貊绣领命离开后, 邬有期又返回到帐篷内。
霜严宗所在的重雪岭,不仅仅是锦州大陆东部、靠近极东冰线的一座高山,还是重要的海岸港口。
从重雪岭入北海再往东, 穿过一整片幻映海后, 就能够达到修真界的边缘,通达其他境界。
就像他们现在所在的西戈壁,再往西靠近昆仑山,通过山峦之巅,就能到达禅意门、进入西佛界。
而貊绣提到的商路, 算是北族人早年开拓的通往北海的航线, 后来修士们也加入其间。
北海有数个鲸帮, 不仅捕捞海鱼, 也有散修在门内做客卿,能接取委托, 替锦州大陆修士们找生于界缘的东西。
——比如, 无名魂师提到的定魂草。
定魂草陆生,常见于两界边缘, 喜干旱背阴之地。
而北海界缘中产生的天材地宝, 多半是那些药修丹修的挚爱——一些水生的罕见花草虫鱼。
邬有期打了个呵欠, 这些日子藏匿灵力魔息,连日奔波他也有些累了,便搂着顾清倚缓缓陷入沉眠。
至于数千里之外的霜严宗,那便留给修真界那群老头子自己去烦忧吧——
实际上, 在发现了深藏于墓室之中的货物后,印雪思反而不着急从山腹内出去了。
他迅速传音给了几位还在外面狼狈逃窜的长老, 请他们速速到先祖的墓室中来。
长老们大多姓印,算是印雪思的族亲, 听得命令后,十分负责地抓着内门管事来到了墓道内。
他们进来的时候,印雪思已经点亮了墓室四壁上原本悬挂的油灯。
明亮的光线下,内门管事一看那些货物就煞白了脸,人也委顿下来、脑袋耷拉着。
至于几个长老,他们当然和印雪思一样,认得出来灵源君的印鉴,因而恍然地转头瞪向内门管事:
“你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的连襟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你们就算是开通了新的商路,这么多的货单,你吃的下来吗?!”
内门管事没说话,面色灰败。
几位长老骂骂咧咧,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倒是印雪思摸了摸下巴,有些佩服姐姐的好手段——蛰伏隐忍数载,从未放弃过逃生。
而且,竟然能从铁板一块的印家内部,找到内门管事和他的连襟这个漏洞。
这么一点人求生的本能,竟然能被她利用,从而撕开巨大的口子,连霜严宗带商道,全部掀个底朝天。
也难怪,父亲生前总是拿他和姐姐相比,私底下频频暗叹——可惜姐姐不是男子。
小时候,他还会为姐姐分辨两句。
但随着年龄增大,宗门内倾斜给他的机缘越来越多,他顶着少门主身份能得到的优待也越来越多。
渐渐地,他就开始缄口不言,再往后,印雪思反过来还会去劝劝姐姐。
记着那时候,姐姐还是个很明艳的人,听了他的话也不过是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脑袋说他不懂。
而随着父亲的逼迫越来越紧,他能看见姐姐脸上的笑容逐渐减少,性格也变得更加倔强倨傲。
与他的关系也越来越坏,事事与他相争,对着他也是冷嘲热讽,不阴不阳地讲话。
因此,他也不太愿意和姐姐相处,两个人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
后来,长老们带着他外出历练,再回来,就得知了父亲要姐姐下嫁给宗门一个不起眼弟子的事。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前情——
姐姐竟然想要脱离宗门,甚至放弃霜严宗大小姐的身份、褪去一身灵力,选择和一个北族人私奔。
印雪思的第一念是觉得荒唐、不可理喻,可静坐下来思忖片刻后,心底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这才是姐姐会做出来的事。
就像是这回,印雪思的指尖点在那些毡布上:利用内门管事求财心切,指点他在商路上做文章。
先是故意派人弄毁了北海商路上的来往客船,引起商人和北族人的不满,并故意泄漏行藏。
引得北族百姓不满,开始围攻霜严宗后,他便正好偷梁换柱,将霜严宗的货物偷偷贩卖出去谋利。
而霜严宗被北族围困,许多商品囤积,有些急用的东西和资金需要周转,自然会问众管事的意见。
适时,内门管事再提出来改变商路,从重雪岭内部修筑一条直接通往北海的道路,也避免了北海的事故。
如此,也算是多赢。
内门管事在其中谋利,霜严宗虽然损失了一部分货物,但若新商路真从他们宗门内部走,也算一本万利。
他们甚至不需要自己运货,只需要收些过路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那时候,内门管事不仅不会被惩处,甚至还会得到褒奖,大家伙儿一高兴,或许还能给他拔擢成长老。
这计划可谓天衣无缝,而且太令人心动,易地而处,印雪思也承认自己会心动。
因此,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内门管事,摇摇头,阻止了其他几位长老对他的谩骂,只问道:
“……长姊呢?”
内门管事打了个哆嗦,伏趴在地上连连摇头。
其他几个长老也是面露菜色,“事发突然,众人忙着救火,并未注意……”
印雪思闭上眼,仰头怪笑一声:
无人注意,那便是筹谋成功。他那姐姐,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逃跑的机会的。
“得了,不必追究了,还是想想怎么应付——那些闻讯而来的修士吧。”
无论如何,印初晴都是他们印家人。
霜严宗上空惊现凤凰火,还闹出来如此大的地动、雪崩,锦州大陆的其他宗门总会过来问问。
即便人不到,也要来函问个明白。
印雪思本来只想着怎么给这件事情圆回去,却没想到自己从地宫里出来,却看见远处的北海已经变成了漆黑一片。
山下撤走的,不仅仅是北族围困他们的军队,还有附近十里八乡的大部分百姓。
就连曾经依附在霜严宗之下的不少小宗门,都连夜卷着铺盖行李离开了重雪岭。
看着那一整片深黑浓雾,印雪思的脸色变了数变,最终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好几步,喃喃吐出闇涌二字。
其他长老更是晃了神,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闇涌,几乎已经称得上是“闇海”。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有位长老颤颤巍巍问了句:“宗主,我们还要……瞒着大小姐的事么?”
回应他的,是印雪思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
“你蠢吗?不瞒着难道让修真界觉得我们和闇涌有关吗?!你是没看见那邬有期的下场吗?”
一众长老讷讷,垂下头不敢说话。
倒是印雪思喊出来“邬有期”三字后,忽然眯起眼睛,转头看向了外门管事——
“之前,你是不是禀报过,说是有个形迹可疑的商人,带着他的男妻上重雪岭求药?”
外门管事点点头。
印雪思脸上闪过一丝狠毒,“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再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旁的族亲,以及他那个男妻……”
“要是都干净,没有后顾之忧,就说这是魔尊的手下,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
外门管事兀自心惊,面上却也只能抱拳拱手。
印雪思瞧不上他的胆小怕事,讽道:“他们青霜山都不护着自己的弟子,我们借来一用,又有何惧?”
再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邬有期本来恶名昭著,多添这一桩也没什么。
一开始,印雪思只是设想嫁祸给邬有期,可等他们勉强稳定了宗门内的局势,静宗和其他宗门却先后赶来。
尤其是青霜山的沈钰,还给他额外带来一份大礼——这事儿,还真和邬有期相关。
印雪思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转脸不提自家姐姐的筹谋,立刻大声骂着魔族,与众人同仇敌忾。
霜严宗发生这些事,最终都未影响到邬有期的行程,他带着顾清倚一路向西,在昆仑山脚的一处小部落里修整了三天。
备齐了进山的各项物资后,他就用那两头骆驼与当地的百姓换了头牦牛,改成二人并骑入山。
貊绣提前在昆仑山布下了几处暗庄,绕过第一座雪峰后,邬有期就准备动用灵力到庄上。
换牦牛给他们的大娘似乎分外喜欢顾清倚,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汉话,给他塞了好几个胡饼。
而大娘家里的小男孩,还调皮地冲顾清倚挤眼睛,小声道:“漂亮姐姐,你要活着回来哦。”
这话听着可渗人,卿乙有些讶异。
大娘也被吓了一跳,反应了一会儿,一边转过去狠狠拍了小男孩脑袋,一边不好意思地向两人解释:
“这些天,有许多说要过昆仑山的人,可是我家小娃去放羊,就……在雪地里看见他们的……”
大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不大好意思地看卿乙一眼,“姑娘你生得漂亮,小娃喜欢你,不想你死,这是……祝福的意思。”
卿乙被那句“姑娘”砸得有些懵,没及时作出反应,倒是邬有期听出来了话里的机锋:
“有很多人要翻越昆仑山?”
“是哇,”大娘不放心,似乎想再塞两条皮子给他们,“还有好些是会在天上飞的仙人呢。”
大娘拍拍卿乙的手,又转向邬有期,“都说,是末日降临了,要去逃难呢。”
第42章 第042章
末日?
邬有期听着大娘这话, 一边整理牦牛上的鞍鞯和缰绳,一边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依着海底闇涌的数量,那确实是一番末日景象。
见他这般表情, 大娘脸上的笑也僵了僵, 她擦了擦手,讪讪道:“不、不会是真的吧?”
邬有期想了想,摸摸那个小男孩的脑袋,宽慰大娘一句说不是,“大概是哪里的灾民吧。”
大娘将信将疑, 看看邬有期又看顾清倚, 最后摇摇头, 嘱咐他们当心, “神山上天气万变,你们一定当心, 若是风雪太大, 就尽快下山回来,住些时日再去。”
邬有期点点头, 谢过大娘后, 就和顾清倚一道儿骑着牛往深山中走去。
寻常人登昆仑神山, 是要一路安营扎寨、准备好营地,在遇上天气不好的情况,是会出现反复的。
而邬有期选择今日出发,就是他占算过天气不错, 能够一气儿绕过前面的雪峰,所以他扬鞭加速、并没有安营的打算。
不过这一路上, 他们都瞧见了不少前人留下的营帐,有些帐篷看上去很新, 有些已经被雪压垮。
再往高山深处走,留下的帐篷就变得很少,他们还见着过一个被野兽撕烂的,里面的东西都被拖曳出来,食物、衣物散落一地。
邬有期只匆匆瞥了一眼,并不十分感兴趣。
反是他怀里的小家伙探头探脑,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像是在为这些无辜惨死的人唏嘘。
邬有期在心底哼了一声,料想师尊又是同情心泛滥,他甚至愤愤地瞪了眼西面的高空:
当初西佛界没有收得他师尊为徒,还真是可惜了。
这样好关心天下苍生的,不是小菩萨是什么。
实际上,卿乙多看那两眼,并不是因为心疼死在山中的无辜百姓,而是他瞧见了那散落物件中的一件蓝染亮布制成的百鸟服。
蓝染这种料子由来已久,但大多是西南百姓擅长,其中蓝染亮布的工艺最为讲究:
要在染料中加入牛血和捣碎的百种树汁,这样染出来的蓝色就会比一般的鲜亮持久。
而百鸟服,就是用蓝染亮布、斜纹格满铺百鸟的衣衫,多用在苗疆或蜀地的巫医身上。
苗疆去昆仑山数万里,即便霜严宗出的事是大事,普通百姓要得知这个消息也需要三五天的时间。
那来到昆仑山的西南苗民,必定不是因为极北海面上的闇涌,而是有些其他的原因。
卿乙多看那两眼,只是在暗自祈祷,希望——苗疆并没出事,不是闇涌,只是巧合。
而且,青霜山就在西南方。
若是两地巧合地先后出现闇涌,卿乙毫不怀疑,修真界那群人会以为是封印出现了问题,然后又:
将所有的事情都推脱给邬有期,说他是魔星降世,说他又一次给整个锦州大陆带来了灾厄。
想到这儿,卿乙拧起眉,想偷偷看一眼小徒弟,结果仰头就和邬有期审视的眼光撞上。
卿乙:“……”
邬有期倒不疑有他,眨眨眼,“饿了?”
直到两湳讽个被灵力烘烤过的胡饼落到了手里,卿乙抱着饼子、耳根微红:
完了呀。
小徒弟肯定要认定他是饿死鬼托生了。
他愤愤撕下来一口饼子,干巴巴地与自己置气:真是的,怎么好意思,什么事都用吃的做借口!
邬有期看着他跟胡饼置气,还以为是饼子太硬了,凭那口小牙咬不动,所以好笑地递上温过的水囊:
——里面盛了大娘家自己酿的奶酒,酸酸甜甜的,虽然叫酒,但喝多了也不醉人。
“唔……嗯?”抬头看他的人,嘴角还挂着饼碎碎,一脸迷茫。
“喝点儿,”邬有期用指腹蹭掉那点渣,“别噎着,西域的烤馕、胡饼是有些干的。”
卿乙:“……”
行,这下,他算是坐实了贪吃之名。
抱着水囊咕咚咚喝了两口,他是真感觉有些撑,揉揉真的往外凸出来一块的小肚子,卿乙将剩下的半块饼包起来、收收好。
邬有期看着他动作,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他从不知道,他那位高高在上、瞧着冷冷清清的师尊,原来会有这么多灵活、生动的表情。
就这样,两人在昆仑山上行了一段时间,终于绕过了第一座雪峰,确定下面的百姓瞧不见了,邬有期才带着顾清倚跳下牦牛。
他解开了牦牛的缰绳,拍拍牦牛的屁股,“回去找你的小主人吧——”
牦牛披着它黑白棕三色的厚长绒毛,在原地围着他们转了两圈后,才慢悠悠往山下走,还一步三回头。
卿乙从前都是御剑,很少接触到人世间的这些坐骑,虽然无上首地处西北,但他还真没骑过牦牛。
也不止牦牛,这世上许多牛的眼睛都很大,看上去飞上的漂亮水润,似乎能将人整个吸进去。
卿乙多看了两眼,最后转头问邬有期:“……这样放牛牛走,大娘不是更……担心了吗?”
老马识途,豢养的牦牛也同样认路。
大娘看到牦牛这样回去,更要认为那些末日传言是真的了……
邬有期揉了他的脑袋一把,指着牦牛温声道:“不会,大娘会知道我们没事的。”
“若我们出事,牦牛身上会挂有我们的行囊和鞍鞯,这样拆掉鞍鞯送回去,一定是人为的放归。”
毕竟若是盗匪,肯定会连牛带鞍鞯一起带走,哪有人会放着价值千金的牛不要,转而只取走一副辔头。
卿乙眨眨眼,觉得小徒弟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哦了一声,乖乖点了点头。
邬有期将大部分的东西装入新的纳戒——原先那一枚被玄冰冻裂了,害他险些损失千万灵石。
如今玄冰用貊绣找来的火凤内丹温着,装在柔软的紫貂裘里面,上了两重灵罩护着,又添上了封印,才放到了新的纳戒里。
两人收拾妥帖,邬有期就召唤出枯楼隐骨,带着卿乙御剑、很快穿过重重雪峰,降落到了昆仑山巅。
住在附近的西域百姓,都将昆仑奉为神山。
雪坡上人迹罕至,没有足印、小径,甚至连野兽活动的痕迹都很少,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先前他们骑牦牛走过的那界山,山中还有些没有被冰雪覆盖的地方,能看见黑色的山石和黄色的岩土。
到昆仑山巅,就只能瞧见皑皑白雪。
卿乙被邬有期裹上了厚厚的绒衣,还给他捏了避寒决,瞧着身上闪烁的灵光,他撇撇嘴,小声嘟哝了一句:“……就好了。”
邬有期正好在试前面的一处冰,沙沙挫冰的声音掩去了前面的一段,于是他回头:“什么?”
卿乙本来是有感而发,下意识说了句:要是我也有灵力就好了。
但邬有期这样正式问,他又有点犹豫,生怕小徒弟听着又想歪。
不过沉默片刻后他还是选择据实相告——前世,他就是心思太重、想的太多,才让师徒间误会重重。
而邬有期听了这话,只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然后就笑了:“我当是什么,灵力修为,重新练过就是了。”
卿乙歪歪脑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小徒弟竟然不反对?
不过转念想想顾清倚这具身体,料想即便修炼也不会有什么大成就,小徒弟大抵认为没什么大影响。
他转转眼珠,忽然想到什么,嘴角一翘就扑上去搂住邬有期的手臂:“那——哥哥教我吗?”
邬有期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
偏偏小家伙还仰着脑袋看他,一脸期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似乎还闪着光。
“……好,教你。”
而卿乙看着小徒弟脸上那点宠溺的浅笑,耳廓红了红,低下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
而邬有期瞧着他这模样,虽然是转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可翘起来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从前,是他看错了。
师尊不仅愿意护着他,愿意在人前替他分辨、不愿他受委屈,还想着要替他分担。
这点坦白、率直的心意,至少在此刻,邬有期感觉到了,而且相信自己没看差。
指导修炼?
这还真是个新奇的体验。
从前他唤他师尊,如今有了顾清倚这层皮隔着,倒算是他平白无故得了好几句“哥哥”。
也行,稳赚不亏。
闇涌重现人间,他要面临的麻烦和危险比从前多多了,师尊若是能重新有灵力傍身,也算是一重保险。
两人这么商定好后,就一齐去找界缘的缝隙。
原本,禅意门开启着,在昆仑山巅会出现一道白玉石阶,顺着石阶不回头地走,就能到达西佛界。
可如今,这附近仅剩下皑皑白雪。
邬有期用灵力和魔息分别试过,也循着那些百姓留下的痕迹找寻过,但依旧是一无所获。
眼看日头偏西,这一日就要过去,邬有期怕顾清倚的身体吃不消雪山酷寒,便带着他先回了暗庄。
暗庄亦在昆仑山中,只是开凿于山腹内。
与重雪岭山腹不同,这些暗庄算是人工开凿的,多半是貊绣请鼹族人做下的手笔。
暗庄深藏在山中,温度比外面要稍高些。
正在邬有期聚拢了柴火准备弹指点火时,他和顾清倚就先后听见了洞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邬有期做出个噤声的动作,而顾清倚也十分默契地绕过火堆,来到他身边。
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还有几人说话的声音:
“格老子勒,我呸,真他娘咧晦气,要不是你几个非要来找啥子毒草草,我们啷个会掉到这个洞洞头?”
第43章 第043章
这口音, 一听就是来自蜀中西南。
邬有期挑挑眉,一道隐匿符文打上,带着顾清倚原地隐匿了身形。
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就绕过山石来到了他们所在的这个洞府内。
来人合共三个, 其中两个头上簪着银钗,正大嗓门地互相指责——都怨是对方选错了路。
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穿着蓝染亮布衣衫,上面留白的纹样竟然是连卿乙都从未见过的凤凰。
而且最后这人带着缠枝雷纹银帽,高高的银质牛角下,还垂悬有许多银珠和银穗, 走起路来发出脆响。
卿乙看了眼邬有期, 却见小徒弟同样用审视而担忧的目光看着最后那个人, 嘴都绷紧成一条线。
西南高山深处, 在迷瘴重重的原始森林后,据说是有一处苗民聚居的国度, 他们有大巫、有国王, 能通灵、驭虫蛊,与百兽为友。
数百年前, 锦州大陆上的人间皇室, 还曾与这苗疆蛮国通过婚, 只是随着朝代更迭、人世兴亡,终究还是与他们断了联络。
邬有期只知道,苗疆以巫为尊,最上等的巫医能驭百蛊, 又被当地百姓称为大祭司、也唤作蛊王。
看这人打扮,即便不是大祭司, 在苗疆的地位也不低——毕竟苗人头上的银帽,往往是地位的象征。
那三人在洞府内逛了一圈, 似乎觉得此地不错,竟然就着邬有期收集的那堆干柴升起了火:
“这儿不错,我们就在这儿歇会吧?”
另一人点点头响应,“要得要得,这洞洞整得成,等热乎起来咯,我再克外头搞点吃哩。”
他俩热火朝天商议着,最后那位祭司却没动,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们围蹲的那塘火,突然抽出了一只骨笛——
他开口,声音竟灌注了灵力:“属下人不懂规矩,要尊驾见笑了,我代他们道歉。我等误入此地,只为避风雪,还请主人不吝赐见!”
话是很客气,但他的动作却是横笛在手。
而那两个蹲在火塘边的,也被这番话吓得直了眼,弹起来退到那人身边时,才小声问:
“大巫,您、您啷个晓得洞洞头有人哇?”
被唤作大巫的男人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看傻瓜的眼神,“无人山洞会恰好有一堆柴火让你们烧着?”
那俩面面相觑,这才慌慌张张召唤出苗刀——没想到,他们也身负灵力。
卿乙担心地又看一眼邬有期,来者身份不明,又是在界缘这样敏感的地方。
邬有期一直揽着他,手指轻轻揉了揉他腰侧算是宽慰,并没有出声,也没有现身。
而那位苗巫等了片刻,绕着火塘走了两步后,又重复解释:“我等上山寻药,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天色已晚、风雪甚大,闯入贵府,也只是想寻个避风寒之处。”
寻药?
他不解释这句还好,一说,邬有期的脸就沉下来:这不都他玩剩下的——求药多半是个借口。
因此,邬有期是打定了主意不想现生,搂着顾清倚挪步,准备放弃这个山洞,再去另一个暗庄。
可他们才走了两三步,那苗巫却突然像是生了双能看穿他们伪装的眼眸,竟然目光直勾勾看过来。
然后,一个闪身挡在洞口:“先生为何离开?”
邬有期挑挑眉,心道一句:奇哉怪也。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难不成还要跟你们报备?
而卿乙却看见了不同的东西,顾清倚这具身体偏矮些,他的视角也相应会降低。
刚才低头的一瞬,无意识中似乎瞧见了有些细碎的灵光在脚底闪过,再仔细去分辨时,却发现——
整个山洞里,不知何时布满了蛛丝。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透白的小蜘蛛,正在辛勤地忙碌着。
卿乙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头皮发麻。
他轻轻扯了扯邬有期的袖子,示意他看脚下,他们刚才走过的地方,明显是崩断了几根蛛丝。
邬有期顺着他的提示看过去,瞧见那些蛛丝时,眼中瞬时闪过数抹异色光芒。
还未等他们做出反应,那巫医却看着这个方向骤然洒出一把紫色粉末,竟然在瞬间就令他们的结界现了形。
事已至此,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邬有期只能反身用护体罡气挣开那些紫色粉雾,搂着顾清倚又往后退了一步。
此刻,他已经褪去了身西域大胡子的伪装,反倒是卿乙,还是那副卷曲金发、身穿小红裙子的模样。
——小徒弟似乎忘了给他变回来。
卿乙捏捏裙摆,有些郁闷。
苗巫瞧见他们二人,微微怔愣片刻后,还是放下了骨笛,转而又变成了一副客气恭敬的模样。
他双手抱拳在前,深深鞠了一躬:“二位,打搅了,在下仡轲澜,这俩是我的从使。”
仡轲是苗疆大姓,而且是血统纯正的青苗。
邬有期也抱拳拱手还礼,随口诌了个名字,说身边的卿乙是他的道侣:
“我们也是进洞避寒,并不是此地的主人。”
仡轲澜微微偏了偏脑袋,视线在他二人身上逡巡片刻后,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样。”
——也不知是,信了没有。
而邬有期他们现身后,那两个咋咋呼呼的苗巫从使也耷拉下脑袋,不敢再说一句,只偷偷瞄了卿乙几眼。
五个人慢慢围坐到火塘边,还是那仡轲澜率先开口搭话道,“二位,也是来山中寻药的么?”
邬有期摇摇头,“送她回家的。”
闻言,仡轲澜挑眉看了顾清倚一眼,然后还是挂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姑娘,来自波斯?”
卿乙噎了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仡轲澜笑笑,没再跟他们说话,只是转向身后的两个从使,用苗语交流了几句,然后又温和笑着同他们解释:“我让他们出去猎些活物。”
闻言,邬有期便站起来,“我们也一起去吧?”
说着,他就拉着顾清倚起身,似乎想要接着打猎之名离开这个山洞,甩开这群来意不明的苗人。
但那仡轲澜却起身,笑盈盈拦下他们,“这点事,就让底下人去忙吧,二位坐着就好,有什么忌口吗?”
他是客气,但说话绵里藏针。
满面春风瞧着热情,实际上眼神锐利,一直在若有意若无意地盯着顾清倚看。
“我们冒昧闯入山洞已是失礼,又未经允许动了二位准备的柴火,打猎这事,怎好再劳动你们?”
邬有期皱了皱眉,只能盛情坐下。
只是古语有云:宁住荒坟、不上破庙。
他们现在这深入山腹的暗庄,也跟破庙大差不离。
对方身份不明,又有灵力傍身,为首这个还能驭虫兽、洒毒粉,邬有期可不想成为那个——
饥荒年备着最后一点救命粮逃生,却因为误入破庙,被藏身其中的逃犯给反杀,身体也被炖成肉汤的灾民。
破庙,往往最容易出事。
暗庄不是破庙,却也和破庙大差不离,周围四五百里都是一望无垠的雪山、人迹罕至。
再者,就算邬有期他的修为境界足够高,霜严宗发生了那样的事,修真界多半会循迹而来。
邬有期不想腹背受敌,所以只能紧绷着与这位奇怪的苗巫周旋。
正在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话中彼此试探、暗自交锋时,那两个从使又挂着满头汗跑进来。
他们看了邬有期一眼,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很长一串苗语,端看神情是很着急。
仡轲澜听着,脸上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情也渐渐消失,他拧起眉,扫了邬有期他们一眼,然后又突然展颜笑了:
“二位,我的对头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匆匆转身就带着那两个从使出了山洞。
而后,邬有期和卿乙都听见了呯呯数声巨响,激烈的打斗震得整个山洞都跟着摇晃。
正好对方离开了,邬有期抓紧了机会就拉着卿乙闪身出去,遥遥只瞧见那三人与另外一群苗人斗在一处。
追过来的那队苗人,甚至还弄出了一只大蜘蛛,三层楼那么高,毛茸茸的八只长腿,瞧上去怪吓人的。
邬有期只看了一眼,根本没停留。
拉着卿乙就闪身找到了另外一处暗庄,仔细检查过里面没人后,在洞口布下了结界才进入。
进去后升起火,邬有期取出血镜给貊绣递去消息,请她查查——西南苗疆出了什么事。
修真大陆上也有修士能驭虫,但本领手段远不及苗人高明,而且小虫子无孔不入,很难防备。
想到这儿,卿乙认真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然后又盯着小徒弟检查了一番——
可刚才那小蜘蛛就只有一粒小米那么大,他就算用力分辨,也没能看出来什么异样。
邬有期挠挠他的脑袋,算是安慰他。
两人在山洞内等了一会儿,貊绣那边很快递回来了消息,说是苗疆出现了一种黑病。
得了黑病的人、牲畜都会变成活死人,甚至在瞬间变成粉末,就连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也不能幸免。
听着活死人三字,邬有期和卿乙都同时沉了脸。
“对于如何处理这件事,苗人泾渭分明地出现了两派,一派决意自己处理,另一派则选择外出求助。”
“刚才主人您提到的仡轲澜,就是主张外出求援的一派,但他也因此受到了另一派的追杀。”
邬有期压低了眉:西南方,竟然也出现了闇涌。
可还未等他开口,明明已经封闭死的暗庄内,却突然出现了一声轻笑,紧接着就是一阵咳喘传来:
刚才还在远处打斗的仡轲澜,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嘴角挂着一抹残血:
“所以,尊驾知道黑病是什么,对么?”
第44章 第044章
仡轲澜的突然出现, 明显吓了卿乙一跳。
他是真的原地蹦了一下,并下意识往邬有期身后藏了藏,只露出半个脑袋, 眉头紧拧地瞪着对方。
邬有期也沉下脸, 戒备地看过去:“你,如何进来的?”
仡轲澜无言地笑了笑,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渍,然后弹指打出了一只紫色的小蝎子到山洞另一边。
紧接着,他人所在的位置呯地炸出一阵紫色烟雾, 烟雾散去后, 仡轲澜就平移到了山洞另一边、刚才蝎子所在的位置。
卿乙:!!!
而仡轲澜瞧着他瞪圆的眼睛, 闷闷笑了笑, “小公子不必这么惊讶,咳咳……障眼法而已, 苗疆人人都会。”
卿乙一开始没觉出什么, 而后一回想,猛然抬头, 他先看了仡轲澜一眼, 然后又转向邬有期。
——他现在, 不是还穿着小红裙子呢嘛?
邬有期也眯起眼睛,望向仡轲澜。
仡轲澜摆摆手,捂住自己的腹部,那里明显有暗色的血迹渗出。他闭上眼, 笑着重复:
“都说了……障眼法而已。”
这意思,恐怕是早就看出来了卿乙身上的伪装, 只是刚才一直没点破,兴许还在猜测他们是何人。
邬有期沉默片刻, 最终从纳戒中取出了一只胆瓶丢过去。
仡轲澜凌空接住,也没问是什么,只拨开瓶塞轻嗅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倒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临了,还哑声对着邬有期道了句:“多谢。”
也是到了这时候,卿乙才明显感觉到他整个人的状态松懈下来,脸上也少见那种若有若无的渗人笑意。
邬有期大概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解释道:“你们所谓的‘黑病’,在我们这儿——叫做闇涌。”
“闇……涌?”仡轲澜重复了一遍。
邬有期遂给他简单讲了闇涌的来龙去脉。
其实,抛开了那些所谓“魔星降世”的传言,小徒弟这般描述的,才该是修真界应当去正视的:
某年某日,在某个地方,突然爆发了一种能够毁天灭地的异能,并给整个修真界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对付闇涌,本来就该是众人同仇敌忾、共谋对策,不当是一个人的责任,更不该归因于某人。
这般一想……
卿乙捏了捏掌心渗出的热汗,他和小徒弟都算是牺牲品:邬有期无辜背负骂名,他无奈只能赴死。
念及此,卿乙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的方向。
——虽然他们身在昆仑山腹内,仰头看到的只有一篇黑黢黢的洞壁,可他还是想看一眼:
能重来一次,真好。
想到什么,他当然就做什么,在衣摆上蹭了蹭掌心的汗水,卿乙坚定地牵住了邬有期的手。
邬有期不明就里,但还是下意识回握了。
正巧,仡轲澜也给自己包扎好,抬头就撞见他们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他牙疼似的嘶了一声。
等邬有期和卿乙都将目光投过去时,他才轻哼一声、看向别处,“二位感情真好。”
卿乙耳根微热,但却出乎邬有期意料地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于是,邬有期也垂眸微笑了下,反过来细问了仡轲澜许多关于苗疆黑病的细则:
时间上,倒是与霜严宗爆发的闇涌相差不离,也就前后个两三日。
同样是大规模的突然喷涌,只是苗疆的闇涌是从一处地缝中涌出来,而后就在原本的草坪上形成了一片雾气迷茫的泥沼。
“……还挺像是什么毒物爆炸的。”
说到这儿,仡轲澜无可无不可地开了个玩笑。
邬有期看了顾清倚一眼,抿抿嘴没说什么,只是眉间的郁色更重——看来西佛界还真是不去不行了。
大正佛果在飞升如来境的时候,一定看见了什么,所以给希来意留下了谶言,要他提前关闭了禅意门。
而看着浑身还穿着红裙子的顾清倚,邬有期终于是挥挥手,褪去了这些伪装,让师尊恢复了原貌。
那边的仡轲澜瞧见这一幕,嘴角翘着不知想到什么,还冲顾清倚挤了挤眼睛。
三人不尴不尬地坐着,直到外面的打斗声渐歇,山中仅剩一阵阵风雪声。
仡轲澜的两个从使没能活下来,被前来追杀的族人斩杀,而他也是侥幸逃脱。
与仡轲澜不同,苗人有自己的担忧:
即便黑病可怖,但那也仅仅只是存在于一小片区域,并没有扩散开来——苗疆地大,还不算危急。
相较尽快解决黑病的问题,苗人更担心仡轲澜出来招惹了汉人,让大批汉民涌入苗疆。
汉人对他们苗人从没有什么好脸,历史上,大多被汉人俘虏的苗民都成了被他们奴役、驱策的下民。
所以许多族人是本能的排外,不希望任何外人进入他们的家园,破坏他们赖以生存的疆土。
仡轲澜捂着伤口,用苗语咒骂了几个词,缓缓闭上眼睛靠到了洞壁上,“……都是老顽固。”
邬有期瞧着他脸色并不好,想了想,还是将他们带出来的毯子分了一床给他。
感受到身上披上了一圈柔软温暖的绒被,仡轲澜睁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后,又闭上眼睛笑:
“是吧,我就说师父是诓我的,你们中原也有好人,也不是个个见着我们就喊打喊杀。”
邬有期没接话,可笑如今的修真大陆,除了这来自苗疆的年轻人,哪里还会有人信他是“好人”。
他没说话,仡轲澜也伤重撑不住,很快就阖上眼眸睡着了,呼吸声很重,看起来很辛苦。
邬有期看着这个苗疆青年,最终撇撇嘴,只是伸手拨旺了面前的火,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也没有,要趁此机会拉着顾清倚再走。
如此,一夜风雪。
邬有期给仡轲澜的药很好,他腹部的伤口已经止了血,而卿乙睡醒睁开眼睛,就看见他抓着一条蜈蚣,仰头在往嘴里送。
卿乙愕然,转头去看邬有期。
邬有期自顾自蹲在火塘边,正在用水囊中的奶酒泡一张馕,注意到他的视线,也只是递过来小半碗。
卿乙没接,直勾勾盯着他。
“……”邬有期轻叹一声,撩起眼皮瞪了仡轲澜一眼,“他不吃,说吃这些没营养。”
卿乙:“……?”
而被提及的仡轲澜又从自己随身的小兜兜里掏出了一大把——蜘蛛、蝎子、蜥蜴:
“小公子,要尝尝吗?”
卿乙深吸一口气,原地蹦到邬有期身后,整个人都趴到了他背上。
仡轲澜被逗得哈哈大笑。
邬有期翻了个白眼,语调无奈,“别吓他。”
仡轲澜笑着摆摆手,转过身去,当真将那一把东西都塞到嘴里,一百年嚼得嘎嘣脆响,一边叹息:
“你们汉人真是的,不懂什么是好东西。”
邬有期怕他再拿出什么更怕人的东西,只能转过去,小声给顾清倚解释:苗人从小吃这些,认为大补。
卿乙抱紧自己那只小碗,小鸡啄米。
吃过早饭,邬有期观察到外面的风雪停歇,明日高悬,便起身收拾准备带着顾清倚再出去。
而仡轲澜则说他要留在山洞内打坐,顺便还丢了一只小小的香囊给邬有期:
“拿着,我们苗人不欠人情。”
邬有期接住,疑惑地看向他。
“平日佩在身边能避百虫、蛊毒之类近不得身,关键时候,还能撒出去当毒粉使,兴许能救你们一命。”
仡轲澜揶揄地眨眨眼,然后就闭目疗伤,再不看他们。
邬有期看了眼那个香囊,然后就顺手挂到了顾清倚腰间,冲仡轲澜的方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暗庄。
因山中刮了一夜风雪的缘故,山巅上的景致多少有些变化:看起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邬有期顺着他昨夜看来的方法试过几次,距离西佛界最近的一次,是他将灵光打在镜面上,反射出去时隐约照见了一堵透明的墙。
——那就是西佛界的界缘,如果能打通墙壁、撕开一道裂隙,就能顺利穿过去、离开锦州大陆。
不过后来邬有期尝试过数次湳讽,都没能成功破开那道透明的墙壁,反而还险些打碎了镜面。
卿乙不想他浪费灵力,正待抓着他离开,先回到洞中休息,明日再试其他办法。
却突然,空中乌云聚拢,隐约有阵阵梵音响,伴随着那阵梵音,还有一阵剑鸣。
卿乙可太熟悉这声音,顾不上那许多,连忙拽着小徒弟原地一滚,“有期小心!”
邬有期被他拉到雪地里,却是意外躲过了凌空一道剑气,他这时才从界缘上回过神来,注意到:
他们头顶不知何时汇聚过来一群修士,为首一人竟然是静宗的观静大师。
枯瘦的老头手捻佛珠,一张庄严法相的冷脸,正现怒目金刚之态,“邬施主。”
而他身后,不出意外还是那群旧相识:
沈钰、印雪思,还有离痴无恨的几位女修,千峰门的长老,还有言阳道的几个弟子。
邬有期瞧着他们,觉着是在荒谬。
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他这么一笑,印雪思和沈钰两个就有些按捺不住,纷纷质问他这是在笑什么。
邬有期却只是召了枯楼隐骨在手,心想他们又不是什么很熟的关系,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扯家常:
“要战便战,废话什么。”
第45章 第045章
前来追杀的众人里, 仅有观静大师的修为境界在见道后期,大抵与炼虚期、即将迈入大乘期的修士等同。
若论单打独斗,观静大师当然不是邬有期对手。
但此番, 他们是一群人齐心, 倒是在老和尚的主导下,与手持神兵的邬有期斗了个平手。
灵光和魔气震荡在一处,于昆仑山巅发出阵阵耀目的红蓝光线,引得不明所以的山下百姓纷纷出帐篷驻足围观。
刀光剑影里,覆盖在山川上的大片坚冰被削下, 与被扬起的雪花合在一处——
没一会儿, 就在山顶形成了飓风和骤雪。
卿乙站在原地, 瞧着邬有期凌厉的招式暗自心惊——原来他走后这三年, 小徒弟过的竟是这般日子:
被误会、被追杀,被不由分说扣上污名。
他藏在广袖中的手捏的死紧, 脸上尽是忧虑, 巴巴瞧着高空上那些飞来飞去的人影,心咚咚直跳。
忽然, 近前扬起了很大一片白雾, 地上松软的雪花都被炸得四散纷扬起来。
卿乙一时迷了眼, 低头正执袖擦脸时,耳畔却传来邬有期的一声暴呵:“别碰他!”
还未来得及反应,腰间就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他人很快被小徒弟带离了原地, 到达半空中。
这时,卿乙才看清楚——
方才他所在的地方, 炸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雪坑,里面躺着一枚还在冒烟的雷火珠。
邬有期眯了眯眼睛, 手中枯楼隐骨挽了个刀花,直指对面两个言阳道的弟子:
“什么意思,滥杀无辜?”
观静大师和离痴无恨的女修也先后摇头,纷纷用不赞同的眼神看向那两名后辈。
大约是两位长辈的目光太锐利,那两人双腿一抖、面色变了数变,却还是嘴硬道:
“他混、混迹于魔物身边,怎、怎么能算无辜?”
这话就是强辩了。
邬有期都懒得搭理他们,只是不屑地嗤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观静大师与女修对视一眼,最终由女修出面,她收起自己手中长鞭,往前走了一步、脸上挂起笑容:
“小弟弟,此处危险,你跟姐姐先走好不好?”
陡然被众人的目光注视,就连邬有期都回头、挑眉看向他,卿乙抿抿嘴,干脆一把搂住邬有期的腰、躲到他身后:
“不要你,我要和漂亮哥哥在一起!”
女修噎了噎,下意识抬头瞥了邬有期一眼,在心中也暗自承认——魔头本人确实好颜色。
但……
“小弟弟,他……他是坏人,你跟着他不安全。”
“你们才是坏人!”卿乙从邬有期身后探出脑袋,目光直视着人群里的印雪思,“遇事不调查清楚,只会推脱责任!”
印雪思一听这话,脸色骤变。
而邬有期得了这句认可,脸上笑意更甚,他回神捏了捏小师尊的下巴,而后引刀直指印雪思和沈钰:
“听着没?我家夫人说,你们才是坏人。”
他嘴角挂着恣意的笑,瞧着竟有几分骄傲,卿乙只看了一眼,就被小徒弟惹得红了脸,脑袋又缩了回去。
人群中,唯有观静大师道了句阿弥陀佛,回头看了眼印雪思后,算是中肯地说了一句:
“邬施主,无论如何,事情都有个真相、有个祸首,你如若有其他证据,当是拿出来,而不是在此逞口舌之快。”
这话、这理,若换三年前,邬有期是愿意放下屠刀去相信的,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笑意更甚,并没有分辨什么,只是重新在枯楼隐骨上灌注了灵力,祭出杀招——
“大师小心!”沈钰认出那是卿乙仙尊的剑招绝技——寒尽不知年,匆忙间也跟着祭出结界。
观静大师却不用他帮忙,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坐于莲台上的菩提金身从天而降,直接将众人护在莲花结界内。
一言不合,众人便是又斗在一处。
大约是觉着这么打下去永远分不出胜负,卿乙瞧见有几个小弟子已经退到了人群后开始求援。
若是叫他们请来其他宗门的掌门、长老,那小徒弟所处的局势也就危险了。
卿乙跟在邬有期身后,尽量不让自己成为他的破绽,一边跟着躲,一边脑子飞转在想破解的法子——
昆仑山、西荒漠……
尘封许久的记忆终于缓缓复苏,卿乙下意识地往孔雀河的方向看了一眼,手藏在袖中偷偷掐算。
邬有期当然也不想和这群会有源源不断增援的修士们缠斗,也在想着脱身之计:
他记下了出现结界墙壁的位置,不再恋战,带着顾清倚且战且退,想要离开暂时离开昆仑山。
可是恨他入骨的沈钰怎么会让他离开,合身飞剑、跃下云端,直接挡在了下山之路上:“魔头休走!”
邬有期觉着好笑,直接揽着卿乙御剑而起。
但升到半空中时,却发现观静大师已经半晌未动、甚至是原地盘腿坐下,手持佛珠在喃喃念经。
他神色一凛,迅速开启神识,结果却已经发现得太迟:这一片昆仑山都被佛金光结界笼罩,远远还能看见山脚各处阵眼上隐约立着的静宗佛修。
看来刚才大和尚与他缠斗,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降下这个结界将他困住。
师尊精通结界术,邬有期耳濡目染,只扫了一眼,就知道它并不复杂,合共有两个阵眼、六种变阵。
虽不复杂,但破解起来需要时间。
只要拖延上足够长的事件,邬有期相信——锦州大陆上那些叫得出名的修士,都会迅速赶到昆仑山。
邬有期眼中暴虐的情绪都快溢出来了,他转头,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印雪思一眼。
印雪思被这一眼骇得后退半步,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怂了,便又上前半步瞪回来:“魔头,你且等着受死!”
邬有期不爱跟这种仗势欺人、冲动易怒的人交流,只是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突然灌注浑身魔息——
观静大师目眦欲裂,连忙站起身来护着众人后退,“诸位当心!”
邬有期搂着卿乙直奔阵眼的方向,看他预备强行突围,观静大师连忙命令门人变阵。
他们几个修士也从后袭来,合力拦下了邬有期这么一击。突围不成,邬有期也只能和他们重新斗在一起。
眼看此局难解,卿乙立于战局之外,仰头看着从锦州大□□面赶过来的道道灵光,心急如焚:
小徒弟的修为境界是高,但刚才寻找界缘已经虚耗太过,加上修真界这般轮流交替上场,他终归会有吃不消的一刻。
而且,魔界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拖延下去只怕是又要引发仙魔大战。
这般想着,卿乙就悄悄往阵眼的方向蹭了一步。
邬有期怕他被误伤,还是在他周身留下了一道魔息铸成的结界,而且顾清倚人小,一点点走根本不明显。
因此,半空中缠斗成一团的人也没发现什么。
邬有期又跟众人拆了百来招,耐心也算是终于耗尽,他忍不住唤了一声:“落月!”
不等众人反应,就听见一声清啸鸟嗥自九天垂降。巨大的青色凰鸟振翅,带着周身灵光和月影出现在邬有期身边。
“……落月鸣凰?!”沈钰失声惊呼。
这也是大凤凰的一种,只是天性属阴,常生于月落的雪地中,通体呈青蓝色,大约数百年都未现世了。
其余几位修士也微微变了脸,没想到邬有期竟然能找到落月鸣凰作为自己的灵兽。
青色凰鸟降临后,很快战局就发生了逆转,它于半空中凝聚了灵光,羽翅振振扫出飓风、逼得众修士只能后退。
卿乙也趁机快跑两步,直接来到了阵眼附近。
静宗是苦修佛门,所以守在阵眼附近的都是观静大师的亲传头僧,他们虽阖眸盘腿念经,但额角已经渗出了细碎的汗珠。
卿乙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小凤凰,轻叹一声从身侧拿出了巾帕,突然蹬蹬跑两步上前。
两名头僧听见脚步声,戒备地睁开眼睛,却见着一个脚步虚浮、身上没有一丝灵力的小公子靠近。
卿乙在他们不解的眼神里,用巾帕擦在了头僧光溜溜的脑门上,还笑盈盈道了句:“给大师擦擦。”
头僧被他突出起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一时分心,口中阵阵念着的经文就倏然断了。
邬有期也抓住了这机会,反手就是一道魔息打过来,将卿乙卷回来的同时,轰然一声——破了阵。
莲华金光的大阵已破,他就不再恋战,直接一跃上枯楼隐骨,带着小师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即便身后有落月鸣凰帮忙阻拦,锦州大陆方向还是很快赶来了许多援兵——
其中,六壬城叶家也来了不少人。
他们的家主、城主,至今还在魔界羁押着。遇上讨伐魔族的事,自然是要出十二万分的力。
就在邬有期要和叶家人短兵相接之时,突然冲在最前面的叶家人呜哇一声尖叫起来,并御剑往后退了数步:“蛇、有蛇——!”
他身后的两名长老还嫌他聒噪、没见过世面,“有蛇就有蛇,沙漠里有蛇岂不是很正……啊!!”
长老越过他的肩膀,看清楚是什么蛇以后,也跟着怪叫起来,连连御剑带领众人后退了好几步。
——那是一条高逾三丈的巨大扁颈蛇,通体纯白色,一双兽瞳赤红正不善地盯着他们吐着蛇信。
而蛇头上站着一个苗族打扮的年轻人,他环保双手,仰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家那群修士:
“你们中原人呐,还真是惯会以多欺少。”
第46章 第046章
仡轲澜说完这话后, 就利落地往后一跃,从那巨大的蛇头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到了卷成一团的蛇背上。
拍拍巨蛇的后背,他还仰头冲邬有期他们一乐。
明艳的笑脸依旧带着三分诡异, 但戏谑眨巴两下眼睛后, 仡轲澜拍了拍自己的腹部,道了句:“多谢。”
苗人恩怨分明,邬有期明白:这是在还他刚才送药的恩,他冲仡轲澜点点头,算是盛他的情。
仡轲澜摆摆手, 转身又丢出一把毒虫。
突然出现的苗人破坏了原本修士们占尽天时地利的局面, 使得邬有期的赢面扩大、顺利脱出包围圈。
不过随着前来缉捕的修士人数增多, 千峰门下又多有各类奇人, 其中不乏精通驭虫之辈。
眼看仡轲澜身陷包围、嘴角渗出一线血丝,邬有期犹豫再三, 还是一道魔息打在他周围, “走——!”
仡轲澜利落翻身,顺势滚入了邬有期展开的魔气屏障内, 又转了两圈后, 稳稳落到了青碧色的鸣凰鸟背上。
巨大的凤凰清啸着振翅升空, 与御剑的邬有期一道儿,消失在了昆仑上的上空。
直到盘桓两圈、确定那群修士暂时没有追上来后,邬有期才令凰鸟落地,降落在西荒漠上。
仡轲澜揉了揉还有些痛的伤口, 赖皮一般干脆躺在地上,他闭目哀嚎了两声, 喃喃用苗语埋怨了一堆后,又换做汉话好奇地看向邬有期:
“……喂我说, 你既有凰鸟,为何要御剑?”
邬有期面无表情看他一眼,顺手一指顾清倚,“他会晕。”
仡轲澜:“……”
卿乙只能讪讪眨眨眼。
西戈壁上有许多被风沙切割形成的砂山,山上有许多隐蔽的孔洞,能够暂时作为容身之所。
仡轲澜到底伤重,邬有期也不想就这么离开昆仑,所以选择躲入其中一处红石崖,咱避风头。
而接到了消息的貊绣,也带着人尽快往西戈壁这边赶,并告诉邬有期——云车常仪闻讯后,已离开魔界。
云月星师因为占卜不省人事,照拂魔界众人的任务只能落在这位大将军头上。
偏她实在不耐案牍劳形,得知一众修士在昆仑发现邬有期行踪后意欲围攻后,便是不顾药行生劝诫,执意领兵来援——
说是要守护他们的尊主,实际上眼中全是有架打、又可以大大方方杀人的愉悦。
药行生拦不住她,只能认命地留下收拾烂摊子。
邬有期抿抿嘴,只让貊绣尽快赶来——务必得赶在云车常仪到来之前。
虽说他这一趟出来算不上无功而返,至少得到了一块玄冰,但若这么回去,他也心有不甘。
明明距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只要越过了山巅的界缘,就能到达西佛界,邬有期才不想回去。
卿乙坐在他身后,抱着新烤好的小黄鱼啃了两口——这是仡轲澜从山下一条小河中钓的。
苗人青年有种天生的乐观,好像遇上什么事情都不担忧,伤口止血后,就乐颠颠说是要出去找点吃的。
一下午的时间,竟叫他带回来两条黑鱼和三条小黄鱼,黑鱼炖了汤,小黄鱼上火架着烤了。
大约是看出来他身上没有灵力,烤好的小黄鱼仡轲澜第一分给了他,然后才问邬有期要不要吃。
邬有期摆摆手,只视线放空看着昆仑山的方向。
仡轲澜不甚在意,招呼卿乙一起吃,还拿出了一小罐子调料,“家里配的,小公子来点儿?”
卿乙探过脑袋,在发现里面竟然是盛着一罐子黄色辣椒末时,眼睛陡然亮了亮:“黄辣?”
“诶?”仡轲澜的眼睛也亮起来,像是寻到了什么知己,“你知道这个?!好啊,一看你就很懂行!”
这是苗疆特有的一种黄辣椒,混合一些当地的香料磨成粉,呈现出来的颜色就与一般红色、红黄色的辣椒粉不同。
蜀中百姓家里也常备这个,许多夜市上卖烤肉的小贩,也常用这种辣椒粉。
仡轲澜的声音极大,瞬间就吸引了邬有期的目光,而看见小徒弟看过来,卿乙的脸微微红了红,似乎是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邬有期还记不记得。
但是从前,他带着邬有期在锦州大陆上游历时,从西佛界出来后,他们就南下去了千峰门。
千峰门位于蜀中与西高原交接的地带,过千峰门再往西南方向去,就能到达一座极高的雪山。
雪山对面,又是另外的境界。
与位于极东冰线附近的霜严宗想同,千峰门也是个位于交通扼要之处的宗门,来往客商很多。
住在此境的百姓们受到各条商路的影响,街巷上贩卖的吃食也是博采众长:
既有仿照江南点心铺制成的精致点心,也有跟西北戈壁学的烤肉、烤馕,剩下一部分,就是来自蜀中和苗疆的各式辣菜。
卿乙记着他们到那日正巧是元宵,街巷上到处张灯结彩,附近的两个马帮正在比骑射,热闹得很。
小城内的百姓都围在马场附近,还有串街的小贩们在售卖着各种各样的吃食。
对于这番景致,小徒弟明显挺感兴趣的,东瞧瞧西望望,原本紧跟在他身后的脚步也迟缓了许多。
即便他已经尽量放慢了脚步,但还是很快拉开了一段距离,无奈,他只能转身回去找小徒弟。
当时,邬有期在一个排长龙的小贩面前驻足。小贩在街角拉了个摊子,位置不算上佳,但烤肉味儿飘香十里。
他就那么架起来一个四方的小铁桌,铁桌中央是烧红的网格,他往网格上刷油、下面摆着炭盆。
四方小桌他独占一方,其他三面都留给客人。
客人坐下来后,他就递给客人两个小铁盘,一个稍小些的放在网格边,一个稍大些的里面盛着黄色蘸料。
网格上有烤肉、烤豆腐,还有一些时蔬。
客人只管拿着筷子夹菜,而小贩在他们吃了相应的东西后,就会往那个小铁盘中扔干豆子和玉米粒。
也不知他是怎么记数的,总之客人吃差不多了,按着小铁盘里面豆子、玉米粒算账。
这方式算新颖,邬有期一时瞧得出了神。
卿乙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皱眉看了一眼,瞧出来这是西南东川府钟屏县的吃法,也算是投了新奇的巧儿。
邬有期看见他走过来,先是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脸,然后挠挠头,没话找话说了句:“师尊,你看这个。”
卿乙想了想,干脆凑过去与那小贩嘀咕了几句地方话,小贩愣了愣,抬头看看他俩。
大约是瞧出来他们是修真之人,小贩笑盈盈招呼身后的一个小工,在后面忙碌一番后,给他们打包了一小盒子。
卿乙付了钱,顺手就将盒子递给邬有期。
邬有期被他这番动作弄得愣了愣,而后闹了张大红脸,尴尬地挠头,“师尊,我不是……”
他却只是摆摆手转身,在小徒弟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翘了翘——他当然知道小徒弟不是馋。
可惜他们还有事要办,不能留在街巷上与百姓一道儿排队,只能选这种折中的办法。
等到了客栈,他自去与小二吩咐要来热水,可上下楼一番工夫,却意外听见了小徒弟震天的咳嗽声。
匆忙赶回去,却发现邬有期在仰头灌凉水,还以手做扇子,奋力在长大的嘴巴边扇着。
卿乙:……?
“嘶,师尊好辣,”邬有期语无伦次,眼泪汪汪,“师尊,这、这个好辣……”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卿乙看见了那一小碟的黄辣椒粉,他偏了偏头,最终忍住没笑,递了一盏蜜过去:
他都忘了,小徒弟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
东川府的这种辣椒,想必是吃不惯。
……
仡轲澜还在滔滔不绝与卿乙分享这等辣椒的好,还直言中原汉人的辣子都不够劲儿。
却不料,他身边两个人的目光都变得深邃,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最后,是卿乙先别开头,小口小口地咬掉了剩下的半条小黄鱼。
“怎么样,来点儿?”仡轲澜大大咧咧,瞧见邬有期看过来,还以为是他终于感兴趣了。
邬有期却没看他,视线越过他直直落在顾清倚身上,“不用,我吃不了辣。”
“唉……”仡轲澜顿感失望,“那还真是可惜,不能吃辣,你还真是要错过世间多少的美味。”
邬有期瞧着顾清倚逃避地背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再盯着外面,“修士本来辟谷,也不用吃什么。”
仡轲澜啧啧嘴,大约是觉得他无趣,又转过头去与卿乙叭叭聊天,说了许多苗疆的美食。
卿乙瞧着小徒弟一瞬落寞的眼神,在听着仡轲澜说了那么多后,终于是鼓起勇气,小心蹭到了邬有期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邬有期神色不善,转过头来,“干嘛?”
卿乙搓了搓手指,低下头没敢看他,却还是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开,“等、等一切结束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轻飘飘的,身后的仡轲澜都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
不过邬有期修为境界早已大乘,本来就戒备地开着灵识在探查四周,他说得再轻也能清晰听着:
“漂亮哥哥带我去苗疆看看吧。”
邬有期挑挑眉,回头看了师尊一眼,正想讽刺两句——他们朝不保夕,未来在哪里都未知。
洞外却忽然传来了阵阵劲风声,也不知是哪一方的追兵赶来,而且,风中还伴有虎啸和龙鸣。
大约是……
千峰门驭兽一派,也跟着增援了。
第47章 第047章
听见外面的动静, 本来还懒洋洋靠在火堆旁的仡轲澜也啧了一声,转过目光、上下打量邬有期:
“朋友,看起来你比我还讨人嫌诶。”
邬有期却只是哼笑一声, 挑起眉眼看他, “怎么,后悔跟上来了?”
仡轲澜一愣,而后捧腹大笑。
他笑得夸张,卿乙在旁看着都担心他的伤口,可仡轲澜却只是抹了抹眼角, 眼中闪烁精光:
“仡轲族人, 从不后悔。”
邬有期起身、召出枯楼隐骨, 往卿乙身上罩了一套结界后, 才笑道:“那不就结了。”
仡轲澜扁扁嘴,却顺势拿出了他的骨笛, 除了卿乙他们见过的巨蛛、大蛇, 这回出现的,却是一群飞蛾。
振翅的飞蛾体型并不大, 却是卿乙从未在锦州大陆上见过的品类:浅碧色身形、如蜻蜓一般的长长双翼。
“对方有驭兽师, ”仡轲澜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 “我才不想让我的宝贝涉险。”
邬有期没说什么,却下意识往后让了让——
那些飞蛾的体型不大,可翅膀上却沾满了磷粉,在空中扑棱这一会儿, 就已经簌簌洒落了许多在半空里。
仡轲澜瞧他大抵明白了飞磷蛾的作用,便是又仰头靠回了火塘边, 还挥挥手——像是赶着邬有期快去。
与此同时,观静大师和前来援助的言阳道人、千峰老人汇合在一处, 并率先命令弟子在周围布下结界。
梵音天响,宝象和莲花一朵朵落在附近的红岩上。
静宗那几名离开阵眼的头僧已经被同门师兄弟带回,这次掠阵的,换成了修为等级更高的院正。
而千峰老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听闻他们在昆仑山上遇到了巨兽,便是带着门内修为等级较高的几位驭兽师前来。
两名驭兽师也没客气,直接召出了各自的本命灵兽:一条碧眼白龙和一头火纹额心的火虎。
碧眼白龙盘旋在半空中,对着邬有期他们藏身的山洞发出阵阵龙鸣,而那火虎已经伏地了身子、做出预备扑杀猎物的动作。
邬有期刚从洞口现身,火虎就后腿一蹬、从沙地中跃起,于半空中又变幻出三五个幻影,意欲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而言阳道人同时将拂尘直指洞口方向,千钧威压凝结成一股亮白色的灵光,直接以手为剑点了过来。
眼看数道灵光汇聚,即将要把邬有期绞杀在原地,但那数道火虎幻影和灵光打到人身上后——
却发现,那个立在洞口的,根本只是邬有期的障眼法,众人甚至来不及回神,就感觉头顶劈下阵阵劲风。
“快撤!”沈钰拉着几个小弟子后腿。
观静大师也是连忙撑起了金钟罩,替身边来不及躲避的弟子们撑开了一方天地、抵御邬有期攻击。
邬有期甚至没用全力,高出众人许多的修为境界在此刻形成了碾压之姿,顺势就将观静大师的金钟罩击碎。
几个坐在阵眼上的院正瞪直了眼睛,有几人还停下了念经,想要凑上前来帮助自家掌门。
可是观静大师只是轻咳两声,用一个眼神就阻止了他们上前,只是后退到安全距离,缓缓道了句佛号。
至于千峰门的火虎,它一击不成,在原地烦躁地刨了两下爪子,抖了抖身上沾染的黄沙,又嗷呜一声嘶吼朝着邬有期扑来。
可它才跃起来扑到一半,就突然像是被定身一样,然后一脑袋扎进了沙地里,痛苦地低呜着打起滚来。
驭兽师眼见自己的爱宠受伤,目眦欲裂地大喊了一声:“魔头——!你对我的小猫咪做了什么?!”
小……猫咪?
邬有期略有几分无语地看了那驭兽师一眼,然后在手中挽了个刀花,“你该教好你家‘小猫’,没事不要玩扑棱蛾子。”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看见飞在洞口的虫群,瞧见了沙地里隐约闪烁着绿色荧光的磷粉。
“飞磷蛾?”驭兽师怪叫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东……”
他话说一半,就听见隐约有脚步声从山洞中传来,一扭头就看见了懒懒倚靠在洞壁上的仡轲澜:
“苗人?!”
仡轲澜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瞅着他似笑非笑,“唷,还挺有见识。”
驭兽师满面惊恐,又看他两眼、瞧清楚他身上穿着的是蓝染亮布后,就急速后退、甚至顾不上自己的火虎。
而另一名驭兽师还不明所以,正想问上两句,那人就匆匆忙忙给千峰老人一拱手:
“门主,对方是苗疆大巫,我自问不是他的对手,还请您见谅,告辞、告辞——!”
说完,他就一指灵息将那头巨大的火虎变成了巴掌大小的小猫咪揣进随身的布兜,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戈壁。
大巫……?
正在同众人斗在一处的邬有期闻言,反而回头深深看了仡轲澜一眼。
回应他的,是仡轲澜不置可否的一笑,“朋友,注意你身后。”
邬有期回头,见是沈钰不知何时持剑扑杀了过来,他对这位曾经对他照拂良多的大师兄还是有留手:
于是一跃跳出剑阵,反手打出灵气将人逼退。
苗疆信奉巫蛊,大巫就跟人世间皇朝里的大国师一样地位尊崇,而且还精通蛊毒、驭虫等秘术。
方才,邬有期只是猜测仡轲澜在苗疆身份不低,却没想到竟然是不低到了这般地步。
瞧他神色莫测,仡轲澜却只是轻笑着拍了拍自己腹部的伤口,“别想太多。”
邬有期:……也对。
无论仡轲澜是大巫还是苗寨的普通蛊师,他都在关键的时刻帮了他大忙,身份地位,似乎也没这么重要了。
而且,仡轲澜本可以完全避开他、不掺和进他和修真界的纷争里,但却还是负伤站出来、替他吸引了不少火力。
念及此,邬有期倒是对着这位新认识的苗人朋友展露出个笑颜,“多谢。”
仡轲澜摇摇头,笑着摆了摆手。
瞧着两人这般互动,躲在人群中的印雪思心里是七上八下——这魔头怎么还跟苗疆人有来往?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坐在阵眼上的一位佛院正突然口中呕出一口黑血、歪斜着倒了下去。
紧接着,由他以降的艮山位院正也跟着呕血。
静宗的几位佛修连忙上前,从后抵住他们的灵台穴往里输送着灵息,同时找了几位主持往上补位。
这回,轮到观静大师急了:“邬施主,你——!”
邬有期还未开口,整个宝象莲花的结界就在瞬间轰然倒塌,如被割断的帷幔般缓缓坠落进了黄沙。
结界之外,不知何时竟然整齐列满了魔族兵丁。
为首一人身骑巨齿翼龙,手中一把长|枪,身后红色披风随风飘扬,脸上的笑容十分肆意:
“尊上,末将来迟。”
邬有期站直身体,缓缓将枯楼隐骨收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瞧着提前赶来的云车常仪。
——貊绣到底是迟了一步。
而云车常仪没有妹妹那么多的心思,她瞧着修真界大半的修士们都齐聚在此,兴奋得眼中精光直闪。
倒是一直立在洞边的仡轲澜不轻不重地唷了一声,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邬有期:“尊上?”
邬有期却只是学着他扬了扬下巴,道了一句:“别想太多。”
仡轲澜一愣,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他回头冲着洞里点评了一句:“他可真有趣。”
洞内的人没有出声,知情不知情的修士们则大多心生退意——魔族援兵已至,只怕不便再做纠缠。
瞧出来众修士心思的云车常仪哪能会放他们轻易离开,直接以枪直指天穹,便是号令兵将们冲——
众魔兵领命后,纷纷叫嚷着往前扑过来。
而云车常仪更是放肆地狂笑着,骑着自己那头龙就盘旋升到了半空中,魔气压下来,转瞬遮天蔽日。
漫卷黑云里,众修士也是不得不战。
云车常仪好战,便是没有战争,她也要挖空心思找架打,好容易寻到这么多修士,她可半点没客气。
枪枪下去都是飞沙走石,更削平了半座砂山。
邬有期沉默,没加入帮忙,也没指挥这个他名义上的下属,只是冷眼旁观。
倚在洞口的仡轲澜也从他们这一番互动中,略微瞧出了一些端倪,他耸耸肩,又回头冲洞里轻叹一声:
“真是同病相怜。”
卿乙也没想到魔族来得这么快,看来再不想点办法,他就要被迫无能为力地见证仙魔大战了。
念及此,卿乙瞪着砂石山中凹凸不平的地面,终于想起来——无上首在西戈壁还有几个据点。
只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卿乙也不知——近百年前的地下暗道,还……能不能用上。
他用手背蹭掉嘴角沾上的黄辣椒和油,然后起身顺着山洞往里探索了一番,又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周围。
努力辨认出方向后,卿乙转身、戳了戳仡轲澜的手臂,在对方转过头来看他时,他低声嘀咕了几句。
仡轲澜有些挑眉,“……当真?”
卿乙舔了舔唇瓣,微微挪了挪视线,“……大、大概?”
若这座砂山就是数百年前的孔雀山,那山脚东北方向靠近泉水的巨石下,其实有一处暗道。
空谛九音性格古怪,无上首甚少与修真界来往不说,他还狡兔三窟,喜欢到处修筑地宫。
这些地宫做什么的都有——
藏书的、藏宝的,还有些根本用来豢养他从各地带回来的奇珍异兽,有的干脆用来做刑囚犯人的地牢。
而仡轲澜看看邬有期,又抬头看看头顶黑压压的乌云,他啧了一声、冲卿乙伸出手:
“算了,信你。”
第48章 第048章
云车常仪驾驭的翼龙能喷出岩浆, 滚滚熔岩从空中坠落,裹挟着厚重的魔息,很快将这一片沙地点燃。
被烧红的沙粒被劲风吹起, 落到那些修为较低的弟子身上, 很快就冒气黑烟、燃起烈火。
人群的惨嚎声伴着云车常仪的怪笑,让这片西戈壁瞬间变成了炼狱,魔兵们乘胜追击,竟是逼得观静大师只能狼狈后退。
只是匆匆一瞥,卿乙就瞧见了好几个浑身是血、倒在黄沙中的修士。
还来不及说什么, 仡轲澜就从旁拉了他一下, “大和尚才讲究普渡众生, 乱世当前, 小公子你同情不过来的。”
卿乙眨眨眼,这个苗人似乎……很能洞悉人心。
他俩离开山洞, 避着大部分人的视线悄悄挪动向一边的巨岩, 这一幕碰巧落到印雪思的眼中。
想到霜严宗未来的重建,还需修真界各派的支持, 他把心一横, 就闪身出人群、直扑顾清倚身后:
这个像极了卿乙仙尊的顾家公子, 现在看来就是邬有期的软肋,只要能拿捏住他……
印雪思嘴角闪过一抹狞笑,正在幻想着将来的种种,眼前却忽然闪过数道银光, 像是突然有一千根针在眼前散落一眼。
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可还是晚了些, 肩膀上被轻轻扎了一下,不痛, 像是蚊虫叮咬,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大半边身子麻痹了。
他愕然抬头,回应他的只是仡轲澜浅浅一笑。
而后,印雪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清倚被这个古怪的苗族巫师带走。
他只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巨大的恐惧使得他也顾不上脸面,慌乱中大喊了一句:
“快来人抓住他们!”
这一声立刻吸引了包括云车常仪在内的所有人的视线,而修士中如沈钰之流,也忽然明白了印雪思的心:
只要能拿住顾清倚,或许还能和魔族谈判。
说时迟那时快,沈钰就已经和几个佛修分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若不是仡轲澜反应快,卿乙就要被原地出现的玲珑袋给卷走。
云车常仪挑挑眉,嘴角笑意更甚,却是一下飞身拦在了邬有期身前,“尊主,臣等欲战死,您何故——要先退?”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是战前死谏的忠臣,但邬有期却只是寒了脸瞪着她:“让开。”
魔族什么心思,邬有期再清楚不过。
云月星师只是利用他,还知道要给拉磨的驴前面挂根胡萝卜,希望他好好干活、也不要发疯。
而这云车常仪根本就是个疯子,她恨不得斩断邬有期跟这世上的所有联系,逼他疯魔得更彻底。
最好是能和她一样嗜杀成性、见人就屠,这样才能完成魔界杀光修真界众人、反过来夺界的壮举。
云车常仪被斥了这句也不恼,反而加深了嘴角的笑容,“尊上,我们这仗还没打完呢!”
邬有期也懒得同她废话,重新祭出枯楼隐骨就与她拆招起来。
要说云车常仪也确实不是凡人,这等仙魔混战、属下群龙无首的场合下,她却能丢下大军,自顾自与魔尊混战。
众修士虽不明所以,但也瞧出来这位魔族将军算是拖延了邬有期驰援的速度,于是又有更多人追向仡轲澜和顾清倚。
对付一两个,仡轲澜还能驭虫驭兽抵挡,但到底受过伤,且双拳难敌四手,还被人偷袭挨了几下。
卿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邬有期瞧着仡轲澜再次受伤,终究是不想与云车常仪这疯子纠缠,他捏了剑诀,反手落击:雪窖冰天。
云车常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巨大凰鸟挡住了退路,头顶风云卷舒、落下数道冰凌。
面临如此危局,云车常仪的反应竟然不是四散逃命,反而是原地大笑三声,双目一红、爆出魔息,俨然一副要与邬有期同归于尽的架势。
邬有期还没疯到她这地步,只能匆匆令鸣凰后退,自己则趁机赶到了仡轲澜和顾清倚的身边。
将那两人护到身后,他气息也略有些不稳,“……怎么出来了?”
山洞隐蔽,而且里面情况不明,众多修士和云车常仪都不会冒然闯入。
仡轲澜咳咳两声,颓然地靠倒在身后的巨岩上,正准备解释,却忽然变了眼神、一把推开邬有期。
他这下的力度很大,即便是邬有期都没防备地来了个屁股墩,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避开了身后的两道劲风。
云车常仪的枪与沈钰的剑架在一起,锋芒分明都对准了刚才邬有期所在的地方。
仡轲澜那一下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一直带笑的脸上升起了痛苦的神情,右手捂住腹部重重出气。
即便如此,他还是从腰间解下了一柄苗刀递给旁边的卿乙,“……拿着防身。”
一句话断成好几截,却还是坚持着告诉他,“上面淬有剧毒、见血封喉,可仔细别划着自己。”
说完,仡轲澜就毫无顾忌地昏了过去。
倒剩下卿乙握着手中的刀有几分不知所措,再看邬有期那边,已经又和云车常仪、沈钰斗在一起。
时间紧迫,卿乙也不再犹豫,他掸了掸身上的灰站起身,加快脚步绕到巨岩后摸索。
与此同时,又有几个佛修靠过来,似乎想要带他离开此处,卿乙神色一凛、想起来仡轲澜送给邬有期的那个香囊——后来被配到了他身上。
他稳稳握紧了手中的刀,后退两步将脊背抵在岩石上,尽量减少了自己会露出来的破绽:
“诸位,你们若是再靠近,我就不客气了。”
刚才仡轲澜的话,佛修们也听见了,都以为他说的是手中的刀,两名僧人对视一眼,都不太当回事——
即便刀上有剧毒,持刀的人是个没什么灵力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傻子,又何足畏惧?
但没想到,他们道了阿弥陀佛要上前时,卿乙毫不犹豫地扯掉了腰间挂着的香囊,将里面的东西泼洒出去后,矮身就摁下了岩石下面一块凸起的机关。
佛僧们被他洒出来的东西逼退,黄沙之下咔咔转动的机关,甚至还不及振翅到半空中的蜂群声音大。
众人被虫群杀了个措手不及,同时卿乙身后的巨岩也缓慢地朝一旁挪动、大量的黄沙开始倒灌入地下。
顾不上那许多,卿乙回头看了眼邬有期的方向,然后率先将躺在附近的仡轲澜推下去——
在心中对这位昏过去的苗族青年道了声抱歉后,卿乙扯开嗓子喊了声:“漂亮哥哥!”
正在缠斗的三人被他这声吸引了视线,卿乙却趁机又用早就空了的香囊朝那两人一洒——其实里面装了沙子。
云车常仪没有恋战,往后退了退。
反是沈钰不闪不避,还是引剑往前送,脸上还露出有几分似乎要解脱的笑意。
瞧出来沈钰这痴的似乎是想要和邬有期同归于尽,卿乙着急上前两步,竟然在千钧之际挡在小徒弟身后。
而邬有期看见剑锋朝着卿乙刺来,又是一个转身将人护在了怀中。
如此,沈钰的剑尖就没入了邬有期的后背,闷在他怀中的卿乙都清晰地听见了血肉被刺破的声音。
卿乙倒抽一口凉气,抬头看见邬有期面色痛苦,情急之下也不敢再怠慢,只能拽着小徒弟后退。
好在邬有期受伤,一时没有反应,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牵着后退就真的跟着后退了。
退了两步后,卿乙脚下一空,就跟着那些黄沙全部坠落入了岩石下的机关暗道中。
落到地上时,卿乙后背重重砸在了地上,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牢牢护着邬有期,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摸索着摁下了某处的机簧。
头顶的光线慢慢消失,在一片黄沙簌簌掉落的声音中,渐渐归于了沉静,黑暗里,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呼吸。
卿乙唤了一口气,本意是想查看小徒弟的伤口,可才动了一下,就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后脑勺发胀。
摇晃了两下,他终归没有撑住,还是缓缓阖上了眼睛。
……
再醒来,卿乙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处石台上,面前是一簇新升起来的火塘。
不远处,仡轲澜靠在一座倒塌了一半的石像下,身上还盖着一席薄毯。
邬有期则坐在他这边的石台下,正褪去上衣、赤|裸着上身,想要处理后背上的剑伤。
沈钰这一剑捅的不算重,只是他们当时换来换去、相互挡剑,所以落下的伤口是一个血窟窿加一道拖长的血痕。
卿乙的脸白了白,心都揪成一团,下意识想过去帮忙,可才坐起身,就疼得嘶得一声、捂住了脑袋。
这时候,他才碰到了脑后一圈厚厚的绷带。
听见动静,邬有期缓缓转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他投过来的眼神却分外深沉:
“首先,别动,仔细下次坏的不是脑袋。”
“其次——”
他没有穿起上衣,就那样慢慢地站起身、高高大大地缓慢靠过来,宽厚的胸膛都挡掉了大半的火光。
卿乙飞快地眨眨眼,总有不祥的预感。
而邬有期罩下来,将他整个人摁倒在石台上,声线沙哑又危险:
“宝贝,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
“还有,这里,到底是哪儿?”
第49章 第049章
卿乙躺在临时搭出来的床铺上, 一只手被小徒弟死死摁着,另一手压在被面下抽不出来。
听清邬有期的两个问题后,他只觉受伤的后脑在一抽一抽地疼, 眼前景象天旋地转, 小徒弟都变作两个。
“唔……”卿乙闭了闭眼,“好晕。”
邬有期眯起眼睛瞪着他,忍了忍,还是放松了对他的桎梏,将人扶起来、揽抱在怀里:
“……我看看。”
卿乙也放松自己窝到邬有期怀中, 转了转手腕, 轻轻哼了一声, 虽没说话, 但却在心里一直想答案:
说……是无意中碰到的机簧,小徒弟能信么?
或者, 推脱给现在还昏迷不醒的仡轲澜?
他这儿脑子飞转, 却根本没意识到邬有期赤|裸上身,而他就这么肌肤相贴地枕在人家胸膛上。
邬有期拆开绷带看了看, 确实还有些渗血, 不过也不算严重, 摸上去略有些肿胀。
“嘶——”
脑后突然传来的凉意让卿乙的所有思绪都断了,只感觉后脑勺一片针扎一样疼,让他忍不住往前躲了躲。
“……忍着点,”小徒弟的声音有气恼, 也有无奈,“这么高的地方——”
掉下来之前, 他们三人中顾清倚是被保护得最好的:仡轲澜腹部有伤而他背后中剑。
但偏偏是摔下来这一下,让顾清倚撞破了脑袋。
仡轲澜运气好, 掉下来时正巧落在了一堆软沙上,只是先前虚耗太过,实在撑不住昏过去了。
剩下邬有期醒得最早,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压在顾清倚身上,而他们身处在一个黑黢黢的地洞中。
弹指送出一道灵息做照明,他竟意外地发现这里空间很大,远处还有不同的通道和暗门。
扑掉身上覆盖的黄沙,将顾清倚从地上架起来,一边处理大家的伤口,一边努力回想刚才在地面上的一切——
他一直在戒备云车常仪,结果回过头就看见顾清倚和仡轲澜两个鬼鬼祟祟正在有目的地朝一块巨岩走。
偏是让印雪思拿起子小人先观察到,而后更引来了静宗的佛修还有沈钰,让他不得不回护过去。
当时,邬有期记得自己还问了仡轲澜一句,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洞口出来,而仡轲澜想解释,却没来得及开口——因为追兵已至。
眯了眯眼睛,邬有期将顾清倚脑后的绷带重新缠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还昏迷不醒的苗人。
将怀中的小家伙扳直,正准备继续询问时,却发现他白皙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清泪,眼睛也红通通的。
邬有期:“……”
若换旁人,此刻他肯定是要冷嗤一声,嫌人娇气。
但偏是九成像师尊的脸,露出这么一般泫然欲泣的神情,便愣是让他生不起一点儿气。
邬有期吞了口唾沫,最终长叹一声,摁住想抬手抹眼泪的顾清倚,取出块干净巾帕来替他擦、声音也放轻:“……别哭了。”
卿乙皱了皱鼻子,心道一句他哪有哭。
但小徒弟的动作太温柔,让他有些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温馨和宁静,便是闭起眼睛、仰脸乖乖等着。
邬有期擦了两下,瞧见小师尊如此不设防,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心中也在犹豫——
他要继续再追问下去么?
揭开师尊最后这一层的伪装,打破此刻的宁静?
卿乙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见小徒弟没有继续动作了,才缓缓睁开眼睛,歪了歪头看向他。
“……”邬有期泄了气,抬手扯了扯他的脸。
“嗯……唔?”脸颊突然被拉得变了形,卿乙茫然地看着小徒弟——浑然不知他又在生哪门子气。
邬有期听见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松开了卿乙脸颊的手,顺势在他唇畔揉了揉,“说说?”
——他还是决定问出口。
毕竟面前的人是他的师尊,面临同样的选择,做师尊的或许会比他这做徒弟的懂更多。
卿乙:“……”
又是这个问题。
刚才就没能想出来答案,现在被猛然一问,卿乙也有些讪讪,“我说……是随便摁的,你信不?”
邬有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这便是不信了。
卿乙眼珠转了转,坐着捏了捏被角,才硬着头皮扯谎:“就……就是突然灵光一闪……”
灵光一闪?
邬有期没忍住,勾起一点嘴角,“然后?”
卿乙闭了闭眼,脸上有点烫,实在是没想过自己竟然要觍着脸在小徒弟面前胡说八道:
“就、就有光,”他比划了一下,“光影里面有声音,告诉我、我大石头下面有暗道。”
邬有期瞧着他面红耳赤却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身体颤了颤最终没忍住还是漏了一声笑。
轻笑的声音让卿乙猛然抬头,瞪着邬有期看了半晌后,他抿抿嘴,干脆别过头、不再开口。
邬有期也低下头,掩面闷笑了一会儿,才轻咳嗓子点点头,替师尊编造完这个不算高明的谎言:
“你是说,有灵光一闪,然后就有人告诉你这里有暗道?所以——大概是附近的仙人神魂告启?”
编得很好,卿乙点点头,顶着张大红脸: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见邬有期又忍不住要笑,他还尽职尽责地卖力又演了一把,“骗你是小狗。”
“……噗。”邬有期这次是真的没忍住,捧腹笑倒在地上,又撞到后背的剑伤,惹出一声闷哼。
见他喊痛,卿乙也顾不上丢脸,连忙将人扶起来,仔细检查了那个血洞后,冲小徒弟摊开手。
“什么?”邬有期没明白。
“药、酒,”卿乙有点不高兴,“还有绷带。”
邬有期想了想,乖乖从纳戒中拿出东西来递过去,然后转身、盘腿背对着卿乙,还十分贴心地将灵光拉过来做照明。
小徒弟后背上的血窟窿不算大,深也不深,但拉扯那一下划拉出来的剑痕却比较触目惊心:
表皮翻卷、边沿泛蓝,血液凝固泛黑,里面还肉眼可见地沾染了许多砂砾。
卿乙抿抿嘴,拨开瓶塞开始给徒弟处理伤口。
或许是从未见过邬有期这般在他面前坦然地裸露后背,又或许是想起了前世他们错过的太多。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甚至在小徒弟因为疼痛绷紧了肌肉时,还会停下动作来,轻轻用手扇一扇、用嘴吹一吹:“很、很快就好了——”
其实这点痛不算什么,之前被整个修真界追杀时,邬有期还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他没说话,很是享受此时此刻。
卿乙涂好了药,一圈圈缠好伤口,每一回交错那一卷绷带,都好像是他从后拥住邬有期一样。
对此,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戳破。
等伤口包扎好,那边的仡轲澜也缓缓苏醒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先闷闷哼了一声,而后又故意重重咳了两声。
等邬有期和卿乙双双回过头看向他,他才抬了抬手,“我说,这里还有个活人呢——”
邬有期挑挑眉,而卿乙却飞快转过身,拉起被子蒙到小徒弟身上。
仡轲澜抿嘴笑,揶揄地冲邬有期挤了挤眼睛。
等他们三人都收拾好了,邬有期便拿出灵丹分与仡轲澜,并且将纳戒中最后的奶酒和烤饼递给卿乙:
“我们要打坐调息,你乖乖待着。”
卿乙点点头,接过两样东西揣在自己身边的布兜兜里——他还不算饿,可以等等再吃。
邬有期说完那句话就闭目入定,周身升起了一圈青碧色的灵光。
而仡轲澜却笑着冲卿乙挤了挤眼睛,然后才盘腿坐到石像旁,低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到底谁才是魔头。”
等两人都进入凝神调息的状态后,卿乙拨了拨火塘里的火,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这处密道——
无上首有门派独有的徽记,是空谛九音仿照古琴的减字谱拆了无上首三字形成的一枚特殊纹样。
而且空谛九音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无上首内许多通路都暗藏玄机,即便有人闯入,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
卿乙看了一会儿,在心中默默回忆起无上首原本的地图,总觉得这条道路,似乎能够返回到那片废墟。
大火之后,无上首覆灭。
许多门徒、信众,还有家人被无辜杀害的修士们不远万里来到了无上首,有人说是报仇,有人却只是来抢夺。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顾惜师门的断壁残垣。
只是远避到东海,辗转在各地游历,没有再回到这片戈壁滩,所以许多细节,他都想不太起来了。
静静地在心底推演着地宫的出路,卿乙又仰头看了看严丝合缝关闭起来的入口,在心底长叹一声——
这方面,他到底不如他的师尊。
空谛九音过世后这么多年,他留下来的机关暗道,还能在关键时候保他和小徒弟一命。
而他猝然离世,却不能替邬有期周全、保他清白。
只是想到从前,卿乙又不免陷入沉思,时隔多年,他依旧不明白为何师尊好好的,会突然开始无差别杀人。
这事困扰他很久,甚至在那场大火中,他也不甘心地一再追问,可抚长琴立于半空的师尊,却只是露出古怪一笑,告诉他——
你护不住世人长久。
第50章 第050章
想起养育自己长大、教授一身功法的恩师, 卿乙心情复杂,垂眸怔愣地看向火塘。
燃焰上方,有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蛾, 正围着火光振翅不停, 半点不在乎会被热浪灼伤。
红、黄、白三色的摇曳光影,在卿乙眼前模糊成了无上首最后的日子——
空谛九音看着浑身染血的他,只是笑着召出了他的吟香雪里剑,横在身前。
这柄神兵是剑也是琴,剑鞘就是一把七弦铁琴, 名为吟香雪里, 通体纯白色、琴柱雕墨梅。
而琴中剑除了剑柄用的同样是白铁外, 剑身却是用的罕有的丹砂铁, 整个剑柄都红胜朱墨。
空谛九音没有拔剑,反而是拨弦两下, 目光越过他看向他们身后燃起的熊熊烈火, 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还露出个模糊的笑颜。
“小乙, ”他甚至像小时候那样唤他, 说了句, “为师给你弹琴。”
卿乙了解师尊,这人琴剑双绝,又精通驭兽、奇门和结界术,博采众长, 堪可谓尽知天下事。
他的琴音能摄人心魄,当时的卿乙根本无心去听, 只是警觉地持剑看着他,一再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滥杀天下修士?
为什么对方一旦越过金丹期就杀无赦, 为什么要让无上首从仙门翘楚变成噬人的炼狱。
在突破登仙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从突破失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行迹疯迷、异常疯癫。
卿乙心中揣着千般问,甚至是满面挂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嘶吼着质问——他从不想弑师。
后世众生,尤其是那些被无上首夺走家人、亲眷性命的,往往称赞他大无畏,说他是大义灭亲。
实际上,直到兵戎相见那一刻,他都想要问出一个理由,希望师尊能给出一个让他放下兵戈的理由。
可惜空谛九音没有回答,只是在一曲终了后,瞅着他摇头轻叹,终于是摁住了琴弦,垂眸看向他。
冲天的大火将他们师徒俩团团围住,他满面血污、黑油狼狈不堪,空谛九音却偏生穿着白袍、抱着白琴。
他周身的灵光散发着煜煜光辉,即便这么比喻不算恰当——在当时的他看来——也真的很像神明。
空谛九音说,他救不了世上的每个人,也护不了世人长久,瞧着他的眼神里,更有说不出的悲悯。
这时候,火塘上一直扑棱着的飞蛾也终于力竭,嘶地一声掉进了火焰中,很快就被烧化作一个黑点。
焦黑的气味钻入鼻腔,烟熏的灼热味道更似当年,也是到了这时候,卿乙才猛然想到一个巧合:
西佛界的大正佛果,算是空谛九音的同辈人。他们的前半生修道的经历相差无几,分歧仅在突破一则。
空谛九音失败,然后开始无差别杀人;大正佛果成功,却给希来意留下了一道谶言,让他关闭西佛界。
或许……
卿乙的眼神陡然明亮,心也跟着呯咚跳起来,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莫不是,大正佛果和空谛九音都知道,未来的修真界注定有湳讽闇涌这一劫?
可如果是知道未来会出现灭世的闇涌,那大正佛果命希来意关闭禅意门是能解释得通,空谛九音又为何要杀掉锦州大陆上的修士?
……还是不太能解释得通。
卿乙这厢陷入苦思,那边的两人也先后运转灵力两个周天,纷纷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眸。
仡轲澜先看了看邬有期,见他没事后,才转头看向那个精致漂亮的小公子,却发现他愁眉苦脸、像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明明是小孩子,却露出一副大人样儿,瞧着怪有趣的。
仡轲澜对邬有期努努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还不赶快过去哄哄?
邬有期看了眼小师尊,也有几分忍俊不禁,站起来随意将衣衫披在肩上,轻轻用手指拨弄两下顾清倚的碎发:“想什么呢?”
卿乙正出神,被他骤然一问,竟是张口便答道:“在想世界末日。”
邬有期:“……”
刚巧站起身走过来的仡轲澜也听见这段对话,他没客气,直接噗嗤笑出声。
被笑了,卿乙这才回神、意识到他顶着顾清倚这张皮说这话有多滑稽。
他讪讪笑了笑,挠挠头,希望他俩就当他是胡言。
偏是邬有期沉眉看他半晌,忽然开口问道:“那之后呢?”
“……嗯?”
“什么之后?”
卿乙和仡轲澜的声音先后想起,前者没反应过来邬有期在问什么,后者单纯是没听懂他们的哑谜。
邬有期蹲下身来,视线尽量和坐着的卿乙平行,他甚至牵起他的一只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世界末日了,之后呢?”
卿乙略微睁大了眼睛,盯着小徒弟看了半晌后,才意识到邬有期可能是想要问他点什么。
“之后……之后就有两种选择,”卿乙想了想,“一种是在汪洋大海中顾好自己的船,另一种是尽可能多地帮助落水的人。”
说完,他还自己咬了咬舌头。
果然,仡轲澜在旁边听着,挥了挥手觉得他这就是童言童语,说来闹着玩的。
但偏偏邬有期很当一回事,似乎还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所以是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
卿乙闭了闭眼,正想着干脆说出来他刚才想到的那些事,结果仡轲澜很巧地哇了一声。
随后很是兴奋地指着一面墙壁,冲他二人道:“天呢!你们看,这里竟然有苗文古歌!”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卿乙这时候才注意到,在地道的墙壁上,有很多从前给他都不曾注意到的繁复文字。
那些文字不是汉文也并非梵文,从前他们都以为是师尊随手编创的符号,却不想竟是苗文。
卿乙站起来,邬有期却比他更快:“这是苗文?”
仡轲澜点点头,自己点燃了一盏虫灯、飞到半空中凑近了看,还念出来了许多上面的文字:
“说起来,这里到底是哪里啊?小公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个藏身的所在,里面竟然还有苗文古歌。”
卿乙怔愣片刻,刚想回答,邬有期就代替他开了口,声音沉稳、没露一丝怯:“这是无上首。”
“无……上首?”仡轲澜眨眨眼,他没听过。
“千年前的一个大门派……”邬有期简单解释两句,“你就当他是我们的师门吧。”
仡轲澜点点头,没深想,转过头去继续研究那首长长的古歌——曲谱几乎覆盖了整一面墙。
卿乙有些意外地看了邬有期一眼,没想到小徒弟直接点明了这一切,他掌心渗出点汗,却在瞬间又被邬有期握得更紧。
抬起头,却在明明灭灭的灯光里,瞧见了小徒弟一双目光坚定的眼睛。
卿乙虽然不懂这双眼眸里深邃复杂的感情,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里面没有恨意。
就这么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足够让他鼓起勇气。
卿乙牵紧了邬有期的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半步,开口问仡轲澜,这上面的文字写了什么。
仡轲澜回头,一双眼睛煜煜生辉,“你们师门是不是和我们苗疆有渊源啊?上面写的是圣蛊的故事!”
“圣蛊?”
事已至此,仡轲澜也不再隐瞒,说圣蛊是他们圣教中密不外传的一种蛊术,研习到最高境界者,便能成为真正的蛊王、统御万蛊。
“前代圣教主死后,我们苗疆分裂成了数个部落,圣蛊之书因此残破失传,以至到现在都没人能练成……”
卿乙皱了皱眉,“所以,算是一种功法?”
“可以这么理解。”仡轲澜认真又看了两道,像是个发现财宝的孩子。
直到察觉到身后两道灼灼目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情态疯癫,有点太不把主人家当回事。
仡轲澜摸了摸鼻子,先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又坦言自己的心思:“我确实……不甘于此。”
追求臻境,在修真界从来不丢人。
而且仡轲澜能坦白讲出来,已经比大多数既要又要的伪君子好上太多,所以邬有期和卿乙都摇摇头,表示他们并不在意。
见仡轲澜如此痴迷,卿乙摇摇头本想带着小徒弟去另一边,结果才走了一步,就又听见仡轲澜在身后唤他们:
“抱歉,二位……通音律么?”
问完,仡轲澜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们苗疆没有曲谱,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即便写了谱子,也大多只是记录歌词。
邬有期耸耸肩,看向卿乙。
卿乙眨眨眼睛,他大抵能看出来上面的音是宫商角徵羽的哪一个,但却同样不通曲调谱子。
——在他们无上首,唯二精通音律的人,止有已经陨落的空谛九音,还有藏身在东海深处的伊辛。
瞧出来他们为难,仡轲澜耸耸肩,并没有太在意,“那算了,不过我能拓印一份带走吗?”
他指了指前方明显的一个门洞,“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不是?”
这回,不用卿乙回答,邬有期就上前一步,还变戏法般丢给仡轲澜长绢和朱墨:
“当然可以,不过也给我来一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