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不是天生的颜色。
盛玉年一语不发地听着,他的眸光深如潭水,没有人能探究到他这一刻的真实想法。
“所以……不是恶魔领主们不想杀了穆赫特,”他说,“而是牠们做不到。”
“是的,”鬼婆用苍老,枯瘦的手指,缓缓碾磨药钵中的骨头粉末,“挖走一对眼睛的代价,已经险些叫牠们无法承受,更不用说穆赫特同样是概念性的集合,牠最初的身份,远高于任何原罪的大恶魔。”
鬼婆说:“即便在地狱当中,这个献祭的仪式也称得上极致的恶毒。七环的领主用不忠的,手足至亲的血液染红了祭坛,在穆赫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背叛印记,再用百万亲族和仇敌的骸骨,血肉与灵魂作为筹码,向混沌本身提出交易。”
“从献祭仪式的角度上点评,它兼具了完美和大手笔的双重优点,简直无懈可击。”鬼婆低声说,“不过……”
“不过,完美的概念,与混沌无序的概念相悖,所以它一定有破解的办法。”盛玉年忽然说,“是这样没错吧?”
鬼婆的手指一顿,牠抬起头,静静地与盛玉年对视。
“你很聪明。”牠说,“哪怕在恶魔里排位,你也算是聪明的那一拨。我很清楚,聪明人自有他们的一套做事法门,告诉我,你接近穆赫特,到底是为了什么?”
盛玉年揉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
他想自己猜的没错,鬼婆纵容那些恶魔的计谋,将周竞川放到自己身边,确实含着这样的心思:牠想知道自己的意图,或者说,想让穆赫特知道自己的意图。
……但穆赫特的脑回路之诡异,思维方式之神奇,就是他和鬼婆都没想到的了。
“我只是个罪人,”最后,盛玉年微笑着说,“会被名为‘命运’的原罪吸引,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鬼婆低下头,吹去骨粉里的杂质。
“职权所限,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剩下的问题,去找穆赫特给你解答吧。”牠说。
“谢谢。”盛玉年说。
就在他快要踏出房间的时候,鬼婆忽然开口:“别伤害牠。”
盛玉年脚步一停,他什么都没回答,什么也没承诺,径直离开了。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他想,关于穆赫特被挖走的一双眼睛,与其说那是个献祭仪式,倒不如说那是个诅咒,是诅咒就一定有破除的诀窍。现在来看,“婚姻”成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答案一定和它有关。
他想了很多种门道。
譬如靠真爱解除,来上一个真爱之吻什么的——但这里是地狱,这么童话的解咒方式实在太扯淡了,不过鉴于这里是地狱,或许领主们追求的就是不可能的黑色幽默,血腥断肢中的极致讽刺。
或者依靠爱人的生命来解除,比方说需要穆赫特在新婚之夜吃掉自己的结婚对象,所谓的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不错的想法,如果穆赫特不是雄蛛就更好了,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雄蛛倒反天罡,吃掉另一半的。
又或者,地狱中的婚姻本身就象征着一个强大的咒语光环,能让其他的诅咒都相形见绌?毕竟走进婚姻就像走进坟墓——嗯,不行,这个就太牵强了。
盛玉年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
他没有回到穆赫特的巢穴,而是回到了当初巢穴主人送给他的精致尖塔大别墅。他隐约有种预感,就是自己快要抓住真相的头绪了,并且思考需要安静的,封闭的环境。
盛玉年坐在精心打磨的扶手椅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地狱的恶魔既是施虐狂和受虐狂,也是一群登峰造极的纵欲狂,地狱的美酒当然同样远胜人间。水晶杯中的酒色犹如一圆汩汩流光的紫红色月亮,倒映着盛玉年的面容。
他不急着喝,只是用纤长的食指摩挲着杯沿,转着圈地欣赏酒液的颜彩与光泽。在他身后,那张奢华的床幔骤然轻轻一动,仿佛被风温柔地吹拂。
人间的春风吹拂的是柳枝,是清波,但地狱里的微风,却吹出了一只若隐若现的惨白恶魔。
牠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仅有一张将头颅分成两半的血口,锋利的尖牙参差不齐地布满口腔。旁人不好说这只生物究竟是恐怖还是悲惨,只能看见牠全身没有毛孔,只有烧熔一般的死白色肌理。
这只类人的恶魔静静地伏在盛玉年的床帐上方,身上束缚着漆亮的纯黑色皮革,牠将畸形的巨大手爪缓缓前伸,无声无息,仿佛要去抚摸前方人类的头颅。
盛玉年突然举起了酒杯。
他将水晶杯抬得更高,宛如一名兴致高涨的鉴赏专家,要从各个方位来欣赏这杯酒的妙处。
但恶魔的动作就此停在半空。
因为在酒液的反光中,牠蓦然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刹那的震动,在牠心中升起了一股惊讶与困惑交加的怒火。
经由领主大恶魔的赦令,牠这样的品种,已经是七环中培育出来的最为精锐的恶魔杀手,牠能为了一只猎物埋伏数十年,上百年之久,其他试图潜入的部队全部失败,而牠却能一路攀爬进蜘蛛巢的天罗地网,不被任何一只蜘蛛察觉行迹。
牠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类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但牠完美无瑕的刺杀生涯已然产生了不容置疑的污点——牠必须立刻杀了目标,将对方的头颅带回去献给主君!
杀手恶魔一跃而起,一道惨白的闪电,在空中照亮了死亡的样貌。
盛玉年没有回头,只有手腕精准而快速地一抖。
这头恶魔确实致命,残暴且迅捷,普通人的视线甚至来不及捕捉他的身影,就会被牠的利爪劈成两半。牠突袭过来的时间,也确实只能容得下猎物的一次颤抖。
千钧一发的瞬间,盛玉年倾身向前,他杯子里的美酒,已经一滴不漏地泼在了杀手恶魔身上,浇了对方一头一脸。
恶魔的利爪刺穿座椅靠背,犹如利刀削泥,没有发出一丝杂音,堪堪挨着人类的腰间擦过,而那杯醉人的美酒,却摧枯拉朽地腐蚀着牠的身躯!
杀手恶魔狼狈地砸落在地,牠的发声器官早已被切除,任凭牠在地毯上如何剧烈翻滚,将颧骨哀嚎得快要裂成两半,这一切都寂静如死,传不出生者的动静。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这头健硕的恶魔就只剩下半具血淋淋的骨架,还在地下挣扎,蠕动。
“牠的血真有这么毒?”盛玉年好笑地盯着牠,自说自话地思忖,“所以,是七环领主派你来的?”
垂死的恶魔一下反应过来,早在人类摩挲杯子边缘的时候,他就在酒水中慢慢地涂抹着塑命者的血液,而那头魔蛛的鲜血,正是地狱中绝无仅有的杀器。
这是牠在世上想通的最后一件事,很快,牠就不挣扎了。
盯着地下的尸体,盛玉年还没有放松下来。
他去角落里抽出了一把剑。
这把剑和他先前用来肢解前玩具的手斧一样,都是仪式性的礼器,穆赫特当然不会在他的房间里放置伤人的凶物。但它还是能割裂,穿刺很多东西。
盛玉年哼着轻快的歌谣,开始在房间里东戳戳,西刺刺。
他先在床幔和床铺上刺了几十剑,然后再折返回来,扯掉窗帘,掀开桌布。他表现得胸有成竹,甚至还有点不耐烦,似乎就等着另外的杀手现身,他等不及要在牠们身上测试一下自我防护的手段。
先前第一只同伴的失败的凄惨下场,令其他杀手恶魔心生戒备,人类的反应,更使牠们不得轻举妄动。
尽管在出发之前,牠们就接到过提醒,这次的目标不算简单,他都能将塑命者勾得神魂颠倒,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但杀手恶魔心中或多或少含着轻视,无论目标是多了不起的伟大存在,仍然不能突破种族的限制。他是一个人类,没有尖牙利爪和奇异魔力,一个人类能翻起什么花样?
现在,牠们见识到了“一个人类”的能耐。
盛玉年在房间里刺了一圈,有好几次,他的剑尖都差点挨到恶魔的身体,全被牠们悄然避开。正当第二只恶魔觉得自己躲过了人类的探查,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人类蓦然回身,一个回马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仪式剑凶猛地送进了牠的腰间!
恶魔发狂地痉挛,痛苦坠地,这把剑上也是涂了剧毒的!尽管牠们完全无法理解,人类怎么能发现牠们,又是如何承受塑命者的狂血,然而他驾驭猛毒,便如上好的骑手驾驭烈马,游刃有余中透出致命的优雅。
“你们既然能找到我,那关于我的情报上有没有提过,我很喜欢看别人自认为劫后余生,但实际上完全没有的表情?”盛玉年笑了起来,他果决地抽出长剑,剑花凛然,将它往自己身后的斜上方快如闪电地递出。
在他捅穿了第二只杀手之后,仅剩潜伏的恶魔就狰狞嘶吼着冲破藏身之处,隔着整个房间的距离悍然起跳。
眼前的人类居然能在谈笑间解决了牠的两个同伴,委实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前所未有的打击。他势必同样发现了自己的位置,与其等待人类的后招,不如由牠先下手为强!
就在牠起跳的下一秒,杀手恶魔忽然发现,在牠与目标之间,已经横贯了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剑的血刃。
——牠等于在朝着死神发起冲锋。
恶魔紧急悬停,以突破物理学常识的姿态,在半空中曲折盘旋,然而那把剑也如影随形,跟着牠的身姿舞动,犹如蝰蛇的毒信,狡狯地在牠的体表划出一条曼妙的血痕。
毒素飞快发作,盛玉年身后,马上传出重物坠地的闷响。
“真的有用?”他目露讶异,不慌不忙地转身,笑着观察地下的战利品,“我只是听过一个小诀窍,人在遇到突然袭击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往左闪躲,因为人类大多惯用右手,我没想到,这个诀窍对恶魔也有用。”
一切发生得太快。
盛玉年的笑容轻松写意,他以上位者的绝对姿态,吊诡地预判了刺客的所有动向。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三头精锐的杀手恶魔便在他手里死得彻彻底底,连尸骨都化成了血水。
其实作为不计成本堆出来的杀戮机器,连牠们的血液都饱含致命的毒素,到了万不得已之际,还能用作自杀式袭击的武器,可在地狱之中,还有谁能毒过蜘蛛,毒过硕果仅存的塑命者?
伴随最后一只杀手的视线沉寂熄灭,七环议会面前的远程魔术投影,同时跟着陷入黑暗。
寂静中,懒惰领主奇怪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牠们的?”
“这是挑衅!”暴怒领主狂乱地轰击在黑曜石长桌上,“卑贱小人,我一定要杀了他,把他碾成泥!”
“我不喜欢他……”色欲领主烦躁地咬着尖尖的长指甲,“啊啊……怎么才能把这个人类从蜘蛛巢里勾出来呢?好想撕烂他的脸,扭断他的四肢啊!”
“我以为这种情绪是我的专属,”嫉妒领主慢吞吞地说,“小心点,同胞,你正在试图篡夺我的权能。”
暴食领主沉吟道:“说句公道话,他确实很能激起恶魔的食欲……至于我们,我们还可以重新派遣刺杀的单位,尽管其他部队的上百次尝试宣告失败,起码还有三只刽子手成功抵达罪人的身边。”
“损耗是一码事,法则是另一码事,”贪婪领主皱眉道,“刺杀已经是太有风险的举动,我们正在红线的边缘游走,稍有不慎,地狱就会判处我们违背誓言,违背契约。”
“有何不可?”懒惰领主反问,“我们的刺杀只针对罪人,不针对塑命者!这可不算‘插手牠的领域’。”
“把你的辩论留着跟混沌说去吧,”贪婪冷冰冰地说,“你看它能不能回应你的道理。”
领主之间的争执一触即发,战争同样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傲慢领主总算开口。
“这个罪人确实有可取之处,”牠说,“那又如何?不要忘了人类身上流淌的原罪。所谓奉献,所谓慷慨,所谓宽宏的美德,但凡具备其一,他就不可能下到这里,而是扬升至虚伪的天堂,与那里的伪善者相伴。”
“可是人类会爱,”色欲领主冷笑道,“爱并不高级,只是诸多欲望里的一种,但它能最大限度地改变一个个体,使其从智者变成傻瓜,从国王变成卑贱的奴隶。”
“我对你口中的‘爱’不屑一顾,同胞。”傲慢领主语气不变,“不过,既然你在这个领域里有如此之大的建树,不妨告诉我,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色欲领主对牠露出尖牙,以示不悦的威胁。
“我的建议是一了百了,”牠尖锐地说,“既然你们都没胆子做这件事,那就让我来!有一点怠惰说得不算错,婚姻契约签订之前,人类都可以算作独立的个体,让我去直接和他面对面,我可以彻底击碎他趾高气昂的灵魂防线……我将毫不留情地摧毁他的心智,让他变成一具只会流口水的皮囊。”
“面对面,然后呢?”贪婪领主问,“你去把罪人的灵魂据为己有,我们可以得到什么?”
“噢,随便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吧!”色欲不耐烦地呵斥,“你们为什么不去给塑命者提一点建议呢?比如牠只要挖出自己的心脏,牠心爱的人类就能恢复如初之类的?”
暴食的口器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嗯……真奇怪,这个方案确实不错。只是提一点建议,确实算不上插手塑命者的领域,对不对?”
“前提是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嫉妒嘀咕道。
“诸位同胞!”色欲大声呼吁,璀璨诡艳的七角冠冕不住摇晃,“让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象征原初的大罪,可是从何时起,我们开始畏首畏尾,羞于找寻契约里的纰漏,不敢利用欲望的破绽来为自身谋求永恒利益?为了将命运的乱线一手支配,我们经过多少筹划,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们真想因为一个小小的,铆钉般的罪人,就损毁方今七环美丽繁荣的新局面吗?”
牠一半艳丽,一半可怖的面容上燃烧着欲望的强烈火炎,其他领主都沉默不语,唯有暴怒咆哮着回应了牠的煽动。
“很好,既然我们有了共识,那就这么办吧!”暴怒厉声道,“几千年来,塑命者就像悬浮在我们头顶的以马内利之枪,我早已厌倦了牠的威胁,厌倦了牠还活着这一事实!既然我们不能亲手杀了牠,那就让牠自我了断,陪着那个下贱的罪人去到湮灭尽头,永不复还!”
死寂中,七枚形态各异的僭主印章先后盖下,令尖塔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撼动。
另一边,盛玉年正在毁尸灭迹。
打心眼里,他不太想让这件事被穆赫特知道。老天爷,他能猜到穆赫特发现有恶魔来刺杀自己的反应,既然牠早打算把自己揣在兜里随身携带,那知道这件事以后,要把自己藏在嘴里保护安全,也是可想而知的结果。
还是放过我吧,大哥。
盛玉年面无表情地盯着恶魔的遗骸被烧成一摊血水,渗进蛛丝编织的地毯当中,紧接着,他拉开房门,轻轻吹个呼哨,召唤出一堆小蜘蛛。
“换掉我房间里的……”盛玉年想了想,“算了,把我的房间换一层皮,给汇报穆赫特的时候,就说我看烦了那些装饰。”
小蜘蛛嘶嘶地跑了,盛玉年深深吸气,仍嫌不足。
此刻,躁动的杀意还在他的每一颗细胞中蠢蠢欲动地翻腾。这些天来,他胸中积压的憋屈感和施虐欲日益暴涨,尽管处决了三头杀手恶魔,可他还是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
——那些恶魔不会尖叫,不会哀嚎,牠们翻滚痉挛的姿态固然可爱,依旧在盛玉年这里差着一口气!
他把染血的手帕慢慢揉成一团,攥在掌心,缓步踏入穆赫特的巢穴,在那里,雄蛛正急躁地团团转圈,等候他的出现。
“你回来了!”穆赫特一在蛛网上感应到他的脚步,便急不可耐地扑过去,“我等你等了好……!”
盛玉年张开五指,一把扯住雄蛛的长发,用一个血腥猛烈的吻打断了牠喋喋不休的倾诉。
他撕扯着穆赫特的舌头,将恶魔的嘴唇狠狠咬出了血,再把那些炽热火辣的毒血咽下肚子。穆赫特瞳孔骤缩,交错着跌撞,犹如一个天降金山的乞丐,只顾着迷迷瞪瞪地发呆。
“你是光长了眼睛,只会看?”盛玉年不耐烦地问。
穆赫特当然不是光长了眼睛,牠还多长了一对犄角,八条步足,更多獠牙,以及属于恶魔的怪异器官。
巢穴外的水晶灯亮了再暗,暗了又灭,蜘蛛窝里的巨网可算停了激烈的动静,仅余微微的波涌,犹如潮水徘徊不定。
盛玉年骨肉酥软,浑身酸痛。他被嘬了一身青青紫紫的印痕,只在腰间盖了一层轻薄的蛛纱,这会儿懒洋洋地躺在高处,怀中枕着颗蜘蛛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手指梳理牠的红发。
穆赫特神情恍惚,魂飞天外,整只蛛不知今夕是何年。
牠的灵魂,牠全身的精血,都仿佛凝聚在了头发上,叫盛玉年用小指头缠着,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盛玉年发泄了一腔鼓噪的杀欲,眼下看穆赫特也不是那么面目欠揍了。他忽然问:“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什么?”穆赫特张开四颗眼睛,错愕地抬起头。
现在牠真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一周后?两周后?还是三周后?”盛玉年嘲笑道,“我了解你,你的耐心不可能超过三个星期。”
穆赫特的嘴唇动了动,牠还珍惜地保留着人类咬出来的伤口:“……四天后。”
“我就知道。”盛玉年想翻白眼,但他克制住了,积年累月的仪态管理早就成了比呼吸还自然的习惯,“我需要做什么?”
穆赫特愣怔地喃喃:“你只需要换衣服,到场,然后……”
“然后宣誓,”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补充,“听起来就像每一个男人在婚姻中分配到的全部工作。”
“但我是蜘蛛!”穆赫特语无伦次,赌咒发誓,“我会照料我们的家庭,承担一切困苦与厄运,给你最好的生活,确保你在余生的每一天都吃饱穿暖,健康快乐。你是我的盐王冠与铁王冠,如果我是囚犯,你就是我的牢笼,如果我是一只贫瘠的亡鸟,那你就是我折断的双翼。仅仅是看着你的眼睛,便让我心如刀绞,煎熬着一千万个不能安眠的长夜。”
……这到底是什么神经病的誓词。
盛玉年眼神古怪地瞅着恶魔,但还没完,穆赫特支起身体,不知道从哪儿——盛玉年也不想知道答案——掏出了一枚硕大辉煌的血钻戒指。
“我早就准备好了,这是从我心头取出来的血,两颗心脏都取了。它不讨人喜欢,不如地狱巧匠打造的珠宝浮夸精美,但我、我……”
穆赫特颠三倒四,舌头打结:“我知道人类的习俗,你们需要两枚指环来充当镣铐,把对方像奴隶一样牢牢地束缚在婚姻的战车上,拖拽到生命尽头。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仪式象征。我,我也想被你拖拽,我的意思是束缚,呃,当奴隶……”
盛玉年:“……”
其实我只是期待一场混乱。
我想弄清楚,在我和你的“婚礼”上,那些大恶魔还会使出什么招数,制造出什么样的混乱,好让我借机逃出蜘蛛巢的控制范围。
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从猩红集市上回来之后,盛玉年便对那些飞翔着运载货物的蝠翼魔很感兴趣。如今利用穆赫特无止境的纵容,他掌握了蜘蛛巢的详细地图,精确驾驭蝠翼魔的技术,还有如何避开巡逻路线的窍门,就连被发现之后该怎么摆脱各类蜘蛛的追击,盛玉年同样有了然于胸的应对方案。
他是不管不顾的赌徒,单纯在赌一个概率——只要七环的大恶魔肯大闹婚礼现场,替他拖住穆赫特,他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逃出深渊。
唯有一点。
这一刻,盛玉年正对着穆赫特的笨拙,穆赫特的紧张与口齿不清,还有牠手中心头鲜血凝结而成的求婚钻戒,那些精心筹备的计划,算无遗策的步骤……纷纷离他远去,消退了颜色。
……算了,先让牠高兴一下,又没什么坏处。
“你有戒指给我,可我没有戒指能给你。”盛玉年眼中,逐渐漾开桃花般醉人的笑纹,他睨着恶魔的四目,与牠视线交缠,“你不要忘了,我身无分文,穷得要命。现在吃你的,住你的,穿你的,不要说戒指,就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没关系!”穆赫特迫切地说,“我不要你的,我只要自己流血,能为你流血,我就心满意足……”
“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圈戒指。”盛玉年打断牠的话,笑吟吟地牵起牠的手,“不许你拒绝。”
穆赫特眼睁睁地看着人类将自己的手爪举到唇边,微微地绽出笑容。
接着,他先是亲吻了牠左手的中指根部,然后张开柔软的嘴唇,露出白如编贝的牙齿,含住一咬。
恶魔的皮肤坚如钢铁,他再怎么用力,也只能留下两排浅浅的印子,但人类松开牙齿,似乎非常满意。
“怎么样?这就是我给你打的烙印了。”盛玉年得意地宣布,“一枚不能退换,独一无二的指环。”
穆赫特的目光已然太过炽热粘稠,甚至透出一丝绝望。
内心的爱汹涌澎湃,快要将牠吞没,将牠淹得窒息。牠真的无法想象没有爱侣的余生,穆赫特浸泡在甜蜜得令牠的心都发痛的幸福里,如何能回到以前那种寂寞得发狂的日子?
牠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照葫芦画瓢,无比崇拜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戒指戴在人类左手的中指上。
·
四天后,隆重且隐秘的婚礼,在巢穴的支柱中心如期举行。
着实令人奇怪,盛玉年一直在等待七环恶魔实行牠们的破坏计划,可所有的环节都安然无恙,堪称圆满。最后,他与穆赫特站在一枚巨大的,环绕着蛛丝和荆棘的倒十字之下,等待地狱牧师起草两份严谨无误的婚书契约。
难道我的推测错了?可婚礼上人多眼杂,是真正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七环恶魔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啊!
盛玉年穿着地狱的礼服,披着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冠冕和头纱,额角不由微微见汗。
倘若事情当真像一只脱肛的野狗,朝无可挽回的方向狂奔,那他只能启动备用的计划——他停了两天的解毒药剂,同时在婚戒上涂抹了一层薄薄的毒药,稍微沾到嘴唇,马上就能昏死过去。
很快,地狱牧师写好了婚约文书,施施然地转过身来,盛玉年瞅准空当,微笑着抬起左手,做出捋头发的样子。
然而他刚一举手,来不及使钻石触碰双唇,一道跳跃的光线,就从血钻光滑的表面,瞬间折射进他的眼眸中心。
众目睽睽之下,盛玉年的瞳孔便如蒙翳,他身体一软,向后仰倒在穆赫特惊惶的怀抱里。
——该死,居然没赌中!牠们是冲着我来的!
最后一个念头随着黑暗消散,他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
与此同时,色欲原罪的化身,得以进入人类的灵魂。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其具象化的形态。有的灵魂是动物,深埋着一个人的兽性;有的灵魂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职务,从愚人到最遥不可及的祭司;有的灵魂是刀剑,有的灵魂是残缺的雕塑,还有的灵魂,干脆就是某些虚构人物,比如影视戏剧,小说动画里的奇幻角色。
色欲站在盛玉年的灵魂深处,大恶魔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仰望。
牠发现,自己正在走入一座神殿,一座恢宏的庙宇。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趾高气昂地吆喝,因为他是穷光蛋,但特别美丽的穷光蛋*卖戒指啦,卖戒指啦!只要全部的家产,就能得到一枚珍贵的戒指,是不是很划算呢?快点来买吧!
路过的蜘蛛:*被吸引,交出全部的家产*我想要戒指!
盛玉年:*立刻收钱,然后狠狠地在对方手上咬一口*看!华丽的指环!
路过的蜘蛛:*明白自己上当受骗,还被咬,哭着跑走了*
盛玉年:*若无其事地继续吆喝,因为他是坏蛋,但特别美丽的坏蛋*
穆赫特:*心动,脸红地嗫嚅*我想要一个戒指……
盛玉年:*收钱,然后狠狠咬一口*看,怎么样!
穆赫特:*被迷昏在地,醒来,脸红地伸出十根手指*我还要十个戒指……
第92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二)
无尽岁月,色欲见过无尽众生的灵魂,可以说很少有人能为牠带去这么大的震动。
牠缓步踏入这座辉煌的宫殿,行走在不见一丝瑕疵的纯金地板上,色欲看见星星点点,犹如钻石的蛛丝,悬挂在高而炫目的天顶上。两侧的花墙装点着罪人的雕像,关乎荣誉的种种纹章。
牠走进一个房间,这儿是战利品的展馆,姿容俊丽的男子染遍鲜血,在黄金与象牙的囚笼中哭泣妄想,祈求主人的稍稍垂怜;牠步入另一个房间,这儿是颁奖典礼、宏伟厅堂,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崇拜者在里头狂热呼喊,日夜不休地尖叫着主人的爱称与名号;牠再退到下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亘古永恒的太阳,周遭的一切银河天体,一切超新星,红巨星和白矮星,都是围绕着这颗概念太阳旋转的陪衬,并在太阳的对比下黯淡无光。
终于,在穿过记载着丰功伟绩的图书馆,容纳了平生佳作的放映厅,穿过鲜花的大河,礼物与表白对称的海洋,色欲抵达了这座宫殿的中心。
不出意料,牠看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白玉神像,完美得闪闪发亮。
而神像的胸前,心口的位置,一颗赤红色的小蜘蛛正静静地伏在那里,犹如一滴鲜艳的朱砂痣,妖冶且生光。
曾经色欲许下诺言,要彻底摧毁这个罪人的心智,把他变成一具无用的傀儡皮囊。可一路走来,不光牠心中的杀意疯狂高涨,牠的妒意与战意,更是疯狂高涨。
牠改主意了……牠一定要砸碎这个罪人心中的神像,再将他的灵魂彻底吞噬,收归己有。牠会把他压缩成一颗有知觉的宝石,佩戴在身上日夜炫耀,直到厌烦为止!
色欲腾升而起,对于特别棘手的猎物,牠采取的策略一向是先利诱,再动武。
大恶魔变化出一尊更加高大,璀璨且华美的宝石雕像,矗立在神像对面,牠散发出五光十色,浮华万千的光环,朝罪人的灵魂发起诱惑——
牠说:“你不想变得更加光辉,和我一样吗?你追求的完美和谐难道仅限于此?你的天资明明不可估量。来,让我带领你擢升,见证至高天的奇景,万物之中的辉煌!”
玉像悲悯地垂目微笑,他徐徐打开半睁半闭的眼睛,平静且无波澜地说:“你的完美,与我无关。”
华美的宝石雕像轰然崩碎,化作一地黯淡尘埃。
这里是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在色欲面前,没有人能对牠撒谎。而这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简短回答,正意味着一件事:此乃罪人的真正想法,绝不虚假,便如大地一样坚实可靠,命运一般不可阻挡。
这种真实击碎了色欲的化身,令牠在挫败中火冒三丈。
大恶魔立刻做着第二次尝试。
牠从灵魂之海中拉出人类的生平,只消一眼,数十年的时光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牠面前。
牠说:“你的家庭并不幸福,是不是?你的母亲独断专横,便如暴君,而你的父亲则是依附在暴君身上的寄生虫,他们之间的畸形关系深深影响了你,你在孩提时代总是哭泣……人极少能得到第二次改变的机会,可是你能有!走向我的怀抱,将时间驯服,使其倒流!你获得慈爱的母亲,独立的父亲,他们将以全部的深情来爱你,你可以填补这个缺憾。”
一对美丽的夫妇站在光海中微笑,对玉像张开双臂,他们呼唤着盛玉年的名字,向他诉说爱意,悔恨与改正的决心,以及一家三口共度余生的美好愿景。
牠又说:“这一路走来,你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完成,对不对?你给自己安排了多么盛大的,戏剧性的一生!但它们都被一个玩物破坏了,你甘心吗?你的家里还有没有看完的剧本,你的计划里还有那么多未曾实现的目标……鲜花,掌声,光环,你需要它们!你就是为它们而生的!不能给物质世界带去更大的财富和馈赠,在人类的历史上名垂万古,这难道不是一种痛苦的浪费吗?”
犹如流星划过的奖杯,众人的崇拜,他的名字和面庞印刷在课本、教案、图书……被全世界广为传颂,他如同盛大的恒星,闪耀在地球上空。
玉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说:“惧于向前的人是懦弱的,因为过去是已知发生的事实,所以人才会妄想改变,但面对未知不定的将来,人却怯懦不前,把欲望埋藏在恐惧当中。”
他说:“你与恐惧和遗憾为伴,我为你感到惋惜。”
色欲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两次进攻全以失败告终,牠受伤了,流血了,并且在疼痛中怒不可遏,暴跳如雷。
牠说:“我将毁了你!你引以为傲的美貌,你的声音,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才华和技艺——你将丑陋,你将卑微,你将犹如天残的牲畜,在极度的自卑中蜷缩着生不如死!我曾使恒星熄灭,让无数个世界的智慧生命在纵欲中狂欢至末日尽头,面对我的强力,你的傲慢毫无价值,不过是一颗稍微大一点的尘土!”
色欲显出可怕且幻美的真身,牠是飘忽不定的烈焰,在火光中折射出成千上万种情色本性的面相。
玉像总算抬起手臂,摩挲着胸口的红痣,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美丽中蕴含淡淡的自得。
他说:“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嫉妒和恨,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比爱更强烈的爱。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也爱我。”
大恶魔勃然失色,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有人如此狂妄,如此疯癫,得意扬扬地标榜着原罪的怒火,把其视作一种特殊荣誉。他激发原罪的憎恨,激得色欲怒火万丈,并引以为傲!
神殿里的空气震颤,仿佛一场灭世的山洪正在地心深处酝酿,色欲尖啸着冲向神像,牠化作一阵席卷万物,浓如岩浆的风暴,牠要吹灭太阳,击碎灼灼日冕的光环。
这股愤怒如此强大,庞然如太古宇宙初生时的那场大爆炸,神殿中的所有事物都被毁灭的浪潮裹挟,湮灭。
玉像不再笑了。
他本来就是一尊金质玉相的厉鬼,渴了喝血,饿了吃人,欲壑难填,孽海无边,下到地狱才算死得其所。
可是,世界上的人都是那么寂寞,那么贪婪地渴望着他人的看见,他人的承认。
他们希望自己是最特别那一个,盛玉年来实现他们的心愿;他们期冀自己的任何细微妙处都有人发掘,盛玉年来完成他们的梦想。只不过,世人实在太短视,一朝欢喜就令他们沉沦至死,从未想过身后张开的无间地狱,灭顶浩劫。
野佛就不是佛了吗?邪恶的神明,终究也是神明。
色欲忽略了一件事。
在别处,盛玉年是罪者,是死去的灵魂,脆弱如草叶,必须到自然的狂风中弯折他的腰肢,但在这里,他却是一位新生的神!
两尊邪神正面相撞,在全部的时间与空间中掀起无序的海啸。
黄昏晦暗,牠是酒神的信徒,撕碎了另一方日神的信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他是刚学会使用火焰的萨满,并用火焰烧焦了花豹华丽的皮毛。牠是大权在握的暴君,活活掐死了篡权的祭司。他是手舞足蹈的丑角,在一次旋转中割破了雇主的咽喉。在罗马皇帝的宫廷,他扼住牠的口唇,将牠淹死在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海当中。荒凉的郊外,疯狂的新妇摔碎了新生的婴儿,只有荒凉的月光映照着全部的罪行。
现实与虚幻恍若不停拉开,不停合上的幕布,时空错乱,纬度与维度交缠。
“你不是我的对手,”盛玉年说,“这里是我的世界,在这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东西,包括你在内!”
色欲回以色厉内荏的咆哮,懊悔确实已经避无可避地滋生在牠的心灵里。牠许过的诺言,尽皆成了夸下的海口,闯入这个人类的灵魂与他作战,是牠做出过的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我的记忆,”盛玉年冷笑道,“公平起见,也给我看看你的怎么样?”
那一瞬间的动摇,顷刻被灵魂空间的主人察觉。玉像的手臂穿过了欲望的泥沼,用力撕开了大恶魔的灵体,使牠痛不欲生,万千种面相都化作哀嚎的表情。
盛玉年一头扎入其中,在里头飞速翻找。就在这时,他胸口的血红蜘蛛轻轻一荡,喷出漫长的游丝,朝着恶魔记忆的一个方向飘去。
他旋即跟上,顺着它的拉扯,盛玉年对色欲思维迷宫里的其他杂音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跟随着蛛丝的指引。
他终于看到了。
在色欲的记忆海底,他看到了穆赫特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年幼时期的,穆赫特的身影。
倒在血红的法阵中央,尚且幼小的魔蛛痛苦地嘶吼,牠遍体鳞伤,浑身染血,前额上还有一对血腥的空洞。
“我们挖去牠的眼睛,篡夺牠的权柄,”法阵上空,七名大恶魔齐声唱诵,“如此,斩断宿命的蛛丝,令天上来的归天上去,地上来的归地上去,海里来的归海里去!”
“背叛的骨血,结成束缚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哀死的尸骨。”
“既然如此,若有一名罪人的灵魂——”
“——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都不曾交汇——”
“——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愿意献出他的一对眼睛,毫无保留,甘愿充作厄运的容器——”
“——牠的权柄方得以回归,牠的命运才能重新闪耀于天穹正中!”
这个瞬间,盛玉年明白了一切。
这就是七环恶魔与地狱的交易内容,这就是地狱开出的条件。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变身超级赛亚人,像撕鱿鱼丝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我就是神——*同时得意地哈哈大笑*
大恶魔:*恐惧地尖叫,但也只能尖叫*
盛玉年:*撕到一半,发现从大恶魔的身体里掉出来一个东西*什么,是胆结石吗?
还是盛玉年:*好奇地捡起来查看,发现是一卷录像带*啊,这是关于穆赫特的!让我看看……啊!你们怎么敢虐待他?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虐待他!*极其愤怒,像撕快递封口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
大恶魔:*彻底死了,再也不能说话*
第93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三)
因为是最密不可分的血亲背叛了牠,所以要一个全然陌生的罪人来解除献祭仪式;因为原罪斩断的是命运的丝线,所以要一个无惧命运,并且不属于地狱的灵魂来连续那断裂的蛛丝。
谜底就在谜面上,答案就在题干中。
穆赫特的逃避,牠的承诺和犹豫,甚至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地寻求一份婚姻的文书,此刻都有了一一的回应。
牠用隐晦的行动,宣告着自己的决心:牠绝不会向盛玉年索求那双眼睛,并且牠需要尽快完成佐证,用地狱的契约使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
塑命者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昭示了牠无怨无悔走向的结局。
——牠情愿放弃自己的仇恨,自己的权与力,永远背弃与生俱来的使命,只为与盛玉年一生厮守,相伴至时间的尽头。
玉像缓缓睁大双目,唇边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实在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茫然失措地想。
“你会后悔的,”盛玉年的声音轻微颤抖,“你放弃的是亲族的血债,支配地狱的权能,还有重获自由的机会……虽然我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眼睛给你,可是……”
可是时机实在千载难逢,下到地狱的灵魂无不劣迹斑斑,卑劣难堪,要等待多少年,筛过多少人,才能挑出一个盛玉年这样的角色?
倘若穆赫特再狡猾一点,心眼再多一点,把自己再装扮得可怜一点,凄惨一点——牠几千年的饭毕竟不是白吃的,以盛玉年的人类阅历,未必就能一眼看破。到了那时,牠再把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盛玉年说不定真的会稍作犹豫。
但牠没有这么做。
牠瞒下了全部的真相和苦果,转而兴高采烈地策划着他们的婚礼,如梦似幻地捧出心血浇成的戒指,对盛玉年磕磕巴巴地求婚。
“我爱你。”牠说。
“你是我心尖的一小块肉。”牠说。
“能为你流血,我已经心满意足。”牠说。
一个被挖掉眼睛,放逐了几千年的,可怜又可悲的囚犯,能让牠心满意足的事不是夺权,不是复仇,居然只是为了自己流血,好让他戴上那枚血钻的婚戒!
玉像的手臂也开始颤抖。
记忆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浑身是血的魔蛛滚落深渊,这里黑如永夜,哪怕在地狱里,也是被光芒完全抛弃的所在。
年轻的恶魔蜷缩在黑暗里,将泪水煎熬成无止境的怒火。起先的一百年,牠在痛苦中彻夜难眠,完全无法动弹,前额的伤口总不愈合,时常溢出泪一般的血。
这一百年过去,牠充满憎恨,与深渊中的其他魔怪厮杀,逐渐开辟出一块独立的领土。牠用蛛丝和罗网在深渊的峭壁上塑造出一座幽邃可怖,错综复杂的都城,用于容身。
渐渐的,原先在大屠杀中幸存的蜘蛛也找到了这里,牠们并不甘心跟随最后一只残缺的塑命者,然而世事如此,地狱中早已没有蜘蛛的位置,牠们是失败者,失败者就要遭受胜利者的践踏与凌辱。
牠们的抱怨,指责和痛斥,年轻的穆赫特全一言不发地承担了。除了疼痛,牠还深深地惧怕着寂寞。
稍微安定下来之后,牠开始寻求解咒的罪人。
牠能活动的范围并不算广阔,能找到无底深渊的人类灵魂,更是少之又少。不慎掉落蜘蛛巢的罪人,大多数一见到这满坑满谷的人蛛恶魔,当即就吓得精神状态失常了。小部分能撑着忍过几天,但后续要么是自我了断,要么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恶魔们豢养的宠物咬死。只有极其稀少的,胆大而狡猾的罪人,能从中嗅出一线生机,以及有利可图的苗头。
数不尽的岁月流逝,穆赫特威逼过,利诱过。牠许诺着滔天的财富与权势,但用名利作为筹码,吸引来的一定是爱慕名利之人;牠用生死安危胁迫,可用恐惧提线的木偶,扮演的一定是贪生怕死的角色,根本无法满足契约中“自愿”的条件。
牠甚至开始祈求。
牠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希望。
穆赫特就像那个困在瓶中的魔鬼。第一个千年过去,牠愿意赠送给有缘人世上所有的财宝,第二个千年过去,牠愿意使有缘人成为世上最有权势的帝王,第三个千年过去,瓶中魔鬼的心已经在等待中扭曲,被过度的痛苦蒸馏成滚烫的雾。
牠发誓,如果谁救牠脱困,牠就要用最残酷的手法,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色欲的记忆里,疯狂的嘲笑声始终不绝于耳——七环的原罪一直注视着穆赫特,牠们目睹了塑命者的落魄,欣赏着年轻恶魔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对于牠们而言,整个献祭仪式就是一件完美至极的艺术品,是原罪登峰造极的技艺见证。
最终,透过大恶魔的视线,他看到了自己。
盛玉年曾经无数次在荧幕上复盘自己的演技,但对比的结果,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鲜明。
随着他的到来,好像有一道光,同时照射在穆赫特的脸上,身上。
这束光带着虚假的温暖,伪造的明芒,然而切切实实地照亮了魔蛛的面庞,照亮了牠周身的黑暗,将牠的眼睛映得如梦般发亮,犹如抬头看见漫天星辰。
白玉的神像垂下双眸,显得如此慈悲,圣洁,坚固得不近人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玉像伸出手臂,用坚不可摧的形体,搅碎了色欲的记忆之海,令大恶魔难以自抑地哀号了起来。
“解救我,同胞!”牠凄厉地狂啸,“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到属于我的领域,使我重获自由,脱离苦难!”
色欲的声音在其余六环内部震动,暴食第一个伸出援手,与牠的领域相连。
“发生了什么事?”暴食紧紧追问,“是塑命者杀伤了你吗?还是地狱本身的规则将你钳制?”
在消解的剧痛中,色欲有口难言:“……是那个罪人,他、我无法在他的领域里对抗他!带我离开,现在,立刻!”
“那我们的计划如何处置?”暴怒嘶吼道,“连一个人类都应付不了,你真是无能的废物,色欲!”
“我杀了你,暴怒!”色欲大发雷霆,当中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嚎,“我快要被他撕裂了——”
嫉妒与色欲相连的一瞬间,牠的核心飞快一颤,马上抑制住震惊的反应。
透过色欲的眼睛,牠与那座巨大的玉雕神像正面相撞!牠仿佛直视了一尊美而混沌的邪灵,一尊坐卧在血肉莲台上的巨神。
“……这个计划是不能回头的!”嫉妒厉声说,“我们都在等待你的成果,你说要把这个人类据为己有,变成一个玩物,可现在呢?”
色欲心中满是仇恨,千钧一发之际,牠敏锐地想起一个细节。
这个罪人确实太过离谱,一个人的念力竟然能强大到这种地步,他供奉自己如供神明,在灵魂之海里,他就真的成了一位神明!
但是,这尊完美无瑕,牢不可破的神像,有没有自己的弱点呢?
色欲的思绪,登时跳跃到一个事物身上。
——神像胸口的血红蜘蛛,便如显眼的靶心,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我不能在他的领域里毁灭他,但我能把他永远困在这里!”色欲咬牙切齿地大喊,“你们现在就去威胁塑命者,我要看牠亲手挖出自己的两颗心脏!”
色欲努力挣脱出一个面相,化作雄健的金甲武士,冲着神像胸前的红痣,投掷出长枪般暴烈的流星——
神像果然松手了。
他用一只皎洁的手挡在心口,以手背粉碎了那颗飞溅的星子,趁此机会,大恶魔总算得以喘息,牠疾速张开了无尽的夜幕,密不透风地笼罩了损毁的神殿,以及神殿当中的雕像。
“快带我走!”色欲尖叫道。
三双形态各异的足肢即刻伸进盛玉年的脑海,一下捞走了色欲的灵体。
此时,婚礼现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些巧夺天工的建筑,精心筹备的祭坛与陈设,都被狂怒的魔蛛摧枯拉朽地粉碎。支柱在穆赫特的怒火中分崩离析,蜘蛛们亦恐惧地逃向暗渊深处,以免被摇摇欲坠的巢穴砸得尸骨无存。
穆赫特抱着盛玉年无一丝知觉的身体,牠剧烈喘息,颤抖地将人类搂在怀里摇晃。牠试图灌注魔力,唤醒爱侣的神志,但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牠没有权力进入一个人的灵魂,那不是蜘蛛管辖的领域。
始作俑者的身份,此刻早已呼之欲出,而极端的愤怒与绝望,也彻底占据了牠的身心。
“为什么发怒,为什么哭泣?”宛如渗透的水墨,空气中氤氲出神秘的声音,“塑命者,你应该很清楚,人类太渺小脆弱,你是原生的恶魔,必定不能与他们取得什么好的结果……”
“我要杀了你们……”穆赫特目眦欲裂,四颗眼球爆出浓郁的血光,“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看看你怀里的人类,塑命者!”声音仿佛被他逗乐了,又换了一种语气,一种腔调,“没有你的帮助,他永远都不会醒来了,地狱终将吞噬他的罪孽,吞噬他全部的存在……你想要这样吗?你难道不想让他脱离死亡的掌控吗?”
“哦不,我忘了,”声音咯咯地笑着,“他早就是一个死人了,如果死人再在地狱里死一次,那可就真的没法儿挽回啦!真抱歉告诉你这个真相,塑命者。”
穆赫特无法原谅自己。
地狱的契约确实不许七环插手进牠的领域,然而牠的人类究竟能否算作领域里的一份子,还是一个契约里模糊不清的漏洞,牠实在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将蜘蛛巢防御得水泄不通,就可以阻挡原罪的作乱。
“……你们想要什么?”牠咬紧牙关,问。
声音含着笑意,喜悦地说:“很好,现在我们才算说到点子上了!”
·
色欲恐惧地临阵脱逃,被其他原罪伸手抢走,牠留下的屏障,却仍然遮蔽在盛玉年的灵魂里。
他不悦地低下头,盯着胸前的小小蜘蛛。
“碍事的小玩意儿,真想把给你弹出去。”唇边噙着嫌弃的微笑,他如此想道。
他在无边的迷雾中行走,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无从分辨灵魂之海里的方位,但就在漫长而短暂的思考时间里,盛玉年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其实地狱里的恶魔没有“爱”的概念,或者说没有和人类一样的“爱”的概念。在这里,最接近“爱”的词语就是“自愿”。
我自愿接受你的支配,我自愿承受你的折磨,你的吞噬,我自愿服从你的意志,跟随你的指引。
所以,地狱契约里的所谓“自愿”,其实就是……
他的思绪中断了。
在盛玉年眼前,忽然淌出了一条鲜血滴流的道路。
第94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四)
那些暗红色的血液浓郁耀目,融汇成一条不知来路,不知归处的河流,朝玉像波涌蔓延,绕着他的脚背打转。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河水中飘荡起来,像一根红绳,像一根艳丽的蛛丝,缠绕着玉像的左手手指。他低下头,发现它已经在自己的肌肤上环成了一枚戒指。
玉像走近了血河,在它面前俯身蹲下,他的衣摆是最柔软的玉石,清脆地迤逦在岸边。河面犹如镜面,温润地发着光,映出一张美如满月的面容。
玉像伸出手,掬起一捧血水。
在他的掌心里,鲜血缱绻地咕哝,泛起一些荡漾的涟漪。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眷恋的剖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好喜欢你,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会爱你,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看着我,我还让你满意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你,我崇拜你,找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头,他直起身,朝那里走去。
路途遥远,犹如远渡异国的都城。他们脚下的道路时而空茫,时而崎岖,时而狭窄得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时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锋的险峰,但血河始终不曾断绝,它缠绵地环绕着玉像,带着炽热的温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连连哆嗦,涎水从遍体的裂口中涌出。
“牠快要消散了!”贪婪喜悦地尖声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紧盯着塑命者,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弥天的鲜血照亮灵魂之海,没有多做迟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岳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经挖出了自己的两颗心脏,将它们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现在,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自己余下的四颗眼睛。
大恶魔都是概念性的产物,无法被外力屠戮。对牠们来说,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极其稀少的情况下,牠们会放弃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尘烟,重新回归地狱的怀抱,在混沌的熔炉中得以重铸。可惜,还有更不幸运的情况:消散之前,这只倒霉蛋就会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恶魔闯入领域,撕裂着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于地狱的契约,原罪已经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长的时间,终于,借由罪人的手,牠们总算能够除去自己的执念。七环的领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间,牠的暗渊也将成为无主之地,地狱的契约自此失效,牠们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那血腥的婚礼现场,争抢吞噬塑命者的遗骸——七环之间的内战,很快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呢?如愿之日,就在今朝!
七环的领域,无数恶魔齐声颂唱,牠们歌颂着主君的伟大胜利,赞美着牠们的卑劣诡计,恶毒心肠。
“如果罪人真的醒来了呢?”懒惰尚存忧虑,“既然他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击伤色欲,这足可以证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来!”色欲捂住伤口,怨毒地回答,“只要万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远不会揭开!”
灵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环灼热得发烫,勾勒出一枚血钻的形状,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没有思考太久,便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梦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环的颂唱一瞬无声,坟地般的寂静降临在原罪恶魔身边,牠们难以置信,并且无比失态地向后仰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牠们开出的条件本来就是假的!用鲜血“指引迷失的灵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谎言构筑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牠们笃定瞎眼的蜘蛛无法翻越这堵高墙,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后一只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将牠全部的遗产据为己有!
此刻,那个绝不可能醒来的人类睁开了眼睛,并一跃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盛玉年困惑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乘着蛛丝编织的小船,飘荡在血海之上,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时间,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盛玉年的双眼渐渐睁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躯,流血,残破。牠的蛛腹与胸口绽放着血肉的花,里面没有心脏;牠睁着四个空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
盛玉年扑下小船,他奋力游过滚烫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躯体。
在他周围,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欢喜的剖白。
海波推着他,把他送到蜘蛛身边。盛玉年扯开了湿淋淋的,碍事的礼袍,赤裸双臂,用尽全力,将蜘蛛的上半身拖在怀里。
“你醒了……”穆赫特轻声说,“我知道你能醒,你不会一直沉睡的……”
盛玉年的手指上,那枚沉重的血钻戒指紧紧地勒着他,十指连心,令他痛不可遏。
穆赫特又说:“你……你不要哭……”
盛玉年皱紧眉头,低声说:“我没有哭。”
天上在下雨,雨水滴落在蜘蛛空洞的眼窝里,与鲜血融合在一起,仿佛颤动的粉红色月亮,脆弱得令人心碎。
盛玉年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太蠢了。”
穆赫特点点头,带着恶魔不可能拥有的平静与满足,牠笑了起来。
“我好爱你……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想象不到,这种爱是可以发生的。我看着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你在一秒钟内带给我的欢喜,已经多过我前半生得到的总和。”
穆赫特喃喃地说:“能和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美丽的事……这些天我总在想,我有多么好运?如果我可以死,我就会为你而死。”
“我不是傻瓜,”穆赫特小声说,“我只是爱你爱得很幸福。”
盛玉年沉默不语,他紧紧地闭上双眼。
“吃了我,”穆赫特摸索着,用自己的手爪覆盖住他的手,“把我吃掉吧。我会成为你的祭品,和你永远不再分离……吃掉我吧,我知道你拥有强大的灵魂,牠们都比不过你,吃了我,你离开蜘蛛巢,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闭嘴。”盛玉年咬紧牙关,额发遮住了他的视线,令外人无从得知他的神情。
他睁开眼睛,那些话语,那些魔魅的证词,命运里避无可避的箴言,此刻全涌上他的心间。盛玉年伸出手,抚摸着穆赫特的面庞,他的指尖摩挲着牠的额头,眉心,牠缺失的眼目,牠的鼻尖,牠的嘴唇。
罪人轻声说:“我给你一双眼睛,再给你一生自由的命运。”
虚空中,接连响起七声恐惧的尖啸。穆赫特惊骇地嘶喊:“不!”
牠想挣扎,但血海中已经旋转着浮起献祭的法阵,正是数千年前七环原罪为牠设下的陷阱与酷刑。
盛玉年的声音,同时变得沉肃而威严,他的胸腔与地狱本身进行着共振,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熔炉的轰鸣。
“我将斩断背叛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消逝的光明!”
“我就是罪人的灵魂——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也不曾交汇——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我会给出我的眼睛,毫无保留,不求利益的回报,没有多余的索求——”
“——只为使牠的权柄回归,使牠的天命,重新闪耀。”
“穆赫特。”
盛玉年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而温柔,犹如一阵春风,缓缓地吹到蜘蛛的耳畔。
“我要我的感情永远沉重地缠绕你,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我的东西,只要我没有松手,即便死亡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法阵轰然破碎,地狱深处发出犹如咆哮,犹如大笑的震动。周遭的景色飞速扭转,变化,恍若时间倒流,血海盘旋着缩回穆赫特的伤口内,令牠的心脏再次生长,牠的眼珠再次于眼眶中明亮。
最后,是他的第三双眼睛。
那两道痊愈了几千年,也空缺了几千年的伤疤骤然开裂,珠白色的瞳孔挣扎着生长出来,就像一对残忍的雏鸟,渴望啄破世界的蛋壳。
盛玉年看不到这些事物。
准确来说,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
黑暗在他面前亘古降临,不好说是什么感觉,由生到死的第一次,盛玉年不求回报地为某人真正地付出了什么,并且没有后悔。
……不,不对。
等一下。
他眼前不再是纯然的黑暗,而是出现了一线金光,一线离他越来越近的金光!
盛玉年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除了黑色和金色,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就像个瞎子——好吧他现在就是瞎子了——一样无助。
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在变轻,他向上升,一直向上升。
“……穆赫特?”他困惑地问。
盛玉年的耳朵也开始听不见其他声音。
穆赫特马上就要疯了!
牠好不容易掏心挖眼地流干了血,把爱侣从原罪的禁锢中解救出来,结果他却不肯吃掉自己,非但如此,他还不知道从哪知道了献祭仪式的魔鬼祷言,把他的眼睛给了牠。
穆赫特不要爱侣的眼睛!牠只想看到它们好端端地安放在人类的眼窝里,只要能时不时地让牠稍稍亲吻,便已是天赐的恩惠。
然而,这还不算完。
因为从天国洒下的,接引的金光,正在夺走牠的人类!
远处拼命逃窜,赶忙备战的原罪看到这一幕,亦是惊呆了。
“他,他这就算赎罪了?”
“开什么玩笑……所以他以前从没做过人类那些所谓的‘好人好事’?”
穆赫特发疯地咆哮,但横贯在地狱与天堂的法则,使这个权柄刚刚回归的大恶魔动弹不得,哪怕气炸了两颗心脏,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离牠而去,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金色的影子。
盛玉年沐浴在温暖的光芒里,他就是个智商不足的白痴,也该知道这会儿的情况不大对劲了。
【睁开你的双眼,看着我,我的孩子。】
宏伟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天上与地下的全部时空,听起来就像万万人同时开口所产生的和鸣。
盛玉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道:“我是瞎子。”
【在我的国度里,没有残疾的人,没有失明的人。睁开眼睛吧,我的孩子。】
含着笑意,声音如此回答。
盛玉年谨慎地思索了很久,才试探性地缓缓睁开眼睛。
盛玉年:“……”
即便是他,也被当下的场景吓得倒吸冷气。
金黄色的云雾,延伸至无边的神圣空间,在他面前,一扇用尽言辞都不能形容的辉煌银门高高敞开,无尽崇高的身影,便在其后若隐若现。
……天堂?
不是吧……这到底是什么展开?我刚刚可还在地狱里啊!
【是的,因为你放下了一生中最大的恶行,】声音慈爱地说,【同时完成了一项最大的善行,那就是甘愿为他人做出牺牲,不求回报。】
【恭喜你,你已经完成了你的救赎,获得了永恒家园的席位。】
盛玉年:“…………”
盛玉年说:“哦。”
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说:“是这样的,我要下地狱,你这边有什么快捷通道吗?”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抱着奄奄一息的大蜘蛛,倔强地抬头看天*我没有哭!那是天上的雨水……是的,天上下雨了!
穆赫特:*深情告白,活着就是为了对人类说我爱你*我不后悔,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盛玉年:*恶狠狠地把自己的眼睛塞进恶魔的眼眶*够了,我说够了!
与此同时,天堂:*往下一看,感到惊喜*哦!我们检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好事的人正在做好事!快,把他升上天堂!
第95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五)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宽宏快活,好像一名慈爱的君王,被祂领下的臣民逗乐。
【你是一个孩子,一个全新的生命,带着你全部的懵懂,傲慢,无知与警觉来到这里,刚褪下豺狼的皮毛,换上羔羊的洁白新装。】
“我是死人,”盛玉年言简意赅地说,“我生前作恶多端,没有一天因信称义过。”
【我见你的生平,如见飞鸟在云空的翅痕,走兽在大地的行踪。】声音变得更加舒缓,【索多玛的众人乐享安逸,推开那些穷困贫乏之人的手,我看见便将他们除掉,这是好的,可那城中若有十个义人,我便不折断他们的杖。】
【你是恶人,我的眼目不必顾惜你,更不可怜你,但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救赎,这叫我心中喜乐。】
盛玉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杀了九个人,其中有六个是我教唆的,三个是我亲手带走的。还有更多人被我搞疯。”
【正因如此,你的牺牲与奉献才如佳美的葡萄树。恶人未曾公义,却在火狱中行正直与合理的事,遵行我的律例,谨守我的典章,这人必能存活,这是我说的。】
盛玉年压抑怒火,沉声说:“我救了一个恶魔,大恶魔。”
【出于你的爱,】声音立刻说,【你无私地爱着牠,一个堕落的孽子。你为那个罪孽之地带去新的律法,新的命运,束缚了混沌的规则,我岂可使你当柴被火焚烧,使你的血流在国中?】
盛玉年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不如你来给我定义一下?”
【你的眼睛在谁身上,你就爱着谁。】声音狡猾地回答,【爱是你如何避之不及,都会浮现在睡梦里的一种预兆。】
盛玉年咬住脸颊内侧的肉,深思熟虑地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一定要待在这儿,是吗?”
【那你还能去哪里呢?】
盛玉年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住下巴,低声道:“有意思。”
在他这里,对话已经不必继续下去了。他下一句回答是“我还可以去地狱”,那么对方就会继续欢呼雀跃地说【庆幸吧,你有了更好的地方,你可以在乐园里居住至永恒!】……然后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胡搅蛮缠到世界末日。反正天堂的时间没有尽头,神更是偏执的代名词。
“所以,你是造物主,对吧?”盛玉年问,“神话里说,你依照自己的形象……”
【是的,我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你们,人类。】声音微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盛玉年非常讨厌有人打断自己,或者接自己的话,但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他忽然朝前方招了招手。
“你能靠近一点吗?”
【什么?】声音一愣。
“我想你靠近一点,”盛玉年说,“因为我想看看造物主的样貌。”
他接着说:“也许这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但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在想,如果我看见一个和自己相似的……同伴,可能就不会这么忐忑了。”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的孩子,】声音宽宏大量,【只要是你的心愿。】
圣歌越发宏大,辉煌,仿佛千万个世界的生灵齐声赞颂,用他们全部的灵魂来崇拜唯一的造物主。光明中,无数身着纯白色细麻布的圣徒现身了,形态各异的天使披着光环现身了,神异的生物犹如泉水般涌现,簇拥着当中的一个人形,高大,纯洁。
“我的孩子,你已经见证我了。”神微笑道。
圣歌的吟唱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甜美,就像蜂蜜,缓缓流淌过盛玉年的耳畔。
盛玉年盯着神的双眼,这一刻,他贴近了造物主的荣光,祂创造宇宙,聆听万物的壮举,祂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第一个人类,从此诞生了地狱和天堂。
盛玉年不由动容。
他大胆地向前一步,小声道:“你……”
神的笑容没有变,圣歌的曲调节节拔高,圣徒喜悦地张开双臂,天使亦转动精金的巨目,只为等候一个罪人的彻底皈依。
盛玉年继续前进,他失神地喃喃:“你看起来——”
凭借凡人之躯,他终于站在了造物主面前,并且惊叹地凝视着祂。
“什么,我的孩子?”这个神圣的存在慈祥地问。
“——你看起来很欠揍。”盛玉年说。
然后他一拳挥出,重重捣在了神的鼻子上!
圣歌戛然而止,圣徒瞠目结舌,那些天使也像死了爹一样呆滞凝固……整个乐园一片死寂,唯有神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瞬间轰鸣的十万个雷霆。
神说:“啊嗷!”
盛玉年的手骨剧烈发烫,疼痛,他不是打在一个肉和骨头的造物上,而是打在一块冰,一捧火,一座钢铁,一片棉花上。
他的手背溅着一簇神血……他想自己应该是把神的鼻子打折了。
“所以,你是准备把你的右脸也一块儿伸过来让我打,”盛玉年喘着气问,“还是乖乖地让我重新回地狱去?”
圣歌齐声高唱!
只是这一次,它们歌唱的不再是那些平静,慈爱,甜美的内容了,与其说是圣歌,不如说再次响起的是战歌。圣徒呼喊着饱含怒火的祷言,天使的巨目发出金火般沸腾的光,祂们腾飞而起,要在空中击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
盛玉年是个识时务的人,但凡是识时务的人,就一定精通把握时机的本领。
他蹿得比兔子还快,转身拔腿就跑。
在他面前,首先围拢上来的是一群奇异的天使。
祂们的身体是精金的,手里拿着闪电的长鞭,底下只有一根支柱撑着祂们的躯干。盛玉年才不管祂们有什么技能,冲上去就猛踹瘸子那条好腿,踹倒了就抢鞭子,抢到鞭子了就把剩下的抽得像陀螺一样旋转……活脱脱一个健全成年美男子闯进残疾人之家霸凌的现场。
“选我上天堂是吧?”盛玉年冷笑,“选,我让你选!”
【灼烧罪人的灵魂!】天使的怒吼贯穿宇宙,【使他必得毁灭!】
祂们身如巨轮,轮辋上镶嵌着数不尽的眼眸,威严精美如水苍玉,从眼眸中,金色的烈火喷涌而出,将盛玉年淹没。
热浪致命,他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
他的灵魂能够撕裂原罪,他的勇气和胆量,甚至可以支持他对造物主挥出拳头,火焰要如何灼烧圆满的东西,无惧的东西?
盛玉年二话不说,两指并起,伸手狂戳那些喷火的大眼珠子,一插一个准,把天使戳得满地骨碌碌乱转。
然后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朝银门的反方向跑去,成群结队的圣徒赶来拦截,全被他一鞭一个,抽成了陀螺。
盛玉年懂得分寸,天堂这种遍地圣人,又亮瞎眼的去处,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可以随意作乱的地狱才是他的归宿。既然他无意在这里发展,那对付这里的居民就没有必要下死手,随便打打得了,真把神逼得动真格了,倒霉的还不是自己。
“我的决心还不够明显吗!”盛玉年厉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把我留下——那你就等着天堂变成混沌的烂摊子吧;如果你要杀了我——我知道你的‘孽子’们很难对抗造物主的强力,除非你想无缘无故地挑起战争。”
“放我下去,”他说,“天堂未必适合所有人。”
造物主早就放下了捂鼻子的手,祂不再笑了。
【既如此,你将放弃我给予你的所有恩惠。】
神冷冷地说:【你将获得‘二次堕落者的名号’,并且终生禁止回到永恒的家园。】
“除了一对眼睛,你也没给过我什么恩惠,”盛玉年噙着讥笑,“而那本来就是我要放弃的一对眼睛。”
他身后蓦然升起一扇狭窄,不祥的黑门。
“拜拜。”盛玉年微微一笑,他手里的鞭子变得像岩浆一样烫,迫使他松开天使的武器,身无长物地堕进地狱。
他毫不留恋地丢下长鞭,纵身抢进身后的黑门!
地狱深处,血紫色的闪电流淌在阴霾的云层间,暗红的大地向上翻腾着海潮般的黑烟。浩荡的魔军淹没了平原,朝地狱中心的尖塔跋涉。
闪电咆哮,尖叫,地狱的天空从边缘分裂,火云裹挟着一颗流星,像一根擦过的火柴,短暂地照亮了刹那时空。
“堕天!”下方的恶魔扬起头颅,龇出参差不齐的血齿,“有一个伪善的走狗,天使或者圣徒,选择了背弃祂的主人!”
“我们应该去看看,”另一个恶魔诡秘地说,“堕天的圣人,强大,茫然,伤痕累累……我们是否可以选择效忠,抑或吞噬牠的身躯?”
第三只魔军咆哮,严厉地呵斥:“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前往七环尖塔集结!炼狱的局势变了,原罪都逃走了,现在的掌权者是曾经低微的暗渊蜘蛛!据说牠们的主人掌控着命运本身……你们敢违抗命运的指令吗?”
“但我们只是去看一看!”其他的恶魔争辩,“一个堕天的圣徒,难道不值得我们去查看一番?”
堕天的深坑中心,盛玉年头晕脑胀,咬牙切齿地背面朝下,躺在里头。
贱人造物主……怎么不干脆把我摔死算了?
他努力撑起身体,厌恶自身如今狼狈的境地,盛玉年站起来,蹒跚地爬出深坑。
我的视力怎么还在?
他正在不解之际,望见前方,盛玉年的目光慢慢凝固了。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他喃喃道。
在他面前,天空飞翔着狰狞的魔龙,声势浩大的魔军犹如沙海,排列出一望无际的列阵,朝远方跋涉。
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我到底离开了多长时间?穆赫特要和七环原罪开战了吗?
盛玉年想要擦擦眼睛,但他抬起手,看到掌心脏兮兮的,又嫌弃地放下去了。
他抬起头,视线逐渐开始发黑,犹如熔化的焦炭,盛玉年瞬间痛苦地大叫出声,顾不得脏污,猛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窝。
……贱人造物主!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像一只被抢走了毛球的猫,烦躁地嘶嘶叫*我要下地狱,我要下地狱!
神,没有为什么,因为祂是一个神:*慈祥地微笑*来,这里才是你的归宿……哎哟!
盛玉年:*邪恶地嘶嘶叫,一拳捣在神的鼻子上,立刻转身逃跑*哈哈!谁也抓不住我!
神:*哭了,流下没有男子气概,但有神性的泪水*
第96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六)
造物主兑现了祂的诺言,祂果真收回了盛玉年短暂拥有的视力,使他重新陷在一片黑暗里。
盛玉年忍着痛意,摸索着找个地方坐下,只觉得鲜血不住从面上滚落。他烦躁地用手背去擦,那血却立刻止住,伤口也不疼了。
盛玉年的眉头刚一皱起,便恍然大悟地舒展开来。
神的血!他打折了神的鼻子,祂的血就溅在了自己的指骨关节上。
他得意地微笑,火气消下去一些,心安理得地用右手多敷了一会儿。不过,烧灼的伤口虽然愈合,但他的视力还是不能恢复,未免令人惋惜。
应该是献祭阵法的缘故,盛玉年想,自此,我就代替了穆赫特的命运,只能永远当个失明的瞎子……
他坐在深坑的边缘,倾听远方大地轰隆隆的动静。
在经历了撕扯色欲,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穆赫特挖出心脏和眼珠,然后他给出自己的眼睛,上到天国,给神一拳,抽打天使,再度堕天……这一系列乱七八糟,叫人目不暇接的剧变之后,他独自待在这里,思绪却如此安宁,静谧。
盛玉年叹了口气,靠在一块碎裂过半的大石头上。
你后悔吗?
他问自己。
“我不知道,”盛玉年自言自语地说,“表演课第一节就告诉你了,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后不后悔,高不高兴,生不生气,伤不伤心……只有没天分的弱智才会把人演绎成非黑即白的角色。所以……我不知道。我可能后悔,因为我居然脑袋一热,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恨不得把眼珠子从那个蠢蛛脸上抠回来;我可能不后悔,因为……”
他的嘴唇张了张,停顿住了。
——我可能不后悔,因为牠太笨,以为骗子一瞬间的真心就是永恒,并且甘愿为了这个瞬间舍下几千年的深仇宿怨,放弃牠生来的权力;因为牠太可怜,别人说什么牠都相信,哪怕放干了全身的血,也要把我从梦中指引出来。
牠让我吃掉牠,因为雄蛛素来都是这样朝雌蛛奉献;我捅穿了牠的第一颗心,牠随即捧出第二颗,期待地注视着我的刀锋,因为在交往关系里的一切折磨,痛苦,羞辱……全被牠视作不同姿态的爱。
这样的浓郁的情感只有一种参照,那就是供奉。
穆赫特狂热地供奉着他。
恶魔本身就象征着亵渎,牠们是神的孽子,但命运的魔蛛却在灵魂中另立了新主……牠虔诚的爱,将盛玉年加冕为牠的神。
盛玉年的十指插进头发,难得表现出了“愁眉苦脸”的情绪。
……而且这个“神”还回应牠了!神回应的方式就是跟信徒狂滚床单,不止一次。要搁着古代,此信徒怎么着也该落一个“神妻”“神妾”之类的名头,每逢节假日都得拉出来游游街,坐在大轿子上跟芸芸众生挥手微笑什么的……
“就是他?”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盛玉年的想象,也将那个头戴花冠,坐在大轿子上幸福招手的魔蛛形象打散,多谢了。
“他没有翅膀!堕落的不是天使,而是个圣徒。”另一个恶魔粗声粗气地说,“但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本事……哈哈!还是个瞎子!”
“瞎掉的圣徒?”恶魔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一个瞎掉的圣徒有什么用?”
盛玉年不动声色地坐直身体,听着越来越多的恶魔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处置自己,是撕成碎片吃掉,还是用他的身体做一点有趣的血肉艺术。
老实说,还挺让人怀念的。
你好啊,地狱。
“我说我们应该把他带回大本营!”一头恶魔说,牠有分叉的嘶嘶舌头,“一个堕落的圣徒,主人会用得着!”
“我们的主人是蜘蛛!”牠的同伴反唇相讥,牠的声音犹如流动的岩浆,灼热地流淌过耳膜,“蜘蛛喜欢织网,喜欢吃新鲜的虫子,牠要一个圣徒做什么?依我看,我们不如把他留下来……”
“他堕天的动静能叫方圆几千里看得一清二楚!你想独吞?”
“你有意见吗,渣滓?!”
盛玉年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了:他坐着不动,不说话,只是笑,周围的男男女女就为抢夺他的注意力争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耐心地等周围的纷争声消退下去,才开口道:“你们的话事人是谁?出来跟我说话。”
他听见恶魔的讥笑,辱骂和唾弃声,听见地面在撼动,令人心颤的巨响中,似乎有一个特别高壮,皮肤炽热,提着沉重武器的恶魔越众而出,朝他大步奔来。
“这里不是天堂,容不得伪善者装模作样!”高阶恶魔咆哮道。
盛玉年还穿着那件破烂的蛛丝礼服,双臂裸露,只用左手盖着右手。
恶魔抢到身前的时候,他也同时伸出了右手。
人类的手背上,一片流光溢彩,犹如斑斓星尘的血液,猛地在恶魔眼前放出明光!
“——神血!”恶魔惊恐地尖叫,“你让神流血了!”
好像一群被踩中了小脚趾的幼童,恶魔们恐惧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脚步凌乱,弄得盛玉年周围地震一样颤响。
盛玉年皱紧眉头,一把抓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头高阶恶魔的鬃毛,硬是把牠拖到了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现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恶魔被神血近距离烘烤着,险些变成一块烤箱里的巧克力小饼干,就差外酥里嫩了。牠忍着剧痛,点头如捣蒜,忽然想起对方看不见,急忙哀嚎着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很好,”盛玉年说,“告诉我——七环议会还是地狱里最高的统治机构吗?七原罪都去哪了?”
“不是了,很早之前就不是了!”恶魔被烫得跳脚,哆哆嗦嗦地回答,“原罪朝着未知之地遁逃,牠们的领域失落,宫殿衰败,群星也不再照耀牠们的居所,现在掌权的是蜘蛛!”
盛玉年情不自禁,喃喃道:“穆赫特……”
不料,他刚一念出这个名字,恶魔连神血带给牠的痛苦都不顾,立即发出警告:“不可随意称呼命运蜘蛛的名号,堕落的圣徒!如今蜘蛛高踞在地狱中心的尖塔,牠编织着群星的走向,使星宿残暴地发亮,任何忤逆牠的生灵,都要被夺去最宝贵的东西,在最凄惨的境况中饱受折磨,还不得解脱。你的不敬,只会让你经受最不幸的酷刑!”
盛玉年挑起眉梢,心说我倒是想试试最不幸的酷刑是什么样的,你看“命运蜘蛛”敢不敢呢?
“那么,七原罪是什么时候失势的?”他将手松了松,又问。
“大概在……在三十多个红月落下之前,按照人类的日历计算,就是九个月前,”恶魔不确定地说,“很短的间隔,但是从此地狱里的蜘蛛崛起了,牠们与七环的战争只持续了昼夜不休的七个月,地狱里已经血流成海,尸骨堆满了每一条裂隙。”
九个月。
盛玉年松一口气。
还好,不算太久,不算太迟。
“七环无力抵抗命运的制裁,无论是腐疫花园,憎恶晨星,贪爱王廷……原罪们一个接一个地落败,哀嚎着丢下牠们的王座和权柄,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然后蜘蛛便占据了七环议会曾经身处的尖塔,现在,那里蛛丝如瀑,将每一颗星辰与大地相连。”
盛玉年心说你还挺有诗意。
他继续问:“既然原罪已经输了,你们还集结军队干什么?”
恶魔起了精神,牠难掩兴奋地说:“当然是开战!我们要顺着通天的蛛丝,一路攀爬上人间,利用那里作为跳板,反攻向天堂!”
盛玉年的表情凝固了。
“爬上人间?”
“是!”
“反攻天堂?”
“是!”
他面无表情地揪住恶魔的一大把鬃毛,把对方烧得鬼哭狼嚎:“你的领头上司是谁?带我去找他。”
骑在高阶恶魔背上,经过一段颠簸的旅程,盛玉年很快就见到了“军队的统帅”。
当然,鉴于他这时是失明的状态,不能说他“见到”了统帅,他只是通过恶魔的描述,大致明白了对方的长相。
“巡防者,”盛玉年说,“你是一只巡防者。我没想到。”
统帅很警惕,面对一个让神流血的堕天者,任何恶魔都该警惕。
“那是我以前的名号了!”统帅猝不及防,一上来就被揭了老底,“现在是蜘蛛崛起的时代,我是这支魔军的领袖,你应当向我下跪致意,堕天的圣徒。”
盛玉年静默片刻,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在蜘蛛巢,他是踩在穆赫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哼一声,穆赫特能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他摔着玩。现在倒好,不光成了瞎子,还被个巡防者呼来喝去,要挟下跪的……
“……算了,我要见穆赫特。”盛玉年叹气,说,“我是牠的结婚……准结婚对象。”
巡防者吃了一惊,牠睁着三对眼睛,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衣衫破旧,固然风尘狼狈,依然不掩美貌的瞎子,忍不住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是,你是塑命者的新婚妻子,人类配偶?”蜘蛛恶魔阴阳怪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自从开战以来,有多少恶魔假借这个身份,变化出他的形貌,试图蒙骗塑命者?你可以骗过我愚蠢的下属,但你骗不过我!你以为我没有见过那位大人,跟他交谈过吗?”
盛玉年忍无可忍,他不怒反笑,直接大步走过去。他看不见,仅凭记忆和印象,劈头盖脸地一抓——
他一把攥住了巡防者的高马尾,把他扯成了一张“你爸觉得你的皮筋还能扎得更紧”的脸。
“听着,”盛玉年冷冷地道,“我没工夫跟你扯皮,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心里尚存那么一点怜悯,人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它曾经是我的游乐场,以后仍然是我的游乐场,我不希望这点发生改变。同理,穆赫特现在依旧是我的东西,造物主是个彻头彻尾的贱货,可这不代表祂不强,我也不希望牠以卵击石,刚刚拿回自己的权能,就要跑去跟天堂开战。你明白了吗?”
巡防者瑟瑟发抖,牠不敢吭气,盛玉年感觉得到,牠在自己手里连连点头。
“所以,你现在应该干什么?”盛玉年低声问。
巡防者哭哭啼啼地说:“我,我给您跪下了……”
第97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七)
盛玉年:“……”
盛玉年有点想把牠的脑子掰开,试试里头是不是一团浆糊,但他忍住了,他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这里离尖塔还有多远?”他问。
“不远了!”巡防者尖声回答,“全速开进,两个红月下落的时间就能赶到!”
大概二十天。
盛玉年松开了手,转而捏着恶魔的人面,在上面缓慢地犁出了五道深重的烧熔焦痕。
“去给我准备洗漱的水,干净合身的衣物。”他轻声说,“别动,这是在救你的命呢。假如被穆赫特知道,你要我对你下跪致意,你猜,牠会怎么处置你?”
巡防者疼得浑身哆嗦,面色惨淡,却再不敢挣扎,只把痛呼憋在喉咙里。临时搭建的华丽营帐中充满了吱吱作响的,血肉烧灼的声音,以及刺鼻腥热的气味。盛玉年闭着双眼,一根根地收回了手指。
“去吧,”人类终于显出了心平气和,柔声细语的样子,“乖一点,你就不会有事的。”
巡防者一声不吭,和下属飞快地滚出了营帐。
不多时,他要的水和衣物都送到了。
水有些烫,泛着淡淡的硫磺味,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不过盛玉年没什么好挑剔的,他一点一点地撕开身上的破损礼服,摸索着将手伸到水盆里,慢慢洗净了皮肤上的脏污灰尘,然后耐心地摸出哪是衣服正面,哪是衣服的袖子,一层层地往身上穿。
以免生活不方便,他又要了一双蛛丝织成的手套,遮掩住神血的印记。
大军正式开跋。
比起想象中的穆赫特,盛玉年更早地坐上了富丽堂皇的轿撵,地狱魔龙咆哮着拉动了行宫般的轿身,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坐在上面也只能吹吹风。
红月升起第一次,军队在平原上与另外三支猛毒者的大军汇合,在那里,盛玉年再次见到了猛毒者双胞胎,白墓与红苔。
“小毒瘤!”白墓亢奋至极地尖叫道,牠还穿着昔日盛玉年在猩红集市上给牠买的装甲,冲着跳过来的时候,可以连续撞翻三头公象,“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不是被上头吸走了吗,怎么回来的?”
“现在应该叫他王妃了,”红苔淡淡地说,唇边显出一线笑痕,“或者说,塑命者才是他的王妃。”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盛玉年尽量不让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到太多双耳朵里。
“你的眼睛!”白墓吃了一惊,“后来,老妪说你代替了塑命者的命运……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是啊,但我见到了神。”一番寒暄过后,盛玉年也不遮掩,同为掠食者,他倒是很喜欢这对双胞胎雌蛛,“祂告诉我,我已经‘放下了最大的恶行,完成了最大的善行’,所以祂把我升上天堂,说我以后就是那里的人了。”
白墓难以置信道:“那个小贱人!祂怎么可以把你抢走?难怪塑命者就像疯了……不,塑命者就是疯了。”
“是的,”红苔点头,“牠挑起的血战在七个月内就结束了,塑命者亲自编织了七环恶魔的凄惨结局,让我们在战场上玩得非常开心。但我们还是怕牠,因为牠……呃,不正常了。我是说,即便在恶魔里,也属于不正常的。”
“然后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白墓紧接着追问,“你犯了什么罪,才打动了神,让祂放你下来的?”
盛玉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打动了神。”
“我们当然知道你打动了神!”白墓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怎么……噢。”
红苔:“噢。”
寂静蔓延数息,双胞胎惊慌失措,在原地团团乱走,上上下下地蹲伏,尖叫着跳来跳去。
“你打了神!”白墓高声乱叫。
“你是英雄。”红苔喘着粗气。
“你打了祂的哪里?”
“是两腿中间吗?拜托一定要是两腿中间,我想知道造物主到底是不是双性人!”
“——或者无性人。”
盛玉年哭笑不得,等牠们稍稍平静下来,才说:“我只是哄骗祂变成人形,然后……打歪了祂的鼻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双胞胎呼呼哈哈地喘息,在他耳边就像两个变异的八爪猴子,到处滚动,“仅此而已,太了不起了!”
盛玉年:“……”
盛玉年只好又等了一会儿,才提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穆赫特怎么了?”
双胞胎蹲在地上,相互对视一眼。
“牠有点,呃,”白墓努力思索着措辞,“你知道,以前牠经常生气,经常大吼大叫,而且特别愤怒的时候,还会毁坏蜘蛛巢,再碾碎,吃掉一些别的蜘蛛……你也见过的,对不对?”
盛玉年皱起眉头。
“塑命者不再生气了,严格来说,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气了。”红苔说,“比起塑造命运的蜘蛛,牠更像失去了智识的野兽,一只受了伤的,充满戒备的动物。牠……牠总是看着我们,看着别的恶魔。”
“看着你们。”盛玉年重复道。
“牠新长出来的眼睛是白色的,蛛丝的颜色,你给牠的那对眼睛。”红苔说,“牠看着我们,好像一个冰冷的幽灵,而不是地狱的统治者。牠一瞬间看穿了我们的所有,那种眼神冷如坚冰,可以冻结万物的灵魂。”
“牠能看穿我们的血肉,骨骼,能看见我们从何处降生,在何处死去,能看见我们在何时笑,为什么而笑,能看见我们在何时哭,为什么而哭。”白墓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恐惧,“牠看见我们的本质,恶魔的本质,以及一切事物对一切事物之间的联系……牠比死亡还令我们害怕,小毒瘤!牠是命运本身。”
“牠一直沉默。”红苔说。
“牠一直哭。”白墓说。
盛玉年没有说话。
“带我去见牠。”片刻后,他说。
双胞胎有些为难。
“我们做不到,”白墓说,“现在七环的尖塔已经被塑命者的蛛丝覆盖,那不是普通的蛛丝!那些丝线的色泽像星星,除了塑命者,没有一只蜘蛛能爬上去。”
“我们可以带你去见老妪。”红苔说,“老妪总有办法。”
“好,”盛玉年点头,“那你们就带我去见老妪。”
盛玉年的车驾转移到了猛毒者的军队,第二次红月下落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地狱中心的权力机关,曾经是七环议会占据,如今铺满蛛丝的尖塔。
“在那里,每一束蛛丝都与星星相连,”白墓悄声说,“塑命者摆布着星辰,牠一心要与天堂开战。”
“为了你,”红苔说,“牠至今不信你已经离牠远去。”
尖塔下方的恶魔和蜘蛛都太多了,双胞胎不得不喷出蛛丝,悄无声息地遮蔽着盛玉年的身体,将他送到鬼婆现在的居所。
作为蜘蛛巢的元老,鬼婆如今驻守在尖塔的第一层,这已经是恶魔能够到的最高的位置。
鬼婆同样同样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盛玉年吓得跳起来,牠的手臂一颤,一只小蜘蛛错了位置,连忙嘶叫着从窗口溜走。
“你回来了……”鬼婆不可思议地抓着他的胳膊,努力睁大最后一颗眼睛,试图将人类看得更加清晰,“真的是你!你如何才能从造物主的手中逃脱?”
盛玉年看不见东西,他只是笑着摘下手套,给鬼婆展示手上的印痕。
“……你揍了祂,”鬼婆的唇边绽出微笑,那微笑渐渐蔓延,继而变成洪亮快活的大笑,“你揍了祂!难怪,难怪啊!”
笑过之后,鬼婆叹一口气,又变得忧愁起来。
“你回来了,这很好,我也觉得向天堂开战是愚蠢的,可穆赫特一意孤行,牠离开你,就像离开了自己的灵魂。”老妪的声音低沉,“但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小蜘蛛叽叽喳喳地扯着盛玉年的衣摆,指引他在椅子上坐下。
盛玉年摸探着椅背,慢慢坐在柔软的蛛丝垫子上,问:“什么意思?”
“你真的爱牠吗?”鬼婆忽然问,“你是绝世的骗子,我见过的人类里,再没有比你更加高明的对手,现在,我只求一个真心的答案。”
“你,真的爱牠吗?”
盛玉年缄默半晌,他避开了鬼婆的问题,静静地说:“定义一下爱。”
“爱是看见和被看见。”鬼婆说,“爱是你的眼睛长在牠身上。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穆赫特变了,人类,牠重新拿回自己的权能,将万物的真实显露眼底,牠当然能完全彻底地看清你。到了那时候,我不知道牠是会杀了你,还是继续一如既往地跪在你脚边。”
盛玉年仔细想了一下这个结果,他笃定地笑了一声:“牠当然会爱我,我是牠的神。”
鬼婆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诧异:“你就这么肯定?”
黑暗里,盛玉年看不见别的颜色,他靠坐在椅子上,轻轻地说:“让我这么说吧,有件事,我从没对别人提起过:打我十七岁那年起,就再没见过我弟弟。”
“是的,我有个弟弟,他大约比我小七岁。我的家庭环境比较搞笑,我妈是说一不二的暴君,我爸是唯唯诺诺的菟丝花,成年之前,我和我妈的性格一模一样,我弟弟和我爸的性格一模一样。
“一山不容二虎,我和我妈就像两头争夺地盘的老虎。她教会我吃人的本领,也想把我一块儿吃了,我呢,绝不肯困在她的翅膀下头,同样想反过来吃了她。我学得特别快,她对我的操纵,打压,控制,我全部反手用在我爸身上,他是个懦弱的可怜虫。后来,我弟弟出生了,我就把他也牵连进了战场。他九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去游乐园,我跟他说,‘小霖,你想不想吃糖?大哥给你钱’。
“马路对面就是糖果店,路上车来车往,我面前刚好有个行人踩出来的绿化带缺口,他九岁,大脑发育不全,一心只想着吃点甜的。”
盛玉年笑出了声,不知何时,他身边的小蜘蛛都退下去了,鬼婆亦不再吭声,周遭一片寂静。
“可惜,他往马路上窜出几步,就被我妈发现了。她像疯了一样把我弟拉住,又在大街上狠狠给我来了一耳光。”
“她扇完之后,就愣住了。”盛玉年蹙眉,出神地回想,“那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会害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我动手。我妈从来不动手打人,因为她鄙夷控制不住脾气的人,这种人都是她的玩具。”
“再然后,他们就走了。”盛玉年笑道,“一家三口,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我一个。那年我高考,差点把一座城翻过来找人。”
盛玉年平静地闭着眼睛。
“我知道,这是我妈在向我示弱,她输了,她再也做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她怕我弟弟被我活活玩死,所以她就带着她重要的财产——我爸和我弟——逃了。她离我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可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奇怪的表情,她怎么害怕,怎么逃避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一道灼热,发颤的呼吸,响在他身前。
盛玉年自言自语地道:“直到看见穆赫特,看见牠挖出心脏,剜掉眼睛,牠让我吃掉牠……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不懂爱,我没学过,学也学不会。但我哭了,生平第一次,我的眼泪白白地朝牠流淌……没有理由,只有心底的沉默。”
“我的爱不是真的,”盛玉年说,“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爱牠。”
天空落下雨水,伴随哽咽的风声,炽热的,发烫的,颤抖的,大颗大颗,沉重的,砸在他的双手,手腕,以及膝头。
“可我的眼泪是真的。”盛玉年说,“这个没什么好说,长眼睛的生物都能明白。”
盛玉年皱起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穆赫特,你能别哭了吗?”他嫌弃地说,“真的烫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其他蜘蛛:*害怕,议论纷纷,说小话*穆赫特已经变了!牠变得好可怕,我们不要和他待在一起!
盛玉年:*安详地躺在椅子上*噢,那我就躺在这里,安度余生……
穆赫特:*猛地冲进房间,开始爆哭,哭出六根水柱*我不要你离开我!我要把这里淹没,让你无处可去,只能趴在我身上!
盛玉年:*很生气,狠狠地敲打蜘蛛的头*住手,我不许你这么哭!
第98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八)
穆赫特想要触碰人类的手臂,他的手背,指尖,发梢,全部的血肉与骨骼。
牠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他的所有的人生,人类的命运之线错综复杂,每一根都在自己的掌心缠绕,每一根都与自己紧紧相连。
骗子。
牠浑身发抖。
骗子……既然说不爱我,那我为什么能在你的心上看见自己的名字?
穆赫特捂住脸孔,但泪水还是源源不绝,浸湿灼热的皮肤。
我的爱侣失去了一双眼睛,又在造物主那里蒙受磨难,二次坠落进地狱。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如今他美丽的面容有了瑕疵,可怜地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没有丰厚的珍宝供奉,没有忠诚的奴仆驱使,一个人孤身赶来这里,而我却一无所觉!
就像心头肉被剜了一刀,还扔到了地上给人踩踏,命运的魔蛛痛不可遏。牠小心翼翼地挨碰着人类脆弱的皮肤,看见手背上神血的痕迹,更是颤抖得发不出声音。
……为了我,他甘愿与神抗争。
盛玉年真是没办法了。
他伸出手,向前试探着穆赫特的脸,果然被他摸到一张哭得湿漉漉的滚烫皮肤,再往中间一探,抚摸过颤抖的薄唇,挺拔的鼻梁……好的,摸到一对半闭的眼睛了,再往上一点,不错,第二对,再往旁边摸,往中间摸……很好。
盛玉年找准位置,没好气地往他的眉心一戳:“说话,别光对着我哼哼唧唧,抽鼻子。”
魔蛛炎热的鼻息胡乱喷过来,盛玉年立刻就被两条强健有力的臂膀抱了个满怀,好像在肌肉特别虬结的滚筒洗衣机里来回翻滚,最后贴成了一个人肉小饼,镶在一对热意盎然的胸大肌里头。
蜘蛛的八条腿更是哆哆嗦嗦,颠来倒去,足肢尖捣得地面“格楞楞”乱响,仿佛到盛玉年耳边开了个手足无措的打击乐队。
“我好想你,我想你想得受不了了……”穆赫特喘息着,哽咽地说,用鼻梁紧紧摩挲他的侧脸,鬓角,颈窝,“没有你,我宁肯死了才好……你杀了我吧,你把我的命也带走吧!”
盛玉年叫他揉得乱七八糟的,眼前又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心头不由火起,在恶魔身上“啪啪”地揍了好几下:“发什么疯,有话好好说!”
他的拍打不痛不痒,反倒加倍激发了恶魔的狂热与激情。穆赫特死死地拥住他,用嘴唇和皮肤感知他的温度,他的触觉,恨不得把人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吸着咽掉。
穆赫特亲着他的头发,他的前额,他的鼻尖,嘴唇,裸露的每一寸皮肤,然而牠不敢碰他空荡荡的眼窝,到最后,也只是把人嵌在怀里,纵身跃上笼罩了整座尖塔,纷披数万米的蛛丝瀑布。
血色的魔蛛疾速穿行,飘荡在这些缥缈如星光的蛛丝当中,牠连续跃进三个编织出来的传动法阵,盛玉年只觉得耳边风声作响,片刻之后,他已经抵达了地狱权势的最高点,尖塔的最后一层。
此处早就被穆赫特改造成了另一个蜘蛛巢穴,牠粉碎了七环领主的黑曜石长桌,将牠们的僭主印章一并抛进暗渊的岩浆涌泉,七种原罪的七种象征,此刻全被蛛丝侵蚀、覆盖,雪白的蛛网状冠冕闪耀在尖塔顶端,犹如新娘的头带,为火狱披着终年不散的丰厚白纱。
穆赫特还为盛玉年准备了种种奢侈的布置,华服美饰,珍奇陈设,无不堆成小山,然而盛玉年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能看见,此刻也顾不得看,他被蜘蛛重重地压在蛛网中间,快要烦死了。
“伤口还疼吗?”这时候,穆赫特才能安心下来,专注地观察人类的眼窝,“疼得厉不厉害?”
盛玉年无所谓地说:“刚落下来那会儿疼,现在就还好吧,没什么感觉。”
“刚落下来的时候疼?”穆赫特连忙追问,“怎么会,是不是撞到哪里了?快,我看看……”
牠想伸手,又嫌爪尖锋利,情急之下,差点拿舌尖舔开盛玉年的眼皮,亲口去里头探一探。
盛玉年想翻白眼,这阵子也翻不起来,他没好气地说:“是天堂的眼睛被收回去了,所以下地狱的时候才疼,除此之外,就流了点血,别的也没什么……”
穆赫特愣住了,牠嘶哑地问:“天堂没有身患残疾的灵魂,造物主给了你一双好眼睛,但是……”
“但是我不要,”盛玉年随意地道,“祂就收走了,没什么,反正我也打歪了祂的鼻子。”
霎时间,魔蛛大发雷霆,心碎得几乎立刻死去。
“天堂的造物当然与地狱的法则相互排斥,祂给你的眼睛会活生生地在眼眶里烧熔啊!”牠哭了起来,“你怎么可以经受这样的痛苦?我愿意挨上一千一万刀,也不想你遭了这样的伤害!”
牠一边哭泣,一边暴跳如雷,咆哮着亵渎的恶毒诅咒,牠诅咒神祇,诅咒造物主的虚伪和残忍,诅咒直到万万年后,无信之人将会充斥祂的每一处庙宇,将祂从天国驱赶至晦暗的遗忘之地!
牠骂得太狠,哭了又哭,盛玉年实在无可奈何,只能故技重施,摸索着找到牠的脸,把牠拉下来亲了口,第一下没亲准,亲到腮帮子上了,第二下亲到下巴,第三下才亲到嘴唇,给牠一点小甜头。
“好了好了,”盛玉年没想到牠的反应会这么大,“都过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穆赫特的心快痛死了。
牠严肃地说:“我一定要给你一双新眼睛。”
盛玉年:“呃……好的?”
盛玉年忽然想起来什么,赶紧推拒:“先说好,我不要你的眼睛,你的眼珠是红的,眼白是黑的,安在我身上会很难看。”
穆赫特的肩膀耷拉下去,好沮丧。
“那我就给你编织一双新眼睛!”魔蛛打起精神,“我会给你织一对最美丽,最清澈的眼睛……”
牠小心翼翼,无比温柔地亲了亲盛玉年的眼皮,嘴唇一触即分。
“……就像我记忆里的那样。”
牠的蛛腹喷吐出一段崭新的,精巧结实的蛛丝,蜘蛛用八条步足,将它轮番送到身前,在手爪上交织出繁复的图案。接着,牠的双手径直伸进人类的身体,就像伸进一汪泉水,将那截蛛丝编进人类的宿命之网。
盛玉年看不见,更不知道牠是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再然后,那些星光熠熠的蛛丝越喷越多,穆赫特就像一架巨大狰狞的纺车,八根步足来回翻转、钩绕,缝制出一个又一个精巧的法阵,将它们层层叠加,按照星辰的轨迹,精密地贴合在一起。
世界在牠眼中是由丝线组成的,牠能拆解,就能重建。
最后,魔蛛的脸颊也裂开了,伶仃锋利的鳌牙四绽开来,犹如可怖的针头,固定着针脚的痕迹,牠编得飞快,盛玉年耳边尽是有条不紊的“簌簌”声,有点像蚕食桑叶的动静。
终于,两枚发光的小茧从蛛丝中脱胎,仿佛成熟的果实,掉落在穆赫特的掌心。
“忍一忍哦,”穆赫特可怜巴巴地哀求,“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了。”
“真有趣,”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说,“这通常是我在床上对别人说的话。”
穆赫特睁大眼睛,懵懂道:“嗯?”
“……这通常是我在床上对你说的话。”盛玉年无奈道,“行了吧。”
穆赫特弯起六只眼睛,笑眯眯地说:“嗯!”
小茧发出轻微的破裂声,裂开的茧壳中,躺着两枚黑白分明,光润清澈,宛如活着的眼眸。
穆赫特伸出长舌,舌尖分瓣绽放,犹如觅食的蛇,柔软地包起一颗眼睛。恶魔的鳌牙再次抱住人类的头颅,继而用湿热的唇舌分开人类空荡荡的眼窝,在里面亲密地舔舐了一圈。
盛玉年:“!!!”
穆赫特的胸腔发出温柔的共振,提醒道:“不能乱动的……”
这你让我怎么不乱动?!
盛玉年张口结舌,彻底僵住了。
水声淋漓,恶魔的舌头缓慢而温柔地挤开瘪下去的眼皮,在其下空无一物的肌理组织上粘腻地爱抚,利用滚热的温度,将那里润泽得湿滑起来。
盛玉年呼吸急促,头往后仰,一直往后仰。古怪的痒意如此鲜明,不加隔阂地在神经上狂乱骚动,仿佛穆赫特舔舐的不是他的眼窝,而是直接舔在他的大脑皮层上。
他的后脑勺阵阵发麻,全身的骨头都在酥软地哆嗦,想要推开恶魔,已是没有一丝力气,想要开口骂人,喉咙里也只能发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呓语。
穆赫特松开舌头,伴随着湿漉漉的津液,将一枚眼球安置进他的眼眶。
“这一边好了,”魔蛛松了口气,迷恋地,安慰地亲吻着爱侣发颤的皮肤,在他的脸颊和嘴唇上留下一串细碎炽热的啄吻,“没事的,没事的……一开始可能有点痒,但用不了几天,你就能重见光明,再也不用担心看不见的问题了……”
盛玉年又快崩溃了。
……比起看不见的问题,我现在更担心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像一个被人蛛泰山掳走的人质,被两片胸肌夹着,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这就是看不见的下场,我被胸肌绑架了。
穆赫特:*哭喊*不——我不允许你看不见,你是最完美的!
还是穆赫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对眼睛*这就是我的礼物,你要永远看着我,看我向你表达爱意!
盛玉年:*昏倒了,但是装的,因为他不想永远看一头雄蛛对他跳求爱舞*zzz……
第99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九)
盛玉年气不打一处来,刚想破口大骂,就被穆赫特急急忙忙地按住了嘴唇。
“嘘,嘘……”蜘蛛焦灼地哄劝,“再坚持一下,织丝正在和你的血和肉融合,乱动是要错线的!”
盛玉年只好先忍着。
仿照方才的方法,穆赫特再衔起第二枚眼珠,轻轻地在盛玉年的左眼皮上舐着,恶魔的舌头滚热,将他微凉的肌肤也熨得滚热。
一瓣分叉的舌尖挑起他紧闭的眼皮,顺着曾经烧伤的肌肉延伸进去,它搅动,轻吮,小心地摩挲,令盛玉年发抖,像高烧不退的人一样恍惚。
这很亲密,这比性爱还要亲密,同时比性爱更加危险。盛玉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程度的恋情,他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因为现在就算想走,他也走不掉了。
穆赫特遏制着饥饿的食欲,牠全身心的战栗,以及如在云端的梦幻幸福,将爱侣的眼窝细细地舔舐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里重新变得柔软而湿润,牠才松开舌尖,调整位置,放下第二枚眼睛。
盛玉年的两边眼眶好像在渡劫。
又燥又热,又疼又痒,新肉生长是什么感觉,他此刻的感觉只会比那剧烈几倍不止。穆赫特急忙捏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抓挠那里。
“马上就好了,不要抓呀……”魔蛛苦苦哀求,着急忙慌地开始用下肢的步足编织敷带,不一会儿,一条蛛丝的冰凉系带就完工了。
牠赶快给人类贴在眼睛上,紧紧地缠住。痒痛的热意消退大半,盛玉年满心的不爽,总算有所舒缓。
见人类还是生气,穆赫特心疼地抱着他,连连在他的皮肤上亲吻了许多下。
“很快就会痊愈的,”恶魔向他承诺,“过不了几天,你就能适应新的眼睛了!”
盛玉年面色不善,冷冷道:“怎么,看你刚才舔得那么高兴,还想多舔几下?”
穆赫特即刻告饶,小声咕哝道:“因为我好想你,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我……每个红月升起又落下的间隙,我都在哭,我睁开眼睛是你,闭上眼睛还是你,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将地狱和全人类的命运都断裂在手中!”
牠恶狠狠地说着威胁的可怕言语,话锋一转,又冲爱侣虔敬地道歉:“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真是对不起,我亲亲你,给你赔罪好吗?”
盛玉年不知道这是赔的哪门子罪,但魔蛛的嘴唇已经密密匝匝地布满了他的双颊,嘴唇,下巴和耳根,人类“啧”了一声,伸手揪住牠的头发,让牠的嘴远离自己的脸。
穆赫特眼巴巴地望着他。
盛玉年歪着头,忽然问:“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给神的鼻子上来了一拳?”
“没有,”穆赫特惊喜地回答,“你是因为这个才下来的吗?你把祂的鼻子打出血了?”
盛玉年的笑容变得狡狯,又有点温柔。他撑着头,促狭地说:“你往下亲,我就把这件故事告诉你。”
话音刚落,穆赫特灼人的双唇就落在了他的颈侧,扣子飞快地扯脱,恶魔粗糙炽热的手爪,跟着笼罩到了那片光洁柔软,玉似的肌肤。
盛玉年唇边噙着笑,他靠在蛛网上,伸手抓着穆赫特头顶的漆黑犄角,继续往下按。
“再朝下……一些。”他低声笑道,“好孩子,你不想吃糖么?”
穆赫特的六颗眼珠激动得发红,恶魔裂开非人的畸口,此刻,牠滴落的涎水带着无法自控的剧毒,瞬间蚀断了人类的腰带,将蔽体的衣袍变成了一张破碎的包装纸。
人类的笑容变得更加狡黠,他伸长了两条雪白的腿,勾着雄蛛的脖颈,用脚后跟在牠的脊背上轻轻一踢——并非往远了踢,而是往近了踢——他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却做出了比任何挑逗都要诱人的许诺。
魔蛛立刻用爪子捏住人类的窄瘦的腰腹。
牠又饥又渴,饿得难受,迫不及待地将爱侣许诺的甜头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吃了三四遍。如果不是盛玉年最后担心自己气血不足,又得在地狱里死上一回,歪缠着把穆赫特的脸搡到一边去,牠还能再多吃好几遍。
历经千难万险,饱尝了几十个世纪的牢狱之苦,穆赫特终于迎来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因为盛玉年暂时还看不见,不太好自由行动,起先牠织了一个丝囊,把人类缠在自己怀里到处走,用鬼婆的话说,“就像个头胎抱卵的笨蛛一样”,然后被盛玉年无情镇压。
穆赫特只好重新连了一根蛛丝在人类手腕上,支柱网络再一次流行起来,只不过这一次,蜘蛛们的网络经由地狱中心向外辐射,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地狱。
盛玉年的眼睛还没好,不过可以上网,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白天没事了就上网刷刷资讯,潜水了解地狱里的全新八卦——有一半都是关于自己的,晚上没事了就召唤地狱的统治者陪睡侍寝……日子过得好像比生前还要舒坦滋润。
下一次红月升起的时候,盛玉年眼睛上的敷布终于可以摘掉了。
穆赫特解开牠的蛛丝,先给盛玉年挡着周围的光线,等到他适应,才慢慢放手,让他注视着身前的大镜子。
世界为之一清,失明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重现光明,盛玉年才知道,原来健康的视力是这么宝贵的东西。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转动眼睛,他原先的眼睛是更深的棕黑色,如今穆赫特为他编织的颜色稍微浅一点,带点温柔的褐,更显得眼波清澈,流转动人。
“这双眼睛好吗?”穆赫特期盼地问。
盛玉年微微一笑,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很不错,你做得非常好。”
然后,再给牠一个奖励的吻,魔蛛的尾钩毒针就摇晃着甩起来了。
只是环顾周遭,盛玉年总能看见若有若无的线,横贯在他看见的任何事物当中。
“这些是什么?”他奇怪地问,“我好像能看到一些线……”
“命运的织网,”穆赫特纠正道,“它们是命运的织网,你是我的伴侣,给了我一双眼睛,那我将自己的权能分给你,又有什么不对?从今往后,你就是地狱的另一个统治者。”
恶魔想了想,改口道:“不,你应当是最大的统治者,因为除了地狱,你还拥有我。”
盛玉年一愣,他望着镜中的自己,以及站在自己身后的穆赫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吧,”他饶有兴致地说,“这个位置还算让我满意。”
既然恢复了视力,穆赫特便教他如何使用新获得的能力。
盛玉年开始理解双胞胎说的话了,他们说穆赫特的眼睛可以看穿一切,看穿一个生命的起始与终结,现在他同样有了这种预感。
清晨,他在窗边发现一只小蜘蛛,只要拈住命运织网上的线,他就能看见这只小蜘蛛过往的遭遇,以及它今后又会遇见什么样的好事和坏事。如果他想要修改一个生物的命运,让他经历一些好事,那么只需要将对方身上的丝线牵扯到明亮的网上,同理,要是想叫一个生物的霉运伴随他终生,那么也只需要将丝线牵扯向晦暗的网。
这项权能如此神奇,又如此令万物惊惧,以致就连盛玉年这样的人,都明白自己必须学会何为“慎重”。
“你瞧,这是七原罪的命运织网。”他坐在穆赫特的蛛腹上,穆赫特慢悠悠地驮着他,行走在蛛网牵连的殿堂内。
魔蛛将七面色泽不一,闪耀着黯淡光泽的繁复织网指给盛玉年看。
一个人的命运越是波澜壮阔,他的网也就越奇异复杂,关联着越多的过去和未来,而七原罪的网,是盛玉年生平仅见得虚幻庞大。
“我一直把它们放在这里,没有处置,为的就是等你回来,让你和我一起做出最终的判决。”穆赫特冷笑,“所以牠们痴心妄想,竟觉得牠们可以逃过我的报复。”
盛玉年盯着面前的七张网,现在,他或多或少地理解了七环的原罪,理解了牠们心中的恐惧的缘由。如果牠们不亲自动手,将穆赫特封在无底暗渊,那么蜘蛛的网只会将牠们彻底笼罩,穆赫特会像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一样,永远凌驾在牠们头顶,摆布恶魔永恒的一生。
真可惜,他的唇边绽放笑容,理解归理解,你们现在已经是我的玩具了。
“我在想,要不要把牠们的肢体磔碎,扔进岩浆,令原罪不灭的灵魂经受永世的熔炼苦痛!”穆赫特嘶声说,“但我想来想去,这个方法终究俗套,可一般的酷刑,又对原罪全无作用……”
盛玉年低下头,好奇地用手指拨动着那些织网的蛛丝,他本想撑在那钻石的基座旁边,不料手肘一滑,将蛛丝揉到了下方完全不相干的盒子里。
盛玉年:“呃,我可能刚刚把嫉妒的命运倒在了……熔岩角河马的盒子里,恭喜,看起来牠要在灼热的大屎堆里翻滚上三百年了。”
穆赫特:“?”
第100章 塔兰泰拉喜剧(完)
穆赫特表情怪异,盛玉年显然觉得此事颇为滑稽,憋着笑忍了半天,哼哧哼哧地说:“要是你还有什么别的安排,我就先把他的网捞起来——”
“……不用了,”穆赫特说,“让我……我先看看。”
蜘蛛越过盛玉年的肩头,在嫉妒破了一块大洞的蛛网上来回扫视,又看向下方的角河马盒子。
穆赫特哈哈大笑。
魔蛛响亮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堂内爆发,回音跌宕,逐渐共振出雷鸣般的震响。牠的三双眼睛都笑得闭了起来,在脸上弯出三对扭曲的弧线。
“我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牠大声说,“实际上已经笑出来了……但我一点也不想为牠们流眼泪,所以我就直接烤干了。”
牠把盛玉年抱在手上,乐不可支地亲吻他的脸颊,眉心。
“你知道……我一直很生气,”穆赫特说,“在你没来之前,我不得不承受几十个世纪的残缺之苦,你来了之后,我又眼睁睁地看着牠们伤害你,把你从我怀中抢走。我的愤怒徒劳地燃烧着,我的诅咒和憎恨也只是白白给牠们增添笑料……我总在退缩,总是无力。”
牠沉默下来,盯着枉费力气,被一堆光溜溜,热腾腾的角河马挤得变形,绝望挣扎的嫉妒,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哪怕我已经重新长回了眼睛,这种感觉还是萦绕在心里,让我觉得,不管我怎么折磨牠们,报复牠们,牠们都已经赢了,因为七重原罪如此彻底地扭曲了我的身心,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带着牠们的烙印。”
穆赫特喃喃地说:“但就在刚才,我才意识到这种想法是愚蠢的。”
牠面无表情,用爪尖拨动了一下傲慢的网,令原罪之首在惊惧中颤动。
“玩具就是玩具,”命运的魔蛛说,“除了我真正爱着的,崇敬的那一个主人,谁也影响不了我,牠们不过是浮现在命运之海里的战利品。”
其实你这样,不就是从一个坑里跳到了另一个坑里吗?
盛玉年托着下巴,笑而不语,没有说话。
既然这头傻乎乎的蜘蛛一头扎进他的坑里,永远在那里安家落户,而他也心安理得地摆布着牠全部的心脏和灵魂——他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最后,盛玉年摸着穆赫特的头,颇为认同地拍拍道。
·
他们的婚礼在六个月后举行。
和上一次的仓促截然不同,这一次的婚礼,蜘蛛们倾巢出动,令整个地狱飘荡着浩瀚的礼赞,恶魔打散终年不散的硫磺云,驱逐苍穹中咆哮的紫红闪电,令火狱中的星空得以展现。
尽管穆赫特已然蹲伏在名为命运的巨网上,用步足控制着地狱众生的过去和未来,但出于前车之鉴的警示,牠还是谨慎地做着二手准备。
牠勒令蜘蛛押运原先七环的旧部,将六千六百六十六只战败的大恶魔血祭给地心深处的混沌本初。血腥的烟花响彻七天七夜,整个地狱回荡狂喜的呼啸,见证了这对新人的结合。
地狱牧首穿戴庄严,头顶铁荆棘的冠冕,后背是亵渎的符文光环,一个细细的金丝圆眼镜架在纯黑的山羊头鼻梁上,把牠方形的瞳孔衬托得有点搞笑。
牠开口。
“万孽的魔子,不要遵行伪善的律例,不要谨守上方的恶规,但你是否愿意成为这个罪人的配偶,成为他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
“无论你是残缺还是完美,是贫穷抑或富有,是美貌抑或丑陋,都爱他,臣服他,向他下跪,崇拜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末世尽头?这样,你必从他的杖下经过,必被他终生约束。”
穆赫特激动得说不了话,牠的三瓣舌头哆哆嗦嗦地结成一团,八根步足也差点站不稳。
牠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大喊道:“我愿意,我愿意!”
盛玉年:“?”
不是,这个誓言好像跟我以前听过的不太对。
地狱牧首肃穆地颔首,继而转向盛玉年。
“二次堕落的罪者,不去侍奉偶像,并且亵渎祂的名和体,你是万事的表率和榜样,但你是否愿意成为这个恶魔的配偶,成为牠的丈夫,与牠缔结婚约?
“无论牠是残缺还是完美,是贫穷抑或富有,是美貌抑或丑陋,你都要爱他,接受牠的臣服,向牠伸出手背,支配牠,永远对牠坚定不移,直至末世尽头?这样,你必握着你的杖,将牠充满爱意地轻轻鞭挞。”
盛玉年:“……”
盛玉年的额头上缓缓滑落一滴汗。
好的,现在他可以确认了,这的确是地狱魔改版的结婚誓词。
穆赫特六颗眼珠子爆亮,用巨量的期盼和渴望,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盛玉年的嘴角抽动一下:“呃,我愿意。”
“以火狱和永恒的罪孽为名!”地狱牧首大声宣告,“我宣布,你们已于此时,于此地正式结合,缔结婚姻的契约!”
羊头牧首隆重地敲下印章,用一声巨响,将魔蛛与人类的灵魂牵连在一起。
所有蜘蛛都在声嘶力竭地欢呼,喝彩,穆赫特也在狂喜中欢呼,喝彩。
牠兴冲冲地举起钻石,血红荆棘与鲜红蛛丝缠绕成的新娘捧花——盛玉年确定以及肯定那绝对是新娘捧花——向后一扔,于是为了争抢捧花,满场的蜘蛛和大恶魔都开始尖叫着相互踩踏,殴打,拼命撕扯对方的礼服,头发,多余的肢体翅膀,还有奶头上的穿环。
盛玉年:“…………”
老天爷,我还不如瞎着。
地狱在这场婚礼中狂欢了九个日夜,闪亮出炉的新人也在他们的婚房里厮混了差不多的时间,真是可喜可贺。
·
一年后,盛玉年暂时玩腻了七原罪的命运之网,他决心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做。
地狱里的罪人五花八门,多种多样,而且论起“究竟为何会下地狱”,当中涉及到一套复杂的考核系统。所以,一个单纯自杀的人,很有可能和罪大恶极的军火商一块来到这里受苦,而另一个连环受杀人犯的灵魂很有可能无人问津,就此消散在死刑的处决现场。
正因如此,盛玉年才得以在地狱搜罗起一批各国演艺圈的人才,并且见到那些古往今来的天才创作者。
他骨子里毕竟还是个演员,将出色的剧本,独到的剪辑设计,配音配乐,以及优秀的导演和同僚视作最重要的资产。生前,盛玉年便抑制着自己的贪心,他很少玩弄同行业里的人,因为他知道,比起疯狂和死亡,这些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现在,他早已是地狱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再不随心所欲地搞点作品,岂不是辜负了这个地位?
盛玉年遂一头扎进创作的海洋,他决心大力挖掘演绎行业在地狱里的发展潜力,机械恶魔与视听恶魔应运而生,接着,他又在各个领域内招收演绎恶魔,用不了两三年的工夫,手上就收拢了几百个剧本——从比较高雅的《闻见悉达多》,再到比较低俗的《禁断血色:魅魔小妈火辣辣》。
接下来就是成立团队,预备制作计划,设计场景和视觉风格,和导演编剧争论选角……在这里,盛玉年找回了他熟悉的一切,并且打造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游乐场,快要爽死了。
可惜,他爽了,被他忽视的配偶就不爽了。
穆赫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嫁给了夜不归宿的渣男丈夫的勤劳纺织工,天天蹲在网上织啊织,但不像话的丈夫只知道在外头和人应酬,回家了累得闭眼就睡,都不知道跟牠谈谈心,亲亲额头,说声“亲爱的辛苦了”……
穆赫特好委屈!
饱尝数月冷落的雄蛛发起醋来是很要命的。
牠在网上大发雷霆,使地狱的生灵都在死寂中颤栗,紧接着,魔蛛怒气冲冲地跳袭进拍摄现场——并且要保证在恐吓其他员工的同时不伤害他们,也不破坏现场的拍摄道具——掳走了里面的核心演员,牠的配偶。
“你都不和我说话,也不理我了!”穆赫特怒气冲冲,把盛玉年扔在,小心地放在蛛网中间,然后用蛛丝层层缠住,“我要囚禁你!”
盛玉年:“?”
说完这句话,典狱长便充满怨气地控诉起囚犯这段时间对待自己的“冷暴力”,说到急眼的地方,还要用自己的六颗眼珠子,往囚犯脸上喷洒一些烫烫的眼泪。
盛玉年哭笑不得,他想了一下,这段时间好像确实冷落了穆赫特……
“好吧,是我罪大恶极,我恶贯满盈,”他无奈地说,“那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典狱长色厉内荏地呵斥道:“等着吧,我有的是手段对付你!”
然后典狱长就喜滋滋地给囚犯周围铺好软绵绵的枕头,再端水送饭,饭还亲手喂到嘴里,把囚犯抱在怀里,捧在手上地贴了好些天。
十日过去,盛玉年忍无可忍,给熟睡的穆赫特怀里塞了个自己扎的人形枕头,自己脚底抹油,跑得比八条腿的还快。
不消片刻,公蜘蛛愤怒,难过,失意,幽怨……的咆哮,传彻地狱中心的尖塔。
盛玉年停顿一下,跑得更快了。
·
三年后,他们说起孩子的事。
“你真的能生孩子?”盛玉年好奇地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可以抱卵。”
“为什么不能呢?”穆赫特认真地反问,“只要把一丝灵魂和魔力结合,我们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恶魔都能做到。”
牠来了兴致,亲密地问:“你想要孩子吗?我可以把卵囊抱在自己身下,等到孩子们出生了,牠们就会自动认你做父母,或许我们能……”
牠想了想,也卡壳了。
“生孩子似乎没有什么好处,”穆赫特自言自语地思忖,“但是能诞下我和你的结晶,就已经是……”
盛玉年听牠的描述都觉得头大,急忙制止:“算了吧!如果生下来的话,就没有二人世界可以过了。”
穆赫特神色一凛。
“而且以后相处的时候,我一定会分心的,”盛玉年慢悠悠地补充,“哪怕你把牠们赶出去,我心里也会永远留一块位置给孩子哦。”
他当然是骗牠的,他的心比针尖还小,能容下一个“穆赫特”的名字,就已经是极限了,哪里有那么多的空间去接纳便宜小孩儿?
但穆赫特却当真了,牠立刻在自己的命运蛛网上郑重其事地织了一行恶魔文字:不要子嗣。
盛玉年笑了起来。
躺在穆赫特怀里,他悠闲地梳理着牠红如血的长发,把它们编成规整的形状。而穆赫特静静地抱着他,只是满足于当下的安宁幸福。
与此同时,红月升起了,赤色的月光照耀在赤色的大地上,月色里的恶行,罪孽,谋杀和背叛分秒必争地进行,一刻都不曾停歇,但在地狱主人们的宫殿,时间却以诸多温柔,万般静谧的方式潺潺流淌,发出些悦耳的声响。
如此,就是一出喜剧最好的谢幕方式了。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披着白纱,站在婚礼现场*真奇怪,在我下地狱的第一天,我还没预料到未来会是这个走向……
穆赫特:*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让六个眼睛变成喷泉*因为……和你结合的对象……是命运的蜘蛛……*压制不住,还是感动地哭出了喷泉*
盛玉年:*有点后悔,左找右看,却没有发现可以从哪里逃婚*……算了,就这样吧!再见了,我的单身汉生涯。
穆赫特:*大哭特哭*我们一定要生八百个孩子!
盛玉年:*惊恐地想到那一幕,也哭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