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美元的购买力,足够埃洛伊斯顿顿吃面包,配熏肉片,再来杯牛奶,周末还能吃一整只烤鸡解馋。
她思索着,听巴顿这么说,更加不着急。
又伸手,从厨房珐琅的罐子里拿了一块冲红茶用的方形蔗糖进嘴里。
“巴顿,你先上楼去吧,我还没换工作服,待会儿就来。”
说完,她又慢悠悠地走去了更衣间。
她知道,眼下雷蒙德手里缺的是能干活的,即使给哈费克林甩甩脸子,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若是因为不给哈费克林脸面,就在这里呆不下去,那她大可以扭脸去找哈尔斯自荐。
这是她的双向选择。
埃洛伊斯进入更衣间,打开她的储物柜木门,发现里面叠放整齐的工作服也有变化。
露丝太太又在里面放了一套草绿色素缎衣裙,窄袖高领,还附有纸条,叫她可以穿走。
埃洛伊斯在思索,难不成员工走了一小半儿,店里的待遇就会提高这么多?
她知道,还有几位应该会留下的助手没到店,就磨蹭了些时间,等着外出的雷蒙德一行人都回来了,她才上楼。
原本哈尔斯工作间内大变了模样。
他的私人工具在昨晚就被清走,只留下从老裁缝手里接下来的订单图纸。
这是个对工作有要求的人,即使再伤心,再不甘,该完成的设计图,也都加班加点的完成了。
现在,店铺里仅剩手艺还过得助手和学徒都在加紧给图纸制作样衣。
助手还剩四位,分别是昔日老裁缝的心腹,曼迪与沃伦夫。
还有一位低调的,一直屈居在杜丽之后,不受哈尔斯重用所以没什么存在感的安柏瓦。
雷蒙德的助手只是个十分会打理税单和汇票的好会计,他不算在内。
这三位听吩咐办事的助手没了主心骨,忽然叫他们拥有裁定的权利,个个都顿时倍感压力,像背后有鬼在追。
他们在工作间里穿梭,拿着图纸,反复比对效果,交流意见。
思索若是老裁缝和哈尔斯在,这些东西要怎么安排。
细数数任务,首先是詹尔茨家,有三套礼服。
这是哈尔斯没走时,都已经处理的差不多的订单,只需要学徒赶工按样衣做出来成品就行。
其次厄明蒂夫人有两套,曼迪接手了。
再就是费索夫人,奥兰多夫人和她女儿各一条。
她们无一例外,都是为了那场给本年度社交季开幕的蒙面舞会做准备。
裁缝店有一点差错,都有可能被出席舞会的评论家羞辱,成为接下来一整个社交季的谈资。
埃洛伊斯进入工作间之后,发现曼迪与沃伦夫倍受欢迎。
学徒们都抢着给他们帮忙,而曾经身为哈尔斯助手的安柏瓦身边却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站在角落研究图纸。
她看起来被自动分到了受排挤的安柏瓦手下,哈费克林也是这么指派的。
“埃洛伊斯,我想你不会有意见吧?”
哈费克林此时也被调整成了学徒,他的手艺无功无过,提前跟在曼迪身边,洋洋得意说道。
确认学徒们都把曼迪,沃伦夫身边的位置占了,埃洛伊斯点头,暗舒一口气:
“我没意见。”
说完,她朝安柏曼所在的角落走去,安柏瓦冲她点头。
他与埃洛伊斯的印象一样,五官中规中矩,穿着气质皆泯然众人,说话声音也不大,向埃洛伊斯指了指桌面。
“这是费索夫人的设计图。”
这是安柏瓦被分到的订单,哈尔斯画的图很精妙,但将图纸变成现实,还需要非常多繁琐的步骤。
埃洛伊斯没凝视多久,背后就听见范妮与哈费克林说话的声音。
哈费克林叫范妮跟着沃伦夫,范妮将眼一斜,婉转发问:
“你这么安排,是露丝太太的意思吗?”
露丝太太只说了要安排,没说要这么安排。
哈费克林摸了摸鼻子,看向别处。
范妮的口吻有些阴阳怪气,说道:
“我人笨,手艺不好,怕弄不来那些,我跟着安柏瓦就行。”
住过上下铺,拥有一点舍友情的埃洛伊斯十分欢迎范妮。
她选择没什么人帮助的安柏瓦,不是为了只当缝纫女工。
可对于安柏瓦来说,就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弱弱地指着图纸,说道:
“这位费索夫人,有些难伺候,你们确定要跟我一起?”
说罢,他又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怕好不容易来的帮手飞掉。
埃洛伊斯侧过脸,她含着深意的眼眸与范妮对视一瞬间,范妮也挑了挑眉尾。
看来她们想在一处,安柏瓦现在势单力薄,如果能扶持安柏瓦在雷蒙德面前得脸面,她们二人的作用就能迅速被众人看见。
俗话说的好,要烧就烧冷壁炉,把冷壁炉烧热才算本事。
“客人就没有不难伺候的。”
埃洛伊斯迅速将图纸和要用的工具收拾进一只纸箱,对安柏瓦建议道:
“这里虽然材料多,但太拥挤了,我们去二楼的工作间吧。”
范妮点头附和:“是啊。”
安柏瓦闻言,很好说话的答应了她们,三人抱着东西往二楼的学徒工作间走去。
安柏瓦之前在哈尔斯的团队里,负责最多的活计,是动剪刀下料制作版型样衣。
他会估算一件衣服需要的布料码数,精确到每个地方的布块能剩下多少余量,够不够用来做点缀。
由于这个能力哈尔斯本人也有,于是他显得没那么重要。
昨日哈尔斯回来收拾东西,安柏瓦再三思索,没有提出跟着哈尔斯走。
他也认为,眼下雷蒙德缺人,这或许是个机会。
即便雷蒙德容不下他,那安柏瓦也随时可以跳槽去别的裁缝店,他今早已经收到了许多店铺递来的简信。
但安柏瓦想再等等看。
埃洛伊斯落后一步,将学徒工作间的门落上锁。
安柏瓦从货架上取出衬布,自顾自的铺好,用粉笔和铜尺打好版,好几寸长的铁剪“咔嚓”几下。
他拎起这布块抖了抖线屑,往柔软亚麻质地的人台上固定。
范妮开始调试缝纫机,装上棉线。
埃洛伊斯站在一旁整理置物架上乱糟糟的辅料,又暗地观察,揣测安柏瓦平时一定是日复一日做这个动作。
如此的果断放松,游刃有余。
平时再不起眼的人,也总有自己的闪光处。
上半部分是稍微露肩的设计,要有层层叠叠的堆纱裹在两臂呈现弧形,视觉效果华丽。
这质感用衬布体现出来有些难,所以埃洛伊斯直接递过去浅杏纱料。
安柏瓦将纱剪出来,比划了半天,调整堆叠的角度,他开始犹豫,没有了落剪时的果断。
见状,埃洛伊斯箭步来到人台边,接过那把布料,又取出大头针,三两下将堆纱部分仔细固定好。
修剪边缘,拆下来递给范妮锁边。
做定制的流程,大致是设计,打版,选料,裁剪,缝纫。
就此,安柏瓦也观察到了埃洛伊斯对设计和选料的擅长。
听杜丽说,她的缝纫基本功不错,设计上也很成熟,选料精准,可就是不太擅长提取版型。
因为埃洛伊斯修改前些天那条被退回的礼服时,安柏瓦路过,发现她几乎没有动任何主体版型。
在现代学习的版型制式,在本代不具有什么帮助。
因为服装形制不同,现代工业布料也适应力更强,无需精致剪裁就能合身。
在工作间里的三人流水线形成后,埃洛伊斯总是一面递东西,扯动布料,一面观察安柏瓦的一切动作。
无声的忙碌,直到完成了样衣的主体部分,埃洛伊斯这才打开门锁,让楼道里湿润的冷空气涌进来。
范妮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们的进度应该不慢吧?”
安柏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感觉今天的工作莫名顺利,拿出怀表一看,不禁笑道:
“原来已经正午了,再做下去恐怕会错过午餐。”
于是三人将门锁好,说笑着什么,往楼下走。
午饭时,埃洛伊斯这才听人提起,露丝太太回来之后,没有喝一口茶水歇脚,就前往了报社,要登一条招募杂工的告示。
雷蒙德则是又去见了哈尔斯。
埃洛伊斯听说,哈尔斯在附近的街道租赁下来一幢房屋,已经签下了一年的合同。
待露丝太太下午回到裁缝店,埃洛伊斯他们又将样衣剩下部分处理完毕,只等第二天拿去客人家里试尺寸。
临下班时,埃洛伊斯在工作间收到了露丝太太递过来的薪资。
她的薪水用牛皮纸装着,上边有雷蒙德和会计的签字。
进入这店铺一旬日子,埃洛伊斯甚至经历了老板的改朝换代,她此刻拿着这有些厚度的信封,想起仅仅数天前刚来时的境况,恍如隔世。
“埃洛伊斯,你是历史以来晋升速度最快的人。”露丝太太将信封交给她时,忍不住这样说道。
不过,这也因为恰好她遇到了老裁缝病故,雷蒙德与哈尔斯分家这样的乱世。
一切职员的任命都是雷蒙德决定的,他几乎一夜未眠,筛选出一批可能会留下的人。
又仔仔细细的向露丝太太打听了关于他们的一切表现和能力。
露丝太太是老裁缝年轻时招的杂工,她虽然学不会做衣服,但后来成为管事,却是最公正的人。
店里的所有人都十分相信她的话。
像埃洛伊斯与范妮这样自有基础的杂工,首先成为了学徒的人选。
巴顿那样的老实孩子也因为勤劳而当选。
至于哈费克林这种人,雷蒙德自然有他的用处。
埃洛伊斯此刻拿到的薪水,便是以今天学徒级别的基本薪水,再加上她之前在柜台的销售业绩总数。
共计二十三美元。
埃洛伊斯拆开信封,指尖捋了捋里面的纸币,算是当面清点过,才露出和煦地微笑,浑身充满力量,揣着钱离开裁缝店。
第42章
如果一个人在物质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忽然获得了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那么大概率会陷入短暂的自我奖励之中。
埃洛伊斯深知,她自己就有这样的毛病,仿佛不花,就像白努力了。
傍晚,阴沉沉的,依然有积水的纽约街头,冷风送来一股淡淡的面包味道,隔壁的杂食店也大门敞开。
里面的女店员在暖色光晕里穿着赤红色的围裙,这配色在冷调的街衢中十分醒目,埃洛伊斯不自觉就走进去。
再出来时,她的怀中抱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纸袋。
里面有几块腌渍过的鸡胸肉,有一罐子绿油油的混合了几种香草的酱,还有块陈了三年的干酪,以及一大罐砂糖。
想想都能知道,这些食材随便混合混合,柴火烹调,就会是将人整个身子烘暖的美味。
埃洛伊斯准备跨过街道回家,忽然驶来一辆马车,几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骏马呼啸而过,车轮溅起泥泞,完美的沾到了她的裙摆。
她冲那马车竖起中指,暗骂一声倒霉,便提起裙子飞快地朝家里奔去。
车内,乔约翰·本杰明戴着蓝宝石戒指与家族徽戒的手指正在摆弄他新买来的镶牙描金的放大镜。
这小玩意儿做工精细,造价不菲,是贵妇们看戏剧时用的,他打算拿回去赠给他的母亲,以求宽恕。
“…温斯顿,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选择一位既富有智慧头脑,又有美丽容貌,最好还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的妻子。”
窗外的景色飞速转逝,温斯顿翻动了自己手上厚厚的纸沓,他蘸一蘸笔尖,在一长串账单上签下他的名字。
听见表弟的话,温斯顿把脸抬起来,他的眼波平平,似乎不动声色思索了些什么。
“乔约翰,我记得你那套间里似乎有镜子,怎么?出门之前忘记照照了?”
他的嘴唇上下一碰,如此刻薄的话将乔约翰击中,乔约翰张了张口,脸色发青,对此感到不理解:
“好吧,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作为我亲爱的表哥,怎么能用这样刻薄的话语对待我?这一点也不礼貌。”
乔约翰又喋喋不休的控诉着。
“况且,虽然我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但你看起来还挺像个好东西的,你应该提出合理的要求,别那么快就答应我母亲跟那个什么小姐见面。”
“你在长辈面前这么好说话,显得我就像个不听话的混蛋……”
诚然,乔约翰一句假话也没有。
但温斯顿却没有给半分眼神,他出言打断耳畔的聒噪:
“我对未来的妻子没有任何要求,也没必要有。”
忽然,温斯顿·默肯将他手上的东西收进箱子里,拧紧了墨水瓶。
温斯顿记得,他母亲,被世人号称伦敦野玫瑰的伊莎贝莉女士曾说过。
她年轻的时候,可谓伦敦贵族闺秀的典范,凡是社交场上追捧的,就没有她不会,做不好的。
但这并不影响她后来,经在北美闯荡的弟弟介绍,跨海嫁到纽约成为年轻有为的银行家的夫人,转眼,又与他的父亲两国分居足足二十年。
如今变成一个整日只知道养男伴,为那些小白脸一掷千金,每月让珠宝商给他这个儿子寄来厚厚的账单的怪人。
幸亏在伦敦的助手会把他母亲那些男伴的健康状况和社交圈背景调查清楚,否则温斯顿真害怕有人把他母亲绑架了来要挟他。
更别提他的父亲,几十年前也被报纸大肆赞美,但如今,却也是丑闻缠身,温斯顿连见这个人都不愿。
可见,结婚这件事情,是一场风险极大的赌博,没人能预测赌博的结果,随波逐流就好。
想到这些,温斯顿太阳穴便突突的跳,他垂下眼眸,又低声补充道:
“我只希望对方能是个正常人。”
乔约翰听了,呵呵笑了两声,又很快收起揶揄之色。
“那祝你好运吧,老兄。”
毕竟,在如今的上流社会环境中,他这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马车在利兹酒店靠边,乔约翰的父亲大人从奥尔巴尼州府回了纽约。
他因此不敢回家,只能厚着脸皮,借宿在酒店这近乎寒酸的套间里凑合两天。
乔约翰为自己的人生叹了一口气,他要是回家,必然逃不过被父亲追问在大学里都学了些什么…
…
第二天,阴翳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埃洛伊斯蹲在公用浴室清理她裙子上的污泥。
冬天已经结束了,但春季显然也还没那么早来,管道里的自来水冰凉,她用一把毛刷将衣服清理干净,晾在屋里。
像这样的长款女裙,即便不是巴斯尔裙,也十分难以清洗,如果不是太脏,她只会清理表面。
至于贴身穿着的衣物,那自然是一天一换。
埃洛伊斯今天的工作不多,只需要跟随安柏瓦带着样衣去费索夫人家里试穿,她计划下午再请半日假期,往安东尼的工厂去一趟。
接近八点之前,她抵达了店铺二楼的学徒工作间。
楼下,露丝太太正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又一位前来应聘的杂工预备役,他们皆是看见今早的晨报,立刻就来碰运气的人。
埃洛伊斯打开门锁,她继续整理这件样衣的收尾部分,将线头剪掉,将衣摆熨平,最后卷进匣子里,确保一切稳妥。
安柏瓦和范妮抵达时,埃洛伊斯已经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于是三人去找露丝太太,问她借来店铺里的马车。
办公室内,露丝太太摘下鼻梁上的镜片,摇响通往马车夫休息室那里的铃铛,不一会儿马车夫便进门,询问是否需要套车,露丝太太让他去准备。
这期间,埃洛伊斯看见一个有些害羞的小姑娘坐在门外的角落等着被面试,她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龄,乌龟似的缩着头,也不敢随意张望。
埃洛伊斯没放在心上,安柏瓦与范妮出去等车准备好的间隙,她又留下,问露丝太太请了半日的假。
露丝太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毕竟安柏瓦这组完成任务的速度最快,其他人都还没有做完样衣,他们就已经要去见客户了。
但保险起见,露丝太太依旧询问了她的行踪。
埃洛伊斯又与露丝太太解释了她要做什么去,她实话实说,对自己的人脉关系毫无隐瞒。
露丝太太听完,和颜悦色地点头:“你去吧,记得替我向安东尼先生问好,最近他帮了我们许多忙。”
埃洛伊斯离开之后,露丝太太又恢复严肃的神色,叫下一位面试者进来。
费索家族居住在长岛东区。
这与埃洛伊斯上次去的詹尔茨庄园隔岸相望。
在马车上聊天时,范妮说,她在报纸上了解过费索家族,那是一个在南北战争期间靠土地富裕起来的家族。
如今依旧还在做粮食生意,他们要服务的夫人,正是这家族里长子的妻子。
埃洛伊斯听了,十分好奇:“听起来这是个大家族呀?”
范妮点头,她思索着报纸上的说法。
“她有三个妯娌,报纸上说她们关系不太好,因为她的丈夫继承了他母亲绝大部分的遗产,其他兄弟对此怨声载道,她们在去年的一场舞会上为此争执过。”
“费索夫人如今正发愁,外头传言说她丈夫其实是他母亲与一个男仆的私生子。”
埃洛伊斯瞳孔放大,她震惊了半天说不出话。
贵圈可真乱。
“还有吗还有吗?你还知道什么?”她朝范妮追问,客户家的八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范妮忽然不说了,埃洛伊斯回过神,发觉他们原来已经到地方了。
碾过石子路,走上一条铺着平滑石块的草径,穿越洁白的围墙,宽阔乔木围簇庄园建筑物。
埃洛伊斯在路上看见大门口有一排仆人,牵着小狗,拎着狗盆和刷子走入建筑内。
而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法式花园常青灌木,打理的十分精细,一点枯枝败叶也看不见。
半刻钟后,埃洛伊斯一行人经过层层引路,出现在费索夫人的会客厅,安柏瓦极力向这位夫人介绍他们的构思。
这位衣着华贵,皮肤冷白的夫人昨天见过雷蒙德,她听说霍德华老裁缝去世了,惋惜的很。
“别的我不管,用料一定要最好的,我要拿来配宝石,落了光彩可不好。”
费索夫人淡淡地说道。
随后,埃洛伊斯与范妮,以及她的女仆陪着费索夫人去换衣间试穿。
费索夫人的试衣间内铺着厚厚的裁绒地毯,两边墙壁都靠着立式木柜,精致的把手拉开,女仆将夫人身上的首饰取下来放好。
埃洛伊斯手里拿着一条皮尺,待夫人更换完衣裳,她上前整理,量过胸围,对范妮说道:“胸前的放量要收半寸。”
又拿粉笔将腋下有些卡的地方打上记号。
费索夫人觉得埃洛伊斯十分面生,问道:“我记得霍德华裁缝店里以前没你这个人。”
埃洛伊斯点头,“我是新来的。”
费索夫人听说是新来的服务她,有些不悦,却又忽然听这平平无奇的小姑娘说道:
“这套衣服配黄色方钻更好,因为纱料和裙尾都是弧形,纱料是烟玫瑰色,配同色,旁人不能一眼看见。”
费索夫人又把眉头松开,她叫仆人打开一处抽屉的锁,将里面的珠宝露给埃洛伊斯看。
“你说的是这种吗?”
八颗方形黄色晶石剔透无暇,火彩炫目,呈在丝绒布托内,埃洛伊斯心如止水点头。
“没错。”
费索夫人若有所思,将那条项链抓起来比划,神色上看出来她有些被说动了,她随意递给女仆,道:“放卧室里去。”
第43章
费索夫人在镜子里观察了整个衣裙,她又侧身,想象自己穿着完成品,又戴那条项链,好像真的还可以。
她在仆人的帮助下脱掉样衣,又重新梳妆,与此同时,她指着梳妆台边的一串猫眼石和海水珍珠,回头朝正在折叠样衣的埃洛伊斯问道:
“我这身衣裳,更配哪条。”
埃洛伊斯与范妮交换眼神,她将收拾的活儿丢给范妮,静静走到梳妆台边去。
费索夫人居家穿着浅杏色绸面刺绣长裙,V型翻领款式,显得她那稍微有些长的面中更长了,莫名有刻薄的感觉,但好在她肤色雪白。
“夫人,珍珠更适合您,最好再戴上珍珠耳钉,这样更能衬托出您的光彩。”埃洛伊斯发现费索夫人余光也频繁朝着珍珠那里瞟。
费索夫人透过镜子看她,又将信将疑的戴上项链,以及耳钉。
她知道自己的缺陷,脸太长,常被她的两个妯娌称为马脸。
戴上圆润的大颗珍珠耳钉之后,面中稍微柔和了一些,而项链又中和了V型领对脸型的视觉影响。
比刚才看着,显年轻了点儿。
埃洛伊斯倒是没说她这些缺陷,更没说她没穿对衣服,问了什么就答什么,目光更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说完,她又垂首盯着地面,十分有分寸感。
费索夫人刚才还觉得裁缝店派个新来的学徒来对付她是一种轻视,但现在看来,或许这个学徒是有些眼力的。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诚实,如果她说她工作了好几年,想必也不会被质疑是假话。
埃洛伊斯在费索夫人的房间里穿梭过,也沾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这里的隔断与陈设如同迷宫一般,女仆们神色肃穆,将夫人指定的珠宝拿进卧室的保险箱,又将裁缝店的两个学徒带出来。
埃洛伊斯很庆幸,费索夫人对衣服的设计没有丝毫的质疑,不需要返工,只不过,夫人对她有些感兴趣。
起居室里,夫人重新换好衣裳,端着茶杯慵懒的靠着一只绣花枕头,她脚边躺着两只黄色小狗。
而范妮和安柏瓦的被管家请下去吃喝午茶,埃洛伊斯被夫人留下说话。
“你想不想来给我做仆人?”
费索夫人上下打量埃洛伊斯,她抿一口茶,手中薄瓷发出清脆声音。
“我可以开出比裁缝店更高的薪水。”
她正缺少一个能帮忙参谋穿着的人,贴身女仆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虽然夫人都选的是长相整齐的姑娘,但她们整日只穿制服,并不能准确说出什么专业的时髦门道。
而一个裁缝学徒,靠时髦吃饭,似乎正好来服务她。
这小姑娘的姿色,并不是富有攻击性的,她五官一切的角度都充满钝感,但那双眼睛,却散发着恒定的情绪。
一双手,交叠在面前一动不动,上半身微微前倾,克制的恭维姿态。
帮忙穿衣服,以及记录尺寸,参谋穿戴时,她的动作和目光都挑不出错处,一点也不引人反感。
埃洛伊斯下颌内收,她摇头,笑道:
“能给您做仆人一定是既荣幸又愉快的事情。”
埃洛伊斯露出惋惜的神色:
“但我从小就想做裁缝,如果您觉得我还算过得去,我可以常上门来为您服务。”
这话说的,费索夫人明知她是在恭维,但却说不出什么不字。
“那好吧。”
费索夫人脸上涂抹着轻薄的香膏,她微笑时,面颊有一层光泽。
从长岛到城内有二十英里,他们与仆人一起用过午茶,立即又打算折返回程。
埃洛伊斯提着装样衣的皮箱,站在紧邻后花园的负一层等马车。
她身旁是范妮,以及费索夫人的一位贴身女仆,安柏瓦去盥洗室了。
“这花园可真漂亮。”
“是啊,一切植物都是夫人亲自挑选的。”
范妮与女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花园的边缘栽种着一排针叶树,稀疏的遮挡着隔壁,百米开外那座更精致些,拥有一片马场的庄园建筑物。
“那儿是哪户人家的宅子?可真气派。”
范妮顺着埃洛伊斯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远处的树林间,有座威严的灰色城堡建筑,四座塔尖屋顶,充满肃然的哥特风。
“那儿呀,那是本杰明家族的庄园,本杰明夫人一直住在那里,我们家夫人常去陪她打二十一点。”
女仆与有荣焉,她挺直腰板,将自家夫人与州长夫人以密友般形容。
实际上,虽然住的近,但两处宅子的规模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费索夫人,一个季度被邀请参加过一两回舞会,可她的地位还有些不够上桌,与本杰明夫人只是点头之交,但裁缝店里的学徒哪能知道这些,女仆就安心的夸耀着。
埃洛伊斯对这些信息留了心,但没完全相信,她故作艳羡。
“那这么说,你也跟着费索夫人去过那庄园里?里面都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贴身女仆点头,镇定地说道:“那庄园里很大,后花园分成三个部分,有一条很长的桦树步道和喷泉池,还有绿篱迷宫,以及一片私家沙滩。”
“还有呢?那宅子里面有什么?”范妮追问。
那侍女没进去过,她通常都是在马车上等着夫人,安柏瓦从屋里出来之后,她便顺势止住了话题。
大约下午两点一刻,露丝太太带着四位新杂工在员工区域认地方,分发制服,分配工作。
他们刚从更衣间出来,便遇上了回程的安柏瓦一行人。
“怎么回来这么早?难道费索夫人这次没提什么改动?”
露丝太太叫杂工们等在一边,先朝安柏瓦问。
安柏瓦看起来也茫然无知,他以前很少出门,摊摊手,“没有啊,费索夫人对哈尔斯的设计没有什么意见,她对我们的服务,也算满意。”
露丝太太狐疑地回过神,她不明白安柏瓦他们到底是撞了什么运气。
费索夫人她以前服务过一两回,这人只是看起来随意而已,实际上,她的想法很难迎合。
曼迪他们在安柏瓦一行人后脚送出去样衣。
但露丝太太刚刚接到口信,曼迪他们恐怕要在客户家里留宿,说是因为需要改动的地方非常多。
工作间里,埃洛伊斯再一次把样衣铺开,向安柏瓦仔细讲述哪里需要改动一点。
范妮在一旁见了,悬着心去学她的做法,但看了半天,心里又捋不明白,只得放弃,转头去做她身为学徒应该完成的零售品。
埃洛伊斯将这些东西对接好,立刻就去更衣间换完常服出了店门。
安东尼租赁的地方在一片房租并不贵,工厂遍地,地势比较宽阔的街区,乘车足足需要一个小时才到。
这里的房屋大多数不是联排别墅,而是一个个被围墙圈起来的独栋建筑,每一个独栋里头,就可能是某个有数百名员工的大工厂。
屋顶飘着浓浓的白色烟雾。
还有一部分面临街道的红砖乌瓦排屋,通常是一层一层租赁出去的,透过炭黑色钢窗,可以瞧见里头忙碌的身影。
马路上,积累着一层飞絮,雨水,树叶所产生的污垢,还有留在路面啃东西的大老鼠。
一切都是黑灰,红石砖的色,街衢没有丝毫美感可言。
但没人在乎这个,埃洛伊斯只看见了面色麻木的女工蹿过,奔向工厂里工作谋生。
普遍情况下,成年人在这里工作的,周薪最高不会超过七美元,但这还里算是好待遇了,至少能让初到纽约,什么也不会的人靠力气养家糊口。
如果是没有父母撑腰的童工,那么工资就会被压缩到一半,即使是工会也管不住这种情况。
埃洛伊斯在路边找到了安东尼给的地址,她问门房询问了所在的楼层,又顺着扶手简陋的梯子往上爬。
二楼,埃洛伊斯走进大门敞开的平层里,这儿大约有百来平米,安东尼只租下了一半,房主请的工人,正在安装隔断。
隔断出来的的空间一眼就能看全,砖石结构的承重柱排列在一侧,地面摆着许多木板箱。
有几个工人围着箱子忙碌,还有几个妇女在擦拭货架,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忙。
安东尼本人正在指挥工人将那些箱子拆开,他累的大汗直冒,又亲自拿工具撬起钉子,撬了两下纹丝不动,他只好放弃,脱了外套席地坐下,嘴里念叨什么。
“安东尼!”埃洛伊斯朝里头喊。
安东尼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埃洛伊斯,你来的正好。”
他为什么每次的开场白都是这话?像个NPC,埃洛伊斯挠头,但还是饶有兴致的凑上前。
“这批缝纫机,是我刚收来的五成新的货,你瞧瞧,有什么问题没有。”
埃洛伊斯双手抱臂,她弯腰,从那些已经被打开的木箱子里查看情况,这一看就是被哪个工厂淘汰掉的,上面还糊了颜料。
她又打开内部零件,意外的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有些旧而已。
“东西没什么问题,不过,你又不是没钱,为什么要买些二手货?这些缝纫机,比我们店里用的款式古老了五六年。”
安东尼闻言,笑着捋了捋小胡子。
“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吧,无论做什么生意,开头都要把成本控制在最低的标准,因为你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情况。”
“这些东西,是我找老朋友弄来的,一共才八百美元,只要损耗不超过十分之二,能使用过六个月,就能完全回本。”
安东尼在算账这方面,可谓无人能出其右。
人工,场地,工具,耗材,原材料,他将能控制的成本都控制了下来,将一切开销压缩在两千美元之内。
“你要是能从哪弄来二百美元,就能买下一点股份,跟我合伙。”
安东尼对埃洛伊斯算了这笔账,充满建设性的说。
埃洛伊斯摇头,“虽然我很心动,但可惜啊,口袋里只有二十美元,你能打折吗?”
“不能。”
安东尼又恭喜起埃洛伊斯成为学徒:
“等你混成助手,兴许就能买得起了,等你混成有名的裁缝,我肯定就要来恭维你了,到时候再谈打折的事儿吧。”
随后,他挥挥手,乐呵的命人把东西搬出来,叫埃洛伊斯帮忙调试,最好再教会他请来的工人。
埃洛伊斯不厌其烦,撸起袖子开动,这些工人都是纺织厂出来的,也一教就会
因为不会的,安东尼大概率会当场就辞退掉。
忙到傍晚,她又修好一架故障的缝纫机,洗干净满手的灰尘,才抓起安东尼买来的夹熏肉片的面包狠狠咬了一口。
第44章
他们坐在木箱子上,在十分简陋的环境里吃东西,地上摆着三四盏煤气灯,工人还在安装货柜。
安东尼聊起工厂的第一批货,准备制作男士夏帽。
他说这帽型是请了报纸上,在纽约排行前三的赫拉奇裁缝店给设计的。
“你怎么不去请雷蒙德呢?他肯定不会要你的钱。”
埃洛伊斯手指上沾了蛋黄酱,她举着手,扭头的观察这帽型图纸。
“这点小人情,还用不着劳烦他,以后有什么大事,我才会去请他。”安东尼又开始捋胡子。
他心想,帮了雷蒙德那么大的忙,如果用这点小忙就抵消掉,那可太亏了。
待埃洛伊斯把面包啃的差不多,安东尼又派工人下楼买来一壶柠檬水,他话锋一转,说道:
“还是自己能生产的好,能控制一切细节,算算账目,竟然比以前进货来的还便宜。”
说着,安东尼又展示欲发作,拿出来他的皮面小账本,一笔笔掰开算给埃洛伊斯看,炫耀他足足省了多少钱。
“如果有积压的货物卖不完,我也可以打包卖到港口去,反正不会亏损。”
“那既然货源解决了,你没想过开连锁店,做独家货品店吗?”
安东尼闻言,眼睛亮了亮,像是遇到知己一般深深点头。
“我正是这样计划的,但这还得等工厂顺利运行,看看商品的反响如何再计划。”
安东尼是个稳扎稳打的人,他又翻出来,假如要开连锁店,需要准备的事项与花销清单。
“如果分店依旧设立在上城区,按照我目标客户的喜好,这装修上一定不能省钱。
“那么,至少需要工厂正式运行五个月,我才能回笼足够的资金去租赁房屋以及装潢铺货……”
安东尼列出来一条条数字。
“如果从工厂开始运行的第一个月就参与海外贸易,那么这个时间就能缩短到两个月。”
埃洛伊斯仔细的学习,目不转睛的吸纳安东尼商业模式中,那些可取之处。
她忍不住点头,敏锐的察觉到,现在这个时代的国际市场环境十分良性。
只要是件差不多的商品,运到海外的城市,随便就能卖出去翻倍的收益。
有许多小商人专收这种工厂尾货,弄到海外倒卖谋求利润。
而安东尼这样的人,就是那钻鸡蛋的苍蝇,但凡能闻见钱味儿,他必然会第一个出没,想尽办法钻研最稳赚不赔的赚钱方式。
埃洛伊斯很遗憾,如果她这个时候能忽然有一笔几百美元的钱就好了。
投资给这样有些脑子的商人,与之合作,不愁他以后不会乘着时代东风发家,狐朋狗友也好喝口汤。
埃洛伊斯摸着干瘪的口袋,想想也就罢了。
她吃完晚餐,擦了手,看这里弄的差不多,就向安东尼告辞。
他们下楼,招手从路边叫来一辆马车,安东尼打算花五十美分,请人把埃洛伊斯安全送到家。
临走时,安东尼一面给马车夫数硬币,一面告诉埃洛伊斯:
“看在你又给我帮忙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即将抵达你们店里的裁缝师,名叫康奈斯·乔耶,他是我十几年前的同学。”
埃洛伊斯原本躺在马车里,闻言,一骨碌坐起身,趴在窗边问道:
“真的?那我提你的名字好不好使?能不能让我混个助手做做?”
安东尼诚实地摇头:
“不好使,人早就把我给忘了,要不是我厚着脸皮往上凑,去他雇主那里‘偶遇’了他三次,又请他在雪榈饭店吃喝,他恐怕都想不起来我是哪号人物。”
“不过,康奈斯从小就不是个很勤快的人,估计他来不及干的事儿,就能你们来忙了。”
“喔,原来是这样。”马车内传出埃洛伊斯敷衍的声音。
马车夫望眼欲穿半晌,安东尼才数清楚那几个硬币递给他。
埃洛伊斯在听说提名字没用时就又迅速躺了回去,她今天怪累的,一路颠簸到家楼下,却又困意全无。
回到家里,露易丝正在泡脚,她的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皇家礼仪书籍,桌上还摆着一本英格兰风俗考据。
她翻动书页,手里拿着铅笔,不断做着注释,又挠挠头,继续翻看,极其专注。
埃洛伊斯忍不住走过去吓她,差点把书吓进洗脚水里,好在她接住了。
“埃洛伊斯!”
埃洛伊斯讪讪地笑了:“好端端的,你看这些东西做什么?难不成不列颠国王要马上要下榻纽约了吗?”
她将外套脱掉,挂在墙壁上,拉来椅子,靠着她坐下,同样挽起衬裙,将脚塞进木桶里。
这木桶里还放了一些对身体好的草药,说是舅妈今早去公园卖食物时,从吉普赛女郎那里换来的。
露易丝被惊吓后,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她又叹气,将书本安置好,对眼下的境况解释道:
“这是莫里森太太叫我看的,说是过段日子默肯先生的母亲会从伦敦过来,她可是伯爵的女儿,这种贵族向来规矩都很多。”
“默肯先生将另外一间套房给订了下来,有可能他母亲会来住个一次两次。”
“这不,莫里森太太就开始叫我们都学这种礼仪了,不过,话说,我看见这些条条框框的礼仪就头晕,真的有人能把这些融入进生活中吗?”
埃洛伊斯接过书一瞧,映入眼帘就是餐桌礼仪,四只玻璃杯的摆放次序,刀叉要朝什么方向放,以及如何装饰桌花。
“嘶,反正我不行。”
…
康奈斯·乔耶的母亲是柏林人,他的父亲是美国人,在十几岁时,曾与安东尼上过一所学校。
后来他一直在柏林发展,做私家裁缝师,名声渐起,上过几次报纸,在意式男装的派系里有了一席之地,被誉为艺术家。
所谓私家裁缝师,便是自己做老板,自己做裁缝,自己做设计师,自己做会计。
会招一两个助手或者学徒,但通常没有门店,要么在自己家里工作,要么就是上门住家给客户服务。
有的时候,这种裁缝师甚至连续几个月住在客人的宅子里,或者住在客人家附近的旅店,为这个客人服务整个婚期或者重要的相亲社交季。
由于康奈斯的效率不高,故而他一直选择了做私家裁缝师,即使有再多名店邀请,他都没有松口。
直到最近,康奈斯住在上西区为一位本年度需要经常出席公务演说的议员制衣,在那遇到了老同学安东尼。
他说自己效率不高,安东尼就说他得突破自我,他说自己灵感有限,安东尼就让他来试试,万一换个环境,能迸发出新的灵感呢?
康奈斯又说自己不擅长做女装,安东尼一拍大腿,说那更好了,霍德华裁缝店里遍地是金子,说不定他还能学到点什么。
安东尼言之凿凿,告诉他:“学无止境呀老兄!做人可不能眼高手低…”
于是,康奈斯·乔耶便来了。
他雇佣的马车行驶至裁缝店大门外,将他与他的助手阿道普放下来,又踱步到了路口,等待接客。
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仿佛被洗过一样干净,团云拂过屋顶,康奈斯回头看了一眼,他抖了抖银柄手杖,一瘸一拐朝裁缝店内走去。
露丝太太早就准备好迎接康奈斯·乔耶了,雷蒙德作为老板,自然也在一楼等候他。
知道康奈斯天生是跛脚,雷蒙德在一楼开辟了一间工作室给他使用,并缓慢的带着他往里走。
“早就听说乔耶先生的名气了,这次能请到您来帮我渡过难关,实在是我走了运。”
楼下,雷蒙德在露丝太太的陪同中,热情地向康奈斯介绍着店铺,以及店里几位重要的客户。
楼上,学徒工作间内,一码皮粉绸布在埃洛伊斯的手中转来转去,细细绣上了花体字。
有费索夫人的姓氏,以及霍德华裁缝店的标志,生产编号,这块布会藏在裙摆里。
要藏好,跳舞时不能漏出来,但这却是品质的保证。
如果以后要卖二手旧物,有这象征手工级别的标志在,就能维持三分之二的价格。
埃洛伊斯做完这个,安柏瓦还在调整他手里的裁片。
范妮从屋子外面走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位新进店的杂工,是那个小姑娘,手里端着珐琅茶壶,小心翼翼地在移动。
“露丝太太给我们分配了一名杂工。”范妮在工作台边坐下,接过杂工倒的茶。
“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黛西。”
这小姑娘,目测十二三岁,个子略矮,金色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团,她穿着一条有些不合身的绸裙,由于太瘦,连裙撑都穿不上。
埃洛伊斯冲她微笑,接过她手上的茶杯,她将黛西的脸记住。
“原本,露丝太太已经招满了四名杂工,但想起来安柏瓦手下的人太少,缺少一个跑腿的,就破例录用了她。”
范妮气定神闲谈论着,仿佛她从未做过最底层的杂工一样。
所以,黛西是安柏瓦这助手名下的跟班。
给学徒们端茶倒水,并不在她的职能范围里。
埃洛伊斯明白这一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来三十美分,递给黛西。
“黛西,你这周能每天顺手帮我倒水吗?”
黛西有一双蓝眼睛,她看起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性格内敛,埃洛伊斯说什么,她都垂着头,不敢有二话,接过那两个钱,点头说好。
范妮蹙眉,她当杂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这规矩。
做杂工的,在工作间跑腿,天生就是要给学徒们端茶倒水的,谁还敢收学徒们的钱?
不过,范妮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跟着从口袋里掏了几十美分,叫那黛西拿着。
切,谁还缺这点钱?范妮不愿意在埃洛伊斯面前落了这种下风。
门外,有人经过,朝屋内吆喝:“雷蒙德先生请来的裁缝师到了,你们要不要下去看看热闹?”
第45章
康奈斯对待雷蒙德无微不至的热情,有些难以心安理得的接受,他谦虚的推辞了一阵子。
接下来,雷蒙德向他介绍了,前来露脸的各位助手和学徒,以及他们的职能。
在这样阶级分明的地方,康奈斯只不停的转动他手上那柄手杖舒缓心情。
经过这些小动作,雷蒙德看出来康奈斯的性格,他便叫众人散去,继续工作。
他领着康奈斯在工作间一角的柚木雕花高柜面前停下,他打开门锁,取出里面一沓一沓,用麻绳捆好的手稿。
“这沓是我父亲在世时留下的图纸。”雷蒙德指了指,又拿出来一眼就能看出风格不一样的手稿。
“这是哈尔斯以前的手稿。”
雷蒙德没有评价好坏,他知道自己在这上面没什么造诣,干脆交给专业的人来参考。
“我想,这对你接手店里的工作会很有帮助。”
康奈斯来了兴致,他叫助手阿道普将屋门关好,又一瘸一拐的在一只洛可可风格软包高背椅上坐稳了,仔细拆开麻绳,手指轻轻剥离出那些陈年的,纸面已经变脆的手稿。
“这真是太好了……”他拿出老裁缝留下的手稿,又看看哈尔斯的作品,一时间眼花缭乱。
这些东西是这家店铺最宝贵的财富,安东尼说的果然没错,换一个环境,说不定能碰到意外之喜。
见康奈斯十分沉浸,雷蒙德也不打扰。
他朝角落里在收拾工具的助手阿道普招手,带阿道普走出工作间,在过道里说话。
他先是讲清楚了他们的薪水待遇,康奈斯的薪水是四百美元一个月,阿道普是他的三分之一。
由于已经确定了并非长期工,只帮一个月的忙,所以这价格还算公道。
雷蒙德又给了他一张手写的工期表,说道:
“詹尔茨家的订单优先级最高,这户客人十分重要。
样衣已经试过,目前的进度已经在制作成衣,别的订单都没什么,只这个订单,需要你们即刻接手。”
阿道普是跟着康奈斯的缝纫师,相比起康奈斯,阿道普还算是个有规划的人。
他立刻打开笔记本,记录下来信息,马上就要跟着雷蒙德上楼去取。
一面上楼,雷蒙德又说:“除了固定的杂工,如果还需要搭把手,可以随时找店铺里的其他助手。”
阿道普点头如捣蒜。
半条街之隔,杜丽今天穿着一件鹅黄长裙,外套一件精致的薰紫色翻领长外套。
没有佩戴遮阳帽,她手里拎着金属夹扣提包,在一处精巧安逸的店面门口驻足。
这店铺是一栋齐全的小别墅,但算上阁楼也有三层,橱窗边上有一道刷着红漆的雕花黄铜把木门,杜丽拿钥匙开锁,推门而入。
一层的布局依旧按照习惯做成陈列和销售的柜台,往里走的小房间,是乔恩与文森的工作间,还有厨房,杂工间。
因为目前手上的订单不算多,所以员工们都不用早早的来,杜丽习惯了忙碌,忽然这么闲还有些不习惯,索性就提前过来。
哈尔斯昨日才将整个店铺调整成他满意的模样。
杜丽顺着转角的楼梯往上走,她进入二楼,轻轻推开哈尔斯的卧室门。
卧室里,除了床便是衣橱,以及一座斗柜,床头还有他的画架和散落一地的颜料。
哈尔斯蒙着头在被子里酣睡,她从斗柜上捡起几封被拆开的信。
从干掉的蜡封就能看出来,上面的印章是谢利芙裁缝店的标志。
她蹙眉,又看下面那封,好嘛,又是赫拉奇裁缝店寄来的。
杜丽不用打开也能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一定是这些裁缝店的老板听说哈尔斯与雷蒙德闹掰了,想来邀请哈尔斯加入他们。
听见动静,哈尔斯醒来,他揉了揉眼睛,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轻柔的覆盖在她身侧。
她纤细的手指也着上一层光晕,质感仿佛油画。
他看了半天,忽然掀开被子走下来,从床头柜取出纸笔,往画盘里滴了牛胆汁调和。
杜丽转过身,看见衬衣半散袒露着胸膛的哈尔斯,她思索了几秒,才将眼睛挪开。
哈尔斯在最好的角度坐下,对她说道:“别动别动,我要把这些颜色留存下来……”
“这些店铺邀请你,你为什么不去?”
画笔在纸面碾过,他低着头:“为什么要去?”
“虽然雷蒙德没品味,但那些人更没品味。”
听他这么说,杜丽抿唇扯起嘴角,她把信放下,又拿出新做的工期单,说道:
“这两天来订制衣服的客人,预算并没有那么高,看来,我们这下不能使用最好的布料了。”
从前在霍德华裁缝店,就算用金线来绣花,都有客人能不眨眼的买单,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如今来找哈尔斯做衣服的客户,是既希望有名店的手工,又大多奢靡不起。
哈尔斯的脸上漫出苦笑,他知道这是个严峻的问题:
“我想,我能适应的,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也是那么过来的吗?”
“这倒也是,不过,我过来的时候,路上看见似乎有一位新裁缝进了霍德华裁缝店,那人你应该知道,是康奈斯·乔耶。”杜丽说。
“请他?那应该是短时间应急。”哈尔斯知道这人平时不在纽约活动,心里生出些忧虑,他还以为雷蒙德能顺利找到一个长期的合作对象。
不过,哈尔斯很快调整了心态,他何必要费这样的神?那与他都无关了。
……
霍德华裁缝店,学徒工作间。
埃洛伊斯扶着一条黑纱料在缝纫机上穿梭而过,从这条笔直的线迹里抽出两道经线,捏把捏把,就成了一朵纱花。
她往这纱花上绣了些白色波点,才钉上帽檐。
费索夫人的订单,剩下的调试工作都由安柏瓦亲自把控,弄完了再拿去给康奈斯审核。
但埃洛伊斯与范妮也闲不下来,作为学徒,她们还有生产柜台商品的任务。
根据露丝太太的说法,这周她们得一人制作两顶女帽,两双长手套。
若是有空闲时间,最好再加几条男士领花,因为柜台里的存货不多了。
好在,她只说了要制作什么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管,埃洛伊斯也就自由发挥。
她计划,做顶纯黑色女士骑装帽,再来顶适合春季的波奈特草编帽。
帽芯也需要自己制作,于是她先完成了布面的骑装帽,粗麻布涂上厚厚的浆糊,覆盖软衬布。
晾干之后,再用烫手但不至于烧糊布料的铁球塑型,接着镶嵌黑缎,缝制,包边。
形状与男士高筒平檐帽有些相似,降低了帽筒,缩短了遮阳边,凹成翻檐造型,乍一看有些硬朗。
装上手造花,缎带,米珠串花,以及作修饰用的网纱。
范妮从厨房回来,她经过,瞧见埃洛伊斯完成了大半的作品,停下步伐,仔细观摩。
这物件给人的感觉,仿佛能想象到,它一定属于一位像天鹅一样骄傲又不张扬的年轻女人。
它的主人会戴上它,穿着最俏丽的骑装,策马在自家的林庄里驰骋,飒爽利落,开枪果断,任何人都比不上她。
范妮回过神,她沉默走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工作。
工作间内,出乎意外的安静而又忙碌,所有人手上似乎都有急需完成的事情。
就连新来的黛西也拿着扫帚,不停清理地上的线头和零碎的料头,棕树毛擦着地砖,沙沙声混杂金属杂音。
在这种氛围中,埃洛伊斯会忍不住加快效率。
等她把手上的物品制作完毕,安柏瓦查看时间,原来他们已经工作的超过了下班时间一刻钟。
埃洛伊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亏,她“蹭”一声站起来,喝水伸懒腰:“不干了不干了,我要先走了!”
她收拾整齐工作台,拿着东西下楼,交给这时也依旧还在岗位上加班的露丝太太。
露丝太太原本还想问她点话,刚拿出笔记本,再抬头人就没了踪迹。
“这孩子……”露丝太太只好将物品先入库,放进明日要拿去柜台的篓子里,她相信,曼迪一定会评估出一个好价格。
由于加班,埃洛伊斯差一点就没赶上车。
纽约的夜景,要在人疲惫到有些晕乎的时候再去欣赏,可谓繁华之境,迷幻梦魇。
她看的差点睡着,还是被一个老妇人叫醒的。
当夜,又是一个晴朗的星夜,清晨时,朝阳晕染云层,夜幕留下的深蓝余韵中,几缕金光往上爬。
埃洛伊斯站在窗台边刷牙,舅妈正在把刚做好的食物包进油纸里,再裹三层棉纱,放进提篮里。
由于卖的是炸货,冷掉就不好吃了,所以她并没有制作很多,到了公园里,卖上几刻钟就能回家。
清洁过口腔,用新买来的,据说添加了薰衣草精油的香皂洗脸,埃洛伊斯拿走留在盘子里肉馅儿的炸饺子,一边吃一边往街上走。
等她抵达店铺时,也与其他学徒一样,连工作服都没有换,直接摸到了柜台后的小门边。
埃洛伊斯打算看看曼迪如何给自己制作的商品定价。
她躲在门后,透过缝隙耐心等待,看见曼迪犹豫再三,最终将她制作的帽子放在了二十五美元的黄铜标签旁。
算算提成比例,瞬间就驱散了所有关于清晨的睡意。
埃洛伊斯迅速更换制服,亲自在厨房里泡上一壶浓浓的红茶,连一滴牛奶也不加,端着茶壶,飞快奔上楼进入工作间。
哈费克林今日也有物品上柜台,他十分自信,抬头挺胸走出去,站在柜台前挨个瞧看。
忽然,他愣住,指着那顶风格陌生的女帽,向柜台后的杂工询问:“这是谁做的?”
杂工如实告知。
哈费克林思索,看来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呢,他顿时没了刚才那股神气,趁没人注意到这里,又溜回了员工区。
第46章
康奈斯·乔耶擅长制作男士礼服,但如今的时代环境下,高级女装就像繁花,在这世上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朵,更具吸引力。
詹尔茨家的订单落到他手中之后,康奈斯完全遵循了老裁缝在世时的原版设计,任何改动也没有加。
在阿道普与康奈斯的努力下,他们完成了三套礼服,在两日后的清晨,由露丝太太陪同,乘车去往詹尔茨家的庄园。
与此同时,安柏瓦手中关于费索夫人的订单也制作完毕。
范妮与埃洛伊斯邀请了其他助手前来掌眼。
曼迪和沃伦夫作为老裁缝留下的人,可以算是店里地位最高的助手,他们二人对安柏瓦没什么印象。
他的所有光彩总是埋没在天之骄子一样的哈尔斯之下,但这扇门打开,曼迪与沃伦夫打算重新审视安柏瓦的潜力。
安柏瓦负手站在一侧,范妮挤眉弄眼,打算叫他快卖弄自己的制作心得,但他没体会到,反而有些担忧范妮是不是脸抽筋了。
“安柏瓦,你完成的很好,至少我们看不出什么问题。”曼迪伸手,捋了捋裙摆。
作为接触裙子十几年的人,曼迪一眼就观察出每条裙子的气质。
安柏瓦的风格有一种谨慎的柔媚,在哈尔斯那十分炫技,无可复加的繁复设计种,做出来留白恰到好处的韵味。
薄纱罩着裙尾,炫目的金线鸢尾花排列在皮粉色布料上,上身远看如同盔甲,紧致的腰线,弧度险峻到令人窒息,胸口又有一片舒缓的堆纱。
埃洛伊斯站在一旁,默默观测着这一切。
她转动眼珠,回忆安柏瓦这两天工作时的所有习惯与技巧,那些画面仿佛幻灯片般闪过,目光触到衣裙某一个部分,脑中便自动屏蔽了一切杂音。
拆分,解析,三维立体的图形在埃洛伊斯的脑子里流淌。
她收回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沃伦夫检查完毕,与安柏瓦探讨起制作上的细节,笑道:“康奈斯下午就能回来,我想,即便是他也不会挑出毛病的。”
“是吗?那我真该高兴了。”安柏瓦松一口气,他从未受到过如此评价,更没有被旁人这么瞩目过。
午后,阳光的落点从窗台移动到桌边,埃洛伊斯沉浸在构思之中。
她穿浅绿色绸缎制作成的长裙,挽起袖口,忙碌一整天,发梢有些散,歪着头,将一块碎屑的布料渣粘成花团,固定在草编帽边缘。
工作台上器具总是乱糟糟的,埃洛伊斯整理了又整理,但效果甚微,她也就放弃了,任由其繁衍发展。
作为一个学徒,她在时间上可以随心控制的余地十分渺小,即使暂时弄完工作,有空闲,也会在重复的日常中被打回原型。
虽然薪水颇高,已经是她能努力够到的偏上待遇,但工作强度也将她的精力花销殆尽。
还没到下班时间,埃洛伊斯就开始昏昏沉沉的揉眼睛。
范妮最近喜欢在厨房里指使帮厨给她做东西吃,这或许是因为帮厨曾经喜欢指使她。
就在刚刚,她端着一盘饼干推门而入,埃洛伊斯提起精神,听她带来楼下的最新消息。
“你敢相信吗?詹尔茨小姐竟然又一次拒绝了店里的设计,康奈斯·乔耶回来之后,就开始与他的助手商量修改的事情了。”
范妮掐着手指头计算:“距离舞会,就剩一周多的时间,会不会有点儿太赶了?”
埃洛伊斯忽然想起安东尼说的话,他说康奈斯是个不怎么有效率的人,说不定会需要帮助。
待安柏瓦回到工作间之后,埃洛伊斯便立刻提议,拿去叫康奈斯查看他们的作品,如果没有问题,明日一早就给费索夫人送过去。
等他们手上空了,说不定还能给康奈斯帮帮忙。
安柏瓦与范妮都是聪明人,明白埃洛伊斯的意思。
“如果我们能将康奈斯身边的位置占住,那么起码一个月之内的大订单,都能分上一杯羹。”
范妮低声说道,她如同在饮香槟一般,将手中的茶水一口饮尽。
而安柏瓦照样有这份野心,他们三人立刻抬着衣服下楼,敲开了康奈斯的屋门。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我们给费索夫人制作的礼服已经收尾完毕了,按照店铺里的惯例,在送去给客人之前,先要拿来给您瞧。”
范妮打头阵,她走进屋里,见康奈斯还在对着图纸放空,便继续自我介绍。
康奈斯抬眼,他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好,那我就看一眼。”
埃洛伊斯与安柏瓦将衣服拿出来装上人台,各个角度向他展示。
以康奈斯的眼力,他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反而觉得安东尼说的又很对,这店铺里,遍地是金子,他也能学到点什么。
“在我看来,这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问题。”康奈斯那双有些茫然的眼睛里透出笑意。
随后,不善言辞的安柏瓦按照范妮和埃洛伊斯指教的那样,对康奈斯侃侃而谈:
“明天一早,我们就能把这衣服送过去,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助你处理詹尔茨小姐的订单……”
“好,这当然好。”
康奈斯一秒的迟疑也没有,他原本就打算找帮手,但曼迪与沃伦夫的手上工作都很繁重,他不好意思打搅。
他只是有些想不通,面对如此完美的衣裙,为什么詹尔茨小姐还总能说出不满意的地方呢?但如果有人帮助的话,说不定还能碰碰运气。
不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想要什么样子的裙装?
在康奈斯短暂的苦恼之后,他打算把詹尔茨小姐指明要修改的地方处理掉。
面对难以服务的客人,康奈斯不会过分坚持自己,他虽然在设计上有自己的想法,但从不强加于人。
与康奈斯确定好之后,埃洛伊斯与范妮便提前一天问露丝太太讨要来马车。
她们花费两刻钟的功夫,将礼服打包进盒子里,妥帖的锁在了屋子里,连只老鼠都溜不进去。
出了城往长岛去,还是清晨,不远处枯黄的草地开始泛出娇嫩绿色,蒙着一层水雾,而古老蟠虬的巨树还未长出新叶,枯枝随着大西洋海风晃动。
费索夫人穿着一身廓形简约的波点纱裙,外披一件开司米外套,站在草地附近的石子路上遛狗,她身旁有一列恭敬的仆人,手里时刻捧着毛巾,茶壶。
这些画面看的埃洛伊斯心惊胆战,庆幸自己还好没答应给她做女仆,这种工作内容她可受不了。
得知他们来送衣服,费索夫人将狗狗交给女仆,与埃洛伊斯抱怨这舞会,一边往宅子里走。
“要我说,我这样的人去了哪里都是年轻姑娘们的陪衬,要不是指望能欣赏福杰夫人收藏的画作,我才不去呢。”
据说,福杰夫人会在蒙面舞会上开放她的私家收藏给众位客人观赏。
回到衣帽间内,费索夫人试上衣服,十分满意,她叫女仆打开一口木箱子,里面排列着各种面具。
埃洛伊斯帮她挑选了一只金色面具,费索夫人还算满意,临走时,叫女管事给他们一人弄了点小费。
手中握着薄薄的纸币,三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望向车窗外,希望这马车能快些赶回去。
根据詹尔茨小姐的指示,康奈斯需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她一开始叫人加上装饰全都减去,但又不能全减,又要保留设计。
詹尔茨小姐甚至跟他说,如果他不行,那就换一批人来服务她。
这对康奈斯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以往他走到哪里,无论做男装还是女装,都被尊重追捧,偏偏在这滑铁卢了。
埃洛伊斯一行人回到店铺时,他工作间的门缝里还有漏出来的明亮灯光。
安柏瓦敲门,三人进入工作间时,康奈斯还拄着拐,围在人台边,指挥助手阿道普剪掉某个装饰。
康奈斯长叹一口气,他为三人分配了任务,每人负责修改一条长裙中的装饰。
埃洛伊斯拎着刀片,手里拆着一条花边,她在心里思索,好像记起来,这詹尔茨小姐是为了相亲所以才要去这蒙面舞会的吧?
难不成她根本不想相亲?
害,埃洛伊斯瞬间就能理解了,怪不得怎么做都不能合她心意。
不过,她要相亲的对象是谁来着?埃洛伊斯不常留心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她想了一会儿当时与露易丝夜话时谈论的内容,才记起来,他不正是住在利兹酒店里的那个豌豆公主吗?
埃洛伊斯用剪刀裁掉花边,无奈地摇头。
店铺内,其他的助手与学徒眼睁睁看着康奈斯一声不吭的抬举了安柏瓦他们做助手,心里都有了些新的考量。
核心的裁缝师是店铺里最灵魂的人物,一切重大设计都要出自于他,助手与学徒都要围绕着裁缝师来展开工作。
他们本以为康奈斯新官上任,肯定会一己之力解决难题,证明自己的能力。
但康奈斯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在重新休整这订单的三五日里,他过分的依赖起安柏瓦几人来为他做臂膀。
有了帮手,效率加持,在距离舞会不到一周的时间内,他们终于按照要求,将所有细节调整完毕。
又是一天出外勤的日子,埃洛伊斯与范妮,阿道普,康奈斯一同前往詹尔茨庄园。
庄园内,每一层的楼道里,都有一两个严肃的女仆侍候在侧,她们谨慎的注意着各处的动静。
女管事带着裁缝穿过这些审视的目光,来到了埃洛伊斯还有印象的地方。
詹尔茨小姐的卧室门外,女仆打开门,埃洛伊斯提着箱子,跟在范妮身后进入。
她能感觉到,这一次,这里的氛围没有那么友善了,所有的女仆仿佛都绷着一根绳。
埃洛伊斯经过小厅时偏头看去,那桌上的花瓶里,空荡荡的,没有一朵鲜花。
见到詹尔茨小姐的面,康奈斯介绍了他改动的范围。
“很好,拿给我试穿吧。”
玛德琳面无表情,她说完,康奈斯与助手便退出房间,在外面的小厅等候。
一旁的两个女仆接过埃洛伊斯和范妮手中的箱子,她们将这些物品摊开,围绕这位美丽的小姐。
范妮忽然想起来,装面具的箱子好像还在马车上,她自告奋勇转身下去拿。
两位女仆打算将她试好的衣服收进衣帽间,玛德琳又叫她们找一双手套。
卧室里,不知为何忽然只剩下埃洛伊斯与玛德琳二人。
埃洛伊斯正在专心致志的调整一颗纽扣,忽然,她的双手被玛德琳冰凉的手指握住。
一阵愕然,她抬起头,与玛德琳对视起来,这位小姐竟然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逼迫人平视着她。
玛德琳仔细观摩起埃洛伊斯的脸庞,她思索半晌,在埃洛伊斯对这尴尬姿势十分不理解,准备抽出自己的双手时,她却微笑了。
指腹划过埃洛伊斯呆滞的嘴角,她缓缓说道:
“你愿意帮我一个小忙吗?”
第47章
说实在的。
她的口吻,听起来十分像是要掀弄起什么风波。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叫人帮忙倒杯水什么的,应该不用这么认真。
埃洛伊斯心想,自己能分辨出来这两者的区别。
她只想老老实实,做个小学徒,赚点薪水。
可从未想过,要陷入什么豪门纠葛,情仇恩怨之中。
但人生怎么可能就这样让她一帆风顺呢?
她有一瞬间想摇头拒绝,不管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玛德琳将手松开,她侧眼瞥了瞥右边那道小门里的情况。
那两个已经被收买的差不多了的女仆,她们还在衣帽间里找东西,而莉莲守在卧室门外。
这时候是最好的机会。
“我……”
玛德琳下定决心,打断埃洛伊斯的话语。
“我可以给你报酬,价格随你开。而且,那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风险很小。”
首先,埃洛伊斯露出了抗拒的神色,但她又听清了“报酬”和“随你开”二词。
这些可真是令人耳聪目明的美好词汇啊。
“我……先听听,您想让我做什么?”她丝滑的改口反问道。
埃洛伊斯直起身,从小姐身畔的香气包裹中挣脱出来。
她手中的工作并没有因为交流而暂停,依旧整理衣物。
任是谁忽然进来,也发现不了什么异常。
“你知道福杰夫人的蒙面舞会吧?不瞒你说,我如今被软禁着,要利用这个舞会出门。”
“我得去一趟别的地方,取一样重要的东西,来回至少需要四个小时。”
“您的意思是,让我混进舞会跟您换装?在那舞会里呆上四个小时?”
埃洛伊斯手指攥着裙摆,她平静的与之对视:
“我可以问问,您是为了什么吗?如果被查出来会波及到我的工作?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干。”
看情况,这位小姐是相当不愿意见相亲对象
有可能她是为了毁掉这婚事,总之,她应该是要去毁掉些什么吧。
埃洛伊斯注视着她,期望能看透对方。
玛德琳咬紧嘴唇,她的眼睛里只有笃定。
“如果能成功取到那一样东西,那么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
“如果我成功了,他们来不及追究到你身上就会下地狱的!”
闻言,埃洛伊斯有所挣扎,但富贵险中求,她咬咬牙:
“我要一笔定金,我要…二百美元,如果如果在舞会上四个小时之后你没有出现,那么我就会扔下烂摊子溜走。”
其实埃洛伊斯想说的是,她道德水平极其低下,很不靠谱,最好别指望她。
“我答应你。”
玛德琳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她旋即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枚素面金戒指,以及一把钞票,没有清点过,直接塞进她手里。
埃洛伊斯左顾右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稳妥塞进衬裙的口袋。
她又附耳细听玛德琳细说详情,地址,在哪互换,什么时间开始,她要从什么地方溜进去……
一刻钟之后,范妮拎着盒子从门外进来,她打眼便瞧见,那小姐似乎心情不错的微笑,正对埃洛伊斯夸奖她们带来的服饰。
范妮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完夸奖,埃洛伊斯静静站在一侧,看着范妮将盒子打开,露出那副杜丽在时,早就制作好的面具。
她的双眼,紧紧注视那面具上的两处漆黑孔洞。
詹尔茨小姐嘴角噙着笑:“这面具,很好看。”
她转动眼眸,“我看,这衣服也不用再改,反正时间也不够了,就这样吧。”
随后,她又唤康奈斯替她再设计两身适合春季的服装,甚至叫女管事当场将账结清。
坐在外头干等了半晌的康奈斯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太阳忽然打西边出来了。
但要如果赚钱的话,康奈斯明白自己不能想太多。
他迅速调整心情,又询问起这位小姐的偏好,指定的风格。
更换过衣饰,玛德琳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双臂摊开,无所谓地笑笑。
“觉得我适合穿什么,就怎么设计制作吧,没什么别的要求。”
她在想,四个小时,应该足够她偷窃到莱逊保险箱里的那份秘密文件,并塞进它该去的地方。
康奈斯与他的助手却原地愣住。
她前两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
返程的车厢内,埃洛伊斯神色没有一丝异样,她低着头,敛紧眼皮,后脑勺靠着垫子补觉。
身侧,范妮用一条手帕在擦拭车窗上被阳光照射的水雾,她为今日再次得到小费而开心。
“詹尔茨小姐可真是个古怪的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不过,只要她能继续选择霍德华裁缝店就好。”
阿道普点着下巴若有所思:“詹尔茨小姐的尺码是不是保存在露丝太太那里?”
范妮答:“是的,回去之后我替你去找……”
康耐斯手里的炭笔不停,他阅览了大师手稿之后,正有许多想法活跃在脑子里,车厢内充斥着他抒发灵感与迷惑的笔触声音。
埃洛伊斯深吸气,屏蔽耳畔嘈杂,感受路途颠簸。
回到店铺,一行人又重返忙碌的工作当中。
埃洛伊斯还窝在工作间,专注制作她那顶草编帽。
她剪花朵,穿针引线,将美丽的缎带翻来覆去,忙碌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忘记自己身上还揣着巨款。
将这顶草编帽完工,又是傍晚暮色四合之时。
埃洛伊斯如同往常一样,抱着草帽进入露丝太太的办公室,露丝太太正在摘取脸上纯银边框的眼镜。
“阿,埃洛伊斯,你又完成了什么?”
“一顶草编帽。”埃洛伊斯不打算与任何人寒暄。
她简单两句话交代清楚,又一次无视了露丝太太想继续聊点什么的兴趣。
露丝太太入库完毕,正打算告诉埃洛伊斯,她先前制作的那顶女帽,一上柜台没两天就被人买走了。
那客人今日又写信来问,希望请制作那顶帽子的人再帮她制作一批差不多风格的女帽。
她没来得及开口,埃洛伊斯便垂首往外走,举止仓促。
“抱歉,我还有点事情,露丝太太,我就先回去了。”
她面无表情离开这里,与走廊里偷听的哈费克林擦肩而过。
见状,哈费克林有些咂舌,不就是手艺厉害点吗?至于吗,比他还能拽,连露丝太太都爱答不理的。
想到这点,哈费克林又感觉平衡了许多,一开始埃洛伊斯不给他脸面,他还以为是别的原因。
现在看来,纯粹是因为她这个人难相处啊,那没事了。
而露丝太太面对下班如此积极的员工,也十分无奈,看来她只能明早再告诉埃洛伊斯这个消息喽。
隔壁,埃洛伊斯钻进女更衣间的角落里 。
她将一块五扇的藤编屏风拉紧,遮蔽出一个完全隐私的空间。
已经攥成一团的纸币就像发霉的面包,展开后也皱皱巴巴的。
埃洛伊斯数过之后,重新折叠,塞进口袋里,又把那金戒指藏在不会弄掉的地方。
她换下了工作服,穿上简约的灰色棉布外衣,又戴上那顶二手草编帽。
埃洛伊斯将帽檐压低,鬼鬼祟祟溜出门,不与任何人作伴,踩着皮鞋冲街角,为避免被熟人遇见,又拐了几个弯。
她绕完路,租赁了一辆马车回家。
身上有这么多钱,她不敢在人多的地方挤,毕竟这年头的扒手是真有两下子。
埃洛伊斯打算将这笔见不得光的钱藏起来,当做应急备用金,目前还得瞒着所有人,避免节外生枝。
晚餐是蔬菜汤配烤鸡肉,几块面包和一碟浆果配着奶酪。
如今家中已经不再揭不开锅,每一顿晚餐,几乎都荤素搭配,肉蛋奶均衡。
除了共同凑份子的房租,家里的日常开销,例如吃喝,用具,消耗品,三人也分别承担各自的部分。
这一周,埃洛伊斯拿出来五六块钱,从肉店订了一周的用量。
露易丝订购了主食和碳,特莉便把她卖炸物赚出来的钱,用来购置了家什,例如毛巾,杯具,碗筷。
现在,她们喝一些低度数葡萄酒时,也配上了差不多的玻璃高脚杯。
要知道,曾经他们无论喝牛奶还是红茶,都只用陶瓷杯,毫无仪式感。
煤气灯似乎比以往烧的亮些,埃洛伊斯坐在温暖的家中,她却有些心虚,不停往嘴里抿平价的葡萄酒,仿佛干了坏事的孩子一样。
埃洛伊斯手里的铁叉在戳动盘子里的一块卷心菜。
饭桌上,舅妈说她今日卖东西,过程十分顺利,还结交到了新朋友。
而露易丝也开心,工作也结束了一小部分,她总算得到了莫里森太太的认可。
她们兴致不错,多喝两杯之后,母女俩当晚睡的十分沉。
黑夜中,埃洛伊斯从床铺起身侧脸,察看躺在对面小床上的露易丝。
见人睡的沉,她掀开裹挟着湿气的被子,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捂了一天的钱和戒指,这会儿都从身上掏出来。
她一般把钱袋子塞在斗柜后边的夹缝里,不一定非常保密,但家里肯定没人会动。
将这些都装好,将柜子复位,她这才重新回到房间睡下。
此刻,埃洛伊斯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她今天数清楚了,那厚厚的一沓,总计是一百零八美元。
如果把金戒指当掉,恐怕能再换一百多美元。
很好。
埃洛伊斯翻身,她面壁思考,不能把这笔钱挥霍掉,也不能轻易的投资什么东西,毕竟像这种发财的时候是少数,做人得稳当点儿。
如果非要花,也得花在自己能把握住的生产资料上,她倒是想攒起来,等钱多了,买上一架缝纫机,再配上一整套齐全的用具。
有了那些,就距离成为一个独立裁缝不远了。
第48章
“埃洛伊斯,你的眼圈怎么这么乌青?你被谁打了吗?”
黑猫已经与窗外屋檐下的那窝小鸟隔着玻璃缠斗了整个清晨,埃洛伊斯捧着热腾腾的毛巾覆盖在眼下,她侧身躲开想上前帮她看看的露易丝。
“哎呀,没休息好而已,你上班不是要迟到了吗?还不快去……”
埃洛伊斯昨晚根本没睡着,她在冲动消费和理智的规划之间徘徊了半夜,甚至梦见那笔钱真的变成了发霉的厚面包片,惊醒一次,之后彻底睡不着觉了。
露易丝闻言,嫌恶地“哼”一声。
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开始,一张小嘴变得这么毒。
姐妹二人前后脚出门,埃洛伊斯挤轨车时还特意透过玻璃的折射瞧了瞧,好像确实有些显眼喔。
哎,或许穷人乍富就是这样的吧。
今天,纽约的天气不太好,从清晨开始,厚重的云层便遮挡住了所有的日光,但埃洛伊斯最近对天气的变换没有什么感觉,唯一能稍微察觉的,只有鞋底干燥或湿润。
她的一颗心,不是拴在如何在工作上,就是沉浸在几天后即将要举办的舞会中。
毕竟从未想过这样荒诞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埃洛伊斯是个胆小的人,答应了这样胆大的事情,她也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人。
在舞会开始前几天,她认为自己必须要抽出时间,亲自去福杰庄园的后花园,去詹尔茨小姐告诉她的那个可以混进去的地方勘探勘探。
一是熟悉路径,二嘛,就是万一事情不对,她对逃跑的路线也熟悉些。
埃洛伊斯认为,只要她谨慎,沉默寡言,舞会上人多,其实很容易滥竽充数,又戴着面具,只要她能躲着可能会碰见的客人,以及防备那豌豆公主,不被他发现,那么一切就没有问题。
对,绝对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埃洛伊斯,你愣着做什么呢?”
露丝太太的办公室里堆放着各种书籍文稿,但她依旧将这里布置的十分温馨,就连用来拆信封的裁纸刀都是贝壳制作,桌子上盖着精雕细琢的蕾丝布。
听见有人喊她,埃洛伊斯回过神。
前面排成队伍签到的同事都走了,只有她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出神的盯着某个角落。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埃洛伊斯将那些事情往脑子外驱赶,她一脸歉意:
“抱歉,露丝太太。”
她走上前,接过铜柄羽毛笔,在出勤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本以为露丝太太会有什么不满,但她却神色如常,反而宽容地微笑,目光和蔼。
“埃洛伊斯,你前几天制作的那顶骑装帽,被一位客人买走了,她很喜欢,又希望你帮她制作出六顶差不多风格的女帽,我已经替你接下了这个任务……”
“什么?”
埃洛伊斯反应了几秒,意思是,她未来一两周都没空闲时间可以请假了吗?
那舞会可怎么办?拒绝的话,制作这些帽子能赚的提成也就赚不到了欸。
算算,那提成也是一二十块呢。
有钱不赚王八蛋!
她抿一下唇,在露丝太太的目光笼罩之下,老实巴交的答:“好的,我会好好完成的,那么,任务里的手套和领巾还需要制作吗?”
露丝太太摇头:“做完这个订单就好,我相信,你要忙上一阵子了。”
学徒工作间,那扇木门关闭,埃洛伊斯深吸一口气,决定面对生活。
她从杂乱的货架上抽出一沓稿纸,又找出来一支有些秃的羽毛笔,沾湿了墨,握笔绘图。
六顶女帽,如果那位顾客喜欢这种稍微硬朗些的风格,那么她倒是有许多上辈子积累下来的线条造型可以使用。
不过,她得抽时间出去赚外快,在制作上……得选择一个人来帮忙。
那些给布料涂浆糊的工序,光靠她一个人还是很繁琐的。
黛西拿着扫帚推门进来,她看见工作间里只有埃洛伊斯一个人在画图,她笔耕不辍,那副专注而游刃有余的模样,实在令人神往。
她不成想,清理好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刚转身想出门,就被埃洛伊斯叫住了。
“黛西,你等等。”
埃洛伊丝抬起头,朝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招手。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完成吗?”黛西腼腆地问,她不好意思直视埃洛伊斯那平静又专注的双眼,她是唯一一个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的学徒。
换成旁人,指使她时连一个正眼都吝啬,人人如此。
“你缺钱吗?你想赚钱吗?”埃洛伊斯在心里措辞,但最终还是这样简单的问。
简单有效,深入人心。
黛西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双手粗糙,脸颊也因为冬季时的冷风生娑了,因为在家经常吃不饱,所以她的头发稀疏,颜色很浅。
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应该很缺钱,但埃洛伊斯仿佛还想确认她想赚钱的决心。
“我……我想。”
“很好,太好了,你会制作帽子吗?”
黛西摇头:“不会。”
她的父母在下城区只经营着一家十分微小的家庭作坊,给平均票价几毛钱,上不得台面的地下剧院制作廉价的戏服配件,她前来面试时告诉过露丝太太,她会只会缝衣服。
黛西知道,以她这样的能力,根本没可能留在这里做杂工。但由于最近实在缺人,她就被留下了。
“那你想学吗?”
“……想。”黛西有种好事情即将降临的预感。
“很好,我可以教你制作女帽,只需要你帮助我完成这订单,我可以将露丝太太给的提成分给你。”
埃洛伊斯听范妮说过,黛西的父母是裁缝,她家里有好几个哥哥,实在没她的饭吃,她六岁就开始在外面找活干。
而通过这几天的观察,这姑娘扫地时确实仔细,收了埃洛伊斯与范妮的钱,也每日雷打不动的给这间工作间送茶水,埃洛伊斯几乎再也没有遇见茶壶空荡的时候。
如果要埃洛伊斯选,相比求着范妮那傲娇怪帮忙,还不如找黛西。
教会她如何制作女帽,黛西会心生感激,分给她钱财,自己也还有的赚。
这时候,安柏瓦正留在康奈斯的工作间里协助他制作新订单,那工作间里不缺人跑腿,黛西有空闲。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埃洛伊斯向黛西讲述了她的设计,又从制作帽型最基本的技法开始。
随后,她将裁剪下来的布片递给黛西,黛西负责上浆,按照编号摆放在桌面阴干。
再就是制作装饰物。
由于那位客人喜爱独特犀利的装饰物,所以埃洛伊斯又下楼去找露丝太太领取一盒水晶珠子和缎带,以及鸵羽。
二人忙碌到下午,效率十分迅速。
而黛西即使疲倦,也憋着一口气,她生怕错过埃洛伊斯说的任何一句话,以及任何动作。
做手艺人的都知道,这些技巧比金钱宝贵,能偷师就是赚到,别说这样手把手学习。
埃洛伊斯的造型图有了履行的基础框架的人,她便有了可以利用的时间。
下午,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的空档,黛西在耐心的给布片翻面,准备手工缝合衬布。
埃洛伊斯见她已经熟练起来了,就下楼去问露丝太太请假提前早退。
露丝太太很是疑惑:“你的制作任务来得及吗?”
埃洛伊斯这才告诉她目前的进度,造型图全部完成,基础帽型正在制作当中。
听完,露丝太太挑动眉尾,她又一次被埃洛伊斯的效率给惊到,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的说:“那好吧。”
实际上,露丝太太很想质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一个下午丝滑的构思出六张造型图?
即使不是女装而是女帽,她年轻时也做不到。
她想,以这种状态发展下去,埃洛伊斯成为助手只是时间问题,而一个优秀的助手,正是裁缝店宝贵的资源。
有快时尚公司设计师工作履历的埃洛伊斯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她。
她只知道,要赚险中求来的富贵,必须找好退路,先踩点。
租赁的马车抵达长岛,福杰庄园正在上次见到的本杰明庄园附近,在漆黑的夜色中,专业的马车夫一句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花钱来这种地方白兜一圈。
这年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以让人意外。
根据詹尔茨小姐与她细说的详情介绍,这庄园与本杰明庄园有些相似,都有绿篱迷宫和私家沙滩,但规模依旧没有那么庞大,在连接花园与绿篱中间的那一段墙壁之间,有道小缝隙,藏在一颗柏树后,没人发现。
这还是前两年,父亲在世时告诉她的,如果想提前从福杰夫人的舞会逃开家仆的眼睛溜出去寻欢作乐,那么就可以走这条路。
从这里进去,便是一处平时没什么人看管,只给客人使用的马厩。
由于支付了二美元,所以马车夫十分耐心的在路边等待,埃洛伊斯趁着夜色漆黑,提着裙子踩在湿润的草地上,靠近那绿篱和墙壁,绕过柏树,验证了这条路的可行性。
她做贼一样,飞快的回到马车上,又给马车夫递了两块钱,嘱咐他,一定要在福杰夫人办舞会的那天晚上,在这里停留。
马车夫高深莫测的点头,他抬手压了压帽檐,严肃说道:“放心吧!我知道道上规矩,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的。”
埃洛伊斯认为,或许这位马车夫误会了她的动机,但貌似也不坏。
“很好。”她点头。
随着一道低声的吆喝,马车移动起来,又消失在黑夜里。
第49章
距离福杰夫人的舞会还有三天时间。
霍德华裁缝店内,其他需要参加这场上流聚会的客人所订制的服装,也陆陆续续由制作者亲自送去客人们的家中,无论是学徒还助手之间的紧张氛围,都瞬间松懈下来。
清晨的店铺走道内,有两个学徒躲在窗边抽廉价香烟,听见细鞋跟踩地板的声音,还以为是露丝太太,吓的立马掐灭,钻进屋里继续工作。
埃洛伊斯的步伐不疾不徐,她挽起袖口,低着头,与此同时转身进入工作间。
黛西来的最早,她此时正坐在临窗子的工作台前,那地方被她收拾的整齐了点儿,一排排摆着还没有上装饰品,只有造型的帽坯。
“做完了吗?”埃洛伊斯扬起笑意,她走过去,摸了摸黛西毛茸茸的脑袋。
黛西抬起头,耳朵有些红,“所有的帽坯都做完了。”说罢,她从棉布罩衫的口袋里掏出两颗还温热的水煮蛋,递给埃洛伊斯。
“这是帮厨姐姐叫我给你的。”黛西起身,将位置让出来,她倾身抽出窗框上的插销,将木框窗支起来,顿时,屋内透入一股属于这个时节的春潮味道。
“喔。”她剥下蛋壳,塞进嘴里。
混杂城市里熙攘的车马声,令人对生活有真实的触感。
微冷的风吹动发梢,埃洛伊斯很喜欢闻这样冷冽的味道,让人清醒,每次进入这工作间,她最先做的事情便是走到窗边……
即使是这样的细节,黛西也留存在心里。
“今天,我们该给这些坯子做装饰了。”埃洛伊斯思索着,从桌面把造型图抽出来,她坐下,黛西也把脑袋凑过来。
怀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关于为什么要这样设计的理念,她手中剪短鸵羽,嘴里也没闲着,丝毫不隐瞒的口述理论知识:
“那位下订单的客人,毕竟喜欢利落的款式。
所谓利落,在廓形上来讲,就是足够简洁,装饰物不用多,但要有记忆点,打眼一瞧,就能留下印象。”
埃洛伊斯取出一顶黑面敞口帽坯,指尖点了点纸面上的线稿图。
这造型图,帽面几乎没有任何装饰,装饰全在帽檐内的两侧,根据她的图纸,两侧会堆叠羽毛与缎带。
“你猜猜,我在这儿打算用什么颜色的鸵羽?”
黛西偏头瞧了瞧篮子里那如同绒团一样,上过不同颜色的羽毛,看起来用哪个都一样呢,这装饰物价格昂贵,受贵妇喜爱。
“黑色?”
埃洛伊斯依她的话,将那条羽毛取来比了比,摇头:“你觉得好吗?”
“不好,看起来有些平庸,好像显不出来什么特点。”黛西搅着手指,小心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
埃洛伊斯说罢,她取了一条水蓝色羽毛,将长羽毛剪成一段一段,大约几寸长左右,又掐掉秃尖,斜斜的围着那帽檐内缝上,看着有了绒面的堆叠感,压在线条坚硬的翻檐内,克制的显出来了轻柔感。
“这也是咱们得考虑的范围,任何颜色都不一定违和,但如果能将这些颜色面积的比例控制在七比三内……”
半晌后,黛西举起针线,为这顶帽子缝上缎带,她转动眼珠,消化刚才接收到的一大堆知识。
埃洛伊斯讲的口干舌燥,她为自己倒了半杯茶,又加奶油又加糖块,仰头咽了一口。
余光,忽地瞥见黛西袖子里,手腕上漏出来的淡淡淤红。
“欸?你的手是怎么了?”埃洛伊斯没多想,随口问道。
黛西将袖子往上提了提,沉默地继续下针,“这……没怎么。”
埃洛伊斯耸肩继续工作,她对除工作之外的事情,通常不会那么敏锐,毕竟作为一个人,如果留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细节,那么就专注不下来。
傍晚,结束一天的工作,街上过路人不少,埃洛伊斯在后门外抬头,她见天色阴沉晦暗,正在下毛毛雨,就摘下一双薄棉灰布手套挡在头顶,打算去街角坐马车回家。
如果没有什么指定任务,租赁一段马车的价格不会超过五十美分。
但凡有一点能支配的钱财,她便会容忍自己提高体验感。
走到路尾,即将到街角,身侧忽然传来动静,埃洛伊斯驻足,偏头看向街头一处偏僻角落,有两个人影正在纠缠。
埃洛伊斯下意识捂了捂口袋,打算快步走开,可又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真的再没有钱了,我没法借给你,尼克,你要是愿意回家,爸爸不会不原谅你的!”
黛西甩开尼克的手,尼克是她的二哥,是个浑小子,因为染上赌瘾还偷了家里的积蓄,最近他被父亲赶出家门。
不知道怎么,他竟然打听到黛西工作的地方,在这里蹲守她,想讨要些钱。
尼克被赶出家门后,便四处风餐露宿,最近在港口寻了一份出力气的活儿,可还是没戒掉。
昨天,前天,他一连来了几次。
“好黛西,你能在那种地方工作,手上肯定有余钱,我保证我一定不乱花,只是周转周转生活,下周就还给你……”
往常在家时,黛西常被这二哥当仆人指使,此刻难为他肯低声下气,若不是昨日才被逼着掏了钱,黛西可就相信了这鬼话。
“我的钱昨天就给你了,再没有了,你别再来找我……”
说着,黛西甩开,想往前走,却被推搡的跌走两步。
尼克见低声下气不行,恼羞成怒,预备动手:“我看你分明就有!”
黛西闭眼,脸颊划过几滴雨珠,她再睁眼,却看见尼克惨叫一声,捂着裆歪倒在地。
街对面的店铺里,暖黄灯光能在夜色中折射出雨珠划过的痕迹,而埃洛伊斯迅速收回自己的脚,她刚拉过脸色茫然的黛西,旁边又冒出来同样意外路过这里的范妮。
范妮是瞧见埃洛伊斯的影子,才跟过来的,她见到地上扭曲翻滚的人,捂着嘴惊呼一声。
“天呐!”
下一秒,范妮拉着她们两个,往过路人多的地方奔去。
埃洛伊斯蹙着眉头,她刚才听出来是黛西的声音,见那个人准备动手,才悄悄摸过去出脚,一击致命。
上辈子留学时没少遇见过醉汉拦路,她靠着这一招吃遍天下鲜,面对这种情况,首先便是放下畏惧心理,以及跑得快。
但她没想到,范妮比她跑的还快,还真令人诧异。
拐了几个弯子,三人冒雨跑进一个正在营业的小型餐厅,她们气喘吁吁,脸红脖子粗,推开店门,黄铜风铃在头顶“叮当”清响一阵。
“你是不是与刚才纠缠你的那个人认识?”
埃洛伊斯拉开角落里的椅子坐下,她扬起手套扇风,低声询问,同时摆手示意侍者先别过来。
黛西有些窘迫,她支支吾吾:“他是我二哥。”
她又简单的叙述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范妮听完,往椅背靠了靠:“我就说呢,这附近都是体面人家住的地方,骑警每夜都来巡逻,一般的坏人都不往这来。”
坏人不往这来,那么能来纠缠的,一般也就是认识她的人了。
有这么个混蛋二哥,黛西觉得脸上无光。
“你手上那伤也是他弄得吧?”
若是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埃洛伊斯不会多管闲事,若是不太相熟的人,她也不会这么多问,点到为止就够了。
可黛西年龄又小,懂事辛苦,实在令人保护欲作祟,她又问:
“他来找你几回了?找你要了多少钱去?”
黛西一一答复,郁闷地说道:“今天要不是你们,我恐怕还得挨一顿打,不过,他恐怕短时间也不会来了。”
埃洛伊斯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根据那人在地上扭曲的程度来看,恐怕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噗呲”范妮忽然笑倒在桌面。
半晌后,她才止住笑意,对黛西正色询问:“你家住在哪里?你家里人都是做什么的?怎么没人能管住你兄弟?”
黛西实话实说,并补充了她家里人的工作,她家里,父母辛劳但对她刻薄,兄弟们不是吃喝嫖赌就是窝囊在家里靠着父母接济。
唯一一个晓事些,能沉稳下来干活儿的,竟然只有她这么一个小姑娘,她赚到的钱,都被父母悉数搜了去。
平常她夜里回了家的手工作坊,还要清洗一大盆臭烘烘的衣裳。
范妮若有所思,既然牵扯家里,那么就不是她能帮的了。
不过,她还是戳了戳一惯喜欢独来独往的埃洛伊斯:
“她年龄小,弱不禁风,一个人回家也太危险了,我看啊,不如以后我们一起送她回家,好歹安全些。”
埃洛伊斯点头,摩挲着桌布边儿,思索着说:
“不过,这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黛西,你家里的人让你这孩子当牛做马,甚至还对你动手,你得远离他们才对。”
范妮不懂一惯周全的埃洛伊丝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怎么离的开,还能不认父母,不管兄弟不成?”
“她凭什么要管?”
埃洛伊斯的情绪有些起伏,她想起来上辈子许多不太好的回忆,又看向黛西。
“你想走吗?”
黛西噎住,她虽然人小,可又不傻,冬天她的手指泡在水里生了冻疮,父母却只嫌她笨手笨脚。
“我当然想走,可却没有一点办法。”
埃洛伊斯叹了口气,她在这方面倒有些经验。
“办法倒是有,明天,我跟露丝太太要个给你睡觉的地方,你今天回家了,就说是上司叫你住在店里的,这两周,再把平时的工钱依旧送回去,千万别露出马脚,叫他们放松警惕。”
“等赚了奖金,就偷偷攒下来,找个隐蔽的地方租间小屋子住下,我认识一个办工厂的商人,我可以引荐你去他那里工作,虽然赚的不多,好歹能糊口……”
黛西听的入神。
半晌后,三人从餐厅出来,送了黛西回家,范妮双手叉腰,狐疑地在路口拦下埃洛伊斯。
“她值得你这么费心吗?万一她做不到你说的那些事儿呢?虽然我也不忍心,但你有把握能帮的了她吗?”
埃洛伊斯停下脚步,她面无表情,揩掉肩上的雨水,口吻像赌气: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就是想这么做。”
二人继续往能赁车的路口冒雨步行。
范妮白她一眼,“你该去圣母院当修女。”
可顿了顿,她忽然也想来插上一脚,又从手提包里拿出铅笔和纸条,写了个简单的地址交给埃洛伊斯:
“我家附近有个单间小阁楼房租很便宜,虽然漏雨还潮湿,但兴许能留到那时候。”
“怎么,你也要去圣母院当修女?”埃洛伊斯揶揄她,接来放进口袋,二人一同乘上马车。
第50章
“哗哗哗……”
露丝太太站在餐边柜冲茶,她取下瓷盅的滤网,按照雷蒙德的喜好,什么东西也没有添加,装进壶里端向书桌。
雷蒙德在查看本周账目流水,他抬起头:
“谢谢,您好好坐着吧,我又不是我父亲那样怪讲究的人。”
说罢,他扯出薄薄的笑意,露丝太太十几岁就在这里工作,工龄相当于他的年龄,虽然是员工,但也相当于半个长辈。
“哎,我已经习惯了。”
她在桌对面坐好,伸手指了指流水上的一串数字。
“这周业绩最高的,埃洛伊斯·扎尼隆。”
“嗯,是个人才,但可惜年龄太小,又是个姑娘。”
雷蒙德随意地翻阅起来,他在埃洛伊斯的工作账单上签下名字,漆黑的墨迹十分潦草。
露丝太太欲言又止,又听雷蒙德说起安柏瓦。
“之前哈尔斯在,我对他一直没有什么印象,但昨天听康奈斯说,安柏瓦其实也十分有能力,我在思索,要不要培养他成为裁缝师?”
安柏瓦比曼迪他们年轻,有学习的精力,虽然天赋不一定显著,但后期努力或许能补足。
雷蒙德这说法,叫露丝太太答不出话来。
她抓了抓手帕,心里能感觉到,如果不帮一把埃洛伊斯,那么过十几年,说不准埃洛伊斯就会成为下一个她。
“雷蒙德,你说的对,我也这么认为,不如你叫安柏瓦试试独自完成两个订单看看?”
露丝太太的眼尾能看出些轻微的岁月的褶皱,她加深笑意,又道:
“如果他能够完成这些,打出名气,那么店铺里就再得给他配备两名助手。”
“慢慢来吧,我不急。”雷蒙德清点完毕,浏览完已经填好需要寄出的账单。
就在刚才,他派哈费克林出门去,收买每日给哈尔斯送货物的工人,打听他最近的状况,哈费克林对干这种事情十分得心应手,算算时候,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
今夜,便是福杰夫人办舞会的日子。
在上流社会,越是深夜开始的活动,越能显露出主人的奢侈排场。
在宽阔的庄园里,昂贵蜡烛点的光辉熠熠,旁人一看便知其财力物力,从七八点欢腾到凌晨,都是正常。
故而埃洛伊斯完全有时间等到下班之后,坐上马车慢悠悠的过去。
她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下班后换了装束,临走前还打算去一趟去露丝太太给黛西安排的小宿舍。
这间小宿舍就是埃洛伊斯与范妮之前住过的那间,她敲了敲门框,黛西正在里面整理个人物品。
黛西的父母听闻店铺里忙碌,要她这杂工住店,虽然不舍得这么个做家务的苦力,但还是信了。
毕竟也不能找上来查问到底是不是露丝太太的意思,他们巴结还来不及。
埃洛伊斯告诉她,制作女帽的提成大概能分给她七美元,下周发薪水时就能拿到手。
黛西十分开心,杂工的薪水她留不住,但这七美元的外快,纯粹是因为埃洛伊斯愿意抬手。
这订单是她招来的,提成也先从她手上过,饶是只给两三块,也合乎情理。
但大部分工作,埃洛伊斯给黛西演示过一遍之后,黛西就主动将多数重复性工作给做好了,出力不止一半。
主力设计的埃洛伊斯打算给自己留下十美元。
如果不是得攒缝纫机的零件钱,她开始还打算对半分。
埃洛伊斯知道自己的老毛病。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一旦让她动了心软的念头,那便止不住。
走出裁缝店,她捋了捋发梢,抬头看看天色,如同薄纱一样的质感,雾蒙蒙一片。
随即,她踏上已经在门口等候她破烂版本南瓜马车。
埃洛伊斯有些自嘲的笑了。
夜半冷风呼啸,埃洛伊斯双手抱着胳膊缩在车上睡觉,她十分镇定地入眠。
四个小时赚二百美元,即使这小姐失败了,钱也在她的手上,只要面具不掉地上,没人能轻易察觉她是谁,也没人会猜到,世上会发生这种荒诞的事情。
埃洛伊斯沉睡后又醒来,她擦拭了嘴角淌下来的酣水。
估计今天回家得凌晨了,肯定赶不上晚餐,那么明天早上要吃点东西什么好呢?
正想着,马车夫回过头,悄摸放低速度,“这位小姐,你到地方了,我在后面的小路等着。”
这就是上回那位对她的话语有所误解的马车夫。
埃洛伊斯点头,扶着车壁跳下来,鬼鬼祟祟从石板路走上草地。
白日下过雨,那绿篱笆里湿漉漉的,她往里钻,透过枝叶可以看见不远处庞大建筑物内透出的光辉。
缓慢而又优雅的小提琴声从建筑物内传递出来,香风裹挟夜晚的潮湿阵阵袭面,埃洛伊斯脚底踩着枯萎的腐殖质艰难往前。
彻底穿过绿篱,马厩后果然站着鬼鬼祟祟的人影,是詹尔茨小姐。
二人一碰面,二话不说立即开始躲在篱墙里换装。
衬裙倒不用换,只交替外表的装束就好。
玛德琳看见她来了,就彻底安下心,她取下耳朵上的坠子,宝石项链,以及面具,又将发饰和手套摘下。
埃洛伊斯由于工作需要,目前以已经就了一身穿礼服不要人帮忙的技能。
“你的衣服我穿也正好呢。”玛德琳笑一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汇票递给埃洛伊斯。
夜色中,詹尔茨小姐目光明亮。
“你帮了我这样重要的忙,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报酬。”
见到钱,埃洛伊斯一点也不拒绝,双手接过。
“但你得答应我,一定对这件事情保密。”詹尔茨小姐又道。
“放心吧,这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埃洛伊斯拿了汇票,仔细用手帕包裹,就地埋在腐殖质下,又用石块做了记号,她打算等换回来的时候取。
与詹尔茨交接两句,埃洛伊斯系上面具,她提着裙摆往庄园内走,詹尔茨小姐从马厩里牵出来马驹,从绿篱里往外钻。
二人交替,埃洛伊斯经过建筑物后的花园,路过一片圆形池塘,她看见花园里已经有戴着面具的男女在挽手散步。
她双手覆盖着精细的丝绸手套,内心在此刻才稍微有了些颤动。
踏上台阶,进入步廊,埃洛伊斯看见了一排拱形门,里头是一间大舞厅,人影交错。
……
“温斯顿,你怎么现在才来?”
乔约翰·本杰明捋了捋袖口,他在大厅里晃悠了半晌,这才瞧见温斯顿的影子从大门厅进来,可他却又不紧不慢去了餐台,取了一杯柠檬水在喝。
听闻背后乔约翰的声音,温斯顿转过身,他的脸上同样戴着面具,素面,毫无装饰,遮盖住大半张脸,只能看见那略带挑剔的目光。
“我难道很闲吗?”温斯顿将玻璃杯掐在指尖,他打算往今晚开放给客人游览的画室走。
“是是是,你不是个闲人,那詹尔茨小姐可是吧?这会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在家里被叮嘱过要润滑他们见面的乔约翰自己都来不及找寻合眼缘的淑女,便又满场寻找起詹尔茨小姐的下落,侍者说,她今天戴银色面具。
乔约翰以前也听闻,那不太入流的詹尔茨家有位才貌双全的淑女,虽然家世一般,但她个人的名声却很好。
温斯顿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的舅妈告诉他,要与这小姐见一面,如果合眼缘,说话投机,那么就可以办订婚宴。
他回忆起来,面具之下的脸色有些鄙薄,这跟猎犬配种有什么区别?
不过,大家都是这么配过来的,他没必要搞例外,总之,成家立业,叫所有在乎他的人都安心罢了。
行至画室附近,乔约翰忽然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指了一个位置。
“你瞧,她在那儿。”
温斯顿目光顺着望过去,他先是看见了步廊外星星稀疏的夜幕,光线黯淡的室外花园一隅,又瞧见廊下正在低头往里走的年轻小姐。
她戴着银色面具,上面的羽毛遮住了脸型,只透出一双眼睛,也看不清楚样子。
他莫名觉得,她的身形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想找到这眼熟的原因,可又仿佛联想不起来,无法识别。
一旁的乔约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确实能配上美貌二字,根据我的经验,但很有可能是个脑袋空空的蠢姑娘,建议你还是主动去搭话吧。”
说完,乔约翰便扯走温斯顿手里的杯子,大步往舞池走去。
埃洛伊斯忍着眼睛不乱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奇,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诶。
丰腴的美妇人身披薄纱,头顶有巨型羽毛装饰,丝绸折射水晶吊塔上蜡烛光,如同流动的水波一样随着乐曲的节奏而流动。
她经过一位淑女,那淑女穿着鹅黄色塔夫绸蕾丝长裙,佩戴整套珠宝,戴着鸽子蛋一样硕大钻石的手指正捏着铅笔,在她手腕系带的小册子上记录下一个舞伴的姓名。
这年代的淑女们,一晚上要同意与许多男伴跳舞,若不找个东西记下来,她们甚至会弄混淆谁是谁。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不会跳这种古典交际舞,她选择避战,若是碰上了默肯,就将人领去花园或者供人参观的画室闲聊。
她打定了主意,但想先去另一个地方,找全场穿梭的侍者要了一杯昂贵的香槟。
杯里的液体微黄,晶莹剔透的泡沫浮起来,倒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埃洛伊斯忽然有些难过。
虽然现在穿戴金银珠宝,身处繁华之地,一切都如此穷奢极尽,但什么都不真是她的。
在这间宅子里走动的人,个个神色开朗,青春貌美,礼服笔挺,大笑或者高声闲聊,洋溢着热情的舞姿。
舞池边一位众人簇拥着的白发老贵妇福杰夫人,她从侍者手中取来一碟鱼籽弯腰递给地上的宠物品尝,贵妇们围着她嬉皮笑脸。
他们一看就知道,恐怕从来不知道饥饿和寒冷是什么滋味。
这宅子里,温暖的如同夏季,许多女士的手中还摇着扇。
与她在挤轨车,在工厂附近,在家附近看见的那些人类仿佛并不活在同一个城市,不在同一个世界。
就算是拥有上辈子的名利场经历,但埃洛伊斯依旧感受到了巨大的违和感。
她感觉,自己就像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靠着一个意外的兼职,目睹了这一切靠努力获得不了的东西,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在这个时代过上这种日子。
冷静…冷静。
内心一阵复杂的情绪蹿过,她仰头咽了一口香槟,迫使自己收殓五感,她只是来打小时工的。
“詹尔茨小姐?”
背后,一道平缓的声音与嘈杂违和,埃洛伊斯回过头。
“默肯先生?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