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暗提真气, 觉得尚好,他是常年淬毒的老药罐子,此时倒因祸得福了。
眼下的事情明摆着——对方是冲着郑铮来的。且郑铮或许知道幕后人是谁。
心思流转、脚步利落, 李爻到郑铮房门口, 想推门而入, 发现门被反锁了。
要命的档口, 顾不得许多,他抬脚便踹。可他半边身子发麻的症状被迷药勾得去而复返,下脚没个轻重, 房门被他一脚踹倒。门轴都断了, 整扇门板横平竖直地拍在地上。
“咣当”一声,扑起一层飞灰。
随着尘埃落定,整个驿馆依旧静悄悄的。
闹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惊起个把人活蹦乱跳。
随他来住店的三十来人外加掌柜的、小二全部中招。直如眼前, 小左正趴在桌上,手压了腮帮子, 哈喇子已经流出汪洋一片。被大门翻起的“飓风”扑了一脸土,依旧没回魂。
李爻自知对江湖手段算不得精通,带了军中深谙此道的兄弟, 无奈还得徒劳。
他跨步往里间去, 未到近前已经看见郑铮床边有黑影。
影子高举钢刀, 眼看对老大人一刀扎过去。
千钧之际, 李爻抄着什么算什么了。
门边蜡烛连带烛台被他“呼”一声扔过去。那玩意有些自重, 化身风火轮, 正中黑影手中凶器——刀被砸偏, 扎在床上;烛台跌落,火苗子登时灭了, 空余青烟一道上了天。
内间唯一的灯灭了。
外间火烛透进门,与窗边一点暗淡的天光交织,让对峙的二人彼此能看见个影儿。
黑影突遇惊变,叹道:“没咬到?”显然不懂最难缠的这位为何依旧生猛。跟着,他打出一声呼啸,尖利的哨声冲窗而出,啸上夜空。
看来还有援手!
李爻抓住须臾机会,将信箭打出窗,红光拖着长尾巴、冲破冷雨和漆乌的夜,炸开如一朵彼岸的花——卫满带着骑军们在城外扎寨,即刻能来支援。
下一刻,他不给黑影再下杀手的机会,撕魂离鞘,猛向影子斩过去。
钢刃映花火,流光溢彩。
暗影眼角一抽,身形飘忽飞晃,被凌厉的刀风逼迫,离开郑铮床边。
只一招,二人都对彼此身手有了预估。
李爻自持身法灵动飘逸,而与黑影擦错那一瞬,竟让他生出种错觉——对方像他照镜子化出的影儿,倏然贴近又陡而远去。
干净利落,绝不是寻常高手!
空隙间,他扫一眼郑铮,低声叫:“老师!郑老师!”
郑铮果然没反应。
老大人喝过中药睡得昏沉,眼下又中迷药,昏死过去,半点不知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也就在这时,楼下响起脚步声——杂乱散碎,人数不少,各自轻盈。鞋底搓地的声音非常细微,没有行伍之人军靴的沉重。
是对方的援手先到了。
刚才李爻一招突进,格在暗影与郑铮之间,现在他以攻为守,眨眼间欺身到对方面前,大开一刀,平铺直叙地向那人横斩过去。
他以快打快,刀刀杀招,本想三招之内将人解决。
可这回大将军没能如愿。
一来他并非全盛,再如何抗药,迷药也勾引着他的旧毒招烦;
二来天下高手并非只李爻一人;
三来影子的招式异常诡谲,在狭小的空间内颇具优势。
与李爻的磅礴凌厉、横扫一片不同,他窝缩着,招式难看鬼祟,走得是暗杀行刺一路,占用最少的空间、发挥最大的威力,总在对手不经意间变招。
若非李爻临敌经验太丰富,只怕已经挂彩了。
“都说王爷功夫极高,我初还不信,”影子在拆招换式中冷笑,“今日一见,确实小看你了。”
李爻懒得耍嘴皮了,俊眉压眼:“你也是牵机处的人么?上家是谁?豫妃?为何要阻拦郑大人还朝?”
仔细想,多数人不知李爻和景平的算计与能耐,所以郑铮还朝该是个必死之局。
为何要在路上暗杀将死之人?
原因呼之欲出,有人怕郑铮还朝说出什么秘密。
该是惊天之音。
“牵机处?不知道。”影子答一句,不再说话。
刀来剑往须臾间,门外脚步声迫至,李爻和那人依旧没能分出高下。
李爻心思飞转,虚晃一招将暗影逼退,到床边抄起郑铮,扭身飞窗而出——敌众我寡,继续留在驿馆里,满店官军都是人质。
以退为进,让对方无可要挟,起码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三层高楼,将军一跃而下。
落地缓出一口气,他觉得右脚或许寸劲挫了一下,但没觉出疼。他暗暗握右手,果然冷麻之意深入骨髓,从里到外的没知觉。他暗骂了句街,眼观六路。
李爻的战马极通人性,不乱跑、拐不丢,是以常年不拴,但马厩在后院……实在太远了。
大将军不能在一匹马上吊死,他瞥见几步之外的大门口还拴着马匹,抢到近前一刀斩断缰绳扣,扛麻袋似的带郑铮飞身上马。低斥一声,马匹扬蹄往城门处飞奔。
杀手们见他夺窗而逃,有轻功好的已经随之跃下。不知谁喝一声“放箭”,弩/箭绷簧声接二连三响起,箭矢雹子般追过去。
李爻的马上花活玩得利落,将郑铮“卸”在身前护住,单手牵缰,脱蹬侧坐,一边拽着郑铮、兼顾控制马匹方向;一边单手持刀,将利矢尽数扫落。
但将军再如何一夫当关,也非三头六臂,撕魂更有刃长莫及。
李爻能护住自己周身,是委实顾不到马腿、马屁股了。
那马倒霉催的,本来好生消停,猝不及防被揪起来负重奔命,更让流矢射中了屁股。它在长夜里惨嚎一声,撒丫子疯跑。
旦夕祸福,居然一时将身后追来的杀手甩得更远了。
它终归不是战马,疼痛害怕已让它几近癫狂。李爻兼顾郑铮、防御和方向,单手之力难与疯马抗衡,他自觉此时勒缰的力道奇大,马嘴怕都勒出血了,还是不见它步伐渐缓。
这地方是个小镇,从南到北不过三里路。几十年没人大半夜在街上耍马戏,百姓早从街头惊到了街尾。但没人敢豁出命去开门看热闹。
只能见街道左右屋舍中,接连有灯火燃起来。
疯马怕侧光。李爻缰都要扯不住了,更没手帮它遮眼睛。
这让它更狂了。
眼看它撒着欢一头拐进个死胡同,李爻不能再任由,背起郑铮一跃上墙。
大动作之间必有深呼吸。
李爻右边身子没知觉,左边肺里陡然而起针挠似的刺激,又痒又痛,同时身上冷意爆起,像被人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刺骨的寒凉。
他猛然咳嗽起来,如何都压不住。也就这时,城关处已有火把晃动,是镇外官军开门进城了。
李爻情急想起杀手那句“没咬到”,依着他病久成医的理论推断——压制毒性那一套管用。
他急从右臂拔下两根针,扯开领口嵌进胸前穴道。
实践出真知,先扎为敬。
果然左边经络登时像起了一道无形的预洪屏障,肺里刺痒削弱、咳嗽也消弭减轻,只剩呼吸间的胀痛。
李爻站老乡院墙头依旧站出统帅临关的轩昂,回眸见那疯马已经在几条街外被杀手追上了,杀手们正举着火把四处照亮找他。
他满头白发太扎眼,站在院墙上极易被发现。
鬼祟不成,他索性自暴目标,第二支信箭发上当空,同时飞檐走壁,直线向自己人奔去。
霎时间,两边都看见他了。
卫满连打几个呼哨,百余名骑军在小镇中排散分裂,分左、中、右三路接应王爷。
而李爻身后,又已箭如雨下。
果然人倒霉,喝凉水塞牙、吃饭能噎死;阴沟里翻船,掉下去的还都不会水……
李爻这辈子上阵杀敌,进退有度,即便身处劣势也多是且战且退,从没被人追得这么狼狈过。
这是他有生之年摔得最预料之外的跟头。
起落间,他距卫满近得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痦子,才自从墙头一跃而下。
背着郑铮落地往前冲了好几步。
以卫满为首,四五人同时下马,七手八脚将李爻扶稳,接护过郑铮。
“王爷受伤了吗?”卫满急问。
他见李爻额头上汗水跟雨水交织难分,整张脸煞白,嘴唇像被蜡纸封过、没半点血色,赶快举火把,将他从头照到脚。
“王爷!”他目光落在李爻右腿处。
李爻顺他目光看,自己小腿上一道口子在淌血,靴子被浸得泛着暗红,血脚印清晰印在地上。
但他不吝,只瞥一眼伤口,算是给它丁点尊重就不打算再管了,咳嗽两声,一指与官军对峙的杀手们:“给我揍回去,死活不论!”
豪言之后,补充道:“勿伤百姓。”
这之后,小镇上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巷战。
卫满是极有经验的将领,初见李爻信箭就知道必有棘手状况,让一名得力的百夫长带人绕镇子到另外一边支援。
眼下骑军在小镇中收网似的前后合围,当真死活不论。
而李爻作壁上观,看出杀手与牵机处相比少了狠戾。面对绝境他们或是逃了、或是毫不犹豫地束手就擒,没人服毒自尽。
乱局一直闹到后半夜,郑铮一直昏睡不醒。
驿馆里所有人都中招了,就连松钗也不例外。
李爻命人检查众人,发现每人身上有两道细小的血孔,像是毒虫咬的。李爻右手腕上也有。
随队军医看过后,说大概是蜘蛛咬的。
卫满软硬兼施,对众杀手好一通审,确定大伙儿是被毒蜘蛛咬了。御毒之人是与李爻交手的高手,那人趁乱跑了,但他同伙说这是南诏常见的毒蛛,可以驯养。蜘蛛毒会让人麻痹昏睡,并不致命也不需解药,他们不想杀官军,目标只有郑铮。
更不知道什么牵机处。
李爻将信将疑。
但他被莫名其妙的蜘蛛毒勾起了旧毒伤,又背着郑铮疲于奔命,是真的累了。
至于小腿上的伤是流矢擦出的深口子。这于身经百战的将军而言本似毛毛雨。可对方偏在箭尖淬了毒,让伤口血流难凝,很是卑鄙。
为了彻底清去余毒,军医将李爻的官靴褪下,更惊了:
王爷右脚踝挫伤,已经肿得像块发糕,脚腕上一道红绳,死死嵌进肿胀里,整只脚都勒得血脉不畅了。
非伤及骨头时,扭伤会跛多是因为疼——王爷的脚伤成这样,不跛、不皱眉?若非是被这般发现,他更连提都不提……
不疼么?
军医莫名其妙,不敢细问。
李爻见他面色沉泞,玩笑道:“怎么了大夫,不会是我这腿得嘎了吧?”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止住血就好了,”军医赶快回答,试探道,“只是挫伤不轻,需得养些时日,这脚绳已经嵌进肉里,为尽快畅通血脉,也免王爷受疼,下官将他割断了,可以吗?”
李爻仰靠在床头捏了捏眉心。
“哦,这可不行,小情人儿送的,把它弄断了我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坐直些,看着那被血浸透的平安扣结,假模假式摇头,苦恼道,“劳烦大夫完整解下来吧,你只管下手,甜蜜的疼我能捱得住。”
军医只得一边小心翼翼、生怕把眼前消遣他的骗子弄疼了,又一边搞不懂:这是小情人儿还是母老虎?什么样的小情人儿能拿捏得王爷宠她至此?哎呦,这扣太难解了,是专门卡着王爷脚踝尺寸编的。嗯……是小情人儿,必是个会哭还会闹、又甜又酸的心机小妖精!
而其实呢,哪里有什么拿捏?
只不过是有人舍不得。
第152章 谤君
乱事平息, 卫满严加戒备。
李爻得以安生合眼养神一个多时辰,一觉睡醒,天光微亮。
昨日包扎伤口之后, 他是穿戴整齐、和衣而卧的。
此刻, 右半边身子感觉依旧迟钝, 却也能觉出军靴压迫下肿胀伤处的血脉跳动, 脚腕子一圈热得像被火烧了。
他跛着脚去看大伙儿的情况。
松钗、小庞等人已经清醒了,只有郑铮还在昏睡。军医说他上年纪,体弱导致毒素散得慢。
一帮子年轻人醒来得知昨夜惊险, 面面相觑。
若非有李爻在, 被人端锅了都不知怎么死的。
眼下,李爻顾念事情因果蹊跷、惦记皇上对幽州招安山匪的莫名应对、念着赶快让景平给郑铮看身体……真是操不完的心。
他着人将马车座椅卸去、换成垫子,把郑铮挪上“带轮子的榻”,下令启程——反正都是躺着。
路行近一日, 郑铮才迷迷糊糊转醒一次,李爻告知有人要杀他, 郑重问他心里到底守了什么秘密,他瞪车顶子呆愣片刻,撑着力气说了句“事关国本却无证据”又昏沉过去。
蜘蛛毒素刺激下, 他一直低烧、高热交替。
也正是这日都城捱过多日寒雨, 终于见了晴。
小朝上, 户部尚书任德年呈奏。
“陛下, 富贾沈冲在各地所捐田地的过迁文书已经备好了, 只待签章确认, 臣尊陛下厚德, 问了他的所求,官职、美名或是其他。”
“自来商贾往上爬, 是想蜕去一身铜臭,在朝内寻个闲差给他是可以的。”赵晟道,他此举不叫卖官,叫知恩图报。
任德年恭恭敬敬:“沈冲言辞恳切,说不要名也不要官,所为只是还一份恩情,若陛下乐意施舍给他,他愿再追奉三万两黄金,充作军饷。”
赵晟惊了:什么恩情值得他这样付出?
任德年继续讲:“沈冲说,我大晋刚建都时,郑铮大人曾在都城救过沈老太太的性命,他一直报答未果。前些日子听闻郑大人被劫掠丧命,心痛不已,近两日又得知大人安好,三万两黄金是他捐奉给郑大人赔福报的,愿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话说得很含蓄,但言外之意也明白——人平安才有福报,即便郑铮当真挪用赃款,三万两黄金给他补十个窟窿都够了,买断他的过错,别再找他麻烦。
赵晟是癫,不是傻,他当然听得懂。
且利益面前,皇上所谓公事公办的较劲根本不值一提。赵晟知道查办老郑头儿没有任何好处。闹到头来君臣离心,百姓离恩,当日他跟李爻扭着来,实在是钻了非要李爻仰视皇权的牛角尖。
眼下,西瓜跟芝麻比,他当然选西瓜,磕巴没打就允了。
景平心中一块巨石彻底落地。
这事要多谢皇后娘娘。当初若非是她介绍沈冲这个“善缘”,他没得吊红杏干给李爻当零嘴儿,更没得这般强力后盾给郑铮解围。
起初,景平打算靠生意关系与阳剑来一出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同是以利益跟赵晟讨价还价。但与阳剑王私交再好,对方也是他国王上,南晋的内务最好内部消化。
如今水到渠成。
小朝散了,景平心情不错,步子都轻快,一想到借题向李爻“讨赏”更得意了,手按在怀里的香囊上,熟悉的香气从领口扑出来,他迷恋地深吸气,味道直冲顶梁。
刚合眼幻想迎晏初回府后,小别胜新婚,便听背后有脚步声。
“贺大人,贺大人留步!”
声音有些陌生。
景平回头见来人是个白面文官,年纪与李爻相仿,眉目、脸面轮廓皆柔和,略有富态之相,只眼神看上去精明极了。
“……顾大人,”景平向顾拾秋行礼,“顾大人荣升大理寺卿,贺某还未恭喜呢。”
自前大理寺卿被阉,顾少卿暂代职务,很是得力,年前被扶到正卿职位。景平听李爻提过,郑铮的案子上顾拾秋暗中给了很多照顾。
顾拾秋快步到景平身边还礼:“多谢贺大人,顾某不过是恰逢其时,德才并不配位,”他说着左右看了看,见宫道周围无旁人,语速很快地道,“顾某受王爷之托探查检举郑铮大人的密信始于谁手,一度进展曲折,昨日才有眉目,无奈顾某身有外差,今日下午便要启程,怕是等不得王爷还朝。”
景平知道事关重大,敛声正色道:“大人请讲。”
“城西郊外三谦斋的杜公,”顾拾秋短短一语后,退开半步行礼,“顾某言尽于此,内里的因果纠葛请王爷与大人自行斟酌。”
说完,他快步走了。
而这话足以让景平心底起波澜。
所谓“三谦斋的杜公”在都城一带很有声名,当初皇上拍脑门子给侍政阁戳摊儿时,曾请他加入议政员之列,还要给予每月一次面圣觐言的殊荣。可这位杜公八成算到这是个背锅的活儿,秉持大隐于世的执着,任凭皇上怎么请,都不出山。
后来把皇上惹急了,还是左相苏禾从中做和事老才暂得消停。听闻他二人曾是同科学子,相知相惜。
是他偷偷检举郑铮。胳膊从都城伸到信安去,与苏禾有关?
但细想又不太对,若杜公是得苏禾授意找郑铮麻烦,皇后又介绍了沈冲,算是变相救郑铮……
这父女二人自相矛盾在闹什么?
景平脑袋要打结。
他稳定心神告诫自己,穷思竭虑只会把自己绕死,许多事情看似矛盾,是有尚不知晓的细节。
他暂时不再去想,决定做完手边事,先给大殿下调理身体,再给二殿下上课。
可人就是这样,有时乍听某件事出乎预料,脑袋是给冲懵了,越刻意越想不明白。稍微放放,就又咂么出点清明味。
他一想到二皇子,就不禁想起前几天学坊那一出——小屁孩假传皇后凤懿,但他很冤枉。
依事来断,皇后娘娘没有扶持他的意思,但左相苏禾却总与他提及大统。
这才导致屁大点的孩子敢在李爻面前添油加醋地给自己说话。
是小孩将苏禾的话听出了歧义,还是……
皇后父女二人当真一个想扶长子,一个想扶养子?
为什么?
事儿又卡住了。
这回景平真的想到太阳落山,也没想明白。
第二日有大朝,傍晚时分胡伯着人将他洗净的朝服送进宫里。
景平接过衣裳,见领口夹着封信,心中一喜:是晏初写的信么!?
捻起来只薄薄一张,他又叹了口气——入宫的东西都得在闸口查验,晏初自然是知道,定写不出什么体己话。八成只说哪天回来。
但……这也可以!
景平还是迫不及待要看,能看见对方熟悉的字迹,他都聊解相思意。
他抽/出信瓤,信纸单蹦儿一张,上写:已自秦川启程,六七日后归家,杏子酸得倒牙,酸进心里了,回去跟你算账!
落款时间是五天前。
景平一愣。
这内容在旁人看来是带着些许责备的莫名其妙。
没人知道这是王爷对景平小情话的回应。因为没人想得倒,贺大人私下能写出那么不要脸的腻歪“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行,等着你来算账。
景平露出丝傻小子的笑意。
这两天服侍他起居的小太监在一旁看着,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傲骨冷脸的贺大人撒什么癔症……
景平一波三折的心情,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彻底星汉灿烂。
他一夜安睡,第二日欢欢喜喜地去上朝,看着赵晟那张脸都不像看坟头子了。
赵晟心情也不错。
户部上报,屯兵于农的政令在几个郡县试行,广受百姓拥护。
因这事贺泠、户部与侍政阁在朝上受了褒奖。
群臣见风使舵将皇上建立侍政阁“广纳众言”的英明盛举好一番吹捧。
马屁一拍,朝上气氛欢脱。
跟着,皇上给那出地、出钱又不贪官位的沈冲褒奖,择“普善先生”的封号给坊间做表率。
众人歌功颂德就差抬上锣鼓来敲了。
再无事奏,群臣都等着上头那句“无事退朝”呢,却听赵晟道:“晏初与郑爱卿今日入城,朕已着人去传令,让他们直接入宫。现在想来快到了,诸卿与朕在此稍待吧。”
景平心有不悦:舟车劳顿折腾一通,不让回家歇,要先来看你这张早死早托生的脸,是有多大的瘾。
可他不能蹦出来反对。
正在心里骂骂咧咧,左相苏禾出列道:“陛下,康南王身体本就不大好,郑铮大人也年过古稀,今日还朝即刻见驾有碍龙目观瞻,人平安回来就且容他们修整一两日,容光焕发再来面圣吧。”
赵晟摆手道:“许久不见,朕想念他二人,已经着御膳房备下接风宴,待他们来了,咱们就移驾正和殿。”
原来他早打算好了,阵仗摆开更是不好更改。
“对了,诸卿多次与朕提及国本,这会儿有闲,与诸位议议。上次岐儿判断离火信众围城之事有错漏,其实是被有心之人算计利用,朕责罚过了。后来,他在信安城中不顾性命力敌羯人祭司,又为晏初……咳,”赵晟意识到换解药方子是皇室的丑事秘密,险些说漏,顿了顿,“朕觉得这孩子有仁有义,可又仁义过甚,身体也不见好……贺爱卿。”
景平出列道:“微臣在。”
“岐儿身体近来如何?”
“大殿下身体状况平稳,若想恢复如初,还需一些时候调养。”景平道。
赵晟叹息:“可国本素来不立缺弊,岐儿身体这般……不知诸卿有何见解?”
颇懂听话听音儿的臣子们便论开了。
大致三种论调,分别是“二殿下聪慧,得大用”、“皇上龙精虎猛,不急提国本”、“大殿下没有大错漏,功能低过,为人正直,应该复位”。
其中部分臣子知道皇上近来多照拂赵屹,给他找了景平做老师,而贺景平与康南王关系甚笃,是以赵屹年纪小小,居然呼声挺高。
正论得热火朝天,传事太监来报:“康南王李爻、巡安御史郑铮还朝觐见。”
景平一下来精神了,回头见到李爻玉树临风的身影已在殿门口。
随着赵晟一声“快宣”,康南王身着朝服,逆着天光进殿,怎么都好看极了。
李爻路过景平身边时,晃给他一眼,闪瞬即逝的柔和笑意都给了他。
可景平看他走动已大惊——晏初脸色惨淡,脚怎么也跛了?
再看郑铮,虽然人是醒着的,却被左右搀扶着,站不稳,打着晃。
二人这般上殿,满朝文武皆惊。
“晏初!”赵晟皱眉凛色,“怎么回事?!快,赐座!”
郑铮精神不好,被人扶着坐下。
李爻躬身行礼没坐:“谢陛下,微臣尚好,只是扭了脚。”
而后,他将路上遇袭的事情说了。
赵晟惊而拍案:“居然敢行刺朝廷命官!刺客呢?谁是主使!”
“回陛下,刺客是江湖杀手,黑市接的生意,很难查清上线,已经转交三法司细致审问。”
赵晟一时理不清因果,窝进龙椅里思量片刻向刑部尚书道:“乔爱卿,此时蹊跷,人犯定要严加看管审问,但求真相,不论手段,”他咬牙切齿,“用这般手段到底为何?”
朝上安静片刻。
群臣低着头、相互看,不明原委各有所想。
甚至有人猜测是外族打不过康南王,才要行下三滥的手段将其除去,再大举来袭。
但捕风捉影的猜测没人敢在朝上嚷嚷。
“陛下,”左相苏禾开腔,“刺客敢行刺命官,就是做好了赴死准备,这定是筹谋已久的阴谋。是以老臣想请问王爷和郑大人,路上除了遇袭,还有没有旁的怪事?”
对啊,凡是大事,细节之处多有端倪。
赵晟也随之问道:“是啊,晏初,有没有?”
李爻殿中端站,众人目光汇聚于他孑然一身,他张了张嘴,又皱眉,沉吟着犹犹豫豫,满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赵晟道。
李爻这般倒非全是演的,诚如乔璞所言,事情蹊跷颇多,他索性篡改事实,投石问路道:“臣自秦川出发时,收到一封无名密信,阻止郑大人还朝。”
“为何阻止老师还朝?讲清楚。”赵晟道。
李爻不能答说“因为怕你要杀人”,只好道:“对方以羽箭传信,说郑大人还朝大凶,不需归。”
赵晟冷哼:“没头没尾、故弄玄虚,”他目光扫视群臣,“但晏初你可将事情放进肚子里,这事让大晋得了粮田钱财,是因祸得福,翻篇、过去了。”
李爻离开时,景平的算计进行了一半,隔数日尘埃落定。他不经意回头看一眼景平,见对方笑眯眯地冲他眨眼。
小眼神里隐匿着深深的讨赏之意。
李爻眼波流转回来,心中高兴:臭小子当真说到做到。
可他开心没片刻,便听苏禾又道:“陛下,刺客之事不能作罢……老臣……”
自从赵晟脑袋不好使之后,群臣都学会了上殿奏本支支吾吾地试探。
李爻看苏禾,觉得这人今天有点怪。苏禾是外戚,素来身居高位却恪守己责,从不多管闲事,生怕旁人说他滥权把持朝纲,今儿这事已经交由三法司了,他怎么还在揪扯?
听见他说话,就连郑铮都眸色怪异地看着他。
赵晟皱眉看苏禾:“国丈有何话想说,不用绕圈,直言吧。”
苏禾思虑片刻,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道:“老臣本想将事情私下奏报,但没想到闹出这般大乱,为免老臣与陛下被人诟病因私废公,请陛下允准一人上殿。”
片刻内侍庭护卫押了个小太监上殿。
李爻看他很眼熟,稍一思量,记起他是大皇子身边的小侍。这小太监显然被用了刑,两条腿几乎废了,是被拖上来的。
儿子身边的人,赵晟显然也认得:“小佳,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佳上殿烂泥一滩,不能行礼也说不出话,只剩一口气,眼看没命了。
赵晟心烦:“拽这么个东西上殿做什么,话都说不明白了。”
苏禾道:“陛下恕罪,三日前,城关抓到此人无令出入城关,拿下后转交内侍庭,内侍庭铎公公不在,副总管见他是大殿下身边的人,不敢擅自定夺,便叫了老臣去看,老臣想先将因果问明,再禀报陛下。不想他嘴严得很,在内侍庭的手段下走了好几趟,才简述目的说‘是去救郑大人’,老臣详搜他住处,发现半枚江湖上的人头令。令花是阻碍郑铮还朝。此时证物在内侍庭。”
满朝文武没几个通江湖事的,但总能听个大概——苏禾是说小佳私通江湖人,买下人头令,阻止郑铮还朝。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晟没好气,“你是说晏初他们遇到的杀手,是岐儿找的?”
苏禾明知皇上讨厌跪求,依然撩袍跪下了:“陛下,那令花是‘阻止’,并非是‘杀’,老臣身为外公不避嫌也要给大殿下求情,恳请陛下宽宥殿下爱护‘王父’之心!”
“何意?”赵晟皱眉问,“怎么还扯上晏初了?”
“小佳称他先效仿大殿下笔迹,偷殿下腰间玉牌,让人送给郑大人,阻碍他还朝,后见无效,才令江湖杀手‘恐吓’,其实是生怕陛下因为郑大人与康南王再起龃龉、君臣离心。但依老臣看来此事多半有内因,岐儿甚至并不知情,是这奴才自以为是。老臣得知此事念着郑大人有王爷护送,不会出大事,才爱护孙儿心切,一直压着此事想查清再说,没想到让郑大人闹病、王爷受伤!老臣处置不当,请陛下恕罪!请陛下责罚!”言罢,苏禾伏地不起。
景平冷眼旁观。
昨儿他刚怀疑苏禾、皇后立储之心不统一,如今就得了印证——苏禾确实是想扶二殿下登位。但他身为外公,若先嫁祸、再大义灭亲检举赵岐谋害朝臣,委实不妥。索性以退为进,看似帮赵岐说话,其实是利用皇上的疑心、自大让他与赵岐离心。
赵晟经不得半分拂逆,一旦心生芥蒂,赵岐冤不冤枉就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脸色果然难看了:“岐儿?你是说岐儿怕朕与晏初龃龉,才阻止老师还朝?”
“陛下,这小佳言辞闪烁,请陛下明察,还大殿下公道!”苏禾继续将捕风捉影玩得明明白白,“这小佳背后必然有人故布疑阵,恳请陛下明察。”
赵晟猛一拍桌子,冷哼道:“故布疑阵?上次辰王之乱,赵岐就刁买人心,这惯像是他做出的事。如今还没恢复太子位又手段复施!惯会借助朕衬托他宽和仁义!”
“陛下息怒,”刑部尚书乔璞出列道,“此事微臣乍听便疑点极多,岔头也多,不如待微臣与三司合力将事情细节捋顺,再交予陛下定夺。”
赵晟白他一眼根本不接话,看向郑铮:“老师明知朕要‘杀’你却没在路上逃走。实在要感谢老师大局为重,才让朕看到朝堂中暗流涌动,”他阴阳怪气被唾沫噎了一口,顿挫片刻,“老师被山匪‘劫掠’,过了大半年安闲生活,此次若非被人发现行踪、又是朕要晏初亲自去接,是否就听人劝告,从此采菊东篱下去了?”
言外之意是郑铮怕李爻被牵连才还朝。
郑铮自从上殿见礼之后,一直没说话,脸色青白、撑着精神看苏禾作妖。
他现在被赵晟一脑袋糨子糊了满脸,慢悠悠站起来,躬身行礼:“老朽坠崖之后,一直身体不好,有心回来力不从,上月末才刚将身体养好,即便没人发现,也是要回来的。”
赵晟冷笑:“老师回来做什么?自证清白、力证信安城赃款是有人攀诬吗?”
这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李爻听话题越发跑偏,行礼插话道:“陛下,老师昨夜还发高热,连串的案件又暗流不熄,还是等老师养好身体,再做论断吧。”
结果,皇上与郑铮几乎异口同声:“晏初不需多言。”
李爻:……
他心下大骇。
郑铮在秦川时是一副看开了的模样,刚才在城外拍着胸口说不较劲,乱事了了要去种花给他看……怎么进了皇城门,脑袋又拧成一根筋了!
老拧种跟大混账僵持下去必然不会有好结果。景平暗中筹措,好不容易换来赵晟不再计较旧事……难不成要毁于一旦!
赵晟见李爻脸色不善,向殿前武士道:“康南王还朝辛苦,请到一旁奉茶歇一会儿。”
“王爷请。”殿前武士即刻领命,一左一右请李爻“喝茶”。
李爻只得到一旁坐下,暗想现在还能有什么歪招出奇迹。
可眼下即便他当殿犯病,也只能是把景平吓个半死。
于正在较劲的二人无可左右。
正在这时,殿外传事,说铎戌还朝交令。
赵晟迟疑片刻还是道:“让他上来。”
铎戌风尘仆仆,大步上殿,行礼之后,赵晟问:“招安的山匪安置了吗?”
结果铎戌躬身大礼,手捧政令:“奴才有负圣恩。”
“讲完,别让朕一句句问你!”赵晟脸色铁青。
铎戌赶快道:“奴才领命在瞻天道尽头与常老将军汇合交接,老将军前脚带人转还幽州,招安山匪便发生暴/乱,局面迅速失控,只得……武力压制,最后尽数斩杀。尸身原地掩埋了。”
李爻听到“尽数斩杀”四字,眼前猛地花了,幸亏他是坐着才没踉跄,不动声色地阖了阖眼,恍惚劲儿瞬间过去了。
他悲愤交加地想:紧赶慢赶,还是没拦住赵晟朝令夕改。
所谓暴/乱是否真如铎戌所述,根本不用找谁问,瞻天道埋尸之处尽是证据。
赵晟听罢一脸不屑:“罢了,本也不是善类。传令给常老将军,让他看好了流民,莫要再生乱。”
这话说完,殿上寂静一片。
李爻看向郑铮,盼着他跟皇上顶牛的劲头子能淡下去,使劲儿冲他使眼色,可老头熟视无睹,定声道:“陛下,老臣刚才说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是因为有三件事情要向陛下交代清楚。”
赵晟冷冷道:“老师说吧,朕听着呢。”
老大人慢慢站起来了,站在当殿顶天立地:“第一件事,老臣确实动用了信安城春衫桂水阁的赃款,当初灾建事急、朝廷拨款迟迟不到,臣不忍看建地多次坍塌、劳工次次豁出命去为社稷拓基,共用银子三万四千八十一两,依照晋律可灭老臣六族。臣孤老头子一个,一人赴死,全家干净,很是为天家省刀片!”
赵晟眼角一抽:“此事朕已经说过不再追究,第二件呢?”
李爻听皇上没在这件事上出尔反尔,稍微松一口气。
郑铮又道:“第二件事,二殿下是陛下巡游时幸民间秀女所生,据说那秀女是皇后娘娘远亲,才得陛下垂青,可她后来死得蹊跷,二殿下得皇后娘娘教养得再好,也不能承袭大统。”
此言一出,朝上群臣噤若寒蝉,目露贼光,偷眼看皇上。
郑铮当然不会因为赵屹是秀女所生就说他不能承袭大统,明显是话里有话。
赵晟即刻脸面发绿:“老师所言何意,说清楚。”
苏禾暗暗恨得牙痒痒,国本之事,一旦存疑,想翻盘就难了。
他不做声,想听郑铮知道多少——对方不可能有证据,当年之事做得利落。
郑铮定声道:“多年来,老臣心中一直压着秘密,本想大殿下得承大统,就让此事烂在肚子里,没想到……树欲静风不止。老臣偶然得知二殿下生母得陛下宠幸之前已有身孕,那孩子生父未知是谁,陛下若是将他立为太子,便是眼看恶紫夺朱!把江山拱手让旁人!”
这话匪夷所思,但皇嗣之事不容有错。
依着赵晟从前拈花问柳的性子,事情也非绝无可能。
“郑老师,事关重大,你若是攀诬,后果……”
“陛下,”郑铮打断他道,“老臣无凭无据,却没有攀诬。那秀女死时,老臣就在一旁,是她亲口所述。所以,”他看向苏禾,“有人想要臣永远不回来,而这人或许也知道这事。”
苏禾眸色闪了闪,没接郑铮的挑衅。
赵晟则紧握着盖碗边缘,骨节已经泛白了:“第三件又是何事?”
郑铮整理官服,与赵晟对立:“老臣才疏学浅,因敬仰先皇后人品,才受她所托成为陛下的教席。却……有负所望,教得陛下刚愎自用、糊涂至极!你以为能只手遮天?但你至今都不懂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所以为上者才要不遗余力地引导。正如陛下愿意相信大殿下‘惯会刁买人心’,不管他是否冤枉;也如刚刚招安之事,百姓只会想,我们万人归心,即便发生暴乱怎会被悉数斩杀?他们会想你食言而肥、睚眦必报!想你贪图享乐,自行错处,旁人担责!老臣一心想教好陛下却璞玉雕瑕,今日教你最后一课,学好了山河万年;学不好,南晋必二世而亡!”
“大胆!”赵晟爆喝,“啪嚓”一声盖碗甩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来人!”他怒喝。
“不必来人!”郑铮打断赵晟,“老臣安闲大半年,想过适可而止,想过让自己缓一口气。可为人臣、居其位,若人人都想自己舒坦一分,还有谁为天下百姓争那关键的一口气!老臣今日便是来争这口气,之后即刻去向先皇后自罪,留下三缕忠魂在大殿上,看你将来如何!你听好了,老臣挪用赃款、无证指证皇嗣、当殿谤君都是重罪,言传身教陛下最后一次——敢作敢当,错就是错了,承担后果才不枉称为人!”
话音落,他猛然冲向御书案。
李爻眼看话越说越僵,早就防备此事,应变急速,抄起手边碗盖,暗器一样向郑铮腿上打去。
可好巧不巧,他身边有两个殿前武士,那二人冲去护驾,碗盖擦中一人衣角,卸去大半力道,只将郑铮打得个趔趄。
老大人还是一头撞在御案角上。
第153章 家承
群臣吓傻了, 赵晟也没想到郑铮性子如此刚烈。
李爻情切之下疾跑上前,忘记脚上有伤,最后两步是跪扑过去的, 扭头大喝一声:“景平!”
贺景平不用吩咐, 已经抢到郑铮面前, 查看伤情。
老大人额角大片凹下去, 血汩汩往外迸。他撞头有经验,是奔着死去的,哪怕桌子四条腿一起成精也能火速追上、被李爻一碗盖打中, 他依旧磕得惨烈。
眨眼的功夫, 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双眼恍惚一周,目光落在李爻身上。
他朝李爻抬手, 颤巍巍的。
李爻赶快双手握住他:“老师……郑老师……!”焦急让他语无伦次,也让他双眼通红如灌了血, “您……何必这样!”
不待郑铮说话,他急向景平喊:“怎么办……你快救救他啊!”
李帅、李相、康南王、李爻,无论哪个角色常是云淡风轻、吊儿郎当的, 山崩地裂也面不改色, 他太少外露这种真情实感。
南晋的顶梁柱在殿堂之上喊出彷徨的无助, 太震慑人心。
大殿上安静, 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恍如细小的哀哭。
“晏初……人生来向死, 不难过, ”郑铮气若游丝, “你……你这让人心疼的傻孩子……”
郑铮的手紧了紧,唤回李爻的失魂落魄, “不想旁的,你还有大把将来,活好自己就够了。老师愿你安乐宁晏,一往如初。”
老大人说完这句,眸色淡淡地甩过赵晟,落在景平身上:“好好照顾……你太师叔。”
景平无计可施,咬着后槽牙用力地点头。
片刻之后,郑铮的灵魂被风卷走了。
李爻怔怔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将老人的手安稳放下,从怀里摸出帕子,盖在他枯败的脸上。
郑铮额角的血迹顿时洇透靛蓝色,晕出一圈殷红,如深邃的夜升起血月亮。
李爻面无表情站起来,几不可见地打了个晃,抬眼看向赵晟。
陡然之间,赵晟只想回避目光。
他心中发慌,情绪扭成乱麻,不知自己是愧、是气、还是被李爻一眼看怕了。
他咽了咽,深吸一口气:“郑老师当殿谏君,朕受教,所言之事朕会详查,退朝。”
之后,逃也似的逃了。
殿上又有片刻的安寂。
有与李爻私交不错的官员想近前劝慰几句,可看王爷那模样,周身一丈似撑起道看不见的屏障——谁来崩谁、一视同仁。
于是大家默哀片刻,开始静静退去。
李爻一直在当殿站着,看内侍庭将郑铮尸身收敛去,才默然转身。
景平护在他身边,见他面色平静。平静得不近人情,与得知黑镯子秘密时一样,依旧没半颗眼泪落下来。景平想摸李爻的脉搏,又不敢去惊扰。他看到对方这种平静便莫名惧怕。怕李爻从他掌中抽/出手吗?
好像不是。
他暂时没想明白怕什么。
但他知道郑铮在李爻心中的分量,仅剩的、真心待他的长辈在他眼前没了。
二人拼尽所能,本以为事情化解了,万没想到郑铮自己不要活了。
而景平是懂郑铮的。
这小倔老头重情义、有气节、这样的人通常太要脸面。他亲手教出赵晟,惭愧不已却无力回天。
他不想看见高楼崩塌、因为他已经没时间等来下一个天下太平,他只有燃了自己,去填即将崩危的裂缝,唤回赵晟的片点清醒。
但有用吗?老大人……
景平眉心紧了紧。
李爻在他眼皮子底下迈步往外走,脚伤剧痛,猛一栽歪。
“晏初!”景平激灵回神,一把捞在他腰上,把人狠带进怀里。
李爻看他一眼,摆脱开搀扶:“无碍。”
这种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强撑,格外刚强。
景平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他怕什么。他惧怕李爻的平静是个一触即碎的壳子。壳子里有不知何时会爆的炸弹,一旦爆开就不分敌我、通通毁灭。
李爻木讷地往外走,脑袋里萦绕不去是郑铮那句“还有大把将来,活好自己就够了”。
他心里责怪郑铮:
我们为你周旋其中,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你知道心疼我,知道要我活好自己,你却做不到么?
是啊,做不到。
年纪大了,没有大把将来了。
李爻心痛地合了眼睛——郑老师啊,你在用仅有的“将来”为南晋拼未来么。
拼得到吗?
李爻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晏初——”
声音像风,也像郑铮,来自不知何处。
他陡然抬头去寻,见恢弘的大殿拱顶端严霸气——老师,你说留下三缕忠魂在殿里,是你在吗?
这一刻仿佛真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流动。
而下一刻,又不知到底是气流动,还是房顶动,描金的拱顶龙骨转起巨大的漩涡,像要把人往里吸。
“晏初!”
景平见他不对劲,顾不得许多生拉硬拽也要将他扶在怀里。
李爻心生烦躁,捏着眉心回他一句“没事”,他脑子根本不受控制,缠在悲恸里出不来:
老师让我活好自己;
娘带回来的话是“吾儿福气绵长”;
爷爷……
当年李老将军没的时候,李爻正在南边跟羯人干仗呢。
捷报传到都城,老将军的丧讯到前线。
边关事了,李爻拼命往回赶,依旧错过了老将军的头七,没得见爷爷最后一面。他在空灵堂里枯坐三天,听胡伯说,爷爷留下的话是“让小爻儿好好的”。
怎么……?
没人让我苦守着赵家江山啊……
其实也没人让我不负苍生。
李爻心底突然腾起股怨愤,那这么多年我到底为了什么?
这念头飘过,他心间陡如空濛大海折了定海针,四方无隅轰然崩塌,可在坚壁坍毁的瞬间,又有个空灵声音质问:这是家承身教,还用掰开揉碎地言传嘱咐吗!?
对吧,他们从不啰嗦,只不遗余力地坚守去做。
我又怎么能不顾传承呢?
李爻胸中气闷,知道不能再放任想下去了,定神想压住气息,好歹回府去。
可刚凝一口气在丹田,胸腔里便像暴生出刀子,毫无预兆地从肺里肆虐拔长。
李爻咳嗽不止。
景平忙去按他止咳的穴位,手还没沾到对方,便见李爻倏地欠身捂嘴——好大一口血从指缝里迸出来,浓得发暗。
这之后,咳嗽更止不住了。血腥刺激气管、李爻咳得太急又给倒呛回去,声音都不对了。
景平怕血被反吸入肺,猛掐住对方平咳的穴位,满脸焦急。
内侍庭太监们看见这一幕都吓坏了。
没有主心骨,他们急切切地糟乱,有人喊着“快传太医”,也有人喊“快告诉皇上”。
李爻听见了,强撑起气息、恶狠狠地挤出一句:“不要去惊动皇上!”
“走……”他低沉着声音、勉力稳气,“景平……咱们回府……”
景平赶快应道:“好,回去。”
李爻依旧不待他扶,自己迈步先走。
可只走一步,人就如一脚踏进无底深渊,殿内四梁八柱都在转,他心知不好。
几乎同时,他颈侧被人不轻不重按了下:……景平?!你这臭小子……
他往后抄,也不知道抓没抓到景平,世界就彻底黑天了。
景平稳稳当当将他接住,小心抱起来,快步往外走:你累了,放过自己,哪怕一会儿都好。
康南王咳血晕厥,嘱咐了“不惊动皇上”也不顶用。
赵晟刚回御书房便知道了。
“他怎么样?”他屁股没坐热,从椅子上窜起来,“人安置在哪殿,太医呢?太医都传去!朕去看看他。”
说着,便往外走。
侍人赶忙回禀:“陛下,王爷已经由贺大人护着回府了。贺大人让奴才转达‘请陛下放心,定看护王爷无恙’。”
赵晟眨了眨眼,站在原地,突然一阵失落。
他回忆起李爻上次一口血喷在他面前,虽然也回府养了整夜,但那次他将所有太医都发去了李爻府上;而今不一样了,晏初身边只景平一人,抵得过宫中所有。
赵晟心里酸溜溜的,与所谓的“吃醋”不同,但总归是滋味不好。
他惆怅地想:郑老师也是,朕没想当真怪罪你啊。可因为这事,晏初更要怪我了吧……但自古通天一条大道,能登高远眺的始终是少数人。
“陛下,”扶摇一直陪在赵晟身边,他极会看眼色,“郑大人新丧,您与王爷都难过,您心疼王爷,更该顾惜自己身体。”
赵晟当然是不好受,经过刚刚的糟乱,他脑袋疼得要炸了,听扶摇几句体己话,心里舒畅些,侧目看他,正好与他目光对上——扶摇的神色不像李爻,但眼尾眉梢的轮廓,是有一两分像的。
赵晟不着边际地想:晏初若变成这副知冷知热的柔缓性子,还是他么?
扶摇微微笑了,扶着赵晟到榻上去:“陛下又透过微臣的面貌看到王爷了么?”
赵晟收回目光:“朕将你看作旁人,你不恼么?”
“王爷是大晋的英雄,微臣因有半分像他得陛下青眼,是荣幸。”扶摇让对方躺在自己腿上,揉着他头上的穴位。
“你倒看得开,”赵晟合眼,“晏初要是有你三分柔,他与朕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二人行止不似君臣,侍人都退了出去。
“陛下,”扶摇轻声道,“大有想问一句僭越的话。”
扶摇深谙人心——赵晟自持心苦无人知,其实是想要与人表述心意的,而做这倾听之人需得懂他,却又不能太懂。
“问吧,朕不怪你。”赵晟答。
“陛下……心悦王爷吗?您对他是何样的情义?”扶摇声音轻轻的。
赵晟睁开眼睛,见扶摇一脸小心翼翼,笑了下:“朕也不知,朕……说不清。可能是喜欢,不单是因为他好看,还有很多说不出来的情感。但想到若是……是断然不能亵渎他的,就又觉得不是喜欢了。小时候朕当他是玩伴、是个年幼弟弟,但他总能出其不意做大人事、说大人话,他是自幼就可靠啊。后来出了些事,朕骤然得知觉得天要塌了,朕知道他怨朕,朕想弥补,又好似怎么弥补都不对……没人教朕该怎么做,朕与他越行越远,若非还有大晋的牵念,只怕他要与朕老死不相往来了,实在不知这牵念是福是祸,如今……郑老师没了,郑老师他怎么……咳……”
他说话越发没逻辑,东拉西扯想到什么说什么。
但扶摇听懂,这也与他想得差不多:
皇上心里有李爻,始终很微妙的“有”,若将军不是将军、丞相不是丞相,皇上便能为所欲为;但若李爻只是李爻,这为所欲为似乎也就没意思了。
这份感情注定没结果,素来爱而不得最牵动人心,也因此,他才有机可乘。
他那只与李爻相似一两分的皮相,怕是他今生最大的财富了。
“陛下别想了,”扶摇抚上赵晟的眼睛,“微臣服侍您休息一会儿,您若愿意,臣可以为您做任何人。”
他弯腰去吻赵晟的眼睛。
可赵晟一下皱了眉,推住他,坐起来了:“胡说什么呢,你就是你,成不了晏初。晏初他……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他摆摆手,“下去吧,郑老师新丧,你与礼部去商量安排丧仪。朕要安静一会儿。”
第154章 旧梦
景平终归难对李爻下重手。
这让李爻的灵台被马车摇晃起些许清明。
那抹意识细若蛛丝, 不足以支持他撑开眼皮看看,却偏让他觉出肺被无数细小的钢刺划拉,只要喘气就想咳嗽。
他恨不得五弊散赶快发作, 好歹有半边身子麻木得“舒坦”。
他皱着眉轻声“吭哧”, 跟着察觉到身边恰到好处的禁锢, 有人把他又稳又温柔地搂在怀里, 不让他咳得四下里摇晃。
路噪和马蹄声中,有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叫他“晏初”。
他知道是景平,他想说“没事”, 可发不出声音, 只摸索着、抓了景平的手,轻轻拍了拍。
景平定声道:“马上就到家了。”鼻音有点重,说完这句,他解开李爻衣领, 想在他胸口埋针下去,却发现早有针在了。
李爻在涣散的意识里, 捡起丁点力气用来腻味自己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脑子绷着弦,愤懑地想:没被外敌打趴下,倒被内乱磨去半条命, 不如让我死在沙场上……
念头没消, 他身上几处传来熟悉的针灸刺激感, 下一刻混乱的思虑直接停摆, 彻底睡过去了。
王爷当殿吐血, 早有人先传信回来。
胡伯、孙伯应对自家王爷的伤病已经百炼成精, 急中有序地烧水、铺床、备衣服、拿药箱, 忙活得差不多,景平正好回来。
他抱李爻进屋不假手于人, 快速将对方头冠摘了、朝服脱去、安置在床上。
那沾了血的超品墨黑色衣裳看着就晦气,被景平特别嫌弃地狠狠扔一边子去了。
胡伯在屏风一侧等着搭手帮衬,见朝服挺委屈地被扫地出门,不知道公子突然抽了东南西北哪边风。他捡起来看:没破窟窿,这洗洗还能要啊。
遂把衣裳给一旁小侍,嘱咐仔细洗净了去。
屏风后面,景平已经将李爻扒得只剩一套里衣,开始新一轮搭脉。
这次他诊得细,发现对方的肺更不好了。
人有喜怒忧思悲,分别对应五脏六腑。
大悲伤肺。
李爻被五弊散连番糟蹋的肺腑根本承受不住激烈的悲喜交叠,今日一口血呛出来算是轻的。景平脑子里随之飘过个困惑:晏初面对难过为何总是平静?只是逞强惯了,不会哭了么?
但眼下,这个困惑是细枝末节,景平仔细判断李爻的状况,将对方埋的针一股脑下了。毒素长时间被圈禁,很不好。索性趁眼下抒泄去,即便病来如山倒,贺大夫也有把握控制,正好跟那劳什子狗皇帝告病,撂挑子在家好好修养。
他用针灸帮李爻通经络,其中几针该是滋味不好捱,李爻却静到鼻息都没半点变化,是彻底晕了。
停针时,李爻已经变成个巨大的插针包,好在眉目舒展不少,景平松出一口气。
他诊得出,李爻体内的毒性总有变化。若非是他以身试毒,短短两年将毒方试得八/九不离十,李爻大概真会如太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
这么一想,景平在心疼、愤怒里咂摸出几分“幸好有我护住你”的庆幸自豪。
他转出屏风,仔细写下新方子,交给胡伯,嘱咐冷水发药,三碗水煎成一碗。
然后,他重新回床边守着,把脖子扭出个常人难弯出的角度,避开李爻身上的针,附耳在他胸腔上——刚刚那口血呛得不对劲,他生怕血被对方倒吸入肺,感染发炎。
可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所以然,遂直起身来。
景平活动着脖子寻思:一会儿下了针,得帮他擦擦身子,再把衣裳都换了。
一转念,他暗骂自己实在是大意,光顾着晏初咳血,忘了他脚上的伤也不轻。
他回忆李爻走路姿势,确定他伤在右脚,轻轻揭开被子,将他袜子褪了,见他小腿的伤口包着药、脚踝肿得厉害,那根红绳当然不在了。
肿成这样,当机立断剪了没错。
针灸医治扭挫伤很有效果。
景平去打来温热的水,重新拿一副银针,坐回床边将李爻左脚袜子也脱去,被对方脚踝间熟悉的红绳撞了眼。
他愣了愣,一时辨不出是感动还是心疼。
他将这份珍重揣进心窝藏起来,仔仔细细给李爻热敷、落针、停针、又下针,拿药酒帮他揉脚伤。
午后,皇上旨意到,让康南王居府修养不必忧心政务军务,随之送来很多好药材。
景平面色淡素地把传旨公公送走,嫌弃地打量那堆药,运平两口气,忍住冲动、没迁怒好东西。将李爻能用到的药捡敛出来,让家人帮忙归置在他小药庐的明面。
一整日,李爻都在昏睡,入夜不负景平预料地发烧了。
高热爆发之后,他很不踏实,似乎总是要醒,又醒不过来,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说胡话。
一会儿是“郑老师”,一会儿是“爷爷”,一会儿又念叨什么“蝎子”,细细碎碎、听不清整句说的什么。
景平怕他烧坏脑子,将屋里弄得很暖,敞开他的衣裳,一遍遍帮他用温凉的水擦身子降温。
消炎退热症的药嘴对嘴灌下去,折腾到后半夜,李爻烧得像火炭的体温才降下些。
但景平还是不放心,干脆将自己外衣也脱了,缩进被子贴着他,若他再烧起来,即刻就能知道。
李爻这会儿可能清晰了些,知道是景平抱他,意识朦胧地往对方怀里缩。
坚强迸散后的脆弱委实惹人怜。
料想康南王苦中作乐活蹦乱跳、一己之力照拂南晋半壁江山、边交手段刚中带巧、护佑百姓平安,可也终归会病、会伤、会冷……
他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他只是习惯了没人依靠,咬紧牙关挺直脊梁,不知为谁撑起一片不负苍生。
景平这么想着,把人裹进怀里,轻轻叹了口气:你上辈子到底欠了赵家多少金银良田,真想去阎王殿翻出账本来替你还上。
这夜下了一场乍暖还寒的雨。
李爻发起病来呼吸声急促,不知比平时重多少。第一次,景平没觉得雨声惹他烦躁心忧,因为他发现李爻是喜欢听落雨声的,雨声淅沥得大一些,李爻的呼吸便随之平稳清畅些。二者相呼应,预料之外地和谐。
那一呼一吸间,有种细微且柔软的招惹。
让景平想起二人情到浓时,李爻偶有类似的气息节奏。只是现在他即便听出相似、又与心上人肌肤相贴,脑袋里也没存半分邪念。
他只希望他快点好受些,安安稳稳、没有噩梦地大睡一觉。
无奈这期望终归是落空了。
天蒙蒙亮时,好容易安睡个把时辰的病号突然打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景平即刻跟着醒了。
他骨子里有大夫的沉着,见对方还魂儿没有咋呼着叫,只是不做声地看他。
李爻眼睛里掠过几不可见的慌乱,分辨出自己在家、在爱人怀里,松出一口气,阖了阖眼后眸色恢复如常。
景平这才撑起身子,沾干他满头冷汗,贴他额头的温度:“做噩梦了?再睡一会儿好么,我守着你。”
李爻喘气肺就炸得疼,口干舌燥,嗓子眼一股很浓的干铁味:“我想喝水。”
景平下床,拿被子将他围严实,离开片刻端回个小碗,再扶他起来。
“喝点粥吧,昨天晚上我用无恙兄的宝贝瓶子焖的,现在刚好,”景平盛一勺就在李爻嘴边,“整天没吃东西,药喝多了伤胃,乍又喝水涮得慌。”
“你……小心着凉。”李爻压着力道咳嗽。
他见景平衣襟没系,还露着胸膛。
“不碍事,火烧得暖,你病了才觉得冷。”
他喂李爻喝粥。
粥里加了款桑花,让李爻想起当年跑去大雪山的少年,傻乎乎的、为他病急乱寻药。
如今少年长大了,依旧在眼前,依旧把他放在心尖上。
关怀佐餐,格外香糯,李爻一口口将粥都喝了。
景平不再劝他多吃,拿水来给他漱口,想扶他躺下。
李爻却随手拎起氅衣披着,靠在床头:“躺得浑身酸,靠一会儿吧。”
“趴下,我给你按按,你烧得太高了才会这样。”
实在是难受。
李爻听话趴好,任景平在他背上揉,很受用。
景平妄想把人按舒服了再补一觉,可他见李爻眼睛里已经没了朦胧,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居高俯视下,李爻侧脸的流线轮廓堪称完美,睫毛半遮住眼睛里的光,不知又在想什么。
他怕李爻钻牛角尖:“你夜里说梦话来着。”
“啊?我说什么了?” 李爻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
景平乍想逗他“你说西边墙角埋了用来花天酒地的私房钱,可别告诉我家里的”,话未出口念起郑铮,觉得不敬,便正儿八经回答:“听不清,只能听见你念叨‘蝎子’?”
李爻眨了眨眼,嘴角挂上丝感念的笑意:“嗯……是梦见好多蝎子。”
景平困惑。
“你小时候真的怕蝎子?”他问得随意。
李爻半撑起身子回头看他,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景平扬起眉毛:“第一次见面时你自己说的,我还以为是你唬我呢。”
一经提醒,李爻隐约记起是有这回事,回望对方浅淡笑了。
他笑眯眯的时候眼睛像弯月亮,很温柔。
即便见了多次,景平依旧看愣神。
他对李爻的小时候充满好奇,本也想逗对方说些旁的事情牵扯注意力,便问道:“为什么怕蝎子?挨过蜇么?”
李爻舔了舔嘴唇:“我小时候……又皮又胆小。”
“就是蔫儿淘呗?”
“嗯,算是吧,”李爻半阖上眼睛,思绪缭绕到很多年前,“朝代更迭前,爷爷是幽州的驻将,我爹娘在更北面的登平城。登平太冷了,一年里有半年在下雪,地荒粮少,总是连饭都吃不饱,他们就让我跟着爷爷,幽州关口常刮白毛风也终归是好很多。但那时爷爷公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理我。所以我小时候是放养的,跟衙门口的半大孩子们瞎跑。”
“然后你们去掏蝎子窝了么?”景平特别有眼力价地接话,不让话茬掉地上。
李爻摇头,不让对方给他按身子了,拢好衣裳,自行倚在床头:“那年我刚五岁,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疾苦。”
李爻有一双经历风霜雪雨依然晶亮的眼睛。
景平与之对视,如看着杳邃星空,能被吸引着深陷进去。
他突然意识到往事或许比他预想的复杂。
第155章 蝎子
话题已经开头, 景平还是想听下去。
李爻眨眼睛看他,察觉到对方的担心,拇指磨过他的眉弓, 带出安抚意味:“现在听来倒也算不得过于纠结。”
当时揪心震撼, 只因李爻刚刚五岁。
那年前朝与南晋正打得焦灼。幽州在前朝也是板图内最靠北的辖域, 北上便是蒙兀的地盘, 是以外族总在商队中混很多探子。
幽州府被乱战闹得焦头烂额之余,还要花相当大的精力查纠外族商队,整日恨不能一人当仨人使。
因此府衙内有一群散养的孩子。
孩子王是衙卫总司的独子, 不过十来岁。
有一回他不知从哪偷听到蒙兀的过境药商在药材里夹带私货。
孩子王私下开小会, 召集众多“豪侠之辈”入夜暗查。
当然,李爻这种“跑都左脚绊右脚”的小屁孩是不被允许参加危险任务的。
可李爻刚说了,他蔫儿淘——你不带我去,我不会自己跟去么?
于是小嘎巴豆子费劲巴拉坠着人, 好几次险些跟丢,终于不负苦心, 成功跟到了地方。
“当时那几个蒙兀商人在郊外破庙歇脚,天寒地冻,他们喝多了酒, 就连放风的人都迷迷糊糊。我悄悄跟着大孩子们, 生怕被发现了给撵回去, 只能远远看着。”李爻慢悠悠地讲。
景平不禁想:胆儿真大啊……也难怪你后来暗卫做得得心应手, 天赋确实是与生俱来的。
“我看见他们摸到商队的牛车旁, 那车上似乎味道很大, 几人捏着鼻子扒拉开枯草, 扯出一只藤丝织就的袋子,用刀割开。然后他们从那里面拽出好多草, 我不明白他们干嘛要捏鼻子,直到我看到月光下,袋子里垂落出一条人腿,惨白肿胀……”
景平医术不低,已经猜出大概:“他们在运南边的赤潮蝎么?与蒙兀沙地草丛里的不同,尤爱温湿潮暖的腐败环境……”
李爻点头:“是。那时候,猪羊牛马比人金贵,所以才用人尸。我到现在还记得,冷白的月色下,蝎子密密麻麻从死人尸身里爬出来的模样,”他平静地回忆、平淡地讲述,“那群孩子当场就给吓傻了,但事情还没完,另几名孩子发现草药堆里还绑着活人,全都给下了药,只会眨眼睛,说不出话……最后,是孩子王先反应过来,让腿肚子转筋的小兄弟们找地方藏好,自己没命地跑回城去叫了大人来。”
“那你呢?当时吓坏了吧?”景平声音柔和地问。他想象小李爻大眼儿溜精吓呆的模样可爱又可怜。他总是这样,只有李爻才配得他上心。
李爻眼珠一转悠,没好意思说自己“差点吓哭”,不要脸地胡说八道:“好歹还能走,跟屁虫似的回城找爷爷了。”
景平觉得他言不尽实,放任笑着没深究,眼看干坐着,遂挪到床尾,开始帮李爻揉脚伤。
李爻现在感觉如常,他脚伤未得立刻妥善医治,正是来劲的时候,景平一碰,他眉头一收。
这可是两军阵前肩上戳个对穿窟窿都云淡风轻的人。
景平动作顿时给冻住了,用掌心捂着他的伤处:“很疼?我该先拿热水给你敷,等我一下。”他要去打水。
“不用,”李爻拽他袖子,“只是突然没防备。”
他心底陡然生出种情绪,片刻不想自己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这哪儿是拽袖子,分明是拽了景平的心。
“……那我先轻一点,”景平眸色闪晃,重新坐下,柔着劲儿给他舒筋,看他表情没再纠结,“你现在还怕蝎子吗?”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早不怕了,去百越时还吃过炸蝎子,味儿还不错。”李爻稍微好受就又开始胡天胡地。
景平把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了给他推,随口点评道:“不过那小孩胆子真大,你们也确实是凶险了。”
“很险,”李爻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些人打着药商旗号,贩卖南诏的毒虫毒草,甚至将人贩给贵族当口粮,被迷晕的那些就是。”
话说到这,景平明白李爻所言的“人间疾苦”为何,轻轻阖了阖眼。
天下最贵是人命,最贱也是人命。
“然后他被他爹狠狠教训了一顿,”李爻继续讲,“他爹知道儿子‘恣意妄为、猴子称大王’,将他押在府衙大门口跪着,抓来五只赤潮蝎子,拔掉尾针逼他活吃下去。”
“我的天……”景平时常波澜不惊的脸都扭曲了,“他不怕毒死自己儿子么?还让你们看着?这比看见尸体运蝎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他吃了么?”
“吃了,不吃不许回家,我爷爷去讲情都没用,”李爻少见他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眯起眼睛露出点笑意,“所以有一阵我看见蝎子,就浑身难受。”
景平暗道:难怪那孩子能做孩子王,有这么个野性的爹,实在想不出他长大会成什么模样。
“那……他现在……”
“之后没多久,他爹在乱战中殁了,我爷爷一直照应他,他还好好的,现在做了幽州刺史,叫庄别留。”李爻道。
景平听到这个名字沉静下来,没再说别的。
李爻刚刚确实梦见这一段了,梦里庄别留嚼活蝎子时那双又艮又狠的眼睛挥散不去。他总觉得这梦似有预兆。
只是眼下他身体太差,和景平闲聊这会儿已经筋疲力尽。脚腕伤处被揉得松快受用,本想闭目养神,结果合眼就睡着了。
或许少年情谊,稍有牵挂真起了感应。
这日白天,幽州刺史府的确没消停,来了位蒙兀使节。最近蒙兀攻势拉扯渐缓,隐约显出“打不动了”、“想休战”的端倪。
庄别留便以为对方要言和,打开国书来看给气乐了——人家是要借兵。
庄别留与来使脸熟,对方也曾对他利诱过,提出的条件极为诱惑,但他父亲热血泼洒在燕北关外,边关将士死伤无数,与蒙兀一半家恨一半国仇,搅在一起成了不死不休,连谈都不想谈。无奈近年南晋内政日渐混乱,只顾坚守着破烂城关,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身边有太多人旁敲侧击地问:要愚忠到底么?
“庄大人,我家可汗知道大人不想开战,他也不想。每天喊打喊杀的是大汗和剫凌将军,如今剫凌打不动了,您与皇帝陛下说说,若能借兵助我家可汗登位,往后便是两国长久太平……”
庄别留确实听闻对方猛将剫凌近来闹病,内政也乱了。但素来兵不厌诈,他未置可否,把人打发了。
使节没被当场丑拒,见好就收,不多废话强求。
出门与一名行色匆匆的令官擦肩而过。
那令官急入正堂,向庄别留端正行礼,低声凛色道:“大人,前去投诚的一万弟兄被悉数杀了,说是……在都城郊外起了暴/乱。”
庄别留大惊:“悉数?”
令官面色悲伤,点了点头。
庄别留眉头紧锁,在屋里来回溜达:“……这事不对,你去问问大人,要他给个真相,再听他说该怎样应对。”
那令官道一声“得令”,出门去了。
日子转眼飞快。
李爻在家非是泡病号,而是一连几天真下不得床。血倒呛进肺,跟旧毒、伤心打配合,让他反复发烧,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涣散。
景平用尽浑身解数,也没办法让他两三天内,彻底变回那副招猫逗狗的欠模样,只得一边操心筹谋之事,一边操心李爻的身体。
这天一早天没大亮。
景平去厨房看药的功夫,李爻居然下床了,慢悠悠地自行捡衣裳穿戴整齐。
景平进门见他一身素色衣裳,不问也知道拦不住,忙道:“你先喝药,一会儿吃了东西我陪你一道去。”
今日是郑铮的头七。
李爻接过药碗豪饮而尽,未待说话胡伯来了,递给景平一封信。
信笺上没字,景平拆开来看,脸色渐渐沉了。信是沈冲传来的,约他即刻去见面,说有重要的事面述。
“行了,有事忙去,我替你给郑老师上香。”李爻打发道。
“那……让常大哥陪你去,你早点回来,悲思伤肺……”
“行啦,”李爻打断他,随手将他衣领头发理好,笑道,“越来越啰嗦,我怎么找了你这个管家公,还得供着。”
言罢摆摆手,一瘸一拐走了。
郑府大门口匾额缟素呈雪。
老管家早在准备迎人,见康南王府的车来,两步到近前相迎。
与上次见时相比,老人又苍老许多,他跟了郑铮大半辈子,东家暴亡心里定然是难受得不行。
李爻掀帘下车:“六伯伯节哀。”
“王爷有心了。” 老管家躬身,引着李爻入府内。
灵堂设在正堂,天气寒凉,郑铮的棺盖没封,棺内铺红盖绿,没了灵魂的躯壳安静躺着,额头上的伤口用一道宽抹额遮了去。
李爻灵前上香。
七天过去了,他心中的悲愤澎湃已经翻过几潮,大浪淘尽还余唏嘘。人固有终结的一步,区别只在于如何迈出这步罢了。
他站在灵前,突然觉得若是相信轮回,死别似乎也没有那么悲哀了。
老管家将香供上:“王爷心意到了,早些回吧。”他没有留李爻的意思,头七的例儿是不想讲了。
见李爻莫名看他,又补充道:“是老爷的意思,去年他生病时留过话,人死如灯灭,他无儿无女,没为后人留下可图之利。届时能上门吊唁的都是与他讲一份情谊的。性情中人只讲话别,不讲凡俗礼数,最后道一声‘珍重’作别就是了,”他重重叹息一声,“可谁曾想他没得这么突然……”
话到这里,眼里含了泪。
御前自戕是大罪过。
无论皇上是否惦记三分师生情,心里总归有不高兴。
“陛下着人来过么?”李爻问。
他不指望赵晟能为郑铮纡尊出宫。
老管家道:“当日下午送了奠仪来,都是按照老爷品阶来的,没提怪罪,也没提其他。”
这其实已经是怪罪了。
人走茶凉,看皇上脸色行事的臣子们,更不会多给几分哀思叹惋了。
李爻神色黯淡笑了下,转去灵位边上坐:“老师无儿无女,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不敢妄居孝子位,权当在这陪陪,送老师最后一程。”
老管家面色动容。
李爻前些天病得半死不活时,景平来看过一趟。老人知道王爷身体是刚缓上来,忙道:“王爷要陪,老朽不敢拦着,但您还病着,若老爷在天有灵见老朽让王爷坐在地上,是要托梦骂我的。”
李爻一笑,从旁拽过厚蒲团,垫好坐下了。
日头升起,冲破早春晨雾时,花信风急急火火赶来了。
他在江南料理好手头事务,准备奉命还朝,收到景平的飞鸽传信,得知事态急转直下,一路紧赶回来。
他也通医术,遥遥一看知道李爻不大好,上香之后关切道:“你怎么样?”
“你不总说我是祸害遗千年吗,”李爻没心没肺在花信风肩上一拍,“没事,师侄的孝心我领啦。”
花信风:……多余担心你。
但他前一刻唾弃,后一刻还是心疼这小师叔,刚想劝他两句,六部官员们扎堆来了。
他只得暂时闭嘴,放李爻去当孝子。
乌泱泱的一群人送走,李爻才又将他拉到一旁:“今儿有事么?”
按经验推断,李爻这么问一准儿没好活,但眼下花信风不忍心撅他,在他背后一乖:“说吧,什么事。”
李爻会意还笑:“实在对不住,这事只能你去,替我跑趟瞻天道。”
花信风即刻懂了:“你怀疑那些山匪……”他四下看看,“死都死了,还纠结什么?”
“帮我去看一眼。”李爻该诚恳时非常诚恳郑重。
花信风搓了搓脸: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师叔。回来屁股没坐热就让我去挖死人。
但他还是去了。
这一日吊唁果然冷清。
满朝文武过百,前来不过十之二三;很多来得晚的,是听闻康南王在“守灵”才来。
而景平到翠峻阁时,沈冲还没到。房间内有个小厮在等,见他来了赶快端茶递水:“老爷说夜里能赶到,但刚才传信来说路上耽误了,请贺大人稍待。”
起初,景平即来则安,着人回府取了公文来,在这边等边看,眼看快到中午,他烦躁上头。
他挂念李爻,不想继续空等虚耗。
可沈冲向来做事妥帖,急邀他来,必然是不小的事情。
他只得按捺。暗自决定:午后不见人便先撤。
他坐在窗边看街景,手里随意摩挲着樟木纽扣。
那扣子李爻给了他一小把,他掂配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将贴近胸口位置的扣子替换掉,觉得不过瘾,挑出一粒最周正的,栓上锦绳贴身戴着。
独自一人时,总爱抽出来细细摩挲。
木头遇热生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温柔又醒神。
好在景平最后一丝耐心磨没之前,沈冲出现了。
看得出,沈老爷确实是急赶来的,他穿了整身骑马装,额头上还带着星点汗水。
“让贺大人久等,实在过意不去。”
他进门寒暄,接过面巾擦脸、净手。见景平随意捻着颗纽扣,略有一愣,心道:贺大人脸冷,心却这般细腻么。
只不过他没空跟年轻人闲扯风雅俗事,着小侍张罗简单吃食,请景平坐下直接入正题:“在下北面有些生意,小道消息灵通,但无法书于纸上,迫于无奈急找大人来面述,只当多嘴给大人提醒,是真是假,请大人自行甄别。”
景平斟茶道:“沈公请讲。”
“幽州流民的数量比上报之数多,且……陛下遇刺之事或许是朝中有心人挑唆,甚至从头到尾皆是。”
景平心中一翻,平静听对方讲述因果,沉吟片刻:“多谢沈公提醒,”他性子冷淡,几次交道过后,敬沈冲为人坦荡,想了想道,“晚生谢沈公甘冒欺君风险,借沈老妇人名义维护郑铮大人,也多嘴一句,沈公无权而财富,要小心。”
沈冲笑道:“多谢贺大人提点,大人能救小女性命,在下愿意散尽家财报答,这本就是场交易,大人不必介怀。”
第156章 拼图
景平辞别沈冲已近傍晚, 虽然一脑门子官司,也不得不暂时压下。
天大的事情要到明日再处理,现在他得赶到郑铮府上去寻李爻——刚刚府上人传信, 说王爷守着郑老师一整天了。
郑府门庭冷清。
景平进大门, 就见李爻默然垂眸坐在棺材旁。
老管家低声提醒“贺大人来了”, 他才抬眼。
二人对视一笑。
李爻持着孝子礼节给景平奉香还礼之后, 被景平扶到椅子上坐:“我替你陪郑老师,你休息一会儿。”
李爻乍想说不用,后来想着郑铮脾气冲, 骨子里却不刻板, 自己与景平都不是亲儿子,替一会儿也成。
天色擦黑,府上送走了最后几位拜客,管家守着老爷的嘱咐, 一切从简。老仆、学生没得尊卑,在停灵的大堂外吃饭。
刚刚落座, 听门口传事又高声宣:“拜客登门——”
这时候还谁来?
桌边几人同时展眸——来人风尘仆仆,穿着轻甲戎装,为表敬意正在大门口卸下。
这是位意想不到的拜客, 竟然是黄骁。
黄骁看见李爻和景平倒不意外, 行礼道:“王爷、贺大人, 卑职请了几日谒归, 来送郑老最后一程。”
死者为大。
李爻陪黄骁行完拜仪, 着人在桌上加碗筷。
他从不知道黄骁与郑铮有交集。
郑铮是高官, 亡故的消息会随公文发至各州道府衙。从都城到信安, 按流程走快也要四五日。这么掐算,黄骁是知道消息即刻告假赶来的。怕是快马加鞭, 连着两日没歇。
众人起菜,一起走了一杯。
李爻随意瞟过黄骁放在一旁的配刀,再次确定刀镡上有一对锃光瓦亮的老虎头。
黄骁还只顾得唏嘘,目露悲伤:“郑老……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李爻看他片刻,不答反问:“十几年前,黄将军是否带人装作马匪在蜀中屠戮过一个村子?”
他太直接了,景平都没反应过来,木讷看向他,瞠目结舌。
老管家很精明,本来张罗照顾众人,听话锋偏转,默声行礼,去另外一桌了。
反而黄骁平淡多了。不知是他悲意正浓,还是一路赶过来没好好吃饭,两杯酒下肚,上头了。常日里威猛刚直的将军感性得不行,看一眼郑铮的灵位,叹道:“是啊,当年这个差事没办好,先帝差点要我人头落地,是郑老御前求情,我才活命至今。王爷如何得知此事,老大人……生前提过吗?”黄骁问完,晃晃脑袋,“也不对,大人当年求情纯是见我年轻,他不会知道因果。”
李爻听到这心生悲凉,自斟一杯酒,喝了下去。
他不爱喝酒。
景平低声劝道:“慢点喝。”
李爻还他一个“无妨”的淡笑,向黄骁道:“当年黄将军和范洪手里跑了个幸存者,是不是?正是他,前些日子为救自家山寨的弟兄,费尽心思寻到了郑老师……”
否则郑铮这时还在乡间山水田园,种花为乐呢。
牵涉过深,李爻没多解释。
事情走到这一步,每个节点都有意外。
没办法归罪。
几人沉默无语片刻,黄骁目光略有深意地掠过景平,道:“王爷是否有话想问?只在今日,卑职在恩人灵前知无不言,算是报答。出了郑府大门,卑职还是大晋的将军,只听上令。”
“为什么屠村?”李爻问。
黄骁自斟一杯,给李爻和景平也满上,不吝地端杯示意自己先喝了:“为找一枚带着血沁的白玉扳指,可能还有一道药方,是信国夫人留下的。”
这答案来的预料之外,又合情合理。
“目标为何是那个村子?”景平追问。
“你娘医术高明,在事发之前入都城为先帝医病,留下一份不知是什么方子,先帝似乎怕她将方子外传,派人暗中盯视查探,发现她自都城回到信安之后又折返去秦川苏家,一路只在那个村子里停留了很久。起初暗探查到她是为村民们医除疫病,后又查明,村中也有苏家人,先帝便传密旨给我‘有物毁物,无物不留人’。我只知道这些。”
但这于景平和李爻而言,已经足够了。
旧事拼图的最后一块集齐了——所谓给先帝医病或许是说辞,更改毒方才是真。
景平手中酒杯一个不稳,“啪嗒”落在桌上翻洒了。
原来……
羯人大祭司说得没错,娘即便不知内情,也并非真的无辜。天理循环……当年是她暗中更改了五弊散的方子,才令李爻的毒方难寻,更有她的亲儿子豁出命去以身试毒,救心上人性命。
报应不爽啊。
李爻将景平的杯子扶起来、满上,端杯在他杯上一碰,先干了:“往事随风去。”说着,他笑眯眯地在景平后腰拍了拍。
景平也跟着起杯喝了,藏在桌下的左手落在李爻膝盖上,没什么动作,只是想碰到他就安心。
话是如此的,景平却不得不多想:娘亲当年察觉到危险,才将一枚玉扳指交给当今皇后,只是不知皇后娘娘和苏禾用什么办法除去了先帝的怀疑。
也或许没除,是先帝没来及动手,人就没了。
皇后娘娘近来拿出了玉扳指却不承认有方子,真的没有么?
几个人各怀心事,都多喝了几杯。在灵前,持着敬意没有放肆无度。
“王爷,定昏已过,您身体还未痊愈,回吧。老爷在天有灵知道您尽心了。”老管家适时劝李爻。
李爻从早支撑到现在,整日没歇,确实累得不行了。他没再以守到子时的孝礼牵束自己。
听说生者执念过甚,会阻碍已故之人的往生路。
李爻再对灵位拜了拜,与老管家道别,由景平扶着,一瘸一拐往外走,出府门时回望黑底反白的硕大“奠”字,默道:老师走好。
这念头被恰来的风卷起,飘去了天边。
似乎郑铮回来过,拾走了牵念,与这辈子最得意的学生无言告别。
黄骁出大门,变回那副公事公办的精明模样,与李爻、景平作别,上马独自离开了。
李爻平平的酒量因身体不好又打对折。
车马摇晃,他昏昏沉沉,刚想仰进座位,被景平一把搂在怀里:“我在这呢,你怎么去靠那硬邦邦的椅子背?”
李爻笑了下,歪身倚了他:“刚才人多未得多说,”这些天他不敢着实用嗓子,说话带着气音,在密闭的小空间里,酥得撩人,“五弊散方子的事情,别往心里去。”
景平垂眼看他,在他发鬓贴了贴,轻声答:“嗯,母债子偿,孽缘也是缘。这辈子注定跟你纠缠,这么一想我还挺高兴的。”
李爻嗤笑,低声骂一句“疯小子”,心里却百转千回,坐直身子把景平搂在怀里抱紧,才闭目养神了。
景平贴着他,闻他身上淡香混着不重的酒气,也要醉了。
而他那倒霉催的师父花信风于这日夜半三更时,到了瞻天道暴/乱发生之处。
那地方显然被专门打扫过,难辨乱象。细看杳无人烟的荒地深处,泥土被大片翻过。
惨兮兮的月光下,泛着灰白色,一团死气。
花信风把心一横,仗着自己浑身将军的血煞气,一边把李爻变着花样骂了个够,一边挖开坟场,换来四字结果——悉数坑杀。
投诚的万人山匪,都是被绑着活埋下去的。
没有暴/动。
没有反叛。
只有赵晟的出尔反尔,睚眦必报。
李爻第二天下午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绪没大波澜,只预料成真地合上眼睛,掩去悲凉。
那些冤魂正在郊外凝聚成炸弹,等着被有心人利用,炸出一片山崩地裂。
郑铮身故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爻身体都没缓上来。
好几次景平见他在书房,公文没批拟完,人先趴在桌上睡着了。
南晋首屈一指的倔老头郑铮磕死在金殿之上,除了把李爻磕得病来如山倒,还彻底磕裂了皇上对二皇子的看重。
国本血脉一旦存疑,便注定生出难以修复的裂痕。
没得实证的猜疑成了对赵晟最大的折磨。他常在宫里大发脾气,思虑过甚头痛欲裂。
也正因如此,他无心政务,很多事情交由官员去做、问都懒得问了。
赵晟在小半年的时间里小病不断,多是头疼脑热,伤寒上火之类。
真正萦绕心头的梦魇除了脑袋上的一片绿,还有郑铮留在金殿里的三缕魂魄。这让他上朝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夜难成眠,闭上眼睛睡不大会儿就会惊醒,只有白天能睡一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扶摇陪着他。扶摇很懂帝王之心,能哄得他忘了理不清的乌漆嘛遭。
赵晟难受得紧了,也会找景平入宫来看。景平多会给他开些温调方子。
贺神医劝赵晟“或该寻可心人陪着,到坊间逛逛,外面乐子多,让心不困乏,身体自然会好些”。
这当然不是医者的良心——景平待赵晟没良心。他不过是想让赵晟无意间听到、看到一些他希望对方知道、又不能直言讲述的事。
只有通过侍政阁的关系弯绕到坊间去,变着法儿让赵晟知道。
急不得。
事实证明,南晋没有赵晟这根最粗的搅屎棍裹乱,乌烟瘴气是可以渐渐沉淀的。
浑浊一团的内政渐有清明之相。
就连幽州都在景平和沈冲的明暗相和下,渐生安稳。很多流民、贫民愿与官军合力开垦荒地、种植粮田,乐于成为“军农户”,安时种地操练、乱时放下锄头保家卫国。
可老天爷能给的慈悲终归有限。
容得赵晟、南晋修养半年,已经耗尽了耐心。
秋风起时,老天又抽风了。
幽州费力开荒、撒种发芽的田地,被接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冲得泥泛根烂、硕果东流水。
暖水河的怒涛扑上堤坝,淹了两岸村庄。
又有大量村民流落。
沈冲有再多的钱,也不可能养得了几十万百姓。
常健受皇命剿匪之后,虽然一直被李爻别有用心地留在幽州关口,明面上是带头安稳流民、执行屯兵改革、给庄别留撑腰,暗地里是对他的牵制。
可眼下闹了灾,常老单论抗洪已分身乏术。连百姓成群结队地再次流亡离开幽州都顾不得了。
事情很快传到朝上。
抗灾成了第一要务。
自从赵屹身份存疑,苏禾便极少在朝上说话。
摇身一变,成了“不看、不听、不说”的法相立于大殿之上,生怕一句不对付,触赵晟霉头。
今日他一反常态,出列道:“陛下,重灾当前,要百姓归心,当以安抚、照应为主。粮田涝了,总有水退之时,如今南北战事缓和,派一身份足够珍贵之人,一路北上安抚可以稳定乱局。”
他话音落,景平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狗屁,老百姓火眼金睛,还看不出孰是实惠、孰是画大饼?
景平初以为苏禾是心怀天下的良臣,后来经多了事情,发现这老头子不显山、不露水,算计深得很——他想扶持赵屹,必有道貌岸然蹦出来挑事的一天。
眼下老天是将机会递进这老家伙手里。
苏禾想要扶持赵屹,有两条路,一是给二殿下搭台、一是给大殿下拆台。
眼下他口中“身份珍贵之人”是指大皇子赵岐,在他看来,赵岐对付不了流民,到时候黑锅必然扣在头上。
果然,他的话如石子入静湖,激起浪花来。
吏部尚书跳出来道:“苏相为人宽厚,但流民已有袭击沿途村庄之举,岂能一味安抚姑息?”
户部尚书任德年也出列道:“自古国之争,是争地、争财、争人。养民不易,不可轻易内讧屠戮,当诛杀匪首,安置被煽动的无知百姓。”
“任大人说得好听,匪首振臂一呼,有万人跟随,若不以强兵镇压,岂非还有下次?怀柔过甚易生刁民!”吏部尚书道。
“那是活生生人命,难道眼看必死,也要死尸不离寸地泡在水里?”任德年反问。
“你简直胡搅蛮缠,我说的是他们劫掠沿途村庄!”
……
眼看要吵架。
“行了,都给朕住嘴,”赵晟呼喝,嫌弃地瞥一眼只知道打嘴仗的几人,“晏初,你看着安置吧,这事你做主。”
他说完,一甩袍子退朝了。
这件事情,可能是赵晟今年做出最明智的决策,没有之一。
李爻全没提需要“贵人”出马的茬儿,以梼杌符发令,向皇上请调了四境的五万驻军前去支援赈灾,发信给常健,将官军队伍一分为二——去救灾的不管乱民,去维/稳的不管赈灾,遇到劫掠者杀匪首;再让周边临近官军调派人手支援,做好各自辖区内的保护工作,责任明确到人。
同时命各州道开仓沿途办设粥厂、设立点办处收容流民,鼓励精壮之辈返回幽州重建家园,只要回去,往后五年可免粮田税。
这么一来,乐意好好过日子的,都回去了。
这日是月初。
夜幕降临时,赵晟循例在先安殿敬叩先帝。
他行礼已毕,在宫苑内闲走。
据说北面大雨瓢泼,都城依旧月朗星繁,丝毫不见乱象。
赵晟甚至一时怀疑,洪灾会不会是谣传?
自御驾亲征还朝,接连不顺利,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沉默而行,突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幽幽歌声:“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鸣松桂树,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
从前,宫苑里偶有宫妃、郎君唱歌,当然只是为了“恰好”让陛下听见。
词自然多是莺燕风雅,相思眷恋之流。
可后来皇上行径疯癫,脑子正常的躲他都来不及,蛊惑君心之辈极少见了。
赵晟驻足细听,今儿这位唱的是白居易的《凶宅》,声音幽咽,不怎么风雅。说是分不清男女的鬼夜哭都不为过。
樊星侍奉在侧,上前几步凛声喝道:“陛下在此,何人惊驾,快来赔罪!”
按理说,歌声该停了,唱歌人会即刻现身谢罪,祈求饶恕。
可那歌没停,众人看见一道黑影,晃悠悠地站起来。那东西不似人形,在树荫墙影的掩护下与御驾对峙。
下一刻,手脚并用地跑了。
樊星惊骇大喝:“是人是鬼?快追!”
两旁侍卫闻声而动。
可那影子眨眼像融化在宫墙影里,遍寻不见。
闹妖怪了?
赵晟愣神片刻,问一旁的扶摇:“大有,是朕眼花了吗?”
扶摇躬身道:“回陛下,臣也看见了。”
“是神鬼妖狐?怎么会来宫苑内唱这样的歌……”
扶摇只是弓着身子不回答。
第157章 始乱
宫里“闹妖精”, 还唱那么衰气的曲儿,赵晟没心情闲逛了,匆匆回寝殿, 怎么想怎么别扭。
自他继位以来, 李爻御书房里一口血好像把南晋的气运吐去了大半, 另外一半跟着人跑了。即便后来将人请回来, 也是大惊小险不断……
今日之事是有人刻意而为,还是……当真宫内邪气凝聚,引来仙妖之物?
扶摇跟着赵晟回寝殿, 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亲自伺候赵晟更衣,给他捏肩膀:“陛下莫要忧心,太常寺会安排法事。”
而此时此刻,所谓的邪物正一路匿在影子里, 绕路进了先安殿。
殿中静谧,烛火摇晃、香烟缭绕。
被迫承袭老太监衣钵的前大理寺卿章遮在殿内擦拭先帝牌位。听到背后片点动静, 回身见黑衣人从暗夜走进火光晃眼的殿内。
章遮一笑:“福禄公公唱歌,我在这都听到了。没想到公公拿腔捏调,确有几分男狐狸的妖气。”
福禄上下打量章遮, 笑道:“章公公如今和我一样了, 只不过是‘开蒙’晚些, 仔细练练, 也可以有所成。”
所谓开蒙晚, 是指净身。
章遮被福禄噎住, 气恼却无奈, 清嗓子言归正传:“豫娘娘当真不肯在陛下耳边吹枕头风么?”
福禄扯开面巾,深深看了章遮一眼:“早说过不要牵扯娘娘, 这是左相、你、我因利而和,各有所为。更何况现在枕头风有扶摇去吹,待到苏大人得偿所愿,咱们的合作就算结束,好聚好散、不枉我将手上的好牌赠予你们。”
章遮将先帝牌位重重蹲在供桌上“咚”一声:“好牌?”他蔑笑,“那个扶摇怕是变数,你确定他心中所求是什么吗?”
福禄愣住了,没接话。
“他到底想要赵晟的真心,还是想要青云直上?这是两条路。”
福禄脱下夜行衣,拿到后院去烧:“这不重要,更何况我的‘好牌’不只有他。”
这之后,南晋的北生离乱,在康南王清晰且雷霆的手段之下被迅速安稳下来。
整个秋天,接连有灾报传回都城,也发生过有几次小暴乱。但王爷说得对——肯过好好日子的百姓只要吃饱穿暖就不会挑唆。
刻意闹事、安抚不下的刺头被抓之后,多数流民成功被沿途郡县收拢安置,以待洪灾退下、返回去重建家园。
只是李爻觉得这样还不够。
幽州荒地太多了,单靠本地的军民开拓,怕是不行的。李爻想调配官军牵头,同时鼓励新驻民北迁,只要落户稳定,就免除十年税捐。可这无异于推一新制,掌武令也不在他手中,要调动官军需得赵晟首肯。这设想在朝上提出,赵晟虽然同意,却说让政策先行推进,等捱过幽州马上要迎来的冰天雪地再正式落地。
同意了也算是个好事。
这年秋尽冬初时,涝灾的势头彻底平息,灾粮北调、四境赈灾官军回撤,左相苏禾借灾让大皇子背锅的计划落空了。
他心急。
若再拖延,他多年部署的天大秘密就要彻底曝露了。思量再三,他按捺不住,着两名亲信快马出城,一路向北,一人直奔幽州关府衙,另一人居然出燕北关往蒙兀的地盘去。
几日之后,蒙兀的图择可汗大喜——他得到了一张登平城内的精细布局图和一封久盼的信。
暗潮涌动下,天气冷了。
邺阳已见初冬的寒凉,想来幽州的水又结了冰。
康南王府在凉风萧瑟下关起门来,偶有一时半刻得安闲静谧。
如景平心中所盼,只李爻和他相伴,狗儿闲吠,老家人偶有过往。
李爻也极珍稀得闲的光景。
月色将参天的梧桐树衬出一圈朦胧的轮廓,他坐在屋门边烤火。沁凉微潮的空气和着丁点炭火味闻上去挺舒服。他最近太忙了,没功夫研究新爱好,只放空片刻就弥足珍贵。
他仰在竹藤躺椅里闭目养神,听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手里随意摩挲着用香樟木打磨出的小球。
那玩意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是个啥,李爻美其名曰称“无相”,上面栓了穗子,穗子不啰嗦、精巧得很,正好能挂在手指上保证木球不丢,是景平得闲时编的——木球虽然是丑东西,但只要是李爻弄出来的,就丑得可爱。
在景平看来,所谓“无相”指不定是他想雕什么东西,技艺不到家、雕坏了找托词。
惯会耍嘴皮子抖机灵。
景平坐在一旁不吵他,就着灯火翻医书。
少时,李爻呼吸沉了,小木球变为虚握在手。
景平轻轻拿过丑木头放在桌上,脱下外氅给他盖暖,坐回去继续看书。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极晚了,内院没人来,景平小心翼翼凑过去,吻在李爻嘴唇上。
李爻是真的睡着了,被轻轻撕磨着占了好几口便宜,才鼻息一变。他被扰醒了微皱起眉,嘴角却弯出浅淡的、任由的弧度,迷迷糊糊下意识地给回应,抬手没力气地拢在景平腰侧,说是搂、是揪扯都不贴切,像极放松熟络的搭扶,是卸下全副防备才流露出的不经意、是全心全意的接纳。
景平最喜欢李爻这副迷离模样,被对方没彻底醒盹儿的回应扰得柔肠百转。刚才只想把人吻醒,现在改主意了,正打算将人抱起来进屋去……
李爻倏然睁了眼睛,抬手在景平胸前轻轻一推,坐直身子。
眼中的迷糊在眨眼间扫尽。
顺着他的目光看,常怀进来了,身后跟着的居然是杨徐。
被扫了兴也没办法。
景平不动声色地想:晏初是怎么做到比汪兄都敏锐的?嘶……不对。他刚刚那副模样,莫不是装的?
杨统领一身风尘,披着月光,大步到李爻近前,行礼道:“卑职见过王爷。”
“杨大哥辛苦,坐吧,”李爻舔了舔还润的嘴角,他与杨徐祖父辈是故交,待对方总要多几分亲近,倒茶递过去,“先缓口气。”
杨徐行礼之后不再见外,大大咧咧扯过张小竹椅子坐下。大半年不见他壮实不少,小椅子盛不下他,人和椅子看着都委屈巴巴的。
他无所谓,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景平笑着又给他续一杯,将自己的宽座让了:“杨大哥这边坐,一路赶回来饿了吧,我去张罗点吃的,你们先聊。”
说完,很有眼力价儿地回避了。
杨徐目露笑意看景平离开,跟着正襟危坐凛声道:“王爷恕罪,卑职行踪暴露了。”
自赵晟遇刺之后,杨徐就被李爻留在幽州,暗查刺客、山匪的底细,时间一晃快对头年了,收效甚微。
这事早在官面上不知过了多少轮,就连被招安的山匪都让皇上悉数坑杀,看似是斩草除根端干净了。
可李爻派去的避役们查到那些被坑杀的山匪都是喽啰。其中很多人的妻小还在村镇中正常过活,他们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做出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行径。眼见“诚心招安”赶快降了,不想落得惨死的下场。
拖家带口的劳苦人多是不会轻易去做灭九族的大案。
这道理至今没人在御前挑明,但大伙儿都知道——匪首没找到。
杨徐称见到庄别留多次亲自带官军上山,犁地似的搜,毫无收效。
他怀疑他们官匪勾结。
无奈庄别留本人极为谨慎。以杨徐的身手,几次盯梢都险些被发现,杨徐惦记李爻要他谨慎为上,干脆在府衙门口戳摊儿,卖了半年的炊饼。
结果正事进展缓慢,他饼倒是卖得不错。衙门口全都混了脸熟。
但无论是谁,夜路走多了,总有忘念经的时候。
就在前两天黎明时分,杨徐出摊儿烙好第一锅饼,铺面上就来了个夜行客,扔下几个大子儿要两个热饼夹蛋。
杨徐吆喝一声“好嘞”,手里忙活,顺便抬眼看人。
二人目光对上,都是一愣。
跟着各自怀揣着疑虑,装作无事发生——杨徐见过那人,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对方似乎也如此。
半日之后,他记起来了:那人是左相苏禾身边的侍卫!
他为何到此地来?
事情越想越不对,他担心暴露,摊儿也不要了,一路快马加鞭往都城赶回来。
饶是如此,路上依旧遇到了“山匪”伏击,好在自身武艺不俗,算有惊无险。
杨徐说到这,揭开衣袖。他左臂上缠着白帛,渗出殷红。
李爻心底生出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紧迫感,像大暴雨来临前的死寂,惹人心慌。
而他惯于独自消化慌乱,在杨徐肩上稳稳一按:“一会儿先把伤处理好,不要回内侍庭报道。今日歇在我府上,天亮之后我寻个更安全的地方,你暂时不要露面。”
事实证明,李爻确实比滚蛋敏锐,对危机有绝对的敏感。
三日之后的大朝上,幽州传来一道急奏。
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直接殿呈。
赵晟没什么精神地拆开看,看到一半眉毛立起来了。
尚书令知道定然不是好事,但他身居其位,硬着头皮道:“不知有何可为陛下分忧?”
赵晟将奏书扔给樊星:“给他们说说!”
樊星小心翼翼,拿起来看,见这奏书是幽州刺史庄别留发来的,写了三件事。
第一件,幽州流民回乡,不知因何而起,近日私下言论颇有燥乱之意,多言说老天不给百姓好日子,舆言、乱象该如何引导应对,请陛下示下安排;
第二件,蒙兀内政分裂,主战老将病重,可汗主和,且主战的没有主和的嘴皮子利索,连原先支持与南晋继续开战的大汗也被消磨了战意。听说老将为此心急得不行,要撑病立下军令状攻打燕北关。而主和一派听闻南晋大举征兵,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索性将此消息传来,同时向南晋借兵十万,意图自行平定内乱,承诺事成之后双方各自安治。
头一条赵晟没有新招,无非是给个枣打三巴掌的路数;
至于第二条,荒谬至极!简直天大的笑话!你们关门打架,要我的人陪葬?赵晟理都没理。
让赵晟眉毛立正的是最后一条。
庄别留称,圣上幽州遇刺,让他夙夜难安,明察暗访多日,查得事情是朝中有内应——内侍庭护卫杨徐暗中与山匪勾连,几日前被发现后慌忙逃窜。
景平听到这,垂着眼睛眸色深沉地想:自沈冲提醒至今已经大半年了,晏初一直想要抚平波澜、不忍见爷爷驻守的旧地涂炭,看来苍天终归不眷顾。大乱将来……于我的算计倒也并非坏事。
而李爻则是暗骂:倒打一耙,来得真快。
杨徐是受他差遣留在幽州暗查谋刺之事,皇上知道。
庄别留说杨徐勾连山匪,更不如直接说他李爻要忤逆谋反!
功成不得身退,早晚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挨一刀。
那倒霉催的免死铁券打的镯子都救不了。
眼下只看赵晟怎么想。他若当众袒护一句“是朕让杨徐留下的”,这事可以立刻翻篇。
可是……
“庄卿此信何意,朕有点不明白,哪位爱卿能给朕解惑?”赵晟坐在殿上,他无论与李爻有何猜忌龃龉,手上还总是捻着曾赠对方的腰佩。
殿上安寂一片,没人接话。
景平把算计归回当下,站在李爻侧后方已经懒得愤怒了,出列道:“陛下,微臣替王爷心生悲凉。”
赵晟眼角一抽,他当然听到过流言蜚语,说李爻与这小徒孙关系并非单纯。
他脑袋清醒时想,晏初正当年,遭天家忌惮,如今老大不小只身一人,连个儿子都没有,寻可心人在身边照顾,也正常;而他脑子混乱时又想,他若是愿意,朕又何尝不能给他照拂?
就连赵晟自己都说不清,他待李爻到底是何情愫,或许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再无其他,像小时候作个伴就很好。
再看这贺泠,平时上朝整日整日的不说话,但凡事关李爻,他必会蹦出来。
赵晟心生羡慕:若有人能为朕这般奋不顾身,该有多好。也或许有这样一个人,能让朕为他奋不顾身一次?
随后,他笑话自己:坐这至尊位置,哪里配谈私情。
“贺爱卿此话何意?”赵晟淡淡问。
景平刚一张嘴,李爻就回头瞪了他一眼。
可想也知道,臭小子选择性失明。
金殿之上说话如泼水,李爻没法让景平把“水”喝回去,拦不住他当殿“放厥词”只得拦在他身前,向赵晟躬身一礼:“陛下,贺大人他……”
“晏初不用紧张,”赵晟拦他,“正如当年在江南,朕只是想听听景平要说什么,不会怪他。”
他示意景平继续。
景平道:“历来各朝,功高震主者不得好死。微臣以为,康南王为陛下奋不顾身多次,陛下看在眼里,深刻于心,也……多有照拂。这鸟尽弓藏的魔咒终能在我朝被打破。只是可悲,当朝总会蹦出浑人来迷惑圣听,拉着陛下被史官记上一笔不仁不义!若真如此,康南王悲、忠臣良将悲、陛下悲、我大晋悲矣!”
赵晟眨了眨眼:果然他每次与朕话茬刚硬,都是为了晏初。
第158章 还疯
景平言罢低眸不语。
“鸟尽弓藏”像风在赵晟脑袋里卷了一圈。
郑铮自戕后, 赵晟心魔深种,景平身为大夫让他多去坊间散心,看似是让皇上放松、其实别有所图。
而赵晟在遵从医嘱这件事上做得可圈可点, 时而让几位近臣、侍卫陪同去茶馆、酒楼听曲、听说书。
他听过外面的叨叨, 有时高兴、有时不悦。扶摇见之曾劝:“陛下若是不开心, 就别去听那些草根子嚼舌头了。”
赵晟却道:“天下还不是草根子堆起来的么, 若不出去走走,有些话朕一辈子都听不到。捂着耳朵执政,只会越来越乱。”
只是不曾想, 那些“一辈子听不到”的话是侍政阁安排下去的。
赵晟是心思敏感的人, 听过景平的话,眉头一收,坐在龙椅上和尚入定似的缩了一会儿。
满朝文武站在原地,无人言语。
李爻没有回头看景平, 但猜到是景平暗中做过什么,眼下正在抓住机会让种子破土生芽。
他不至于太担心自己, 像他这样的高官即便被扣谋反帽子,也不会在一息间被发落。
他更担心的是幽州。
李爻忍不住抬眼看赵晟。
从江南还朝不到三年,皇上像被下了邪法降头, 经过嘴歪、眼斜, 跛脚再痊愈一系列折腾, 皮囊好歹恢复如初。可他时而疲惫、时而亢奋, 让人觉得身躯里住进好几个人。
这不就是疯了吗?
李爻感叹:我终归不是他, 体会不到他连继位都预料之外、因此活在兄弟算计里的熬心。可曾经的同情, 辅佐之意已经被蹉跎得所剩无几, 只剩感慨同人不同命了。
这念头刚飘过去,便见赵晟在不经意间看他一眼, 又向樊星道:“去先安殿请先帝牌位来!”
语调非常冷硬。
樊星领命去办。
赵晟站起来了,从书案后溜达出来,缓缓走下御阶。
朝臣们大气不敢喘,都怕他前一刻从容,下一刻便要拔剑戳死谁。
一个个低头不跟他对眼神,暗为景平捏把汗——刚刚贺大人一番话,不太有礼貌。
“朕登基之初,国渐兴荣,而好景不长,诸卿不知大晋由盛转衰是自御书房中一次变故开始。”他说到这深深看了李爻一眼。
李爻心中一翻。
知道他呕血辞官始末因果的人,掐着手指头也凑不出十个,赵晟要干什么?
公然叫破先帝联合辰王毒害重臣?
“陛下……”李爻低声。
赵晟笑了,对他摇摇头。
“前些天,朕在坊间听来个故事。说有个聪明的农户非常会种地,自有一套开田妙法,便靠联合、指导周边农户耕种发家致富了。本来后半辈子可以安闲而度,但他不甘于此。于是他将联合改为收买、雇佣。收买周边农田,每年给佣户足够吃饱穿暖的银两,与佣户分成农作收益。农户们看重此法不担天灾风险,纷纷愿意与他合作,都将土地买给他。聪明的农户变成了地主。再然后,他年纪大了,让儿子承袭家业,无奈老来贪心,眼看地皮足够形成垄断,开始教唆儿子降低佣金、减少分成比例,老农户得了善终,他的儿子却在多年之后被人设计杀了。”
故事里的影射太多了。
正这时,樊星请先帝牌位回来了。
“请先帝到御书案上看看诸位爱卿。”赵晟道。
樊星赶快将牌位安置在御案上,黑底描金的大字与朝臣们对视。
赵晟转向牌位深施一礼。
群臣紧随。
拜礼毕,赵晟腰杆挺直,突然朗声道:“朕有错!”
他一嗓子嚎得突如其来。
离火教的事求他认个错难之又难,今天怎么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朝臣们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是朕功德浅薄!才要我朝栋梁之材东征西讨、荡平外族。若朕当真是天下大能,八荒四夷自会前来归顺,怎需折损晏初等诸位将帅的血肉身躯苦守国门?朕……是那故事里农户的儿子,无才却重富,遭至今日局面。”
这话说完,群臣开始小幅度地左右看——郑铮老大人显灵了?还是吾皇脑子又转筋了?
赵晟继续道:“常言道,富不过三代,朕私以为非常有理。承继祖宗基业的后辈无能,是先辈规划教养无方之因。朕无能!却是先帝置朕于此位!”
这个锅甩得妙啊……
群臣皆无语。
不敢抬头、不敢劝。
没法接话……
“朕知道你们无人敢指责先帝!但先帝正如故事里的聪明农户,前期开疆拓土,后期越算计越糊涂。”最后这句,他是看着李爻说的。
李爻低眉顺眼地不接茬。
赵晟轻轻笑出声:“郑老师要朕知错就认。”
他到御书案前对先帝牌位跪下了。
君王跪,臣子也纷纷跪。
他恭敬向牌位叩头。
跟着,将牌位请到地上,金字向下放趴下,突然扬手一巴掌扇在牌位背上。
“咔嚓”一声,牌位在地上猛磕了下。
“朕,以天下之主之名论罪赵淞:质疑贤德、传位庸才,当以棒喝!念其位高,以肉掌代刑,朕共伤、共痛于先帝!”
话音落,他一拳拳生砸下去。
帝王的牌位正面是金丝楠刻字鎏金,背面是整块的包背金镶。
赵晟一双肉手,打在包背图腾金纹上,没几下就见血了。
皇上当殿暴揍“亲爹”的疯癫行径震惊了所有人。
起初无人敢拦敢说话,后来血都甩开老远,他自己脸上、近前大臣衣服上、地面金砖上……
运劲过猛,头冠偏斜,实在是无状。
樊星终于看不下去了,扑到近前磕头:“陛下!陛下疼惜龙体!”
喊声切切,简直要哭了。
扶摇紧随其后,几乎是爬过来的:“陛下不要再打了!哪怕您将微臣立斩当下,微臣也要拦着您!”他一把抱住赵晟血肉模糊的手窝在怀里,“陛下——!”
扶摇是真哭了。
赵晟反而一笑,拿没沾血的手抹去扶摇脸上眼泪,一撑他肩膀站起来了。
景平闷不吭声旁观。
他设计赵晟坊间听书,刻意准备了很多小段子,嘱咐说书人见皇上出现,穿插进故事主线里。是以他成功让皇上学会了人尽其才的“偷懒”。
所有段子,他都提前看过,生怕一个不妥引出大祸。
可他从没见过今日赵晟讲的这段,不知这故事是哪个先生私加的,还是赵晟举一反三能耐之强,自编故事借题发挥,将不要脸的甩锅大法发挥到极致。
赵晟走到李爻身边,弯腰双手将他扶起来,“别跪了。”
李爻面不改色,躬身谢恩:“陛下的手恐伤筋骨,尽快传太医看看。”
“无碍,与你所受之伤相比不值一提,”赵晟甩甩手,掸开给他沾血的樊星,“故事实在引人深省,聪明的农户是先帝、得继父业又无能被杀的农户儿子是朕,”他看李爻,“晏初说,杀了农户儿子的人是谁呢?”
他笑着,笑容内含深意,无异于问:忤逆弑君之人是谁。
朝臣又将担心从景平处挪给李爻。
聪明的都看出来了,皇上兜了好大一圈,分明还是在意庄别留的奏书。
怀疑杨徐与山匪勾结、出卖圣上行踪意图谋刺……而康南王知情。
景平看不下去了,要说话。
李爻低声咳嗽起来,借着掩口鼻的动作回眸闪了对方一眼:你消停。
他平和气息:“陛下,故事引人深省也只是故事,非是谶言。内里人物警醒世人,便已尽其用,可与现实分道扬镳了。”
话说到这,李爻见赵晟不动声色,知道他不满意这答案,飞快盘算:依着赵晟的性子,我当殿自证他反而认为我心虚,不如见风使舵转个方向。
他紧跟着道:“而微臣幸于陛下的危机之心,若真要说,庄大人的奏书或已昭揭了狼子野心之人。”
话语所指暧昧,包括景平在内,暂没人跟上他的思路。
赵晟面露困惑。
李爻道:“蒙兀内政是否混乱不可听庄刺史一人之言,借兵之事更蹊跷难断。臣自请前去幽州,亲查事实,为陛下扫平祸患。让现实故事截于农户之子继承父业,从此富足无忧、福寿绵长。”
说罢,他对赵晟躬身一礼。
他以退为进把球踢回去了:口口声声说信我,真的信吗?
赵晟愣神看李爻片刻,朗声道:“好啊!即便朕是农户的儿子,晏初也绝不是谋刺之人!朕今日所为,是想将多年没在诸卿面前说过的话说出来。是朕、是先帝、是赵家!欠晏初一句歉意!”
而后他居然真在李爻面前恭敬站好,端端正正叉手一礼。
李爻大惊,侧身让开不受,又还礼:“陛下折煞微臣!”
在朝臣的吃惊侧目中,赵晟站直身子,问道:“那……晏初此去是想要回掌武令吗?”
……多么可笑。
赵晟险些闪了满朝文武的耳朵。
他在精明、愚蠢之间反复横跳。
正如现在,他前一刻怒打老子,认错兼备甩锅该是为了安李爻的心,扫除二人间一系列隔阂;而偏偏他跟着又问李爻是不是要拿回军权。
闹到最后,没人看得出他是试探敲打,还是切实春来敲门——蠢到家了。
越是说不好高明还是愚笨,越让人畏惧。
没人经得住天子疑心。
只是李爻并没想要回掌武令。
他只挂心北边的变故,幽州于他有难以割舍的情愫,那是爷爷曾经驻守的地方。
还被赵晟埋了一颗“坑杀降民”的天雷。
李爻恭敬道:“微臣不要掌武令,只请陛下准微臣梼杌符调凑四境官军五万即可。”
这无论如何都是安稳君心的。
南晋本就弱军权,四方调凑来的官军作战时能听令配合就很好了,实在难拧成一股绳子生出反心。赵晟根本用不着担心他此举意在退居幽州,跟着起兵造反。
赵晟跟李爻对视片刻,见对方近来没去边关,削尖的下颌依旧轮廓分明,那雍容的超品王爵衣裳穿在身上都像有棱角。
他一时不知是心疼、心酸还是别的情愫,头脑混沌,想抬起满布血渍的手在李爻脸上捧一下,告诉对方他没有疑心,不必这样惊惶。
李爻是高手中的高手,只看皇上抬手的动线已是大惊,咳嗽两声,向后撤步,低凛着声音道:“陛下!”
赵晟陡然回神,手一顿,变换线路,在李爻肩膀上按下:“朕给常将军传旨,让他探清情况。你怎地越发清癯,朕许你个假,回府好好歇几天。日常事务分给岐儿、尚书台、和兵部。”
这话透出好几层意思。
首先否了李爻去管北边的事;然后隐含着恢复赵岐太子位的意味;最重要的是李爻如果懂得听话听音儿,就该乖乖在家待着。所谓休息,是个软性禁足令。
这日下午,皇上迅雷之势下发罪己诏,含沙射影地罪涉先帝,称“既错必纠、天下归心”。
李爻则老老实实遵上谕,将手上的工作分派妥帖,回府“安心”修养去了。
这夜,他趁月色做完最后一件事,以避役符令暗调避役司的人去查探蒙兀虚实,倘若不久的将来要开战,他需要知己知彼。
事妥已经月上中天。
书房门“咔哒”一声轻响,景平没敲门就进来了。
二人相熟,但彼此持着熟不讲礼的礼,进门前好歹会敲一声——等不等对方应就是另一码事了。
下朝之后他俩各忙各的,景平该是刚回来不久,洗漱更衣,头发还没干,也不知晚饭吃了没。
“怎么了?不高兴?”李爻问。
景平没说话,只在桌前站着。
李爻仰头看他,寻思他要么是因为今天殿上那出,要么是白天又遇到事了。
可无论是什么,景平待他从来都没脾气的。
李爻站起来了,转过书桌,笑道:“谁欺负咱了?”
景平晶亮的眸子暗闪:“你。”
嘿,这小别扭劲儿。
八成是朝上那出没跑了。
“哎哟,这可怎么办?吃饭了吗,我给你做点好消化的,你吃着,我给你赔……”
李爻哄他,边说边抬手掠开景平略潮的头发,想碰碰他的脸。
可景平突然抽了风,抓住他手腕,拉着他往屏风后面去:“不饿,想你。”
这行为出乎意料,李爻不及再问就被景平圈在方寸间吻住了。
他背后是墙,景平与他胸腹相贴挤在一起,温热的鼻息难抑制,全喷在李爻脸上。
吻始于炽烈,渐而癫狂,亲到最后李爻实在怕景平饿鬼投胎,把他吃了。
景平待他总有情难自抑,他也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任由。因为景平总会在疯狂中留下三分警醒,敲打自己注意分寸。
可今天他像吃错药了,让李爻恍惚记起与对方在阳剑的初吻——撕扯、疯狂、不计后果。吻里全是火,能一把将二人烧干净。
小屁孩心里的别扭不小啊。
李爻想躲,皱眉推了景平两下。
不推还好,稍有的反抗更刺激了景平。景平在他腰间一带,将他面向墙壁死死按在墙上。
他开始吻他耳朵,一路延展顺到颈后,手则已经摸到李爻的衣带。
李爻忙一天,身上一层土糊得很均匀。
他骨子里是个贵公子,不是情欲上头混不讲究的糙汉。
他喜欢情事在放肆里存着风雅,实在不想脏兮兮地跟景平交付,按住对方的手:“我去洗洗,怪脏的,咱们回……”
景平根本不理会,抽开他腰带,含混道:“你不脏。”
衣裳顿时散了。
这有种侵犯感。
李爻压着脾气,在景平的亲吻里咽了咽:“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痛快?”
他想转身,没想到景平“料敌先机”,居然敢扣他脉门,把他右手擎起来按在墙上,咬住他后领一扯,外衣落半。
暴雨似的吻落在李爻耳后、颈侧,全是景平熟知的敏感之处,酥痒酸麻痛,滋味一言难尽。
带着景平行动的刻意。
情难耐也想勾起他的欲。
只是比起欲念,李爻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之外被激起怒意。
论动手,景平打不过他。
他不过被牵制一侧脉门,想挣脱并不难。
可他终归不想跟景平掉脸。
这臭小子比他年纪小很多,做出的事情却一点不年轻,无形中给他很多保护和帮助,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上。
李爻深吸一口气:“景平……停下……咱们聊聊。”
死小子贺景平充耳不闻。
用实际行动表示:不聊,就得来实际的。
他非但不松手,还将手探进李爻衣服里。
衣裳早乱了,景平指尖带着冰凉,凛了李爻的心,彻底点了他的怒。
他“啧”了一声,微抬左手肘往后一冲,不偏不倚正中景平虚里穴——清热祛风、凉血润燥。
景平没防备,被撞个正着,左胸微微酸痛。
贺大夫当然知道穴位的功效,脑子陡然过了一道电,电得他动作顿挫。李爻抓空在他怀里转身,带住他腰际巧劲一翻,二人身位迅速调转。
眨眼的功夫,变成景平被着实按在墙上。李爻没下重手,却牵制得他动弹不得。
李爻定定看他,眯了眯眼,扬手捻起他下巴,拇指磨过对方嘴唇,似笑非笑地冷声问:“长本事了?你太师叔家庭地位岌岌可危,用强?”
他心里有火,说话不知不觉带出来了。
二人闹过别扭,但从不是因为情事。
这回的别扭引发了怒意,与寻常生气不一样。
景平见李爻近在咫尺、花瓣似的眼睛清澈,眼底像寒潭,把柔情都冻成了冰;颈侧被自己吮出好大一块血痕……
霎时间,那上头的占有欲给吓得兵败如山倒;胆大包天也包不住李爻的质问了。
他张了张嘴,彻底卡壳。
李爻把脾气压下几分:“为什么不高兴?因为朝上的事?赵晟疯了,你比他还疯么?”
话音落,景平眼色一变,鼻尖、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
……嗯?
李爻给气笑了:混账东西啊,你还委屈上了。
但扪心自问,他依旧被混账东西拿捏得死死的。
稍微缓神,他心有猜测。
这心思敏感的小屁孩是因为我把他跟赵晟比,吃味儿了?
咂么咂么也觉得不大妥当。二人没有可比性,一个待他若工具,一个奉他如信仰。
咳!
他正待再说话,景平抢先无地自容,温柔地抹过李爻嘴角,脸色煞白地将他衣服拢好:“我……对不起,我去冷静冷静……”
说完,飞快出门。
“景平——”生气归生气,李爻还是不放心。想去追,苦于衣冠不整。
“没事,我自己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别跟来!”景平声音飘回来。
李爻舔了舔嘴唇,尝到丝血腥味。
嘶——
他拿手沾,发现确实破了。
那小混蛋,难怪跟滚蛋称兄道弟,啃得他嘴发麻,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误伤的。
他阖了阖眼,心说:指不定找地方哭鼻子去了,哼。冷静冷静也好,简直莫名其妙,气死我了。
这事闹的。
李爻叹气,出门洗漱换衣裳,回房间倚在床上脑子里过事。
他想如今朝局的走向。
看得出景平在用侍政阁一步步、一点点地弱化皇权、为民争利。
前些天臭小子在中南富庶地区推了一套“保息政”,每年将税金单划出固定的比例,从“慈幼、扶老、振穷、恤烈、宽疾、安富”六方面下手建立储备财政,若是家里有多余钱财的,可以暂存的方式向官府定存,选定不同的保障条目,在满足六政条件时,得到更多的金钱返还。
景平正在撕开重重云雾,翻出一片碧海青天。
眼下他似乎在等一个最重要的契机,将皇权分半——因为在丧命的危机面前,缺胳膊断腿就都不叫事了。
所以北关之乱是个机会?
所以他一直看似不插手地任其发展?
我今天扰乱他的计划了?
这么一想,李爻仿佛明白了景平的别扭,但又没太理清。
景平沉默寡言,其实心思细腻如卓文君的九连环、如诸葛亮的九宫八卦阵,内里满是插削机关,寻常人根本招架不住。
李爻也有点招架不住了,不觉依着床头,半卧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爻被烛火晃醒了。
烛芯没人剪,火苗缭眼。
李爻捏了捏眉心,起身将烛心剪去一截,判断自己起码睡了一个时辰。
景平还没回来?
终归是放心不下,推门出屋,找人去了。
第159章 英雄
王府里, 景平常待的地方不过几个,二人各自的卧房、书房、还有小药庐。
李爻挨个找过,都没人。
宅子太大也不好。
遍寻不到, 只好搬救兵。
滚蛋不知第几次从梦里被拽起来开工, 表示:明天要加鸡腿。
这一回, 连汪兄也费了好一番功夫, 才寻到它景平兄弟的栖身之所。
景平躲到王府大库房去了。
库房里存了太多中药材,味道比药庐大得多。
李爻用狗朝前,不用狗朝后地把滚蛋打发走了, 推开仓库门, 屋里黑洞洞的。
仓库很大,他不确定景平在哪个犄角旮旯,点亮了烛火。
光亮铺散开,李爻持着蜡烛寻人, 景平似乎在找药,很多药材都被翻过。李爻往里走了很深, 发现景平坐在两面药柜子之间。月光从窗口斜洒进来,散在他眼前摊开的制药工具上,大片草药凌乱铺开, 满地都是。
这小子怎么不点灯?
他好像多次研究药材都不点灯, 纯靠鼻子闻么……
李爻走过去, 将蜡烛架在一旁, 轻声沉静道:“我这毒不急在一时三刻, 走了, 回去睡觉。”
景平这才激灵一下。
他该是真没意识到有人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这状态不对。
李爻近几步, 要将他拉起来。昏黄的灯火映衬下,景平额头上细细密密满是汗水, 脸色白得发青。
上一次也是这样……
李爻心存不忍。
从刚才起,景平一直半垂着头,披散的头发遮着脸。
李爻在他面前蹲下,视线彻底清晰了——臭小子眼眶红红的,眼周都肿了。
不知是毒药让他太难受,还是刚刚他惨哭过。
不过无论哪样原因,都能让李爻的怒意彻底化成飞灰,他破罐子破摔地想:一物降一物啊……跟你掉脸你红眼圈,我脾气还没发呢,你先跟自己较上劲了,啧。
小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小景平撒泼耍赖抹眼泪儿。
李爻脑袋嗡嗡的,心里却软得不行了,因为景平跟某些小媳妇儿不一样,他的闹要么是情趣,要么就是真有事。
李爻用最温柔的力度掠开景平的乱发,假装带着头发丝粗细的怒气,沉声道:“跟我回去休息。”
他现在不想问为什么,也不想让景平解释道歉,只想让他好好休息。
赵家与李家的恩怨情仇,被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分去大半,担在自己肩上。这叫他还怎么忍心责问。
李爻站起来,要拉景平离开。
自他进门,景平片语没有,这会儿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腰,搂得紧紧的:“晏初……让我抱一下,一会儿就好……对不起。”
说话时鼻息打颤,声音都是闷闷的。
李爻哪儿受得了这个,闷下一声叹息,抚摸着景平头顶哄道:“委屈了?好啦,不怪你了。”
他顺着景平的头顶抚到后颈,本是随意帮小屁孩理顺扑散开的头发“胡撸胡撸毛儿”,手指碰到对方颈后皮肤,烫微微的。
分明是发热了。
李爻皱眉,将他从自己腰上摘下来,不由分说扯开他衣襟,果然见他胸口钉满了针,银色的圆帽在火光照耀下,熠熠发亮。
“你到底有没有分寸!”李爻急了。他看得出,景平的症状跟他越发像了,深知因由无处发作,塌腰一把将人抱起来,吹熄蜡烛就往外走。
景平被吓一跳:“我能走,就是……咳咳咳咳,”他一口气息不顺、咳嗽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想直接往下蹦,“没事……”
“闭嘴!老实待着!”
这回是真的声色俱厉。
一句把景平斥得不敢再说话,平时耍赖的手段统统趴窝歇菜。
他刚刚确实急进了,眼下毒没全散,还难受着。
于是他老老实实任李爻抱着往卧房走。
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绕得他心暖又慌,心底一两句话说不清的混杂情绪,被李爻一句“闭嘴”全都勾出来了,他把脸埋在李爻肩窝处,眼泪夺眶而出。
景平常时撒娇耍赖都是小手段,眼下心里当真有事,反而半点不想让对方看他哭得很难看。
可他越想停,就越有种情愫肆虐,眼泪泄洪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库房到卧房,隔两道院子。
途中值守哨位见王爷抱着公子快步而行,不知景平哪里不舒服,迎上来准备帮衬,问道:“王爷,要不要叫府医来看?”
李爻步速不减:“不用,不叫别让人来扰。”
吩咐端定得仿佛军令。
哨位是战场退下来的伤兵,一时恍惚,低应道:“得令!”
而后,才意识到早不在军中了。
李爻抱人回屋,气势汹汹。
景平做好被他一把扔在床上,然后被审“到底闹什么”的准备了,却得对方轻轻放下。
李爻转身关门,倒来一杯水,在床边坐下,想劝景平喝口水、不要再哭了。
可看他那模样,眼泪砸金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知道用寻常路数、一时半会儿劝不住。
若放任他哭又心疼……
李爻单边俊眉微挑了下,把杯子随手放下,将景平面罩摘了,抹去他两滴泪水,惆怅道:“刚才是你对我无礼,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先委屈上了?”
景平吧嗒着眼睛看他。
依旧大珠小珠。
李爻心里翻个白眼:啧,这战术不对。
他舔嘴唇,悠悠然问:“你是寻常人吗?”
此话一出,景平果然被分走注意力,眉头微皱起来:骂我的新套路?
李爻不等他说话,又道:“我听说啊,东海有鲛人,一哭就掉小珍珠,你看你掉了这么多小珍珠,再哭下去我富可敌国,要比那沈老爷还有钱了。”
自从景平没了家,会变着花样哄他的只有眼前人,他又暖又窝心,想笑又想哭,表情扭曲。
嗯,这回有门儿。
李爻挠了挠眉心继续胡说八道:“我身边虽然养了这么个小混账,却舍不得他总是这么哭,明明是他冲我发驴脾气,可他一哭,我就彻底投降。没出息啊……终于知道什么叫天生的冤家,生来就是气我的。可有口气呕在心里,哎哟……嘶……”他装模作样捂心口,“胸口疼,有点难受。”
他是个大忽悠。向来十句话里三句真、三句假、剩下四句不知真假。
景平知道他现在心底有怒意,且这常年的老病号装模作样太像真的,景平理智告诉自己,他是变着花样逗你呢,于感情上依旧有担心在:“哪里疼?”
他紧张起来,要拉李爻的手腕子摸脉。
李爻飞他一眼,翻腕子躲开了。
景平忽闪着泪眼婆娑、抽着鼻子,鼻音囔囔的,没拽着人家手腕子,退而求其次扯人家袖子边:“晏初我……真心对不起,你……怎么能不难受?”
“唔……”李爻转眼珠,“听说鲛人唱歌蛊人心,唱个听听,我就舒服了。”
景平:……
“我哪儿会唱歌啊……”景平嗫嚅,这是专挑短儿要。
李爻轻轻笑了,见对方上头的情绪淡散不少,拿出帕子给他仔细把脸擦了:“不唱也行,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我被你一笸箩小珍珠砸蒙了,你让我明白明白。揣着糊涂我可一夜都睡不好,那你也别想睡。”
其实李爻刚刚隐约猜得到。
但他又想,能让小景平情绪失控成这副模样的弯弯绕,怕是比他想得复杂。
更甚,依着景平的性子,今儿不把话说开,明儿早上起来肯定翻脸不认账,撒泼耍赖也不肯再提。
“我……”景平咬嘴唇,皱着眉。
李爻不再催,安静等着。
“我曾经发愿,不想让你再上战场,今日你在朝上自请去边关……我不想让你去。”景平说话声音很轻。
李爻想过景平的别扭是源于看出赵晟要摸他的脸,醋意、占有欲爆发;又或是自己打乱了景平原有的计划,才让他疯魔成那模样。
原来只是不愿意让他去北关?
总感觉这是表相……
“我以为你是因为赵晟……”李爻淡笑了一下。
景平慢悠悠地道:“天下之人皆爱美爱才,山颠雪、云边月,觊觎的人多了去了,不自量力往上爬早晚要摔死,这只能证明你太好了。而这么好的你只是看着我,我该高兴的。”
呦呵……
合着你从前吃的醋都是战略战术?
“这不是也没让我去么,”李爻又道,“我是觉得那边的事情不简单,去看看安心。你不想让我去,是怕我受伤么?”
景平当然知道那边不简单,任其发展是他算计里的一步,他不打算跟李爻说这些。
他深吸一口气:“你身体越发不好了,解药还没配出来,你自请去边关,我怕;虽然你半眼不乐意多看赵晟,但他终归对你古怪,我恨。我又怕又恨,担心养不好你、来不及给你解毒、不能赶在你遇到危险时保护你……最后你我镜花水月、许约一场空,”景平眉心捏着,他没再掉眼泪,但看上去比哭了还悲伤,“我亲缘薄,是个自私的人,普天之下我只想着你,只希望你周全,可我怕到头来我看似在保护你,其实是保护了那些无所谓的人,而你……”他拉着李爻衣袖的手紧紧攥起来,说不出那句“而你会随风散去了”。
李爻让他说愣了。
细腻的心思劈头盖脸砸过来,真把他砸蒙了。
他词穷,彻底不会安慰景平了。
对方丝丝缕缕的细腻缠成一团乱麻,其实不过是一句:我那么在乎你,你却不拿自己当回事。
“我从前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你的坚守渗进三魂七魄,若教你眼看山河涂炭、独躲清闲,就是要你掀翻了家承、不认祖宗、撕裂形骸魂魄。所以我没想过逼你做什么,”景平眼睛肿得有点睁不开,只得垂着,话说开了,他索性一股脑全说了,“我甚至想,你若有一天殉了天下百姓,我就陪你一起了却了。你对得起他们,我对得起你。你说我疯了,我是疯。我的生命就是一场爱你的疯狂,眼里心里皆是你,满得装不下苍生,却不得不……撑裂装下。我不后悔,也……”
“对不起。”李爻不等他说完,一把抱他进怀里。
李爻突然彻底懂了,景平是伤心了。
自己一颗心牵系在守住家承、对得起苍生的坚持上,又有多少分给景平了呢?
天下之人皆苍生,难道唯独贺景平不是吗?
自己对他好,看似温柔、细腻,口口声声把他放在心尖上哄着,可是到头来,还是第一时间想到去边关,终归是把他排在后面了。
而面对自己对家承的坚守,景平太包容、太懂事了,甚至连一句不甘愿都不开口提。
景平的一切努力像织就出一件绝美的嫁衣、修好一柄崩刃的利剑,到头来,嫁衣别人穿,利剑上战场,不顾裁缝巧心,不顾工匠沥血。
“对不起,是我该说对不起啊,宝贝。是我忽略你了。”
李爻沉声道。
他合上眼睛,下颌越过景平肩膀,用尽力气将对方裹进怀里。
景平被他一声“宝贝”叫得头皮发炸。
“别说对不起,”他亲昵地在李爻脸侧蹭了蹭,在他怀里平静片刻,坐起来对视对方的眼睛:“是我甘愿为你做这些,又乱发脾气……别说对不起,”他满眼心疼,说着话,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但那已经不是委屈的眼泪,“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对得起所有人,对得起赵家、对得起爷爷、对得起苍生黎民、对得起我,唯独……对不起你自己。”
他不愿意再让李爻看见他哭,不愿意让对方再花精力哄他,自行抹干了眼泪,抱住李爻——让我抱你一下吧,我的大英雄。
第160章 有诈
郑铮亡故多半年, 赵晟动不动就头疼的毛病轻了许多。
他好色,但玩得不算淫/乱,酒池肉林是不会的。
最近他专宠扶摇, 就连他自己也闹不清对扶摇的亲近中, 有几分源于对方有丁点像李爻。因为扶摇侍寝的时候, 半分神似都没有了——太过矫揉造作, 让两个人的影儿叠不到一起。
所以赵晟也不爱跟他上床了,只要他陪着听听曲儿,喝个小酒。
而后赵晟发现他是会弹琵琶的, 勉强能称高手, 且他正经书看得不多,猎奇杂谈倒看过不少,闲时讲点儿稀奇古怪的事、对太常寺的礼贡祭典偶能提出旧酒装新壶的法子,不算完全是个草包。
这日赵晟小曲儿就酒, 正耽溺在几分醉意中,听见外头又在唱歌, 还是那曲白居易的《凶宅》。自第一次至今,断断续续出现过七八次“狐鬼唱歌”的怪事。
无论内侍庭多么警觉,“它”总会出现;无论大内多少高手围捕, 也总抓不住那鬼。
这次又来, 赵晟都见怪不怪了。
扶摇不肯给“鬼”伴奏, 放好琵琶, 坐到赵晟身边:“这厮扰得不得安宁, 陛下倒是好脾气。”
赵晟随手倒酒喝:“它不惧龙气, 想来不是邪祟, 遂它去闹吧。”
“也或许……”扶摇欲说还休,带着刻意的觑探。
只有他这样时, 赵晟才恍惚看出他眼角轮廓仿若李爻早年时的狡黠。那是要跟他说劝谏良言,以退为进、没什么敬意。仰仗伴读的情分生出恰好的骄横,让赵晟不忍苛责。
反观今日,李爻待他满是疏离恭敬,成为赵晟对往昔不可追的祭奠。
赵晟忍不住抚过扶摇眼睫,醉意里带着温柔:“说吧,朕不怪你。”
扶摇嘴角勾起得意:“不若陛下出都城巡游一圈,这若不是邪祟,便是灵物。是来提醒陛下去五湖四海均衡五行之气的。”
是不是得均衡五行之气不知道,但南晋似乎真有个魔咒——忠义之士容易绝户。
赵晟嗤笑:“你是不是又刻意学他?神色越发像他当年。”
话到这,扶摇的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悲。
赵晟料想是个人都不愿意做旁人的替身,又顺着话哄道:“依你看,朕当去哪里走一圈?”
扶摇故作思虑顿挫片刻:“赵氏在秦川发家,若回去转一圈,如衣锦还乡似乎不错。”
这说辞正中赵晟贪功、贪图旁人仰视的毛病。
他继位是预料之外,心里总有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卑,经年不得排解,已如沟壑成深渊。
“若能将政务安排妥帖,”他在扶摇脸上抚一把,“权当带你出去走走,也不错。”
扶摇顺从地垂下眼,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陛下可以告诉臣,如何做能更像王爷么?”
赵晟盯他片刻,自斟一杯酒喝下:“朕看着你时,心里想别人,你不难过么?你曾将晏初类比桓温,不是希望朕杀了他么?为何还要去学他?”
扶摇鼻息顿挫,像是怕了,却没否认:“是,”他喉咙动了下,“但微臣看出来了,陛下不会杀王爷,您对王爷的情意只怕比自己预想的深沉许多。”
他给赵晟斟酒。
赵晟喝了,问道:“何意?”
他不喜欢臣下揣度心意,今天破天荒想听扶摇怎么说。
扶摇道:“微臣看出陛下当时生气了。臣谤上官,挑唆君臣离心,陛下杀微臣以儆效尤理所应当,但陛下没有。”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那之前不知。”扶摇自斟一杯酒,笑着饮下,呛得咳嗽。咳得急了,眼圈泛红。
赵晟拍他的背:“不会喝就少喝,什么话要酒壮怂人胆?”
“是,是要壮胆,”扶摇缓了咳嗽,红着眼圈看赵晟,“陛下不杀臣不是因为舍不下我,而是舍不下微臣与王爷几不可见的相似。”
赵晟一愣,若扶摇没那点与晏初的像,就当真不是那么珍贵了。
他暗想:这副模样就很不相似了。晏初何曾露出过这种惹人怜的神色?
他爷爷没了的时候、他自己重伤命都要没有的时候,他都没哭过……
朕只见他有一回哭得很惨,咳,不过那时他那么小。
回忆飘过后,赵晟又生出诧异,扶摇好像比他更懂他待李爻的感情。
“陛下近来只愿与臣说话喝酒,想来是臣只在这时,才有康南王的半分俊影吧。”
一语戳痛了赵晟的心。
赵晟却不知为何而痛。
痛他与李爻离心离德?痛他不知何时对李爻生出牵念?痛他牵念今生难得偿?或许都有。
那这心思能不能分给扶摇一点?他明知如此,依旧甘愿。
扶摇见他不说话,又道:“天下之大皆为陛下所有,陛下心念一人明明不用管对方心意,哪怕无所不用其极,利诱、威胁,总有个理由能让对方甘愿,可陛下没这么做,陛下心里也有怕……怕与他越行越远。”
是了,如今还不够远么?
赵晟曾用景平逼李爻留下,但他深知那是李爻念着最后一丝儿时情分的忍让。
李爻若真的急了,不告而别绝对做得出,鱼死网破都有可能。
他仰头喝尽杯中酒:“今日只谈你与朕之间的事,不论第三人。”
他拉了扶摇往御书房内间去。
赵晟身体一直没好彻底,喝了酒,和扶摇纠缠一溜够,沉沉睡去了。
扶摇见他安稳,悄悄起身,到外殿向值守小太监们轻声道:“陛下睡了,你们去外面守吧,有事会叫。”
殿门又被关上。
扶摇轻手轻脚到御书案近前,拉开乾坤格的屉子,见掌武令、玉玺皆安静躺在其中。他迅速摸出拓泥,将两件东西的印面拓清楚,到御书房后窗学了一声鸟鸣。
园林造景深处传来一声回应。
扶摇用帕子兜住拓泥盒子,高抛上天。
掠影过,没看清是什么鸟急飞过去,衔住东西飞远了。
扶摇咽下提到嗓子眼的心,回到内间,见赵晟还在安睡。
他重新坐下,轻柔掠开对方额发:你将我视作另一人,我本该恨你,却又……恨不起你。
你高高在上也是可怜人,我答应他们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了。往后会让你看到,只有我真心守着你,无论你是否身居高位。
他想到这,从怀中摸出个锦囊,那里是道药方子。
太医院归太常寺管,廖必死前让老太医品写李爻的解药方之后,被他利用职务之便偷偷调换过。
只比两位皇子下手早了两天。
他拿着方子怔怔:有这东西在手,起码能换李爻保你的性命。
这夜之后,“万人投诚,皆被坑杀,贵胄无眼、不见疾苦”这十六个字长了翅膀,不知从哪里出发,飞向幽州,人尽皆知。
消息落地生花,被有心人煽动,经三四日发酵,让百姓的悲怒酿成一口咽下去就会被噎死的气。
常健与庄别留一面安抚百姓情绪,一面迅速向朝廷上报。
可急信刚离幽州口,就被挡回来了。都城的令官已经到了:乱事圣上已知,二位大人请接调令。
调令上玺印、掌武令印齐全,言说早有密使上报民心不稳、蒙兀异动,令常健前去燕北关盯视蒙兀动向,庄别留守在幽州口,安抚民心,擒出煽动百姓的祸头。
可“坑杀万人”的激怒,还能轻易被安抚下来吗?
“庄大人,”传令官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这是圣上单独给大人的妙计。”
庄别留愣着接下,看清信上字迹,瞬间了然——这与陛下半点关系没有。分明是左相苏禾传来的信。
苏大人声称要看准机会为幽州百姓拼一片新天地,他们暗中合谋,以谋刺“劝诫”提点赵晟,却换来皇上坑杀降匪。那之后,苏大人一直让他按兵不动,如今终于又要有动作了!
庄别留心下激动,默默将信收了。
李爻这些年经得事多,骨子里自有沉稳,性子也自有豁达。
他被迫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索性当真安心修养起来,闹得景平都觉得他分裂,他时而有一条道走到天亮的坚持,时而又大大咧咧过于没心没肺。
闭门大半个月,让景平最开心的是李爻气色好了不少。阳光打在他皮肤上,能隐约见得红润血色。
可日子就是这样,每当你觉得将就过得去时,老天就会整点事,告诉你——过不去啦,别躺尸了,起来造作吧。
这日休沐,景平随意翻着书,陪李爻在花坊辣手摧花。
扶摇送来的那棵观音竹也被王爷养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样,所有花草到康南王手中都自生傲骨,吊着一口气,就是不死。
快吃饭时,避役司有消息自幽州传回:
一是幽州百姓有异动,一部分被庄别留征召入伍,一部分成群结队向南流离;
二是蒙兀的图择可汗确实与大将军分庭抗礼,还有与他的大汗老子拆开部落另起炉灶之意。
李爻扔下花铲,掸掸手,在王府院子里走柳儿。
景平则不动声色地知道,苏禾动手了。
消息没能行文传至都城,显然是那老头子做过手脚,要给赵晟来个措手不及。
“我入宫一趟。”李爻沉声道。
事到如今,景平自然要陪他一起去。
没想到,二人宫门口递令,皇城守卫却道:“二位大人若有要事,请到东宫与太子殿下商议,御驾清早低调出城了。”
啥?
皇上确实恢复了赵岐的太子位,为得是前去秦川有人监国,可谁能想到他跑得这么蔫无声息。
二人对视一眼,只得又费马蹄子前去东宫。
左脚迈进门槛子,右脚还没跟上,就被一封加急文书加个儿进来。
赵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在书房与摞成山的文书对阵。他看过加急文书眉头紧锁出一道“川”字:“王父,这是父皇让孤过目之后给你的。”
李爻接了,见那虽然不是圣旨,却盖着玉玺的文书上说,幽州的乱子恐怕庄别留一人难以应对,让李爻带两万官军去看看。接令次日出发。
短短两句话,细想很多蹊跷。
皇上让李爻去安置流民,是带着预防叛乱的意味,不给掌武令,起码该将管制北防务军的半枚梼杌符一并交付,否则若真有暴/动,官军不能真刀真枪砍百姓,凭两万正规军控制毫无章法的十万余人实在是太难了。
更甚,北面的乱讯是如何越过邺阳,直接追上已经南行的赵晟呢?
李爻问那传令官:“消息如何传到御前的?”
小官答:“陛下启程不久,收到密报,其他的卑职不知,王爷恕罪。”
李爻眯了眯眼睛,他早想去幽州看看,如今得了机会,反怕其中有诈。
赵晟不在都城,他又被调离……怎么想都不对。
“你想去便去,”景平道,“放心,都城没事。”
赵屹咳嗽两声:“是啊,王父。流民事大,若安妥不当,反易生乱,届时蒙兀伺机而动,便是内忧外患一起来了。王父守国门安百姓,孤会替百姓守社稷。”
李爻接令没再多说,和景平一道离开东宫。
令下,便是十万火急,他去兵部安排出发,忙完回府已近亥时了。
书房亮着灯,景平在等他。
景平见他进门,接过他的绒氅随手挂好,拿捏着他常日里漫不经心的模样给他斟茶,学他的腔调道:“太子殿下是不是好糊弄我不知道,反正你不好糊弄。老实交代,之前撒泼打滚不想我去北关,如今却又要我去了,葫芦里卖什么药?”
李爻被他抢话,一愣之后“切”声笑了,喝那半杯热茶。暖流顺进喉咙一道暖进胃里,驱散了寒意。
他看景平把自己吊儿郎当学得惟妙惟肖,突然觉得自己这模样是挺招人恨。
所以不妨再没溜儿些。
他到炉边烤火,扬起自己一张俊脸,正儿八经问:“什么?你说一条大野狗?”
景平:……
这人要是不被一堆糟烂事儿缠着,得有多欠?
也亏得打小身份贵重,不然早不知被人暴揍多少回了。
李爻让他的表情逗笑了,见好就收:“是啊,你卖的什么药?”
景平任由地跟着笑了,将他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捂着:“引蛇出洞,借力打力的药。”
他嘴角那抹笑像狠毒,也像温柔。
跟着他把李爻拥进怀里,用体温化去对方满身寒凉:“还记得当年你说的吗‘你只管去药到病除,魑魅魍魉我自会帮你扫尽’?这次换我对你说,你只管去安顾幽州,都城泼天的麻烦也卷不到关北去,‘一路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