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樗待了没多久之后, 就感觉腿上的伤差不多了。
虽然还是没有完全愈合,一旦大幅度牵动骨骼还是会疼痛,可总归能够行动了。
楚师叔给苏和樗交代过, 她去附近猎杀妖兽了。
虽然妖兽似乎源源不断, 但是楚无思还是想尽可能保护那些躲在深处传承地的人族修士。
距离楚无思离开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苏和樗没打算乱跑, 她没有太高的武力值,贸然出走,怕是会给师叔添麻烦。
苏和樗对楚无思口中的薲草很感兴趣。
她从蓬莱岛的史书上看见过秘境中生长的这种灵药, 可以生白骨、疗重伤, 但苏和樗修为还没到金丹,从来没有来过第四层秘境,因此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有些近乎神性的灵草。
作为医修的本能性让苏和樗对薲草生出一种探究的冲动。
薲草的生长地就在洞口, 她并不会离开楚无思设置的防护阵法。
只是在洞口拔几株仔仔细细观察一下。
苏和樗站起来, 轻手轻脚地走到洞口。
山洞外是一处平缓的坡面,在洞口不远处躺倒着一只庞大的妖兽尸体。
很明显,这山洞是它的穴居, 被楚无思武力征服了。
闻着妖兽尸体上传来的酸臭味道,苏和樗捏了捏鼻子。
她蹲下来,开始在坡面上摸索。
只是还没等手指碰到薲草时,指腹忽而感觉到一种针扎般的刺痛。
紧接着,骇人听闻的一幕出现了——
倘若苏和樗没有眼花的话, 眼前的一株看似平平无奇的草植好像自发行动了。
在她的面前, 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草尖。
苏和樗凝神细望,发现这家伙的尖端有几滴红。
正是刚刚她指腹刺中时流出的血。
苏和樗:“?”
这是怎么回事?
苏和樗屏住呼吸, 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抹草尖。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感觉到动静,以为苏和樗已经离去, 那草尖便又直起身躯,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往前开始走。
它身后苏和樗想要摘的那几根薲草也跟着一起移动,仔细看去,便发现是前面那株小草伸出来了细长的叶子绑缚在了薲草之上。
会自己动的草,还真是为所未闻。
苏和樗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展开灵力,在那小家伙意识到不对劲打算桃之夭夭时已经为时已晚,一个专门用来捕猎草药的草笼凭空出现,将它与薲草接连罩住。
草笼被顶得不断起伏,看起来就像是里面有个鲜活的小动物。
苏和樗贴了张定身符在草笼周遭,才渐渐安静下来。
她翻转草笼,便瞧见里面躺着两三株薲草,以及那个刚刚叮咬了她指腹的罪魁祸首。
小草的叶子尖端居然生长着刺,看得苏和樗一阵牙酸。
还好没有毒!
“交出来。”
还没等苏和樗继续观察下去,突然一道冷冽的女音从旁边凭空响起。
苏和樗下意识用双手护住草笼,随即便大感不妙地蹙起了眉。
楚师叔走的时候不是布置了屏障了吗?
面前的女修从哪里闯进来的?
“放开。”
冷冰冰的呵斥。
苏和樗不满道:“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啊你,这是我先发现的!”
“……”
女修沉默了。
苏和樗眼睛一亮,这家伙或许可以讲道理嘛。
“抱歉。”女修语气平和了一些,“我的同伴急需牧柳,方才是我着急。”
苏和樗摆摆手:“这种事情说清楚就好啦,不是什么大事……等等!”
苏和樗眨眨眼睛。
“牧柳是什么?”苏和樗困惑道。
这些草药不是薲草吗?
女修蹙眉:“我亲眼看见它被你用草笼抓住了。”
苏和樗:“……?”
苏和樗低头朝怀中的草笼看去,便瞧见那株可恨的小草如今还在蠢蠢欲动来回蹦跶,妄图冲破她设置的禁制。
“原来这玩意叫牧柳。”苏和樗幽幽道。
她抬起头来,将草笼朝女修面前一递。
清丽的五官流露出几丝笑意。
“姐姐,给啦。”苏和樗说道。
女修没有立马上手,她肉眼可见地身体一僵,随即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苏和樗:“我不应该叫姐姐吗?姐姐不喜欢称呼的话,我可以换一个!”
苏和樗结丹早,如今外貌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对面的女修看着则更为成熟一点。
许是很少有人可以拒绝一个小姑娘撒娇似的讨好,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坚硬抗拒,“咳,你叫什么都行。”
语气略有些局促。
苏和樗忍不住捂嘴偷笑。没想到对面的姐姐看着像冰山美人,实际上这么容易害羞。
她想拉近关系,一来是要找个可以保护自己的队友。
苏和樗擅长治疗而非攻击,对面的姐姐看起来却十分能打的样子。
二来,她想知道关于牧柳的用途。
“姐姐,”苏和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看校服像是云泽派的。”
女修:“曈弄溪。”
苏和樗猛地瞪大眼睛。
居然碰上了云泽派的首席大弟子!
天呐,她也太幸运了叭!
苏和樗一直都对云泽派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因此对其的了解很多。
这一代的新秀最出众的便是曈弄溪,听说才二十三岁,就已经是金丹期大圆满。
之前在上上届论道大会甚至可以和岑师兄旗鼓相当的战斗力哇!!!
望着曈弄溪,苏和樗的眼睛冒出来了小星星。
曈弄溪:“……”
虽然是门派里的大师姐,实际上因为有冷玉师叔和她师尊在,曈弄溪不需要操心如何协调门内师妹们的人际关系。
对于这种缠人而热情的小孩,曈弄溪有点应付不来。
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对方问了自己性命,她也理应关心一下。
“你是蓬莱岛的……?”曈弄溪道。
苏和樗:“我叫苏和樗!”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曈弄溪只觉得太阳穴好像被一根钢针快速而猛烈地扎了一下。
她脸色顿然苍白起来,但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胸腔溢出的情绪是什么。
苏和樗:“……姐姐,你怎么这个反应?你不舒服吗?”
曈弄溪:“没事,应该是旧伤发作了。”
那抹异样情绪转瞬即逝,让曈弄溪自己都无法分辨。
苏和樗惊讶:“姐姐居然有伤在身吗?”
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完全看不大出来。
“小伤。”曈弄溪道。
她不想多跟外人透露曾经的经历。
苏和樗:“所以姐姐拿牧柳是准备给自己疗伤吗?不对啊,难道姐姐的同伴受伤更严重吗?”
曈弄溪看她一眼:“你想做什么?”
苏和樗的小算盘被识破,她笑了笑,大大方方道:“我可以和姐姐同行吗?姐姐也知道我是蓬莱岛弟子,我可以给你同伴治伤的。”
曈弄溪脚步一滞,随即打量起苏和樗。
尽管苏和樗读出来了她眼神的含义,却也不生气,而是微微一笑,背手道:“难道姐姐队伍里已经有医修啦?”
曈弄溪有些吃惊。
苏和樗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真烂漫的邻家妹妹,却没想到心智竟这般七窍玲珑,曈弄溪都不知道哪里露出的破绽让她猜出来了真相。
从刚刚开始,她似乎就一直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啊。
“你们蓬莱岛的人都这般聪慧吗?”曈弄溪忍不住感叹道,“罢了,你和我回去吧。那位弟子丢了个师妹,说不定就是你呢。”
苏和樗笑眯眯地跟在曈弄溪身后。
“说起来,”她道,“姐姐还没告诉我牧柳的用处呢。”
曈弄溪:“……”
曈弄溪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这是我同伴的私事,至少不能让我擅作主张就随便告诉你。”
苏和樗:“了解。作为医修,我只是想知道牧柳的用途嘛!它刚刚咬了我一口,好凶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种有意识的灵药。”
苏和樗伸出手指,在她莹白的指腹上果然有一道伤痕,竟然有些隐约的深。
血迹干涸在指腹上,看起来有几分触目惊心。
曈弄溪作为剑修,偶尔不可避免地要深入凶险之地搜罗资源,再狰狞的伤口她都能面不改色。
这样一道快要愈合的几乎微不可查的伤口被递到曈弄溪面前时,她却觉得心口被一只小兔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
“你……”曈弄溪不是滋味地问道,“疼吗?”
苏和樗本意不是寻求同情,她和曈弄溪一样,更糟心的情况都遇到过,因此听见之后有点意外地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接上话。
作为蓬莱岛的小师妹,又是沈听寒的亲传弟子,苏和樗自然是追星捧月长大到现在,早就不缺嘘寒问暖和关怀备至了。
可苏和樗分得清,那些只是师兄师姐们对小辈应有的礼节性的照顾,从来没有人和面前刚认识不过一会儿的曈弄溪一样,连眼角都写满了心疼。
她们……真的只是刚认识吗?
苏和樗压下心头微妙的异样感,挥了挥手。
“我连药都不嫌苦。又怎么会……”
“在意这点小伤呢?”
“姐姐,我不疼的呀。”
第122章 蓬莱岛(38)
不在意吗?
曈弄溪盯着苏和樗, 却只能读出一片清明的澄澈来。
她有些想问,为何要喝那么多药?
这些年难道吃了很多苦?
可是话到嘴边,千言万绪却总有一种近乡情怯无法言说的晦涩感。
最后只落得了一句:“原来如此。”
曈弄溪他们落脚处距离苏和樗的山洞并不远, 几乎就是翻了一个山头。
竹景和秦雪霜都搜寻无果, 如今正蹲在一块石头旁聊岑旧。
实在不是秦雪霜对岑远之多么好奇,主要是唯一一个可以聊天的人是块石头, 也就是在他大师兄的事情上会稍稍吐露一些只言片语。
秦雪霜嚼了片叶子在嘴里,不留神被苦得砸吧下了嘴,心想这师弟一点也不可爱, 不如傅煊凪。
至少傅煊凪会接话茬啊。
也不知道岑远之那种好玩爱闹的性格是怎么和他师弟相处下去的。
就在秦雪霜无聊到爆炸的时候, 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是曈弄溪回来了。
他一抬头,目光落在了曈弄溪身后的少女身上。
“小、小师妹!”秦雪霜惊喜道,“原来你就在附近啊。”
曈弄溪把草笼递给竹景:“竹道友, 你牧柳。”
竹景将草笼整个收进储物袋:“多谢。”
秦雪霜几步跑到苏和樗的面前, 上上下下确认少女没有大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沈听寒仙逝前最心疼的便是苏和樗,苏和樗年纪小, 秦雪霜甚至对她有几分养女儿的感觉。
他真怕要是苏和樗出事了,日后自己在黄泉路上该挨师尊多少板子。
还好没事。
苏和樗在路上已经从曈弄溪那边得知了秦雪霜的身份,比起激动的秦雪霜,她情绪比较平和,和秦雪霜解释了这一路上的经历之后, 注意力落在了曈弄溪身后那个穿着绿袍的青年。
青年肤色微黑, 五官深邃,不太像汉人的长相, 瞳孔隐约泛蓝,有些异域。
苏和樗感觉他有点眼熟, 但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小声问秦雪霜道:“师兄,这人是谁啊?”
秦雪霜:“你还记得岑远之吗?这是他师弟。”
苏和樗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会觉得眼熟。
论道大会上一直陪在岑远之身边的那个人啊!
“那,他要牧柳做什么?”苏和樗不禁道,“岑道友是受伤了吗?”
秦雪霜便简略地把岑远之之前在门派的遭遇告诉给了苏和樗。
虽然莫名其妙对那白衣青年自带畏惧与抵触,但听见这种不平之事,苏和樗还是情不自禁地愤愤不平起来。
“还好那李梦浮得到了报应!”苏和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的声音太大,引来了那一侧曈弄溪和竹景的注视。
猛然被两个冷冰冰的剑修这么一盯,苏和樗瞬间把秦雪霜往前面一推。
秦雪霜:“……”
他是什么屏障吗?
“哟,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了。原来在这里。”
一道女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
竹景和曈弄溪下意识地拔剑。
“不对。”曈弄溪的眉心狠跳了一下,“这个声音……”
“师尊?!”
到来的正是楚无思。
楚无思解决完妖兽之后,发现山洞里面没了苏和樗的身影。
她疑心受伤的小孩出了什么变故,连忙在附近搜罗起来,神识扫荡到这一片时,楚无思察觉到这里灵气格外浓郁,猜测应当是有其他修士过来了,却没想到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徒弟曈弄溪。
曈弄溪从未想过能在秘境中见到楚无思,包括苏和樗与秦雪霜,也均是瞪大了眼睛。
只有竹景面无波澜,倒不是因为知道什么内情,纯粹是不太关心。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曈弄溪的情绪罕见地出现了大波动。
秦雪霜愕然道:“您不会是在我们之后进来的吧?”
楚无思:“对。”
曈弄溪在此时已经颠沛流离许久,身上有伤,心也疲累,此时看见自己的长辈,心里面的委屈与酸楚便像活泉一般涌动了起来。
“师尊,我……”她径直跪了下来,“我没有照顾好师妹们!您罚我吧!”
苏和樗一惊,下意识想扶起曈弄溪。
手伸到一半,被秦雪霜打了一下,才意识到此时是什么场合。
她解释不清楚刚刚那股子冲动是因为什么,只是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曈弄溪,心里面特别不是滋味。
倘若等会楚师叔要不近人情惩罚的话,她一定得为姐姐求情。苏和樗这般想着。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把对楚无思单方面的畏惧与倾慕都尽数忘却了。
“这不是你的错。”楚无思缓缓道,“我来,也不全是为了你们。”
她要救天下人。
作为如今大乘期之一,本就应该担负起救万物的责任。
每一个大乘期都背负着这种理念,于是乎,柳退云得道圆满,沈听寒身死道消。
大乘期最难度的从来不是飞升劫,而是世间一切沧海桑田的变数。
这一次原本也轮不到楚无思。
可是……凤梧宫禁闭的大门,从内里传来的奄奄一息的声音,以及每一次见面时,程虚怀愈加灰白的头发,都引证了这个修真界第一人如今不过已是强弩之末的风烛残年。
如今的大乘期,只剩下楚无思一人。
她必须来。
还有冷玉与她的弟子们在此间受难。
她不得不来。
“辛苦了。”楚无思对曈弄溪郑重地说道。
曈弄溪眼圈一红,此时此刻才显出来了几分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情态。
她年纪轻轻,二十出头,平日老成持重惯了,竟忘记自己也不是全然有作为,也是需要长辈扶一把、拉一把的。
“姐姐。”
见楚无思的态度并没有往她设想的糟糕方向发展,苏和樗松了一口气。
她赶快跑到曈弄溪身边,伸出手将她扶起来。
楚无思眉毛一挑,竟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她的徒弟竟和这有趣的小丫头结下了缘分。
见尴尬局面化解,秦雪霜才终于大着胆子上前。
“见过楚师叔。”秦雪霜恭敬道。
楚无思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我记得你在论道大会上的风采。”
秦雪霜:“……”
秦雪霜因为羞窘红了脸。
这和长辈看见自己耍猴戏有什么区别?
当时秦雪霜答应了岑旧要帮他拿第一,结果没想到中途冒出来了姜归,在实力旗鼓相当情况下一时间胶着住了,秦雪霜不可避免地上了头。
现在想想,当时的表现可谓是尴尬到爆表啊!
秦雪霜干咳一声,头皮发麻:“师叔谬赞了。”
楚无思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目光忽而落到了一直没吭声的竹景身上。
“竹时泽。”楚无思唤出来了他的名字。
竹景有些意外:“师叔唤我应是要事?”
楚无思:“你师兄找你。”
秦雪霜:“岑远之?!师叔你碰到过他了?”
楚无思摇头。
“最开始的时候一起进来的。”楚无思道,“我直接来的人面桃花。”
“多谢师叔。”竹景沉声答谢。
楚无思:“这倒不必。你师兄让我照顾你。”
竹景抿唇,垂在身侧的指尖却有些颤抖。
他本以为,梦见的那些疑似前世的记忆是一种特权。
可以让他带师兄逃脱这场命运般的枷锁,可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前世楚无思根本就没有进入秘境,师兄也没有。
变数一多,那些前世的记忆便通通不可靠起来。
这让竹景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之中。
他不担心自己,而是害怕师兄闯入此间,却入了一场死局。
他该相信命运,就此躺平任洪流席卷吗?
不……不行的。
若命运让师兄死,他又何必去信!
“我要去找师兄。”竹景冷不丁地冒出这一番话来。
不对劲。
蓬莱秘境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他从未细想,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心安理得的旁观者。
如今发现眼前雾障重重,原来早已成了局中之人。
这秘境是死局,不论前世,亦或是今生。
但作为有两世记忆的竹景,还是能察觉到内里细微的差别的。
从楚无思与秦雪霜各自讲述的经历中,竹景品悟出来了微妙的异样感。
前世的蓬莱秘境和现在不一样。
本以为是变数扰乱了运行,但总不该有如此大的变动。
第一层的天道使者神像,第二层的修罗族旧址,包括这一层参差不齐的只有在传说中才有所耳闻的古神妖兽,无一不例外地将线索拢齐,指向了同一件事——人妖之战。
人妖之战之后发生了什么?
妖族沦陷,众神陨落,人族惨败。
天道使者就此销声匿迹,若不是火凤将神魂分割,用程家人每一代的寿命献保,怕是凡间将陷入诸侯割据的战火,届时尸骨遍野,战俘掠地。
这桩桩件件,都彰显了乱世之象。
如今竟全部重新上演在了这秘境之中。
背后的操盘手是谁?
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天道。
师兄是天道此时此刻最痛恨也最想抹杀的变数。
竹景暂时还没有理清内里的关节,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就该是这样。
“唉唉唉,这就跑了?”秦雪霜没拦住竹景,反而差点被剑气削掉袖子,捂着差点短袖的衣袍,他急道,“不是告诉过他,在原地等着比没头苍蝇更保险吗?”
“算了。楚师叔,晚辈和竹师弟一起!”秦雪霜快速朝楚无思作揖道,“我师弟和岑远之在一起。也许我可以凭着我和我师弟身上的法器找到彼此。劳烦师叔你先照顾一下我师妹了。”
他急急忙忙朝竹景离开的方向奔去。
虽然秦雪霜嘴上抱怨竹景性子急,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担心师弟,只不过一时半会被心中叫做责任感的东西绊住了脚步。
楚无思垂眸。
“师尊,他们……”曈弄溪蹙眉,“为何这么心急?”
楚无思却道:“我理解他们。”
谁不想和至亲重逢?
她也很想不管不顾地寻找冷玉的身影。
她还安否?
可有受伤?
此时在哪里?
如此危险的地方,种种念头都在灼烧着每一个离人。
但楚无思是最不能抛下一切的人。
“走。”楚无思对苏和樗道,“你师兄过会儿应该就会回来了。我先带你们去安全的传承地落脚。”
语调后面,夹杂了一层愁绪。
楚无思不无艳羡地想,年轻真好。
为了至亲至爱,便真的可以满腔热血一腔孤勇地抛下所有。
第123章 蓬莱岛(39)
“喂喂喂, 跑那么快干什么!!!”秦雪霜中途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抹了把汗。
天杀的姓竹的这小子修的什么邪门功法,怎么可以跑得如此之快?
他灵力加持也根本望尘莫及啊喂!
秦雪霜叫苦不堪, 也只敢喘了两口气就连忙朝着竹时泽的方向急匆匆追赶。
一不留神就看不见背影了, 哪里敢多停一会儿!
好在这一次终于赶上了。
秦雪霜几步跑到竹时泽面前,发现他站定了。
秦雪霜:“?”
这小子良心发现在等自己吗?
……个屁!
秦雪霜怀疑竹时泽压根就没记住他名字!
这种满心满眼只有师兄的家伙真的太讨厌了。
“时泽, 怎么了?”心里腹诽,但秦雪霜面上却很关切。
竹景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跟过来做什么?”
秦雪霜:“……”
果然还是很讨厌啊!
能不能天降岑远之把竹时泽收回去!
秦雪霜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没有我,时泽怕是很难找到远之吧。”
“你有办法?”竹景完全忽略了这人的阴阳怪气。
秦雪霜催动灵力, 一抹红线便自他手腕蜿蜒而下, 像扭曲的蛇一般向他们身后绕去:“这是我和师弟互相联系的法器。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我是觉得这地方空间布局混乱,担心法器失灵。而且比起找师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竹景:“哦。”
秦雪霜拍拍他的肩:“看在你这么迫切的份上, 反正都已经跑这么远了, 所以我才想着,与其没有方向乱转,不如看看这个法器会带我们去哪里。对了, 你刚刚站住是因为什么?”
竹景示意他往前看:“有个坑。”
“坑?秘境里有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秦雪霜不以为然地说道,“何况这坑一眼便能瞧见谷底……我靠啊!!!”
一道天雷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正好击在秦雪霜面前方寸处,几乎差点就亲上了他的鼻尖。
秦雪霜一蹦三尺高,面色惊恐连连后退, 倘若傅煊凪在这里, 他怕是会当场爬到师弟的身上。
竹景:“你不觉得奇怪?”
秦雪霜:“……”
秦雪霜:“这里为什么会有天雷?”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啊!
仔细看去, 天雷好像被什么东西控住了一样,只在那坑的四周疯狂落劈。
刚刚秦雪霜是为了瞧坑底的光景, 站的近了些,就差点被天雷殃及池鱼。
竹景:“师兄他们来过这里。”
他语气笃定。
秦雪霜:“岑远之和我师弟?”
天杀的,他们是怎么通过这么多道密密麻麻、气势汹汹的天雷跨过这个坑的?
“应当是跨过来,”竹景思索道,“所以红线才会在咱们后方。”
或许,天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它如今是被什么困住了?
谁在帮师兄吗?
竹景目光游移,最终突然朝某个方向走去,在一处杂草堆里翻找。
一抹红色尾羽被他夹在了指尖。
“这是……?”
尾羽在他的指尖中被阳光映衬的熠熠生辉,尽管不知在这里落了多久,竹景依然能感受到上面蕴含的滚烫的道韵。
留下这个的家伙实力很强。
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
说明,应该没有和师兄起正面冲突。
秦雪霜凑了过来。
“这是?”他语气有点惊讶。
竹景:“你知道?”
秦雪霜:“……”
秦雪霜:“不知道。”
竹景:“?”
秦雪霜恼羞成怒:“我礼节性地问一下怎么了?”
他伸出手去碰那尾羽。
蓬莱岛一向以渊博学识著称,所以竹景把羽毛交给了秦雪霜,寻思也许他可以想起来什么关键性的东西。
秦雪霜不负所望。
他将尾羽在太阳光下翻来覆去看了两下之后,指着其中从阳光投射出来的流光,道:“你看。”
竹景望过去,蹙眉:“不就是很常见的火纹?”
一些妖兽行火道,身上便会留下这种火纹痕迹。
竹景不觉得很需要留意。
秦雪霜:“咱们凡间能见到的动物,包括妖兽,包括普通带翅膀的,据我所知,没有这种火纹样式。”
竹景:“……”
竹景:“难道是这秘境里的古神?”
秦雪霜笑着看他一眼。
“我倒觉得巧合的是,这一路上所有的痕迹都与天道使者息息相关,这东西自然也不会例外。”秦雪霜道,“你觉得呢?”
他一双狐狸眼忽而富有生气起来,带着几丝狡黠。
竹景才意识到,这一路来秦雪霜的嘻嘻哈哈不过是他最表层的掩饰,就和他那浮夸绚丽的外表一般。
蓬莱岛的首席大弟子,岑远之都愿意结交的人物,又怎么会是善于之辈?
他只是在装傻。
却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竹景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天雷劈砍后留下的一片狼藉。
他们离天外天实在太远,飞升是所有修士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对天道的印象,也只有那么可怜的一丁点。
大道无情,是被用惯了的词语。
可秘境亲眼所见,桩桩件件,都是私心与偏见。
天外天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美好,与人间一般,同样翻滚着肮脏欲望。
秦雪霜:“想到了吗?”
竹景:“使者身边的凤凰。可是……”
他本想问,凤凰不是早在一千年前就四分五裂了么?
按理来说,它的道韵应该留在了程家人的身体里啊。
却在最后的关头,竹景止住了话音,在秦雪霜专注的目光下,平白地生出了一阵冷汗。本该陨落的古神们都在这里。谁确定凤凰没有欺骗天道呢?
凤凰,师兄……
竹景越来越不想承认的真相在逐渐逼近他。
秦雪霜叹了口气:“时泽师弟,我听说你曾在宫里住过,对吗?”
“你是婉容公主的孩子,在胡人那里出生。却没想到生母难产而亡,与此同时,胡人部落发生了动乱。大王毒发身亡,几位王子为王位抢得焦头烂额。
“在那个时候,一个襁褓小儿如何活得下去?你的汉人奶娘就加急给先帝传了信。
“先帝怜你年幼,将你接回宫中……”
秦雪霜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竹景:“……”
竹景动作僵硬了一会儿,他从未想过自己不愿意回顾的过去竟突然如此坦诚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让他没有任何防备。
儿时被排挤、孤立、疏远与暗戳戳的羞辱而带来的情感好似一张蛛网一般,狠狠地黏着在了竹景的五官上,让他陷入一种溺水般的窒息。
他忍不住抽刀出鞘,将寒光对准了秦雪霜。
“我不知道这也是蓬莱岛弟子需要知道的东西。”竹景目光凌厉,“你为什么调查我?”
秦雪霜:“……”
秦雪霜苦笑一声:“你们门派有个内鬼,你应该知道的。”
“岑远之曾告诉我,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但他狠不下心对付你们这些师弟师妹,所以我替他查了所有人。不止你的过往,还包括那个吟九……不过这并不是现在我们应该关注的事情。”他道,“竹时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只是改名换姓,无法抹消你也是程家后人的事实。”
竹景握着剑柄的手抖了下,寒光差点真的刺入秦雪霜的咽喉。秦雪霜只得朝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青年向来没有在出剑的时候暴露过软肋,他向来都是削铁如泥、不留半分情面的。
如今手抖得好似快要将剑掉在了地上。
“我不是程家人。”
只是这般决绝地否认着。
“你承不承认也无所谓,我也不是逼着你和当今圣上认亲。”秦雪霜无奈道,“凤凰的神魂四分五裂,据说继承在了程家后人身上。你觉得呢?你也是程家后人,有感觉到吗?”
竹景喉咙滚了下。
“凤凰将传承赐予程家人这件事……”他道,“难道是谎言?”
可不是因为凤凰,天道才会对程家人降落神罚吗?
每一个继承了道韵的程家后人都无法活到三十岁。
“不,不对。”
竹景心底猛地冒出一个念头。
程家受到天罚这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但凤凰传承本身就是一个障眼法!
凤凰没有陨落,没有消散。
祂活得好好的。
因此会在这里留下痕迹。
甚至可能是故意留给他们看的。
竹景声音猛地变大:“是凤凰泪!”
程家人执意守护凤凰泪,才因此得到的天罚!
凤凰泪世代与程家后人贴身相伴,天道根本无法分辨具体情形。
祂不会亲自来察看的。
这不是一个无情的神明该做的事情。
祂既然要当神,就应该扮演神明,被所谓的大道拖累。
凤凰便是钻了空子。
“凤凰泪在师兄身上。”竹景道,“是……程序给他的。”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程序这个名字。
竹景本以为,自己会逃避且痛恨程家人一辈子。
在宫中时,他活在梧桐树的阴影下,而程序却永远可以正大光明的喜怒哀乐。
就连师兄,也只记得程序。
他微不足道,低贱如泥。
只有逃出宫中,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
尽管早已与过往和解,但对程序,竹景还是感到膈应。
现在第一次直面的说出来,才仿佛给一切画了句号。
竹景忽然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凤凰选择了师兄。”竹景语气有些干涩,“那条龙也选择了师兄。”
师兄这两世的命途本该坦荡,摧毁这一切的人,原是……
“天道。”
第124章 蓬莱岛(40)
竹景面色煞白。
他的周身浑身发冷。明明才过秋至, 竹景却有一种仿若寒冬的战栗感。
“天道……”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
秦雪霜:“?”
秦雪霜疑惑:“时泽,你在念叨什么?”
旁边的天雷未曾止息,被困在这里依然不依不饶地劈着深渊旁边的黄土。
地面被天雷染成漆黑狰狞的样貌, 可怜的草皮焦苦翻滚, 裸露出土地的真实肌理。
这是世间杀伤力最大的武器。
是每个人飞升都要经历的劫数。
多少修士恐惧天雷,古往今来能人志士半数殒命于此。
但他们也渴望天雷。
在此之前, 竹景一直觉得天雷是规则的象征。
通过天雷便可以得道飞升。
天雷不知不自觉便成了一场规则与秩序对人族的考验。
这么珍贵的天雷如今却肆无忌惮地出现。
只是为了追杀天道所认为的一个变数。
竹景觉得有点讽刺。
秦雪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时泽,你说句话啊!你这样没反应我害怕。”
他的声音里带了恐慌。
“你要是出个好歹,岑远之得宰了我啊啊啊啊!”
聒噪的声音将竹景从心境的严寒中带回到了现实。身上寒意一点点消退, 他有了实感。
“我没事。”竹景道, “刚刚是想事情想入迷了。”
秦雪霜拍着胸口大喘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秦雪霜:“你在想什么呢?”
竹景一时没有作答。
秦雪霜:“?”
秦雪霜:“不能告诉我吗?”
“抱歉,”竹景道, “等找到我师兄再说吧。”
他态度如此郑重, 于是秦雪霜也渐渐收起了笑意。
“好。”秦雪霜道,“我们去找他们。”
*
楚无思将曈弄溪和苏和樗带到了传承地。
这里来自一位上古大能的传承。他已经飞升成仙,于此降下福泽, 本是想庇佑宗门子弟。
可能连前辈自己都没能想到,日后他的无意之举给多少修士暂时提供了一片安全的庇护所。
苏和樗跳下御剑。
她兴奋地来回打量这片净土。
明明是传承地,却一点都不显眼。入口处特意设置了屏障,穿过屏障,眼前豁然开朗, 田野交错, 房屋纵横。
溪水潺潺,日光灼灼。
仿佛蓬莱秘境的凶险只不过是一场梦。
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
近处的房屋内陆陆续续走出好奇张望的人。他们穿着门派宗门的校服, 手里也基本拿着佩剑。
瞬间打破了桃源梦乡的假象。
“是楚前辈!”
害怕是妖兽来袭,许多人出来的时候面色紧张。
直到看见入口的楚无思, 有人惊呼出声,那些紧张的修士才终于松懈下来,露出一点笑意。
他们纷纷围到楚无思面前。
离得近了,苏和樗才看清这些修士身上或大或小的伤口。
有的人伤的很重,几乎断肢残腿。
可却没有一个人垂头丧气,失去生机。望着楚无思的时候,修士们的眼神是亮的。
他们把楚无思当做了救命稻草。
“本来是想带秦雪霜回来疗伤的。”楚无思道,“云泽派不精于此道。但是……”
“你可以吗?”
她温和地看着苏和樗。
没有过分严厉地要去苏和樗必须承担沉重的责任。
苏和樗:“……我试试吧!”
楚无思:“谢谢。”
“可能会缺少一些药。”苏和樗提前预防道。
曈弄溪:“秘境里灵草多的是,我帮你去取。”
他们的谈话没有刻意避开其他修士。
因此,在苏和樗和曈弄溪商量完之后,几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即使有这么多伤者,他们也是其中伤势最严重的。几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肤色略黝黑的少年颤颤巍巍地被旁边的同伴扶着,他两只手都失去了,腿也只剩下一条。
“姑娘,我……还有没有可能拿剑?”
充满希冀而又小心的语气。
苏和樗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匆忙地移开了目光:“抱歉。”
她语气沉重:“我只能治伤。”
“没关系,”少年露出笑容,“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低下头颅。
“谢谢姑娘!!!”
少年的声音成了开启闸门的开关。
一时间,修士们齐齐朝着苏和樗低头行礼,嘴里不断说着感激的话。
他们是真心的。
这里缺医少药,但最缺的,却是医修。
寻常医修不会轻易独自踏足秘境。他们没有自保能力。
一些严重的伤不是单吃医药就能好的。
苏和樗作为医修的到来,对所有人来说就像是一场及时雨。
小姑娘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了几步,不由得感到一阵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压在了身上。
“我会尽力治好大家的!”她发誓。
楚无思对苏和樗道:“有什么需要的,跟你曈师姐提就行。这里的禁制很稳固,妖兽闯不进来。”
苏和樗:“您还要出去吗?”
楚无思:“我去再找几株牧柳来。”
她视线扫过刚刚出来询问的少年。
少年这时正和同伴聊天,脸上带着一种安稳的神情。
苏和樗明白了楚无思的意思。
大师兄说过,牧柳可以生白骨。
楚师叔想帮肢体残缺的人也治好伤。
楚无思离开后,苏和樗就开始了救治工作。
她本以为出来的这些修士就是全部,却没想到每个房子里都有一些动弹不得、奄奄一息的伤者。
“我们本来以为没救了。”少年对苏和樗道。
苏和樗才终于理解了他为何听到无法再练剑也并不过分难过的原因。
和这些人相比,他还算是幸运的。
这些伤势太重,没有医修,其他人顶多是贡献了身上的丹药帮他们吊命。
苏和樗再晚来一会儿,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曈弄溪提剑跟在苏和樗的身后,像是一抹安静的影子。
“需要草药的时候,就告诉我。”她说,“我出去找。”
苏和樗清点了一下放在面前的草药,掏出几片手帕垫在地上,把草药按照大致用途分类汇总。
她抬起头来:“目前应该是够用的。”
方便及时用药,苏和樗让尚有行动能力的修士们一起将他们所携带的还剩余的草药集齐给她。
曈弄溪目光闪烁两下。
“你年纪这么小,却很厉害。”她轻声道。
苏和樗笑:“姐姐也很厉害。”
曈弄溪脸红了,下意识撇过头去。
让一个小姑娘夸自己,太不好意思了!
苏和樗从最近的房子开始逐个救治。
曈弄溪跟在她身后,防止出现动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无思还没有回来。
草药已经开始见底。
曈弄溪道:“我出去采集。”
蓬莱秘境灵气充沛,灵草这东西漫山遍野都是。
苏和樗给曈弄溪仔细讲解了几种必需草药的分辨方法。
以防万一,她还额外补充了几种可以替代的同功能草药。
曈弄溪一一记好,表情认真。
她心底逐渐浮现出一丝恍惚。
仿佛本就该知道怎么做一样,曈弄溪发现自己居然对其中几味药材感到熟悉无比。
“我……”曈弄溪不由得一阵失神。
她望向苏和樗。
少女察觉到曈弄溪的异样,偏头看过来。一双杏眸圆溜溜的,颇有几分好奇。
“没事。”曈弄溪把话咽了回去。
她本来是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眼下却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先去找草药吧。
剩下的之后还有时间说。
曈弄溪给了苏和樗一件攻击类型的法器,一道留在符纸上的剑气。
随即出了禁制。
苏和樗用完最后的草药,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好在她是按照伤势重轻来决定医治顺序的。
如今已经没有人有火烧眉毛的性命之忧了。
屋里都是伤者。血肉腐烂与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并不好闻。
苏和樗坐在外面的空地上。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借力躺了下去。
一只手搭在眼前,阳光从缝隙里漏出点金色。
“苏姑娘。”
苏和樗顿时再次坐了起来。
一个包着右眼的女修蹲在她旁边。
苏和樗对她还有印象。
“怎么了?”她好脾气地问道。
女修:“楚前辈和瞳师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苏和樗:“我也不知道。”
她仔细观察着面前的女修。
对方神色凝重。
苏和樗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假装没有察觉到,少女自然而然地问道:“姐姐,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忙的呀。”
语气平和,像是热心肠的小姑娘。
女修滑过一丝犹豫的神色。
苏和樗捕捉到了。
她故意道:“没关系的,姐姐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大概是想到了先前苏和樗不顾自己,连轴转救人的事情,女修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苏姑娘,你知道诅咒吗?”
她问道。
苏和樗:“怎么啦?蓬莱岛藏书很丰,诅咒也算是疾病的一种,我自然是看过的。”
女修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
苏和樗的袖子被抓住了。
女修急切地问道:“那您可曾见过一种会让人高烧不退、浑身溃烂的诅咒?”
“怎么回事?”苏和樗没了笑意,“带我去看看。”
女修忐忑地将苏和樗领进了屋里。
屋中还有几个修士在修养。
女修低着头,蜷缩着身子,像是要极力降低存在感一样。
苏和樗跟在她后面,虽然不知道女修为什么要避开别人的注意力,但也跟着没发出声响。
到了屋子的最深处,阳光也照射不到的死角,苏和樗才发现那里躺着个人。
女修抬起头来,哀求道:“苏姑娘,楚前辈她们不回来。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您能帮我看看,她到底是中了什么诅咒吗?”
女修把她的同伴扶起来。
是一名和女修差不多年纪大的女子。
两个人都穿着同款式的校服。
苏和樗半蹲在病人面前,第一眼望过去,不由得被惊得瞪了下眼睛。
只见那病人脸上已经有大半张脸爬上了蛛网一般的黑色丝线。丝线缝隙中,隐约可见鲜红的皮肉。
她紧闭着眼,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看样子意识已经近乎于微弱。
“几天了?”苏和樗问道。
女修:“就今天一早。”
按照传承地的日月星辰推算,苏和樗花了三天时间救治。
曈弄溪是今天早上出去的。
诅咒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播如此之快?
苏和樗有点吃惊。
修士入门第一步便是锻体。
因此发烧这种事根本是不可能的。
何况如此可怖的表征,一看便是诅咒。
“我担心诅咒具有传染性。”女修道,“便将师妹带来了角落。”
苏和樗道:“姐姐做的很对。”
女修声音急切:“那苏姑娘,您看出这是什么诅咒了吗?”
苏和樗没有回应。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
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漫长的梦魇。
“我知道。”苏和樗道。
这是一种她无法释怀的诅咒。
诅咒被来自恶意的修士施加在她的家乡。
从此,她家破人亡。
苏和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声:“是……”
鬼婴劫。
第125章 蓬莱岛(41)
要冷静。苏和樗想。
骨子里从年少时根植的恐惧在直面鬼婴劫的那一刻尽数冒了出来。
甚至让她想要直接逃离这里。
可是正如女修所说, 楚师叔与姐姐都不在这里。
她不能逃,也无处可逃。
女修:“您真的知道?!”
她脸上满是惊喜。
哪怕知道这诅咒可能会传染,女修依然死死握着她师妹的手。
如今泪眼朦胧间看向苏和樗时, 目光尽是哀求。
仿佛在说, 救救她。
苏和樗冷汗渐出。
她当年也患过鬼婴劫。
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仇人们当做注定要死的孩子而放过, 从而被沈听寒捡到,逃过一劫。
因为在书中的记载里,鬼婴劫是没有解法的。
苏和樗不知道沈听寒想了什么法子。
她醒来时已经不太记得前尘了。
如今的寥寥也是从师尊和师兄口中打听来的。
沈听寒剑医双修。虽然剑道屈居柳退云之下, 但他的医道可是世间毋庸置疑的至极巅峰。
师尊他应当是自己钻研出来的解法。
可苏和樗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医修, 如今不过筑基期而已。
寻常的疑难杂症尚且可以全力一试。
她能做到师尊那样吗?
苏和樗的心跳得很快。
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姐姐,”苏和樗道,“帮我个忙。”
女修:“苏姑娘请说!”
苏和樗:“鬼婴劫这种诅咒不是迅速致命的类型, 但是传染力却很强。已经半天过去了, 我需要姐姐组织几个男修女修帮忙在每个屋子里排查。”
她条理清晰,字句分明。
女修听到师妹暂时还不会死掉,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现在就去!”
女修走前, 小心地将她的师妹放回地面。
地面上铺了一块绒毛毯子。
如今,苏和樗瞧着眼前昏迷不醒的第一位感染者,太阳穴产生了一阵阵刺痛。
她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师尊还在就好了。
想到师尊,苏和樗鼻子有点发酸。
但是她不能哭。
她还没有找到姐姐。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 苏和樗快速眨掉眼泪, 摸向了眼前昏迷不醒的病人。
寻常的诅咒有解法。最精于此道应当是符修。
苏和樗不确定这些修士中有没有恰好是符修的,她打算等会问问。
医修也有一部分会钻研诅咒。
医者仁心, 对医修来说,诅咒也算一种顽疾。
不同的诅咒有不同的解决办法。
有些需要用灵力驱散净化, 这是木灵根才能做到的事情。
有些则服药就好。
还有一些甚至只用在特定穴位放血即可。
鬼婴劫的棘手之处便在于没有一本书记载了它的解法。
诅咒的解法这么多,如果没有方向的话根本无从下手。
苏和樗打算将自己当做实验样本。
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匕首,在手腕上快速地划了一道血痕。
血液很快流出,苏和樗将手腕放到昏迷之人的嘴边。
鲜红的血缓慢地渗进唇齿中。
苏和樗记得她当时醒来之后还喝了许久的药,同时伴有针灸。
针灸的部位倒是记得。
药方却只有沈听寒知道。
距离那次诅咒解除已经八年了。
苏和樗也不确定她的血中还是否存在解药。
只能先试试了。
等待的时间是很漫长的。
期间苏和樗等来了她吩咐去办事的女修。
女修说,所有修士已经全部聚集到空地上了。
昏迷不醒的重伤者已经提前检查好了。
只有一个。
如今单独被放在一个房子里。
苏和樗道:“那把姐姐的师妹也运送过去吧。”
她伸手准备去搬,却被女修挡住了行动。
女修不好意思道:“既然这诅咒有传染性,还是让我来吧。姑娘你已经帮了许多了。”
虽然说着传染,女修依然毫不顾忌地伸手将师妹抱在了怀中。
苏和樗:“你不害怕吗?”
女修:“她是我的师妹呀,怎么会害怕。”
苏和樗心头无端漾起一片羡慕来。
她没有再言语,目视着女修和她的师妹出去。
太阳穴又开始疼了。
眼前似乎零散地闪过画面。
印象中,她好像也和别人问过问题。
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昏沉中,额头的细汗被轻柔地擦去。
“你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害怕你的。”
苏和樗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额头上被手帕盖住的感觉是真实的。
她瞳孔渐渐聚焦。
外出找草药的曈弄溪已经归来,身上还背着苏和樗给她的小背篓。
手里拿着一张帕子,曈弄溪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
记忆与现实重合。
苏和樗心脏蓦然慌乱起来。
眼下却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她简略地把事情经过告诉给曈弄溪。
“姐姐,你知道鬼婴劫吗?”
语气带着苏和樗自己都没曾察觉的希冀。
曈弄溪摇头。
苏和樗眸中染上一抹失望怅然。
“鬼婴劫是旁门左道。姐姐不知道才最好呢。”苏和樗笑道。
曈弄溪一把抓住了苏和樗的手腕。
苏和樗吓了一跳。
“姐姐?”
曈弄溪仔细观察了手腕上的伤痕。
尽管苏和樗已经动用灵力让它加速愈合了。
“你伤自己做什么?”
曈弄溪瞳色好像压了层黑云。
她在生气。
苏和樗缩了缩脖子:“我之前……受过鬼婴劫的诅咒。师尊给我治好了。我想着,也许我的血有些用处。”
手腕上的力度放松又加重。
曈弄溪语气严厉:“和别人讲过吗?”
苏和樗:“没有。他们才刚刚聚集到外面开始检查诅咒感染情况。”
曈弄溪望着苏和樗的双眼。
少女的眸子依然澄澈。
心底的石头平稳落地。
曈弄溪刚刚的慌张终于消散了。
“那就好。”她道,“不要暴露。”
如今聚集在这里的修士鱼龙混杂,暂时的平和是因为有更大的生死危机。
鬼婴劫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砸中了平静的湖面。
一定会有人因此生出其他的心思。
在没有明确解决办法的情况下,苏和樗作为鬼婴劫的幸存者,不会被当做救世主的。
曈弄溪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外出。”
采摘的草药已经足量。
她需要贴身保护苏和樗的安全。
而且……
诅咒绝对无法凭空出现。
施加鬼婴劫的人,就藏在那些修士之中!
走出房间。
苏和樗先看见了那个女修,她叫谢檀香。
谢檀香就站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捧着一张纸。
看见苏和樗和曈弄溪之后,急忙走过来。
“我们登记好了,苏姑娘,瞳师姐!”谢檀香把纸递给她们,“这里一共有三十个人,感染的五个,包括我师妹,已经登记在册了。”
“我们把他们聚集到一个房间去了。”
苏和樗:“辛苦了。姐姐你们先休息吧,我去屋子里面守着,顺便钻研一下解决办法。”
谢檀香解散了众修士。
苏和樗朝感染者的房子走去。
曈弄溪跟在身后。
马上要踏过门槛,苏和樗却突然停了下来。
“姐姐。”她无奈道。
曈弄溪:“怎么了?”
苏和樗指了指房间内部。
这些房子门窗如今都被紧闭,阳光无法直射,显得像是黑色的深渊巨口。
从门口望过去,可以瞧见地上铺着几层垫子。
垫子上躺着意识昏沉的感染者。
他们感染状况严重的,如今已经四肢溃烂。
站在门口都可以闻见腐烂的气味。
苏和樗:“姐姐,鬼婴劫是有传染性的。我是痊愈者,因此不怕。”
“但你不是。”
苏和樗踏过门槛,伸手扶住门框。
她对曈弄溪叮嘱道:“姐姐在门口守着也是一样。”
关门的手受到了阻力。
曈弄溪的剑柄抵住了门。
“不看着你我不放心。”曈弄溪道,“我不怕诅咒。”
说完这话,曈弄溪忽而眼前快速地闪过了画面碎片。
曾几何时,她好像也对一个人说过相似的话。
是什么时候?
曈弄溪不由得蹙眉。
苏和樗:“那我开着门,姐姐你一眼就能望到我啦。”
苏和樗是犟种。
曈弄溪也是。
不过眼下不是僵持的好时候。
曈弄溪只能选择苏和樗这个折中的建议。
她抱剑站在门口,视线一直环绕在苏和樗的身上。
像是一尊守护神。
苏和樗进入房间之后,视线在五个人身上审察了一番。
找到了谢檀香的师妹。
她是第一个被发现的。
但如今面上竟有些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起来。
因为鬼婴劫引起的溃烂皮肤日后可以再治。
如今还是要想办法先把烧退掉。
苏和樗伸手摸了摸谢檀香师妹的额头。
发觉温度已经正常了。
居然真的有用!
她的血可以当药。
不过即便烧退了,谢檀香师妹看起来依然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苏和樗打算再喂一点。
试探一下到底需要多少剂量。
匕首刚拿出来,身边就多出来了一阵冷冽的寒气。
清脆的声音响起,苏和樗手腕一酸。
她愕然回首,瞧见了门口怒气冲冲的曈弄溪。
曈弄溪按照约定,没有进屋。
只不过用灵力击落了她的匕首。
“姐姐……”苏和樗下意识出声。
曈弄溪:“你拿自己当药?”
苏和樗:“……”
少女垂下了眼眸。
“不然呢。”
她身上不谙世事、一派天真的伪装尽数消散。
苏和樗盯着曈弄溪,露出一个苦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姐姐。”
第126章 蓬莱岛(42)
岑旧和傅煊凪刚解决完一波妖兽。
人不是铁打的, 不停的战斗耗费了他们大半的精力。
两个人暂时找了个地方设置结界休息了一会儿。
“岑道友,你的猜想很可能是正确的。”傅煊凪道,“蓬莱秘境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妖兽。”
现在秘境全方位封闭, 而且还是天道亲自封闭的。
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妖兽本来就封印在秘境中的隐蔽空间中。
如今天道充当撒手掌柜之后, 封印势弱。
已经开始空间融合了。
“我们必须马上出去。”岑旧道。
傅煊凪脱口而出:“不行!”
岑旧看向他。
傅煊凪苦笑:“岑道友你可以出去。”
但是蓬莱岛不能。
倘若蓬莱岛弟子存活下来,且没有救下其他人的话, 那些业障与口舌足以让整个宗门万劫不复。
师尊好不容易争取来赎罪的机会。
傅煊凪不可能一个人出去。
“找到其他人,一起出去。”岑旧道,“我还在找师弟呢。”
然而这话也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
找到了又怎么样?
他们要怎么出去呢?
大乘期拼死才能突破的道韵。
他们怕是一起赴死也打不到这个阈值。
就在这时, 傅煊凪却突然觉得手腕一痛。
环绕的红线越来越紧, 像是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尽管什么都没有听到,傅煊凪还是下意识顺着红线延伸的方向看了过去。
远处山坡上逐渐升起一抹身影。
蓝衣飘逸,一双狐狸眼。
傅煊凪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师兄?!”
岑旧也跟着扭过头来。
果然看见秦雪霜正大步往这里走来。
他手腕上也绑着红线。
随着秦雪霜与傅煊凪距离的拉近, 红线逐渐弯曲缩短, 最后隐匿在空气中。
“本来是想赌一把的。”秦雪霜道,“还真让我给找着了,岑远之, 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随着他话音落下,山坡尽头又有一道身影。
岑旧猛地跳起来。
“竹时泽?”
来人正是他进入秘境的唯一初衷。
岑旧的师弟,竹景。
秦雪霜和傅煊凪听着这话音里满满的怒气,心有灵犀地后退了一步。
傅煊凪:“岑道友怎么看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秦雪霜:“假如你偷偷独自去了危险的地方被我抓到,你也得挨揍。”
傅煊凪:“……”
平时最爱笑的人一旦沉下脸来, 杀伤力是很大的。
竹景本来还沉浸在见到师兄的喜悦、激动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中。
然后突然瞥见了他师兄的脸色。
竹景刹住了步子。
他冷静道:“师兄, 我想我可以解释……”
啪地一声,拂衣剑击在了水墨剑的剑面上, 发出兵戈相见的清脆嗡鸣声。
岑旧皮笑肉不笑:“我让你一个人涉险了吗?”
竹景下意识回嘴:“可是……”
蓬莱秘境马上就要消失了!
他必须拿到牧柳,要不怎么救师兄啊?!
额头突然一阵闷痛。
是岑旧空闲的那只手, 趁着竹景不注意,狠狠给他来了一下。
“还敢回嘴。”岑旧道,“说明小竹子你还没有认识到自身的错误。”
称呼回来了。
师兄应该没有太生气吧?
岑旧:“还在走神?”
竹景:“师兄……”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了草笼,像个做错事情而努力讨家长欢心的小孩。
“是牧柳。”
被塞了满怀的岑旧愣了一下,便见一向鲜少有表情的师弟露出来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他彻底没了脾气。
罢了,师弟也是因为自己的伤。
他能怎么办?
骂也舍不得,打也舍不得。
秦雪霜走了过来:“你们重逢完了?”
岑旧听得懂他话里的打趣,没搭理他。
倒是傅煊凪问道:“师兄,你们是怎么碰上的?”
秦雪霜跟竹景走在一起,憋了一肚子的话,如今终于有人捧场了,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不知道……”
从如何与小师妹走散,遇见竹景、曈弄溪,再到三人商量寻找牧柳,及至楚师叔和小师妹汇合,秦雪霜一股脑全告诉了傅煊凪。
岑旧道:“哇哦。”
秦雪霜:“这就是你的评价?”
岑旧:“怎么,难道要我夸你真棒吗?”
秦雪霜:“……”
一阵恶寒,倒也不必哈。
傅煊凪道:“既然如此,我们去和楚师叔他们汇合吧。”
他刚刚还在和岑旧讨论破局的问题。
楚无思是个大乘期,比他们都应该靠谱。
秦雪霜道:“只是不晓得那个传承地在哪里?”
一筹莫展之际,突兀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
岑旧回头,瞧见是他师弟在说话。
秦雪霜意外:“你不是和我一块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也没看见楚师叔单独给竹景开小灶啊。
竹景:“我……”
他垂下泛蓝的眸子,似乎将要做一个犹豫不决的决定。
要说出来吗?
自己前世在蓬莱秘境活下来这件事。
理智站上了天平,在同伴目光的投射下不断加码。
“我……”
“请稍等一下,我有话需要和我师弟单独谈谈。”
竹景的话被打断了。
他看向突然出声的岑旧。师兄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这种表情。
竹景没有办法形容出来。
一种正式的、仿佛糅杂了风与雪的满是沧桑地表情。
竹景心脏不由得漏了一拍。
师兄……难道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秦雪霜表示理解,拉着傅煊凪走出岑旧放下的隔绝声音的结界。
现在只剩下师兄弟二人了。
“你是在梦里见过?”岑旧问道,“还是亲眼见过?”
他问的是传承地的事情。
竹景的心脏高高悬起。
“师兄,我不太懂。”他语气干涩。
岑旧:“我是重生的。”
两句话几乎是前后同时响起。
没有给竹景一点喘息的时间。
“重生?”竹景下意识重复了这个陌生又古怪的词语。
脸色一点点的变化,他才慢慢反应过来了师兄交代了什么信息。
似乎许多谜团一下子就解释通了。
师兄突然越狱,本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像是突然有了同伴一样,竹景终于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一些。
同时又有些世事弄人的无奈与好笑。
“前世的师兄……”竹景还是忍不住确认道,“现在在哪里?”
岑旧:“佩云死了。我出了凤梧城。”
竹景:“之后呢?”
岑旧:“我找上了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是要把过往的尘埃彻底擦拭干净。
竹景:“我杀了师兄。”
岑旧:“不是你杀的。”
“是我不想活了。”
前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
只有凤梧城是他的容身之所。
可等到程序死后,岑旧才发现,凤梧城不是家。
是他自作多情。
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挚友告别之后,岑旧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这个时候,活着有什么必要?
岑旧让师弟做了他的执刑人。
因为他以为……
“对不起。”
岑旧望着竹景。
“我以为你不会因为我伤心的。”
后来重生之后,岑旧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因为遭遇的变故太多,前世将自己囚禁在了牢笼里。
岑旧道:“掉下绝情崖后,我没有死。”
竹景猛地回声:“可是……!”
他分明记得,前世不久之后,陆研禀报了师兄的死讯。
“是病死的。”岑旧笑道,“我背负的业障太多。只是那孩子不知情。”
陆研给他安置了墓,替他下了葬,在岑旧人生的最后给予了他炽烈的温情。
岑旧:“你前世从蓬莱秘境活着出去了,我知道的。”
正因为能够活着出去,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情。
岑旧:“你找牧柳,是想赎罪。”
“可是,师弟,我从未怪过你。”
竹景的眼圈刷一下红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情绪起伏很大的人。
因为他知道,喜怒哀乐都救不了一个在深宫中被当做异类的胡人小孩。
他本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师兄。
“我……”竹景只说了一个字,忽而用双手捂住了脸,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以来压在他身上的那种沉重的罪孽感只用了如此轻易的一句便就此烟消云散了。
“别哭了。”岑旧道,“现在外面还有外人呢。等出去之后,咱们找个地方偷偷哭。”
竹景忽而想起那年的花鸟节。
作为公主的遗腹子,而且身上带有胡人的血统,他是不允许参加宴会的。
宫门不知被哪个恶劣的宫人上了锁。
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偷偷摸摸跑去看宴会了。
孤零零的异域小孩蹲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他很害怕。
高大的梧桐树显得阴气森森。
远处虽然很热闹,但也愈发显得竹景这里孤独凄清。
就在这时,梧桐树叶忽然猛烈地晃动起来。
将惊弓之鸟的异域小孩吓得大叫一声,朝后跌去。
“小心。”
清脆含笑的少年音。
小孩仰望,从天而落一抹云白锦衣。
好似翩然一轻羽。
“哎呀,走错了。”
白衣少年道。
“这里太黑了,分不清哪里是太子宫。”
他一扭头,露出皎然的眸。
“小孩,对不住,吓到你了。”
这般老成持重的语气,但少年本人其实也没大多少。
竹景脑袋都被吓木了。
他任由少年拉起手,站起来。
依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吓坏了?这可麻烦了。”
少年挠了挠头。
竹景嘴里突然尝到了软甜的糕点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这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白衣少年正举着一个油纸包。油纸摊开在他掌心里,上面放着几块精巧的糕点。
见竹景望过来,少年道:“好吃吧?我花大价钱买的。”
“本来是要送给太子殿下的。但是刚刚吓到你是我的错,”白衣少年道,“当做赔礼吧。”
他将油纸包塞给了竹景。
再次爬上梧桐树,消失不见了。
竹景把那个油纸包保存的很好。
每天只舍得吃一点。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油纸包不见了。
因为有寄人篱下的自觉,竹景在宫中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活着。
那是他头一次发火。
贴身婢女被抓到时,她还在嘴硬:“不就是外面街巷里小摊贩上的红豆糕嘛!您好歹也是皇亲国戚,计较这些干嘛?”
竹景心想,不是的。
那是他在深宫中唯一的慰藉。
他忽然萌生出了要逃离这里的想法。
这个想法在听到平远侯府一家无人生还时达到了顶峰。
竹景逃出去了。
他本就是没有人愿意要的累赘。
因此逃出去也很轻松。
刚出去的时候,半大孩子颠沛流离难免吃了不少苦。他半饥半饱、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平远县。
他不信少年就这样死去。
躲过了人贩,躲过了流匪,风雨大作的时候,就在破庙落脚。遍体鳞伤的少年意识昏昏沉沉,像是舔舐自己伤口的流浪猫。
突然,身上被什么东西盖住了。
唇边喂了些水和饼的碎屑。
竹景听见少年的声音说:“哪来的小可怜,和我一样没有家吗?”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瞧见灰头土脸却依然眉目清亮的少年。
可是第二天,少年就不见了。
竹景到处打听,最终得知少年发着烧替他买食物时晕倒在路边,被一个负剑仙人抱走了。
“您知道他是哪个门派的修士吗?”竹景抓住目击的小贩问道。
小贩挥了挥手:“这我哪知道。”
又过了三年。
竹景来到了无涯派。
爬过漫长的台阶,熬过心境的试练,在正殿中,竹景终于再次见到了岑旧。
他穿着白衣,也不再蓬头垢面,一如初见。
“我要拜柳剑尊为师。”当着众人的面,竹景镇定说道。
他根骨很好,无涯派的长老都在争抢他。
除了柳退云。
但竹景偏偏就是选择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剑尊。
“你确定?”李梦浮震惊道,“柳师弟他眼光很高的。”
竹景:“哪怕当剑尊的扫地仆人,我也愿意。”
众人都以为他是敬仰剑尊疯魔了,一时间七嘴八舌地劝阻起来。
直到混乱喧嚣中,传来了一声冷冰冰的“好”。
来到柳退云的洞府,作为师兄的岑旧帮他安置妥帖。
“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师弟啦。”
少年笑道:“我叫岑远之,你呢?”
他没有认出来自己。
竹景却并不失望。
因为——
“师兄。”
竹景唤道。
修士还有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足够他还恩了。
哪怕师兄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第127章 蓬莱岛(43)
竹景本来哭得止不住。
直到岑旧伸手指了指一边。
一扭头, 便瞧见两个凑热闹的脑袋。
秦雪霜:“岑远之说什么呢?把他师弟都训哭啦?”
傅煊凪:“居然真哭了。”
竹景:“……”
竹景瞬间面无表情。
“师兄,我确实知道怎么出去。”竹景道,“那个传承地里有出口。”
他曾经就是躲在传承地中, 直到秘境分崩离析。
随后, 传承地开始裂开,竹景掉入缝隙。
恢复意识的时候, 他已经在海里了。
前世应该有不少人都在传承地,比如曈弄溪也是靠着这个裂缝出去的。
但后来竹景根本没心情关注这些。
“你知道前世今生的事情,不用和别人透露。”岑旧温和道, “解释之类的事情, 有师兄在呢。”
坦诚布公之后,岑旧撤去了结界。
秦雪霜和傅煊凪措手不及被抓包。
“咳咳咳!”秦雪霜道,“我们没有偷听!”
岑旧:“你们在偷看。”
秦雪霜:“……”
秦雪霜:“这怎么叫偷看呢?”
傅煊凪:“正大光明的看?”
秦雪霜:“师弟你可闭嘴吧。”
“我师弟知道传承地的位置, 我们先过去和楚师叔汇合一起讨论一下怎么出去吧。时间应该不多了。”岑旧道。
秦雪霜和傅煊凪都是聪明人, 没有多问竹景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朝着传承地走去。
*
曈弄溪本来在看守着苏和樗。
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响动。
“谁?!”
剑刃出鞘,抵在了纤细的脖子上。
谢檀香笑了笑:“曈师姐,是我。”
她挥了挥手里的食盒。
曈弄溪:“我已经辟谷。”
谢檀香:“我知道。但是这种事情很耗费精力, 所以还是吃一些吧。”
曈弄溪没有吃饭的胃口。
但苏和樗忙活一天了,应当是需要进食休息一下的。
于是她接过了食盒。
“我师妹还好吗?”谢檀香问道。
曈弄溪:“烧退了,但人还没醒。”
谢檀香:“人没事就好!”
她拍了拍胸脯,似乎是在安慰担惊受怕一天的自己。
曈弄溪走到门口给苏和樗递了饭。
转身却发现谢檀香还在那里。
她不自觉地蹙了下眉。
谢檀香察觉到了:“抱歉,我有点担心我师妹。”
曈弄溪直言不讳:“你不能进去。你感染上了只会更添乱。”
谢檀香幽幽道:“瞳师姐说得对。”
两个人沉默以对了一会儿。
月光洒在她们二人脚边, 冷冰冰的。
谢檀香问道:“曈师姐可知道平远县?”
曈弄溪摇头。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谢檀香道, “只是因为鬼婴劫,想到了八年前听过的一则惨案。”
“曈师姐想听听吗?”
曈弄溪本是个漠不关心的性格, 却莫名被“平远县”三个字拨动了神经。
“你说。”
谢檀香:“当年平远县的凡人似乎就被人下过鬼婴劫。”
曈弄溪想起苏和樗说她也是八年前的幸存者,心脏忽而加速怦然了起来。
难道……这两者是有关联的?
“当时有些修士想要无情道骨——他们打听到平远侯夫人的小儿子就是。”谢檀香道, “曈师姐知道那儿子叫什么吗?”
“他叫岑、远、之。”
曈弄溪冷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曈弄溪注意到了谢檀香在说起这些时气质产生的明显的变化。
阴郁而沉重。
“没什么。”谢檀香眯起眼笑了笑,“就是和曈师姐聊聊往事罢了。”
曈弄溪:“既然你记得鬼婴劫,为什么不上报?”
谢檀香:“曈师姐是在怪我吗?毕竟已经八年了啊,我也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起来的。”
“曈师姐不想知道当年的结局吗?”
想的。曈弄溪想的。
平远县对她来说有种特殊的吸引力。
但曈弄溪不想听她说。
眼前的谢檀香明显别有用心。
“不想。”曈弄溪回绝道。
谢檀香:“也许会给苏姑娘提供一些线索呢。”
曈弄溪抬眸。
谢檀香:“施加鬼婴劫是需要代价的。诅咒会反噬施咒人的自身。更何况范围是当年平远县整个县城的人呢。”
曈弄溪忍不住道:“既然有报应,为何还要这么做?”
话音刚出,曈弄溪就后悔了。
她被面前这个人牵扯了心神。
“要怪就怪平远侯夫人啊。”谢檀香道,“为什么要护着自己儿子?”
“拿一个无情道骨来换一城人的性命不是很划算吗?”
“岑远之倒是被她瞒着跑出了平远县城。他连累了多少人呀。”
曈弄溪听得心里烦躁得要命。
她一剑刺向谢檀香的胸口。
谢檀香躲闪不及,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鲜血汩汩地留了出来,她却忽而大笑起来。
“你杀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岑远之报仇啊!”
曈弄溪不知道谢檀香是激动说错了,还是有其他的隐情。
她和岑远之又没什么仇怨,报哪门子的仇。
谢檀香眼神逐渐变得冷然。她道:“我发现了蓬莱秘境的出口。”
曈弄溪:“在哪里?!”
谢檀香:“就在我们脚底下。”
为什么突然又谈起这个?
谢檀香此时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太诡异了。
“这和你刚刚聊的有什么关系?”曈弄溪问道。
谢檀香吐出一口血,笑了起来。
“当然是……我发现需要献祭才能打开禁制啊。”
她的脖子上的伪装脱落,一道又一道的黑色丝线蠕动蜿蜒,爬上右半张脸。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好心办坏事的人了。”谢檀香道,“我明明可怜你们也被岑远之祸害过,才想着要救你们出去的。”
“为什么要救他们!”
谢檀香道:“因为烂好心导致你们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姐姐失去记忆,妹妹诅咒缠身,你们不觉得自己很愚蠢吗?”
曈弄溪听明白了。
鬼婴劫就是谢檀香下的。
第一个诅咒者就是她的师妹。
曈弄溪:“那可是你师妹!”
谢檀香:“我要是死了,还有什么师妹?!”
曈弄溪气得发抖,手上不再留情,一剑劈砍向谢檀香的脖子。
谢檀香脸上蓦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笑。
她脚下裂开了一个缝隙,缝隙相接,伸展出一块黑洞。
在剑气击中前,谢檀香被黑洞吸了进去。
与此同时,屋里传来苏和樗的惊叫声与重物落地的声音。
曈弄溪:“……”
曈弄溪握紧剑,下意识朝苏和樗那边望去。
黑洞闭合了。
*
谢檀香睁开眼。
一阵柔和的海风吹来,她不由得深深吸口气。
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鬼婴劫与曈弄溪留下的剑伤还在猛烈地撕扯着谢檀香的神智。
但她却露出来了一股解脱的笑容。
喉咙被扼住。
谢檀香垂眸,瞧见了一根悬浮的白绫。
她从蓬莱秘境传送到了绝情崖。
崖边站着一个白衣修士,鲛纱覆面。
“原来是沐安前辈,您在这里做什么呢?”谢檀香问道。
白玉京的掌门人冷眼俯视着她,手中操控着那段白绫。
“我不记得让你一个人出来。”
谢檀香:“您让我以命换命,保证岑远之活着出来。可是,凭什么呢?”
沐安:“我记得和你说过,你的父亲就是那个牵连平远县的傻子。”
谢檀香:“您是在替岑远之报复我们吗?真好笑。”
“明明最想杀掉他的,一直在和他对着干的,不就是您本人吗?”
谢檀香脸上的笑意猛然沉成一片郁色。
“明明只要牺牲他一个,我们都可以得救。你们这些拼命护着他的人都是蠢货!”
沐安八风不动:“你在秘境里知道了什么?”
谢檀香脸上有一瞬迷离:“我看见了……”
可就在她快要说出来的那一刻,天上突然降下一道雷光,罩住了谢檀香。
红颜瞬间殒命。
“天道……”沐安面色有些难看。
另一道身影浮现。
“怎么了?”
是有些沙哑的青年声音。
沐安:“谢檀香被天道蛊惑,没将岑远之带回来。”
青年轻笑一声:“这样啊。”
“你应该相信我师兄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说这话时,青年眸子里迸发出奇异的神采。
可惜沐安不关心,也不理解。
“锁灵藤有异动。”沐安道,“我要回白玉京一趟。你帮我看顾一段时间。”
在沐安动身离开前,青年叫住了他。
“沐安。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人族有个道理,叫做……”
“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语气森森,压着阴郁。
沐安冷然:“那是对你们人类来说。”
身形消失不见,沐安离开了。
青年目光放到远处的海上。
白雾渺渺,隐约可见远处的小岛轮廓。
明明旁边还是谢檀香的尸体,青年却面色如常。
他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蓬莱岛缓缓升起的日出。
粲然的日光通红灼灼,将海平面映照得通红一片。
连青年的眸底都染上了诡异的暗红。
他穿着无涯派绿色的道袍,头发被规整的束起,腰侧挂着的一柄折扇是历代无涯派掌门人的标志。
唇红齿白,眉眼深邃,眼角自然下垂,看起来有几分柔弱无害。
眉眼间却一直挂着一股阴郁之色。
“五年了啊……”他喃喃道。
蓬莱秘境里面的人没有时间依据,便无法真正感知到外面时间的真实流动。
但五年的时间足够天翻地覆了。
五年,可以让少年长大,改头换面。
五年,可以让一个人人嘲笑的修罗族混血成为无涯派实际的掌门人。
吟九幽幽地望着寂静的海面。
他轻声道。
“师兄,你要是死在里面就好了。”
第128章 蓬莱岛(44)
“这是……怎么回事?”
秦雪霜后退一步。
眼前的传承地的禁制摇摇欲坠, 哪怕是还隔了一段距离都能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哀恸。
肉眼可见地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秦雪霜脸色变了:“小师妹还在里面!”
“等等!”突然出声的源头来自另一边。
傅煊凪拉住躁动的秦雪霜,转头看向来人。
“顾羽?楚师叔?”他惊讶道。
来人正是顾羽一行人与楚无思。
没想到顾羽他们行动如此利索。
再一瞧到楚无思凝重的面色,傅煊凪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楚师叔难道已经知道了……谢师叔身死的事情?
“里面不对劲。”楚无思说话却是如常, “不要轻举妄动。”
秦雪霜心里焦急。
不能自乱了阵脚。他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岑旧出声道:“有鬼婴劫的气息。”
傅煊凪:“鬼婴劫?”
秦雪霜:“怎么会是这种诅咒?!”
沈听寒抱回苏和樗的时候, 小师妹中的便是这种诅咒。
后来师尊花了自己近五十年的修为,用灵力在苏和樗体内设置了禁制, 才阻止了诅咒的蔓延。
因为鬼婴劫无解。
就连沈听寒也只能做到减缓发作。
“谁这么恶毒?!”秦雪霜气愤道。
禁制忽而松动了。
走出来了一个人。
是曈弄溪。
她脸上血迹斑驳,步履缓慢。
怀中躺着一个意识昏沉的人。
剑被她放在那人的双臂间,剑刃上残留的鲜血一点点的流到地上。
“师尊……”曈弄溪目光呆滞地看向楚无思, 声音哽咽, “是我的错……”
因为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怖,不少修士都不禁后退了几步。
“你做了什么?”楚无思问道。
曈弄溪垂下头:“有个修士施加了鬼婴劫。小妹又突然昏迷不醒,我没办法……”
“将他们都杀了。”
语气依然轻描淡写, 里面夹杂的分量却重如千钧。
从理智上来讲, 她做的完全没有错。鬼婴劫传播速度极快,如果不是曈弄溪当机立断,在场所有人一个也逃不了。
可那毕竟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人命意味着业障。
曈弄溪这般作为, 便是断了她今后的飞升路。
这个事实太过震惊,导致没有人注意到曈弄溪对苏和樗转换的称呼。
“那个人跑了。是我无能。她临走前跟我说,这里有个出口。”曈弄溪道,“需要以命换命。”
“我杀了二十个人。”
“现在有二十个人可以出去了。”
她朝着楚无思跪了下去。
“师尊,恕弟子不孝, 今后不能再……侍奉您了。”
泪水顺着曈弄溪的面颊留下, 洗净了部分血迹。
露出来了半张黑色丝线蠕动的面容。
“她也染上了鬼婴劫!!!”
一阵惊呼,兵荒马乱的躲避。
曈弄溪:“小妹一直不醒, 我想让师尊把她带出去……找个医修看一看。”
她将怀中苏和樗轻柔地放在了地上。
楚无思的身躯微微晃动。
她像是头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弟子。
楚无思是在平远县捡到的曈弄溪。
那时候的她奄奄一息,浑身上下都是剑伤刀伤。
谢冷玉和楚无思拼命救治, 醒来之后却失去了记忆。
楚无思没想过让曈弄溪恢复记忆。
尽管后来她已得知平远县的惨案。
这是她作为师父对徒弟的私心。
过往尽是遗恨的话,不若相忘。
曈弄溪醒来之后,性子便是孤冷的。
楚无思本以为她本性如此……
如今的曈弄溪却显出来了某种被她忘却的柔软情态。
楚无思垂眸盯着地上昏迷的苏和樗,手握紧了佩剑。
“你想好了?”她问。
曈弄溪闭上了眼睛,扬起脖子,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楚无思劈砍了一剑,却只是落在了曈弄溪的裙衫边。
地面上的草被剑气激得歪斜一片。
“师尊?”曈弄溪迷茫道。
楚无思道:“鬼婴劫不是全然无解,我们出去再说。”
“楚掌门!您怎么能这样?!她身上可是会传染的鬼婴劫啊!”有修士忍不住说道。
楚无思不是谢冷玉那种温柔的性子。
她目光扫中说话的修士,一剑把他劈飞了出去。
修士躺在地上吐着血。
楚无思道:“你可以选择不出去。”
“……”
寂静。
一阵寂静。
在秘境太久了,险些忘记楚无思不是什么善心的主了。
楚无思又看向曈弄溪:“抱起你妹妹,出去再算账。”
曈弄溪:“……好。”
岑旧和竹景在所有修士最后进入了传承地。
他们二人在此间一直没有过多的说话。
岑旧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总觉得天道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去。
传承地此时一片狼藉。
感染鬼婴劫的修士们全身腐败的躺在地上。
地面上横裂出一个黑色的大洞。
洞里深不见底,轻易勾起最深的恐惧。
“从这里就能离开吗?”
有人有些畏缩。
楚无思没有回应,显然也在度量。
地面却颠簸起来。
远处传来如山啸一般的声音,地面上的碎石战栗蹦跳。
修士们身形摇晃,丈二摸不着头脑地互相来回打量。
“是妖兽潮!!!”
果然。天道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离开。
岑旧和竹景走出禁制,可以看见远处乌泱泱的一片。
宛若蝗虫过境。
都是想要挣脱禁制去往人间的妖兽。
可……如果他们一旦出去,这些妖兽冲破禁制只会是时间问题。
岑旧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秦雪霜的狐狸眸满是沉郁:“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出——岑远之,你还记得是和你说过什么吗?”
岑旧:“我记得。”
秦雪霜露出笑容:“那交给你了。”
傅煊凪沉默地走到他身边。
其他修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蓬莱岛的弟子一个又一个地走了出来。
“唉,本来以为能够活下来的。”
“不能给师尊丢脸嘛。”
“那个阵法是什么,再复习一下!”
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楚无思不禁出声:“你们……”
秦雪霜朝她作揖道:“蓬莱秘境出事之后,师尊和我们翻阅了所有典籍来寻求解决的办法。我们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最坏的可能,也准备了应对之法。”
“有个阵法可以将这里冰封起来,沉入深海。深海温度很低,应该可以再冰封千年。”
“至于千年后嘛……”
秦雪霜弯起了那双狐狸眸,一派少年意气。
“师尊说,倘若千年后的后人连我们的程度都做不到,那也就不必救了!”
轻佻而张狂。
确实像是那个年纪轻轻就修成大乘期的天才所说的话。
可……凭什么呢?
楚无思为蓬莱岛感到不值得。
“快走吧。”秦雪霜道,“我已将蓬莱岛所有的传承心法交给了好友。”
“他会将蓬莱岛延续下去的。”
楚无思看向岑旧。
却发觉青年的眼尾有些发红。
她终于狠下心来,对顾羽等修士说道:“走!”
众修士跳入黑洞之后,便都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雪霜道,“我好像听见了海浪声。”
他的语气带了些怀念。
蓬莱岛弟子已经布置好了阵法。
只有岑旧还没离开。
秦雪霜:“岑远之,你居然还想让我跟你单独作告别吗?别太矫情了!”
明明骂矫情的是他,落泪的却也是他。
秦雪霜拿剑的手却是稳的。
“其实……我从论道大会被你打输之后,并没有不服气。你真的很厉害,是我拉不下面子。”他认真道。
岑旧:“我知道。”
秦雪霜:“你知道你还跟我天天传信互骂,你真讨厌!”
岑旧:“我那传信的法器都只送给朋友。”
朋友吗?
真好。
泪眼婆娑间,秦雪霜咬牙切齿地露出一个笑。
“所以这是你欠我的!记得我们的约定!”
只要有人记得海上曾有孤岛,他们就没有真正的死亡。
他们只是沉眠于深海,等待拨云见雾的一天。
“好了。挡着我们启动阵法了,走吧。”
一阵灵力不算温柔地扫向岑旧。
把他击落进了黑洞中。
秦雪霜唉了一声。
傅煊凪道:“师兄,你该好好告别的。”
秦雪霜:“用你教师兄做事?”
傅煊凪无奈道:“你也该跟我好好做个告别。不能厚此薄彼啊师兄。”
妖兽潮静止在了原地。
漫天冰雪覆盖了视野中的一切区域。
蓬莱岛弟子们也在这冰雪之中凝固。
傅煊凪和秦雪霜修为较高,因此还未曾真正冰封。
冰寒之中,仿若世间只剩下了两个孤独的灵魂。
身上传来极速下坠的感觉。
蓬莱岛随着阵法启动,开始下沉。
一直沉到深海没有光线的地方,将过往的罪孽全部淹没。
“你说,深海会不会很冷?”秦雪霜问道,“有多冷?”
他的灵力已经干涸,呼出的气白渺渺的。
傅煊凪道:“我陪着师兄。”
秦雪霜瞪他:“你又不能取暖。”
傅煊凪拉起他的手。
掌心居然还有点热意。
“起码可以暖和一些。”他认真道。
秦雪霜:“这也是你从书上看来的吗?放心,我把你喜欢的孤本也交给岑远之了,不会……”
“傅煊凪?”
身边已经没有了回应。
掌心的热意渐渐消逝。
秦雪霜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前只有冰雪。
他叹了口气。
在无人应答中问出来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千年之后,会有人在海边眺望时,想象海面云雾飘渺时的孤岛吗?”
黑暗中,秦雪霜自问自答。
“我希望不要有人忘记我们。”
蓬莱岛沉没了。
海浪咆哮,宛若悲歌。
岑旧昏昏沉沉地躺在坚硬的石头上。
额头被人轻轻蹭了蹭。
“师兄。”
他这是在哪?
这声音是谁?
岑旧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脖子就被人狠狠地掐住了。
岑旧听见青年狠厉却又难过地说道。
“你为什么还是活着出来了?!”
第129章 故人叹(1)
岑旧被掐的越来越难以呼吸。
他想睁开眼, 却怎么也睁不开。
周身的力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岑旧运转灵力,经脉便传来钝痛。
这个状态明显不对。
他张了张嘴,竭力挤出来了声音。
“我……知道你是谁。”
脖子上的力道顿然变轻。
紧接着, 是那道沙哑的男音。
“不可能。”
岑旧大口护着气, 眼睛终于睁开,出现了渐渐模糊的景物。
他望着面前的绿袍青年:“小九。”
表情没有出现意外和震惊。
吟九后退了一步。
他彻底松开了岑旧。
“师兄, ”吟九笑道,“我这五年很担心你。”
居然已经过了五年啊。岑旧摸着火辣辣的脖子想道。
他冷冷地盯着这个似乎从没有真正认识过的师弟:“担心我活着出来吗?”
吟九:“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
岑旧:“吟怀空,我应该没欠过你吧?”
吟九没有名字。
怀空二字还是岑旧捡他回来时帮他取的。
但岑旧不爱这么叫他。
小九是独属于岑旧的称呼。
吟九沉了脸:“师兄, 你不信任我吗?”
岑旧心想, 他信任个屁。
刚刚还掐他脖子,现在装什么呢。
之前陆研撞见内鬼时,岑旧就上了心。
他最开始也是被内鬼举报。本来以为是李梦浮, 但陆研撞见的却是一个弟子。
无涯派的弟子都是他的师弟师妹, 岑旧亲手照拂长大的。
要他怀疑,也着实太残忍了些。
“秦雪霜曾跟我警告过你,师尊在你入门时也曾提示我你怀有异心。”岑旧道, “倒是我一叶障目了。”
吟九:“闭嘴!”
他面目扭曲起来。
显然是被岑旧的话刺激到了。
吟九:“你知道,柳剑尊那句话成了我的梦魇吗师兄?”
吟九:“你不知道。”
曾经的幼童在经历剧变之后其实仍然怀着赤子之心。
他将岑旧视作他的神明。
吟九以为自己得到了神明的垂帘。
直到——
冷冰冰的剑尊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周遭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有好奇,有嫉妒,甚至有怨恨。
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幼童发窘, 他只能拼尽全力在层层叠叠穿着相同校服的青年中寻找岑旧。
“此子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哗然声音在殿堂中如浪潮般迭起,落在吟九身上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又可憎。
漫天的戏谑与鄙夷瞬间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柳师弟这是什么话?”李梦浮问道。
柳退云:“他是修罗族。”
不要说出来啊!
吟九在心里咆哮着, 终究感觉出来了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像是一个人竭尽全力扒住了悬崖边,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但终究没有什么用。
分明是跪在高殿之上, 他却有了急速下坠的失重感。
修罗族在现世通常指代的是混血。
因为纯血修罗族在千年之前就已经灭族,存活下来的已经是半修罗半人类的族群。
一代代继承下来,修罗族的血脉被稀释得几乎没有。但却留下来了最为致命的一点。
修罗族的骨血和人类不同。
十分的……具有研究价值。
于是,修罗族的混血被妖魔化了。
分明和人类有着相同的长相,说着相似的语言。
凭什么……
当柳退云不留情面地说出他有异心那一刻,他就已经注定堕落深渊。
他的神明,他自以为的神明当时在哪里?
神明没有来救他啊……
高高在上惯了的神明,根本就就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
为什么一开始要给予他的希望?!
吟九盯着岑旧。
明明阔别了五年,他却依然记得他的五官细节。
因为日日夜夜,他都在思念。
思念,却又长恨。
欲他生,恨他死。
吟九喃喃道:“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死在秘境里,倒也不必让他袒露开这些罪孽。
也不必……
拂衣剑刚飘起,直指青年的喉咙,在半空就凝滞住,重重地落在地上。
吟九脸上的笑意彻底冻结。
“师兄,你要杀我?”
他脸上涌现出纷繁的情绪。
惊怒,悲伤,甚至夹杂了一丝孩子气的委屈。
岑旧完全不理解他在难过什么。
经脉凝滞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甚至带出来了硬生生的痛感。
“你封了我的灵力。”
不带疑问,确认的语气。
吟九:“对。”
岑旧:“我不杀你,你打算对我干什么?”
吟九没有回答。
只是掏出了他的剑。
吟九的剑偏向轻巧迅捷,剑刃薄而剑柄长。
他站在原地,剑尖便距离师兄的心口有咫尺之遥。
岑旧气笑了:“你想杀我?”
吟九抬眸:“师兄,你欠我的。”
岑旧:“是。我欠你的,我就应该让你死在那一年的大雪里。我捡你回门派,我师尊带你修炼,在你眼里难道什么都算不上吗?”
吟九的眼圈红了。
岑旧却始终不为所动:“你刺下去,便不要再喊我师兄了。”
“过往恩怨……”
半大的少年弯腰抱起雪地里快被冻僵的小孩,带他回了山门。
教他吃饭,教他读书,教他练剑。
最好的都捧给他。
可小孩回报给少年什么?
是前世的声名狼藉、孑然一身。是这一生师尊飞升差一点的前功尽弃。
是现在的剑尖刺入胸口,冰冷海风拍打于两个人的间隙。
岑旧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
哪怕前世业障缠身时,也没有这般,疼得仿佛四肢百骸都打碎了重新组合。
“好……”
胸口的血迹迅速地弥漫开。
“一笔勾销了。”
吟九听见他无波澜却触目惊心的语气,动作似乎很明显地慌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要去擦掉岑旧唇边的血,脸上带着一种做错事的凝重。
“师兄……”他仓皇而无力地喊道,“别不要我。”
岑旧面无表情:“你叫错人了。”
“吟九,别让我再遇见你。”
“不然,我必杀你。”
吟九发疯似地喊道:“你凭什么不想见我?”
岑旧:“……”
他闭了闭眸,在吟九仓促后退时,伸手拔出了胸口插着的细剑。
细剑被无情地仍在吟九面前,血迹污染了土地。无一例外地不彰显着他刚刚做的混账事。
吟九居然哭了。
“师兄,我错了。”
岑旧心想,你还真是会演。
身上有个洞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冰冷的风不住地灌在体内。
他捂住胸口,打算绕过面前的吟九。
却在这一刻——
“师兄!!!”
惊慌而混乱的青年崩溃大喊。
但喊声很快就被四周猎猎的风声遮盖住了。
前世的景象再度上演。
青年摇摇欲坠,宛如断翼的残鹤一般坠入了绝情崖中。
“我杀了岑远之?”
本来横尸在原地的谢檀香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在师兄弟的闹剧中,她悄悄地潜伏到了岑旧的身后。
青年受了重伤,又被吟九封了灵力,因此没有察觉到谢檀香的杀意。
鬼婴劫已经完全腐蚀了谢檀香的脸蛋。黑色丝线蠕动得像是无数条蚯蚓,她站在崖边,崩溃而压抑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我报仇了……我终于……”
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吟九面目通红地将剑插进了她的喉咙里。
“你凭什么杀了他……”吟九笑过哭过,如今却只剩下偏执的疯狂。
他拿着剑泄愤似地在谢檀香身上扎着。
谢檀香没办法痛呼,也没办法回答吟九的问题。
她的喉骨被吟九劈断了,只能发出嗬嗬声。
“不……这么做太便宜你了。”
吟九喃喃道。
“我要把你喂虫子,把你炼制成蛊。让你永久地活下去,让你一直受折磨。”
他不敢再看师兄掉崖的位置,拖着半死不活的谢檀香,疯疯癫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
被推下崖时,岑旧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又来?
前世经历过的似乎在今天重回正轨,非要拉扯他回到应有的结局。
但是……这一次真的没有人来救他了吧?
没想到他一时心软,提前去了回舟遇难的地方把他救下来,兜兜转转反倒害了现在的自己。
也不知道秘境关闭后,时泽、楚师叔还有那对姐妹现在在哪里?
可不要让时泽看见了。
好不容易才安抚好的师弟。
“……”
啊,应该没有别的遗憾了。
死得这么轻而易举,还真是他岑远之的奇耻大辱。
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的死法?
他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
青年的意识因为伤势彻底消散。
身躯下坠在山崖间,周遭一只巨鹰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上的血肉。
巨鹰挥动翅膀,开始行动了。
可还没等它碰到岑旧,一股火红道韵自青年乌发间的发带激出。
将巨鹰整个烧成了个会飞的火球。
凤鸣响彻在了绝情崖中。
火红的道韵淹没了整片山谷。
一道巨大的、周身燃烧着流火的神魂轮廓浮现出来。
天空滚动起了黑云与雷光。
天雷劫现,要将终于现身的凤凰即刻毙命。
可却统统被凤凰硬生生接了下来。
一声不吭,不动声色。
祂平稳地落在青年身下,托住了一直下坠的身躯。
在无数道天雷的威慑下,灵活闪避,最后落到了一处山洞外突出的平台。
尾羽卷起,身形缩小。
将青年放到地上。
巨大的火凤变为一个红衣男子。
沉默地望着外面浑浊的天空。
想引祂出来,用如此卑鄙的法子。
天道成功了。
祂召唤出凤魄,源源不断地注入岑旧的伤口。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岑旧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
他很明显的惊讶。
凤凰不得不承认烛龙说的是对的。
可心头还是涌现出来了不明所以的难过。
眼前的青年,形似故人,心也似故人。
可终归……不再是祂。
故人相见,终究不再相识。
也没有更多的时间……重新认识了。
凤凰叹了口气:“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简要告诉你一些有关于你师尊和程虚怀的事情。”
“包括,为什么你会重生。”
第130章 故人叹(2)
“你师尊在你前世死后寻找了许多法子, 想要复活你。以至于这成为了他的心结。”凤凰道,“后来,他拜访过一次程虚怀。我因此从中被唤醒。得知你的事情后, 我认出来了你。”
凤凰是古神, 和天道一样,不受天地法则的约束。
因此, 祂做了一件违背伦常的事情。
“只是当时我的灵力不足。程虚怀帮了我。”凤凰道。
“时间倒退了。”
可是还是只能倒退一部分。
岑旧道:“从来没有什么重生……”
原来大家都是在从头来过。
怪不得师尊会记得,怪不得时泽也有前世的记忆。
他们是前世执念最深重的两个人,记忆无法得到覆盖。
“这场回溯是靠程虚怀的灵力维系。”凤凰道, “如今回溯终结, 他……来不及和你说这些了。”
岑旧问道:“那你呢?”
凤凰一愣。
“……我吗?”红衣男子道,“我早已四分五裂。”
为了保留最完整的意识,祂舍弃了一切。
祂不想和烛龙一样, 选择转生。
凤凰想记得使者大人, 想在重逢时还能遇见祂。
哪怕不知何时会重逢。
祂会守着这份记忆直到很久以后。
“我对不起程家人。我留给他们的是情丝。”凤凰道,“为了骗取天道的注意力,我不得不让他们背负上永世的情劫。这一代, 我察觉到你来了之后,给那个小姑娘留了一缕凤魄。凤魄与龙魂结合,能够打开天外天。”
“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
红衣男子道:“千年之久,竟好似一场大梦。梦醒了……”
“我也该歇一歇。”
祂的身形不断变得透明虚化。
直至在空中散做点点光芒。
岑旧伸出手,捞住那些光点。炽热温暖, 像是人的体温。
凤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不会死, 只是转生。等到情丝与凤魄归位,我便是还是我。”
“记得去找我。”
光点弥漫, 于空中飘下一朵红色尾羽。
身后的发带彻底损坏,被凤凰的气息灼烧为灰烬。
岑旧的青丝散了一地, 铺散开来。
他身上白衣现在铺满了红色的血迹。
轰轰烈烈的山风呼啸擦过洞穴边缘。
那抹红色转瞬即逝,竟仿若从未存在。
倒真有些如梦似幻、不分真假的感觉了。
岑旧站直身体,转身查探洞穴。
这里他记忆很深刻。没办法不深刻。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方,在满心求死时,却有人救了他,给他了最后的栖息地。
凤凰是故意将他放在这里的。
这里是前世的终结,回溯的结局,也是全新的开始。
岑旧摸着岩壁上光滑的青苔,指尖存留着潮湿。
有一个瞬间,他似乎听见了外面的攀爬声。
这声音很熟悉。
在前世岑旧重伤昏沉时,陆回舟总是发出这样的动静。
他以凡人之身,每天就这么爬来爬去,采药,觅食。
一点点将岑旧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岑旧不自觉地出了神。
凤凰治好了他的外伤,连吟九设下的禁制也解除了。
只是心口还是疼痛。
从前世遗留下来的讨厌背叛的顽疾此时化作心脏的淤血,堵塞着他的喜怒哀乐。
一时半会还要消化一会儿。
岑旧很累。想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即便是这种冷硬寒潮的山洞,也比外面亮堂的人间让岑旧感觉到有安全感。
他倚靠着崖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因为两侧狭窄,只能蜷缩着双臂双脚。
像是一只受了伤之后躲在洞穴给自己舔羽毛的白鹤。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原来不是错觉吗?
岑旧抬头,有些意外地和外面进来的玄衣身影对上了视线。
五年不见,少年的个子愈发高挑。眉目深邃,五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混杂着别有一番风味的俊秀。
脸型看着瘦削了一些,愈发显得面容锐利,自带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
岑旧的脑袋一阵发晕。
竟不知道他这是在什么时间段?
是前世,还是今生?
或者说,他只是怕徒弟忘记了他。
作为师父,岑旧并不合格。
一路为了自己的事情奔波,连正常的相处的时间都很少有。
五年的时间,足够小孩长大并且忘记他了。
毕竟他当时连道别都是匆匆。
岑旧胡思乱想着,竟生出来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显得像是漠然的无动于衷。
啪的一声。
他长大成人的徒弟怀中的草药断断续续地掉了下来。
再啪的一声。
岑旧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径直下跪的少年。
“师父。”即便五年过去了,说哭就哭的少年留着泪,委屈得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您别不要我……”
岑旧:“……”
岑旧终于发现,他给自己设置的剧本不太对。
看着抽抽噎噎的小徒弟,岑旧心里有点发慌。
纯粹是被眼泪砸的。
与此同时,他也没想明白小徒弟自个端的是个什么戏码。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他这种话?!
“那个……”岑旧试图开口。
刷的一下。
陆研拔出了剑。
岑旧:“……”
刚刚才有的被捅事件,他有心理阴影啊!
岑旧后退了一步。
小徒弟更悲伤了。
“您连清理门户都不愿意吗,师父?”他道,“没关系的,回舟自己来也可以。”
岑旧头都大了,赶忙叫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清理门户了?!”
陆研:“五年前……您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您是不是生气了?师父,您怎么样对待回舟都可以……”
岑旧:“停。你让我回忆一下。”
他揉着额角,在小徒弟眼巴巴的注视下默默转了个身。
本来就没怨过陆研。
依照竹景那性格,高低是会进秘境一趟的。
这徒弟心思一向拧巴,看来是不辞而别把他吓到了。
就是这个说话语气怎么怪怪的?
想不通。
可能是孩子大了吧。
岑旧再度扭回来:“我没怪过你。当时是事情紧急……”
陆研一把站起来:“师父,您还要我对吗?!”
他语气惊喜,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岑旧总感觉自己被演了。
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记得徒弟很乖啊。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心眼子呢。
陆研一站起来,他竟生得比前世还高。高挑而精壮的身躯挡住了山洞外的大半光线。
像一堵墙。
岑旧:“……”
这么高啊?!
完全不能把这个身高跟刚刚哭哭啼啼的小徒弟结合起来啊!
“怎么了师父?”陆研问道。
岑旧:“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地方按理来说只有岑旧知道。
陆研道:“是程前辈告诉我的。他让我来这里等师父。”
瞧他身上的穿着,估计已经等了好久。
陆研的说法也和岑旧对上了。
“师父,”陆研道,“师叔可还安好?”
他语气小心翼翼,脸上也是明显的担忧。
岑旧顿了下,有些欣慰。
陆研曾经心思太过偏激。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岑旧一直很担心他会误入歧途。
这五年还是长进了不少的。
岑旧道:“都出来了。不过我出了点岔子。”
其实岑旧都不用说。
刚来的时候,陆研就看见了岑旧身上的血。
要不是感觉不到岑旧身上的血腥味,陆研现在都要急死了。
即使这样,在听见师父出茬子时,他还是紧张地问道:“师父,怎么了吗?”
岑旧顿了一下。本来没打算和陆研细说吟九背叛的事情。
但又想到陆研今年应该已经十七岁了,也算是个大人了。
前世的惨痛经历给了岑旧一个提醒。
不要一个人妄图背负一切。
于是岑旧把绝情崖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陆研。
少年的脸一点点冷了下去。
“下次见面,我要替师父杀了他。”陆研保证道。
岑旧:“……”
岑旧无奈道:“孩子话。”
陆研想说,他这五年不是完全没有举起过剑替师父清算过那些说他闲话的人。
但转念一想,师父如此善良的人,估计接受不了他满是腌臜。
他应该扮演一个听话而乖巧的徒弟。
陆研道:“我听师父的。”
在师父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将吟九杀掉就好了。
岑旧完全不知道陆研心里的小算盘。
他在想之后要怎么办。
白玉京是要去的。
可沐安最近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
岑旧本以为他会守在蓬莱秘境出口等自己出来呢。
而且……吟九以为自己死了。
这个机会不能完全浪费。
岑旧要报仇。
他要报仇的对象很多。沐安,天道,吟九,以及年少时戕害他们一家人的所有修士。
假死虽然骗不了天道。
但可以骗许多人。
远处的天际突然传来了渺远的钟鸣。
是来自凤梧宫的丧钟。
程虚怀陨落了。
他用灵力维系了整个溯洄,溯洄结束,便耗尽性命,油尽灯枯。
岑旧沉默了一会儿,表当默哀。
他对程虚怀是很感恩的。
年少时的莫逆交,逆境时的支持者,以及为天下苍生的大爱者。
但程虚怀一定不是想让他出面哀恸。
他要把握住程虚怀给他的最后一次便利。
岑旧转头对陆研道:“带着我的尸体去凤梧宫,能做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