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拔份 > 100-110
    📖 第三卷 📖


    101  ? 第 101 章


    1993年春天, 海口的房价一平米涨到了五千,相比去年年初翻了一倍不止。连彭州这种对房地产毫无了解的人都动了去海南的心思。


    “你手里有钱,不去海南买房不去炒股,就算存银行也比你倒腾你那个什么玩意儿的卡强。这年头, 你手里有钱, 不赚就是赔。”


    1993年春天, 银行一年期存款利率接近百分之八。什么都在涨价,小到鸡蛋蔬菜, 大到粮食房子。满世界都在盖房, 盖房子的原材料当然也在涨,钢筋水泥……


    谷翘忙着防病毒卡的事, 没来得及把黄大发换掉,每次加油, 油价都一次贵似一次。她去亚运村那儿看了房子,又有新的地产要开发, 亚运村的房子不像海南的房子涨得那么急。她在心里盘算着, 再等等也来得及, 手头还是得有周转的资金。买了房没时间装修, 干放着跟没买有什么差别。


    谷翘手里有几十万块钱, 不去买房买地弄钢筋建材,天天跟什么破卡死磕, 在彭州看来就是不务正业。


    这几乎一天一涨的房价, 搅得谷翘也动了心。但理智制止了她:“全海南现在一万多家房地产公司,就算真赚钱, 现在去也晚了。”


    彭州没劝动谷翘, 他对海口房产前景的描述却让陈晴动了心。但彭州根本不准备和陈晴一起去:“你还是在宾馆里先做着吧, 你吃不了这个苦, 等我发了财到时高薪雇你给我当秘书。”


    “谁稀罕当你秘书?别瞧不起人,我怎么就吃不了苦?我以前不愿意吃苦是因为没钱赚,再累也赚个仨瓜俩枣,吃那苦有什么意思。”


    陈晴要辞掉宾馆的工作去海南,这在陈家引起了轩然大波。陈大妈被气得心口疼,这孩子长这么大,除了去过天津和北戴河,就没出过本市,跟一男的去海南,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陈晴忙着安抚自己妈妈的时候,彭州没等她,直接买机票奔了海口。


    临走前,彭州对谷翘说:“不去海南,你以后就等着后悔吧!哥们儿挣大钱去了,以后看我挣着钱可千万别眼红!”


    谷翘挂掉电话,继续拿着电烙铁焊电路板。她在中关村附近租了一个一居室,客厅权做工作间,在成批量生产之前不值得去代工厂做。她学焊电路板的时候认全了元器件,和她一起焊电路板的还有两个来兼职的学生。


    肖珈和谷翘不一样,他在研究所上班,并没有打算响应前一年就开始涌动的下海潮,做一个商人,他对未来的构想还在研究所。他来这个一居室都是在下班以及唯一的单休日。肖珈虽然来的时间短,但是一来就坐在椅子上不起来了,连饭也不顾上吃。谷翘非把他拽起来,让他动一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骆哥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记跑步。但这话她没说出口。肖珈在她的逼迫下,被迫在窄小的客厅来回踱步,以达到锻炼的目的。


    谷翘虽然对自己个体户的身份没有任何不满意,但劝一个在研究所有编制的人出来单干,这样的事她也做不出。


    1993年春天,“米开朗基罗”每天都要在谷翘脑子里转几次。对于谷翘来说,当这五个字在她脑子里冒出来时,它代表的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是一个会在3月6日准时冒出来的病毒。


    这个被命名为米开朗基罗的电脑病毒始发于1991年3月6日,1992年3月6日又如约爆发。去年米开朗基罗病毒出现后,防病毒产品销量暴涨。谷翘把这个时间刻在了心里。要想让他们的防病毒卡一炮打响,一定要在3月6日前制作出来。如果这个机会错过了,再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就没那么容易了。


    采购电路板元器件是她的活儿、找设计做包装盒是她的活儿、未来推广样卡也是她的活儿、谷翘甚至能帮着焊接电路板,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一年之前她完全想不到自己今天还会做这个。不知怎么,她想到了骆培因,要是他看见了,肯定也会觉得她非常能干。


    1993年2月末,在美国世贸中心停车库爆炸的第二天,骆老四接到了表姐的电话,电话是张阿姨接的,特意点名找他。一向干脆的表姐大概因为信号不好没那么干脆了,在信号恢复之后,谷翘问他,他二哥新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这一年,报纸上的文化版因为一本新出版的书而吵得热火朝天,最大的争议点是书中动不动就出现一堆框框,然后括号备注此处作者删去xx字,上百万读者都在猜测xx字到底是什么,这xx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看看。


    骆老四本以为二哥现在对于表姐就是必须省略的xx字,不能被提起。他后来想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不能被提起和不想提起是两回事。从表姐嘴里得知她和二哥分手了,骆老四第一时间后悔自己当初把表姐和二哥恋爱的事宣传得人尽皆知,给表姐恋爱史添上了不光彩的一笔。他现在很看不上自己的二哥,只敢在电话里说分手,分手后连家都不敢回了。算什么男子汉?


    骆老四听到表姐问二哥的联系方式,极其震惊:“表姐,你要二哥的联系方式干什么?”


    “他还有东西在我这里。”骆培因的分红,她还没给他。


    “直接扔了吧,他要想要肯定会联系你的。不联系你,就说明不想要了。表姐,你也没必要帮他保管。”


    在骆老四嘴里,他二哥过年都没回家,好好的博士不读了中途转硕士,拿了毕业证没多久就奔了新加坡,把他爸爸气得好几天吃不下去饭。唯一让骆老四欣慰的是,现在他爸不再把二哥当作榜样动不动就提了。


    据骆老四猜测,他二哥估计是实在受不了穷学生的生活回新加坡投奔他那财大气粗的妈了。要不去新加坡能干啥呢?


    骆老四说着说着就跑了题:“我爸以前说,二哥以前是抛弃了在新加坡的优越生活回到他身边……但是二哥现在过年也不回来看看他,就跑他妈妈那里去,以后还未必回来。我爸再也不提这茬儿了。”老四总觉得父亲在自己面前夸二哥有一种比较的意思,好像他就不会抛弃优越生活回到爸爸身边一样。虽然他爸爸这样想很对,他确实不会为了每天享受父亲三五分钟的指导教育回到父亲身边。


    “二哥的妈妈就是盖房子的,现在二哥妈妈好像来上海盖房了,好像叫恒什么广场,就在浦东,爸爸还以为二哥会因为这个回来,结果连二哥的影子都没见……”老四说出口马上后悔了,这实在太扫兴,还是应该说一些他二哥的不幸来让表姐高兴高兴。可投奔有钱的妈妈在骆老四看来实在不是坏事,于是他对谷翘说:“表姐,以你现在赚钱的速度,你以后也会拥有属于你的一栋楼。”


    谷翘在报纸上见过浦东新开发广场的新闻,那是个很大的工程。


    “谢谢你的祝福。”


    “你还要他的联系方式吗?二哥现在在新加坡,我也没联系过他,如果你还想问,那我问问我爸。”


    “表姐?”信号又不好了,大哥大到底还是不如座机稳定。


    “不用问了。当我没问过你这件事,好么?”她指的别人特指骆老四的父母。


    骆老四向谷翘保证:“表姐,你放心,我绝对会为你保密的,一个字都不会泄露。”


    谷翘没再拨打骆培因的美国电话号码。美国的移动电话号码无法在新加坡使用,她无法拨打一个美国号码联系一个在新加坡的人。


    关于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都过了使用期限。


    三月就要来了,防病毒卡离最终成品依然有距离。


    谷翘在中关村的各大院校贴小广告,征集计算机系学生付费试用,交给她一份试用报告就可领钱,试用的机子越多领的钱越多。


    自用和量产是两个概念。适用于她电脑的防病毒卡到了别的电脑上故障频出。学生里有电脑的学生毕竟是极少数,试用的基本都是学校机房的机子。有一台机子,插了他们的防病毒卡,电路出现问题,把内存条给烧了。机房管理员扣着试机的学生不让走,一定要赔钱。谷翘赶到的时候,这个姓吴的学生正和管理员据理力争:“哪坏了赔哪儿,一会儿我就给你修好。你给我扣帽子说我故意损坏公共财产可就过分了。”


    谷翘这一天都在忙着买内存条,忙着赔偿,忙着帮这个姓吴的同学免受学校的处分,肖珈一下班就奔着机房来,结果他刚到,电脑就修好了。等这件事解决完,谷翘和肖珈以及吴姓同学坐在食堂里吃开水涮白菜梆子。最后一勺菜,连梆子都少得可怜,都是汤汤水水,师傅直接拿大盆将里面的汤扣在了饭盆里。


    吴姓同学对着谷翘和肖珈说:“学姐,学长,别客气,今天我请你们,辛苦你们特意为我耽误时间。”


    “谢谢。”谷翘没客气,直接舀了两勺白菜汤浇在白饭上。


    就在这个时候,谷翘大哥大响了,是彭州打来的,播报他在海南的好消息。


    谷翘拒绝去海南的理由依然是“现在海南有一万多家房地产商,就算赚钱,现在咱们去也晚了!”


    彭州偏在电话里向谷翘播报现在在海南挣钱并不晚,他天天躺在售楼处门口排队买房,排到了就把排的号卖出去,倒手就赚一笔。售楼处排满了彻夜不睡排队的人,谷翘此时在彭州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无性别的人,他跟谷翘讲排队的人为了守住自己的位置直接拿衣服遮着在占的位置拿矿泉水小便。一包一块钱的饼干在现场被炒到了十块钱,有人也不买房就靠着包圆小卖部的吃的喝的一天赚上一千块。


    “你那病毒卡挣到钱了吗?”


    谷翘沉默。


    “我早跟你说,别弄你那玩意儿了!带上你的钱来买房!不买房你就算在现场倒腾方便面面包饼干也能赚到钱!”


    谷翘忍着心痛说:“你好好赚吧,两分钟到了,再见。”


    谷翘低头扒饭,很快她碗里的饭就见了底。见底的速度简直让吴同学震惊。


    吴同学没想到谷翘胃口如此之好,就着菜汤就能把一碗饭快速吃下去,简直不输自己。他努力把惊讶压下去,指着他打的另一盆饭:“谷学姐,你要不再来点儿?别客气,”吴同学看不出谷翘的年纪,她穿一牛仔裤,束着宽腰带,上身穿一件黄色厚外套。视觉上他觉得谷翘比自己小,但是谷翘话里话外让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比他更成熟些。最终他认定谷翘是同校的学姐,而非学妹。


    “谢谢,不用了。”


    “学姐,你是什么系的?”他在本系并没听过谷翘的名字,而且学姐固然美丽可靠,对计算机可有点儿一知半解,要不是靠着一股气场,光凭对计算机的那点儿了解,几乎要被管理员给绕进去。


    谷翘笑:“社会学。”


    “原来学姐是文科生?”果然是文科生,符合他对文科生的认知。


    谷翘并没有从吴同学的笑意中察觉他理科生的傲慢,她无视了这个笑,拿纸巾擦了嘴,这次她说的是肯定句:“我要在3月6号推出咱们的防病毒卡。”


    “3月6号?”


    “就是3月6号。”谷翘又把这个日期重复了一遍,“必须是这天。错过这天再找别的宣传点就困难了。防病毒卡这东西,和现在夏天的西瓜一样讲究时令。西瓜冬天也有,但是买的人就少了。”


    谷翘看向肖珈:“这次辛苦你了。”她没给肖珈拖延的余地。她知道肖珈下了班还要忙这个很辛苦,等于一天做两份工作。但是现在不辛苦,之前就很可能白辛苦了。


    她又对吴同学说:“我每天给你一百块,你每天协助你肖珈学长。”


    “我囤了的配件够做五千张防病毒卡,代工厂我已经联系好了,他们答应给我加急做,包装盒我已经委托给了一家小厂做。我明天去报社打广告。”除了改进防病毒卡不能做,其他的已经在她脑子里转了许多遍。


    3月5日,谷翘生日这天,她收到了很多祝福。妈妈给她打电话让她一定不要忘记吃面条。不过这天谷翘太忙了,她直到3月6日才想起生日她应该吃面条,而她忘记吃了。


    她还想起了一件事,有个人跟她说,如果她把长寿面咬断了,意味着她一辈子能够活出别人两辈子的人生。


    102  ? 第 102 章


    ◎有人像你◎


    1994年冬天, 满大街都在放《忘情水》,这些水聚到一起灌满了谷翘的耳朵。


    谷翘的黄大发停在“谷佳软件专卖店”门口。今年五月份,她的新店搬到了这里,位置是她物色了好久的, 一听原来的租户退租, 她马上带着一袋钱和房东签了三年的租约。地方大, 足以够软件分区,十字路口把角房, 位置醒目不说, 停车还方便。装修是她一手包办的,连放软件的货架以及展架的尺寸她都统一了标准。


    不像她租的第一家店面, 既不临街,也不接地, 只有二楼的十多平地方,还是阴面, 白天还得开着灯。


    1993年3月6日过后, 防病毒卡的销量果然猛增。但谷翘的V36防病毒卡在一个月内却只卖出了不到三百张。而这些防病毒卡大都是谷翘一开始在代理商的店里盯着卖出去的, 当她不再在店里盯着一心想着生产线, V36的销量以每周个位数的销量增长。


    她备了五千的货, 怕供不应求,又去华强北囤了一批电路卡元器件, 但这些都没有派上用场。


    谷翘跟代理商约好了一月一结账, 谷翘看着这一月的销量怀疑自己看错了。当她问出“怎么会只有这些销量”的时候,代理商告诉她市场就是这样, 顾客不买她的防病毒卡他也没办法。谷翘心里怀疑, 花五十块雇了一个学生去店里买防病毒卡, 这才知道她被坑了。


    当顾客进店要买防病毒卡的时候, 谷翘的防病毒卡根本不在推荐范围。后来她雇的人坚持买她的V36防病毒卡,代理商还在建议这人买别的。


    当谷翘去找代理商的时候,代理商还不承认,直到谷翘拿出录音,才心虚了,不再说谷翘污蔑他。不过这心虚也没持续多久,就马上气壮起来:“你要不想让我代理,咱们这买卖就不做了。我也懒得做你这生意!”


    代理商本来打算的方案是:一张卡给谷翘100块,由他们负责广告宣传。毕竟谷翘卖的防病毒卡没有任何名气。


    谷翘并不同意这个方案,她问代理商打算卖多少钱,代理商跟谷翘说这就不关你的事了。谷翘知道零售价绝对不会低于250,她提出广告宣传包括展牌都由她来做,以每张210快的价格卖给代理商。这个定价是谷翘根据她以前卖皮夹克的利润得来的,不跑边境的话,她一件售价八十块的皮夹克最多也就挣十块钱,有时候为了多卖,也就挣五块。


    “别说你这不知名的防病毒卡,就是知名的软件,代理价也就是零售价的一半。没你这么做生意的,我跟你说,就你这价格,你搁哪儿卖,都卖不出去。”肯定是先卖能挣一百多块的东西,把只能赚四十块的玩意儿往后放,傻子也懂这个道理。


    谷翘呸了这侃侃而谈的老男人一口,也没问为什么嫌赚钱少还要接她的代理。她在男人的唾沫中已经明白了,接了不卖还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且她的预付款约等于无,有现成的广告,卖一个挣一个,反正没损失。其他的代理商大概也是这么回事。


    1993年4月,谷翘开着她的黄大发拉走了没卖完的防病毒卡和她自己做的促销展牌,当天就奔房屋中介找门脸。


    第一家店租得太过仓促,不过低于同类产品的价格以及抽奖活动还是盖过了店面的缺点,一等奖29寸的彩电对顾客很有些吸引力。谷翘就是在难见太阳的老店面,靠卖V36防病毒卡纯赚了十五万,她把一半钱分给了肖珈。肖珈头一次见这么多现金,还跟谷翘谦让了许久。不过V36的好销量只维持了三个月。


    肖珈在研究所的重大项目里被赋予重任,根本没什么时间开发新版本,V36很快就落后于其他防病毒卡。虽然低价促销也能卖出去,继续做也有得赚,但是谷翘睡不着想了一天一夜最终决定放弃,防病毒卡不是卖出去就结束了,至少要负责一年的售后,滞后的防病毒卡如果不能抵御未来的新病毒,到时大批量出问题可就麻烦了。


    她懂采购和销售,却不懂研发,没法让防病毒卡更新版本。1993年的冬天还没到,谷翘的新一轮生意又结束了。暂时闭店这天,谷翘灌了自己半瓶二锅头。第二天,她开着车直奔亚运村,决定买套房子让自己开心开心。她忙了好几年,现在赚的钱也够买套房子了,就算以后挣不了大钱,也可以过上舒服的小日子。


    但车子刚驶进亚运村,谷翘就调头奔了火车站,她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从武汉到长沙……再到广州,谷翘逛遍了各个省会城市的电脑一条街。她在电脑一条街一家店一家店地转过去,最后又从广州奔了深圳。她的小本子上记了时下所有卖得火的软件,这些华强北的软件跟着她一起坐着大巴从深圳到广州,再从广州回京。她在中关村又逛了一圈又一圈。


    她是不懂研发,但她懂采购和销售。街上卖软件的店基本都是卖电脑的同时卖软件,软件属于附带的,电脑属于正餐,但她决定做一家只卖软件的店。


    所有跟计算机有关的报纸,谷翘都订阅了一份,她连夹缝都不放过,广告尤其看得仔细。她不光卖那些本来就火的产品,还主动寻找那些刚开发出来的软件。成熟的好产品能带给她稳定的收入,但她的生意要想远超周边的店面,这些还不够。


    她在一张计算报纸上为自己登了广告,讲自己如何擅长销售推广新产品,欢迎和她一起合作。她本来写的是和她一起成长,但登广告前她还是把“成长”两个字删了,怀揣新产品和梦想的人还是更愿意和有成熟运作体系的人一起合作。


    一声“经理”把谷翘拉回到了1994年冬天。


    门店小秦有点儿激动地说:“经理,刚才林海川好像来咱们来店里看软件了。没想到他长这么高,电视里真没看出来。”


    “他几点来的?”


    “大概十点半。”


    “十点半?”谷翘心里疑惑,她和林海川约好了十二点在马克西姆吃饭,他这会儿来干嘛?


    “对!有顾客喊他的名字,让他签名,他就走了!我只看见了个背影,走得那叫一个快!我在电视里真没发现他腿这么长!真人倒是和电视里一样潇洒。”


    潇洒?听到小秦用这两个字形容现实里的林海川,谷翘几乎要笑。


    她跟林海川认识三年了,许是见惯了他当年穿猪皮夹克的样子,在电视里看见他演一个侠客还很讶异。那时候她选林海川来拍照,还是因为他跟骆培因的身形有五分像,也只有五分像而已。


    谷翘上次见林海川还是因为彭州继续用林海川的猪皮夹克照打广告。那部古装武侠剧播出后林海川打电话给谷翘,让她不要再用这种照片破坏他的潇洒形象。


    谷翘本来只跟林海川签了一年的合同,但后来彭州从海南赔钱归来,谷翘不光借给彭州五万块让他从头干回老本行,还花了一千块跟林海川续了两年的肖像使用权合同,免费送给彭州,让他继续用以前的广告宣传他的猪皮夹克。


    两年使用期没到,谷翘自然不能不用。林海川一咬牙,决定赔给谷翘三百块钱的违约金。他那话好像谷翘还占了五十块钱的便宜,毕竟两年一千块钱,一年半过去了,只剩下半年。


    谷翘没要他那三百块钱,不过广告还是让彭州换了。她嘱咐彭州,旧广告牌千万别扔,以后留着没准有用。


    现在就到了用的时候。


    103  ? 第 103 章


    ◎你认识骆培因吗?◎


    林海川给谷翘打电话, 把约定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


    “我还在电视台,现在离不开。东拉西扯,都四个小时了,好不容易录完了, 刚才又说之前录的有问题, 要补采。”


    林海川低声抱怨完挂掉电话转身对编导笑着说:“不用说对不起, 没关系,这是我接受过最尽兴的采访, 正好, 我也愿意再多聊聊。”


    在电视台待了四个小时,那么来店里的一定不是林海川了。谷翘的脑子马上转到了那个名字, 理直帮她否决了,五分像的人太多了。可是她忍不住问小秦:“你刚才说的那人应该不是林海川, 你还记得那人多高么?”谷翘拿手在自己头上比了比,“是不是有这么高?”


    “大概有吧。可能更高点儿。”小秦只看了个囫囵, 没法说太清楚, 她看着经理这样子, 好像这个不是林海川的人比林海川本人还重要得多。


    他会不会真回来了?还来到了她的店里。谷翘站在店门口, 她这家新店视野很好, 人来人往,满眼都是人, 人们穿的红的黄的黑的白的, 个子高的矮的,身材胖的瘦的, 没一个人是他。


    谷翘上一次去骆家是骆老四过生日邀请她, 老四再三再四的邀请, 她不得不去。骆家人包括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不要和骆培因在一起的堂姨, 都很有默契地不在她面前提他的名字。她给许多人过过生日,却从没有陪他过。她是在他生日前夕和他分的手。


    她身边所有认识骆培因的人都绝口不提这三个字,她仿佛他从没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唯一一次听到骆培因的事还是那次主动打电话给老四。他连带着他的名字、所有有关的一切就这么从她身边消失了。如果没有他送给她的CD机寻呼机、他给她的书、还有那张照得一点儿都不好的合影,她和他的事仿佛是一场她做的梦。


    谷翘这么站着,脑子里晃过骆培因的脸,她从来没去想过最后一次他听她的电话时是什么表情。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会员卡不知道在哪儿丢了,你们给我补办一张行吗?”


    收银员拿出会员登记册:“先生,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我核对下您的信息。”


    “我没带身份证,我说下我之前填的地址电话你核对一下不就得了吗?”


    “钱先生,这个恐怕不行。”


    “你们这也太死板了。我家在密云,你让我回密云拿身份证补会员卡,我这来回还不够折腾的。”


    新店开张以后,谷翘开始搞会员制,凡是购买软件超过五百块的,都能拿到一张会员卡,享受所有软件八八折优惠,并且还能享受不定时抽奖,店内软件信息会在会员填写地址后定期邮寄。如果购买额单次超过一千块,折扣会更低。


    漫无边际的思念一个人是很奢侈的事,总有事情把她拉回现实。


    谷翘十秒钟确认了这位钱先生的面部特征,走过去对收银员说:“钱先生十月份就是咱们店里的会员了,你马上给补一张会员卡。”因为店里现在的会员也就将将一百出头,谷翘不仅记得每个会员的脸,还记得他们的工作单位。他上次来买的是CAD软件,这次来买财务软件,虽然数量很少,但谷翘猜测这是为单位采买,而非个人采买,一般个人不会买这两种专业性强但没什么关联性的软件。不过应该是个小单位。


    “钱先生,你对之前购买的软件还满意吗?”


    “还行,就是价格方面……还是有些贵。”这位钱先生是一小国企专门管计算机业务的,今年的预算在上半年大都花完了。要等明年公司才会有购机和软件购买计划。


    “我们针对不同的销售金额有不同的优惠,如果您有意向,我们可以详谈。”谷翘重点给这位钱先生介绍了她新捆绑销售的办公套装:“这套套装里有六个软件,单买要668块,但我们套装价只要328元,您是会员,还可以再享受八八折的折扣。”


    新会员卡很快办好了,谷翘把会员卡送到钱先生手里,连带着还有新印刷的软件目录:“如果您感兴趣,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提供邮寄服务。”谷翘又给了钱先生一张她的名片。


    等人流少了一些,收银小杨趁着间隙问谷翘:“经理,你真聪明,怎么记住这么多人脸的?”


    谷翘心里说,因为会员人数还是少,等多得她都记不住了,这事儿才算是成了。


    “你的工作是低头算账,你这么认真,自然不会注意到人脸。”她压低了声音,“即使记不住,只要用户报出姓名住址,咱们这次也要给他按会员价结算。就算是冒用会员卡,咱们也不赔,顶多少赚一点;要是真把真会员给得罪了,以后损失的可不只是这十块八块的。”


    邱爽在那家游戏厂商门口等了十分钟,没等到黄大发才打了夏利直奔谷佳软件专卖店。邱爽怀疑谷翘就是看中了她会主动省钱这一点,才承诺无论她打什么车,车费都给她实报实销。


    谷翘自己一直开黄大发,邱爽也不好意思比谷翘坐更好的车。


    邱爽是谷翘高薪聘请的副经理。邱爽从Z大毕业后,没出国没编制也没去外企当光鲜亮丽的女白领,而是跟着谷翘一个女高中毕业生,在中关村卖软件,已经从家里之光变成了家里之耻。谷翘当年做防病毒卡,一开始雇了两个实习生,一男一女,女的就是邱爽。邱爽本来是肖珈介绍给谷翘的,现在却和谷翘更熟。


    用邱爽爸妈的话说,她人生的歪路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邱爽跟着谷翘一起干,并不只是因为谷翘开给她的不输于外企的薪资,她知道这笔薪资对于谷翘来说是笔不小的负担。为了对得起这笔工钱,她成了拉磨的驴,没日没夜的干,和谷翘一起想促销想拓展市场,她有时候也纳闷,又不是自己的店,何必这么拼命干。但谷翘告诉她,很快她就会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以后还不止一家。她们会把谷佳做成全国连锁。


    邱爽第一次听到谷翘说全国连锁,心里说这个女人不会是疯了吧。但谷翘特别认真地看着邱爽的眼睛,描绘着她想象的前景,不光中关村有她的店,以后广州、上海、武汉、成都……都会有她们的店。因为她的目标不只是开一家店,所以建店之初,她就要找一个懂技术的和她合作,邱爽笑着笑着就被说服了,那天她一点儿酒都没喝,完全不能把冲动归结为酒精。


    邱爽问谷翘以前还画饼忽悠过谁,谷翘亮闪闪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来。很久之后,谷翘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做到的。


    谷翘没说“我”而说的“我们”,所以邱爽觉得这个梦想也有她的一份。当亲戚同学质疑她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走羊肠小道时,邱爽向这些人宣布,总有一天她会把这家专卖店做到全国都有,他们的表情都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或者都是疯子。邱爽觉得自己离疯还很有一段距离,因为谷翘比她要疯得多。谷翘被她的梦想驱使着,既不买房,也不换车,天天想怎么提高利润早日开上第二家店。


    见到谷翘,邱爽第一时间走到店后的仓储区,这是仓库,也是她们讨论工作的地点。一进来,邱爽就开始跟谷翘讲她在游戏厂商跟进的情况。这家厂子做了一款叫《侠盗奇缘》的游戏,谷翘上周刚跟他们签订了独家代理协议。这是谷翘第一次做独家代理,也是自防病毒卡、开软件专卖店以后,谷翘做的最大决定。谷翘自己还在开黄大发,却用一辆桑塔纳的价钱付了《侠盗奇缘》的买断金。当初谷翘做防病毒卡也远没投入这么多。


    游戏厂商最乐观的估计是能销售一万套,一万套之内三七分成,厂家三,她七;一旦超过一万套,厂家的分成降低5个百分点。前阵子刚火了一部武装武侠剧,林海川也因此有了名气,谷翘结合过去游戏软件的销售经验,认定这款国产武侠游戏会有市场。但到底有多大市场,还得看她能挖出多少来。


    邱爽问谷翘:“回程的票你买了吗?”


    “还不知道多长时间能搞定,先不急着订票,回来我坐火车就好了。”谷翘要去上海,上海的长友软件要在希尔顿酒店召开新品发布会,她作为这家软件的一个小代理因为上季度销量超标完成也收到了邀请函,不过像她这样总代下面的小代理,车票食宿都是要自己解决。她一来是想去发布会学习学习,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上海趟趟水。一万套游戏软件绝不是她一个店能吃得下的,必须得有其他地区的渠道帮她分销。她之前跟武汉成都等地的销售商都有联系,但唯独对上海这个大市场毫不了解。


    “等游戏发布的时候,林海川真能来咱们的发布会吗?”


    “他肯定能来。”为了那张皮夹克的照片不再出现,他也会答应。


    “其实林海川有点儿像我在Z大的一个学长。”邱爽和谷翘认识时,谷翘已经和骆培因分手了,邱爽完全不知道谷翘和骆培因的过往。


    邱爽认为,以肖珈和骆培因的关系,谷翘既然和肖学长是好朋友,知道骆培因的几率很大。


    “你认识骆培因吗?”


    邱爽并没有看见谷翘听到这个名字时的表情,她低头看刚印出来的销售目录册,惊讶道:“肖学长竟然没和你说吗?”


    “不知道是不是记忆美化,我总觉得记忆里的骆学长比这个男演员有气质多了,也好看得多。我本来以为骆学长会读博继续搞他的学术,没想到他直博到一半直接转硕了。人生真是不可预料。”邱爽听同学说,骆学长还没拿到学位就进了LC,短短两年多时间就在新加坡亚太总部混得风生水起。但她觉得谷翘好像对此事没什么兴趣,连个感叹词都没说,就没再继续下去。谷翘既然决定找林海川合作,此时说林海川不够好,反而有点儿挫伤锐气。


    邱爽抬头看谷翘:“怎么了?你脸色怎么有点儿不对?”


    “等我去上海,这个黄大发你就开着。你考完驾照也该练练车了。”


    邱爽畅想未来:“等咱们这笔生意做成,你就把车换了吧,换成桑塔纳,到时候把你这黄大发便宜处理给我。”


    “你这想象力就不能丰富点儿,你就不能想想有一天你也能开上桑塔纳。“


    邱爽笑:“以前你没少给人灌迷魂汤吧。跟我说说,都忽悠过谁?他们下场好不好,也让我借鉴借鉴。”


    谷翘的嘴唇张张合合,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邱爽看谷翘表情不对劲:“开玩笑呢!我要不信你,我能跟你干吗?”


    谷翘向着门外走去,出门前她转身对着邱爽笑:“等我好消息吧!”


    林海川在餐厅也没有摘掉墨镜。谷翘把大衣脱了搭在椅背上,露出她的姜黄色套装。她虽然在色彩上并没比以前节制太多,但确实学会了克制。除了手上一款不知名腕表,她没带任何配饰。


    “怎么在室内还不摘墨镜?”


    “如果在港台,咱俩坐在一起吃饭,第二天一定见报。”


    “可咱们不是没在港台吗?你可以安心吃饭。”


    如果忽略眼睛的话,从林海川侧面某个刁钻的角度看,几乎误以为有七分像他。但摘掉墨镜,只看正脸,最多也就三分像。但因为谷翘对骆培因太熟了,所以觉得一点儿都不像。


    “谷翘,你知道我现在多少钱一条广告吗?你让我免费出席你的游戏发布会,是不是过分了一点?”谷翘没说免费,说的是“友情”,可友情不就是免费吗?


    林海川毕业后就签在了电视艺术中心,广告约现在也在电视艺术中心。


    谷翘微笑:“我已经给电视艺术中心打电话问过了,你一条广告一年三万块。咱们之前的皮夹克广告还剩半年,我要放弃了,我损失的可不是两三百块钱,我是让一万五千块打水漂了啊,如果你是我,不是看在友情的份上,会做这种傻事吗?”


    林海川不语,谷翘又笑道:“其实你的皮夹克广告拍得很好,我一直没有丢,还在保存着。”


    林海川冷笑一声:“奸商!”他听出了谷翘的言外之意,如果他不能为了友情出席谷翘的游戏软件发布会,她将继续使用以前的皮夹克广告。


    “这话就难听了。你要是想要,你之前拍的广告照片我都可以送给你。”说着,谷翘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份新合同。


    这样说着,谷翘把菜单推到林海川面前:“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别客气。”


    林海川看到谷翘的换约合同,再次感叹真是遇到奸商了。


    这个人一共出了一千三百块的广告费,硬是要把他的形象用到一九九五年。皮夹克用了他的照片还不够,还要他去主持游戏发布会上的抽奖仪式。不过无论如何,组织游戏抽奖多少比每天宣传猪皮夹克要好一些。


    林海川刚认识谷翘的时候,她的奸商气质还没现在这么明显,当然那时也已经初露端倪。


    如果不仔细分析,并不看得太出来。


    她笑的时候连眼睛都在笑,被这样一双笑眼仔细盯着,如果她身边没站着一个男的,林海川几乎怀疑谷翘看上了自己。谷翘确实看上了他,邀请他拍猪皮夹克的广告,广告费三百块。


    那天谷翘穿了什么衣服,他早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她那时头发比现在短许多。但谷翘身边的男的穿的机车夹克,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谷翘让他拍摄试穿的皮夹克里,并没有这样一件。整整半年,他都想拥有同样的一件衣服。但谷翘根本没看出来,还向他热情地推销她的猪皮夹克,说是他买或者介绍别人买,会得到一个非常大的折扣。


    林海川一直认为自己那天被比下去的唯一原因就是谷翘让他穿的猪皮夹克实在太粗糙笨重了,虽然足够保暖防风。他竭力穿着谷翘的猪皮夹克表现出潇洒和风度,但谷翘总是不满意,她的不满意也是笑着,她笑着让他放松一点。她旁边的男的则是一脸淡漠地给他拍照,并不发表意见。被这样一对男女盯着,实在是很难放松。


    谷翘付钱远比拍照痛快,拍完她笑着对他说:“你这么敬业,以后一定会出名的。”难道不应该对他说,长这么帅,以后一定会出名吗?


    104  ? 第 104 章


    ◎表哥◎


    1994年的冬天, 东方明珠刚刚建成。


    谷翘在飞机和火车两种交通工具中还是选了火车。上海站离她要去的地方更近。虽然时间更长,但是晚上去上午到,时间上也不差什么,省下来的钱可以多印点儿广告册。


    刚出火车站, 外面就飘起了雨。来之前, 谷翘本以为上海到底是南方, 绝不会比北方更冷。到了上海,谷翘才知道冬天的另一种冷法。不光是干裂的北风使劲往脸上刮才是冷, 细细密密的雨斜拍在身上, 也可以让人感到彻骨的冷。她有点儿后悔没多带件厚衣服了,行李箱的一半都是游戏软盘的宣传资料, 她一件棉服没带。就连她身上也只一件羊绒衫并黑外套。


    她来之前特意买了一件黑外套,这种颜色在她衣柜里实在缺乏, 但亮色太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尤其是电子市场的那些老板们, 记人脸是销售的必备素质之一。她摸情况时并不想给人留下印象。


    她当时怕换下来的衣服占地方, 想着下了出租车就上火车, 少穿一点儿也没什么, 到了上海就好了。


    上海火车站外到处是小旅馆的老板在招揽生意, 谷翘没带伞,此时顶着雨再去找旅店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她干脆和一个卷发阿姨议定了价格。单间、能洗澡, 一晚四十五块。


    谷翘这两年往外跑住的都是这种小旅馆。好奇心驱使着她去尝试新鲜的东西, 她也愿意尝试,哪怕多花一点钱, 但尝试一次就可以了, 长久地享受对于现在的她还有些奢侈。当年在涉外宾馆卖皮夹克是一回事, 那是门面, 本质上还是为了钱生钱,而不像现在住店只是一个单纯的消费行为。她来这里不是一天两天,钱要花在最重要的地方。


    谷翘住多了小旅馆,当然知道实际情况和老板嘴里的吹嘘有差别,但相差到这种地步,谷翘到底还是有点儿意外。


    谷翘的房间在二楼,楼道很黑,楼梯很陡,踩在楼梯上听到吱呀吱呀的响声。谷翘提着行李箱一步步艰难地往上走。她拿钥匙开了门,投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硬板床。她这间已经是小旅馆最贵的单间,其他还有双人间、四人间。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间,北方的冬天是干冷,而这里则是湿寒。确实能洗澡,不过是在公共洗澡间,窄窄一条,有四个隔间,洗澡要排队。同样的价钱,再找别的也不会好多少,有这时间不如多休息会儿。


    小旅馆的住宿条件虽然远不如老板的吹嘘,厨艺却是一等一的好。红烧肉的味道顺着锅沿一点点沿着陡峭的楼梯钻进门缝,又往谷翘的鼻子里钻。谷翘就着这股味道,裹着被子,喝开水吃干面包。行李箱里的衣服除了内衣,就是套装大衣,连一件毛衣都没有。北方的冬天室外固然冷,但一进屋,就着暖气便是一个暖冬。


    谷翘想着既然室内未必比外面暖和,倒不如赶快出门去摸摸情况。总不能什么都不了解,上来就去跟人谈合作。她问老板借伞,老板拿出一把有些年头的旧伞摆在谷翘面前:“十块!”


    谷翘没还价,掏出十块拿起了伞就往外走。


    按照谷翘买的地图,虬江路电子市场离这里不远。她打了辆红夏利穿着之前的黑外套直奔虬江路。因为是雨天,虬江路的生意比平常冷清一些。谷翘举着伞一家家店看过去,这柄破伞撑开合上再撑开合上,如此往复,每到一家店里,她都让老板向她推销现在最新的电子游戏,然后在心里记下这家店目前在销售什么电子游戏,什么最火,她不光听老板说,还仔细记下架上每种游戏光盘大致还剩多少。怕记混了,她出了店,又把在脑子里记的东西复刻在本子上。


    一家家走过去,走到天黑,走到脚底板痛,外面的雨还在下。谷翘合上伞,挤进公共汽车,由着公共汽车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她知道像这样公共交通发达的城市,一辆车无论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另一辆车都能把她送回来。


    她坐公共汽车倒不光为省钱,初到一个城市,公共汽车是一个信息交流所,能听到本地市民最关切的信息,得到一点报纸上看不到的信息也说不定。


    公共汽车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人声,但听懂这些本地话对谷翘很有些难度。车上的声音不停地往谷翘耳朵里灌,把外面的雨声都给遮掩了。


    因为听不太懂,谷翘觉得很新鲜。谷翘因着这些新鲜心底生发出一股快乐。隔着氤氲的玻璃,谷翘看到了东方明珠。报上说东方明珠是今年十月份才建成的,她想起骆培因92年来上海,那时的他不会看到她眼前的这座建筑。


    车上的人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谷翘一直坐到终点站。坐到终点站,谷翘又换了另一辆车,继续坐下去。她要把这座城好好看看。车上的人越来越少,靠窗玻璃的座位终于空了出来,谷翘坐在车玻璃前看着窗外霓虹闪烁,伸出手指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从一辆车换到另一辆车,谷翘赶在汽车停止运营前上了开往小旅馆的末班车。从公交车到小旅馆有一段距离,谷翘撑着伞经过一家点心店,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把一碗小馄饨吞进了胃里,驱走了身上的一点寒湿。


    这样的天很适合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扔进被窝里。但是莲蓬头里吐出的水是冷的,被窝也是冷的。隔壁传来男女的喘息声,墙壁很薄,所有不该她听到的,谷翘一声声都听到了。


    她拿出CD机,送进她耳朵的却是《当爱已成往事》。这CD是陈晴送她的,她之前还没听过。


    “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谷翘摁了关机键。


    谷翘听着这不规律的响动,在脑子里盘点她在电子市场里看到的游戏以及可能的销量。


    和谷翘一样失眠的还有彼得赵。


    彼得是台湾人,LC资本驻上海办事处首代,负责LC在中投资业务。LC虽然是一老牌硬件制造商,但投资业务相比老牌投行资历很浅,八十年代末投资部才从总部拆分出来,专注于信息科技投资,至于亚太区的业务九十年代初才涉及,在中国就只有上海一个办事处。如果说亚太区是边缘,那么中国区就是LC业务中边缘中的边缘。


    彼得对中国区的投资市场并不看好,一直想调回总部。现在彼得发现这情形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听到传闻,他所在的上海办公室可能要被裁撤掉,上头对他并不满意,不光是现在没什么成绩,对于未来他也无法给出足够的盈利预期。他确实不想在上海了,可是被裁撤之后等待他的也绝不会是他期待。


    亚太总部至少有两个想要给他穿小鞋的人,科恩和骆培因。


    彼得跟骆培因打过交道,对骆培因在新加坡的成绩也早有耳闻,但毕竟他进LC也就两年多时间。也不知道有什么渊源,旧金山总部的老头子对骆格外重视。


    长友软件是LC在中国区唯一看起来还算成功的投资,在彼得眼里也只是还算,他对未来上市也不乐观,而且这个投资还是亚太总部那边主导的。他和骆培因的矛盾就是在那时种下的,当时他并不看好这家软件的发展,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发展这么快。


    这当然不能怪他。前些年对外商投资限制太多,尤其是他们这种业务,人民币汇率并轨还是今年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做风险投资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少赔钱他就已经算对得起总部了。


    他在LC工作了十多年,又在这里受了两年多的罪,结果LC并不看他的苦劳。


    至于亚太总部的科恩也绝对不会为他说话。科恩向来是忽略中国区的,还建议旧金山把LC在上海的办事处撤销。科恩私下里说话很难听,翻译成中国话就是早把他这个赔钱货给舍了。如今科恩怕骆培因在总部长此以往对他是个威胁,巴不得把骆投到他眼中投资的“不毛之地”,自然不会管他的死活。


    彼得又点燃了一支烟,学本地人骂了一句“册那”,长友的发布会有他就够了。骆培因本来在休年假,这会儿滚过来干什么?莫非和他有关?说是以个人身份而非公司身份参加发布会,谁知道到底搞得什么鬼?


    谷翘早上是被冻醒的,一条被子搭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这么冷,她偏又赖赖地不想起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有些烫。她顾不得测量温度,直接吞了粒她来之前准备的退烧药。


    谷翘打起精神洗漱,换上了她之前准备好的服装。鹅黄色套装配宝蓝色大衣,颜色不由人注意不到。昨天摸情况的时候她是怕别人注意她,今天她则是怕别人注意不到她。


    长友软件卖得很不错,她要能升一级代理当然好;如果不行,认识一些其他代理商也好,没准在游戏软件上能合作。


    小旅馆房间里的小镜子背后是发黄的明星照。谷翘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她冲着镜子笑。


    谷翘嘴里虽然没胃口还是去了昨晚去的那家点心店。她必须得吃点儿东西,否则无法在外面坚持一天。旁边的大爷在吃泡饭,拿油条蘸完酱油咬在嘴里,分外的有滋味。这好胃口并没有感染给谷翘,谷翘强行把咸豆浆灌进了嘴里。


    时间还早,谷翘又往前走了一段。怕公共汽车把大衣挤皱了,谷翘决定打一辆车。她注意到一个女孩子在看她,谷翘笑着回视,主动打了招呼:“你好!”


    那女孩儿很明显没想到谷翘的反应,她愣了一下,才笑道:“你好!”


    女孩子和谷翘差不多大,穿着却是两路。谷翘身上的颜色直往人眼里撞,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女孩儿却是白加灰,低调得很。


    一辆红色普桑停在她们面前,两个认识的人是不好意思争抢出租车的。谷翘率先问:“你去哪儿?”


    “希尔顿。”


    “咱们一起。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同乘一辆车。”


    在车里谷翘得知女孩儿叫许泠,是科技报的记者,去希尔顿是参加一家软件的发布会。


    “不会是长友吧。”


    “你怎么知道?”


    “我也去那里。”


    “你是?”


    “我是代理商。”上面还有不止一个代理的代理商。


    两人对彼此都很有兴趣,路上,谷翘不顾窗外的风景,主动跟许泠聊起了国外的连锁软件专卖店。她很想学习学习国外的经验,但手头上能接触到的资料太少。


    聊着聊着,许泠突然问:“你不会是想做软件连锁吧。”


    谷翘没否认,她笑道:“你觉得这事儿有前途吗?”谷翘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前途,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但她希望能做成的是她。


    许泠像想起什么,突然对谷翘说:“今天参加发布会的有LC的人,长友就是他们投资的。”


    看谷翘脸上有一丝疑惑,许泠继续说:“你知道风险投资吗?LC现在在国内主做信息科技方面的投资,对国内这方面的市场很感兴趣,你卖软件,跟这个也算沾边了。”


    前阵子,LC上海这边还给她们报纸投了一笔广告费,当然作为交换就是她专门给LC写了一大版面进行宣传。


    许泠又说:“你可以找机会和彼得聊聊,彼得就是LC在国内的头儿。现在不成,没准以后也有机会。”


    “人这么多,我恐怕是没机会跟他聊。”


    “这个发布会磨磨蹭蹭得开一天,你可以等晚宴再跟他聊,那时候人少一点儿。”


    “但我没有去晚宴的资格。”谷翘并没就此放弃,“你看我有什么办法能进去吗?”谷翘倒不觉得这事儿能成,反正成不成的,试一试,总没什么损失。


    许泠几乎要说我带你去,可是一天时间太长了,她想在晚宴前就开溜,做点儿更有意思的事。


    谷翘看许泠面露为难,马上说:“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这事儿我自己来解决。”


    “你脸怎么有点儿红?”


    谷翘笑着说:“热的。”她心里说,这粒退烧药也太不顶事了,现在还没发挥作用,估计一会儿才能退烧。这发烧好像比她想的有点儿严重,好在她还带了一粒,挺到晚宴绝对不成问题。


    两人一直聊到酒店门口,谷翘抢在前面付了车费。


    下了车,许泠从钱夹子里拿出钱要付给谷翘一半。她为了凑整,付的比一半要多两块。


    谷翘笑着拒绝:“跟你聊天很愉快,而且我自己坐也要付同样车费。”不仅愉快,而且有用。谷翘想她之所以为没钱难过,除了许多现实的困难,还因为她本性是一个大方的人,之前没钱压制了她的天性,让她想大方大方不起来。


    “我的车费可以报销。”许泠在心里说,要是连车马费都没有,她才不会来这里。参加发布会就是写软稿,在她心里跟新闻没什么关系。


    谷翘这次没拒绝,她把发票给许泠,接过了她的钱塞到钱夹子里。


    酒店当然和谷翘的小旅馆完全两样,和她之前包房的涉外宾馆也不一样。后者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虽然近来重新装修过,但到底有了岁月的痕迹。


    谷翘脑子里一直想着怎么能参加晚宴,直到她看见一个背影。太熟悉了,尤其她以前又是卖衣服的,对人身形的印象比一张脸更深刻。


    关于和骆培因的重逢戏码,谷翘的想法非常单一。她很认真地想过她的以后,也想过骆培因的以后,关于重逢,就是她先把应该给他的分红给他。她说到做到的不多,但给他的本金翻两番的事她做到了。至于之后怎样,她好像有点儿缺乏想象力。许是能够交集的地方太少。他虽然和她从不是一个时区变到了一个时区,但距离实在太远了。


    骆培因给她的本金,以及她靠这笔钱赚到的钱,谷翘一分没动,都存在银行里。开始是活期,后来因为他过年也没回国,这笔钱变成了定期。1993年5月份,她所存银行一年期的存款利率超过了百分之十。因为这个,她给彭州打电话,让他放弃海南的生意回来。鼓励存款,贷款收紧,而房地产炒地靠的就是贷款,凭她看报看书得来的浅薄金融知识,她觉得海南这种加速挣钱的局面可能会有点儿变动。彭州当然没听她的这一点儿怀疑。


    好在利率一直在涨,在又一年一年期存款转存的时候,谷翘也不怎么后悔没存两年期的。


    许泠顺着谷翘的目光看过去,开玩笑道:“一般男人穿西装,身材过得去,从背后看都不会太差。但脸就不一定了。”


    谷翘很知道他的脸怎么样,直到走到电梯区,他转过身。


    不知为什么,谷翘觉得他的脸有点儿和她记忆里不一样,也许是他的气质更锐利了些,和她想象中的温柔没什么关系。


    谷翘定在那儿,在公共场合上演这种戏码很尴尬。但因为她事先没有预想过,也只能上演这种尴尬戏码。他的领带打得很漂亮,谷翘最开始在集贸市场租下摊位的时候,也卖领带,十块钱三条,她卖得很好,因为她会教人打领带。她从没见他穿这么正式过。


    直到两人分手的时候,谷翘还不觉得两人距离如何远。她没看见他听电话时的表情,记忆里的两个人总是很亲近的,即使他们没确认关系的时候,他也没用今天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他并没有无视她,但怎么说呢?他看她像是脑科医生在仔细观察病人的头骨,看得仔细并不是因为有感情。他以前也低头看她,但和今天都不一样。


    电梯开了,谷翘不知道骆培因要去几楼,也许在电梯里分开,她又看不到他了。她觉得必须说点儿什么,但说什么呢?难道说我该给你的分红还没给你?咱们好好谈谈。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保留这笔分红,既没捐出去,也没通过他的亲人给他寄过去。因为只有这样,再见面的时候,才会有一点儿谈资,即使他拒绝也可以把话题进行下去。


    否则再见面说什么呢?这将近三年时间他做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包括他有没有爱上别人,她也不知道。


    在进电梯之前,谷翘突然叫了一声:“表哥。”声音之大把她自己都给吓到了。


    她身上穿的本就是引人注目的颜色,她这声表哥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


    谷翘又回到了老本行,她去看他的西装,料子很好,剪裁很好,即使身材不像他这样一个衣架子,穿起来也不会差。她第一次发现她好像丧失了和人对视的勇气,只能去看他的衣服,顺便得出他的衣服很贵的结论。


    这么大声地叫表哥,没人应真是很尴尬的一件事。


    谷翘几乎是被挤进了电梯,骆培因拿手臂帮她遮了一下,动作很快,及至她看他时,他的手早已经到了他的裤兜里。她听到骆培因问她:“你几楼?”


    谷翘下意识觉得骆培因问的就是她,虽然他刚才站在电梯前,也有同行人。她看了他的手指已经按了她要去的楼层,又把楼层号重复了一遍。


    许泠觉得这对表兄妹实在是太奇怪了,以至于她怀疑“表哥”不是一个关于亲戚的称呼,而是一个外号。比谷翘表哥高的人有不少,但不知为什么,许泠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有的人就是有一己之力改变周围气氛的能力。许泠还是更能欣赏以一己之力带给别人快乐的人,虽然谷翘的这个表哥远不止背影好看。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谷翘的性格。


    谷翘脑子飞速转着,他和她同一个楼层,莫非也是去那个发布会。


    在电梯到达她要去的楼层之前,他没再跟她说一个字。刚出电梯,谷翘马上从手提包里翻钱夹子拿出了她的名片,动作之快简直令许泠震惊。


    “表哥,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她的呼机号和大哥大的号码。虽然漫游很贵,但她希望他能打给她。


    这张名片只在接收的人眼里停留了半秒,谷翘就从骆培因的嘴角看到了一点儿笑。骆培因也没让这点儿嘲笑在他的嘴角停留多过半秒。


    唯一令谷翘还算欣慰的是,这张名片并没有被退回来。


    签到时,许泠看到了谷翘表哥手里拿的邀请函。谷翘不用找别人,她的表哥就可以帮她进晚宴。如果她的表哥愿意的话。


    105  ? 第 105 章


    ◎名片◎


    谷翘并没有等到骆培因和她交换名片, 她看见他在第一排落座,一直有人跟他交谈。隔着那么多排,凭借她当年的专业能力,她还是能一眼就锁定他。


    就在谷翘注视着他的背影的时候, 他突然回头, 而当她确认他是不是在看她, 那目光又转了回去。


    发布会上,骆培因既无铭牌, 也无介绍, 老老实实地做个旁听者,并没有抢他的风头。


    只是彼得在发言的时候, 骆培因在台下听,那派头好像领导在听下属汇报工作。这种感觉令彼得很不舒服。他心里一直盘算, 这人到底来上海干嘛?他所在的上海办事处到底会不会被裁撤?骆培因在这里面介入多少?


    谷翘一个小代理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后排位置,台上讲的内容她在宣传册上几乎已经看了大半。他离开学校后在做什么?他为什么来这里?他是因为他母亲的项目一直在这里还是停留几天就走?这些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着。他在国内, 她确定来她店里的是他了。可他为什么来呢?


    彼得本想趁着午餐时间和骆培因谈一谈, 把过去的龃龉解除, 同时给这个小老弟一些人生建议。但骆培因笑着对他说他中午有别的约。


    “这个假期休得可够繁忙啊!”


    廖女士看着办公室里的相片, 一个小男孩穿着海军蓝衬衫, 西装短裤配黑色长筒袜,小皮鞋的鞋带系得十分标准。那是她带儿子来新加坡第一年照的相片。


    时间过得可是真快, 那时她和儿子见面, 永远是考虑她的时间表。现在她倒要问他的时间表了。


    她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中断学业,虽然那在她的期待之内。她去美国, 顺便见见儿子, 那时候她几乎已经对骆培因放弃他的专业完全不抱希望了。那次见面, 骆培因的状态好像并不是太好, 当然他们家的人,不管遭遇了什么打击,面上都是过得去的,不至于让外人看了笑话。


    但那样一个人,刮胡茬在嘴上不小心刮了个红痕也是少见,要得多粗心才会这样。


    那次见面没多久,他就不再读博了。他好像并不想趁她的意,并没有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她。廖女士是后来等骆培因到了新加坡之后才知道的。她以为儿子既然来新加坡了,虽然在别的公司工作,但总有一天会来她的公司,他只是等着她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个台阶她认为自己给得很巧妙,足够照顾了儿子的自尊心,但他还是没有接。


    她当时虽有不快,但想先去别的地方历练历练也不错。


    那时廖女士还是觉得,儿子总有一天会来她的公司。但现在,她不是很确信了。


    这个发布会不光有晚宴,还提供午餐。谷翘在午餐会上并没有见到骆培因。


    谷翘听见自己公文包里的大哥大响了,漫游很贵,但她还是马上按了接听键。


    她从开场的沉默确认了给她打电话的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谷翘听到电话里他问她:“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谷翘想象不出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她一直想象不出她同他讲分手时他的表情。她一直避免往这方面想。


    第一句是你当初为什么中断了学业,和我有关系吗?她希望回答是没有,但她没问,她知道,即使有,骆培因大概也会告诉她没有。好在他现在过得很好。第二句从谷翘脑子里蹦出来的是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第三句是你这次回来之后还会出国吗?第四句是你是不是来我的店里了?你为什么会来?是无意间进入,还是因为知道那是她的店?但谷翘说出来的是第七或者第八句:“你这次会在上海待几天?”


    在两秒的沉默过后,她听见他说:“你这话可真是像没话找话。你跟别人也是这样没话找话吗?”陌生人没话讲寒暄也会讲这句。


    “你哪天有空?我想请你吃饭。”这句话在这个时候挤出来,也很像是场面话。


    “谢谢,不必了。”从套房往外看,东方明珠格外醒目。


    “我当初给你的分红一直存在银行里……”谷翘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连个再见都没说。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粗鲁地挂她电话,帮她节省了漫游费。


    她其实应该问他号码的,问他在上海的号码,问他在新加坡的电话号码,问他在一切地方的电话号码……她怎么就忘了?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会挂她电话,她以为这个电话他会一直听她说下去,直到她问到她最想问的问题。


    以前永远是她先挂电话,因为她嫌跨国电话费太贵,迫不及待地把话从嘴里挤出来,又赶在59秒的时候把话说尽,把再见两个字以吞音的方式说出来。


    现在轮到骆培因挂她的电话了,谷翘想,这可真是报应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许泠问谷翘:“刚才那是你亲表哥吗?”坐在第一排,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谷翘和她的表哥,既熟又不熟,不熟的话不会是那种眼神。可要说熟,那样叫熟吗?


    谷翘没说话。


    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让许泠没有继续问下去。


    许泠建议道:“这里大虾不错。”见谷翘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她又说,“不知道晚餐怎么样。那个晚宴,我带你进去。彼得到时一定在,晚宴的规格会更高。”


    “谢谢。”谷翘又问,“这个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没什么麻烦的。”之前她只是嫌发布会的内容太枯燥了,迫不及待地想赶在晚宴前离开。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许泠不知道怎么劝谷翘,只说:“别让心情耽误了胃口,没有一个男人值得。”好看的男人也不值得。


    谷翘并不觉得她吃不下去这些免费食物是因为心情,她纯粹是因为胃口不好。退烧药这时终于有了疗效,她不再烧了。她知道还会有下半场的发布会。她还会见到他。


    许泠发现谷翘的脸色变得很快,谷翘很快就和别人交谈起来,开始分发她的名片。不知为什么,许泠突然觉得谷翘的梦想好像不是缥缈得难以实现了。


    谷翘并没有在下午场看见骆培因,他的位置是空的。有一瞬间,她几乎想冲出会场去找他。她想站起来问会场里有没有人看见他。但只是一个瞬间,她又坐在了她该坐的位置上。


    她从他的衣服以及他在会场的位置确认他现在过得很好。也真是的,陈晴为什么要送她那么一盘CD,一遍遍在她耳边唱:“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谷翘稳稳坐在她的位置上,但她的好奇心好像静止了,下半场的记者提问时间,那些问题都从她的脑子里滑过去,没有一个进到她的脑子里。


    谷翘在晚宴上依然没有看见骆培因,但她看见了彼得。许泠怕她认错,特意又给她指认了一次。


    谷翘感谢了许泠的好心,但她在听彼得发言时就记住了这张中年男人的脸。


    她还有许多名片,并不介意发一张给彼得。她必须得多做点儿什么,才能抵消她错过他的过失。


    谷翘趁着间隙举着香槟杯走到彼得面前,派发了她的名片。彼得看到她名片的一刻,表情颇值得玩味,但彼得对人对事明显有两套标准。如果谷翘长得再平凡一点,他会认为谷翘这个人真是没有深浅,不知道天高地厚,连带着他会更确认他对长友没有大前途的判断。


    但现在他认为谷翘是个有梦想也很有口才的女孩子,很懂得包装她那可实现性很低的梦想。这也是一种能力。他仿佛到了一个听女孩子做梦听得津津有味的年纪。


    彼得难得听一个女孩子谈她的梦想有了兴趣,如果没有人总是过来主动过来和他攀谈,他会听谷翘把她的构想、不,是梦想,说下去。


    彼得发现骆培因又来了,说是不参加这会儿又来凑什么热闹。他其实不愿意和骆培因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但是他现在迫切地想要从骆培因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连对他眼神的追光都透着尊敬。


    在公开场合,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直热聊,恐怕会引起误会。现在,彼得不想引起这种误会。


    谷翘在又一个人主动和彼得聊天前,即时地道谢告辞。她看出彼得对她的未来计划并不抱什么希望。不过没关系,梦想说着说着就会成真,不成真的话多说几遍也锻炼了口才。


    谷翘转身看到了骆培因的脸,在人群中,过于注视一个人的脸会引起尴尬。谷翘避免了上午犯的错误。


    他从她身边擦过去,两人离得很近,他的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听见他说:“名片都发完了吧。”


    骆培因看见了谷翘向彼得发她的名片。很明显,在此之前,谷翘不止发了一张名片给别人。


    谷翘愣在那儿。其实她带来的名片并没有发完,还剩两张。


    106  ? 第 106 章


    ◎阴魂不散(新增200字)◎


    骆培因跟谷翘擦肩的时候, 彼得的目光已经主动向骆培因迎了上来。


    一样擦过谷翘耳边的还有一句:“你刚给我的名片丢了,如果还有的话,再给我一张。”


    谷翘下意识地去拿她的名片递给骆培因。骆培因的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麻了一下, 却没停留, 从她手里接过名片, 像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次看得很仔细,并不像之前那样匆匆扫过。


    彼得一眼望去, 像是刚才和他聊天的女孩子主动叫住了骆培因, 递上她的名片,骆培因转过身去和这女孩子聊天。


    骆培因背对着彼得, 从彼得的角度看去,骆培因正好把和他聊天的人整个遮住了。两个人是什么表情谈论的什么内容他都无从得知。这个主动过来搭讪的女孩子, 和他谈不成,就马上把他扔到一边, 换了人推销她的梦想。他对此见怪不怪, 此时却有点儿反感。别人也就算了, 偏偏是骆。可是骆培因一直在新加坡, 这次在会上也没任何介绍。这女孩子怎么知道他是LC的人。


    厅里有许多张面孔, 但此时谷翘只看得见骆培因一张脸。一张张脸、一个个香槟杯、香槟杯里无数细碎的气泡、刀叉和瓷盘碰在一起的响声突然都成为一个个纸上淡淡的影子,淡得看不出痕迹。他的五官在她眼里格外鲜明。


    骆培因一只手拿着谷翘的名片, 仿佛把名片上的字都刻进了脑子里:“名片发了, 不跟我介绍一下你现在的情况吗?”说完他的目光转向谷翘,并没有像很久以前那样用睫毛遮掩他目光里的锋芒。


    谷翘已经不像第一次被当作病人头骨般研究那样惊讶, 可她一时还是没办法接住他的话。他跟她记忆里的表哥差得有点儿远。


    “如果你是把我当成一个潜在的用户, 你不是应该跟我宣传一下你的店或者你店里的软件吗?”


    “……”


    谷翘一向是个合格的推销员, 但此时却有些失格。


    “你给我名片, 既不推销你的店,也不推销你的软件。那你发我名片是为的什么?”


    “我……”她准备多年的借口已经用过了,收获是他挂断了她的电话。实质是推销她这个人以及她的电话,“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这个问题挤在她嘴里,问不出口,她所有的回答都取决于这个答案。他有女朋友是一个答案,没有是另一个答案。但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如果他的回答是有……那么连她的问题都过界了。她提的分手,现在又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


    骆培因没给谷翘回答的空隙:“你今晚是住在这里吗?”


    谷翘有点儿欣慰,她的表哥认为她现在完全住得起五星酒店。如果只论价格的话话,她确实住得起。陈晖在外企,还未做到中层,出差就可选五星,公司给报销。但她是自家生意,虽然存款比陈晖丰厚得多,但每一分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她对自己和店里职员的出差标准都是每天不超过五十块。


    “不是。”


    “那你住哪儿?”


    谷翘说不出她住在哪儿,虽然她有一堆理由讲她住在廉价小旅馆,是她创业期的一种策略,极其正当。甚至她还可以从她两年前看的书里举出例子,从李自成讲到太平天国,论证创业未成就贪图享受,很容易中道崩殂,所以她现在并不缺钱但选择小旅馆。


    但现在她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在她经济最艰难的时刻,她都没有掩饰过。她说了另一个旅馆的名字,今天她在那里等车,她把旅馆名记得清清楚楚。


    骆培因问得平淡:“需要我送你吗?”


    那语气就像是到饭点了,挽留客人吃饭,也不知道是真心想让人吃饭,还是送客的意思。


    谷翘连着说了两个不用不用:“我有同伴一起来的,我们打车一起回去。离着不远,很方便的。”


    但总算他不像之前那样淡漠了,谷翘笑着问:“能把你的名片也给我一张吗?”


    “我不像你这样敬业,随时带名片。”他语气很平淡,谷翘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一股讽刺。


    “你这两年过得轻松吗?”骆培因的声音很低,但足够谷翘听清楚。


    谷翘这两年多过得非常充实,但多轻松却谈不上,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时间又不等人。但她仰着头告诉骆培因:“还挺轻松的。”她此时非常感谢退烧药有了疗效,让她的话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她尽力按捺住自己目光的迫不及待。


    骆培因直盯着谷翘看,她的嘴唇还像以前一样红。谷翘提分手时说,分开了,他们都能更轻松。她想过一种轻松的生活。不知道该不该祝她得偿所愿?


    她迎着骆培因的目光看他,依然保持着脸上的笑:“你呢?这两年过得好吗?”


    “很好。”


    谷翘依然笑着:“那就好。我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能看出来表哥确实过得很好。”她当初分手,是为了两个人都过得好,现在听到他过得好,除了为他高兴实在不应该有一星半点别的情绪。


    骆培因看着谷翘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虽然是笑,但谷翘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空气突然僵滞了。谷翘没有从衣服的材料论证她的观点。一个人能够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很体面,很有风度,哪怕衣服材质一般,也不会过得多差。


    “直觉。”


    “那你眼力不错。”


    谷翘眼力不错,却没什么眼力见儿,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表哥,你的电话是多少?”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谷翘感觉自己被一双眼睛紧紧咬住。而后她听见了一串数字。


    他说得很快,并且没有说第二遍。


    彼得的走近结束了这场不算顺畅的对话。


    许泠见谷翘的目光定在两个男人身上,她不确定这俩男的哪个对谷翘更有吸引力,是高的那个还是矮的那个。老实说,彼得也算有些风度,但那些风度是后天艰苦训练出来的,对了一个不经过训练就有的人,终究显得有点儿过于刻意了。


    最重要的是,彼得因为身高不够,说话时为观察对方不得不微仰着头,这就落了下乘。许泠以前总纳罕,为什么男同胞罕少为长相自卑,却总是计较那一厘米两厘米的身高。现在看到这两个人她完全理解了,长相风度这类评价太具有伸缩性,彼得完全可以单方面认为自己的长相风度能力强于对方,但是身高的差距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从高处看着,非得气场完全胜过对方才不至于落了下风。但是除却身高,彼得的其他方面也没有胜过对面的地方。


    彼得不愿意站着和骆培因寒暄,这样令他很不舒服,他还是更愿意坐着聊。


    许泠把目光转过来,问谷翘:“你和彼得聊得怎么样?我看他刚才听得很有兴致。”


    “如果我现在有五家店,他估计会对我的计划更感兴趣。”


    许泠听出了谷翘的潜台词,彼得现在对谷翘的项目本身并不怎么感兴趣。


    许泠顺着谷翘的目光望过去,谷翘表哥的聊天对象已经换成了她一个女同行。谷翘表哥看起来颇有耐心地听她的同行讲话。许泠有一个无关痛痒的发现,这个同行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大概和彼得差不多高,不过她看上去明显比彼得要快乐许多。


    许泠跟这个同行不太对付,倒不是因为私人原因,而是两人价值观上的不一致。此同行的理念就是要跟采访对象做朋友,许泠第一次听说简直觉得滑稽,要是两人本来是朋友无法回避也就算了,在采访过程中和采访对象做朋友,写出来的报道还有什么可信度,跟一般公关软文有什么区别?为了报纸拉点儿广告无可厚非,但是篇篇都是广告那叫什么报纸?叫广告图册得了。做什么报社记者,干脆去公司里做公关得了。


    许泠不想在这晚宴再停留下去,她向谷翘提议:“反正你已经和彼得打过招呼了,咱们这就走吧。附近有个酒吧,驻场歌手我听说挺帅的。一起去吧。”


    谷翘知道许泠是来上海出差,并没有什么玩伴。许泠刚才帮了她,让许泠一个人在这个晚上落单不是她的作风。


    到了酒吧,谷翘却只点了一杯水。


    许泠很惊讶:“你怎么在酒吧里点冰水?多么浪费!”


    “我想清醒一点。”她来这里是为了扩大市场,为未来游戏软件的销售铺路。在发布会的这一天她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她的行程计划里实在没有买醉这一项。而且以她的酒量,二十一杯啤酒的价格,没几百块钱也实在醉不了。


    “你这个人……”


    歌手在台上唱“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就连说过了再见,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脸,已经陌生不再似从前……”


    谷翘听到这个世界开始下雪,对着许泠笑:“我记得原唱是香港人,香港冬天也会下雪吗?”


    对于谷翘听着情歌,想的却是香港有没有下雪。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大概不喜欢听情歌。


    许泠想了想说:“偶尔许多年也会下一次吧。”


    驻场歌手从《吻别》唱到《用心良苦》,谷翘虽然没有喝酒,但她却醉了一回,非常大方地花钱请歌手唱了一遍她昨晚在CD里听到的歌。


    出于对许泠的感谢,谷翘坚持结了账。


    “我今天也没帮到你。”


    “你帮了我很多。”如果没有许泠带她去晚宴,她也不会能和骆培因再多说上几句话。


    红夏利停在许泠的酒店门口,又开了一段距离才到谷翘小旅馆所在的弄堂。


    谷翘下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天,月亮很圆。


    红夏利出了弄堂,差点儿和一辆凯迪拉克撞上。真是阴魂不散,这车得跟了它有一路。


    107  ? 第 107 章


    ◎免费早餐(小修300字)◎


    谷翘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一步步走进了没有窗的小房间。她裹着被子按响了那个在她脑子里徘徊了很久的号码, 她每按一个数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接通后,谷翘并没有给自己沉默的时间,她听到自己叫了一声表哥。


    兜兜转转最后落到嘴边的还是表哥这两个字。


    “表哥,你这次一定不要挂电话, 先听我说完。”谷翘怕像上次被挂断, 她说得很快, “我知道你不喜欢谈钱,但我总得感谢你吧。”仿佛在成功后论功行赏, 说我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


    谷翘笑着自夸, 声音里仿佛一点儿没有不好意思:“感谢你慧眼识珠,发现了我这匹千里马。我要是对伯乐一点儿回馈都没有, 实在是于心有愧。表哥,如果你对分红不感兴趣, 可以换一个别的感谢方式,只要我能做到……”


    凯迪拉克里的人降下了车窗, 从车窗外望去他看见了二楼的昏黄的光。也不知道是哪间房在亮。他靠在驾驶座上, 摸出了一盒三五牌香烟, 拿出一只点燃, 车里多出一色橘红色的光。这点光慢慢熄灭。


    骆培因是两年前开始抽烟的, 抽烟比喝酒要好得多,没人听说谁抽烟弄得神志不清的。


    这么拖延着不说话, 漫游费也很贵的。


    “我需要你共享你开店以来店里的销售数据。”电话里对面顿了顿又说,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还有许多其他店的数据。”


    这次轮到谷翘沉默, 而后她听见骆培因说:“放心, 我不是你的同行, 不会威胁到你的生意。我只要你付得起的那部分。我需要市场调研数据, 而你有。”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他猜得没错,她的店里始终着一块留言板,上面请顾客写清自己的软盘需求以及心理价位,她每天收集信息,销售数据当然更不会少。除了看顾自己的店,她还假装顾客去其他店里了解信息。她之所以和这款武侠游戏签了独家代理,除了直觉,还有赖于她收集的信息。


    她听到电话那边问:“还是你觉得分红抵不了你提供数据的费用。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给你加钱。”


    谷翘没想到骆培因会提出这样的解决方式。以前都是她提钱,现在轮到他提钱。那去来她店里的一定就是他了,他进店之前未必知道店是她的,也许在她之前他已经把中关村都逛遍了也说不定。但一个常居新加坡的人,逛再多可能也只是浮光掠影。


    “不用加钱,就按你说的办。”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举目四望,只能看见墙壁上的霉斑。她相信他不会坑她。


    “不过详细数据我在电话里无法给到你。要不吃饭时再说?我请你吃饭吧!”她的数据存在三个地方:她的脑子里、她的本子里、她的电脑里。电脑不在手边,她也无法把数据直接拷到软盘里给他。前两者都需要整理。


    “不必了。我订的房间含两份早餐,一个人吃也浪费。”


    即使不说后一句,她也不会误会的。听上去,他之所以邀她一起吃早饭,是因为因为酒店赠送一个房间两份早餐,一个人吃太浪费。


    “早上八点我去接你。我忘记你住哪家宾馆了,能再说一遍吗?”


    凯迪拉克的车还停留在原地。黑夜仿佛墨水被水稀释了一般,那点儿橘红色的光离远一点儿就消失不见。


    此时隔壁又有了响动。身体的撞击声以及随后的喘息声都随着单薄的墙壁钻进了谷翘的耳朵。谷翘知道里面的实质含义。她关于男女之事的理解都是受骆培因启的蒙,他从性别到别的一切,对她都是另一个世界,她带着对另一个世界的巨大好奇走近了他,完成了两个人关系的蜕变。


    促使这蜕变的因素实在太多,除了好奇,对别人不看好的不服气,最重要的是,她只是他众多亲戚里的一个,他有亲表妹,在亲表妹面前,她这个表妹显得非常赝品。所以当他要她做女朋友时,她想都没想,就迫不及待把这个位置占上了,这个位置比表妹更具有唯一性,她生怕占晚了这个位置就是别人的了。后来她又把这个位置让了出来。


    谷翘一想到隔壁的声音会通过电话传到骆培因的耳朵里,她马上增加了音量,用一个足以盖住隔壁声音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谎言。她甚至忘记了拒绝他来接她,匆匆说完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隔壁房间的声音继续有节奏地响着,谷翘的脸又红了,她不知道她的脸红是因为隔壁,还是因为她刚才用女高音撒的谎。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墙上的霉斑看,许久这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谷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虽然她比之前更容易困倦,但是并不怎么烫。被黏寒的棉被簇拥着,谷翘觉得自己马上洗个澡才能把身上这种湿气驱逐出去。莲蓬头里的热水播撒得颇不均匀,她又洗了个冷热交替的澡。


    谷翘想着这旅店实在与她八字不合,看来她不能常住下去了。省钱归省钱,可不能把正事儿给耽误了。


    第二天七点半,谷翘就往她嘴里住的宾馆走。离得太近,司机也不愿意接这单子。天很阴,说不定还要下雨,谷翘嫌之前从旅店老板那里买来的伞太旧,也没随身带着。她快到宾馆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顺着声音去找人时,骆培因已经从车上下来。他把他的车衬得很贵,当然也因为这车确实比市面上跑的一般车贵。他注视着她走向他。


    谷翘现在也不喜欢让人等,但她克制了自己跑向他的冲动,压制住了自己的步伐。她今天穿得很红,红大衣红色贝雷帽,唯独把红耳环给省了。


    她怀疑骆培因看见她从别处奔来,而不是从宾馆里出来,会怀疑她到底住哪儿。


    谷翘抢先客气道:“表哥,你这车看上去很棒。”做回表兄妹也没那么容易,尤其当她的表哥跟他全家人宣布两人的关系之后。那时他大概不会想过两个人会分手。


    “租的。”


    骆培因开了副驾驶的门,谷翘便把自己塞了进去。他身上残留着薄荷味,那是沐浴露洗发水牙膏剃须膏共同留下的味道,慢慢地钻进谷翘的鼻子,即使她眼睛一直盯着正前方,也完全无法忽视骆培因的存在。她觉得自己简直被这种无处不在的气味给包围了。


    “你的脸怎么红了?”


    “可能是在外面冻的吧。”也许有点儿别的缘故。但说有点儿低烧或者是被车里的气氛搞成这样,终究不如说冻的更能避免尴尬。


    “你难道不是从宾馆里直接出来的么?”他这么说的同时,调高了车内的温度。


    谷翘面不改色,脸依然红:“我早晨起来出去转了转。”


    她又说:“别为我特意调高温度,刚才的温度就行。”


    她听见骆培因笑:“你为什么觉得是为了你?”


    因为她刚进来时并不是现在这个温度,而且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根本就不怕冷。但是表哥是个体贴的人,换个别的女孩子大概也会这么做。


    谷翘身上的温度又高了一点。车里的温度让她在湿寒的冬天觉得温暖了许多。


    她不想在这问题上继续纠缠,直接终结了这个话题,谈起了她店里的销售数据。她必须说话,当她停止说话时她怕他身上的薄荷味把她包裹住,一点点增加她对过去的回忆。


    谷翘怀疑骆培因特地绕了道,搅拌机轰鸣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这个城市保留着几十上百年前的老房,但现在每天都在建设新的,很快就会有新的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人和城市都不能待在过去,更要建设现在。


    一路上,他们一句旧都没叙,聊的都是数字。沟通起来并不障碍,谷翘越发确定骆培因来她的店里,并不是为了她。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好笑,明明是她提的分手,难道还能要求人家对自己念念不忘以至于新加坡到上海,还要特意中途飞一趟去她的店里看一眼?


    谷翘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仿佛她的眼里只有前方。


    这家酒店大堂的圣诞树比昨天的酒店更大,圣诞刚刚过去,1995年马上要来了。骆培因特意换了家酒店,他不喜欢休假的时候吃个早饭都可能遇到同事。


    早餐是点单加自助。这个季节,早餐竟然提供鲜榨番茄汁,谷翘已经好久不吃西红柿了。她没为自己点番茄汁,只为自己点了咖啡。番茄汁三个字让她想起他们的以前。她每次喝咖啡,都要加奶加糖。也是奇怪,她是一个为了生意很能吃苦的人,偏偏嘴上一点儿苦吃不了。


    这点骆培因和她很不一样。他喝咖啡,不往里面加任何东西。


    骆培因为她点了一份馄饨:“这里的小馄饨不错,你可以尝一尝。”


    谷翘迟疑了一下:“谢谢。”这就是她和骆培因的区别,她不会在这种毫无烟火气的地方给自己点一份馄饨,她只会点她自己不常点的东西。但她现在,确实想要吃一份小馄饨。她需要热气腾腾的东西来温暖她的胃。


    谷翘把餐巾展开铺到腿上,她动作过分优雅缓慢了,缓慢到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作。她这套东西还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孰料他在她面前根本不讲什么餐桌礼仪。


    谷翘往华夫饼上抹了大量奶油和糖浆,奶油和糖浆填满了每一个缝隙,简直还要溢出来。她把大量甜往自己嘴里送。她能吃苦,却绝不找苦吃,非得有闲无聊到一定程度,才会找苦吃。谷翘觉得这家酒店的早餐很不错,虽然三文鱼之类她并不确定好不好,但是煎蛋做得好却绝对能一眼看出来。蛋黄仿佛还在流动。离得这么近,谷翘并不去看骆培因,她专心致志拿刀叉解决这只煎蛋。


    白色亚麻桌布底下,两人的膝盖碰到一起,谷翘隔着自己的裙子感受到了骆培因裤子的材质,甚至布料下的温度,她忙弹了回来。这还是他们重逢时第一次肢体接触,这点儿碰撞带来的酥感窜到她的腰部髋骨,一直麻到指尖。记忆里的感觉又爬了回来,顺着她的脊背爬到头脑里。他们1992年最后一次见面,在那张床上,他的膝盖抵着她的膝盖窝,在一阵阵摩擦中两人的热度逐渐升高。谷翘听到刀叉和瓷盘碰在一起的脆响,当然是她自己手里刀叉发出来的。这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寂静。她抬头发现他在看她的嘴,她下意识地拿餐巾在嘴角轻轻按了按。


    她并没问骆培因她嘴角有没有东西,她只是扩大了餐巾擦拭的范围。


    他依然看着她,谷翘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她拿餐巾按完了嘴唇的所有部分,她并不适合用这种慢动作展示她的优雅。好在她也并不想展示优雅,她只是想获得一点恢复镇静的时间。


    谷翘终于恢复了,既然他想谈她的生意,她也很愿意跟他谈谈。


    她主动提起了她准备在1995年1月份办的游戏软件发布会。


    许是咖啡加奶发挥了作用,谷翘提到她的发布会眼睛越来越亮,那架势仿佛在路演宣讲:“我们店独家代理了一款武侠游戏,我会在1995年第二个星期日举办游戏发布会。我们的发布会和长友不一样,他们主要是单位用户,而我们是个人用户,我们的发布会更灵活有意思一点儿。你还记得林海川吗?他最近参演了一部武侠剧,很火。到时他会来发布会主持抽奖仪式。”


    108  ? 第 108 章


    ◎女朋友◎


    银刀银叉之前被擦得很亮, 此时泛出凛凛的光。


    谷翘希望能在骆培因的眼睛里找到一点惊讶、惊喜、赞赏或者是什么,但她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于是她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快。饶是一千只刀叉泛着冷光对她怒目而视,也不能阻止她把要讲的话通通倾倒出来。


    “我要做一个露天发布会, 路过的人都可以参与。”相比长友的发布会, 她这个更像是街头促销抽奖, 但她很知道抽奖的威力,当然不会像长友这样又是五星酒店又是午餐晚宴的。街头小店的小馄饨未必比五星酒店的早餐难吃, 也许还会更好吃。


    只要这款游戏软件做起来, 其他也就一通百通。


    谷翘越讲越激动,有一种传销似的狂热。除了她眼前的听众, 她眼里什么都看不到。连服务生推着餐车走到他们面前,她都没注意到。揭开餐盘, 里面的水果是谷翘在这个时令并没见过的,大概很贵。


    她很想请骆培因去尝尝她吃过的那家馄饨, 但是人家刚请自己在水晶灯下用骨瓷银制刀叉用餐, 吃着非时令很贵的水果, 自己只请人家吃几平米小店的小馄饨未免显得太鸡贼, 虽然他这早餐是免费的, 但摊在房费上想必是个不小的数字。


    她在报上看到各地都在流行广式早茶,主动提议道:“表哥, 明天我请你去茶楼吃早茶。”


    “这里每天都送两份早餐。”


    当然是拒绝她请早饭的意思, 不过谷翘听出骆培因至少明早也会在这里,她还可以见到他。


    谷翘又听见骆培因说:“我元旦那天会离开上海, 在此之前你都可以来这里吃早饭。”


    说的她跟个蹭饭的似的, 但是谷翘一时忘记了反驳:“元旦就离开上海啊。”其实她是计划元旦前一天离开上海的, 就算骆培因在上海待许多天, 她也没办法看到他。


    她下意识问:“回新加坡吗?”谷翘在地图上看到过新加坡,这时候应该比上海暖和多了。最重要的是,有阳光。对于她这样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她对上海这座城有着各种各样的探究欲。但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它的冬天。


    除了新加坡还会回哪儿,谷翘觉得自己简直糊涂了,她的嘴先于头脑运转了起来,仿佛是为了证明骆培因的这个决定非常英明正确,她又马上说: “我在报上看元旦过后上海可能会更冷,这时候回新加坡正好。新加坡的冬天应该经常能见到太阳吧。在那里过冬,应该很暖和。”


    骆培因并没有回答她,他看她仿佛在看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谷翘又给自己的咖啡加了奶,也不知道她是在喝奶还是在喝咖啡。她这样低头喝着,元旦就走,她应该请他吃个晚饭吧。去哪儿好呢?她对这个城市的餐饮,除了门口那家她特别喜爱的点心店,简直全无了解。这样想着,谷翘听见一个女孩子用英语跟骆培因打招呼。


    谷翘抬头看见一个女孩子,她一时猜不出是哪国血统,只觉得很漂亮,穿搭看上去大概是知识分子风格,但材质价格不像是一般知识分子的消费水平,起码在国内是这样,国外的知识分子消费水平她就不了解了。谷翘并非有意以衣取人,但让一个老牙医完全不去注意人的牙齿也是不可能的。她很欣赏女孩儿手腕上的饰品,非常简单,看不出是什么品牌。


    安妮的男朋友在房间里还没有起床,她一个人先来吃早餐。安妮是过完圣诞才飞的上海,她的家人在过节上很传统,一家人必须在一起齐齐整整地过圣诞。


    安妮从没亲眼见过骆培因的女朋友,那次她往骆培因的公寓兼办公地址送乔迁礼物,还以为他的女朋友很快就会看到她送的五轮躺椅,但是这躺椅直到骆培因搬离了他租的公寓、离开了学校,也无缘得见骆培因女朋友的影子。有一阵子她几乎怀疑骆培因失恋了,大概是他的三十分钻戒让他的女朋友失望了,所以他的女朋友也让他失望了。他有几天非常符合她对失恋人士的刻板印象,但很快,他看上去又恢复如常。


    去年圣诞前,安妮遇到从新加坡回总部的骆培因,她告诉他,当年她送他们的五轮躺椅马上又要量产了,这个椅子没有之前那样特殊了。她动了邀请骆培因一起过圣诞的意思,不过在邀请之前,她问骆培因有没有女朋友,他告诉她,有。


    骆培因当年公寓兼办公地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穿着蓝底黄花的毛衣,安妮当时很惊讶,因为他竟喜欢可爱型的女孩子。因为惊讶,所以记得很清楚,以至于她见到骆培因对面的女孩子第一眼就觉得很熟——一个对一切都很有好奇心的女孩子。这么早一起吃早餐,昨晚一定是一起度过的。


    不过照片是接近三年前的事了,安妮一时吃不准这个女孩子是以前的那一个,还是骆培因的审美太过一致,交女朋友,都是交一类长相的女孩子。如果是以前的那一个,两个人手上都没有戒指。两年多前,就酝酿着求婚,不可能都两年多了这婚还没求成功吧。除非他坚持他的女朋友并不在乎钻戒的分量,偏执地在自己在股市上赚了不少之后,依然只肯买低于一克拉的钻戒。


    安妮见到谷翘,主动由英文变换成了不熟悉的中文:“你好,我叫安妮。”


    “你好,我是谷翘。”


    “谷——粥?”安妮重复了一遍,“真是一个好名字。佩恩跟我说他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今天终于见到。你真美。”


    谷翘用了几秒终于弄清了谷粥指的是自己,而安妮嘴里的“佩恩”就是骆培因了。


    他说他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什么时候有的呢?谷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人,但很好的女朋友恐怕指的不是她。


    安妮看上去可不是和骆培因两年不见面的样子。这个女朋友是现在进行时,还是和她一样已经成为过去时?安妮大概以为她和他在一起吃早餐,昨晚一定一起过了夜,才会有此误会。


    谷翘变出一个笑:“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恋人关系。”怕安妮是个外国人听不清楚,谷翘故意说得很慢。看安妮的表情,从以为他们是恋人关系,到可能误会他们是睡一觉的身体关系。


    她真是太冤了,难道要解释昨天她独自一人住在没有窗的旅馆间,两人清清白白,连一个手指头都没互相碰过?


    谷翘没说别的,她知道不用解释,一个称呼就可以帮骆培因证明他的清白。


    “表哥,我再整理一下数据,咱们明天再谈。我还有事,先走了。谢谢你请我吃这么丰富的早餐。”


    谷翘微笑着向骆培因和安妮说再见。她披上大衣,没来得及系扣子,就拎着公文包快步往前走。


    尽管后面的人看不清她的脸,但谷翘的脸始终带着笑,她就这么一直笑着往前走,笑着碰到了玻璃门。她听到头和玻璃撞击的声音。


    “小姐,你没事吧。”


    谷翘的笑还停在脸上:“没事儿。”她走得太快了,生怕门童再问出第二句话,让人可能注意到她。


    安妮一时没有搞清楚状况,表妹?可明明和那张照片长得差不多。而且表妹看上去非常不能接受她的误会。


    这个表妹走得很快,仿佛这里是座监狱,她像个重获自由的犯人那样往前奔去。


    她顺着骆培因的目光望过去,笑着对骆培因说抱歉:“我刚才的误会是不是给你造成了一些困扰?”


    这时候应该闭口不提的,但安妮到底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就是那个对世界有着无穷好奇心的女孩子吗?”


    直到把自己塞进红普桑,谷翘才意识到额头上有些疼。真是的,这酒店门口怎么就没一辆夏利。


    谷翘打算先把长友订货问题解决了,再去虬江路。她昨天现场签了订货单,今天来是要把代销量多争取一些。代销不用付预付款,卖不完直接退给厂商。代销没有死库存的危险,当然是越多越好。谷翘在销售部,把一张嘴都讲干了,才把代销量终于谈到了两百套。谷翘想,要是游戏发布会成功了,达到了游戏厂商的预期,以后就不用这么费劲嘴皮子介绍自己的店了。


    谷翘在长友看到了彼得。和她待遇不同的是,彼得一直被送上了电梯,送他的人又一起进了电梯。


    彼得对谷翘很有印象,身上的颜色永远这么大开大合,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


    昨天谷翘和彼得说了很多,但唯独忘记了邀请彼得去发布会。不是什么事都能马上发生效果的,请彼得来发布会,也算增加彼得一个印象,虽然现在还遥远,但未来没准会投资她的店也说不定;就算此路不通,LC的人来她发布会的事散播出去,让人以为LC对她的店感兴趣,绝不是件坏事。


    谷翘在心里计算请彼得去发布会的费用,她间接从陈家兄妹那里得知一些外企的事。彼得这个级别的恐怕不肯坐经济舱,京沪往返商务舱,再加上酒店费用,其他开支……


    数字在谷翘心里滚了一遍,眼看电梯很快要到一楼了,谷翘决定先发出邀请,别的以后再说。因为早上她已经把发布会的亮点完整地在骆培因面前讲过一遍,此时讲得非常熟练。


    仿佛她邀请每个人都带着百分之一百的诚意。


    彼得并非有意去看谷翘的脸,那么大片的红根本无法忽视。她嘴里的话也似火花般喷溅出来,每一个字清晰又快速地吐出来,生怕他错过。


    彼得都要忘记,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一个人了,在电梯里也不忘推销自己。当年读管理学硕士,学制两年,但奖学金只有一年,他拼了命用一年的时间啃下了学位,毕了业刚进公司,拼命地表现自己,做梦都在想着工作。最后换来了什么呢?妻子嫌他无法兼顾家庭和他离婚,偏偏再嫁的人还是他的上司。按理说,离婚后,他有更多时间投入工作,但也没获得更好结果,职场斗争还是失利,科恩竟然爬到了他上面,在亚太总部对他指手画脚。他始终觉得派他到上海,是故意要把他边缘化。


    边缘着边缘着,彼得也就习惯了。工作背叛了他,他也就不把工作看得很重,开始学着享受生活。


    彼得问得平淡:“LC的人,你还邀请了谁?”彼得记得昨天的晚宴,谷翘可是和骆培因聊了好一会儿。他现在格外反感傲慢的年轻人。他邀请骆培因吃饭,骆竟然拒绝了,说是今晚有约。按理说私人假期,遇到没什么交集的同事请吃饭,拒绝也很正当。但是如果是科恩请呢?


    “我只邀请了您。”谷翘在LC只认识他一个,她又给彼得提供了一个新方案,“您如果实在抽不开身,也可以让公司里其他人来参加。


    电梯到一楼,谷翘及时发出了邀请:“您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吃个饭,顺便请教您些问题。”


    谷翘没想到彼得答应得这么痛快。


    谷翘因为对沪上的馆子不熟悉,特意请彼得定请客地点。


    “这店就在洋房里,老板娘腌笃鲜做得极好,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吃到家常味道。别的地方都差一口气。”彼得之前说请骆培因的客,也是定的这里,这人真是没口福。


    他这两年在上海待也不白待,虽然工作上无太大进益,连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有可能爬到他的头上,但是确实在工作之外学到了一些精致享受,对于这些地方比本地人还要精通。


    109  ? 第 109 章


    ◎请谁的客?◎


    谷翘把自己塞进红夏利, 刚往彼得定的地点奔,天就下起了雨,远处水泥搅拌机还在轰鸣。


    伴随着远处的轰鸣声,谷翘的大哥大响了。


    又是熟悉的声音, 这次骆培因没以沉默消耗她的漫游费。谷翘听着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


    “你还没吃饭吧, 今晚一起吃个饭, 你继续讲讲这一年零售市场上卖得好的软件。”


    骆培因没问她有没有时间,直接说:“你在哪儿, 我去接你。”


    早上他请她吃早餐, 晚上应该她请他的。但是……


    这次轮到谷翘沉默,她在心里盘算着改约彼得的可能性。她主动请彼得吃饭, 快到时间了她又临时反悔,彼得当然认为她没有诚意。以后, 她恐怕要上彼得的不合作名单。但是,对着骆培因说拒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是他后约的她, 即使以后他只能作为她表哥存在。


    车子还在朝目的地奔, 电话那边并没纵容谷翘的沉默:“你今晚约了别人?”


    “LC的彼得对国内软件连锁店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以后也许会投资我。所以我六点约了他谈一谈。”谷翘没再介绍下去, 那天她见骆培因和彼得站在一起聊,当然是认识的。她特意说得很仔细, 显得自己并非敷衍。谷翘前一句说得很快, 说完她马上问:“表哥,你明晚有时间吗?我请你。”


    后一句好像电话那边的人根本没听见。


    “彼得?他要投资你?他亲口跟你说的?还是你单方面认为?据我了解, 彼得在这方面很保守, 他不会投资一家还没证明有连锁布局能力的店。如果他亲口跟你这样说, 那恐怕他的职业道德有问题。”


    如果彼得对谷翘代理的那款游戏软件厂商有兴趣, 倒有可能。软件专卖店到底做的还是流通,增值潜力远不如软件行业。何况是还没证明有连锁布局能力的单店,未来如果成为主要软件的销售渠道倒有投资的必要。以骆培因对彼得的了解,彼得的问题是不敢冒险错过了机会,而不是冒进。他现在可不会对谷翘的连锁计划有什么兴趣。


    骆培因的话在谷翘脑子里转了几个圈,最终翻译成一句话:彼得除非是个骗子才会在这个时候说愿意投资她的店。谷翘并不觉得骆培因在故意讥讽她,也许只是善意的提醒。但这个善意也够她消受的。


    骆培因批评她别的都可以,骂她不守信也好,怎么都行,她确实不占理。她分手时说分红,见面时说分红,当他提出了替代方案,她在早上聊天时并没有给到他多少有效信息。在得知他有女朋友之前,她除了消受他请的早餐,大多时间都是在介绍她的游戏首发仪式。当他晚上约她吃饭谈的时候,她和别人有约。


    可涉及到她的店,谷翘忍不住反驳,她尽力说得很平静,但有些字的音高还是窜了出来:“现在我只有一家店,但是很快就会不止一家。就算彼得现在没兴趣,一年两年后也肯定会有兴趣。当然那时候可能会有很多人想投资,我接受不接受就不一定了。”


    谷翘说得铿锵,好像现在已经是她选择别人,而不是别人选择她,她说完对着车窗笑了笑,笑黏在嘴上。她跟骆培因说了那么多以后,现在她提,他估计很难相信她。


    谷翘深吸一口气:“表哥,你要的东西,我今晚一定会好好整理。在你离开上海前,我能给的一定给到你。如果你还想要更详尽的数据,等我回店里,整理分析后再寄给你。”除却她自己的店和从别的店里估算的数值,自从她转行以来,她每天订阅计算机相关的报纸,上面所有有关软件的销售情况,都在本子里。


    雨越下越大,江对岸的塔吊在缓慢旋转。谷翘听着雨拍在车窗的声音,她此时的耳朵很敏感,电话那边好像也在下雨,她一时分不清楚她耳边的雨到底是哪里下的。


    “今天的事,我不想等到明天。你几次三番地跟我说你要给我分红,我直接默认这对你是件要紧事。”


    谷翘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她上赶着要给他分红,仿佛这是对他们最重要的事。但当他提出了替代方案,她并没表现得那样重视。


    “现在是五点半。八点半,我在今天的酒店大堂等你。你到了,咱们继续谈。”


    他并没给她拒绝的余地,谷翘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说了一个好字。她和彼得约的六点钟,两个小时,吃一顿饭应该够了。


    骆培因听到她说完“好”就挂断了电话,以前都是她先挂的。大概他是为了给她省漫游费吧……


    说着谷翘笑了一下,而后这笑马上消失不见。电话那边的雨声是落在地上的,和拍在车窗上的有些不同。她其实还想问问他那边雨大吗。


    五分钟后,谷翘接到了另一个电话。是彼得打来的。


    电话里,彼得说,他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了,如果谷小姐有时间,可以改天再约。


    上天真会跟她开玩笑,这拒绝的电话偏偏晚了五分钟。彼得或许真有事,但是对她的计划不重视也是真的。从他话筒里的声音来看,并不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这对他不过是一餐普通的饭,拒绝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为什么他拒绝得那样容易?为什么她不能像彼得那样轻易地拒绝。偏偏骆培因完全不知道他俩的谈话内容就预知了这件事。


    谷翘抑制住了说脏话的冲动,在电话里笑道:“我很快就离开上海了。到时您如果去参加我代理软件的首发仪式,我再请您。”


    谷翘脸上始终挂着笑,挂掉电话,这笑也没从脸上掉下来。她一瞬间有点儿恍惚,手里抓住大哥大,也就几秒的功夫,她连谁先挂的电话都忘了。


    “掉头!”


    “什么?“


    “掉头!去虬江路。”


    刚从虬江路来,又要去。司机用本地方言表达了对谷翘的质疑。


    “放心,钱少不了您的。”总有一天,是别人主动找她投资,而不是她去找别人。


    市面上流通的软件百分之九十都是盗版,这还是乐观估计。像这种用户定位是个人用户的游戏软件,盗版率百分之九十五都不稀奇。一盘软件定价98,而盗版的卖价往往只要十分之一,如果软件被破解,盗版泛滥,她的利润很大一块就会被侵蚀。但是现实如此,这块利润只能忽略不计。她必须在盗版出来前解决大部分库存。今天谷翘特意观察了一番,划定了只卖正版游戏软件的门店。别的市场将来卖盗版也就算了,如果她的下一级代理开一条线生产盗版,真假混着卖,那她可就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了。


    她今天谈的几家稍大的门店最多一家也只愿意订200件的货,还主张要一半的代销,代销不用预付款,销量风险全部她承担。


    既然还有时间,那就多跑几家看看。


    红夏利停在路口,一个穿红大衣的女孩子从车上下来,紧了紧衣领,砰的一声,一把黄色的伞撑在空中,女孩踩着地上的雨水向着街里面的店跑去,雨水溅在靴子上,留下一点儿冬天的印迹。


    因女孩身上的颜色太过显眼,司机不免又往她跑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彼得本来计划的就是请骆培因,因为他想要谈些工作上的事,特意跟老板娘定了包间。没想到这小子拒绝了。半小时之前,骆培因来电话,要请他吃饭。这个邀请颇为仓促,但是彼得想要摸摸骆培因的底细,还是答应了。


    这包房是一个还算宽敞的亭子间,比一般亭子间要高些。彼得第一次来这亭子间的时候,还颇有点儿惊异,因不符合他对一般亭子间的认知。


    外面的雨意并没侵袭到室内,壁炉里燃着木柴,把室内烘得很暖,隔着一扇七彩窄窗,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老板娘进门来,因彼得也算这里的常客,她也熟悉了彼得常吃的菜式。这里的菜单只一页薄薄的纸,不过老客都知道有隐藏菜单,可以单点。


    彼得向骆培因推荐:“这里的腌笃鲜、响油鳝糊都做得极好。”


    老板娘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算是默认,并不自夸。她的眼睛只在新客的手表、袖扣、皮鞋以及随意搭在椅背的大衣上定了一定,就大致摸清了这个年轻来客的路数。彼得差几厘米一米八,平常看上去也绝称不上矮,平时常锻炼,脸也算得上是同龄人里保养得很好的,但坐在一个比他小得多的男人面前,气势上确实输了一层。


    那过于标准的普通话,当然不是本地人,老板娘主动介绍起了隐藏菜单。


    骆培因在点菜上对彼得展示了完全的尊重,只单点了一道鸡头米粥。他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最常做这一种粥。后来,也有人给他做过。


    “骆老弟,想要喝点儿什么?”他这么亲热,也是故意把人给叫小了。美食美酒美人……美人?彼得心里冷笑一声,对面的人倒实在称不上丑。今天请他吃饭的那个女孩子倒是称得上美的。


    “我不喝酒。”


    “这种天气,不来一壶温黄酒实在可惜了。”这小子可够谨慎的。


    老板娘没再推荐,默默关门退出了包间。


    “您很懂享受啊。”


    要是别人说这句话,彼得或许会当成夸奖领受。但是这话从骆培因嘴里说出来,恐怕是别有用心了。自从他派到上海,除了长友,再无别的成绩。在这种情况下,会享受可就不是个优点了。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找到好项目难,就算有好项目,也没有一个好的退出渠道。


    “懂享受实在谈不上,还是你们年轻人会享受。”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骆培因腕上的表可比他手上的这块劳力士要贵。虽然做他们这行,衣着打扮不能寒酸,可他在不寒酸的路上也走得太远了。最重要的是他来LC也不过两年,做到现在的位置也还是最近的事,他的工资允许他在表上花这样的价钱?看这气质,是个贪官的儿子也说不定。


    彼得心里叹了声,没准倒真有可能因为这层,他争不过骆培因。


    彼得借着鸡头米的茬儿:“江浙可有亲人?”


    彼得的问题被敲门声打断了,一个小姑娘推了衣架过来,因她会说普通话,被派了过来。


    “这是您的大衣吗?我给您挂上。”刚才老板娘特意嘱咐她送衣架过来,这大衣看上去倒是不怎么便宜。


    “谢谢。”


    彼得看骆培因对着进来的小姑娘笑了一下,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并没注意到这礼貌性的微笑转瞬即逝,转而轻快地去挂大衣。


    彼得打趣道:“看来骆老弟很招女孩子喜欢啊。”


    骆培因沉下脸,抬起眼皮微微扫了彼得一眼:“您开我的玩笑可以,开人姑娘的玩笑恐怕有些过分了。”他转头对着那小姑娘说:“谢谢,请把门带上。”


    彼得的笑僵在脸上,他把不快就着茶吞咽了下去,这小子在他面前装上正人君子了,私底下不知玩得多花呢。


    突然请他吃饭,恐怕来者不善。


    半餐饭下来,彼得没从骆培因这里获得半点儿有效信息,反倒是骆培因借着聊古典唱片收藏勾起了他许多话。他算是半个藏家,在办公室有时也要听唱片的。


    就在彼得以为或许找到半个知音的时候,骆培因转而问起了他对市面上软件的看法。


    这可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彼得说得很有保留。他注意到骆培因的眼神变了,这一双眼很有锋芒,而且现在一点儿都不准备遮掩。


    哪里是他探骆培因的底细,分明是这小子要探他的底细。


    彼得的这餐饭吃得并不舒服,因为要防范着对面的人冷不丁问出什么问题。倒是对面的人像是真来享受美食的,但享受也享受得不道地。真食家怎么会只能品尝出一碗粥的好处。


    粥是最后送上来的,门一开,底下的声音也袅袅传了上来。


    楼下一桌有沪剧演员,不知怎么竟唱了起来。


    “想人生,多奥秘,无穷机缘暗中藏。有时看来成永别,谁知也会异地相逢犹如梦一场,有时不过是暂别,也许是,劳燕东西任飞翔……”


    昏黄的路灯底下,谷翘从店里出来,打着黄伞跑向散发着热气的小摊位,这黄伞是她新买的,她特意选的黄色。她将手提包塞在腋下,从摊主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烘山芋,整个人也跟着手掌升了些温度。


    110  ? 第 110 章


    ◎退烧◎


    骆培因看着自己的手表, 八点半、八点三十一、八点三十二……


    “您能不能再快一点?我给你加钱。”谷翘看着自己当年从二连浩特换来的手表,表针一圈圈地转过。


    谷翘本来以为她预留的时间足够富裕,最少会提前十分钟到。但是她没想到雨天的晚上车这么难打。好不容易打到车,接下来每次遇到红绿灯, 没有一次是绿灯。


    “小姑娘, 我照计价器收钞票, 马路规矩要守的。”


    谷翘从钱夹子里扯出一百块拍了出来:“我加一百块!如果十分钟内能赶到,我再给你加一百。”


    谷翘在这辆曲折前行的车里, 艰难地按响了大哥大上的数字, 每按一个她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她按完这些数字之前,她的大哥大响了。


    她听到电话那边问她:“你在哪儿?”他的语速比平常要快, 谷翘没听出质问,却在这声音里听出了对她的担心。


    谷翘忙说:“我没事。刚才路上前车出了事故, 我绕道耽误了时间,我十分钟之内就能到。”她说得并没那样理直气壮, 他一定会想, 怎么每次她都有理由让他等?


    具体的理由说起来有很多, 都可以化为意外和不得已……但本质上只有一个, 谷翘这时才发现, 原来她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没有她, 骆培因也会过得很好。他并不像自己家人和工作那样需要她, 所以在工作和他之前做选择时,她好像很少选择她的表哥。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 你今天不用来了。咱们明天再谈吧。”


    骆培因并没提醒谷翘, 如果雨天见重要客户, 应该考虑下天气影响, 夜晚雨天交通事故造成堵塞的概率远高于平时,不想迟到,她至少应该提前出发十五分钟。当然如果十分重视的话,这个时间要提到半个小时及以上。但真是见重要客户,骆培因不觉得谷翘需要自己的提醒。


    大概是人总是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好奇。他真注意到谷翘,还是因为她的感谢信,他很纳罕,竟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寻找一个把她坑到无法读书的家人,并且相信这个人连累到她并非故意,他从来都不赞同,但同时也对家人这个词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他曾经买了戒指,准备把她纳为他的家人。结局当然是验证了他的可笑。因为不甘心把这可笑延长,则是将可笑上升为滑稽。


    他从来都不喜欢等待,从今以后也不准备为谁破例。


    出于礼貌,这次骆培因留了三秒钟的时间给机会让谷翘先挂断。但谷翘没有挂,于是谷翘在三秒后听到了对方挂断的声音。


    谷翘满耳朵都是沙沙的雨声。她回想起骆培因对她说的话,没有任何感情,连指责都没有。如果骆培因是她的客户,谷翘会不顾拒绝,再给对方打过去,请对方再给她一个机会,一二三四五不停地论述不和她合作是多么的可惜。但他不是。她都说不清让他等了多少次。


    所以最后这次,虽然她完全不是故意的,他也不准备等了。


    他现在的女朋友应该不会让他等吧。


    司机还在努力往前狂奔,如果有摄像机,将记录下金钱将引发一个人多么剧烈的热情和智慧,让一辆车在拥挤的道路中如此机敏地见缝插针奔向远方。


    “停车!”


    “再有六七分钟就到。”


    “停车!”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说话不算数?换哪一辆车都不会比我更快。再说,这时候你还能打哪里的车?”


    “一百块,不用找了!停车!你要是不停,这一百块可拿不到了。”


    “停就停!有钞票了不得呀!”


    谷翘听到“有钞票了不得”突然笑了,她笑得声音越来越大。


    司机在心里说:“这个小姑娘,亏得长这么漂亮,脑子疯特了。”


    下了车,谷翘还在笑,她现在是个有钞票的人,她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钞票,她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她以前的牺牲也是值得的。雨夜的上海,霓虹灯蒙了一层水雾,周围的一切向她排山倒海地冲过来,她的目光冲向四面八方,这个世界好像醉了,而她还清醒着。她在清醒地笑。


    她突然想起了从前。那天德裕出院,晚饭后骆培因送他们回家,第二天骆培因就要坐飞机回旧金山,德裕如临大敌,坚决让谷翘回家,而不是住在酒店里。德裕唯一的体贴是留给他俩一点告别的时间。二十一岁的谷翘觉得在胡同口搂搂抱抱很不好意思。于是他俩只是互相看着,那天有月亮吗?她忘了。只记得投在地上的那一点光亮,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子里,足够她把他看得清楚。当时明明离得也和今天的距离差不多,但那时她感觉他的目光在抚摸她。


    冷雨往她脸上拍,谷翘才意识到她忘记了拿伞。


    “小姑娘,你忘记拿伞了!”司机心里想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疯特了,一会儿加钱往前跑,一会儿又非要停车,这会儿又在雨里笑。除了股票,他还没见过什么能让人大悲大喜,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


    “上来吧,去哪里我送你,打表,不多收你的钞票。”


    司机停在小旅馆门口,这么光鲜亮丽的小姑娘,动不动拿出一百的钞票,原来住在这种地方。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谷翘拿出钱夹,准备照计价器付钱。


    司机对这虚荣的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你给的一百块足够了,就不要在我面前装阔了。”


    谷翘坚持按计价器的数字付了钱。


    谷翘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上了楼,屋里的湿气又重了一层。此时她在外面的那股劲儿顷刻都耗尽了,全身从里到外一股抑制不住的疲乏,只想躺到被窝里睡一觉。哪怕只是个湿冷的铁被窝,她脱下了大衣,踢掉了鞋子,里面衣服都顾不得脱,把自己塞进了被窝。明天再换店住吧,今天实在是没力气了。连拿药塞在自己嘴里的力气都没有。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谷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骆培因和他的女朋友。新女友的脸模糊不清。骆培因注视着他的女朋友,仿佛他的全世界只有她,而谷翘在他的世界之外。


    醒来大额存单不在眼前,谷翘也无法看着上面的数字尽快获得安慰,只好想想她自己的店。早上和他谈到哪儿了,零售市场、OEM市场、系统集成市场,零售市场在这三大块软件市场中占多大比例,东北华北华中华东华南西南哪块在零售市场更活跃,凭什么大家不去买更便宜的盗版而去她的店里买正版,盗版对她店里销量的影响……


    其实她还是很想和他聊聊的,光聊这些也行。


    不知怎么回事,之前没见面的那些日子虽然都不在一个国家,一个电话都不能打,但她都不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像今天这样远。


    谷翘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醒来是七点钟,寒冷四面八方地向谷翘袭来。怎么昨天忘记吃退烧药了?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