堆里。
上官寒那日探访天牢,离开之前,曾经偷偷将一把短刀塞进她的手中,她悄悄地藏了进了稻草中,如果有?人?想要对她图谋不轨,那她就……
然而,下一刻,那个黑衣小吏却一动不动地展开手心,一块玉佩垂落下来,流苏坠子?无风而动。
姜瑶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月光下,姜瑶看见那块玉佩发射着明亮的光泽,这是?一块青色的玉佩,还有?上面的合欢花图案。
认出玉佩的时?候,她心渐渐沉落下去,藏在稻草后的手握紧又松开。
她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伸手去握住那块玉佩。
虽然离家多年,但?是?她还是?记得林愫常年收在盒子?里的那块青色玉佩。
他珍藏的东西很少,像这块玉佩一样小心收着,甚至因为?担心被她弄坏,都?不愿意给她多看一眼的更是?世?无其二。
年幼时?姜瑶好奇,曾经哀求撒娇撒泼,才有?幸在林愫的盯梢下,赏玩一番。
那时?候的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看清被爹爹爱惜的物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看清后也觉得不过尔尔,却唯独认认真真记住了玉佩上的图案。
小吏给她看的这块玉佩的玉质、色泽,还有?上面的花纹,和她年幼时?观赏的玉佩一般无二。
如果他们不是?见过林愫,又如何能?拿出这样的玉佩来威胁她?
她这双伤痕累累的双手捧着玉佩,血渍染污了青玉,和幼年时?相?比,再次见到?这块青色玉佩,一切已然物是?人?非。
姜瑶哭了,眼泪冲洗着她脸上的血污,滴落在玉佩上。
小吏握着白绫一圈圈地缠绕上她的脖颈,收紧,窒息感传来。
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夜里只?派一个瘦弱的小吏就敢来杀她。
林愫珍藏的东西,很少会落入他人?手中。
他们是?什么时?候找到?爹爹的?
爹爹还好吗?
可是?姜瑶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事了。
她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
再不甘心她也无可奈何。
她不想死在这里,但?是?她更害怕林愫因她连累。
落到?李家人?手里,只?要她还活着,李家人?肯定不会善待她爹爹的。
白绫的缠绕下,她感受到?空气在消失,大脑因缺氧而胀痛,万物化为?流光从她的世?界中抽离出去,连带着她的生命,也缓缓流逝。
她这一生过得足够失败的了,她死了就死了吧,只?求用她这条命,换取吉光片羽的希望,护住她的爹爹……
这样就足够了。
姜瑶认命地闭上双眼,不再挣扎,手中的玉佩掉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
姜瑶从醒来开始就是?闷闷不乐的,连饭菜也吃不怎么下去。
临春方才看她不舒服,又不肯找御医,心想她可能?是?因为?头?伤未愈,本来就头?疼郁闷,加之醒来时?没有?看见林愫和姜拂玉,心绪不佳,有?些魇住了。
小孩子?都?是?粘人?的,姜瑶也不是?宫女们看大的,宫女们说不上是?她亲近的人?,比起从前宫里长大的孩子?,姜瑶更像是?个民间长大小孩,也更粘父母。
临春特地找人?去景仪宫,将姜瑶苏醒的消息告知女帝和郎君,希望他们能?回来开解姜瑶。
可惜那两位这两天忙着追查胡族奸细,几乎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分神。
林愫更是?已经在廷尉司呆了一天一夜,审问最新抓捕的胡人?,最快要到?晚上才能?够赶回凤仪宫。
姜拂玉只?是?吩咐御医和宫女们照看好她,等她忙过了这几天,她抽出时?间再好好陪一陪姜瑶。
胡人?胆敢勾结南陈亲王与重臣,妄图把控南陈朝政,姜拂玉怎能?咽下这口气?看这两天的风向,朝臣们大抵能?猜到?不久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恐怕就在不久之后,继危阳之难以来,南陈和胡人?,将再有?一战。
姜瑶查出姜潮背后是?胡人?时?也猜到?了这一点,不过后续就不关姜瑶的事了,真的要打,那也是?姜拂玉要考虑的事情,排兵布阵是?武将该想的,而统筹布局则由文官考量。
作为?只?有?八岁的公主,在战争大事上,姜瑶甚至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她怔怔地坐在窗台前,看着院子?里渐渐长高的花树。
时?节轮转,春夏代序,距离他们刚刚回宫那会儿,这院子?里的花草愈发繁盛,连带着雀鸟也多了起来。
有?几只?麻雀在屋檐上筑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临春将御医熬好的药端给姜瑶:“殿下,您先把药喝了吧,陛下暂时?不能?过来,郎君晚上就会回来,你还是?别?等了。”
姜瑶向来怕苦,但?她发呆的时?候大脑放空,只?会无神地听从临春,像只?木偶一样乖乖地捧起碗,把药喝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临春话中的意思,是?以为?她现在走神是?为?了等姜拂玉和林愫。
其实不是?。
她只?是?因为?又梦见了上辈子?天牢里的场景,有?些魔怔。
梦中,她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屋中,不辩日夜,浑浑噩噩,被刑讯逼供,打得浑身是?伤,每一日都?活在恐惧之中,不知道哪天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她拉开袖子?,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臂,依稀记得双手全是?血水的模样,好像还感觉到?身上有?些幻痛。
她将药碗还给临春,顺便漱了个口。
姜瑶已从临春口中得知姜拂玉下令将襄阳王府所?有?下人?弃世?街头?,且唯独还将姜潮留在天牢中,至今未处置,也没有?消息。
可能?,真的是?要放过他……
姜瑶思绪翻涌,如果姜拂玉看着旧情放过姜潮,让他还能?从天牢中出来,上辈子?已经死去的她也不会安息的。
如果姜潮还活着,她这辈子?也不会安宁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瑶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喊道:“禾青……”
禾青方才一直蹲在屋檐下的梁柱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麻雀孵蛋,听见姜瑶的呼喊,从上面跳了下来,闯进她的视线中,“殿下有?何吩咐?”
姜瑶也从榻上跳了下来,“走走走,跟我?去天牢。”
再一次踏出天牢,虽是?隔世?,但?对于姜瑶而言,不过才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姜瑶看着望不到?头?的阴暗的牢房,有?些怅然。
天牢就在外宫,平日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
最近抓捕的胡人?全部都?关在廷尉司,剩下一些牵涉其中的李家及其帮凶,则都?被收押在此处,姜拂玉调重兵看守。
见到?小公主出现,守卫皆惊讶,“殿下,天牢乃污秽之地,殿下尊贵之身,怎么亲自到?来?”
姜瑶吸了吸鼻子?,周遭阴冷潮湿的味道涌入鼻腔,唤醒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她忍不住捂住口鼻。
“襄阳王是?关押在这里吗?”
“是?的,”守卫迟疑地问道,“殿下是?想要进去吗?”
姜瑶点点头?。
“母皇这些日子?忙着和朝臣们周旋胡人?之事,无暇管顾襄阳王府,何况……”
姜瑶压低了声音,“襄阳王与母皇又是?姊弟,念及旧情,母皇不好直接处置襄阳王,所?以托了我?来。”
狱卒听懂了姜瑶的言外之意,她这是?暗示女帝亲缘,不好意思明面上处置姜潮,所?以让她这个女儿来代劳,偷偷了结了姜潮的意思吗?
可是?,姜瑶年纪那么小,女帝就算真的要暗中处理?了姜潮,也不至于让姜瑶来吧?
狱卒疑惑地问道:“殿下可有?陛下的御令?”
姜瑶看着他,目光冷了下去,肃声道:“本公主在此,就是?御令。”
姜瑶是?女帝唯一的孩子?,女帝对她的宠爱宫里宫外有?目共睹,若非女帝吩咐,她身为?公主之尊,也不会屈身到?这种?地方来。
她一发话,狱卒就不敢追问了,只?好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入牢房中。
只?是?在她进去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让人?立刻去通报景仪宫。
姜拂玉都?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姜潮,怎么可能?有?御令?
姜瑶想空手套白狼,糊弄狱卒的。
趁着姜拂玉现在还在景仪宫中接见大臣,无暇顾及到?姜潮,姜瑶捏着袖子?底下藏起的短刀,提起裙摆,快步跟着狱卒上前。
——她要宰了姜潮!
很快,姜瑶就到?了关押姜潮的牢房。
进了天牢,众生平等。
哪怕是?再尊贵的人?到?了这里,也一样会被剥下尊严,像畜牲一样被关押在昏暗的牢房中。
牢房内暗沉,唯有?高窗上泄下点点阳光,需要掌灯才能?看清屋中情况。
狱中饭菜吃不惯,姜潮被饿了好几天,浑身都?没有?力气,瘫软在稻草堆中。
他的脸上全是?泥垢,原本眉清目秀的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形状。他的衣裳和头?发也全乱了,外袍灰扑扑的,好不狼狈。
姜瑶就站在铁栏杆前,垂眸看他。
虽然姜潮精神萎靡,但?是?起码浑身上下的皮肤还是?完整的,没有?人?给他上刑。
他见了姜瑶,反而精神了起来,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小公主,你是?来看我?的吗?”
姜瑶冷冷地盯着他,袖中的短刀蓄势待发。
她知道,她没有?拿出姜拂玉的诏书,狱卒半信半疑,哪怕放了她进来,也肯定会回去告知姜拂玉。
姜拂玉肯定会带人?过来的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哦,不对,”姜潮笑道,“你应该是?讨厌我?的,怎么可能?来看望我??”
他扒拉着铁窗,隔着铁窗,那双眼睛幽深,淬满了毒意,不加掩饰地怒骂道:“你爹是?个贱人?,你是?你爹生的,也是?个小野种?,明明是?你我?先认识你娘的,如果没有?你爹硬插一脚,我?和你娘早就在一起了,都?怪他那个贱人?,他就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而你这个野种?也一样!”
姜瑶捏紧了拳头?,冷冷地盯着姜潮,然而片刻后,她忽然发现,姜潮似乎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了,还能?趴在栏杆上说话,全凭对姜瑶的憎恶吊着一口气。
姜瑶愣了片刻,见过姜潮虚弱的样子?后,她忽然发现,原来他并不可怕。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恐惧,而是?平静地说:“我?爹会长命百岁,一生平安无虞,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的另有?其人?。”
“襄阳王,”姜瑶对他道,“有?些东西,你得不到?的就是?永远得不到?,我?爹已经是?我?娘的夫君,我?娘爱惜我?爹,即便群臣反对她也还是?坚持要立我?爹为?后,哪怕你诅咒也好,谩骂也好,他们都?会好好的,活着的时?候就是?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百年之后,葬于同一墓穴的,也是?他们二人?。”
姜瑶当然了解姜潮,说的都?是?掏他心窝子?的话,果然当姜瑶说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时?,姜潮神色狠戾,立刻隔着栏杆伸手,想要去掐姜瑶的脖子?。
结果才刚刚探出手,就被身侧的禾青抓了过去,姜潮疼得失声尖叫,他双手手筋竟然顷刻间被扭断。
他双手垂落,已经无法抬起,靠在铁栏杆上,一边痛得冷气一边谩骂道:“你和你爹那个贱人?不就是?想要杀我?吗?可姐姐会如你们的愿吗?为?什么姐姐杀了我?王府所?有?人?但?是?唯独放过我??你以为?她对我?没感情吗?”
他挣扎着起身,“她不可能?杀我?的,无论如何她都?会留我?一条命,我?当初替她挡下三箭,这条命,是?她欠我?的。”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提到?救命之恩。
除了救命之恩,他和姜拂玉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姜拂玉会不会因为?记挂救命之恩而放过他姜瑶不知道,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
姜瑶给了禾青一个眼神,他接过狱卒的钥匙,“哒”的一声将铁门打开,两个暗卫立刻冲进牢房,抓着姜潮手臂按在地上,踩着他的膝盖逼他下跪。
姜瑶终于从自己袖子?里掏出短刀。
姜瑶不止一次想过,将姜潮弄刑架上去,将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全部还回去,折磨他个一个月两个月再杀了他。
可是?现在,时?间赶不及。
而且姜瑶也不想真的变成失去理?智的疯子?,被仇恨蒙蔽心智,不顾一切地对他上刑拷打。
只?要能?够杀了姜潮,亲手杀了姜潮,那就已经足够了。
到?了这时?候,姜潮终于意识到?姜瑶是?真的要杀他,可算是?知道了害怕,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用尽力气想要挣脱暗卫的束缚。可是?还是?被按得死死的。
“你…你想要干什么…你杀了我?,你就不怕陛下……”
他的声音中断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奇怪声音,下一刻,鲜血在他的唇角溢出。
姜瑶的刀刺进了他的胸口中,那是?心脏的位置。
她的力气不大,甚至一次没有?完全将刀推进去,她双手握住刀柄,脚跟往后蹬,借了个力,才让刀锋完全没入他的体内。
“怕?”
姜瑶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凭什么会害怕?”
“我?是?母皇唯一的女儿,南陈唯一的公主,母皇就只?有?我?这个孩子?,你觉得你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会因为?你而和我?闹掰吗?你戴罪之身,其罪当死,我?杀了你,母皇为?了对你那点微不足道感情就让她的女儿来偿命吗?或许她会罚我?禁足,呵斥我?,责骂我?,但?是?除此之外,她还会对她只?有?八岁的女儿做什么呢?”
“别?做梦了,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着,姜瑶用力拔出了刀刃,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温热鲜血喷涌出来,她的脸还有?她的衣服,溅得到?处都?是?。
姜潮轻微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禾青伸手探了下他颈间的脉搏,对姜瑶说道:“殿下,人?已经死了。”
姜瑶擦了擦脸上的鲜血,怔然看着倒下的姜潮。
亲手杀了仇人?,她胸腔中并没有?充斥着想象中的快感,反而大脑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种?失去目标的落寞。
但?这种?情绪只?持续了片刻。
她渐渐感觉到?了一种?解脱,一种?由衷的解脱。
她想,以后她终于不用再做噩梦了。
第66章 禁足
人是杀完了, 但至于怎么样和姜拂玉交待,姜瑶还没有想清楚。
她站在原地放空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离开?。
既来?之则安之, 所有的结果她都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是。
姜拂玉可?能会罚她,但惩罚不会太重,大不了就是在?禁足在?宫中, 反正姜拂玉自己心里有分寸。
姜潮本来?就犯下死罪,他死在?姜瑶手?上,姜拂玉除了咽下这口闷气?,还能有什么办法?
姜瑶心想,她可?是独生女,独生女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有底气?的。
想清楚了这点以后, 姜瑶踏出天?牢,日照当空,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落在?她的沾血的手?上,在?阳光下照耀下显得白皙。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很少亲自动手?杀人, 没有经验,也没料到鲜血洒自己一身。
她今天?穿着青色的罗裙, 这身血太过灼目。
“殿下……”
禾青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姜瑶抬头, 却看到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身影。
林愫。
姜瑶心跳凝滞片刻,迟疑地想到:他怎么来?了?
如果是姜拂玉站在?这里, 姜瑶可?能是以为她在?得知姜瑶来?天?牢后, 担心姜潮,担心自己的女儿, 疑惑她为什么来?此,会对姜潮做什么,在?得知真相后,兴师问罪。
林愫站在?台阶前,好像已经等在?这里很久了,手?中拿着是姜瑶平时穿的黑色小?披风,姜瑶出来?后,便上前两步将披风围在?她身上,遮挡住她身上的血迹,又拉起兜帽。
姜瑶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无言。
等他手?上的帕子敷到脸上的时候,姜瑶才发现原来?他准备的居然还是湿手?帕。
“暂且先掩盖一下吧,待会回去以后再洗干净。”林愫温和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将手?帕收好,拉起她的手?往前走,“走吧,回去。”
“爹爹?”
姜瑶疑惑地抬头,林愫这个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今天?必然会来?天?牢,会杀姜潮,甚至,连她杀人手?法不熟,被血溅一身都预料到了,斗篷和湿手?帕都准备好。
可?是,他似乎并不觉得姜瑶亲自动手?杀人有什么问题,也不阻拦,只是默默地等在?外?面,替她擦拭血迹,处理残局。
“你……”
她被牵着走了几步,脑子迟钝的运转,其实,她对林愫这些天?的表现早已有了怀疑,只是现在?才意识到了——一件被她忽略了的事。
她抬头看着林愫,眼?光渐渐深沉可?就在?这时候,林愫的脸色冷了下去,把姜瑶拉向身后。
姜瑶向前望去,士兵们?簇拥着中央风尘仆仆的急切人影,正是带着人匆忙赶来?的姜拂玉。
她来?得匆忙,衣裳都是在?内宫中穿的常服,见?到被林愫拉着的姜瑶,停在?了天?牢的台阶下。
狱卒观摩着这三人的状况,已经察觉了不对,走到姜拂玉面前,将方才里面发生的情况告知姜拂玉:“陛下,襄阳王已死,是…公主?殿下动的手?……”
姜拂玉的眼?中充满了错愕与?不可?置信,抬眼?朝姜瑶看来?。
虽然林愫的遮挡已经足够严密,但仔细看,姜瑶的披风下面,还是露出了染血的衣摆。
姜瑶叹了口气?,她要杀姜潮,就已经想到了此刻这一幕,她从林愫背后出来?,将手?中染血的刀丢在?地上,血珠从刀刃上弹出,落在?白玉阶上。
姜瑶承认过道:“是我做的。”
“襄阳王是我杀的,我亲自动的手?,因为我恨他。”
姜拂玉双唇微动:“阿昭,你……”
姜瑶已经做好了迎接雷霆暴雨的心理准备,她平静地道:“之前他不止一次两次地刁难我与?爹爹,他到处传播谣言,恨不得我爹死,而且太后寿宴,他也故意帮着清河郡主?刁难我,娘亲迟迟不杀他,是想要留他一条命吗?我气?不过,也无法容忍他活下来?,将来?继续祸害我和我爹爹,所以我必须要杀了他。”
长久的沉默,姜拂玉的脸色凝固,姜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在?为姜潮难过,还是因姜瑶的逾矩而震怒?
片刻后,她目光转向姜瑶,重重摇了摇头。姜拂玉似乎不认为姜瑶年纪轻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看向林愫,笃定地道:“是你教她这样说的?”
姜瑶脸色一变,当即开?口。
“不关爹爹事!”
“是我做的——”
两道声音同时发出。
姜瑶的话被林愫的声音盖过,她猛地回头,着急地道:“爹爹,你掺和什么!”
这分明就是姜瑶自己和姜潮的恩怨!
为什么要承认这个莫须有的诬陷?
林愫站在?台阶上,自从接过这个话以后,他就和姜拂玉对峙起来?,气?氛剑拔弩张。
“是我让阿昭来?天?牢的,”林愫一字一顿地道:“这两日来?,你一直防备着我,监视我,更别说让我踏足天?牢,所以我只能拜托阿昭来?,阿昭是我养大的,她最听我的话。”
“我让她帮我杀姜潮,她就乖乖地来?了,不过我只是让她帮我除掉姜潮,不会让她替我担责,这件事,是我做的,你要打?要罚,尽管冲我来?。”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姜瑶的脸,这个动作直接激怒了姜拂玉,怒喝道:“别碰她!”
惊得姜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被姜拂玉的声音吓到,而是林愫此刻的眼?神——
姜瑶第一次看见?林愫这样的表情,所有的温和柔软从他脸上卸去,眸如寒霜,如站立的冰塑,不带一丝情绪。
“爹……”
姜瑶刚想喊他,他却转头向她投来?一个眼?神,那是让她噤声的眼?神,他的意思就像是:我和你娘吵架,小?孩子躲开?。
姜瑶停在?原地不敢动,闭上嘴,说不出话来?了。
林愫收回目光:“襄阳王府众人皆死,唯独留下他一人,你不舍得动手?,我就来?替你动手?。”
“可?你不该利用阿昭!”姜拂玉痛心地道,“她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你甚至教她替你撇清罪名?,你简直……”
她咬牙切齿道:“不配为一个父亲!”
林愫笑了,真要讥讽起一个人来?,他的嘴还真不输于任何人,“你就那么护着你那个弟弟,不仅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保住他的性命,现在?还为了他迁怒我和阿昭,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好得令我这个丈夫都有些嫉妒了。”
“你们?就算不是同父同母,也是同姓的宗族姐弟,你知不知道,这有违人伦!”林愫阴恻恻地道:“你真令我感到恶心!”
此言一出,最先感到惊讶的是姜瑶。
姜瑶心惊如伐鼓,她知道林愫这个样子不对劲。
他似乎已经不是想要单纯地为姜瑶揽过罪责,倒像是故意激怒姜拂玉。
她心中有个猜测,但她不知道对不对,只好小?心地观察着姜拂玉的反应。
姜拂玉怒极反笑:“你疯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凭什么将孩子牵扯进去?”
“我是疯了,那又如何?”
“白茵!”
身后跟着的白茵上前来?:“陛下。”
姜拂玉问道:“东仪宫都清理出来?了吗?”
“自公主?回宫后便开?始整理,现在?公主?随时可?以入住。”
“好,”姜拂玉下令道:“郎君失了心智,无法扶养公主?,公主?今日起迁居东仪宫,郎君禁足凤仪宫,无朕口谕,不得踏出凤仪宫半步,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瑶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还有这一遭,大脑空白,连忙说道:“不,娘亲,你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和爹爹分开?!”
姜瑶伸手?去牵林愫的手?,然而林愫向后挥袖,避开?了她的触摸。
林愫低头看着她,脸色晦暗不明,“走吧,阿昭。”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哀伤,“留在?这里,爹爹会连累你的。”
姜瑶急切地想要挽留他,“可?是明明……”
侍卫走上前来?,拦在?姜瑶和林愫之间,遮挡住姜瑶的视线,他们?恭敬地对姜瑶说道:“殿下,请吧。”
……
与?其说是搬到东仪宫,不如说是姜瑶又回到了东仪宫,她上辈子居住的地方。
从建筑布局上来?讲,东仪宫比凤仪宫要大得多了,东仪宫历来?都是储君居所,内设议事堂,以及东仪宫书房,储君可?在?此地召见?臣僚。
姜拂玉让人将姜瑶的行李全都送了过来?,从春夏秋冬四位宫女,到她从前家里带过来?的一些小?木雕,全部?一起搬了过来?,大有让她永远住在?东仪宫,永远也不回去和她爹一起住的形势。
姜瑶来?到东仪宫的第一时间就是将身上的血迹洗干净。
这里的院子宽敞大气?,而凤仪宫小?巧雅致。若真比起来?,院中景色反倒没有凤仪宫别致。
姜瑶换上了雪白的中衣,坐在?院子的台阶前。
临春一边给她擦干头发,一边安慰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可?能只是一时气?急,让殿下与?郎君父女分离,等过不久,陛下气?消了,就会让殿下回去的。”
临春也以为是林愫唆使姜瑶去杀襄阳王,叹息道:“说起来?,郎君也真是的,他与?襄阳王那是私怨,哪怕他再想要杀人,也不应该拉殿下下水。”
“那…爹爹现在?怎么样了?”
“郎君被关在?宫里,陛下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奴婢过来?的时候,郎君正和平时一样,坐在?院子里发呆,也不知道郎君心里在?想些什么……唉,殿下,头发还没干!”
姜瑶摇摇头,将自己的头发拢了回来?,往大门中去,果然被侍卫拦住了。
姜瑶问道:“母皇不是只让爹爹禁足吗?为什么连我也拦着?”
侍卫生怕惹这位小?祖宗生气?,小?心地说道:“殿下,陛下有言,她担心殿下为了郎君而太过偏激,何况殿下头部?创伤,所以……殿下这几日就留在?东仪宫中静养。”
也就是也不能出去的意思。
姜瑶脸色沉了下去,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姜瑶要发作的时候,小?公主?像只河豚一样泄气?了。
她默默垂下手?,转身离去,回到殿宇中。
……
禾青被姜瑶传唤的时候,还以为姜瑶姜瑶不满禁足,想要自己带着她翻出去。
跟着姜瑶这些天?,禾青也摸清了自己这位小?主?子的性子,视宫规于无物,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菜且爱玩,有时候甚至不带脑子,一胡闹起来?,没完没了的。
然而姜瑶只是将从凤仪宫搬过来?的一匣子东珠,连带着林愫给她筹集起来?的银两装在?木箱中,推到禾青面前。
禾青疑惑道:“殿下,这是……”
“母皇给我的赏赐很多,我自己吃穿用的都是宫里的,花不了什么钱,这些日子夜刃跟着我胡闹,也算是辛苦了,你把母皇给我的赏银、加上这些珠宝都拿给夜刃的人分了吧,生者就直接分了,至于之前在?城外?酒庄为我死去的人,没有办法将赏赐给他们?,就加倍补偿给他们?的父母亲人……”
姜瑶垂眸,她能够做出的弥补,也就只有这些了。
“殿下。”
禾青忽然喊她。
她疑惑地问道:“钱不够吗?”
“不是这个,只是,我们?这些人早就和父母断绝了关系,我们?这个身份,贸然找回去,即便人死灯灭,但万一被人知道了他们?父母的身份,只怕也会被寻仇,祸及家人。”
姜瑶点点头:“是我思虑不周,那就给死者立个坟冢,多给他们?烧点纸钱,祈愿他们?下辈子能够托生在?一个……更好的世?界,禾青,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你让他们?相熟的人去办这件事吧……”
她吩咐完以后,就挥手?让禾青下去。
临春又捧着药碗过来?,姜瑶的头伤早中晚都要喝一次药,这是第二次。
禾青站在?原地没走,看见?姜瑶捧起那比她脸还要大的药碗,咕咚咕咚,囫囵吞枣一样将药喝了下去。
拿开?瓷碗后,露出一脸苦相,快速伸手?拿起同时端上来?的梨膏糖,放在?口中,紧皱的五官才松快些。
“殿下……”
禾青忍不住问道:“你不需要属下做别的事情了吗?”
姜瑶与?林愫被分别禁足两地,姜瑶居然没有闹起来?,太不合理了。
禾青年纪小?,和其他前辈们?相比,他有个缺点——那就是总是有点管不住自己好奇心。
姜瑶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非要你带我闯出东仪宫不成?”
“不…不是……”
“放心吧,我不会像之前半夜出宫那样,凡事不过脑就往外?闯。”
姜瑶垂下眼?眸,“几日、一旬、一个月,我还是等得起的……”
姜拂玉能禁足她几天?,不可?能禁足她一辈子。
她心想,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
“公主?这两日情况如何,可?有按时服药?”
姜拂玉刚刚将奏章批完,叠在?书桌上,就看到了白茵捧着一碗药进来?,便顺口询问姜瑶的情况。
白茵说道:“殿下一切安好,倒是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多,操劳太过,旧伤反复,还是先喝药吧。”
姜拂玉揉着太阳穴,露出疲惫的倦容。
自从和林愫在?天?牢前吵了一架以后,她身体的旧伤再次发作,比前一阵子还要凶险。
加之这几日政务繁忙,她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休息,甚至还要加大剂量服用汤药。
“阿昭没有闹吗?”姜拂玉扫了一眼?那碗药,“没有绝食,或者闹着不喝药?”
“这倒没有,”白茵回答道,“听东仪宫的宫女临春来?话说,公主?近日一直遵循医嘱,早睡早起,按时用膳服药,即便偶尔问起郎君,也并没做出硬闯出宫之举。”
姜拂玉点头道:“阿昭倒是懂事多了。”
“陛下还是赶紧喝药吧,”白茵劝道,“再不喝药就凉了。”
姜拂玉这才捧起药碗,正准备将碗中药服尽,然而,她双唇刚刚碰到碗沿,又抬起头来?。
白茵忽而发现,姜拂玉眼?眸凝聚,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白茵心跳凝滞片刻。
“白茵,”姜拂玉将碗放下,“你在?朕身边多久了?”
没有等她回答,姜拂玉自顾自说道:“朕记得,朕四岁的时候,你就被分到皇后宫中,负责照顾朕起居,教导朕礼仪,待朕识字启蒙,还曾教导朕诵读诗书,在?朕心中,你是朕的老?师,是朕的好友……”
姜拂玉温和地笑着,“这两日,朕时常会想起年幼时的场景,朕记得从前皇后宫中有个秋千,长姐出嫁后,那个秋千就时常被朕占据,朕会坐在?上面,让你推动秋千,想起少女时的光景,可?真的是怀念。”
白茵听着姜拂玉描述着温情的一幕,却是背冒冷汗,“陛、陛下如果还想要荡秋千,可?以让人在?院子外?也支一个。”
可?是姜拂玉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继续说道:“朕记得,你从前虽然不爱说话,但远没有今日这般性情冷肃,不近人情,果然逝者如斯,人都是会变的。”
白茵接话道:“陛下说笑了,臣已不再是少女,性情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
“白茵。”
姜拂玉忽然冷声道:“朕对你不好吗?”
大殿内静悄悄的,不知何时,所有的宫女都被屏退下去,只剩她们?二人。
白茵猛地抬头,却看到姜拂玉神色淡淡地将她刚刚捧上来?的药倒进花盆里。
“在?朕登基以后,第一时间你调回朕的身边,成为御前女官,若你愿意,朕还会允你风光出嫁,可?是……”
她那双眼?眸中充满了哀伤,“为什么要背叛朕?”
白茵双目渐渐红肿,只知道盯紧了姜拂玉,已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平哀花。”
姜拂玉开?口说道,“此种秽物,竟然已经渗透到了宫里。”
“知道朕有旧伤、接手?过朕的药的人不多,能够出入宫禁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朕这些天?逐一排查,怀疑过徐芳菲,怀疑过其余宫女,朕到最后才开?始怀疑你,最后才开?始调查你!”姜拂玉声声逼问,“为什么这么做?”
白茵扶着书桌,险些摔倒在?地。
姜拂玉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并且开?始调查的?
今天?,还是两天?前?
应该是襄阳王死去的那天?……
姜拂玉和林愫在?天?牢前吵架的那一日,怒发攻心顺理成章引起的旧伤复发。
让人误以为姜拂玉和林愫生出嫌隙,让白茵看到了可?乘之机,顶着这个风头,给姜拂玉下药,让姜拂玉下令处死林愫,这样一来?,姜拂玉之于小?公主?,是母亲,更是是杀父仇人,将来?母女必然决裂……
殊不知,从那天?开?始,白茵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女帝的监视之中。
“什么时候……”白茵蠕动着双唇,说话已经不自如了,“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姜拂玉却盯着她的眼?睛:“你回答我为什么!”
多年的感情,姜拂玉想不通,白茵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白茵笑了。
癫狂地大声笑出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她年少时起就很少露出笑容,后来?跟在?姜拂玉身边,更是不苟言笑,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小?宫女们?都怕她,都不喜欢她。
可?是,这又不是她不想笑,是她从姜拂玉登基以后,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她已经失去了开?心的能力!
既然死到临头,她也不害怕了,扶着书桌,大笑道:“因为我的孩子,因为你,逼迫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
姜拂玉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你疯了,那是先帝的奸生子!”
“可?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白茵的眼?泪落了下来?,“我这一生,就只有这个孩子,可?是你因为你那稳固的地位,你亲手?逼我杀了他,他可?是我的骨血呀,我十?月怀胎将他生下来?,却因为你冷冰冰的一句话,我就要将他溺死!”
“他还那样小?,我听着他的哭声渐渐停止,最后消失,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吗,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姜拂玉上前揪起她的衣领,“当初你怀孕时,朕让你趁早流了,你说当时孩儿已成型,落胎伤身子,朕便允许你将孩子生下来?,朕还允许,如果你生下女儿,朕便允你好好抚养孩子,可?是那是个皇子!朕还是允许你亲自处置他,之后更是不计前嫌将你留在?景仪宫!”
“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个皇子的存在?,如果他还好好活着,朕的地位就会不保,他们?就不会承认公主?为帝!这些事情还要朕教你吗?”
白茵痛苦地闭上眼?睛,“你也是个母亲呀,你也有孩子,我每次看到公主?,我就会想到我那个命丧黄泉的孩子,为什么你就可?以和女儿相聚,而我却要因为你的一己私欲,与?我的孩子阴阳相隔……”
姜拂玉再次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姜拂玉说道:“你没资格谈论朕的女儿,朕可?是救了你的命,若是没有朕,你以为以先帝的性子,知晓你怀孕后,会允许你以卑贱之身在?他的宠妃之前生下孩子吗?”
“这你还不满足,莫非还要朕替你养着孩子,扶他登上皇位,然后再让你当太后吗?”
姜拂玉胸腔压抑着怒火,急促地起伏着,“朕平乱的时候,你有出过一兵一卒吗?朕拉拢大臣时候,你有出谋划策过吗?你什么都没有做过,被先帝囚禁折磨两年无法自救,还是朕将你从暗室中拉了出来?!却要朕事事顺你心意!”
她用力将白茵推开?,白茵跌坐在?地上。
“你说朕为了一己私欲杀你孩子,可?这天?下,向来?是赢家说了算的。”
姜拂玉高声喊道:“来?人,拖下去,凌迟处死。”
第67章 澄清
白茵已?死。
在宫外风风火火抓胡人间谍的时候, 姜拂玉雷厉风行搜查全宫,根据白茵平日的行踪,连带着宫里最后的暗桩都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 姜瑶也解了禁足。
林愫来东仪宫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外头支了?张小榻,裹着被?子在外头晒太阳。
日晕将她?晃得昏昏欲睡, 视野中出现林愫身影时,她?还?有些懵懂,伸手揉揉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是林愫。
林愫走到?她?身边,垂眸看着分离多日的女儿,替她?拉了?下她?的被?子, “阿昭在这里睡,就不怕冷吗?”
这几日姜瑶安心养伤,吃好睡好,整体看上去,胖了?一点, 脖子与头的连接处多了?一圈肥肉。
见到?林愫的瞬间, 姜瑶的眼圈立刻红了?,这几天被?压抑的情绪放了?出来。
她?双唇紧抿, 都快成了?三瓣嘴,仿佛委屈得很, 这个?模样,好像一只小白兔。
这些天姜瑶其实也不是特别确定姜拂玉和林愫的计划, 这两天一直在“他们故意演戏”以及他们动真格之间反复跳跃。
她?这几天睡得不安宁, 就害怕他们是真的吵起来,两人?反目, 姜拂玉一急眼搞去父留子那一出。
直到?今天看到?林愫,她?才完全确定他们两人?无事。
看见她?的眼泪,林愫连忙揉揉她?的头,安慰道:“阿昭别哭呀,爹爹不就是在这里吗!”
姜瑶看着亲爹那张温和脸,想着自己这几日的提心吊胆,越来越气不过,觉得他无比欠揍。
她?一直是个?切实的动手派,吸了?吸鼻子,立刻从榻上弹跳起来。
林愫从来没有揍过姜瑶。
但并不意味着,姜瑶不会动手揍他。
就好比现在,久别重逢,姜瑶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给他送上了?一记偷袭。
男人?打架可以有很多种方式,用拳头打用脚踢用头撞近身肉搏,可是女人?打架,无非就两种方式——扇耳光和扯头发,无论哪个?年龄段都是一样的。
姜瑶选择对付她?爹是扯头发。
她?上来对着林愫的头发一顿猛薅,小拳头拽动她?亲爹的头发,然后愤怒地砸在他的胸口。
“你个?骗子你个?坏人?!”
姜瑶哭出声?来,眼泪混杂着鼻涕啪嗒啪嗒掉落,“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都说了?做局要告诉我,结果你根本就没认真听?,害我白白担心了?那么久!”
“混蛋,我不要理你了?!”
姜瑶年纪小力气不大?,但是对她?爹下手足够恶毒,一顿扒拉将他的头发给薅了?不少下来。
“疼疼疼…阿昭轻点……”
偏偏林愫理亏,压根不敢反驳,更不敢还?手,只好拧着眉头忍受小姑娘的发泄。
“哼!”
姜瑶冷哼一声?,她?拽着林愫的头发把他头当皮球一样晃了?许久,手上全是被?摔断的头发,林愫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奔着弑父去的。
姜瑶松开手,看着手上沾染了?一团乱发,感觉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个?劲拍手,将手里的头发给抖落。
她?从小榻上跳下来,一手抱起自己的被?子,一手收起自己的折叠小榻,直接噔噔噔跑回屋里。
“砰”一声?,将门用力带上,留着林愫一个?人?在外风中凌乱
宫人?们面面相觑,小公主这是……生气了??
还?和亲爹闹别扭了?。
大?家幸灾乐祸地看向郎君,被?小孩子甩脸色,也不知道郎君怎么收场。
林愫整理了?一下拽乱的头发,头皮还?在火辣辣地发痛。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阿昭,阿昭?”
姜瑶没有说话。
林愫竟然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竟是忍不住笑出声?。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村子里居住的时候,姜瑶因为一点小事和他闹别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和他怄气,自己喊她?吃饭,喊了?半天都不愿意出来。
到?了?当天晚上,他听?见厨房里乒乓乱响,提灯去看,发现这个?小姑娘自个?饿得受不了?,偷偷摸摸跑去厨房,摸黑啃冷菜冷饭。
灯光下映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她?被?抓了?个?正着,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当即假装自己梦游成了?僵尸,举起双手,叼着馒头一跳一跳地弹了?回去。
孩子大?了?,生气了?就更不容易哄。
“阿昭。”林愫当然不会让姜瑶听?见自己的笑声?,在门外把自己装成可怜的老父亲形象敲门,“爹爹错了?,你头发也扯了?,气也该消了?,爹爹几天没见过你了?,你就这样要赶爹爹走吗?”
他就猜到?姜瑶今天会生气,不过他来之前,也找到?了?应对的方法,他看着怀中耸动的小包袱,温声?地说道:“阿昭,我给你带了?赔罪礼,你不想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吗?”
孩子生气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大?人?服软。
姜瑶虽然把门带上,但是一直在听?林愫动静。
当他说到?“赔罪礼”的时候,姜瑶忽然记起来,林愫方才来找她?的时候,怀里好像还?搂着一个?包裹。
林愫在门口等了?片刻,门被?打开,姜瑶一脸怒气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伸出双手。
“赔罪礼在哪?”
林愫怀里的小动物听?到?声?响,也抬起头来,白滚滚的一只,眨着金色的瞳孔,正好奇地打量着姜瑶。
姜瑶眼前一亮,“狸奴!”
姜瑶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过小猫,将它捧在怀里
这只猫儿应该才刚出生不久,它的性子温顺得很,猫在姜瑶的怀里舔着爪子,哪怕姜瑶手贱弹了?一下他的小铃铛,小猫也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安心地继续舔毛。
林愫看见女儿逐渐缓和的神色,心想姜瑶的气应该消了?吧。
“阿昭以前不是说想要养只狸奴吗,爹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只乖顺的,阿昭以后可以将它养在东仪宫中。”
姜瑶从来没有养过什么小动物,从感情上讲,她?也没有养猫养狗的执念,只不过为了?上次为了?勾住谢兰修,没忍住朝林愫提了?一嘴,他竟然记住了?。
这只小乖乖蜷缩在她?怀中的时候,姜瑶感受着它身上的温暖,很是欣喜。
她?想,她?一定要教会这只小奶猫后空翻。
姜瑶摸着小猫,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我以后,我一直会在东仪宫吗?”
“是的。”
林愫说,“阿昭以后若是要进?学?,还?是东仪宫的书院最合适,我和你娘商量以后一致认为,凤仪宫太小,你应该搬到?东仪宫来,如果你以后想念爹爹,我也会时常会来看你的。”
姜瑶心想,林愫和姜拂玉背着她?安排了?很多东西?,她?的今后,她?的一生,都被?他们考量在内。
姜拂玉那日让她?迁宫,并不是一时气话,或许是真的想要顺势让她?搬到?东仪宫来,以后也没有想要她?搬回凤仪宫。
或许,连带着她?要杀姜潮,也在姜拂玉和林愫的预料之内。
她?搂着小猫,让它前爪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着林愫,乌眸明亮,“我答应不生你的气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你不能再骗我!”
林愫的笑如春风,“爹爹答应你,不会骗你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姜瑶得到?她?的保证后,挥手让宫女们都离开院子,分明就是一副要问话的架势。
林愫这才明白是中了?姜瑶的圈套。
禁足几天,姜瑶脑子怎么好像变灵光了?,居然也会套路她?爹了??
白茵已?死,后宫中的间谍背完全拔除,他们俩的布局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林愫很干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吐了?个?干净。
“在发现平哀花的时候,你娘就隐隐察觉,可能不仅朝廷,可能宫中也有渗透平哀花的痕迹,而身为帝王的她?,就更是首当其冲。”
“若是我与你娘一心,便很难让人?找出间隙趁虚而入,所以,你娘故意放着襄阳王不处理,并且叮嘱天牢的守卫对你放松看管,襄阳王是我和你娘默认让你杀的,由此?引发争吵,从而设局请君入瓮。”
后面一切就顺理成章。
林愫在凤仪宫禁足这几天也没闲着,半夜换上黑衣当梁上君子,顺着和白茵这条线,把平日里和她?走得最近,来往密切的人?都抓了?起来。
“谁要听?你说这些?”
姜瑶却?似乎不必在意他说的这些话,“我要问的是,爹爹,你也是和我一样……”
“带着以前的记忆。”
林愫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他低头的时候发现,姜瑶并不是在发出疑问,而是用一种笃定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没有办法撒谎。
林愫心想:孩子还?是蠢蠢的比较安心。
阳光安安静静地洒落在殿前的台阶上,将阶上的瓦砾缝隙明暗交错,无风尘不动。
林愫哑声?许久,轻叹一声?。
“阿昭呀……”
林愫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姜瑶小手轻轻掠过小猫背部,抚摸着那一团小毛绒绒。
等得到?林愫肯定的回答,姜瑶垂落双目,反而不敢抬头看林愫的眼睛了?。
“其实,我这些天反复思考着一件事情,爹爹和娘亲在布局的时候,是怎么猜到?我一定会主动去杀姜潮的?”
“我恨他,是因为前世他在天牢鞭打过我,他如果还?活着,他最终会害死我,也会害死爹爹你,所以我这一世从开始就在防备着他,杀他也是为了?斩草除根。除非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我对他的恨,知道上一世的事情……我猜那个?人?,是你。”
人?的智商都是天生的,不能说姜瑶被?炸药轰过两次,脑子里面的水全部都被?颠了?出来,忽然间神志清明,变聪明了?。
这次的教训教会了?她?凡事三思而后行。
她?学?会了?静心,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身边的一切,哪怕是很细微的细节她?都要揣摩多几次,才做出决断。
林愫和姜拂玉吵架的时候,她?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拦架,而是站在一边,默默地思索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推测他们的动机。
她?被?禁足在东仪宫的这几天,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复盘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由此?抓住林愫也是重生的破绽。
其实在重生以后,林愫身上似乎总是给姜瑶带来一种奇奇怪怪、不真切的感觉。
但是姜瑶的固定思维里,她?一直认为林愫的形象是个?柔弱、善良、傻傻的、没见识、不知世故的笨蛋美人?。
可是林愫,一次又一次突破着姜瑶对他的认知。
倘若林愫也是重生的,姜瑶可以由此?推想,林愫愿意跟着姜拂玉回宫,是因为他经历过上一世,和自己一样,不满足上一世的选择,所以改变想法。
除了?林愫的重生,姜瑶认真思考后,还?注意到?了?很多事情。
她?还?发现了?,林愫既然能够在朝廷上夺刀反杀李寻安,那他肯定是习过武的。
当初杀了?两位太妃的那个?刺客就是他。
难怪姜瑶总感觉那个?刺客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还?有她?外出在宫外晃荡那些天,身边总是跟随的一个?显眼包的黑衣暗卫。
所以那天她?跟谢兰修吹牛说他会演杂耍后,他立刻就回到?凤仪宫里给他们表演了?一个?。
而夜刃……虽然说是姜拂玉给她?的人?,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她?通报过她?爹也混在其中的消息,或许,夜刃真正听?命于?林愫,而不是她?。
这一切足以让姜瑶对她?爹改观。
是呀,能够十六岁就考上崇湖学?宫的,都不能说是普通人?。
她?爹,深藏不露,且并不柔弱。
“爹爹……”
姜瑶哽咽着道,她?不敢抬头,林愫只是看到?她?被?泪水洇湿的睫毛和坠着水珠的的尖尖下巴。
她?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氤氲的情绪推着她?上前抱着林愫的大?腿,大?哭起来,“对不起……”
“对不起……”
她?哭得身子微微颤抖,一下一下地起伏着。
如果林愫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那么他应该也知道,姜瑶曾经为了?姜拂玉抛弃过他,她?虚荣,她?可耻,她?向往着上京的权势荣华,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们曾经的家。
她?从回到?上京的每一日都过得无比失败,不仅让自己送了?性命,甚至到?最后,还?牵连到?爹爹。
她?曾经无比害怕,林愫会因此?怨她?。
可是林愫并没有因此?憎恨她?,疏远她?,即便有记忆,这一世还?是和从前一样对她?好。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前不应该离开你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都是她?上辈子临终前,最想回到?林愫身边,最想告诉他的话。
可惜重生回来以后,她?一直以为林愫不知情,所以这些话一直藏于?心口,无法说出。
时至今日,她?才能够将这些亏欠你一辈子的话告诉他。
她?哭到?声?音都不清晰了?,到?最后只会抽噎。
林愫想要拍拍她?的背,可是双手落在半空,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看到?她?哭,他自己的眼泪也出来了?。
他擦拭自己脸上的眼泪。
“阿昭别哭,其实……爹爹从来没有怪你。”
姜瑶当然知道林愫没有怪她?,只是姜瑶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小白猫趴在姜瑶的肩头,似乎对这对父女突然的情绪转变感到?好奇,一双睿智的猫眼在眼眶里转着。
片刻后,大?概是不满当夹心饼干,小猫咪用力蹬了?一脚,从姜瑶的肩头跳了?下来,在地上安静地舔爪子,不时还?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着两人?。
姜瑶放开林愫的时候,林愫的衣裳上已?经被?泪水印了?张人?脸的模样。
林愫连忙拿出随身携带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冰冷的手指掠过她?的眼睑,动作那么温和。
“那爹爹呢?”姜瑶抽噎着,“你什么时候猜到?我重生了?,那你为什么不…不和我相认?”
林愫眼眶红红的,但是为了?哄姜瑶,他最后强忍着没哭。
听?到?这话,他动作一顿。
“一开始就猜到?了?。”
姜瑶是他亲生的女儿,又是他一手带大?,天底下哪有父母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小姑娘尾巴一翘,林愫就能知道她?小脑袋里运转的是什么东西?。
姜瑶重生回来的时间仅仅比他晚了?几天。
她?回来后对自己说第一句话时,林愫就意识到?了?她?的改变。
“我记得那天,你也是这样子抱着我的腿哭,”林愫的声?音因为哀伤而更显温和,“我那时候就明白,阿昭已?经不一样了?,是阿昭有了?记忆,前世那个?阿昭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阿昭,事实上,爹爹是最想阿昭忘记上辈子那些事情的人?,我宁愿阿昭这一生像个?小孩子一样平安地长大?,无忧无虑,不必去在乎前生的那些痛苦,背负那些仇恨,而且这句‘对不起’,爹爹也不想听?阿昭说,爹爹没有觉得阿昭对不起爹爹,阿昭只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路,那时候你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爹爹又怎么怪阿昭?”
他替姜瑶擦干净了?最后一滴眼泪,微笑着看着她?,“阿昭,爹爹也不需要你感到?愧疚,如果非要说对不起,应该说的人?是我。爹爹当年将你养得太天真,让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人?性本善,但是皇宫中的每一片瓦砾,都是由名?利与权势堆积,聚集了?人?世间无尽龌蹉,我不该放你回来,又或者?说,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回来。”
“在你不知事的年纪,放任你野蛮生长,反而会害了?你。”
暖阳温煦,微风徐徐。
远处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的光芒落于?他的指尖,宛如揉碎的星辰。
姜瑶怔然看着他阳光描绘镶金的手指,猛地想到?了?什么,连忙反握住林愫的手,脖子伸长了?问:“爹爹,那他们上一世对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打你?”
姜瑶对她?死后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尤其是林愫。
她?死的时候,林愫肯定是被?那群人?给挟持了?。
她?不清楚,那个?想要她?死的人?,在她?死后,是否能够饶了?林愫。
“爹爹……”姜瑶急得都快跳出来了?,“他们最后有没有放过你,还?是……”
下一刻,姜瑶从林愫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阿昭,你说什么?”
……
上一世所有人?都说姜瑶是自缢而亡。
林愫和姜拂玉都不相信姜瑶会自己寻死。
如果说是因为难以忍受折磨而自裁,可姜瑶自缢之时,已?经在狱中待了?将近一个?多月,从夏至秋,如果她?真的熬不过去,要自尽也不应该拖延这么久。
而且,当时上官氏家主的上官寒已?经潜伏入天牢,对姜拂玉说过会带她?离开。
还?剩一天,只要再坚持一天姜瑶就能逃出天牢,姜瑶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找死。
只是仵作检查她?脖子上的勒痕,并没有找到?姜瑶挣扎的痕迹。
那时候无论是林愫还?是姜拂玉,都是推断她?在死去的时候,已?经被?人?迷晕,可谁曾想到?……
……
景仪宫内,御医刚给姜拂玉诊完脉,收起了?玉枕和蚕丝手帕,恭敬回复道:“丁香本带微毒,与臣开给陛下的药方相冲,陛下服用此?药,旧伤不仅不会恢复,反而会反复无常,渐渐恶化。”
“但是给陛下下药之人?十分了?解陛下情况,每次下药都将丁香的用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能阻止陛下身体康复,又不易被?察觉,若非及时察觉,陛下继续服药,只消三五年,身子便会被?完全蚕食。”
姜拂玉收回自己的手,靠在软榻上问道:“那现在朕的身子可还?有方法医治?”
御医战战兢兢地道:“幸而陛下发现尚早,丁香之毒如今表现在外的只是体衰之兆,若是想要增益寿数,只要悉听?医嘱,陛下自可百岁无忧,但陛下的身子早在生育公主时已?经摧毁,且如今早已?错失最佳的治愈时间,若是陛下想要再次诞育子嗣,臣无能为力。”
也就是说,姜拂玉这辈子还?是无法再生育孩子了?。
对此?,姜拂玉神色淡淡,似乎对这个?结果并无不满。
能不能再有孩子,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也并不打算再要别的孩子,阿昭一个?就够了?。
她?让御医退下。
外面便有人?传话说,林愫过来了?。
姜拂玉立刻支起身子,然而抬眼看到?的,却?是一张含泪的脸。
她?见林愫哭过无数次,还?是头次看他哭得这么伤心。
那双好看的桃花目充盈着泪水,恍若云梦水汽蒸腾,萦绕在他秀丽的面孔上。
姜拂玉心中疑惑,他却?冲过来抱住她?。
姜拂玉张开双手,惊讶的同时也皱紧了?眉头,“你干什么?”
“阿昭……”
他靠在她?肩膀上说道,“上一世阿昭,是因我而死的。”
第68章 尴尬
姜瑶将鸡胸肉和熟虾捣碎, 与萝卜蔬菜丁混合在一起,加上两只鸡蛋黄,搅拌搅拌, 简简单单的一顿猫饭就做好了。
她将小碗推到猫咪面前,温柔地抚摸着小猫的头,絮絮叨叨道:“快吃吧, 发财吃了?好长大,我还等着教你后空翻呢。”
“发财”是姜瑶给小猫咪起的名字,纪念她穿越前想要暴富的梦想。
不愧是小某书强烈推荐的小猫饭,小猫咪嗅了?一口就爱上了?,当即伏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不?时用它那双金色的瞳孔,打量着眼前这位善良的人类,感激她的喂养之恩。
姜瑶笑眯眯地看着小猫吃饭,只是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情,忍不?住轻声叹息, 抚摸小猫咪的动?作也变缓。
从方才?林愫的表情的推断, 上一世姜瑶大概是被人暗算了?。
林愫或许并?没有落入危险中,或许他也不?知道那块玉佩是怎么丢的, 然后被送入狱中,来到姜瑶面前, 成为别人威胁姜瑶受死的器物。
其实如?果?对方真的想要让她死,即便姜瑶不?接受这个威胁, 那条白绫也一定会缠绕上来。
早知道这样, 她就不?告诉林愫了?,刚刚看他那副受伤的表情, 只怕他把自己死去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跑去哪个角落去伤心哭了?。
小猫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吃到一半停了?下来,蹭蹭姜瑶的脚踝,柔软的细毛扫过她的皮肤,有些痒痒的。
姜瑶忍不?住笑了?,不?愧是林愫选的小猫咪,发财还挺通人性。
……
“微臣拜见殿下。”
姜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喊自己,她回头,发现是李清嘉带着景仪宫的人走了?进?来。
自从李寻安死后,作为告发的功臣,李清嘉就被留在宫里?当女官。
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监视她,她直接被姜拂玉调到了?御前,正好顶替白茵的位置。
“李大人?”
姜瑶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母皇找我有事吗?”
李清嘉说道:“陛下说,她想要和殿下谈谈,今夜如?果?殿下闲暇,可以去景仪宫用膳,郎君也在。”
姜瑶回复道:“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李清嘉恭敬地朝姜瑶行礼,正要转身离开?,然而姜瑶却眼尖地看见她脖子上的纱布,连忙喊住。
“李大人!”
李清嘉回头,姜瑶抛下小小猫咪追了?过来,“李大人留步,大人脖颈上的伤可好些了??”
“这个?”
李清嘉下意识抚摸着脖子,一时没想到姜瑶会突然间关心她,只是惯常地躬身道:“好得差不?多了?,臣多谢殿下关心。”
姜瑶转身吩咐临春道:“将我的玉颜膏拿来。”
她又?对李清嘉说道:“李大人正值青春年少,要是让这伤口留下疤痕就可惜了?,都?说玉颜膏祛疤一绝,我平日里?用的玉颜膏是父君特地找来的,比之御医院的玉颜膏,里?面加了?犀角和别的生肌的药材,效果?要更好一些。”
“父君做了?许多盒,我只用了?一盒,头上的伤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出来的部分放在我宫里?堆着也是无用,李大人也受了?外伤,我想,大人应该会需要。”
对于姜瑶的事情,林愫当然最是上心。
虽然御医院有现成的可以治疗外伤祛疤的玉颜膏,但是林愫总觉得御医院的玉颜膏药材陈旧,药效不?够,所以特地收集了?更上成的药材,重新制了?膏药。
林愫制的玉颜膏效果?显著,自从结疤后姜瑶日日涂抹,外伤好得极快。
瓦片划出的那么深一道伤口,现在已经不?需要缠绕纱布了?,只有淡淡的的红痕,薄刘海盖下来以后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
照这个趋势,不?到两三天,伤口就会被新长的皮肤完全覆盖。
临春将玉颜膏拿出来后,姜瑶双手?接过,送到李清嘉面前。
珠宝装饰的玉匣精致,女孩子都?是爱漂亮的,这个玉颜膏对李清嘉的吸引力?毋庸置疑
然而李清嘉看着姜瑶明亮的双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
她和姜瑶无亲无故,姜瑶为何要给她如?此珍贵的礼物?这礼物她收着也不?安心。
她踌躇片刻,还是拒绝道:“殿下还是自己收着吧,微臣不?能收。”
“再珍贵的东西,到不?了?合适的人手?里?,也是无用之物,李大人脖子上的伤皆因我父君造成,这盒玉颜膏,也是我替我父君对大人的一点补偿。李大人不?必多想。”
姜瑶说着,连忙往她手?里?一塞,然后背起手?,不?让她有机会还回来。
她知道李清嘉现在的情况。
李家经此一事,已经日薄西山。她身为李家的叛徒,当然也没办法再回到李家当他们金枝玉叶的小姐,从前在锦衣玉食的李家小姐,现在手?头也变得拮据。
姜瑶只是想要努力?地照拂能够照拂的人,一盒玉颜膏,如?果?能换来李清嘉的好感,那也算是尽了?这盒玉颜膏的价值。
即便被她误以为不?安好心,那也没什么。
反正东西送她了?也就送她了?,用不?用也是她的事。
李清嘉长得模样标志,脖颈那样修长,最适合穿露颈的衣裳。
姜瑶心想,若是她脖子上留疤,她因此自卑,以后就得穿高领,那就太可惜了?。
李清嘉拿了?玉颜膏,也不?好再塞回去,只好道谢:“多谢殿下赏赐。”
……
李清嘉走后,姜瑶也要准备要去见姜拂玉。
姜瑶知道,林愫已经将他和姜瑶已经重生的事告诉了?姜拂玉。
姜拂玉还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是单纯地经过林愫的转述知晓了?部分事情。
前世的林愫没有回宫,这些年间宫里?发生了?许多事,只有姜瑶知道。
姜瑶推断,姜拂玉找自己,八九不?离十是想谈论前世的事情。
前世的事,无非就是姜瑶因愚笨而被冤枉,最终被人害死。
这些黑历史,姜瑶想想就觉得糟心,压根不?想提起。
她心想,还好姜拂玉没有恢复从前的记忆。不?然,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
……
景仪宫中,姜拂玉纤纤玉手?轻拍着怀里?啜泣的男子,一边思?索着他对自己说的那些“前世”的事。
其实,早在林愫告知她前世的存在之前,她就已经有所怀疑。
这些天总是反反复复梦见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梦里?的她,仿佛已经走完了?一次人生。
她并?没有所谓前世的记忆,但是根据她梦中的片段已经林愫告知她的话,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拼凑出了?七七八八。
上一世的她,并?没有发现李家人与襄阳王的阴谋。
她信任的白茵将被放有丁香的药一次次端到她面前,她的身子在经年累月的汤药中,被掏空,朽烂,以至于药石无医。
更可怕的是,她并?不?知晓那种可以控制人心神的花存在。
好几次,发现襄阳王和李家人犯错时,她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处置他们了?,却到了?关键时刻,总是莫名?其妙地轻轻揭过,以至于他们气焰逐渐嚣张,到最后,不?仅让他们差点篡位成功,还导致她唯一的女儿夙陨。
前世的姜瑶,死在十六岁那年。
而她和林愫,因为姜瑶的死反目成仇。
林愫得知女儿死讯,不?远万里?赶来,与她恩断义绝。
在林愫的描述中,上一世她在元夕设下鸿门宴,准备诱杀雍王,然而消息被白茵传了?出去,被对方先?发制人,遇刺昏迷。
姜瑶则因此无端冠上了?刺杀的罪名?,落入天牢中,被折磨至死。
林愫说,姜瑶当时在狱中扛过了?所有刑罚,到最后却因为一块玉佩,误以为他落入了?李家人手?里?,为了?保护他而甘愿赴死。
而当时为姜瑶辩驳的谢家,也被扣上了?同党的帽子,全家被发落。
想到这些,姜拂玉心里?惊惶不?已,同时也庆幸,幸好这一世发现及时,现在李寻安连带着襄阳王俱死,一切尘埃落定,也算是为前世的姜瑶复仇了?。
钝刀割肉,改日她将荆州刺史给换了?,再在朝廷提拔一些新血液,李家剩下的人被新城公主压着,也成不?了?风浪。
只是,做完这一切后,姜拂玉总觉得还是有点怪怪的。
但具体那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单纯不?安宁。
她不?像林愫和姜瑶那样带有记忆,只能通过梦境的片段和林愫的叙述中窥得前世的一二。
如?果?她也能恢复记忆,那就好了?。
怀中传来男子的低吟,唤回了?姜拂玉的思?绪。
他还在啜泣,可见“阿昭前世因他而死”这件事,对他有着极大的杀伤力?。
姜拂玉思?虑深重,还未认真瞧过眼前人的模样,仔细望去,他发丝凌乱,双目赤红,秋水莹润,楚楚可怜,令人一瞬间心猿意马。
她想起第一次见林愫的模样,那时候的他被自己退了?请帖,躲在角落里?哭泣,眼尾通红像是上了?胭脂。
那时候的她单纯地以为自己善心发作,可怜他,被他的泪水,可怜兮兮的模样哄得情不?自禁动?了?心。
可是年岁见长后回过头来看,原来她只是单纯地好这口,喜欢这种柔软得像只小白兔一样的男子。
姜拂玉忍不?住出力?将他拉到自己的腿上,林愫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闷哼一声。
姜拂玉垂眸看着他被姜瑶抓乱的头发,心想她女儿干得可真棒,这就给了?她正当的理由将他的发冠摘下,让他泼墨的长发散落在软榻上,与松软的毛毯交织在了?一起。
林愫浑身一阵颤抖:“你做什么?”
“替君绾发。”
姜拂玉摸向自己的身后,竟然是将自己的发带给摘了?下来,玉白的手?指缠绕着红色发带的一段,另一端落在她嫣红的唇上,被轻轻含着。
只是她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了?半天,依然没有给他将头发束起,摩挲间,反倒是给他衣服拉下去了?不?少。
林愫微皱眉,伸手?阻拦,却不?料中了?计谋,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姜拂玉牵着发带绕过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捆在了?一起。
他愣了?一下,猝不?及防撞进?她的双眼中,倒也没有拒绝,只是问道:“要在这里?吗?”
这方软榻看起来有点小,而且不?结实,经不?起折腾。
“嗯。”
回复他的是懒洋洋的一声。
姜拂玉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因为哭泣而变得滚烫的肌肤炙烤着她冰冷的指尖。
他可真会哭,泪水把她的裙子都?湿了?,在她双腿上留下一片水渍。
姜拂玉勾起他的下巴,情迷之下正欲去触碰他的双唇。
自从上次寿辰以后,他们像是重新回忆起了?年少时动?情欢愉的滋味,对这些事情也得心应手?,愈发不?知餍足起来。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
就好像外面的宫人们并?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正在批阅奏章的女帝和哭得不?能自已的郎君会在里?头发酵,产生如?此这般不?可描述的化学反应。
加之小公主实在太受宠,她来景仪宫的时候,女帝从来不?加阻拦,所以大家默认女帝会允许她进?去,也没有通报。
今日在景仪宫外当值的是徐芳菲,对姜瑶及其友好,跟姜瑶在外头说了?几句话后,就微笑着目送她进?去了?。
千万种巧合凑成了?一个天大的过错,这个过错给姜瑶小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姜瑶绕过屏风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对交叠的身影,好在两人还处于一种前奏的调情期,衣服还算完整,就是动?作看起来有些难以描述。
对于活了?三辈子但是还是个雏儿的姜瑶来说,这个画面就相当于限制级片,简直不?要太震惊。
头一次见活春宫,还是她亲爹亲娘奉献上的。
姜瑶如?遭雷劈,双目顿时瞪的老圆,在原地不?动?站了?两秒后,喉咙先?于脑子一步发出奇怪的叫声,“啊——”
“阿昭?”
姜拂玉立刻惶恐不?安地站起身来,看到姜瑶的那刻整个人都?不?好了?。
更不?好的是,外头的女官宫女侍卫们听见小公主的尖叫声,都?以为殿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两个抄起家伙喊着“护驾”“保护陛下”一窝蜂涌入屋中。
姜瑶被吓得六神无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无意识撞在那块云母屏风上,巨大的声响,那块云母石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涌了?进?来,像极了?聚众抓奸。
没有屏风的遮挡,大家伙都?毫无阻拦地看见了?这香艳的一幕,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里?头脸带红晕的女帝和郎君。
四周阒然无声。
有个反应迟钝的侍卫不?明所以地喊了?一句:“刺客何在?”
姜拂玉捏紧了?拳头,“滚!”
林愫当机立断翻起毯子盖住自己的脸。
他丢不?起这个人。
……
姜瑶将冷水拍打在自己的脸上,双颊红得像只灯笼 ,她撑开?眼皮,想要将眼睛完完全全洗一遍。
救命呀,小孩子看这些东西,是会长针眼的!
徐芳菲在她身后,走走停停,反复不?停,痛苦地抓耳挠腮,“完了?完了?,不?好了?不?好了?,我完了?,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陛下铁定要罚我了?,啊啊啊谁知道陛下会在光天化日下干这种……呜呜呜呜殿下,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给我烧纸钱呀!”
姜瑶心想,完了?,徐芳菲也疯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脸,等?脸上的热度全部退下去以后,心想里?头的两人应该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姜瑶捏起小裙子,轻巧地跳过门槛,往主殿的方向去。
犹豫再三,姜瑶学会了?礼貌地先?敲门。
“叩叩叩……”
三声以后,里?面还没有动?静,姜瑶踮起脚尖,准备假装没来过,小心翼翼地离开?。
这时候,姜拂玉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昭进?来吧。”
听到这话,姜瑶心脏咯噔跳。
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姜瑶发现里?面碎掉的云母屏风已经收拾好了?,原先?的位置被换成了?六折的琉璃屏。
两个人已经将方才?的衣裳换掉了?,连带着头发妆容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若无其事地坐在书桌前看书。
姜瑶小心翼翼地往他们手?上盯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了?什么。
她走过去,把她爹的书取了?出来,倒了?个方向,又?重新地放了?他的手?中。
姜瑶双手?交握,十分乖巧地道:“阿爹的书拿反了?。”
林愫:“……”
他真的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气氛当真是尴尬极了?。
姜瑶抠手?指,心想,她刚刚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姜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高情商的人,生怕自己这低情商再说错什么,干脆不?再开?口,等?别人先?说。
内室寂静无声。
气氛更尴尬了?。
姜拂玉的脸皮比林愫的厚一点点,管她看见了?什么,直接面不?改色地将话题带过。
只要我不?提,那么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
姜拂玉轻咳两声,“阿昭,今天阿娘找你来,还是要提一提你念书的事。”
“本?来以为你不?认字,所以之前阿娘先?给你安排了?启蒙夫子,等?你识字后,再让夫子们教你些别的。”
姜拂玉俯下身来,轻轻碰了?碰姜瑶的脑袋,“但是现在阿娘知道了?,阿昭什么都?懂,所以可以跳过启蒙这一步,学习四书五经,治国之道。”
“唉?”
姜瑶疑惑地抬头,姜拂玉没有问前世的事情。
姜瑶把目光转到林愫面前时,林愫已经放下了?书,冲她摇了?摇头。
他不?愿意姜瑶为前世之事所羁绊,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这一生她应该重新开?始。
所以,他反复提醒姜拂玉,让她不?要再提起从前的事情。
姜拂玉和姜瑶讨论的,是她的将来。
姜瑶收回目光,已经明白了?林愫的意思?。
“娘亲想要为我选夫子吗?”
“是呀,礼乐射御书,君子六艺,必不?可少,武学也该练起来,不?然身子弱,容易生病,还有……”
姜拂玉说了?,“我和爹爹还打算为你选伴读,同入东仪书院学习。”
给姜瑶选伴读这件事情是林愫提起的,一来,是宫里?只有姜瑶一个孩子,给她找个伴读,也是为了?给她找个伴儿,让她可以和同龄人来往。
二来,是姜瑶将来长大,需要辅政之臣,现在就可以为她培养助力?,在世家中选择天赋异禀的孩子入宫,做她伴读。
这个伴读不?止一个,最好要几个。
姜拂玉和林愫一合计,就已经先?将谢家三郎内定了?。
如?果?要替姜瑶选伴读,那谢兰修必然是最合适的人。
姜瑶曾经与他相处过一阵子,三郎君珪璋特达,有其祖父之风,今后入朝为官,必是国之肱骨。
而且谢家清流,人尽皆知,前世为纯臣,不?与李家苟合,宁为玉碎,拥护姜瑶,导致满门被残害。
谢兰修在姜瑶身边,林愫和姜拂玉都?极为放心。
姜拂玉认为,伴读里?不?能光有男孩子,也得有个小姑娘陪着姜瑶,她选定的是她长姊姜青玉的女儿,也是姜瑶的表姐,苏培风。
即便她母亲不?愿意让苏培风出风头,但夜明之珠,哪怕藏于匣中,也总有光芒溢出。
姜拂玉敲定了?第二个人选。
第三个,是林愫决定的。
上官寒。
上官究想要将儿子留在宫里?,那么将孩子送入东仪宫当伴读便是最好的安排。
而且林愫深知自己女儿那学渣属性,前两位太过惊艳绝才?,对比之下,未免会让她感觉自卑,长久以来,她的学习热情也会被打击。
这时候就要运用到平衡之术,让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孩子、甚至比她差一点的入宫。上次寿宴上,姜瑶就和上官寒很合得来。
选上官寒,姜瑶的自信心被学霸们重创的时候,便可以在上官寒那里?找回一点平衡来。
姜拂玉将伴读的名?册交给姜瑶,她一眼扫了?过去。
姜瑶:真巧,都?是老熟人了?。
林愫和姜拂玉眼光真是独到。
比起上一世,她的伴读还多了?两个,难怪姜拂玉让她提前迁居东仪宫,因为就凤仪宫那小书房,根本?就装不?下。
伴读都?选到了?她心里?去了?,只是夫子……
姜瑶想起了?崇湖学宫中,那位夫子铿锵有力?的话语,她再次侧目看向林愫,发现他微笑朝自己示意。
姜瑶还记得林愫说的话,如?果?想要伍卓当她的夫子,那么她只能自己和姜拂玉提起。
“娘亲,”姜瑶将名?册合起来,鼓起勇气来到姜拂玉面前,“您为儿臣安排骑射,礼乐,兵法,书画等?诸门课程,这些谁来当儿臣的夫子,都?不?重要,只是……四书五经,圣贤之理,乃治国之本?,不?可不?察。儿臣想要的是与儿臣心中治国理念相合的夫子,儿臣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姜拂玉反问道:“那阿昭心中的治国之念是什么?”
姜瑶不?假思?索地答道:“《礼记》有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自危阳之难后,国祚衰微,然天命尚在南陈。”
“母亲理应知晓,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不?安则战乱四起,儿臣以为,中兴之国,在于养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贵,君为轻,君主应当以民为本?,上行下效,民生安乐,国君自可垂拱而治。”
“使天下人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便是吾心所归。”
第69章 独生女
姜瑶上辈子回到皇宫, 刚刚成为储君的时?候,对于?治国安邦,脑子其?实有很多想法。
生长在现代, 经历过社会主义的洗礼,姜瑶深刻明白,身为统治者, 必然要为老百姓着想。
她是储君,将来便是国君,享天下人供养,必然也要回馈天下人,替黎庶着想。
她虽然做不到给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带来社会主义,这也不现实, 但千百年来圣贤明君的治国大道印刻在她心中,她多年来的思想教育不是白学的。
变法,革新,亲民?,她前世?是真的想要凭借她当?年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 为这个时?代做一些事?情。
可惜上一世?的她, 还没?成长起来,就一脚陷入了泥潭之?中, 从此争斗不休,反而失了最初的本心, 最后一事?无成。
现如?今李家已除,姜瑶若能?成为储君, 便可以大胆地去做当?年自?己想要做的东西。
她选伍卓, 不仅仅是因为林愫,更因为她自?己。
崇湖学宫中的对答, 他口中所说?,正是“仁爱亲民?”四字,也是姜瑶学了五千年历史,所印刻入脑海中的东西。
她躬身对姜拂玉说?道:“崇湖学宫夫子伍卓,儿?臣曾在学宫中听闻过?他的讲课,他主张仁德为治国之?本,体察百姓,与儿?臣的主张不谋而合,路漫漫其?修远兮,儿?臣想要追随伍夫子,学习治国之?道。”
……
姜拂玉默然,片刻后转身看向林愫,他脸色一凝,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们都?被姜瑶的话震惊了。
即便林愫告知姜拂玉,姜瑶带着前世?的记忆,但是在她眼里,姜瑶还只是个八岁的女?孩。
这样的话会从姜瑶口中说?出来,着实令姜拂玉感到惊艳。
姜拂玉温柔地抚摸着姜瑶认真的小脸,“阿昭,告诉娘亲,你是真心喜欢伍卓的,还是受人唆使?“
说?着,姜拂玉转身,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那个“教唆”姜瑶的人。
伍卓与林愫故交,她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姜瑶这个选择,很有可能?就是林愫在背后教唆的。
包括姜瑶所说?的这些话,也很有可能?是林愫引导姜瑶对自?己说?出口的。
姜瑶连忙摇头?,“爹爹没?有教我说?什么,他只是曾经将我带到崇湖学宫,听伍卓夫子讲课,他顶多就是举荐,谈不上教唆。”
“爹爹说?过?,如?果我想要他做我的夫子,便亲自?来请示娘亲,我那时?候以为,爹爹与伍夫子相熟需避讳……但现在我想明白了,爹爹是在给我自?己选择的机会,我思考了很久,我想要伍卓成为我的老师。这些话都?是我的心里话,还望娘亲成全。”
相处几个月,姜拂玉已经几乎了解了自?己女?儿?的性情。姜瑶活泼好,调皮捣蛋,可当?她要认真起来时?,谁也没?有办法将她当?成个孩子。
如?果她现在提出别人当?她的夫子,姜拂玉考察过?后,若是对方人品好,可能?会轻易地满足她,可她非要伍卓……
她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阿昭先用膳吧,这件事?,娘亲还要好好想想。”
姜拂玉没?有反对,那就是有赞成的余地。
姜瑶也不勉强。
今日的晚膳用得早,或许是因为襄阳王和李寻安都?死了,大仇得报,加上和林愫说?开了,将前世?的事?情揭过?,姜瑶连带着胃口也好起来。
她伤口未痊愈,为了防止引发炎症,吃的都?是偏清淡素淡的菜。姜拂玉和林愫也陪她一起吃。
可她依然吃得香甜,不管是啥都?干脆利落地往嘴里塞,仿佛那些挑挑拣拣的毛病已经离她远去。
连林愫也夸赞道:“阿昭今天不挑食,得多夸夸,阿昭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是好事?,多吃是福气。”
用完晚膳后,姜拂玉便让人先将姜瑶送回去。
关?于?定下伍卓为她夫子这件事?,姜拂玉今夜还得和林愫商榷。
然而姜瑶放下筷子,站在原地不走,目光在姜拂玉和林愫之?间来回打量,小脸涨得通红。
林愫优雅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话就说?。”
姜瑶手指捏个衣角打圈圈,有些难为情:“娘亲,爹爹…我…我想问…你们会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吗?”
“噗——咳咳咳……”
一口茶水从林愫口中喷出,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悄悄过?去了,结果临到最后,姜瑶又给他杀了个回马枪。
姜瑶曾经向御医询问过?姜拂玉的情况,停药以后她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
姜瑶心想,或许她养好了身子,连带着无法生育的毛病也一起治好了。
其?实她本不想就这个问题问太多,但是姜瑶今天看了那少儿?不宜的一幕,知道她爹娘现在感情还是不错的,他们也还年轻,照这个趋势,没?准姜拂玉真的生个二胎给她玩。
她离开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出来。
姜拂玉忍俊不禁:“怎么,阿昭想要个弟弟妹妹吗?”
姜瑶被这话问得愣了,手上的圈圈绕得更快了。
“唔……”
对于?二胎,老大的态度差不多也就那么几种。
其?一就是,要生就生,反正我无所谓。比如?说?前世?的姜瑶,她爸妈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生二抱三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和那群弟弟妹妹们又不熟,甚至连他们名字都?没?记全。
其?二就是,还有坚决不接受弟弟妹妹的。比如?姜瑶大学的舍友,她妈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打视频告知她给她生了个弟弟,问她惊喜不惊喜,得知消息时?那位姑娘仿佛受到了晴天霹雳,在电话这头?崩溃大哭,要不是同宿舍的人拉着,她都?能?从他们阳台跳下去。
当?然,世?间千万家,更多的是和睦之?家。大多数的兄姐与弟弟妹妹相处的都?是第三种方式:与父母一样疼爱弟弟妹妹,一家子相亲相爱的。
说?到底,姜瑶在古代做了那么多年的独生女?,地位上还是特别优越的。
她是姜拂玉和林愫独一无二的孩子,在他们心里的地位肯定是头?等的。
这也给了她在宫里横着走,作天作地的底气。
私心上说?,她是完全不希望姜拂玉给她生一个小东西分走她宠爱和父母的心。
但是如?果姜拂玉真的生老二,她也不至于?像她曾经的舍友一样寻死觅活。
她知道姜拂玉和林愫都?不是那种偏心,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
再退一万步说?,姜瑶是长女?已经先一步入住东仪宫,将来就算老二出生,那么他永远都?是老二,动摇不了她作为长姐。
假如?那个孩子真的生出来的,姜瑶也会做一个好姐姐,把好吃的好玩的分给他,有自?己一块肉吃和就分他一口汤喝。
姜瑶想的开,说?道:“娘亲自?己决定即可,不必询问我的意见,只要是你生的,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他的。”
姜拂玉看出她有心事?,笑着抚摸她的头?,“阿昭,你是娘亲唯一的女?儿?,现在是,以后也是,阿昭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这是娘亲的意思吗?”
旁边的林愫笑道:“也是爹爹的意思。”
……
得知自?己独生女?的地位稳如?泰山,姜瑶开开心心地回到了东仪宫。
进入书房后,她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几封信。
姜瑶疑惑,招来禾青询问。
禾青说?道:“是谢家郎君送来的。”
“自?从公主在宫外受伤那日起,他每隔几天就会写一封信来问候,至今属下已经收了四封信,不过?前一阵子的事?情积压太多了,加之?殿下禁足养伤,陛下不允许外界的消息与殿下相通,担心信中的事?令殿下多虑,所以这些信今日才呈送到殿下面前。”
姜拂玉前一阵子禁足姜瑶,其?实也是担心偷溜出城的事?情再次发生,她担心外面的人对姜瑶图谋不轨,给她传递一些不切实际的消息,让姜瑶置身于?危险之?中。
由此特地将外界的消息与姜瑶隔绝,让姜瑶能?够安心养病,林愫还特地约束了夜刃的人,虽然禾青名义上已经脱离夜刃,属于?姜瑶,但是公主主子显然年纪太小,在大是大非上,他还是听从林愫的话。
哪怕是谢兰修的信,他也帮姜瑶外面。
姜瑶拿起四封信,抚摸着上面的火漆印记,印记没?有损坏,看来姜拂玉足够尊重她的隐私,只是命人把信拦截下来,并没?有拆开查看。
姜瑶一封一封地拆开,那是熟悉的隽雅字迹。
谢家公子文辞斐然,含蓄内敛。
从寿宴那日,谢兰修就开始担心姜瑶,得知她出城被火药炸伤,特地写信来问姜瑶情况。
姜瑶没?有回信,又反复写了几封,字字句句,无不在关?心着姜瑶。
他信中说?——
“近日宫禁森严,微臣担忧殿下身体,不能?入宫探望殿下,只好聊寄尺素,叙说?相思之?意……”
前两封信,他在信中说?他已经得知了崇湖案的真相,夸赞姜瑶机警有锋,并祝贺她破获此案,希望她可以快些养好伤。
后两封信,则是跟她提了一些宫外的事?情,这些日子谢兰修不能?入宫,外出走街串巷,去搜索谣言的踪迹。
他令姜瑶放心,谣言已经销声匿迹。
只是,民?间被胡人激起的战意宛如?涛涛洪水,不绝不休,不久之?后,十三州必有征战。
他还说?,等这些日子过?去,宫禁戒严解除,他将带着二兄,一同前来拜见姜瑶。
四封信笺的结尾,皆是一句“愿殿下安好”。
姜瑶一封封信笺仔细看完,久久无言。
她和谢兰修相处多年,怎么不知道他是多么冷静自?持的人?
能?让他写那么多信,可见他这些天也在关?心自?己,情之?所致,难以自?持。
看完后,姜瑶将信全都?叠好放进信封里,坐在窗棂前,托腮看着夜空。
晚风已经变得温暖起来,将她的刘海吹乱。
上一世?,也就是在这个窗框前,无数个日月,她与谢兰修同坐一席,看春夏轮转,繁星丽天。
在阳光或者在烛火下安静地握笔书写,屋内阒寂,只剩下宣纸翻动的声音。
“喵呜”一声,发财小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
它轻轻一跃,就凭借着轻盈的身子上了小榻。它两只前爪搭在姜瑶的小腿上,一上一下,像是在伸着懒腰。
姜瑶正想要去摸它,却后知后觉地发现——
小猫咪好像在给她踩奶唉!
两只粉红的前爪来回在她小腿上按着,然后跳上她的膝盖上,踩着她的裙子,走来走去,东嗅嗅西闻闻,似乎在熟悉着姜瑶身上的气息。
但只过?了片刻,发财好像发现了比踩奶更好玩的东西——姜瑶腰带上的羽毛流苏坠子。
这是一个挂饰,由一片漂亮孔雀翎和流苏组成的小坠,上面悬挂四角铃铛,以一条红绳系在姜瑶的腰间,发财好像特别感兴趣,用它那小肉垫反复去拍那片孔雀翎,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姜瑶将挂坠取了下来,举起手来对合猫咪摇晃,小猫似乎被吸引住了,甚至学会了只用后腿站立,单支起双爪去碰那片轻飘飘的羽毛。
“发财喜欢这个?”
发财直勾勾地盯着那片五彩斑斓的孔雀翎,那眼神好像会说?话:不是喜欢还是什么?
姜瑶心念一动,抓起旁边的毛笔,把挂坠系在笔杆子上,这不就是古代简易版的逗猫棒。
姜瑶站起身来,引导着小猫咪去抓那个羽毛,一会向左一会儿?向右。
她乐不思蜀地陪小猫咪玩了小半天,忽然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当?姜瑶握着毛笔带动羽毛从小猫头?顶掠过?,它翻身去接,竟然凌空翻了个跟斗。
姜瑶:!!!
后空翻!
好像掌握的什么诀窍,姜瑶连忙按照方才的角度再度挥舞着这个简易逗猫棒,小猫咪也很给力,顺着逗猫棒的方向又给姜瑶翻了一个。
小猫咪这次终于?抓住了那片孔雀翎,抱着滚到一边乱啃。
“天呐!我的发财小宝贝!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妈妈太爱你了!”
姜瑶双眼发亮,连忙将小猫咪抱在怀里,一顿猛亲,她低头?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信封。
窗外月光将树影投落窗前,火漆印明暗交错。
姜瑶心想,她有猫了,小猫咪都?会后空翻了,她也该要出宫,去谢府,去和谢兰修见面了。
……
无独有偶,想要出宫的,不止姜瑶一人。
林愫同样也要出宫。
在姜瑶离开以后,姜拂玉和林愫就是否让伍卓成为姜瑶夫子一事?展开彻夜长谈。
伍卓是林愫推举到姜瑶面前的,林愫当?然是支持姜瑶的选择。
只是姜拂玉始终心有芥蒂,不愿意松这个口。
她“啪”的一声将书摔在书桌上,“不要跟我说?那些‘内举不失其?亲,外举不失其?仇’的话,我管他伍卓有多大的能?耐,他当?年就是为卢泳思辩驳!”
“危阳之?难,我南陈山河焚毁,当?初你假死跑得远远的,可我是真正去过?朔州,我亲眼看见胡人的铁骑践踏我南陈子民?,他们生于?蛮夷,行?为粗鄙,不讲礼制,每至一座城池,凌辱妇女?,像阿昭那么大的女?孩子他们也不放过?。屠城之?后尸骸遍地,他们将南陈人的尸体推下河中,江流堵塞,两岸白沙被血水染成红色,赤色涛涛,经年不变!”
“若无卢泳思打开城门,危阳就不会失守,边境十九城,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丢失,导致后方百姓还没?来得及逃跑就惨遭屠戮!卢泳思罪无可恕,而拥护他的伍卓,也一样难以原谅。”
姜拂玉气得指向林愫,“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我不允许这种不分是非的人成为我女?儿?的老师!”
林愫知道,姜拂玉放不下危阳之?难。
危阳之?难发生时?,肃宗已经年迈,而太子无能?,穿上男装,代替太子远征的人,就是姜拂玉。
她也是通过?此战逐步掌握了北方三州的兵权,以至于?后来她有能?力与她兄长缠斗。
当?年的姜拂玉,也是个少女?。一路北上,见到了胡人铁骑下受苦受难的黎庶。
她不可能?不恨胡人,也不可能?不恨卢泳思。
林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软声唤道:“阿玉……”
这个声音宛如?一颗定心丸,让姜拂玉起伏的情绪稍稍安静了下来。
林愫抚摸着她背部散落的长发,“我知道你不待见伍卓,但是阿昭总是要从师学习的,术业有专攻,若论经纶,天下难以找到第二个才比伍卓之?人,且他人人品也摆在那里,除了当?年他替卢泳思申冤,几乎是太傅的最好人选……”
姜拂玉身体软下来了,轻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但是……”
林愫打断了她的话:“卢家满门忠臣,卢泳思及冠之?年入仕为官,哪怕是记挂家人,也不应该犯下叛国重罪。伍卓当?年为他申冤,并不算无理。”
卢泳思完全没?有和胡人勾结的动机,他更不会自?己去打开城门,最后死于?胡人铁骑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姜拂玉靠在他的肩头?沉思,“……只是当?时?守城将领,危阳幸存百姓皆目睹卢泳思打开城门,你说?,他有何冤屈?”
当?初肃宗皇帝流徙卢氏,迁怒伍卓,当?然不止是被社稷夷毁之?痛冲昏了头?脑,因为卢泳思,真的做过?这些事?。
“阿玉,你是不是忘了……”他双唇轻轻湊到姜拂玉耳边,呼吸间带着燥热的气息,“平哀花。”
姜拂玉蔫地睁大双目,在他怀中蜷伏着微微一颤。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胡人就开始用平哀花渗透南陈了呢?”
……
转眼间过?了立夏,雨水也暂且歇了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尚衣局开始赶制今年夏装。
姜瑶今日出门,换上了尚衣局送来的新裙子。
裙摆是荷叶尖尖的青色,袖子是用蚕丝做的,只包裹住了上臂,露出手肘以下的位置。
裙子的布料轻薄多了,且比冬裙要短一些,姜瑶脚踝衣裳的位置都?裸露在外,跑起来也不需要提裙子,裙摆飞舞,还可以清晰感觉到吹过?裙底的风。
她握起一把竹编的圆扇,梳好头?发就准备出宫去找谢兰修,结果马车刚出宫门就撞见林愫的车马。
姜瑶拉起车帘,招手道:“爹爹!”
林愫让人截停她的马车,让她下车问话,“你去哪呢?”
“谢府。”
林愫眯了眯眼睛,“你去那里干什么?”
姜瑶眨眨眼,“我找我的小伙伴玩耍。”
说?完以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跟娘亲报备过?了。”
她身边护送她出宫的亲卫,都?是姜拂玉安排的。
“谢三郎?”
姜瑶点头?。
林愫敲着车窗,“你上车吧,我送你过?去。”
姜瑶便掀起车帘走进去坐稳,她好奇道:“爹爹今日为何也要出宫?”
林愫:“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问。”
姜瑶:“……哼。”
车内一时?寂静无言。
谢府里宫门不过?一刻钟的时?辰,穿过?闹市,便已经到了谢府门前。
这时?候,林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拜帖呢?”
姜瑶懵懂抬头?,“还需要拜帖吗?”
她以前拜访谢兰修,都?是直接进谢家的,门卫都?和她混了个眼熟。
不过?姜瑶转念一想,以前的她和谢兰修太熟了,而谢兰修也愿意包容她,竟然从来没?有要她递过?拜帖。
林愫叹气:“谢家是清流世?家,你无论是以公主的身份,又或者是以他们家三公子的友人的身份拜访,初次登门,都?是要递拜帖的。”
就知道她没?带,林愫从车厢的暗格里摸出一封空的,顺便把笔墨掏出,他已经写了模板,就差填个名字。
姜瑶没?想到他连这玩意也带上了,连忙把剩下的补上。
“爹,我走了。”
吹干了笔墨,她就下了车蹦蹦跳跳地走向了谢府的大门。
林愫心想,这孩子,真是不令人省心。
目送她走进谢府后,林愫才吩咐车夫开车。
伍卓的家住在城西的一个逼仄的小巷中,车马完全进不去,只能?下车行?走。
林愫年少的时?候和他相熟,拜访他时?懒得敲门,仗着轻功好,直接翻墙而过?。只是时?至今日,他也不能?像学宫里那般任性潇洒。
他敲着几次门,门里才传来了一个匆忙的声音,“来了,是谁呀?”
大门打开,看到林愫时?,那个中年男子一愣。
林愫微笑着颔首,“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70章 蜂蜜
“我记得, 你喜欢喝绿茶?”
屋内正咕咚咕咚地烧着热水。
桌上摆着已经泡好了的黄山毛峰,伍卓与林愫隔着木案对坐。
茶水还太烫,林愫捏着盖子轻轻剥开上面的浮沫。
“没想?到你还记得。”
林愫懒得和?他寒暄, 都认识多年了?,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陛下欲聘你为公主太傅,教导我们的女儿。”
伍卓也没想?到多年没见?,这?个朋友是越来?越直接了?。
本来?以为,好歹要寒暄两句,一来?就切入正题,让他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他松了?口气, 眉头紧皱,“是你向陛下举荐的?”
林愫看出他脸上的迟疑,心里知道,伍卓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就近吹枕边风shui服了?姜拂玉, 才帮他开?了?后门, 让他以教导公主为借口任职太傅,从而帮助他入朝为官。
伍卓就是这?样子的人, 太过正直。
曾经学宫的院长曾经提醒过他八个字:“金以钢折,水以柔全”。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 他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性?子,或者将自己的原则降低。他对什么事情都逞能, 最怕别人帮他, 欠别人人情。
他本身就最是厌恶通过特殊关?系获去官位。如果是林愫以奴颜媚骨在姜拂玉那里替他换来?的官位,他宁愿不要。
世人赞誉他有文人风骨, 但是林愫觉得他是死脑筋。
明?明?是自己帮他,但是他还得说服他同意接收自己帮他。
林愫叹气,将一张纸条放在茶台上,推到他身前,“那日你于学宫讲述安民之道,我抱着公主带你去听了?一堂课,公主回去后和?陛下点名要你,这?纸上文字,就是公主对她母亲所说之话。”
伍卓抓起?纸条一看,正是姜瑶对姜拂玉说的话,看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时他的脸色已经不平静,但是看到“以民为本”时候,眼中更是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为人沉稳,脸上表情很少出现这?么大的变动,他难以自抑地?说道:“这?些都是公主说的?”
林愫说:“自然是公主所说,那孩子虽然才八岁,但是脑子里想?法很多,表露出的许多政见?都和?你不谋而合。”
“是公主看上了?你,想?要拜你为师。”
听到这?话,伍卓又沉默了?,他抓着纸条,目光垂落下来?。
林愫等?了?许久,等?到茶都凉了?,他还没有回答,只好轻叹一声?,“白青蒲曾经和?我说过,如果是我的女儿想?要聘你为师,看在曾经相识一场,你绝不会拒绝。”
“可是知道我的女儿身为公主,你反倒犹豫起?来?,是觉得这?份太傅官衔太重,不愿承担?”
伍卓喝了?一口冷茶,总算是开?口:“年轻时读圣贤书,希孔孟之道,立志施义于天下。可是这?些年来?静心钻研经书,也愈发心境通透,明?白天下本为一体,熙熙攘攘,不过是飘零浮萍,顺势而为,年少时渴望考取功名,名扬天下,可最终白身数年,一事无成,如今虽说是看开?了?,可人生无定数,若有机会入朝为官,我亦不会推辞。”
“我知晓你的意思?,”伍卓抬眼看着他,“只是当年的事……陛下定然心怀芥蒂,我亦不愿你与陛下夫妻生嫌隙,何况,我如今陋室安居,怡然自乐,不再去求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妄幻想?。”
他说道“陋室”的时候,林愫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他居住的屋子,破败的砖瓦房,不知多少年未经修葺,屋中带潮,阳光从破瓦中漏了?出来?。
草痕青苔,盈满台阶。
……的确是个陋居。
多年前林愫多次踏出来?过此?地?,和?从前相比,这?个屋子倒是并无不同,只是少了?些人气。
林愫忍不住问:“令堂和?弟妹……”
伍卓答道:“家母数年前已西去,家妹前些年也出嫁,弟弟已娶新妇过门,也搬走了?。”
也就是说这?里只剩下伍卓一个人了?。
放眼望去院墙萋萋,一副缺乏打理的模样。
“我记得崇湖学宫夫子的俸银百两,是个不小的数字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住这?破屋,也没有好好修葺一下,而立之年孤身一人尚未成家,想?必是为补贴弟妹掏空了?积蓄,都说长兄如父,读圣贤书多了?,你可真是个十足的圣父,一味付出不求回报。”
伍卓:“……”
不得不说,有时候林愫性?格里是有点毒舌要素存在的。
只要他想?,讽刺人从来?不用起?草稿,你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就刺你一下。
伍卓想?起?多年前林愫在学宫与人辩论,这?人不讲武德,对骂不过别人的时候就采用人身攻击战术。别人引经据典,而他则偏偏从对方的私德上出手指指点点,起?码气势上先压过去。
和?他对辩的人到最后无一例外全都被说哭了?。
伍卓当即就闭上了?嘴,不就此?和?他争辩。
言归正题。
林愫重新把?话题绕了?回来?,“我与陛下不至于闹翻,你方才可是说了?,若有机会入朝为官不会推辞,这?话说得没错吧?”
伍卓:“……是。”
“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正是和?卢家有关?。最近的案子你也听说了?,李氏一族勾结胡人,收受贿赂,妄图控制南陈朝臣。
“我怀疑当年卢十七郎很有可能沾染上了?平哀花,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打开?了?城门,陛下已经允许我过几日去刑部调案宗,查实详情……”
说着,林愫抬眼着看着他:“只要此?事翻案,你和?卢十七郎的事全都能揭过,你也不必有无法入朝为官的顾虑。”
“要不要一起?来?帮我查?”
……
谢家明?显没有想?到小公主会突然带着拜帖敲响谢家府邸大门。
更没有想?到,她要来?拜访的,是向来?的不善结交的三公子。
得知姜瑶到来?时,谢兰修正在院里看书。
当门房将拜帖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他立刻将书扣在桌上,便匆匆跑了?出去。
跑得太匆忙,跨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摔了?。
从小照顾谢兰修长大的刘嬷嬷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公子这?副急躁的模样,连忙喊道:“公子慢些。”
姜瑶来?得低调,她是以三公子友人的身份登门,故而也没有惊动谢府的其他人,只是安静地?客房内等?待谢兰修。
谢兰修穿过长廊,看到她正坐在高脚椅上,垂落一双小腿,纤细的足腕在裙摆间摇晃。
她坐得无聊,托腮看着桌上被精心摆放的用来?招待客人的茶点。
姜瑶养伤这?几天,所有糕点零嘴都被停了?,搞得她有点嘴馋,眼睛盯着那些精致的糕点不放。
不过,她又担心谢兰修过来?时看到她吃东西,显得不大矜持。
心里两只小人在打架,一个喊吃一个喊不吃,姜瑶一时间没有下嘴。
片刻后,那个喊着“吃吃吃”的小人完胜,姜瑶没忍住,还是拿起?了?一块青色的山茶花糕。
“公主殿下!”
谢兰修的声?音忽然传来?,姜瑶打了?个激灵,震得手中的糕点差点掉落,她还没开?始吃,连忙把?茶点放回放回托盘里。
只见?谢兰修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袍朝她小步快跑而来?。
阳光拾阶而上,逐渐着亮他全身,微风带动尘埃飞舞,在空中形成特殊的折射现象,光圈荡漾,把?他秀丽的小脸晃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姜瑶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裙子,欢快地?和?他招手道:“兰修哥哥!”
谢兰修很快就跑至客房,躬身道:“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他今日没有指出姜瑶对他称呼的不妥。
姜瑶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比从前好了?一些。
“不必多礼。”
没有等?他弯下腰,姜瑶就先扶起?他,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今日是以你朋友的身份来?拜访你的,朋友之间,不需要在意这?些繁庸的礼节。”
阳光将姜瑶的乌眸晕染得有些淡黄。
谢兰修忽然觉得,她今天穿的这?身衣裳和?她真配,碧色苍翠,显得她浑身上下焕发着盛夏草木的繁茂生命力。
谢兰修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
“你想?问我为什么来?呀?”
姜瑶微笑,“因为兰修给?我写了?信呀,每一封我都看了?,我知道,兰修哥哥一定很想?我,又不能入宫,所以我养好了?伤就出来?了?找你。”
谢兰修小脸微微发红,“是、我是有点挂念殿下……”
那日寿宴出事后,谢兰修曾经想?过溜去凤仪宫找姜瑶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去找她,只是心中隐隐担忧,她会为了?郎君急切伤心,所以想?要陪在她的身边。
只可惜,被眼尖的谢鎏发现,抓了?回去。
后来?,谢兰修听父亲从宫里传来?消息,说姜瑶那夜跑出宫,结果被火药重伤。
他的心一直不安宁,后悔前一天晚上没有坚定地?陪着姜瑶。
他想?要去入宫去见?姜瑶时,皇宫就已经戒严起?来?。
这?几日,女帝和?郎君带兵围了?李府和?襄阳王府,开?始满城抓捕胡人间谍,连带着进出城关?管得严厉。
他就算替姜瑶感?到心急,也无法与她见?面。
念及她在宫中,多受束缚,所以这?些日子他也一改整天闷在书房的性?子,出府四处转悠,替姜瑶收集了?一些宫外的信息,写信告知她,希望能够帮到她。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些信昨日才到姜瑶手中。
见?他脸色发红,姜瑶也不太好意思?逗他。
她转身喊了?禾青,让他和?几个亲卫将马车里的两箱书扛了?出来?,“最近宫中戒严,你也没办法入宫,所以我让他们去文库,将你之前动过的,可能需要的文书都找了?出来?。”
她拍了?拍箱子,“你书房在哪,我让我的人帮忙给?你搬过去。”
谢兰修的院子偏僻,几乎是在谢府的角落。
英国公年纪大了?,喜好安静,所以住得偏远。
而谢兰修又是英国公抚养长大,院子自然和?祖父的离得近些。
姜瑶让人扛着书箱,绕过谢府的亭台楼阁,来?到谢兰修的书房前,靠着墙角放好。
“有劳殿下了?。”谢兰修凝视着姜瑶的刘海,关?心地?问道:“只是不知殿下的伤如何了??”
“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姜瑶撩起?自己的刘海,几乎已经看不到痕迹,“内伤再养养也就好了?。”
外伤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内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为了?避免今后留下头疼的后遗症,御医院要她喝满三个月的药。
不过姜瑶觉得,御医院就是纯纯在折磨人,她觉得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还要她喝药。
她感?觉十分不满,昨夜已经想?要把?药倒掉,结果准备动手时他爹神出鬼没飘到她身后,逼她把?药喝完。
刘嬷嬷知道公子要带着朋友过来?,方才就喊人去烧水泡茶。等?姜瑶到来?的时候,正巧将茶水送到她面前。
今天天热,姜瑶从客房那边走过来?,额头出了?些薄汗,刚好有些渴了?,伸手从托盘里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当苦涩的味道充盈至她喉口的时候,姜瑶下意识“唉”了?一声?。
她平日在宫里都是喝花茶,而刘嬷嬷给?她泡的是全发酵的红茶,她喝着有点不大习惯。
不过她很快适应过来?,换为小口细抿。
反倒是谢兰修看到她的反应,有些迟疑。
他记得当时去凤仪宫,姜瑶早早给?他准备好了?加了?蜂蜜的花茶和?一桌的点心。
这?次轮到她来?自己院中做客,自己竟然什么也没有准备,只给?她端了?一杯寡淡的茶水,未免有些招待不周。
姜瑶没有注意到谢兰修的小心思?,喝了?两口茶水后就开?始打量起?谢兰修的书房。
他的书房很朴素,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的装饰,就是书桌书案文房四宝,桌子上的烛台压着他的的手稿。
姜瑶对此?评价道:“你书房好简约呀。”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评价,姜瑶也没有恶意 ,但这?话说得谢兰修更加窘迫了?。
他并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房屋装饰一向以实用为主,能用的过去就行了?,加上不知道姜瑶前来?,他压根就没这?么收拾,书呀笔呀,都是乱摆的,看起?来?未免杂乱。
他见?过姜瑶的书房。
姜瑶的书房是被宫人精心布置过的,还被林愫修整过几次,里面摆满了?珍贵的木雕,挂件,九曲屏风将里面隔绝成几个别有洞天的小隔间。
相比之下,他的房间显得格外简陋。
谢兰修忍不住抿唇。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嫌弃自己的书房,情不自禁地?想?,是时候得翻新一下了?。
虽然书房已经来?不及捯饬,但是姜瑶平日里爱喝的蜂蜜茶还是要有的。
谢兰修伸手接过了?姜瑶的茶杯,“殿下,我让嬷嬷给?你换一杯吧。”
他转身对刘嬷嬷说道:“嬷嬷,能不能去厨房要一些蜂蜜和?干菊花,泡茶给?殿下喝,殿下身上有伤,不太适合喝浓茶。”
“啊这?个……”
嬷嬷有些为难,“府上只有四公子要喝蜂蜜水,四公子又在夫人房里,厨房的蜂蜜,一般都是用来?供给?夫人房里的,如果三公子要,只怕得去问夫人……”
而谢兰修和?夫人的关?系,府里的人尽皆知。他院里的人去问谢夫人要东西,还是和?小公子抢,没被骂回来?就不错了?。
两人对话的时候,姜瑶忍不住看向谢兰修。
听嬷嬷说道谢夫人时,谢兰修眼神明?显有些失落。
上次是宫宴上公然训斥谢兰修,现在是偌大的英国公府,谢兰修竟然连蜂蜜也要不到。
够了?,姜瑶心疼他!
刘嬷嬷连忙想?办法补救,“要不…我去找国公爷要些?或者用花蜜?”
姜瑶连忙把?谢兰修手中的茶杯抢了?过来?,“不用了?不用了?,天气那么热,蜂蜜水不解渴,我才不要喝呢,还是喝茶吧,嬷嬷不必费心为我准备什么,您出去歇着吧,我今天只是来?找三郎君说说话的而已。”
姜瑶记得,前世谢兰修和?他母亲以及他两个兄长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和?他母亲几乎是已经快要濒临断绝关?系,差一点就要到不及黄泉不复相见?的地?步了?。
古人重孝道,生养之恩大于一切,很难想?象,谢兰修这?样一位在世人眼中堪称完美的君子居然敢不敬生母。
你不仁我不义,姜瑶能够理解谢兰修。
谢夫人偏心其他兄弟,唯独冷落谢兰修,对他的打压渗透在他生活中方方面面,甚至连他想?要用来?招待客人的蜂蜜水都不愿意给?。
难怪谢兰修平日哪怕泡在文库也不爱回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太过压抑了?。
回想?起?上一世谢兰修不声?不响居然在重孝悌的时代?就已经敢于突破礼教束缚和?母亲叫板,可见?其精神状态极为超前。
姜瑶拽着谢兰修的衣袖,拉着他一起?坐到窗前的竹席上,“兰修,你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可别告诉别人!”
谢兰修本来?还想?挣扎一下,让嬷嬷从角门出去到集市里买来?,但姜瑶已经打发走了?嬷嬷,便只好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阿昭请说。”
姜瑶靠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道:“母亲让我迁居东仪宫,就要为我选伴读,同入东仪学院学习,你猜这?些人里面有谁?”
的确是秘密,这?份伴读名单还未公布,也就只有景仪宫中的几个人知道。
谢兰修一愣,凤眸中带着迷惘与不可置信,他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说道:“殿下的意思?是,有我吗?”
“对呀,”姜瑶高兴地?道,“兰修哥哥那样优秀,可是母亲的首选伴读,东仪宫那么大,东仪书院旁便有给?伴读的偏房,我大可让哥哥搬进宫里去住,不用待在府里,受这?鸟气!”
谢兰修怔愣片刻,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姜瑶的意思?。
原来?姜瑶是看穿了?他的窘迫。
谢兰修有些感?动,嗓音也沙哑了?:“阿昭,其实我……”
“我懂,”姜瑶拍拍他的肩膀,“夫人不喜欢哥哥,我喜欢哥哥,哥哥去我那里就好了?,我宫里有蜂蜜水,哥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宫里还养了?一只小狸奴,你不知道吧,它会后空翻!”
“是吗?”
听她说到狸奴,谢兰修忍俊不禁,“还会后空翻,真的神奇。”
听他这?么说,姜瑶以为他感?兴趣,心里默默感?谢发财小朋友送来?的话题,连忙将这?些天给?小猫喂饭,教它后空翻的事情一股脑告诉谢兰修。
她说,谢兰修听。
谢兰修端坐在窗前,很认真地?听姜瑶讲述她的猫,神情恬静到有些恍惚了?。
姜瑶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他的走神。
她这?个人不允许别人在她讲话的时候开?小差,连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兰修哥哥?兰修哥哥!”
“没事,”谢兰修连忙道,“只是想?起?很久以前一些往事。”
姜瑶:“什么事?”
他怔然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年幼时曾经在路边捡了?一只小猫回府中养,也是白色的,和?发财应该也有些像,养了?许多年,直到我九岁,父亲调回京中任职,母亲也跟着回来?了?,母亲那时候正怀着四弟,有一次小猫跑出去,被母亲发现了?,母亲认为它脏,让下人给?打死丢了?出去……”
他的语气平静,平静到有些黯然。
姜瑶喉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她上一世……怎么没有听见?这?些事?
不然哪怕她情商再低,也懂得避讳,不在这?种时候跟他提小猫。
说着,谢兰修笑了?,“其实,我知道我不能怪母亲,母亲也是为了?腹中的弟弟着想?,就好像我也不能怪她我从我出生到九岁,都未能见?她一面,因为她要随父亲任职,迫不得已,只能与我分离两地?……”
“可是,公主殿下,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到。我年少时曾经希望有母可以回京,那样子我也可以天天见?到母亲,和?母亲说话,生病的时候有母亲照顾,后来?……后来?母亲回来?了?,但这?些事情,母亲也从来?没有为我做过。”
说到末尾,他的眼里充满了?哀伤,“母亲有很多个孩子,我不清楚,为什么我和?她其他的孩子不一样?”
“她对哥哥和?弟弟都很好,唯独我,是个例外。”
谢兰修曾经也向往着母亲的疼爱,即便祖父将他照顾得很好,但是年少时,孩子总是天然地?亲近母亲。
他盼望了?九年,才盼得母亲回来?,却让他的所有期待,都成为了?泡影。
其实母亲就算没有对他有抚养之恩,但毕竟是生育他的人。
谢兰修哪怕知道母亲对自己不好,但始终告诫自己,要敬重母亲,不得对母亲有怨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忽然之间就想?说这?些话,一股脑全倒出来?。
而且,是只对姜瑶说。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谨言慎行都被抛之脑后。
他明?白,这?些话就是不忠不义,传出去,他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但是他对姜瑶有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天然的信任,可以无条件地?向她倾诉。
他垂眸,长而细密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水珠,姜瑶伸手触碰他的脸,轻轻地?替他抹去。好像这?滴泪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她心里想?了?很多话来?安慰谢兰修,但最终只是轻叹道。
“哥哥,我理解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