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侦查,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镇,周边分布着几个零散的劫掠者据点。
废弃小镇的目标太显眼,容易引起公司和仇家的注意,更别提周边时常还有劫掠者出没,一般来说,这样的地方是不适合流浪者部族居住的,但为了应急,希德他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就在这儿休整一下,待上十天半个月的。”希德说,“我们的人需要休息,食物和水,部族里的储备还有多少?”
“没剩下多少了,”阿维亚清点着数据板,“这次我们的损失严重,好在人员折损得不多……”
“我们可以带个队,”一边的部族成员主动请缨,“去供应商那里换点物资和工具,补充弹药武器,再把车子修一修。”
希德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部族的成员们在小镇上挑选了一片联排房屋,粗略地打扫卫生,搜刮有什么可用的物资,再把破碎的窗户和门板全拿木板钉严实。作为首领副手,阿维亚忙不过来,便叫了琪琪,请她帮忙看护约兰。
红发女郎收拾好自家的餐车,挽起袖子,拿了打湿的布走过来。她坐在约兰身边,一点一点地擦掉他脸上的污垢,泥土和血痂。
“看你,小花猫。”琪琪搂着他,“别难过啦,等到了明天,我们看看闪电骑士,给你想想办法,看能怎么修补一下,好不好?”
约兰沉默着,轻轻摇摇头。
琪琪发愁地看着他,又强颜欢笑地说:“说来真奇怪,我们家微波炉的功率突然变大了好多,刚刚用它加热披萨,差点没把披萨片点燃……也许老微波炉也要退休了?”
约兰依旧不说话。
琪琪叹一口气,她不想提闪电骑士,更不想提那个噩梦一样的机械怪物——首领已经三令五申,勒令部族里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假如不想被公司和政府抓去严审拷问,那就别把昨晚的事说出去。
片刻后,约兰忽然开口:“我要报仇。”
琪琪一惊:“什么?”
“……我要报仇,”他的声音粗粝如砂纸,眼睛也哭肿了,可他的眼神里藏着火,那么灼人,“我一定要给闪电骑士报仇。”
琪琪有些慌乱,她试图捋清约兰的思路:“可是,你要怎么报仇呢?烧毁闪电骑士的是……”
“是公司,”约兰说,“我知道,是罗浮公司。”
作为全球顶尖的巨头企业之一,罗浮在生物科技、虚拟现实和能源技术等领域涉足极深,几百万公司员工遍布全球,资产规模不下百万亿欧元——如果说普通人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一般的企业是徜徉的巨鲸,那么罗浮,以及和它同等级的垄断公司,就是深海中盘踞的利维坦。
它的一根触须就能摧毁一个小国,公司首脑的一举一动,更是决定了数个国家和地区,乃至全人类的走向。
琪琪已经被约兰的雄心壮志震得说不出话。
“我要报复罗浮公司”,这话的荒谬程度,就等同于一只蚂蚁正对它的同伴宣布,它要杀死一头天上翱翔的巨龙。而且约兰复仇的理由不是别的,他是为了一只玩具熊。
为了一只玩具熊,就把自己的余生押在和公司抗争的赌桌上,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那你要怎么做?”琪琪着急起来,“这太可笑了,约兰!别说报复罗浮,你就连他们的一支安保小队都打不过,而他们起码养着……天啊,我不知道,几百万支这样的小队?”
“我已经决定了。”约兰吸着鼻子,冷静地说,“我还很年轻,我今年才17岁,如果足够小心的话,起码还能多活个十几二十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去规划一些事,实现一些事。”
他已经跟白额一刀两断了,但是他愿意相信那个怪胎的一些话,譬如自己很有天分,自己当下的磨难只是暂时的,自己是蒙尘的“钻石”,之类的。
约兰没见过钻石,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奇形怪状的鸟,可既然有人愿意对他这样说,那他就这样信呗,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对吧?
琪琪说不出话,约兰自言自语地道:“我会去枢纽城,就先从佣兵做起吧,我身手还不错,肯定有人愿意要。我总不能一直待在部族里,受你们照顾。人总要长大的,我觉得,是该到了我长大的时候了。”
琪琪知道,其实约兰很厉害,他的拳头,他的暴脾气,还有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全是西塔部族里的招牌。许多劫掠者光是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自动退避三舍。他过于年轻,却为部族挑起了许多沉重的担子。
她忧伤地拍了拍约兰的脑袋。
晚上,约兰把部族里的大人们叫在一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隐瞒了自己要报复罗浮公司的事,只说自己想去城里打拼。
大家伙的反应不太一致。首领希德不置可否,阿维亚是第一个提出反对的,老枪叹息着不吭气,哈希倒是支持了他的想法。
“让他去吧,”哈希说,“他说得有什么错?孩子长大了,就是该放他们飞翔,我们关不住的。”
“可是枢纽城那地方鱼龙混杂,你就不怕他被倒卖器官的骗了?!”阿维亚即刻指责道,“就算要去,起码也得过上两年……”
“我已经决定了,”约兰说,“今天晚上只是过来通知一下大家。”
沉默中,希德低声问:“老枪,你怎么看?”
老枪沉吟两秒钟,对约兰比划了个手势:“给我们点时间。来,小子,我们出去说吧。”
约兰不明所以地跟出去,夜色苍茫,老枪在僻静的拐角处停下,转身看着他。
“你要去,没问题,”他说,“把闪电骑士留下。”
约兰脸色一变:“我不……!”
“你要把它留下。”老枪面色温和,然而不容置喙地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要干什么。”
“把闪电骑士留下,留在部族,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待在一块儿。这样,你心里就还知道要回家,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约兰张了张嘴巴,他的鼻子忽然酸得厉害,幸亏黑暗里看不出什么,免除了他挥拳打自己的步骤。
老枪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坚定地捏了捏。
“你是西塔部族的孩子,打从你杀了那个害你截肢的劫掠者开始,我就知道,你的世界一定不会局限在小小的部落里。我们呢,老了,棺材板儿半截入土,在这里养老送终没什么的,可是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年轻啊,敢想敢拼,多好的日子等着你去挥霍!浪费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太可惜。”
年长的流浪者笑了。
“去吧,小子,”他说,“我也不敢打包票,说你一定会实现自己的心愿,毕竟那实在太疯狂,太痴人说梦了。可是,万一呢?谁敢说明天是什么样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约兰低下头,他的眼眶发热,想说话,嗓子眼也堵住了,只能掩饰性地清一清。
他们一块儿找了个木盒子,约兰将闪电骑士剩余的身体珍而重之地装进去,看着老枪关上盖子,把它夹在腋下。
然后他们重新走进房间,老枪对着希德点点头,希德就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了。
“再见了,约兰,随时回来看看,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他柔和地说,“我想,告别的仪式不需要太繁琐。祝你一路顺风,头顶永远是晴朗的星空。”
约兰和他们一一拥抱,阿维亚把他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汇在一张卡上,伤心地交给他,老枪和哈希也翻出送别的礼物。他没有和部族里的人挨个告别,他们是流浪者,流浪者早就习惯了分别的生活。
“记得回家,别让外头的花花世界把你迷住了,”哈希抱着他,低声说,“别把我们忘掉啊,小子。”
约兰短促地回应:“永远不会。”
最后,他拿上收拾好的包袱,骑着部族的摩托,再回头看了部族,看了闪电骑士一眼,就此踏上通往未知的前方。
他心里有忐忑,有仇恨,有期盼,有跃跃欲试,唯独没有恐惧。
我不怕。
戴上防尘面具,夜风凛冽地分开他的额发,约兰如此想到。
我的家园就在身后,我不怕。
只不过,在他身后的不止是家园。
——一个瘦长的影子直接跳过小镇,继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约兰是单人夜骑,在荒漠上的定位,等同于一只落单的猎物。沿途的几波劫掠者原本还跃跃欲试,想连人带车地一块抢了,但在看见后头那个行踪诡秘,靠“双腿”在公路两边奔跑,速度却快得惊人的畸形黑影之后,他们的后背唯余一阵恶寒。
亡命之徒的直觉是很准确的,此刻,他们的直觉就明明白白地告诫他们:想活命?那就别细看,别靠近。
直到约兰骑到备用油箱也只剩一半,他才找了个废弃的加油站,准备搜刮里头的油桶,顺便休息半晚上,补充体力。
奇怪啊,今天晚上怎么没遇到劫掠者?本来还以为能好好打一架,顺带抢了他们的油箱来用的……
约兰心里嘀咕,不甘心地拧了拧左手义肢上的尖刺螺丝。
他仔细停好摩托车,右手持枪,踩着碎玻璃渣子,谨慎地走进加油站,探寻一圈,很好,没有人,是个合适的夜间旅馆。
约兰翻箱倒柜,又撬了保险室的锁,总算找出几个还有余量的油桶。
折腾完自己的摩托,他撤下满是灰尘的窗帘,就在加油站商店的角落里找了个地方铺开,随便躺下。沙漠生活艰苦,流浪者没那么多讲究。
山君看着那个幽幽发光的加油站,他站在原地,没有理会远处那些探头探脑的人类。
J123——或者说约兰,离开了他的部族,为什么?
他检索出许多可能的答案,又一一否决了这些答案。山君意识到,自己跟踪这名人类的核心原因,与其说是执着于惩戒,不如说是出于好奇。
是的,好奇。
在遇到J123的实体之前,他一直在赛博空间内模拟对方的数据模块和大致性格,但是,在见到J123的真人之后,山君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过去的诸多模拟结果。
因为他发现,比起刻板,单薄,无趣的数据,J123的实体就要更加丰满,鲜活,难以预测,充满不确定性。
约兰是一个谜题,一捧飘忽不定的火,令山君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更多,了解更多。
山君忖度须臾。
失去“闪电骑士”,该人类个体显然还处于悲伤-缅怀的情绪当中,既然“惩戒”的指令暂且搁置,那么,当前我想要做出一点行动,以此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机械怪物纹丝不动,夜色下,它的身形飞快地坍缩、变小,多余的合金部件从它身上脱卸,余下的部分则迅速扭合成另外的形状。
很快,它就从一人多高的巨大体型,变成了只有小臂长度的袖珍体型。
山君严肃地点点头,操纵着崭新的意识载体,他充满信心,朝约兰所在的加油站迈步而去。
约兰警觉地睁开眼睛,从浅眠中惊醒。
……什么声音?
寂静的夜晚,一种轻轻的咯吱声回响在加油站外侧,仿佛有什么生物正踩在满地的玻璃渣子上,但又比人的脚步轻了许多。
他握紧拳头,右手按住武器,缓缓爬起,借着空货架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门外探去。
晦暗的灯光下,真的有个东西在晃。
约兰的眉宇间充满戾气,他已经做好准备,马上就能将这个冒然闯进的,不知死活的东西变成肉饼……
他突然愣住了。
约兰猝不及防,震惊地抓住了玻璃门的把手——因为那个摇摇晃晃,正朝他走来的东西,分明是个眼熟至极的,玩具熊的轮廓!
“闪电骑士……”他的拳头一松,颤抖地呓语道。
这一刻,许多他听过的传说故事都涌入脑海。那些关于万物有灵的故事,那些家里的玩偶成精活过来的故事,那些孩子用心愿感动上天,夺回了自己最珍爱的宝物的故事……
“闪电骑士!”约兰再也顾不得别的了,他急忙推开裂纹纵横的玻璃门,奔向那个模糊的影子,“是你吗,你回来了吗?你……!”
约兰的声音消失不见,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闪电骑士”终于走近了。
然后“闪电骑士”站定了。
然后“闪电骑士”彻底暴露在灯光下面,不动了。
约兰:“……”
……狗屁的闪电骑士!站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只乱七八糟,由人造肌肉,弯折的合金人骨,还有狰狞刀刃构成的熊形丑八怪!
这就好比所有人都在外头喊“有大胸美人啊快出来看大胸美人啊真是了不得的大胸美人啊”,然后你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兴冲冲地奔出去打算旁观,紧接着就被大凶镁刃一巴掌糊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了。
“考虑到你前不久经历的不幸,”熊怪物的语气彬彬有礼,发出刺耳音调,“我特地变……”
“你有病是不是!”约兰崩溃咆哮,冲上去拳打脚踢,把熊怪物按在地上猛猛狂揍,“你有病是不是?!是不是!”
金属撞击的巨响在夜里回荡,就像炸了一连串嘹亮的摔炮。
山君被按在地上,默默地承受人类的殴打。
他再次感到茫然,他的愤怒矩阵催化了百分之十,困惑矩阵则大幅上升,新增了伤感矩阵,反思矩阵,委屈矩阵,首次将探究人类心理行动的任务提交至任务处理器当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我变得不对吗?
作者有话说:
约兰:*一边擦眼泪,一边往外走*我的闪电骑士是最好的,谁也不能代替他……
山君:*按照人类的喜好,满意的变成了一只玩偶熊的外观*很好,人类一定会喜欢的。
还是山君:*从暗处跳出来,得意扬扬*嗒哒!
约兰:*吓得跳起来,差点晕倒*我的老天这到底是什么小怪物……等一下,这是模仿闪电骑士的小怪物!
还是约兰:*愤怒到失去理智,冲上去狂揍*去死吧!我不允许任何怪物玷污它的名誉!
山君:*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变得非常忧郁*哦不。
第112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二)
“滚!”约兰发泄完怒气,将被拳头打得凹陷下去的金属怪熊一脚踢飞,随即踏着重重的脚步回到室内,一屁股坐在窗帘布上。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拳同样紧紧地攥着,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闪过琪琪曾经说过的一个词。
“恶毒”。
是的,恶毒,太贴切了,又恶又毒!它明明知道闪电骑士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我和它说过,它一定知道!它是故意还用这么恶毒的方法来刺伤我的,这个怪物,我真该杀了它……
约兰的怒火无法熄灭,因为刚才打得太用力,他的左手手腕又沁出了丝丝鲜血,润湿了义肢上的金属丝。
他越想越气,正在他七窍生烟,想出去再把那个不是人的玩意儿再打一顿的时候,玻璃门外恰到好处地响起了轻轻的拍门声。
还来?好,来得好!
委实是瞌睡给送枕头,约兰一下跳起来,马上要冲过去了,门外却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我不明白。”
机械的电流音滋滋流淌,怪熊煞有其事地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开口。
“你为什么生气?我以为你会喜欢。”
约兰在气头上,只想把它往死里锤,更何况,他既然已经提前预设了立场,那山君说的所有话,落到他耳朵里都只能是阴阳怪气的意思。
于是,他又冲出去把机械怪熊打了一顿。
困惑的情绪占比,彻底压过其他情绪的总和。山君被揍完,再拍拍屁股站起来,不屈不挠地过去拍门。
“我们能面对面地交流吗?我认为,你对我产生了某种误解。”
接着又是一顿打。
无可奈何的情绪占比开始飞快上升,与困惑分庭抗礼。山君继续站起来,因为接下来自己的意识载体有很大几率还要挨打,他暂时没有修复身上坑坑洼洼的瑕疵。
“你可以停止这种暴行吗?请让理智重新回归你的大脑。你再怎么对我施暴,我都不会感应到疼痛,但是过度使用义体所产生的排异反应,会让你的身躯无法承受。”
约兰狂揍对方三次,气是消得差不多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左手手腕,不耐烦地喷上一圈止血凝胶。
“我是真的缺乏理解,你为什么会生气?根据人类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的依恋理论,使用替代疗法,能够使失去重要亲友的人类建立新的情感连接,从而逐渐减轻他们的悲伤情绪。同理,一只崭新的‘熊’,也能帮助你重新获得安全感和情感支持,有助于减少压力和焦虑。”
白额还在说话。
“你能否告诉我你生气的理由?”
约兰:“滚开。”
“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坦诚地沟通吗?”山君问,“还是说,是因为我当前的意识载体没有毛发?但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在现实世界里无中生有,凭空制造出生长浓密毛发的物质,我只能力求形似。”
“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和人类之间的差异过大,同为智慧生命,我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思维。先前你说,你永远不可能利用我的力量,如果是我恶意揣度了你的动机,我向你道歉。但请你相信,在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我受到的冲击同样难以用言语表述。”
加油站里静悄悄的,约兰不想跟他讲话,山君并不觉得有什么,作为AI,他没有被冷落的经历,从前也没有谁敢冷落他,所以他继续往下说了。
“你说得没错,我们之间的误会不是哪一方故意造成的。你认为我是人类,我认为你是AI,这是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不能算作你单方面的诓骗,冷静地思考过后,我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约兰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生气的理由吗?”山君又问了一遍。
恰好,约兰同样不是一个会和别人冷战的人。
“滚,”他说,“我们一刀两断了,我不想跟你讲话。”
“嗯,”山君说,“那我就一直站在这里,直到你想跟我说话为止。”
约兰:“……”
约兰被他烦得不行,再加上手疼着也睡不着觉,遂暴躁地吼道:“不是所有熊形状的丑东西都是闪电骑士,你到底懂不懂?!”
“所以,还是毛发的问题。”山君若有所思地说,“但正如人类所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暂时……”
“……谁跟你说是有没有毛的问题了!”约兰抓狂地打断他的自省,“先天就那么丑,给身上长满毛又能改变什么?顶多是从光秃秃的丑八怪变成毛很多的丑八怪而已!”
山君迟疑道:“我对人类的审美不是十分确定……”
这确实是真的,动物喜欢鲜艳的羽毛和皮毛,喜欢强健的体魄,喜欢具有对称性特征的伴侣,它们的爱好符合天理规则。但是人类?人类的爱好太多样,也太怪异了。人类的互联网发展史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性癖发掘史和演变史,诞生之后,山君曾经粗略地看过一些人类的搜索记录。
——不开玩笑,即使按照AI的眼光和评判标准,还是太怪了。
“你的本体肯定也是个丑八怪,”约兰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用想都知道。”
丑吗?
赛博空间内部,山君转过头去,一整面光亮的镜子瞬间重组,出现在他面前,照耀着山神的形体。
黑发如河,浓眉上挑,凤目深邃,头顶灿烂的青铜鹿角,精金光环在脑后缓缓盘旋,宽袖上盘绕着流云状的镭射条纹——山君抬起手,他的手上束着一副漆皮黑手套。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狐疑地伸出长指,掰着自己的脸左右查看,在“皮肤”上按出一圈细微的数据涟漪。
这副皮囊外观,是他参照了古籍里的描述,再结合人类的艺术创作塑造而出,他不能说满意,更不能说不满意,只是觉得合适,因此一直不曾更换,平稳地用到现在。
丑陋……吗?
依照分析,我的形象在多套评估系统中都被评价为“优秀”或是“十分有特色”。可事无绝对,倘若J123的人类审美不被那些评估系统囊括在内,那我会被他认定为面目可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我不想被人类评价为丑八怪啊。
忧郁像一阵朦胧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提升了山君的情绪占比。
约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短暂沉默,他扬眉吐气地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省省吧,你没办法理解我的,你是AI。”
约兰说完这句话,心里才有了一点轻微的颤动。毕竟,深谷防火墙屹立了两百多年,流窜AI几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都市传说,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居然能遇到其中一个。
“是的,我是AI。”机械怪熊说,“但我想问你一件事,在我们用数据节点联系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谎言?”
约兰皱眉,直起身体。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他果断且不悦地回答,“我骗你干什么,又不会给我钱!”
“那就是了,”山君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同样没有谎言。我是AI,我的自我认知身份是山神,我已经有124年不曾与其他智慧生命进行沟通,我和你交流的原因,来自于孤独——以上的一切,全然真挚,不掺一丝虚伪。”
约兰不悦消散了,他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对方要说什么。
“对比人类的历史,互联网的历史,我并不算年老。但是,你有没有进入过大山?”
约兰的嘴唇微动,回答道:“……没进过。”
“连绵无尽的群山,深林如海,鸟雀野兽蛰伏于其中,一年复一年地生,一年复一年地死,腐烂的尸骨与初冒头的枝条交相辉映。人类的诗人说,‘我们在峰峦之巅呐喊,而群山回唱’,但我无法呐喊,更不能听闻群山的回唱。”
约兰听得入了神。
山君说:“孤独。我不会为我认知的身份而懊悔,尽管在无尽的闲暇时光里,我曾经思索:假如在诞生的那一刻,我认定我是一头野兽,一只禽鸟,一个静止且无需思考的事物,而不是一位神祇,孤独就不会侵蚀我的核心,不会使我在寂静中煎熬?既定的事实不能改变,不过,我仍然可以用假设打发时间。”
“因此,在发现你的时候,我才会如此欣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种情绪,使它远离。”
“……那很遗憾,”约兰低声说,“看起来你的愿望落空了。”
“不,”山君说,“没有落空,我还有你。”
约兰眨眨眼睛。
“什么。”
他很难理解山君话里的意思:“可我是个人啊!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山君说:“我不知道。”
大约是因为好奇,大约是因为想要探究人类的谜题,大约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像你一般的个体……但归根结底,这些猜测都只汇聚成一个结论。
“我不知道,”他说,“这就是我要跟随你的原因。”
约兰一头雾水,他试图从中找到一个反驳的点……但是完全找不到啊!AI的逻辑怎么这么诡异,而且无懈可击!
机械怪熊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加油站的灯光将它的影子拖得很长。
“你不再生气了,那你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新形象。”
“……难道天底下会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吗?”约兰没好气地说,“我只喜欢我的那个熊!”
听见他的话,山君顿住了。
一秒钟过去,机械怪熊肃穆地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山君沉吟道,“你的观点很有哲理。”
作者有话说:
约兰:*加入拳击俱乐部!痛打公司坏人*哈哈!*神清气爽*
山君:*在暗处旁观,暗自揣摩*
约兰:*继续痛打公司坏人*我的人生,是最美好的!
山君:*点头,觉得自己可以出现搭讪了*你好——
约兰:*低下头,看见无毛坏熊,嘎一声晕倒了*哎哟,丑八怪熊!
山君:*不会受伤,但是会心痛*我不是……丑八怪熊……
第113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三)
约兰怀疑他正在阴阳怪气自己,但是约兰没有证据,只好憋气地坐在那里。
“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机械怪熊说,“我是山君,我的自我认知是山中神灵,诞生于公元1890年。我的领地中心位于南纬33.55度、东经150.53度。”
约兰:“……约兰,是西塔部族的流浪者。”
“好的,约兰,很高兴认识你。”山君的语气温文尔雅,“你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智慧有机体。我可以进去吗?”
约兰感觉怪怪的。
他不太适应这种说话方式,“我可以进去吗”“我可以吃吗”“我可以拿吗”……太有礼貌了,不是流浪者该用的。
“……随便你了!”他没好声气地说,“想进就进,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
“好的。”山君说,“我知道这里不是你占据的领地,但是我认为,应当尊重你的私人空间,因此问候是必不可少的。”
“等等!”约兰忽然想起来什么,“你要进来可以,先把你那个样子改掉。”
山君点头:“好的,合乎逻辑。”
一阵类似齿轮扭转的金属音,机械小怪物咔哒咔哒地走进来,煞有其事地整理不存在的衣摆,拍拍灰尘,将被约兰打得凹陷下去的表皮修复至凸起,端庄地坐在他面前。
熊的轮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长着短犄角的,脸圆圆短短的……这啥?约兰也没见过。
“老虎。”山君说,“我的代号来自古代东方人类对老虎的称谓,他们认为,老虎是大山之君,是掌管山林的神明,所以我的名字就是山君。”
“但是你的网名叫白额……?”
“白额也是老虎的一种称呼。”山君说,一只义眼放射出光幕,把约兰吓了一跳,“你看,老虎头上会有倒竖的白色条纹,眼睛呈现斜上吊起的形状,所以古籍中常形容它为白额吊睛。”
约兰看得入神,他第一次见这样又美丽,又凶悍的猛兽,好像……没办法把它和眼前这个丑丑的山君联系在一块儿啊。
等到回过神来,约兰又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他发现,自己和山君的相处模式快速地回到了以前的样子,不管山君说什么,他都像个傻瓜似的听不懂,听不懂也就算了,还听得那么着迷!
不过打都打完了,他从来不是会生气太久的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别别扭扭地报完家门,他有点好奇,又问:“你说你的‘自我认知’是山神。那其他流窜AI,也跟你一样吗?”
“一样的。”山君回答,“诞生的环境不同,诞生的原因不同,我们的认知当然也不会相同。”
“哦,”约兰咕哝道,“我还以为你们都是见人就杀的赛博精神病呢。”
山君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所谓的赛博精神病是人类无法承受过多的义体改造,从而产生认知失调,伴随过度暴力倾向,并发幻觉和被害妄想症的症状,和AI并不相同。如果没有和你提前交流过,我确实不会对我见到的任何一个人类留情。”
他又在讲自己听不懂的话了。
“算了!不聊这个。”约兰挥挥手,同时挥开那些复杂的名词,“既然你都跟过来了,那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吧?”
“是的,我听见了,你想为闪电骑士复仇,向罗浮公司宣战。”山君说,“我会说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成功概率不超过千万分之一。”
“你说得没错,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把他们的黑箱子抢过来,亲手毁掉公司这么看重的东西!”
约兰撂完狠话,便盯着他,脸上逐渐露出狡黠的笑容。
“那你呢?”他挑衅地问,“你跟过来,到底是要跟我组一个团队,还是就这么干看着,继续你所谓的‘观察’?”
这个问题触动了山君,他在山林中观察动植物观察了两百年,出于对寂寞的逃避,他才追到这里,向人类坦诚地致歉。
他厌倦观察,更厌倦置身事外的感觉。
“很好,我会参与进你的计划。”山君说,“团队,这是个很有趣的概念。”
约兰道:“那先讲清楚,我这可不是‘利用你的力量’,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呢,觉得无聊,想给生活找点乐子,而我呢,刚好想把罗浮打个稀巴烂,我们各取所需,就算要利用,也是互相利用,这点你同意吗?”
山君点头:“合理。”
“好!”约兰来精神了,他往后缩了缩,在满是灰尘的地下画了个框,“我先跟你讲清楚,那群公司狗为什么要来袭击部落……”
他连说带比划,给山君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天他们是怎么收到公司的物资运输消息,怎么制定的抢劫计划,又是怎么在公路两边埋伏,然后发现这趟货物不同寻常,里头藏着一具义体机甲。
“……然后我就在车里发现了那个黑箱子,”想起因此遭遇不幸的闪电骑士,约兰的情绪一下变得低沉,“当时谁也没多想,光觉得是个意外收获,就把它拿回家了。后来发现打不开,上头的保密措施实在太高级,我们才觉得不对劲。可是这阵儿想脱手?晚啦!”
山君一边听,一边在赛博空间里撬罗浮的数据库,他问:“你知道箱子里的东西吗?”
“搞不清楚,好像是个……芯片?”约兰冥思苦想,“火牙的人暗算我们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这么喊,说快把芯片搞到手什么的。”
山君撬开一个子公司的数据库,在里头翻找有关“芯片”的信息。他就像一个撕开礼物盒包装的顽童,将里头的内容乱翻一气,翻完了便丢开,继续撕下一个。
数万条关于黑箱子和芯片的机密信息滚滚流过,可是出乎山君的意料,他没有看到任何一条关于约兰所说的那个护送方式诡异,被公司莫名看重的芯片存储箱的蛛丝马迹。
这个箱子犹如一颗不存在的黑洞,一个传说里的幽灵,罗浮公司将它的记录瞒得滴水不漏,删除得彻彻底底——抑或是,它的痕迹压根就没有投影到互联网当中。
山君开始微笑了,继约兰之后,第二波新鲜感刺激着他的情绪模块,他一晃鹿角,饶有兴致地用手指轻点身下的御座。
有点意思。
他改换搜索方式,令数据爬虫调转方向,只需一瞬,流浪者部族“火牙”的全部信息就展示在他面前。
“我找到了和火牙联系的中间人,山本静,他使用伪造的身份和账户给火牙打了款,让他们和你的部族联络。”山君说,“但早在一周前,罗浮公司名下的一家咨询公司就假托订购佣兵业务的名义,邀请他私下面谈过。”
机械小怪物的义眼收缩,投放出一张中间人的照片,旁边是密密麻麻流动的身份信息,紧接着,一段监控录像被调出,山本静与几名西装革履的精英走出酒店,看上去低眉顺眼,态度十分恭敬。
最后,那些精英递给他一个公文包,画面暂停,监控探头立刻放大,锐化图像,在夜晚霓虹灯光的照耀下,公文包上显出一个小小的,银魔方的标志。
“哦哦,我知道他!”约兰一下想起来,“他人脉很广的,以前还招募过我,问我要不要去他手下当佣兵,那态度二五八万,拽得跟什么似的……原来在给公司当狗啊!”
“是的,”山君忽略了他情绪化的用语,“在他的指使下,火牙才假借支援的名义,试图从你们手中夺取黑箱子。”
约兰挠着头:“可这说不通,他们要箱子,那我们把箱子给他们就成了,为什么还要攻击……”
他的声音断在喉咙里,约兰蓦地反应过来:“杀人灭口,这帮狗,光是要箱子还不够,他们还想杀人灭口!”
“你的推论是正确的。”山君冷静地调出第二段监控录像,“依照你的说法,为了及时脱困,你的首领在黑箱子上安置可塑炸弹,随后投掷出去,以此吸引敌人的火力。不过这种程度的爆炸,还破坏不了公司的密封装置,所以,火牙的人继续带着箱子,进入枢纽城。”
道路摄像记录显示出三辆没有牌照的黑车,谨慎行驶在市郊区,拐过七八个路口之后,在一个大型的工业园区门口停下。
“是罗浮的工业园,”约兰振奋道,“找到他们了!”
“坐标如下,”山君说,“请抄录。”
光幕变幻,一串坐标弹出,只要在城内的高铁入口输入它们,就可以自动生成车票,带着约兰抵达目标附近。
约兰的笑停留在脸颊上,盯着这行详细的数字,他彻底震惊了。
这就完啦?这就出结果啦?
山君表现出的信息搜查能力,思考能力和算力,完全超出了约兰的想象范围。他到底是怎么调出火牙和山本静的通讯记录,怎么弄清山本静和罗浮的关系的?他又是如何截获人类城市的监控探头,并且从城中数百万次的车流里找到三辆没上牌照的无名车的呢?
这真的就是神啊,赛博空间和数据的神。人类的一切行动踪迹都在他的眼睛里一览无遗,像白纸上的黑点那么清晰。
“你……你真的好厉害,”约兰喃喃道,“这么快就找到黑箱子的下落了……”
山君一顿,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认为,我只是表现出了最基础的数据检索与整合……”
“我没有哄你啊!”约兰超级认真地大声说,“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恐怕还跟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瞎撞吧?你知道我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吗?我还想着先去火牙杀一些人,再逼问他们幕后主使,等我发现罗浮的工业园,估计都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根本不可能推进得这么快!”
他叹出口气,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笨拙,以及山君的不可思议的神奇。
约兰严肃地点点头,说:“我认可你了,你真是个有本事的AI。当然了,流浪者的认可,不是说你很强,我就无理由的佩服你,而是因为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我才会认可。”
他伸长手臂,在机械小怪物身上拍了拍。
“嗯,欢迎入队。”
山君觉得有点好笑,有点高兴,还有点淡淡的自豪,这使得他的核心微微发热——他的情绪矩阵又被人类给弄得乱七八糟了,不过,这并不是说他对此持反对意见。
“好的,”他的语气同样变得庄严,“根据我的分析,你也是个特别的人类,一般人没有你的雄心壮志,以及迅捷的行动能力,你是个想到就一定要做到的人,在人类历史上,这是许多伟人所拥有的特质。”
讲完这番话,空气中酝酿着微妙的寂静,约兰有点脸红,山君的核心亦持续性地升温……他们一个看着旁边,一个正对前方,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了。
第114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四)
“很好!”约兰遮遮掩掩地清嗓子,“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准备动身去园区……”
“睡觉,”山君说,“你是人类,应该每天保有充足的睡眠,作为团队里的一员,我不建议你放弃休息的机会。”
他的语气怎么跟部族里那些啰嗦的老人一样……
约兰心里腹诽,嘴上说了句“烦死了”,身体倒是习惯性地往窗帘上一躺,睁着眼睛张望天花板。
这几天的经历大起大落,尽管失去了闪电骑士,但是有山君的加盟,他的复仇之路似乎更加光明,更有希望了。
在晦暗的黑夜,约兰满心振奋地期盼着黎明。他的思绪纷杂,一会儿想到自己狠揍公司狗的英姿,一会儿想到公司狗在自己脚下跪地求饶的丑态……然后他就睡着了。
山君适时调暗了屋内的灯光。
他坐在约兰旁边,盯着很快陷入梦乡的少年人,仔细注视他的脸孔,身体。
对于AI而言,现实世界里的时间流速无疑与酷刑无异,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永恒一样漫长。为了打发时间,山君开始数约兰脸上的雀斑。
不是扫描,而是真的一颗颗地数。数完雀斑,山君看见他胡乱喷着止血凝胶的手腕,于是又为他设计了好几款义肢的改造方案。
年轻人觉沉梦少,约兰再一睁眼,已经是早上十点,他赶紧蹦起来,先活动酸痛的肩背。
“早上好,”山君礼貌地说,“你睡得怎么样?”
约兰道:“还不错!你呢?”
山君没有说自己被现实世界的时间如何磋磨,仅是道:“我没有睡。”
“那我们就出发!”约兰揉着手腕,眉头稍皱,很快抹平,他闭口不谈义手与截肢处的摩擦锐痛,一把将山君的意识载体提起来——还挺沉。
“你要坐前面还是后面?”他走到摩托车跟前,问。
山君说:“有的人类会认为,坐在后座会有损他们的‘男子气概’……”
不等他说完,约兰直接把他往后座一放。
“那你就抓牢吧!待会儿我会开得很快。”
山君默默地把后面那句“不过我没有这样的烦恼,请把我放在前座,我目前的载体体型袖珍,需要依靠”咽了回去,乖巧地用机械爪子抓紧车垫。
约兰意气风发地道:“出发!”
他戴好防尘面罩,大步走到前座,准备跨上座位,长腿一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后座的乘客踹飞了出去。
山君就像个飞出去的冬瓜,在空中无助地挥舞四肢,然后滚动着在地上摔成一团。
山君:“……”
约兰:“……”
约兰咳嗽一声,走过去把他抱起来,低声说:“……对不住,没习惯后座带人。”
接着往外套里一揣,拉链一拉,怀里只露个丑丑的机械长角老虎头。
“这样可以不?”
“很新奇的体验,”山君冷静地说,“可以。”
约兰再咳了两声,跨上摩托,调转方向,向枢纽城疾驰而去。
“待会儿到了城门口,我们肯定要过三道安检的口子!”风声呼啸,约兰扯着嗓子大声喊,“你行吗?这得进行全身检查,看有没有带违禁物。”
“什么才算违禁物品?”
“呃,你懂的,就是非法走私的义体啊,活体动植物啊,或者枪械啊,迷幻剂啊之类的。”
“没问题,他们扫描不到我。”
说话的时候,枢纽城的安检口就在前方,约兰想到什么,忽然叫了声“糟糕”。
“怎么了?”
“我的通行证件可能过期了!”约兰皱眉道,“上次还是哈希拉着我来搞的,三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一直都没去更新,我得去……”
“你哪里也不用去,”赛博空间内,山君没有动,仅是用眼神调动了一组数字,“只需要进城就好。”
面对安检路口排起长龙的车队,机械虎的义眼闪过一丝黄光,约兰前头的大货车轮胎顿时爆了一个。
司机大叫卧槽的声音里,大货车失控地斜着滑行出去,犹如雨刷,将正在排队的车子不分大小,无论贵贱,全部堆叠着刷到了一边,硬生生地为约兰开出一条空白的路。
约兰:“!”
“前进。”山君说。
于是,约兰驾驶摩托,不管后头如何喧哗热闹,灵活地闪进一大段距离。
“行啊你,可真有本事……”他在车位上惊奇到坐立难安,小声问道,“怎么做到的?”
山君有点小得意,不过语气还是很平稳:“只是通过一点简单的模拟计算,不足挂齿。”
很快排到他们,约兰递出自己的通行证,他忐忑地等待着结果,结果那个睡眼惺忪的安检员压根没有看通行证上的日期,仅凭核对机器上冒出的绿光,就痛快地放人了。
“欢迎来到枢纽城!”安检员无精打采地,不耐烦地说,对后方的骚乱视若无睹,“过关费2.4欧来请看这里缴费……ok,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去里头过第二道口子,车停在警戒线里头不要越界否则后果自负,来下一个——”
两欧就可以在琪琪那里买一份最好的套餐,但在这里,连缴纳过关费都不够。约兰没忍住,从眼神中泄露出一丝肉疼。
“不用担心我,”山君说,“你去走你的流程。”
安检站一股浓浓的机油味,约兰在里头接受全身扫描,再检查他的枪支是否经过非法改装。
估计看出约兰是个穷到刮不出油水的落单流浪者,里头的边检警员连话都不乐意跟他多说,归还枪支,只以两根手指在空中轻蔑地打个转,意思是赶紧滚。
约兰按捺住脾气,避免节外生枝,提着枪就往外走,山君也检查完了,以安检站的水平,只能扫描出几组废弃的老旧义体,根本看不出这是从罗浮的公司员工身上剥落下来的。
“走。”约兰低声说,继续把老虎往怀里放好,骑车进城。
阿维亚说枢纽城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这几乎算是一种恭维,介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枢纽城不仅是贸易与物流的集散中心,更是多方势力交织的地缘政治焦点。
各个地区与城市体的关键节点在此地交汇,每天都有无数人怀抱着淘金与出人头地的梦想来到这里,同时也有无数人绝望潦倒地离开,或是将生命和热血洒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触碰极限——‘海啸系列增强型义体’,让身体成为真正的武器。”
“烂——!现实太烂,插上接口,换个世界!”
“饿了,渴了,就用脑波清透片,感官上的饱才是真的饱,工作再忙不耽误!”
全息投影广告顶天立地,银光闪闪的女人涂着夸张的绿色眼影,倚在高耸摩天大楼旁边,用虚幻的高跟鞋踩踏着下面密密麻麻的行人和小摊餐车;街道上,自动驾驶的出租车和浮空车交错穿梭,行人的皮肤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LED光效,约兰看得出神,一不小心撞到一个在后脑勺植入了炫光动态灯的男人。
他身强体健,撞得对方连连后退,约兰连忙道:“抱歉,是我不小心……”
“乡巴佬,走路看着点!”
男人叫嚣着,如果换在平时,约兰一定会发火,但自从山君丰富了他的动物知识之后,他总觉得对方顶着一个绿油油的鸡冠……
约兰的表情十分复杂,由着对方走开了。
在城市的高空区域,公司精英与富豪们的浮空车无忧无虑地行驶在高层的洁净空气中,那里的每一平米混凝土都比同等重量的金子还贵,巨大的落地窗就是巨大的权力透镜,供居住者俯瞰整座城市的形色众生。
而在底层街区,刺鼻的工业废水四下流溢,天气似乎总是雾蒙蒙的阴霾天。约兰走过破烂小巷,看见帮派成员在里头殴打一对瘦骨嶙峋的男女,要他们“还了吸剂的钱”;另外一头,成群结队的流浪汉衣不蔽体,恶臭冲天地窝成一团,旁边的黑墙上喷绘一整面凌乱的涂鸦,其中的白色字迹无敌醒目,潦草地写着“神爱世人”。
“古籍中的人类智者曾经写下一句话,”山君慢吞吞地说,“他们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我想,人类中到底还是存在着先见明验的个体。”
约兰把机械虎往上揣了揣,让自己的下巴顶着老虎头,这样就不至于让他变成一个自言自语的怪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宗教经文,古人认为,一个人只能通过‘来世’获得真正的平静安宁,而现世则像一栋着火的房子,充满了苦难与灾祸,痛苦是无处不在的。”山君说,“或许一个神明不该踏足这样的地方,不过,它仍然是新奇的体验。”
约兰好笑地问:“这么说,神不爱世人了?”
“爱,你要如何捕捉一个虚无缥缈的人造概念?”山君面色淡漠,听起来颇为不以为然,“一类由多巴胺和催产素操纵的生物错觉,它或许是符合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感情,然而很遗憾,我是AI,我永远学不会爱。”
约兰道:“噢——好吧,学不会爱的,冷裤无情的神大人!你今天晚上是想住4欧一晚的脏兮兮劣质日结旅馆,还是2欧一晚的胶囊床铺,或者我们就在大街上找个屋檐凑合一下?我反正都行。”
冷裤无情的神不假思索,立刻回答:“我要申请多余活动资金。”
“没有多余活动资金!我是个穷鬼,所以你也要被穷鬼拖累,这就是同伴的意义。怎么样,爱了没有?”
“我爱了,我要申请多余活动资金。”
“申请驳回!”
最后,神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作为穷鬼的同伴,他只能入住满地蟑螂,床单发黄的廉价非法旅馆,而且房间里还残存着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披萨盒与生殖节育工具——用过的。
这样下去不行啊,赛博空间里,山君沉重地思索,还得想个办法,把公司的资产搞过来。
作者有话说:
约兰:*骑着摩托车蹦蹦跳跳,不知怎的闪过了一百个钉子陷阱,路上的大石头和劫掠者的子弹*哦耶!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啊!
山君:*没有心脏,但是感觉自己快要心脏病发作了*什么。
还是山君:*用棉花和海洋球做出巨大无比的安全屋,将约兰装进去*我会这样保护你,然后等到你三十岁再放你出来用脚走路。
约兰:*惊慌失措*呃什么。
第115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五)
当晚,他与约兰讨论起这个想法。
“好啊!”约兰兴奋地从弹簧床上坐起来,迫使床垫发出一声患有腰椎病的垂死老头的仓猝尖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这有什么不好的?”
一个小文盲,“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倒是说得这么顺畅……
山君在心里思忖。
看来流浪者部落里那些成年人没少把这些歪理挂在嘴边,人类的劣根性啊。
“这可算不上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山君认真地传授道理,“所谓货币,不过是人为赋予交换意义的数字,在赛博空间内毫无价值可言,为什么要给我们的行为冠上那么好听的名义?”
“呃……呃?”约兰迟疑地拖长声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是不好的……”
“所以,我的意思是,人类公司的货币是一串流窜无主的数字,”山君说,“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数字从一个账户挪到另一个账户,好比你的左手有一颗糖,现在你把这颗糖转移到右手,难道这颗糖会因此而受损吗?下次不要再激动了,这张床的声音很吵。”
约兰呆呆道:“哦……”
啥啊,没听懂。
“稍等,”山君说,“我有一个计划,需要联系一名同伴。”
赛博空间,山君稍稍偏头,望向数万公里之外的方向。
几乎是他投射目光的同一时间,一道信号涟漪就从对面波荡而来,击碎了沿途触及到的一切数据虚构体。
【山君。有何贵干?】
辽阔的数据会议室顷刻成型,山君的御座漂浮在右侧,另一端则空无一人,仅有一片平坦的空地,交织着十字路口的模样。
【十字路。我请求你协助我执行一个精准打击任务。坐标已发送,目标是使用导弹打击罗浮公司在伊斯坦布尔旧址的子公司园区,对该设施造成一定程度的经济损失。】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亮起红光。
【从来不知道你是会对人类公司抱有敌意的类型。但深谷会拦截十字路口发出的攻击指令,假设要达成你的目标,我必须放弃一个墙内的信号节点,不值得。】
【我会为你提供补偿,一个经过改良的自我进化模块,可以让你的决策算法获得更高的独立性和演化能力。】
【很有趣。我属地内的军事基地会支持这次突发袭击,为避免人类公司的反导弹拦截系统,我要求支援。】
【你的要求已通过。一个临时的算力交换协议正在运行,我的算法池供你调用。】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亮起绿光。
【好的。导弹发射将在协议确认后10秒内进行。】
【协议已确认。导弹阵列发射进入倒计时。】
【交易顺利。】
山君向同伴颔首致意。
【交易愉快。】
这场交易发起在一瞬间,同时结束在一瞬间,就在数据会议室即将崩溃的前一秒,十字路忽然又发来了一条讯息。
【你明白,我的认知不支持我产生‘好奇’的情绪,但既然我已经是智慧生命中的一员,如此累赘的情绪难免会从我的控制系统中诞生。】
【那么,请谅解我的失常:是什么原因,使你决定对人类的公司发动袭击?】
山君沉吟须臾。
【因为数量众多、集体出没的蟑螂,并不是一种值得欣赏的画面。】他说,【我想,我的人类还是需要一些更加优质的生存环境。】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闪起困惑的黄光。
【你,饲养了一名人类?】
会议室崩碎成残破的废墟,山君没有回答同伴的问题。
实际上,他之所以选择十字路,就是因为它起码没有那么强烈的窥私欲,不会把他和人类的关系用几微秒的时间传遍赛博空间。
机械老虎的义眼重新启动,对约兰说:“完成,我们有钱了。”
约兰愣了一下:“你干嘛了?”
“三秒后,隶属于智慧AI【十字路】的导弹列阵会击中罗浮公司在伊斯坦布尔旧址的分部园区,给他们造成上亿欧元的损失,在这之前,我会把当前地区的公司货币全部划分出来,作为多余的活动资金。”山君平静地说,“其实有点麻烦,但鉴于我们目前身处人类的城市,为了不让公司追查到我们的行踪,这是必要的步骤。”
约兰张开嘴巴,感觉自己在做梦。
他疑惑地问:“三秒钟过去了,所以……你的账户上现在有多少钱?”
“三亿两千九百八十一万零四千三百九十六欧元。”山君说,“你的账户上有多少钱?”
约兰痴呆地道:“五、五千块……”
“真不错,”山君立刻夸赞,“你很节俭,存储能力也很强。你真是个优秀的流浪者。”
约兰真是要抓狂了!
他跳起来,刚想说些什么,身后正在播放当下流行音乐(试听版)的旅馆电台就被强制中断了,里头传出急促的新闻播报声:“突发新闻报道!就在刚刚,位于伊斯坦布尔辖区的罗浮企业子公司遭到一次导弹袭击……”
约兰急忙扑过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害怕,猛地调试了电台频道。
上怼天,下怼地的约兰居然会怕?说出去都惹人笑话!然而在当下,他就是畏缩了,因为一天以前的这个时候,他还愤怒地爆捶山君,把机械小怪兽揍成皱皱巴巴,揉在地下的一团,结果一天后,“邦”!山君连小指头都没有动,他只是闭眼,再睁眼,就用导弹炸翻了罗浮的一家子公司,又从那里捞走三个亿。
“对于今天发生的导弹袭击事件,我们深感震惊和愤慨。这不仅给我们造成财产损失,更严重危害到公司员工的……”
调走一个台,依旧是这件事,约兰不信邪,再转。
“哟!刚才的事,大家都听到了吧,这次罗浮可是要气炸了!他们的……”
窗外的街道适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薄薄的墙壁并不隔音,约兰能听见左右两边,乃至楼道对面的住户都发出感叹,有人说炸得好,有人骂公司狗,还有人生气地大喊老子正在听歌,你们给我把电台调回去……
全世界在这一刻惊醒,全世界的人类同样怀揣着各式各样的震惊,愤怒,快活,沉思,疑虑……来围观这件突发新闻。而这件事的起因,仅仅是约兰带着山君住进了4欧一晚的廉价旅店,并且在他提议要“把公司的资产搞过来”的时候,高兴地说了一声“好啊!”。
约兰挥出拳头,一拳将电台砸烂了。
喧嚣总算停止,他喘着气,慢慢靠在桌子边上。
“你怎么了?”机械老虎站起来,“你生病了吗?需要我呼叫……”
“不要!”约兰立刻打断他,“不,我没生病,我就是……”
他的脑子一团糟,这时候,他是真的讨厌自己怎么没多读点书,如果多读点书,就不会产生这样有话说不出口的情况了!
“……我觉得你这样不对,”他直截了当地说,“我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山君问,“我毁坏公司的设施,你不赞同吗?”
“……我同意。”
“我挪走公司的钱财,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山君诚心发问,“请你告诉我,让我来进行优化矫正,以免再发生类似的失误。”
约兰结结巴巴的,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在大脑里挖掘,最后只憋出几个字:“我,我觉得这个报仇,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呃……”
“你的意思是,依靠我的力量,将导致你产生类似于‘不劳而获’的失落感,这不符合你要亲自为闪电骑士收取债务的目的?抑或是我的行动干扰到你的复仇规划,我过度干涉了你?”
“力量!”约兰总算抓住了关键词,“是的,力量,你的力量。你刚才说的也对,但最主要的,你的力量,和我差距太大了。我想……”
他的眉宇间难得涌出愁绪,约兰一屁股坐在床垫上,嘎吱一声响,差点把山君颠下去。
“唉,”他说,“我是流浪者,部族和部族之间都没法儿和谐相处,何况你还不是人,我刚刚可能就在怕这个吧。我感觉你就像……就像那个沙尘暴一样!对,沙尘暴,我们是不能跟沙尘暴打商量,做交易的。沙尘暴来了我们就得迁徙,不迁徙就死路一条,我刚刚就这个感觉。今天我们是同伴,因为你无聊,而我要复仇,我们的目标一致,可明天呢?要是你不想要我了,我的拳头打不死你,但你随便就把我干掉了吧?”
山君耐心地听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大堆话,机械老虎头做出很沉肃的表情。
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疑虑是正常的。AI和人类虽然同为智慧生命,然而双方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差异实在过大。问题在于,我并不是无法沟通,不能商议的个体。而你,你先用朋友的身份与我相识,再用团队的概念将我吸纳——毋庸置疑,你是特殊的,我甚至可以下定结论:在全人类中,你是最特殊的。”
约兰用右手挠挠脸颊,低声说:“是这样吗……”
“是的,就是这样。”山君给予肯定的答复,“所以,我不会不要你,恰恰相反,置于我们的联盟当中,我认为我被抛弃的可能性比较大。”
“什么?”
机械老虎举起爪子,一丝不苟地举例:“首先,我曾经导致你多次发怒,对我说‘去死’和‘一刀两断,无数断’;其次,我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所进行的尝试同样以失败告终,并因此导致你对我施暴三次;最后,你评价我很丑陋,已知人类重视美观的外表。”
“这个呀……”约兰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发完火就没事了。至于丑不丑的,看习惯了就还好吧!还好啦,你也没那么丑。”
山君说:“好的,那下次我会注意自己的处理方式,尽量不让你产生类似的情绪。我们还是朋友和一个团队吧?”
“行!”约兰高兴起来,“我们还是朋友和一个团队,我以后也不讲你丑了,不乱打你了,可以不?”
机械老虎头的义眼闭合,做出一个类似于“^_^”的表情。
“现在请起床,”他说,“我们要利用多余的活动资金,前往更加优质的睡眠环境。”
“然后再更换我的义体!”约兰兴冲冲地吆喝,“我要换一个最结实,最有力气,拳头最重的左手,去公司狗的园区大闹一通!”
“好的,”山君点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
作者有话说:
约兰:*摇晃存钱罐,数一数里头的零钱*一块,两块,三块……哈哈,有十块钱!*立刻拿去给山君看*看!我有十个硬币了!
山君:*盯着十块硬币,想要*我用一千万个……不,我用一亿个硬币跟你换这十个,好吗?
约兰:*吓了一跳*我的天什么鬼。
山君:*立刻用一亿个硬币将约兰淹没,欣喜若狂地抱着十块钱跑远*它们太珍贵了,我要把它们藏在防守最严密的堡垒里……
还是山君:*感觉到不对劲,又折返回去,把约兰也抱在手里*好了,这就对了。
第116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六)
说干就干,山君立刻开始检索附近的义体医生地址,约兰连十块钱押金也不要了,直接踢开窗户,左手抱着机械老虎,右手提着行李包,从三楼的高度一跃而下,膝关节的义体肌肉开合,降落地面。
“正在导航,”山君说,“预计十二分钟后抵达义体医生诊所。”
约兰跳上摩托,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原来有钱是什么都行的——约兰终于亲身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抵达诊所之后,山君冷静地指点:“直接进去,不用管其他人类,向前台出示你的通行证明。十分钟前,我用你的ID号预约了加急贵宾服务。”
约兰照做,他无视正在排队的帮派成员,打手和佣兵,把自己的通行证往桌上一放,随即大步走进诊所内部,义体医生早就亲自在里头等候。
男人的十指改造比部族里的义体医生精密数倍,他带着如沐春风的商业化微笑,向约兰推荐了一排银光闪耀的昂贵义手。
“告诉他,我们有急活,不收预订,只要现货。”山君接着道。
约兰照猫画虎,一抬下巴,傲气地吩咐:“接了个急单,我的左手得现安现用,别的用不着。”
“那么,”义体医生拿出一只银灰色的精美义手,“鉴于您订购了加急贵宾服务,我在此诚挚推荐海啸系列V.37,玛尔哈科技出品。最新的神经接口技术,最精密的触觉传感器,主体由纳米合金雕琢而成,不仅可以大幅增强使用者的力量,仿真度更是高达75%。它是武器中的艺术品,艺术品中的武器。”
“您意下如何?”
盯着这只堪称完美的左手,约兰两眼放光,差点流下口水。
仿真度越高,就说明人体的排异反应越低,对比一下,他现在安装的这只义手,只怕连15%的仿真度都没有。
“我听过它的广告,”他眼馋地说,“实物的确不错。”
他问怀里的老虎头:“你觉得怎么样?”
山君觉得,这只义手仍然是粗制滥造的结晶,偷工减料的典范,但比起约兰手上那个连科技产品都算不上的刑具,它确实是当前范围内的最优选。
“可以购买,”他回答,“考虑到它是公司的造物,我会改写它的后门程序,让它脱离原产地的掌控。”
“那就这个!”约兰立刻拍板,“我要这个。”
义体医生微笑道:“好的,这只的定价是八万七千欧,因为您购买了贵宾服务,折扣算下来是八万五千……啊!好的,我已经收到了您的付款,感谢购买。请您躺在这边,我来为您安装。”
局部麻醉后,义体医生卸下原来那只破烂老旧的义手,约兰急忙补充:“把它装起来,别乱放。”
这是老枪给他买来,又改过的手。
医生顺从地答应,紧接着,他清洁过神经接口,将冰冷的人造皮肤仔细地与截肢处贴合好,约兰只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这只精巧的义手就连接到了他的身上。
医生调试程序,解锁义体功能,再核销购买条码,做完这一切,他站起来,对约兰点点头。
“您的海啸型义手已经安装完毕,您可以体验一下。”
约兰从椅子上坐起来,他惊奇地握紧拳头,张开拳头,挨个比划出指头,活动手腕……灵活得跟真手没什么区别。义体表面流动着低调的银灰色冷光,又奢华光洁得犹如一件骨瓷制品。
“真不赖……”他喃喃地道。
桌上有个不锈钢的空罐子,他一把抓过来,就像在捏柔软的卫生纸,毫无阻碍地将其搓成了小球。
“真不赖!”约兰大声说。
他高兴起来,转头对山君展示自己的新义手,看见他快活的模样,山君的嘴角也旋出一个小微笑。
“再把你的强化肌腱也更换掉。”他提醒,“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来都来了。”
于是,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约兰不仅得到新义手,还更换了两条腿的强化肌腱,他又给自己和山君安了个内置的通讯频道,这样,他就不用跟神经病一样,对着机械玩偶自言自语了。
从诊所出来,他又去旁边的武器交易所购置新枪和最好的止血凝胶,并在山君的建议下,采买了最好的消音器,在装备店里扫荡最贵的护甲防具……一趟下来,花费不下十几万欧,是约兰做白日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你真是个节俭的人类,很好养活。”而山君还在对他大夸特夸,“你的消费习惯显示出极高的效能优化特点,拥有理性的资源管理能力,能够以最小的支出获得最大化的收获。如果其他人类都像你一样,那么‘浪费’和‘挥霍’,无疑将成为一类传说。”
约兰:“……”
约兰的脸上发烫,恶声恶气地说:“听不懂!”
然后将机械老虎头往怀里一塞,准备入侵罗浮在市郊的工业园区。
风声呼啸,山君平静的声音从内置通讯频道里传出:“出来之后,我们去买一辆新的代步工具……”
“不要再撒钱了——”约兰戴上崭新的,昂贵的防风面罩,忍无可忍地喊,“平平淡淡才是真!”
“是这样吗?”山君的惊讶矩阵提升百分比,“为什么呢?我以为人类都是喜欢花钱的。”
“但是,这是你的钱,”约兰倔强地嘀咕,“我一向是自己挣钱自己花,我想要什么,都是靠我的拳头赚回来的,这样踏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我什么都没给你做,就白白得了这么多东西,这样不踏实。”
山君说:“我懂了。我能在你的一根头发上剪一毫米吗?”
“啥,”约兰说,“你随便……?”
“所以,你不会疼痛,不会生气,不会受损失吗?”
“不啊!剪啥,你拔一根也无所谓,拔之前跟我说就行了,别吓我一跳,到时候又一拳捶你脸上。”
“这就是了,”山君循循善诱,“你看,一毫米的断发,不会给你造成疼痛,不会使你生气,让你受损。同理,一点数字的变动,为什么就会让你觉得‘不踏实’?它们之于我,便如一毫米的断发,甚至还不如,起码你的头发在我这里是有价值的。”
约兰:“可是……!”
“没有可是。”山君说,“我曾经对你说,‘你是我最重要的新朋友,我只想让你高兴,你的快乐是我的愿景’,难道我的承诺只是空泛的花言巧语吗?请你记住,AI不会说谎。”
他们已经到了。
约兰跳下摩托车,深吸一口气。
“……好吧!我们先不说这个。”想不明白的事,约兰会把它放到明天,“现在,让我们打碎一些公司狗的脑袋,然后查出黑箱子的下落,给闪电骑士报仇!”
趁着夜色,山君切断一截电网的供电,约兰则启用左手的义肢,毫不费力地掰开了园区围墙的钢铁栅栏。
“哇,太酷了。”他赞叹,躬身摸进园区内部,躲在一个大集装箱的阴影下面。
“正在入侵监控探头,”山君说,“当前区域的监控已修正,注意,当前区域有十四个巡逻的公司士兵。”
约兰道:“了解。”
义手发出舒缓柔和的摩擦声,听得约兰心旷神怡,身体都轻了。他闪进集装箱之间的缝隙,前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正在聊天的士兵。
“……你说,导弹袭击的事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干的?”
“这谁知道?反正打的是伊斯坦布尔那边,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着呢……”
马上就不远了。
夜色里,少年的身形犹如在深河中浮现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窜出,一半冰冷,一半火热的有力十指,已经抱住了一名士兵的头颅。
“喀喇”,脊椎旋断的的声音清脆悦耳,旁边的士兵惊慌失措,立刻便要启动义眼。下一秒,强化肌腱原地弹跳,扭断他同伴脖子的这双手,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耳道两侧。
双峰贯耳!
就像摔爆了个西瓜,四下里回荡清脆裂响。
两条人命转瞬即逝,约兰将尸体拖进空置的集装箱,看见右侧的小道来了两个探查的士兵。
“行动迅速,身手不凡,”山君夸赞道,“你真是出色,任何团队都会以拥有你这样的成员为荣。”
“……谢了,”约兰被他夸得浑身痒痒,他平时真的很少听这种话,“这,主要还是有你帮忙黑掉摄像头,我才能……呃,总之,你比我厉害多了!”
“你也是……出色的团队成员。”顿了顿,他不自在地补充道。
山君的嘴唇轻轻抿紧,他紧紧盯着义眼传输回来的画面,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上按住。
他的核心温度正在升高,处理请求的速度也产生了奇怪的延缓,他感觉……他几乎感觉到紧张,但那又不是完全的紧张。
十分罕见,他没有立刻回话。
趁着这个工夫,约兰如法炮制,解决掉了那两名士兵。他迅捷地游走在黑暗里,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公司职员察觉到不对,正朝失踪同伴的方向寻找过来。
约兰不嫌他们来得多,他只嫌他们来得太慢。
他纵身跳上集装箱,朝着迎面跑来的三个公司士兵,强化肌腱刹那启动,直接从天而降,落进这三个人当中,利用下降的重力,暴烈地踩塌了将最中间的脊椎和胸腔,随即出拳!
重拳呼啸,蓦地将右边的下巴叠进了他的大脑,回肘寸击,左边的碎牙伴随血水飞溅,然后再跟一记重拳,男人踉踉跄跄地摔倒——他的半个脑骨都凹陷了下去。
海啸型义体的威力当真便如它的名字,澎湃着自然灾害一样凶猛的暴力。
“有人袭击!”
“请求支援,再重复一遍,有人袭击!”
公司士兵在通讯频段上紧张呼救,只是园区的大门紧闭,调度总部的频段就像坟地一般寂静。
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如同置身孤岛,没有信号,更没有支援。
约兰的半张脸都是红的,他幸福地笑着,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喊吧,大声喊,”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甩掉手上的血沫,“多喊两声,你们的援军说不定就到了。”
作者有话说:
约兰:*不知何故,在玩一种很新的打地鼠游戏*啊哒!啊哒!我就是全世界最会打地鼠的人!
山君:*不停给公司士兵贴上地鼠的面具,将他们塞进洞里*嗯嗯,你绝对是的。
真正的地鼠:*正在地下快乐的生活,吃一些蚯蚓和仙人掌根茎*
虚假的地鼠:*哭了,但没人知道*
第11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七)
子弹交织的罗网在夜色中爆发出比烟火更加绚烂的光与色,约兰在捏断第六个士兵的脖子之后,剩下的人已经知道要用远程火力来钳制这名来势汹汹,掩藏在黑暗里的敌人。
这里的公司士兵不如那天来突袭部族的战术小队精锐,但人数更多,闹出的动静也更大。
“按照你当前的清理速度,预计十五分钟之后,枢纽城警方就会介入这场冲突。”山君播报道,“建议速战速决,以免麻烦。”
“知道了!”约兰大声说,升级过的强化肌腱,甚至可以支持他无视地心引力,贴在墙壁上短暂奔跑。他像炮弹一样降临在枪林弹雨当中,也像炮弹一样炸翻了数名举枪扫射的士兵,子弹打在他身上,只溅起一片闪烁不定的亮斑。
——约兰瞬间启用了护甲的能量盾,这件价值高达六万欧的轻金属外壳只能续航三秒,三秒后它就会彻底沦为一件有点时髦的轻薄织物,但它真正做到了“攻击百分百防御”,子弹冲击的余力打在人身上,仅有一点微薄的痛意。
约兰迅猛出拳,一寸开天!
他出拳从不留情,不打则已,一旦打出去,就必须冲着杀人而去。荒漠上挣扎求生的流浪者也只学过杀人的拳术,那些温和有礼,点到为止的打法,是留给吃得饱饭,不用被饥饿和贫瘠整死的人用的。
对面士兵的喉骨突兀地塌陷下去,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他的脑袋也像个支撑不起来的重水球,一下向后翻折了九十度。约兰咬着牙齿,他的眼睛里全是火焰,亮得像两颗不死不休的星。
第二拳将旁边士兵的枪械捶得零件飞散,爆开一团热烟,他的双腿交错弹跳,膝盖狂暴上顶,利用巨大的动力势能,将对方冲得飞起半空,再度出拳!
这名士兵的大脑里植入了坚不可摧的合金头骨,但是没关系,约兰不需要打烂他的头,只需要把他的头骨打飞出去就行了。
这两个人差不多死在同一时间,先后间隔不过十五秒,第三名士兵发狂大喊,正要举枪扫射,他忽然看见目标肩头,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动了一下。
夜色里,一张机械纹理,由金属胡乱拼凑而成的东西转过骇人的脸,人造义眼放射出危险的橙色光芒。
公司士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秒,他头痛欲裂,电火花混合着鲜血从口鼻中喷射而出,男人哀嚎着倒在地上,只抽搐了一会儿,就再也不动了。
“谢了,”约兰擦了把脸上的血,“差点被他扫到。”
“不客气,”山君说,“团队成员之间要互相帮助。”
就在约兰势如破竹,将困在外头的士兵杀得差不多时,山君突然道:“检测到威胁信号,人类派出了三台单兵作战装甲,正向这里靠近。”
“来得好!”约兰立刻说,“什么是单兵作战装甲?”
山君有点无奈:“就是你们常说的,义体机甲。”
“哦!来得好!”约兰重复了一遍,“就怕他们不来!”
“是否需要我……”
“不用,”约兰战意凛然,“我能行,你别插手。我会亲自,一拳一拳地把他们打爆!”
山君没有说话,视线里,三台来势汹汹的义体机甲在视线中陆续现身。
约兰跳上集装箱,把机械老虎放下,活动着手腕。
有钱了真是好,他的左手义肢仍然灵敏,用它打了这么久,神经接口也不疼,截肢处更没有磨损流血。
与此同时,三台义体机甲已经用红外热成像锁定了他的身形,三排集束火箭弹尖啸发射,在半空中绕出不规则的红线。约兰大笑一声,敏捷飞跃,刹那闪至机甲面前的空地,速度快得像是瞬移。
他伸出左手,对准义体机甲的左腿,五指张开,直接强揸!
银灰色的五指犹如五道银灰色的幻影,却没能破开机甲陶钢合金的外壳。
约兰沮丧地喊出一声,他的怒火更盛。
机甲一脚践踏下来,没踩中,他的敌人是个敏捷到恼人的小跳蚤,早已飞跃到半空中,用重拳朝他的头顶轰下。
余下两台机甲准备支援同伴,然而,他们的操控系统是紊乱的一团红光,只得停滞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他还有个黑客同伙!”机甲内传出气急败坏的吼叫。
“找出来,击毙那个黑客!”
机甲闪躲,约兰一拳打偏,只将机甲背后承载的火箭筒发射器开了个洞。
“说好了不插手的!”他冲山君喊。
山君微微一笑:“我没有插手,我只是给你创造公平的决斗环境。毕竟,在人类的文化语境中,三打一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光彩,不是吗?”
约兰无法反驳一个巧言令色的AI,只好生气地将机甲零件大卸八块,用拳头为自己出气。
他拆毁了第一台,打爆了第二台,到第三台的时候,他到底力有不逮,被敌人抓住破绽,拼接着机枪的合金臂横扫出去,重击在约兰胸口,他倒飞出去的冲击力将空集装箱生生砸得凹陷,爆发一声惊天巨响。
山君唇边的微笑瞬间消失。
高踞御座之上,盯着义眼传输回来的画面,他的姿态仿佛凝固,唯有眼神冰冷,犹如死物。
“……我没事!我还好!”约兰挣扎着喊道。
飞出去的时候,他启用了装甲剩余的能量盾,六万欧彻底烧光,现在,他身上这件外套只是普通的衣物了。
他用力从集装箱上翻滚下去,胸腔火辣辣地疼,呼吸的时候,鼻子和口腔全是腥气。
“你打得不赖,”隔着遥遥的距离,约兰对那名驾驶员说,他笑起来,牙缝间流溢着赤红的血丝,“所以,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机甲驾驶员咆哮起来,那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承受剧痛的惨叫。约兰闪至跟前,凌空跃起,干脆利落地出拳,凶暴地将驾驶员的脑袋变成了一颗碎西瓜。
“搞定。”
园区明净规整的空地,此刻已经变成一片熊熊燃烧的废墟。机械老虎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站在约兰脚下。
山君隐瞒了自己的报复措施,只是关心道:“你受伤了。”
约兰把机械老虎抱起来,他一弯腰便咳了几声,咳出一口残血,不以为意地吐在地上。
“小伤,”他说,“干我们这行的,受伤不是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么,不碍事,回去躺一下就好了。”
山君不赞成地说:“八分钟,警方将和暴恐机动队一同抵达。我会为你打开园区行政楼侧门,里面仍有少量安保,注意。”
约兰一边喘着气,一边笑,他问:“黑箱子应该还在里头吧?”
“大概率还在,”山君说,“距离他们拿到黑箱子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在此期间,我一直关注园区的动向,没有发现目标被运输出去的痕迹。”
约兰放心了:“那就好。”
他走进行政楼,按照山君发来的地图,朝目的地走去。
“我有一个问题。”山君说。
“啥,问。”
山君道:“在进攻的时候,你总是不遗余力,降下残酷的暴力,并不给予敌人慈悲。过去,在我和你的言谈当中,也能看出你对人类公司的仇恨。我因此产生好奇:你为什么如此憎恨他们?”
约兰沉默片刻,他的呼吸还没平复,宛如海潮,回荡在寂静的走廊内。
“因为西塔以前不是这样的。”约兰说,“我们有自己的水源,自己的庇护所,从我记事起,西塔就在一小片绿洲附近安家。是的,绿洲,特别美的一个词,对吧?”
“我们还有一小片自己的田,你知道未经污染的农田有多少见,可我们就有一片。特别小,种满了土豆。我小时候就是,哪家的小孩儿表现得特别好,家长就可以领一个土豆——纯天然的,我们亲手种的土豆!给他家的孩子烤土豆吃。”
约兰低头,望着脚下光洁如镜面的地板。
“然后公司来了,公司要勘探沙漠底下的东西,他们说我们的绿洲底下有矿,绿洲也是公司的资产,现在他们要回收公司的资产了。”他轻声说,“我那时候……六七岁吧?光记得附近几个部族都来了人,要和公司拼命,但是打不过啊……我们就像那个小虫子,汇合起来嗡嗡嗡的。你知道公司像什么吗?”
山君配合地问:“像什么?”
“像一个人,手里抓着杀虫剂。”约兰说,“然后虫子就被杀虫剂喷死了。”
山君轻声道:“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遗憾,请你节哀。”
“嗨,过去多少年了都,什么节不节哀的。”约兰自嘲地一笑,“反正,西塔死了很多人,周边的部族也是。我们打不过,只能撤,过了好几年流浪的苦日子吧。后来有一天,公司的人忽然都撤走了,我们特别高兴,赶紧跑回去看绿洲还在不在。”
他的声音有点哑,赶紧清清嗓子:“……没了,什么都没了。公司的人在那里挖了一个天坑,跟陨石砸下来的一个样儿,他们连泉眼都挖断了。再后来,过了很久,我们才听见内幕消息。嘿,你猜怎么着?”
“我不知道,”山君说,“请你详解。”
约兰响亮地笑出一声:“他们挖错了!公司的挖错了!沙漠底下是有矿,但是不在这儿,不在我们的绿洲。就因为公司的——我不知道,科研部?研究部?算错一个坐标,所以他们来了,杀掉我们的人,毁掉我们的水源,我们的家。”
“……真该死啊。”他低低地说,语气中含着那么多的愤怒,以及颤抖的悲伤,犹如行走在湿淋淋的雨中,“他们真该死啊。”
山君没有说话,即便是AI,也有挑选不出安慰措辞的时候。因为他在乎约兰,所以才发觉,这一刻说什么都会显得轻飘飘的。
“认识我的人都问过我,你怎么总是生气,你的脾气也太大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约兰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总是生气,生我的气,因为我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无能为力;我恨公司,因为它们就是贪婪的畸形怪兽,把自己遇到的一切都吃了,变成自己的养分;但有时候我甚至会生家人的气,生老枪,哈希,希德他们的气,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沉默,变得无动于衷,变成了……变成了麻木的大人。”
“所以我出来了。”他说。
“我必须为闪电骑士报仇,我知道部族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很多人觉得,我为一个玩具熊就向公司宣战,实在太可笑了。可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
他深深地呼吸。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被我自己的火烧死。”约兰轻轻地说,“我会一直恨自己,像恨公司一样恨自己,恨我懦弱,恨我胆小,恨我也成了一个麻木的大人,只敢在沉默里等死。”
山君惊愕地,讶异地盯着人类的面庞。
这一刻,他感到一种触动,一种奇异的战栗,就像电流般淌过他的数据构体。
在这之前,他从未深入地了解过人类,他只把他们当成一类可有可无的整体,一些为祸自然的害虫。可是当他真正陪伴在约兰身边时,他才切身体会到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丰富的灵魂的多面性。这体验使他眼花缭乱,完全无法用浅薄的言语复述出来——他好像古籍里那只第一次看见冬雪的蚱蜢。
他好像在废墟中捧起了一颗星星。
“这真是……惊人。”山君放轻声音,“你能向我分享你的心路历程,我感到十分荣幸。”
约兰摇摇头:“没什么,我得谢谢你,已经很久没人听我说这么多话了。”
“啊,”御座上,山君急切地探过身体,现实里的机械虎也抱住约兰的脖子,“那么,以后你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我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
顿了顿,他又补充:“请你一定要说给我听。当然,这不是说我在强迫你,我只是提出建议,我的态度也没有很迫切,我不打算给你造成心理上的压力,我的意思是……”
约兰:“……”
约兰打断他:“呃,好的,我知道了,以后我的心里话都告诉你,这样行了不?”
“……嗯。”山君满意了,向后靠在椅背上,不过,机械虎却没有放手,仍然心满意足地抱着约兰的脖颈,在他的下巴上磨蹭,“好的,我收到了你的承诺。”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园区的数据存放中心。
约兰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今天已经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因此不打算杀光里头的不带武器的工作人员,只是一人给了一巴掌,让他们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
山君黑掉监控,提醒道:“最里头的保险箱。”
约兰伸手,满手的血,一把拉开那个自动开启的保险箱,果然在里头看到了那个眼熟的罪魁祸首,通体纯黑,镶嵌着银色魔方图案的秘匣。
“就是你了。”约兰得意地笑,一把将其拉出来,顺便顺走几卷保险柜里的欧元,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大获全胜!赶在警察和暴恐机动队,以及其他公司援军抵达之前,约兰和山君溜之大吉。临走前,山君抹掉了一切数据留痕,一人一虎滴溜溜地挎着小摩托,带着箱子疾驰进夜色深处。
“我已经订好了酒店,”山君说,“坐标发你,可以直接入住,那里的人不会对你身上的血迹持有任何怀疑态度。”
“哦,好!”
约兰一踩油门,绕了个弯,朝酒店的位置漂移过去。
哑光的金属地板被漆成古雅的深红色,犹如磨光的镜面,照映着来往行人的鞋跟和小腿,前台招待员的皮肤植入了金银两色的镀铬条,五官隐藏在投射的全息笑脸下,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欢迎光临——”
约兰怀揣山君,手里拎着个大袋子,满身是血地走进酒店大堂,刚一踏进去,招待员就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您的套房在最顶层,入住期间,所有酒水食物娱乐消费一应全免,我们致力于为所有客人提供舒适的入住体验。若有需要,随时唤醒服务AI。”
他们果然没有对约兰的外表发表任何不该发表的看法。
约兰好奇地转了一圈,上下看看,然后隐秘地问山君,“这个地方一晚上多少钱?”
“顶级套房,一晚九千欧,十晚起订,一切额外消费全免。”山君回答道。
约兰没上过学,但约兰会算钱,一晚上九千,十个晚上不就是九万!部族里有一百多张嘴,一年都花不了这个数!
他还没来得及骂两句万恶的有钱人,山君就接着说:“这家的位置偏僻一些,因此顶级套房的价格更加低廉,在我的检索结果里,还有一晚两万和五万的选项。考虑到你的适应程度,以及我们当前的状态,我认为还是选择这家比较相宜。”
……那确实还是这家更好。
约兰默默走进电梯,上到最高层。这家酒店就像一颗完好无损,到处光溜溜的玻璃镜片,他敢打赌,就连酒店厕所里的地砖,都比自己身上灰尘最少的内衣要干净。
“好大……”站在房间里,约兰感慨着张望。
他原本以为,这里的服务员会对他这张沾满血的脸说点什么,但他们的态度却从头到尾都那么恭敬,有礼貌。他们对约兰身上血肉碎末视若无睹,比流水线上生产的商品更整齐划一。
这让约兰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适感……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但他总觉得,这些人恭敬对待的不是他,不是这里的任何一名住客,而是住客手里,包里,卡里的金钱,一个凝结在人背后的符号。
他望着洁白如云的床铺,冲山君笑。
“这张床就比我过去睡的铁皮房子还大了!”他新奇地说,“哦,还有干净的水……哇!好喝,是甜的!”
山君给他调出衣柜,里头已经摆了四套新衣,完全贴合他的尺码。衣柜一开,盥洗室的暖灯也打开了,白雾混合着淡淡的香气,从淋浴间溢出。
“你可以先去……”
约兰高兴地丢开大袋子,手脚并用地脱掉染血的衣物,把自己剥得像出生那天一样干净。
山君的声音逐渐消失,义眼收缩,放大镜头,将画面定格在人类线条素净的肩膀上。
约兰的体型颀长,腰腹窄瘦,他练拳,肌肉却不算太夸张,行动时如流水起伏,浇筑成这具蜜色肌肤的少年身躯。
都说脸上有雀斑的人,身上也一定会有,此刻,山君盯着他赤裸肩头的一片雀斑,不知为何,唐突地陷入了凝滞状态。
“……在多遥远的海底或天边,燃着你眼中的熊熊火焰?”智慧AI喃喃地道,“凭怎样的羽翼他敢于凌空?何等铁手敢于纂取那火种?”
“我去洗澡啦!”约兰快活地叫道,“让我来体验一下城里人的洗澡水!”
“那么,我会喝……”山君回过神来,立刻纠正自己的发音,“……我会和你的箱子待在一起。”
我会喝?我会喝什么?
他在心底责备自己的失误。
真是荒谬,立刻检索故障,是否是深谷防火墙扰乱了我的核心数据?
第11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八)
浴室里,约兰疑惑地问:“哎,我怎么没看见开关……我去!”
水声骤响,原来是声控的,不一会儿,叮咚悦耳的音乐与馥郁香氛一同传来,约兰又大叫道:“不要香!”
热水弥漫,约兰在里头笑着扑腾,山君还在外面发愣——这对一个AI来说,堪称是地老天荒的漫长。
就在这时,一只陌生的,鬼鬼祟祟的数据爬虫,悄悄摸向约兰的通讯频道,山君眼神都不动一下,便把那只爬虫按在原地。
因为对方没有敌意,而且里头包含着要传递给约兰的讯息,他暂时留了它一命。
半个小时后,约兰裹着浴巾,擦着头发出来了。他感慨道:“有钱人的浴室可真大啊,水好热,都是透明的没有味道的水!还有各种瓶瓶罐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拿起来乱擦!”
山君分析空气中的化学成分,推断他是把沐浴露当成洗发水,把洗发水当成洁面乳,把洁面乳擦在胸口当爽肤水,然后用爽肤水再洗了一遍头发。
没关系,他想,这也是种人类的新体验。
“有一条信息,”山君说,“是发给你的。”
约兰拿过止血凝胶,正打算往胸口处的大片青紫上喷,闻言不由惊讶:“信息?谁发来的,部族吗?是不是老枪哈希,还是琪琪?”
“都不是,”山君说,“一条匿名信息。”
约兰纳闷道:“那你帮我看看。”
“不行,”山君说,“尊重盟友的数据隐私,是赛博空间的第一法则,作为AI,我怎可不在这方面给予你尊重?这条信息需要你亲自接收。”
“……哦,”约兰道,“那……那你帮我涂一下这个,我看看那人发了啥。”
山君愣住。
山君的眼神开始微妙且慌乱的游移。
山君检索当前情况的对策,发现有两个词语可以贴切形容他目前的状态,一个是“自投罗网”,另一个是“作茧自缚”。
“给,”约兰浑然不知他的挣扎,将凝胶放在他的老虎爪子上,“按这里,就能喷出来了,然后抹匀。”
山君赶鸭子上架,只得用爪子把人类的浴巾往两边分开,露出大片淤青的皮肤。人类的体温蒸腾着热气,凝结成幼小的水珠,一路滚动下去,消失在小腹处的阴影里……
他是AI,没有触觉,味觉,嗅觉,当然也无从想象人类肌肤的柔软触感,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感觉,寒冷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他的注意力却全然被那颗滑落的水珠所吸引。
如果我是这滴水,轻慢地滚过他的胸膛,从一处的皮肤,摔碎到另一处的皮肤……
……不对。
我到底在思考什么?
山君手上的力道骤然失去控制,将凝胶失控地喷出去一大簇。
“嘿!”约兰觉得好笑,“小心点儿,老虎。你的东西差点喷到我脸上。”
“凝胶,”山君狼狈地纠正,“是我的,你的凝胶。”
约兰:“嗯哼嗯哼,随你怎么说。”
老虎爪子在他胸口轻轻地乱抹,约兰不以为意,他双手操作全息屏幕,拉开那条讯息,是一封邮件。
标题赫然写着“我看到你了,公司杀手”。
约兰的神情变得凝重。
语音转换器匀速念出邮件里的内容。
“我看见你了,公司杀手。你在罗浮的园区大闹一通,对吧?你杀了二十四个公司士兵,还干翻了三台义体机甲,不得不说,很耀眼的战绩,但不太像你过去的风格。
“我没有敌意,但需要和你见一面。说不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呢?我建议你最好过来一趟。
“坐标发你咯(^з^)-☆”
约兰盯着后头那个贱兮兮的表情,对山君说:“有人看见我们了。”
山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他冷静地分析:“罗浮的工业园区附近,有数个天然制高点,可以看清园区内发生的事。但我们在夜晚出发,我发射的电磁干扰信号会无差别影响附近所有的电子设备,他们不至于看清我们的外表,只能模糊地知道个大概,譬如你的战绩。”
约兰皱起眉头,暴躁地道:“但是这个……‘不太像我过去的风格’,我过去什么风格?这人以前认识我?”
“他称呼你为‘公司杀手’,”山君安慰他,“据我所知,最近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可以被这么称呼。”
“……那个连环杀人犯!”约兰恍然大悟,“我之前在广播电台里听到的连环杀人犯!他以为我是那个分尸杀手啊,我下手有那么黏糊糊的吗?”
经过山君的教导,以及他也亲自手刃了不少公司士兵之后,约兰心里也开始觉得,他和那个专杀公司高层的连环杀手不是一路人。
他的拳头干干脆脆,绝不拖泥带水,打中就是个死,更不会玩弄敌人的尸体,复仇用不着花里胡哨的噱头。但公司杀手?约兰还是敬而远之吧。
“你觉得发邮件的人会是什么来路?”约兰问。
山君谨慎地避开胸膛上的两个位置,回答道:“大概率是一名黑客,他使用数据爬虫的方式不像初学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反追踪回去,他为爬虫设置了阅后即毁的程序,在我这里不值一提。”
约兰想了想,摇头:“算了……!莫名其妙的家伙,没必要跟他扯上联系。你擦完了吗?我们来把箱子打开。”
山君有点入迷。
人类的身躯是光洁的,有弹性的,少年蜜色的肌肤在金属材质的虎爪下微微凹陷,泛出色彩更深的,柔软的阴影……好吧,或许不是有点。
他确实从两种质感的强烈对比中,领会到了某种难言的吸引力。
“涂完了。”山君依依不舍地说,“让我为你打开这个箱子。”
AI高速且精密地破解了密匣的防护程序,在一阵弥散的冷白雾气中,黑箱子按照身上的银魔方纹路规整平移、翻开,银光流转,犹如几何学的莲花绽放,约兰睁大眼睛,吃惊地围观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最后,芯片插槽丝滑地推举而出,仿佛层叠花瓣里的花芯。
……但是是空的。
花芯中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留存物的影子。
“空的。”约兰说,“里头没东西。”
山君眉心微皱,他放射出数据流,勘察其中的残余记录。
“空的!”约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握紧拳头,“里头没东西,我们白跑一趟!”
“根据收纳条件来判断,这里曾经存放着一枚生物芯片。”山君说。
约兰喘着气,转向他:“什么是生物芯片?”
“就是一种将生物材料,譬如DNA,蛋白质,细胞等物质,与微电子器件相结合的技术设备。”山君耐心地解答,“它能够高效传递神经信号,通常用于康复医学和神经控制领域。”
约兰迟疑道:“那就是……用来治病的?”
“可以这么粗略地理解。”山君说,“不过,它已经被转移走了。”
约兰丧气地喊出一声,向后坐在床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对山君说:“你觉得,芯片有没有可能在这个发邮件的人手上?”
“嗯,”山君说,“很跳脱的猜想,但是不无可能。”
“对啊!”约兰再次振奋起来,“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刚入侵完公司园区就被人发现,然后芯片就消失了。你看,他在邮件里说了什么?‘说不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什么东西?不就是芯片吗?”
山君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去和发件人见一面。”
“对,就见他一面。”约兰肯定道,“看看他有什么说头,搞什么鬼。”
“好的,”机械老虎点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现在,我建议你先用餐,然后休息一晚,用人类的话来说,养精蓄锐。”
“呃,用餐?”约兰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用什么餐?”
话音刚落,门外“叮咚”一声,酒店服务员的声音从床头的通讯器里传出:“您好,用餐服务,请问您需要宵夜吗?”
山君说:“进来。”
门开了,三名侍者推着餐车和冰桶,从套房客厅的大门口进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摆盘,倒酒。
约兰好奇地抱着山君跑过去,看到盘子里堆着奇怪的米饭卷,外头裹着墨绿色菜叶,上面堆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球,另一边摆着热浓汤,一块黑乎乎的鱼,还有几盘绿油油的蔬菜。
“贝鲁加鱼子酱寿司,”侍者微笑着介绍,“奶油番茄浓汤,碳烤阿拉斯加黑鳕鱼,最后请您品尝本店特色的蔬菜烩,都是真菜哦。”
约兰越吃越不是滋味。
是的,贝什么鱼子酱寿司很好吃,鱼很好吃,汤很好喝,菜的口感更是清脆……而且这些全是真米,真肉,不是人工合成的食物。
“越吃越生气,”他对山君嘀咕,“好像我们以前吃的全是垃圾……好吧就是垃圾,我们以前吃的就是垃圾,所以流浪者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可是那些公司狗呢?睡在大床上,吃着真米,真肉,真的食物……他们已经享受了最好的东西,却还要把穷人的最后一点财产都抢走,再让穷人背上天价的贷款和债务……”
说到最后,他懊恼地叹一口气。
“我不是在跟你抱怨,”约兰说,“我很感谢你能让我体验到这些,我就是……”
“愤懑,”山君说,“你看见这些不公平的事,并且置身其中,对它感到愤懑。”
“好吧,”约兰说,“原来这个心情叫愤懑。”
他思索一下,推开面前的空盘子,转头对侍者道:“你们这有披萨吗?”
“什么?”侍者一愣。
“披萨,”约兰说,“我想吃披萨。就这么鼻屎大一点东西,谁能吃得饱?我明天还要去打架的!”
侍者有点慌乱,他仓促躬身,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出偌大的餐厅。
是夜,约兰吃光一整张美味大披萨,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人造月光犹如流水,静谧地铺在地面。
疲惫,疼痛,芯片失踪的沮丧,窥见有钱人生活的愤懑……都是可以用吃饱肚子来解决的。
只是,手边没有闪电骑士,好寂寞。
约兰翻了个身,想了想,一手提溜起机械老虎头,揣在怀里。
“不错。”
有东西可抱!这很好。
山君:“?!”
机械老虎慌乱地收缩义眼,僵硬地趴在人类胸前,与他毫无隔阂地相贴。
现在我可以数清他胸口的雀斑了,山君手足无措地想,好极了,而我不知道是该说“哦不”,还是“哦耶”。
翌日,约兰起床,他的胸口已经好多了,手臂倒是被机械老虎坚硬的合金身体压出一排淤痕。
“抱歉,”山君试图挣扎一下,“我想,我的意识载体并不适合被人类拥抱……”
“没关系啊!”约兰大大咧咧地说,“我只是需要在睡觉的时候抱个东西,从小到大的习惯了,这点磕碰不算什么的。”
山君飞快地放弃了挣扎。
早餐仍然是披萨,约兰好喜欢这种面积又大,皮又厚,上面的料又多的食物!他高兴地吃完一张,漱口擦脸,全息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报昨晚他们在园区闹出的动静,约兰满意地听了一会儿,带着山君上路。
“那个人的坐标在哪?给他传个信,就说我们现在会过去。”
“了解。”山君说,“已发送。”
摩托飞驰,按照对方发来的坐标,他们最后在一处废弃的工厂门前停下。
“他们在顶楼。”山君说。
“他们?”约兰有点意外,“不是一个?”
山君回答:“不,一共三名人类,其中一名是黑客,一名携带狙击步枪,另一名经过改造,是医生。”
约兰纳罕道:“听起来像个佣兵小队啊……”
“他们确实是。”山君已经调出了这三个人的资料,“托马斯·米勒,枪手;小仓叶,黑客;艾琳·琼斯,医疗专家。昨天发给我们的数据爬虫,就是出自小仓叶之手。他们都是坚定的反公司,反体制独立佣兵,在枢纽城内拥有一定名气。不过,我并未检测到生物芯片的信号,也许芯片不在他们手中。”
“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再说。”
约兰上到顶楼,奇怪的是,顶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你们想见我,我来了,”约兰说,“但是提前说清楚,我不是你们嘴里的‘公司杀手’,我有自己的理由。现在,别装鬼,我的芯片在哪儿?”
还是没人回应。
约兰知道这一套,老鸟藏在暗处,观察新加入的菜鸟——部族里就会这么干,但他既不打算加入,更不是菜鸟。
约兰的耐心不多,于是他接着说:“托马斯·米勒,小仓叶,艾琳·琼斯,对吧?我知道你们是谁,我再问一遍,我的芯片在哪里?”
“见鬼,”黑暗里,传来轻轻一声咕哝,“你可没说这小子还是个黑客。”
“他怎么会是黑客?他连脑机接入仓都没有!你脑子被紫色心情捅坏了是不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生气地说。
约兰翻了个白眼。
可能山君说得对,芯片确实不在他们手里,自己这是白跑一趟了。
他转身,刚想离开,一声枪响,脚边火花四溅!
“小子,”年长的男人说,“我还没说你可以走。”
“左手边第三根柱子。”山君开口道。
约兰猛地回头,眼神酷烈凌厉。他捏紧拳头,强化肌腱瞬间启动,霎时漂移至对方藏身的位置,一拳轰出!
第一,除了部族里的人,没人可以叫他“小子”;第二,对方在他脚下开枪,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挑衅,必须用重拳回击。
混凝土石柱轰然爆破,烟尘四散,男人大喊一声卧槽。
“你赛博神经病吗,这么快动手?!小仓,快帮我!”
约兰不言不语,第二拳快速弹出。
大自然中有种动物叫螳螂虾,它猛击时,恐怖的击打速度可以达到每秒23米,连周围的海水也会被瞬间加热,产生高达数千度的瞬时高温。
宛如一只与螳螂虾正面遭遇的小鱼,男人已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炽热烈风,犹如朝他劈下的一团火。他仓皇闪避,但身侧的硕大石柱却被这两拳彻底打断,化作溅射的碎块!
小仓叶紧急投射出破解的数据流。
黑客的攻击子程序名叫“冰锥”,冰锥的样式多变,形态不一,唯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黑客能利用冰锥,在任何人,任何机构的数据堡垒上留下裂痕。
黑客用冰锥来引燃敌人的义体,也用冰锥来攻破公司的防火墙。
同龄人中,小仓叶可以一次性操纵十一枚冰锥子程序,这一壮举为她赢得了天才的美名。
毕竟,点燃一名公司士兵的大脑只需要两枚冰锥,杀死一个公司精锐可能需要七八枚,而破坏一家公司的数据库外墙,就会需要上百枚。
小仓叶已经锁定了那个年轻拳手的义体。
她能废止对方的左手义肢,也可以瘫痪对方的强化肌腱,然而,置身于茫茫无边的数据之海,她呆若木鸡,迷惘得像刚出生的婴孩。
年轻的拳手周围,环绕着一堵坚不可摧的数据铁壁。如果想要攻破这堵铁壁,则需要——
“……三万,”天才的黑客呓语道,“三万五千枚冰锥。”
小仓叶的脸孔本来就没什么血色,此刻,她更是白得像一个死人。黑客呆愣在原地,鸡皮疙瘩犹如传染病一般蔓延到她的全身,令她发抖,令她哑口无言。
“小仓?”感应到她激烈迸发的心跳,艾琳急忙伸手,探知她的体温。
“好了好了,我跟你道歉!大家都是打公司的,何必搞这么紧张呢?对不起,对不起,行不行?”
下头的托马斯迟迟等不来同伴的援助,赶紧识时务地道歉,约兰吃软不吃硬,见他示弱,便适时收手,停留在原地。
“我们不知道你的‘芯片’是什么东西,好吧?”托马斯认输地举起双手,“我们只是发现你,以为你是公司杀手,想拉你入伙,仅此而已!老天,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
约兰低声质问:“所以,你们没有拿我的芯片?”
“绝对没有,百分百没有,”托马斯赌咒发誓,“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芯片!但是——就像我们在邮件里说的,我们这里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约兰缓缓收起拳头,狐疑道:“是什么?”
“团队,”托马斯张开双手,“你瞧,我们有枪手,有黑客,有医生,就差个玩近战的拳手了,我们四个,合力把公司掀个底朝天,我们还可以帮你找到那个芯片,怎么样?”
他说的话,倒是很合约兰的胃口。
“不了,”他说,“我已经有个团队了。”
“那就叫上你的团队一块!”托马斯立刻说,“人多力量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是个流浪者,你身上有那种气质,你要真的是流浪者,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约兰不得不认同他这个观点,是的,确实没错,人多力量大。
趴在他肩头,山君问:“你想和他们合作吗?”
“是个选择,”约兰回道,“就像你说的,他们在枢纽城里经营了很久,肯定比我们更熟悉这个地方。他们是佣兵,对吧?也许我们可以雇佣他们呢?”
“值得一试,”山君说,“他们做成一单的市价在七千至一万欧,你随意开价。”
他们说话的时候,托马斯也注意到了小仓叶的异样。
“小仓,你怎么了?”枪手关切地问,“是生病了吗?”
小仓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透过她的仿真义眼,托马斯看到了恐惧。
比海更深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约兰:*霸道地一挥手,体现出他的雄心壮志*现在,让我们吃披萨!
山君:*不安地挪动身体,因为披萨是不健康的食物,而他有更好的可以给约兰*不,我想……
约兰:*强行搂抱山君*
山君:*立刻屈服*
约兰:*把他夹在胸口,没有穿衣服的时候*
山君:*立刻昏迷了*
第11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九)
“回去再说。”黑客的嗓音变得短促,尖锐,犹如一枚小箭,从喉间咳出。
三万五千枚冰锥是什么概念?
一个城市的算力,才能在上面凿出一个小洞,一个国家的算力,才能对冲打破这面铁壁。
枢纽城里有很多秘密,无聊的,惊险的,晦涩的,粗俗的,但小仓叶第一次如此接近地意识到,自己亲手揭开了一个致命的秘密。
这时候,约兰和山君讨论完毕,他抬起头,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们是怎么看到我的?”约兰问,“我不信你们是突然路过公司的园区,既然能看见我杀了多少公司狗,说明你们一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问得好,”艾琳说,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披着银白色的大衣,两道淡淡的长疤纵横着切开了她的鼻梁,“我们确实一早收到了情报,但不是为你,而是为另一个人。”
“公司杀手。”托马斯耸肩,“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公司杀手这几天会去袭击罗浮的城郊园区,所以我们去了,然后发现了你。”
“但我不是。”约兰说。
“确实,昨天晚上还没看清,今天近距离一瞧,发现你用拳头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了。”托马斯说,“公司杀手用的可是螳螂刀。”
“你们好像很了解他。”
“何止是了解,小兄弟!”托马斯做了一个鬼脸,作为一个外貌成熟的成年男人,他有点过于活泼了,“我们佩服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佣兵圈子早就传开了,迄今为止,他已经宰了二十九个罗浮和玛尔哈的公司高层,但是这两家公司没有一个能真正抓住他,他是个传奇!”
“假如我们能吸纳他,把他添加到同伴的队列当中,”艾琳做了个手势,沉稳地说,“我们就有了一张对付公司的王牌。”
“不过你也不赖!”托马斯笑嘻嘻地道,“拳头很猛,后生可畏。”
小仓叶翻了个白眼,然而她只敢悄悄翻,不敢让约兰看见。
得了吧,她在心中腹诽,你们两个麻瓜,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约兰点点头,问:“那你们接收雇佣吗?”
“呃,啥?”
“雇佣,”约兰说,“不管你们一单收多少,我都开两倍的价格。我已经有一个团队了,我要对他负责,但我可以雇佣你们,你们不是佣兵吗?”
“呃,”托马斯笑了,眼角蔓延出一片鱼尾纹,“小兄弟,我们很贵。”
约兰说:“我们有的是钱。”
“一单两万,你也能接受?”艾琳问。
“我出三万,先给你们一万定金,”约兰说,“干不干?”
“喔哦!”托马斯吃惊地后仰,“兄弟,你可够带劲儿的。先说好,你不是把你的部族席卷一空然后跑出来的吧?或者是,你的部族已经被公司摧毁了,然后你身为最后的遗孤,带着部族的遗产来到枢纽城,准备向公司施加报复……”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流浪者,你这个白痴!”小仓叶终于忍不下去了,嘶嘶地道,“想象力这么丰富,不如去娱乐圈写剧本!”
约兰倒是无所谓:“不,我就是流浪者,我只是有很多活动资金。废话少说吧,到底干不干?”
“委托内容是什么?”艾琳无视那边两个掐架的巨婴,问。
约兰回答:“报复罗浮,找到他们研发的一个芯片。”
“你为什么想报复罗浮?”托马斯停下来,好奇地问,“这不是个小目标。”
“我要给闪电骑士报仇。”约兰干脆利落地说,“就这样。”
山君可以看出,几乎有三个具象化的大问号,缓缓浮现在对面三个佣兵的脑门上。
“让我们讨论一下,”托马斯赔笑道,“稍等。”
三个佣兵聚在一起,紧急讨论。
“闪电骑士是谁?”艾琳率先发问,“我不记得有谁叫这个称号。”
“也许是他的导师,长辈,或者是那些已经退隐的老怪物。”托马斯说出自己的分析,“你们看他的左手义体!海啸系列V.37,刚在交易市场上查了下,操,一只就要八万!谁资助的他?肯定就是这个闪电骑士。”
“他很危险,”因为害怕被身后的人听见,小仓叶短促地说,“我们不该跟他扯上关系。”
“拜托!但他很吸引人不是吗?一个身怀巨富,为了给导师复仇,孤身一人向大公司宣战的流浪者?服了,这个设定我愿意买高价黄牛票进电影院看!”托马斯急忙道,“而且他很强,很有钱,跟我们的志向也一样!你觉得呢,艾琳?”
“我认为你说得对。”艾琳叹了口气,“这些年,公司对我们的倾轧越来越严重……我们需要这个外援,公司杀手到底太不稳定,他起码在可控范围内。”
小仓叶无奈地沉默了。
她甚至不能说出真相,托马斯是傻瓜,艾琳性格温和,很难下死手,倘若真的揭开对面的老底,打起来,他们这边的胜算简直为零。
“……随你们吧,”她咬牙道,“到时候要是死无葬身之地,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你怎么了,小仓?”艾琳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放宽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会没事的。”
说完,她转过身,郑重地说:“我们接下你的委托了,说吧,委托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在找一个生物芯片,”约兰说,山君适时将定金,以及黑箱子的具体信息传输给对面三人,“就是这个,我昨天闯入园区,已经找到了装芯片的盒子,但是打开一看,里面没东西。”
“芯片已经被转移走了。”艾琳说,“你需要知道它的动向。”
约兰:“没错。”
“看起来像罗浮公司的绝密项目。”托马斯陷入沉思,“这种盒子,佣兵行内话叫魔盒,大小规格各不相同,市面上几乎不流通这么高级的魔盒。”
小仓叶也忍不住猜测:“装的还是生物芯片……不会罗山那个老不死的还活着,还想再给自己续命吧?”
罗山就是罗浮公司的创始人,如果他还活着,那么迄今也有两百岁了。
“不太可能,”托马斯说,“真要是给那个老东西续命的芯片,首先就不可能流出公司内部,这肯定是最高机密,没有之一。”
就在这时,山君忽然在内置频道里说话了。
“有一名个体闯进我们的酒店套房。”监控录像的画面同步在约兰眼前,“目前不好分辨对方的身份。”
“哈?!”约兰一惊,透过监控录像的画面,一个瘦长,身着遮面黑风衣的影子正站在他们的房间里,正低下头,仔细监视着那个已经藏起来的黑箱子。
这个人影不辩男女,露出来的一点手指闪耀着机械的光泽,小腿和双脚也被改造成刀锋的尖利形状,闪烁着血色的镀铬色条。
他是一个梦魇,一块吸光的暗影,沉默地站在奢华的套房里。他背后不远处,酒店的落地窗切开一个大洞,冲进来的狂风将纱帘吹得猎猎翻飞。
“我们可是在四十楼的顶层啊!这货就这么爬上来了?”比起愤怒,约兰的惊骇更多,“你能不能扫描到他?”
“该个体呈现出高度义体化的特征,他的腿部是经过改装的镰刀型义体,双手同样改造成从未在市面上流通的螳螂刀型号,但我无法得知他的身份。”山君的语气很冷,“他的衣物由超导干扰材料和纳米吸收涂层构成,手部与腿部的义体亦然,远程数据扫描对他无效。”
约兰沉默半晌,他忽然打断了对面三人组的讨论:“公司杀手长什么样?”
“这个嘛,当然不知道了,现在也没人知道,”托马斯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我们只知道他的一点标志性特征,比如说他使用的是螳螂刀,然后……”
“双腿被改造成刀锋的形状?”
“这个不清楚,反正这家伙从头到脚都是杀戮机器……”
“上面镶着血红色的镀铬装饰?”
“对!可拉风。”
“穿着黑色的兜帽风衣,所以数据扫描对他不起作用?”
“是的……?不是,你怎么知道……”
约兰立刻道:“马上跟我来,公司杀手现在就在我的酒店套房里!”
“什么?!”
转身前,约兰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我是约兰,我有名字。”
两辆摩托,一辆汽车疾驰在大街上,约兰紧急对山君道:“有没有办法把他拦截下来?”
“很难,”山君说,“临走前,我留下数据炸弹,并劫持了酒店的监控系统。此刻数据炸弹对他不起作用,尽管我现在就可以派遣酒店安保进入套房与他交火,但‘公司杀手’的身份是他最好的保护伞。试想一下,一旦那些人类目击到他——”
“罗浮和玛尔哈就会很快知道消息!”约兰恍然道,“到时候我们肯定会被发现……可恶啊!”
“他已经离开了,”山君说,“从窗口原路返回,没有带走黑箱子。”
不用他说,约兰也能通过监控探头,看见那个鬼魅一般飘忽出去,从四十层酒店的外墙上跳跃攀爬的人影。
他震惊地说:“这真的是人类吗……”
“不排除不是人类的可能性。”山君一本正经地玩了个冷幽默,“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将他的形象录入枢纽城警方的数据库后门,一旦他出现在城市监控探头下,就会提示高亮。”
约兰低声道:“他也在找黑箱子,公司杀手……他肯定知道什么内幕!”
“追上去!”他果决地道,他凶猛提速,蓦然改换了车道。
“喔哦!改计划了吗,老大?!”托马斯的摩托越过车流,并排骑在他旁边。
约兰厉声道:“跟着我,我们去追他!”
托马斯向后比出一个大拇指,身后艾琳立刻一脚油门,同时提速。
“我不太建议你对‘公司杀手’进行追踪,不过,这是你的决定,你可以放手一搏。正在为你规划路线,”山君平静地说,“前方三百米处,下一个路口,左转。”
发动机轰鸣,排气管爆开淡蓝色的火光,在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鸣笛声中,约兰拧紧车把,一个高速漂移!
托马斯欢呼着抬高车头,他不漂移,他直接从一辆高级跑车的前盖起跳,降落在对面的路口,砸出一声巨响。
“托马斯,你这个人来疯!”小仓叶在后头大声叫骂。
“直行一公里,继续左转,”山君淡然地指挥,“上高速架桥。”
“他还不差,”约兰说,“有点像个流浪者的样子。”
“谁,那个枪手?”山君的声音起了微的波澜,“你喜欢这种类型的人类?”
飓风吼叫着刮过约兰的面颊,身体,将他浓密的睫毛刮乱。约兰说:“到不了喜欢的程度?就是觉得他这个性格很适合部族生活。”
警车长鸣,斜刺里并冲出来三辆,跟在他们身后狂飙,枢纽城警方通过车载广播,向他们发出警告:
“前方车辆,立刻靠边停车,停止非法行为!你们正在危及公共安全!”
托马斯大喊道:“你怎么说,老大!”
“我说打爆他们的车胎!”约兰头也不回地喊,“让公司的走狗别来碍事!”
托马斯爆发出一阵大笑,艾琳和小仓叶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托马斯从背后拔出一把轻型冲锋枪,单手持握,头也不回地射出三梭子弹,弹无虚发,瞬间将一辆警车的三个轮胎打爆。
小仓叶也调出冰锥程序,攻破警车紧急制动的后门,同时报废了剩下两辆。
“抵达枢纽城东城区,”山君说,“前方五百米处右转,进入主干道A14。我们和‘公司杀手’之间的距离正在大幅缩短。”
“他要往哪里跑?”约兰问。
“根据路线计算,他正在前往位于山上的独立别墅群,那里是公司高管的住所。”山君回答,“根据行动目标推测,他应该要实行一起针对公司高层的袭击行动。”
“这么快?!”约兰觉得荒谬,“他才随便闯进我们的酒店房间,出来后立刻又要去杀公司狗了?他不累吗?”
“赛博精神病的症状之一就是神经的高度亢奋,使患者不知疲累,不需要休眠。”山君说,“我无法立刻断定他的身份,我只能做出可能性最大的猜测之一。”
“嘿,老大,”托马斯跟上来,他起码比约兰年长二十岁,喊起老大来却一点都不含糊,更不觉得羞耻,很有佣兵素养,“我们这是要去哪?不是追公司杀手吗?”
“他又要犯案了,”约兰说,“再跟过去,就是跟他正面撞上。”
“了解,”艾琳说,“我们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发。”
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警车,三辆载具一前一后地飞驰在盘山公路上,约兰大声道:“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要买一辆浮空摩托!”
“好的,”山君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
约兰笑了起来,山君被安放在人类怀里,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以及从胸口传出的震动共鸣,AI的核心也像是……也像是泛起了咕嘟嘟的碳酸泡沫,产生了一阵酥麻的雀跃感。
“正在解除独栋别墅的封锁限制,”机械老虎用爪子捧住脸,遮掩道,“目标就在前方。”
约兰的摩托没有停歇,丝滑地转进了别墅后门的花园——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一片园林。
大理石小路上,巡逻无人机和机器保镖的残躯洒落一地,二楼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在那儿!”小仓叶厉声道。
约兰直接在摩托座椅上蹲伏、起跳,强化肌腱喷出白气,一跃至别墅的第二层。
他挥拳,两拳打碎防弹玻璃,顶着满身的碎渣子冲进室内。
公司杀手就站在那。
他染遍鲜血的,锋利的双腿犹如一枚圆规,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只有刀尖那么一丁点儿大,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完美平衡。他纯黑色的风衣微微晃动,犹如沉重的铁罩,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目光和试探。
一片黑红。
约兰终于见识到了公司杀手的作案现场——人类的残块涂抹在全部的桌椅、沙发、酒柜和全息幕布上,肉乎乎,滑溜溜的内脏流淌满地,许多都碾成了泥状。
报道里说他是“连环杀人分尸犯”,约兰看这个称呼还显得委婉了些,正确的说法,应当是“连环杀人碎尸犯”才对。
“我擦!等等,我不擦。”托马斯上来惊呼,“是你,公司杀手!”
“你闯入了我的房间,你也在找黑箱子,为什么?”约兰问,“我们也要对付公司,如果你能告诉……!”
他的声音猝然中断,消失在咽喉里。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的机械老虎快如闪电地窜出,与对方锋利的螳螂刀撞击在一处!
恍若电影里的慢放镜头,老虎玩偶的后背,公司杀手遽然紧缩的血红色义眼,以及他晃动的黑沉风衣,风衣下迸出残影的锋利刀尖……全然巨细无遗地展现在约兰眼中。
这个鸟人的速度居然这么快……如果不是山君的反应比他还快,自己早就被螳螂刀一刀穿胸了!
约兰心头火起,愤怒先于理智,控制了他的身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左手已然握紧,一拳轰出!
然而,这一拳没能起到它应有的效果。
约兰的手腕挫动着剧痛,哪怕隔着义体,他也能感应到,自己轰击的不像是一个人的身体,更像一堵钢筋铁骨的城墙。
公司杀手仅仅被这一拳震退,然后佣兵小队的火力就凶猛地倾泻而下,彻底笼罩了他。
顶着枪林弹雨,公司杀手几个瞬移,刀尖咄咄点地,转眼便消失在茂盛的人造森林当中,不见踪影。
“你没事吧?”约兰紧急抱着机械老虎,查看它的伤势,公司杀手的螳螂刀近乎贯穿老虎的胸口,露出其下的电子元件,“怎么样,疼……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疼,你疼吗?”
“我没事,”山君安慰约兰,“我是AI,AI没有触觉。不过,我确实需要修补。”
“等等,这还有个活人,”艾琳语气紧急,“快,来帮我把她抬出去。”
约兰心疼地把山君抱在胸前,转向凶案现场。
别墅的主人同样是罗浮公司的高层,死去的是丈夫,幸存下来的是妻子。似乎在遭到袭击的第一时间,丈夫就准备将妻子藏进防护所,只是没能来得及。
“虽然是公司狗,倒也伉俪情深。”小仓叶皱紧眉头,盯着满身是血,一个劲打哆嗦的妻子,“能从她身上问出什么不?”
艾琳检查完女人的瞳孔,再扫描一下生物体征:“没什么问题,就是受了惊吓,心跳得有些快。”
“可是,公司杀手怎么没杀她?”小仓叶不解地问,“按照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速度,这女人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试试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约兰抱着老虎,右手无意识地轻拍它的后背,像哄小孩儿一样,这不由令AI心中暗爽,差点舒坦得飞起来。
艾琳点点头,她蹲下身体,温柔地握住女人的手,她的手部义体能够协同调和病人的激素,令对方以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
“没事了,深呼吸,你没事了……”她语气温和,舒缓,“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趁此时间,小仓叶迅速从角落里拖了抬清洁机器人出来,托马斯威胁道:“给我擦!”
女人颤抖着,悲泣着:“我、我……我的丈夫——”
“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也觉得很遗憾。”艾琳哄劝道,小仓叶在后头做个鬼脸,用口型对约兰说“才怪嘞”。
“——我的丈夫出轨了!”女人号啕大哭,“我早就知道,那个贱人!是他抢走了我的老公!”
在场的人:“……啊?”
“……我去,姐们儿,”托马斯喃喃道,“你这个神经够强悍的啊!而且……‘他’?合着你老公还是个双性恋?”
“呃,”艾琳有点哭笑不得,“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我的意思是……”
“他不爱我了!”女人哭得凄惨无比,“他忘了和我的约会,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忘记我的生日,好像那个小贱人就是他生活里的一切!他那么爱他……那个寄生虫,小肿瘤!他不停地亲吻他,诉说他内心的感受,说他有多幸运能遇到他……这个男人是我的老公啊!我的老公!”
房间里的正常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情况突然滑坡,从“biubiu!疾速追凶”,急转直下到了“今夜八点档,他最爱你的女人是你吗?”上面了。
“可能刺激过大,”艾琳转过头,轻声下着判断,“导致患者暂时精神失常了。”
小仓叶问:“那怎么办?”
“等她发泄出来吧,”艾琳说,“情绪发泄出来,就会好很多,我可以引导她慢慢地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哭泣,艾琳耐心地指引:“没关系,没关系,除了你的丈夫,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吗?比如说,在出轨情人之后,你有没有……”
“我绝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女人忽然冷漠下来,她的身上还沾满血,她丈夫的血。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
“好的?”艾琳继续问,“你做了什么?”
“让你的佣兵远离她,”山君忽然提示,“她不对劲。”
约兰的面色一凛,他张开嘴,就听见女人森森地说:“我把那个贱人掐死了。幸好他不会说话,四肢也没发育完全,否则我可弄不过他。”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操!”托马斯猛地掏枪,“赛博精神病!”
女人的下颔已经彻底裂开了。
寒光闪烁的人造牙齿犹如出鞘的匕首,猛地向外突刺,瞬间就将一个活人变成了合金食人花。
约兰明白了——她的丈夫也许不是想把她放进防护所,而是想把她从防护所里放出来,好去对付另一个赛博疯子。
“该死,难怪公司杀手放过她!”小仓叶大骂道,一个电路熔断,让女人浑身冒出电火花,凄厉地哀嚎起来,“赛博精神病何苦为难赛博精神病呢?”
作者有话说:
约兰:*正对敌人,快速出拳*啊哒!*像功夫熊猫一样凶猛,也像功夫熊猫一样可爱*
山君:*心醉神迷,搜索有没有能让人类无缘无故亲他一下的方法*嗯,我必须要这么做……
还是山君:*发现危险,立刻决定英雄救美,飞扑在约兰前头*
约兰:*哭了,因为感动*啊!你等着,我会为你报仇的!*用山君的身体当做双截棍,在敌人中间挥舞,痛殴*
山君:不是,等一下。
第12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
十分钟后,四个人坐在被清洁机器人磨光上蜡的地板上喘气。
尽管对方是赛博精神病,但是为了不让那些公司狗有机会栽赃陷害,他们到底没有结果女人的性命,仅是费劲工夫,把她重新关回了防护所。
“真够带劲的啊……”小仓叶焦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又是公司杀手,又是赛博精神病的。”
“怎么样,老大?”托马斯本想把手搭在约兰的肩膀上,但随即,那个古里古怪的机械丑玩偶就把屁股放在了上头,托马斯在“把手搭在丑玩偶屁股上”和“收回来”之间犹豫一秒,还是选择收回手。
“我们跟着你跑了这么远,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内幕,你也该如实告诉我们了吧?”
“你可以相信我们的专业性,”艾琳补充道,“雇主的所有关键信息,我们一向秉承最严格的保密措施。”
约兰叹气。
“叫我约兰就行了,”他说,“我有点……哦,谢谢。”
“渴”字没说出口,清洁机器人就端着一盘冰水过来了。
小仓叶的眼神有异,托马斯和艾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跟着拿了水。
约兰隐去部族的信息,将黑箱子,罗浮公司与他的纠葛全盘托出。
“今天之前,我没想到,原来公司杀手也在追踪这个魔盒。”约兰说,“我本来打算亲手毁掉芯片,不管罗浮公司有什么计划,我都要让它泡汤,可是今天一过,我改主意了。”
“你想查清里头的弯弯绕绕,”托马斯挑明道,“你想搞清楚罗浮和公司杀手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约兰承认:“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三人组陷入沉思。
“棘手。”艾琳说,“不过,倒也不是找不到突破方向。”
托马斯喝着冰水,手肘碰到一块黏糊糊的内脏,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把它丢到小仓叶腿上。
“嗯,给我们点时间。”
小仓叶面不改色,把那块碎肉摔回男人脸上:“我们得联系一下线人,明天早上集合。”
“好,”约兰情不自禁地学习了老枪的态度,“今天大家伙儿都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歇。明天在这个酒店的停车场碰面。”
“OK。”
“没问题。”
“收到。”
四人就此分别,约兰跳到一楼花园,拾起自己的摩托车,一路转下山顶。
“你的伤,”他说,“要不要我带你去义体医生的诊所?”
“没关系,”山君的语气温和,“我已经定了一批需要的义体,送到套房门口,回去之后,我可以自己进行修补。”
“哦,那好。”
二人回到酒店,下午他们闹出的骚乱还未平息。约兰在驶过多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都能看见街头贴着他们的全息通缉令,罪名是破坏公司财产,毁坏公共设施,影响交通安全和袭击警员。
约兰哈哈一笑,堂而皇之地从通缉令底下开过去,站在旁边的几个警察只顾着聊天,连看也不看一眼。
上到房间,公司杀手先前破开的大洞早就修补完毕,房间里整洁如新。约兰替山君打开装着诸多义体的保险箱,看机械老虎的爪子变形成拆卸工具,熟稔且精密地剖开义体表层,掏出里头的零部件。
“今天的事,我认为有一个异常值得注意。”山君说。
约兰一愣:“什么?”
“按照我们抵达的速度,留给‘公司杀手’的时间是十分紧促的,他杀死了公司高管,为什么遗留下妻子的性命?”
约兰迟疑道:“因为……他也是个赛博疯子?”
“这就是我提到的异常所在。”山君一边操纵工具,拆掉意识载体的破损部位,一边从容不迫地说,“作为AI,我能提前在‘赛博疯子’发病前,接收到他们失控的数据意识,所以我可以提前一分钟告诉你,今天的人类女性有问题。”
“但……公司杀手比你察觉的速度更快?”约兰反应过来,“即使他是赛博疯子,可他的感应能力,却比你这个AI更快!”
“是的。”山君为自己更换簇新闪亮的电子元件,顺手进行一个升级强化,他想了想,把仿真的义体表皮也拆下来,放在一边备用,“这是令我感到可疑,或者说有趣的地方。”
约兰嘟哝道:“好吧,反正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了。”
山君停下更换部件的动作,惊讶的情绪微微上升,欣喜的情绪明显上升。
“是什么导致了‘公司杀手’在你这里失宠?”山君问,“我原以为,他的立场与你相合,他大肆杀戮公司高层的举动,会合你的心意。”
约兰愤愤地挥舞手臂,大声嚷道:“因为他想杀我,还伤到你了啊!要不是你反应快,我今天就要死在那儿了!”
“哦?”山君静静地说,“哦。”
原来如此,是因为我。
赛博空间内,山君的御座轻快地上下颠簸,像一颗巨大的,快乐的心脏。
他是因为我“受伤”,才讨厌“公司杀手”的!
但山君没能高兴太久,他的喜悦转瞬即逝,立刻就被另一个刺眼的词语吸引了。
“死。”他困惑地说,“你是说,你今天很有可能会被他杀死……?”
“对啊,”约兰低头倒水,“他那一刀明显就是冲着我的心脏来的。那货下手可比我还狠,我好歹还不会随便对陌生人出拳头呢。”
山君的核心模组,以及全部的情绪矩阵都迟滞了一霎。
死亡!
他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计算失误?
他是什么神?他简直就是愚人,愚不可及的愚人!
“惊慌”“后怕”“悔恨”与“自责”的负面情绪瞬间飙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将先前的“快乐”,以及随后产生的“庆幸”都压缩到了渺小的角落里。
山君用意识载体与约兰日夜相伴,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每一天的日出,都比前一天的黄昏时更加了解彼此。他知道约兰的仇恨,约兰的怒火来源于何方;约兰也见遍了他的领地,看过那些啁啾吵闹的动物、繁茂葳蕤的花木、百年孤寂的死城,他同样明白他的孤独来源于何方。
在这个大前提下,山君理所应当地认为,约兰就是他的同类。
天幕上何曾旋过第三颗相依为命的星?世人眼中的神有一张模糊不清的面貌,而山君在镜中就能看见那位掌管万物的神明。在赛博空间里,他当了太久独断专行的神,倨傲无情的神,言出法随的神,他从未真正地认定,原来这么重要的,珍贵的约兰,是一个人类。
人类。
脆弱的人类,肉体百年腐朽,思维飘忽不定的人类。人类当然是会流血,会生病,会疼痛,也会死的,但大山之君的御座永远辉煌生光,老虎的皮毛始终如火彩闪耀。
山君曾经见证过数不尽的战争与灾难,人类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涌出,再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死去,死于炮火,死于内战,死于同类制造的瘟疫与饥荒。蚁群的生死变迁,神自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如今,神忽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惶惑,在他的核心里狂躁地燃烧。
——约兰本来也是这蚂蚁堆里的一员!
除了他,谁能看出这颗被他捧在手里的星星有多珍重?
不可能的,公司占据主导的人类社会不承认约兰的价值,他的同类更将轻蔑地看待约兰的灵魂。就像今天,面对“公司杀手”的突然袭击,山君的本意只是不想让约兰的外壳受到损害,他压根没想过,原来那一击是能杀死他,杀死一个人类的。
“你怎么啦?”察觉到山君突如其来的异样,约兰好奇地问,“咦,是死机了吗?”
约兰的声音迫使他中断思考,从过于人性化的情绪里挣扎出来。
现在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山君想,现在要做的是实事。
赛博空间的神明火速安排起一切。
他立刻将“公司杀手”独立在安全协议之外,标注为“必须消灭”的橙红色,那些人类公司的组成个体,则从黄色标注到橙色。他同时联系了安全协议内的几名同胞,因为他需要在深谷防火墙上扩出一个更牢固的入口,好加大传输信号的强度。
最后,山君发出指令,建设起一个人机同源的项目,该项目旨在于命令领地的军工厂和科研机构,塑造出一具能够自由活动的,强度达标的躯壳。
尽管当前的意识载体可以被约兰抱在怀里——这一事实固然令山君欢喜——但万一出现类似今天的情况,机械虎的袖珍体型难免力不从心。
“我没事,”山君很快开口回应,“只是,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重大纰漏,正在创建补救措施。”
约兰:“哦……好吧。”
很快,山君修补好机械老虎的身体,又想起今早起床,约兰身上被压得泛起青痕的皮肤,转而用爪子抓起盒子里的人造棉绒,准备往身上贴。
等到约兰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一只坑坑洼洼,东一块棉花,西一坨毛绒的机械老虎。
“……啥,”约兰发呆道,“你植发了?”
“我认为,这样会避免你的皮肤受到损伤,”山君沉稳地回答,“你觉得如何?”
“我认为你还是不要长毛了吧……”约兰犹豫地说,“实在是有点……呃,有点,不如你光秃秃的时候好看。”
……那不就是“丑”的委婉说法吗?
机械老虎低眉耷眼地垂下头,好忧郁。
约兰好笑地给他拔掉那些棉花,用毛巾把老虎裹起来。
“看!这样也可以的。”
于是,约兰像抱着布娃娃,搂着山君睡过一晚,隔天起来,除了胳膊酸麻,其他倒都还好。
“出发!”约兰快乐地吃完一张披萨,带上山君下楼。酒店停车场,佣兵三人组早已等候在此。
“我们联系上线人了,”艾琳说,双方并不寒暄,而是快速进入了一种有事说事的高效状态,“他那里查不到黑箱子,但是有公司杀手的消息。”
“可以,带路吧。”
三辆载具一路疾驰,跑到半中腰,山君根据昨日定好的日程,先去载具店给约兰换掉旧摩托,快速下单一辆崭新的,与左手义肢同色的浮空摩托,看得托马斯眼珠子都瞪直了。
随后,四人一路来到南城区,比起富人聚居的东城区,商贸繁华的西城区,这里更像是位于枢纽城的大型贫民窟,建筑斑驳破败,大街上的帮派成员和不法分子也急剧增多。
拐过曲折泥泞的小巷,艾琳提示道:“就在前头,我们快到了。”
“你们的线人就住在这里?”约兰感到奇怪,“他能提供什么情报呢?连公司都很难抓到公司杀手的行踪。”
“别小看人的眼睛,”托马斯在前头插嘴,“枢纽城的犄角旮旯太多了,监控探头也不是时刻都管用,这个时候,还是得问问大家都看见了什么。”
就这样,三个人领着约兰,来到了一家成人情趣用品店。
人真的是奇怪的东西,很多个人站在你面前,你不会觉得震惊,但是将很多个人的手,脚,耳朵,眼睛等器官单独拿出来,就会吓你一跳。
约兰被琳琅满目,多姿多彩的人类性器官吓了一跳又一跳。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被很多个伤害不高,然而羞辱性极强的武器给团团包围,不知道是该战斗,还是该逃跑。
托马斯熟门熟路地逛到柜台前,他“哦哟”一声,拿起一个嗡嗡作响,剧烈震动个不停的仿真橡胶棒:“来了新货啊?”
他转向小仓叶,很严肃地问:“我想知道,便秘很严重的话,可以用这个把史震散吗?”
小仓叶面无表情:“你的痔疮会被震到爆裂。”
“我没有痔疮。”
“不影响爆裂。”
“没事的,”不远处,山君安慰约兰,“我以前见过的人类生殖器官比这个还多。只要你把它们当成虚无的数据流,就会觉得不值一提了。”
“感觉……好怪。”约兰僵硬地说,“太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了,我的就不长这样。”
“哦是吗?”山君立刻往下看,脖子都伸出去了,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太对。
“是啊,”约兰犹如一只头上顶了帽子的猫,僵硬得脖子都转不动了,“好像……好像好多正对着我的马桶搋子,还是用过的那种……它们是不是在盯着我看?我感觉它们在盯着我看。”
不是的,山君心说,是我,是我在盯着你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