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雁一走的捷径,到卫镇时天色尚早。
本以为发生了这种事,大家会闭门谢客,进了卫镇才发现不然。
街头人来人往,两侧店铺亦是热闹非凡,众人说话办事并无不妥。
若非事先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单从外表看,一片祥和。
不过多半因着卫镇多普通人,无法察觉气的流转。
时雁一大致环顾一圈,这些活跃在外的确实都是普通人。
透过修士的眼看,现如今整个卫镇,都笼罩在暗红的炼气之下,尤以北侧最为浓郁。
江湖除去月仙楼,没有别的人炼气呈现这种颜色,难怪会堂而皇之地给他扣锅。
时雁一心道这暗红炼气莫名眼熟,似是在哪瞧过,那思绪一闪而过,不及被他捕捉。
倏然有人着急忙慌地从旁借道,撞开他往北侧跑去。
森寒之意自后方袭来,与时雁一短暂相贴。
那瞬间,时雁一直觉像是有庞然大物穿体而过,很快地掠向远处。
此时天色骤然暗下,原本满是生活气息的地方转瞬好似幽冥潜入。
别说人了,连鸟雀虫鸣都不可听闻。
时雁一眼下无暇顾及其他,专注于眼前环境。
铺陈在面前的景象除了配色阴间,没有那么热闹外,和现实中的卫镇无甚差别。
进来前暗红炼气最浓郁的地方,便是北侧的卫家。
时雁一循路往那边去,一路没有阻扰地到了卫家门口。
扑面而来的寒意袭了一脑门,接着响起不知哪来的阴间配乐,夹杂有女子尖利带着些许癫狂的笑。
“谁人闯我卫家门,心啊肺啊留下来。”
时雁一脚下一顿,身后的门吱呀呀地合了起来。
那笑声和着自编的曲目,一味地哼唱,诱人深入。
要说卫家不愧是大户人家,外表低调,进门却觉奢华。
院中回廊圈起了一座人造的景观湖,边上堆砌着成片的假山群,中间辟开的通道能容纳两三个成年人并肩通行。
湖底铺有厚实的一层鹅卵石,水色清澈。
水面偶尔有几处食饲残渣剩余,湖中应是养过不少游鱼。
如今这里没有了人气,显得僻静空旷。
时雁一跟随着从前厅到了西厢的一间别院。
墙里遍布逆时节生长的白色泡桐,团簇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见砖瓦原本的颜色。
风一吹拂,张牙舞爪。
空中还飘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
时雁一假作欣赏着满墙泡桐花的景色,旁侧有风过,低声絮语不绝于耳,皆在催促着快些往前。
他乖顺地踏过院门,却不想那瞬间有什么东西刮过周身,连素来平静的识海都乱了一息。
“外乡人来此作甚,我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速速离去!”
时雁一愣了下,抬眼望向声源处。
只消一眼,后颈都在发麻。
那处本是院中搭建来方便植物攀爬的藤架,此时缠绕着婴儿手臂粗细的根茎,墙体修饰同款的白花泡桐间隔性地散开其上。
这些都还能按自然界生长规律解释。
可是再往上看,泡桐花团锦簇着的分明是人的躯干,花蕊自四方朝向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青丝与枝叶彼此烘托,青年人的身形挤在植物的枝干中。
不……更像是本为腿的位置化成了植物的根系。
“那多有叨扰,我这就离开。”
时雁一配合着对方,准备依言退出去。
脚下刚一动作,不知刺激到了她哪根神经,原本岁月安好的枝条陡然抽长,迅猛地冲过来。
暴涨的植物行动过快,不等时雁一过多反应,迅速将他捆了个结实。
这还没算完。
那些白花跟着枝条一并围过来,硬是把他当成了直立的木桩,还带修饰点缀的那种。
“母亲总是教导我,来者皆是客,她今日不在,便由我做主招待客人,力求宾至如归。”
那人突然兴起改了决定,将误入的时雁一强行留下。
时雁一被枝条封着口,不明白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震惊地心想,“可谢谢您了!”
许是心声泄露,在他身上充当照明灯笼的泡桐整齐划一地面朝他。
时雁一仿佛成了吸引向日葵的太阳,被众多花骨朵行此注目礼,惊悚之余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下一秒,泡桐花爆浆似的滋了时雁一满头满脸的血。
素来只有时雁一用己身能力给别人‘洒狗血’,这会角色颠倒,他整个人懵在原地,脑壳嗡嗡。
出于本能地摒住了呼吸,他虚起双眼防止更多的液体流入眼中。
奇异的花香在蔓延的血水下愈发浓郁。
时雁一索性闭眼,防止识海被入侵。
而此时,敏锐起来的听力捕捉到了他人的到来。
来人未受到热情招待,没有诡异曲目,没有女子癫狂的笑声,甚至裹缠在周身的枝条都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时雁一听见对方进了西厢别院,想必也见到了院中的情形。
短暂的沉寂后,那微声细语招待他的卫家女,称呼来者为“主人”。
“现在还不到时候,莫要做得太过。”
来人见着院中景象,态度不温不火,只交代人切勿操之过急。
时雁一双眸失焦,不等探明来人身份,浓厚的倦意袭来,加之吸入了过度的异香,再无以抵抗,沉沉睡去。
“……主,楼主……”
时雁一沉入湖底的意识被唤起一丝清明,影影绰绰的画面浮起又消失,遥遥地响起谁的呼声。
他猛地一激灵,想起自身处境,挣扎着清醒过来,先被面前放大的几根手指吓了跳。
那瞬间本能占据上风,时雁一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力道惊人。
黎孟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眼中满是不作伪的担忧。
时雁一将惊讶吞下,没想到此前遥遥见过一面的人,会以这种方式迎上前来。
“楼主突然倒地不起,可是有什么沉疴?”
对方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地来了这么一句。
时雁一微扯嘴角,没顾上接话,对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清楚江湖上的传言。
“捕风捉影的事,黎少主不必在意。”
黎孟夜闻言轻笑,不再此多做纠结,一并将此事揭过。
“黎少主既然来此,想必我们目的一致,不如一同前往?”
黎孟夜没有拒绝时雁一的提议。
往卫家的路上没看见多少人,偶尔有几个也都行色匆匆。
两侧的店铺更是不到日暮便已打烊。
又过了一处大路拐角,尽头已经能见卫家的门楣。
卫家的外墙较周边人家修葺得稍高,白墙上罩有墨色的瓦砖。
正侧大门则相当低调。
黎孟夜叩响了门环。
没一会,卫家的小厮来开了门,见着他俩也没问名姓,直接示意他们跟随去往正厅。
时雁一顺着回廊的走向自然投放视线。
九曲回廊,亭台水榭。
清澈的湖水中鱼群摆着尾巴,悠闲地从湖的这一头晃到另一头。
前院到正厅的路很快到头,他收敛起发散的思绪。
恰在此时,厅中等候的人站起来,卫家的受人招呼他们落座。
“卫夫人。”
黎孟夜拱手回礼。
“想必两位已然知晓我家中的事,几日前我院中的多名护院突然不明缘由暴毙,死相惨烈……”
第四章 卫家女
卫夫人不过多寒暄,单刀直入。
“卫镇百年来相安无事,这里的住民素来与修士交好,也不知是何人下此狠手。”
时雁一新奇地望一眼卫夫人,对方言语愤懑,眼中藏有哀色,整体关切的态度与传闻简直判若两人。
卫夫人不曾察觉时雁一的打量,只捏紧了手中的锦帕,说道,“他们的死状着实奇怪,我没敢肆意乱动尸体,二位可愿随我去看?”
说罢率先到前边引路。
他们二人别无异议地跟上,很快到了地方。
停放棺材的偏院可谓别有洞天。
白幡高扬,里院并排数个木棺,棺盖没有彻底合拢,似是为了查探方便。
卫夫人将他们引到偏院,让二人随意,自己站在门口。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搅动着手中的锦帕,眼中有恨意一闪而逝。
时雁一收回打量卫夫人的目光,注意放到院中几具尸身上。
“这伤看着好生奇怪,不像是人能造成的伤口。”
说是修士和普通人的冲突,单看这开口狭长,纵口又极深的形状,更像植物的枝条。
时雁一想起幻境中的卫家女,当下同人打探道,“黎少主认识卫家夫人,以前来过这里?”
“不瞒楼主,在下与他们算是旧识。”
黎孟夜坦言,不避讳地伸手刮过尸体表面的残痕。
“这伤口确实奇怪,不过楼主不妨多关注卫夫人的情绪。”
时雁一闻言略微挑眉。
这时,有丫鬟急匆匆地跑来,神色惶急。可偏偏看到有外人在场,突然不敢提出了何事。
“夫人的丫鬟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我们这边已经检查完毕,府中若有急事,可先行处理,不必顾及我们二人。”
黎孟夜很善解人意地解了围,离他们远了几步。
丫鬟心下着急,眼见着夫人没有真得让二人回避,便凑近了同她耳语。
她说话如蚊吟,隔开如此距离必然听不清,不过时雁一两人不是普通人,愣是将这一席话听了个明白。
丫鬟说的是——卫家女又发了癔症。
“荒谬!”
卫夫人呵斥,丫鬟一下跪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言半句。
时雁一看向这边的闹剧,很没眼力见地搅和进来,“夫人,您不介意我说几句吧?”
他绕行过院中的几口薄棺,走向等候在外的卫夫人。
“您先前说不知何人下此狠手,刻意地引开我们注意,借此撇清关系。可这伤痕,绝非普通人所为,您身为卫镇的话事人,自家中出此纰漏,却丝毫不见慌张。”
卫夫人缄口不言,人已经不见方才的失态。
“我仅仅好奇,”时雁一道,指出对方行事的矛盾之处。
“您既然担心,或者说心存顾虑。为何不事先毁掉尸体,还特地将其摆在偏厅,随时引人探查,生怕没人发现,誓要将此事搞得人尽皆知。”
卫夫人看向尚在棺木旁的黎孟夜,对方事不关己地专注于棺中事物,无意介入话题。
她柳眉蹙起,再对时雁一时态度不再友善。
“空口无凭,公子上来就扣这么顶帽子,又是何意?”
时雁一不回答,径直走到卫夫人面前,也不看人,越过卫夫人的肩膀,看着她身后的空地……
卫夫人想驳斥,瞥见时雁一姿态后陡然失声。
以她一贯眼底不容沙的脾性,第一反应竟不是叱责人不懂规矩,反倒微移眼珠。
她的额前逐渐冒出细汗,嘴唇嚅嗫不见吐言,迟迟没有转头去看。
像在害怕某种看不见又实际存在的东西。
“夫——”
一道尖利叫声截断时雁一的话。
卫夫人猛地退开好几步,惊得跪地的丫鬟赶紧上前来扶,待得她重新站稳后,依旧不敢看向那里。
她自觉失态,用锦帕掩口闷咳了几声,冷声道,“公子不必话里有话,此前另几位外来修士同有疑问,我尽数相告,未有半分隐瞒。”
“那夫人可否让我们一见您的女儿。”
时雁一退而求其次地追问。
“我带你们去。”
卫夫人拂开丫鬟的搀扶,走得裙摆飘飞,急迫逃离此地。
时雁一没有迟疑地跟上。
卫家的西厢别院同印象中一样,院墙上爬满了反季节开花的白色泡桐。
主卧房门虚掩着,依稀可见府中下人忙碌的身影。
“夫人。”
丫鬟们匆匆行礼,又接着忙出忙进,连换了好几盆热水后,床上躺着的卫家独女卫卿卿情况才逐渐稳定。
卫夫人挥退房中伺候的下人,见女儿尚未彻底清醒,便未让人进里屋。
在外间细说近日来发生的事。
“我女儿身体底子素来不错,但自从院中修士连番出事,她人跟着变得奇怪。”
“起初只是食欲不振,我当换季所致的胃口不佳,吩咐厨房做了些许清淡的菜品,无济于事。前日她突然晕厥,请了大夫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只道脉象紊乱,要静养。”
卫夫人垂眸凝望着房内,语气虽然忧心,可面上没什么情绪,给人一种表演的割裂感。
她甚至仍在避重就轻。
时雁一快速扫视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各处摆件中规中矩,未犯明显的忌讳。
卫家女现如今的情况当与环境无关。
只是幻境遭遇带来的冲击太大,让他不得不在意。
这时,里屋传来悉索响动,卫家女正勉力撑起病体,“母亲?”
卫夫人赶忙撩过帘子,几步来到床前,往他身后垫起靠枕,一切做完后才退到一边。
时雁一透过帘子看向床上的人。
卫卿卿面色并不苍白,唇色透着自然的粉,不似卫夫人口中病久了的模样。
见屋中还有他人,卫卿卿摆正姿态,冲他们略微颔首,视线一触即离,是初见陌生人时的反应。
时雁一忽略边上的卫夫人,试探地问了卫家女几句,对方有问必答,乖巧得像个傀儡。
再多的,现在不方便问。
时雁一暂别了卫夫人,打算趁夜深再碰碰运气,卫家女此前拉他入幻境,不像随机挑选的目标。
白日诸多限制,待入夜或许能现出端倪。
第五章 “不担心我有意害你?”
戌时。
卫镇灯火通明,北侧的卫家熄了几盏灯,从空中俯看时,犹如水晶棋盘上坏掉的棋子,颓然退居一隅。
时雁一疾行于屋檐上,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垂散的发丝刮得脸颊生疼。
几乎快到西厢卫家女住处,突然被人从旁处横插一脚,时雁一身形不稳,险些失足掉下去。
而手臂优先动作,先他一步劈面斩向对方。
黎孟夜迎着他冷然的笑,袖中的手指巧妙地掐了个诀,一丝暗红炼气在指尖缠绕片刻,朝卫镇北侧的方向去也。
尔后他从容地化解掉时雁一的攻击,不忘真诚地道一声“楼主小心。”
同时间,卫家西厢别院。
卫卿卿端坐于镜前,正细心打理一头墨色秀发,口中哼着一首曲调,正是时雁一在幻境中听的那首。
谁人闯我卫家门,心啊肺啊留下来。
院中的泡桐无风自动,白色的花瓣雨打叶落似的,纷纷自枝头脱落,西厢的庭院很快被铺上一层白海。
树木的枝条疯狂朝外蔓延,借着夜色,像蜘蛛网一样地结起,等候猎物的到来。
无人察觉的深夜,卫卿卿悄然织起了网,将整个卫家缠裹起来。
另一头的屋檐,两人虽没再动手,仍然维持着无声对峙。
见黎孟夜阻拦意图明显,时雁一索性停下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询问起卫家的事。
“卫夫人和家中独女关系不好?”
黎孟夜嗯了声,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人。
“卫卿卿是卫家夫妇成婚十年后才得来的孩子,夫人对其寄予厚望,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卫卿卿长到如今年岁,完全是照着他母亲的模子教养的。”
这不得心理变态。
时雁一心想。
“卫家男主人不管这些?”
黎孟夜忍不住轻笑,接收到时雁一疑惑眼神。
他收敛笑意,淡色的眸中盛有未散的笑纹,衬得眼晶莹润泽,连万家灯火都黯然失色。
“楼主这是未知全貌,直接跟来了,当真不怕我在其中做手脚陷害于你?”
江湖都说第一居的少主自由惯了,鲜少参与江湖事,也许这正是黎孟夜特地留给众人的印象。
在摸清对方的底之前,时雁一不介意当个泛泛之辈。
“少主当真动了手脚?”他不答反问。
黎孟夜知趣地引开话题,同他说了卫家的另些秘闻。
事无巨细很是详尽,让人怀疑他这不是旧识故交,而是敌人。
交谈将近尾声。
时雁一神色遽然一变,因自身能力,他素来对血味很是敏感。
风中偶然飘来一缕腥气,似是蛰伏已久的猎者终于开始了行动。
“我们去卫家。”
话音刚落人已似离弦的箭冲出。
黎孟夜跟在他身后六尺,夜色遮掩下,嘴角微微牵起。
夜幕下的卫镇安静祥和,但越接近卫家,内心的异样感越发强烈。
时雁一余光掠过两侧大门紧闭的商铺,拐上最后一条主街时,冲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连他都难受得几欲作呕。
这得是灭了多少口。
时雁一闯入卫家,门板猛地撞上墙壁,在夜间格外突兀。
幻境里听闻的那首曲调悠悠地响起。
此时放眼回廊、庭院和屋檐,处处覆盖有植物的枝条,它们像是饿了好一阵子,乍然获得自由,不再刻意掩盖本能的欲望,凡是枝条所过之处砖瓦碎石无一幸免。
时雁一循着白日的记忆逐步深入卫家,越往里闻到的血腥气越浓郁。
但接连闯进了好几处住所都没看见血迹,遑论尸体。
他目光落向西厢别院。
那里枝条蔓生得可怖,连靠近都苦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是你。”
曲调停下,不知何处传来的嗓音脆生生道。
“卫卿卿?”
时雁一提防着周围的枝条,防止它们突然暴走,一面环顾四周,寻找着声源出处。
恰在此时,一抹月白出现在别院门口,对比鲜明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时雁一诧异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她穿戴得体,唇上新抹了胭脂,像是早已知晓会有人深夜前来。
不合时宜的想法窜起。
时雁一脑海中闪过白日卫夫人迎上来的画面,和眼前的卫卿卿逐渐重合。
母女俩真是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本是我的家事,如若外人在场会有诸多不便,可转念一想,能有人在此见证我的新生,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卫卿卿抬起手,袖中的枝条快她一步冲到了时雁一身前。
“您既已来,便随我同往。”
时雁一思绪百转,没着急动作,却不巧此时,一声凄厉的喊叫自东厢传来。
变调严重但声音熟悉,东厢,是卫夫人!
第六章 谁家打人先打脸啊
“小心!”
一声警示自后方传来,因尖叫分心的时雁一瞬间神魂归位,但仍然迟了一步,这次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阴寒的气息围裹而上。
短暂的黑暗后,熟悉的景象再次显现。
同却也不同。
时雁一此前了解过卫镇话事人的基本情况,一家子都并非修士。
普通人成为修士的条件苛刻,非遍尝人世艰辛大彻大悟者不得。
江湖中也有另外的传闻让凡人踏上修行者之路,但其有违天道,被视为禁术。
时雁一沿着池上的一座桥梁步入尽头的凉亭,那里的石桌上存着一盘未尽的棋局。
吸引时雁一的并非黑白两子的走势,而是白子上隐约残留的暗红色炼气。
世人皆道月仙楼是邪魔外道,修的功法倒行逆施,故而炼气呈现暗红,意为不详。
实际根据时雁一现存的记忆看来,楼里没有谁的气是这个颜色。
他只是被推到明面上的挡箭牌,说是觉类修士,也是基于对原主的判断。
时雁一掌管这具身体后,用的一直是自身的能力,与这个世界修士进阶赖以依存的炼气无关。
若非要扯上一点相似之处,大抵动用能力时周身无炼气缠绕。
觉类修士是因天生没有经脉,气息不在体内循环游走,反倒是让他误打误撞地拾了这么一个身份,倒也不算鸡肋。
时雁一立在原地,微微眯起眼。
他回想起从离开月仙楼到踏入如今局面,他几乎处处被动。
先不提那些藏匿在暗处,时刻紧盯着他的粘腻恶心的视线。
当初在客栈时,时雁一曾抓住一只被傀儡术控制的鸟雀,可是对方先他一步撤回了气息,他探查无果。
进到卫镇被第一次扯入幻境,在被幻境构建者五花大绑时,有一人曾到访,并被尊称为主人。
对方甚至没有丝毫掩盖身份的意思——正是同他前后脚进入卫镇的黎孟夜。
如果,时雁一想,黎孟夜就是那个在客栈时就通过鸟雀监视他的人,目的是什么。
黎孟夜对卫家情况称得上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卫家女的转变。
时雁一原本以为幻境里,卫卿卿的形象只是构筑,可结合方才看到的卫家现状,那等浓郁的血腥气根本不可能是无事发生,而造成卫家惨状的卫家女自然不可能还是人类。
如果卫家女现实中已经是那副非人的模样。
玉晏阁使早在流血事件发生时,便出现于卫镇,以其惯常雷厉风行的手段,卫镇这么巴掌大的地块,一周时间足够将其掘地三尺。
可他们始终未曾向外透露只字片语。
更没有将卫镇封锁,由着外头的人进出,尤其是他。
他们不担心别的修士能调查出什么,不是绝对自信,而是基于已成的事实无可改变。
或者,换而言之,如今的卫镇真得还处在正常时间节点上吗!
卫夫人因着自己普通人的身份,雇了许多修士在卫家负责安危,但以她当日的态度,明显忌惮院中修士,甚至对着一众尸体都难掩恨意。
尸体身上的伤痕如果出自卫卿卿,可能基于什么情况,卫夫人那日表现的矛盾之处明显,一边十足惧怕着她想象中存在的东西,一边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相信她女儿没有任何问题。
这其中的一种情绪或许真得是她的,时雁一基于此前的推断——他进入的卫镇并非现实时间轴上的卫镇,而是某人构建的幻境——卫夫人表现出来的矛盾之处就有了解释。
她另一面趋于和缓、满是关切的姿态,或许正是幻境主人加诸其上的!
恰在此时,棋盘上的局势遽然变化。
残留的暗赭色炼气猛地朝他迎面打来!
第七章 趁人之危
这一下来势凶猛,让人猝不及防。
时雁一虽然躲过了致命伤口,脸侧仍不可避免地绽开一道狭长的伤口,殷红血色瞬时流出,在白皙绮丽的面容上落下一蜿蜒,瞧着更添艳色。
啧。
时雁一抹去脸上的血珠,眸色晦暗不明。
在别人幻境里行事处处受掣,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非常不爽。
“主人,对着如此俊俏的一个郎君,您怎么可劲往人脸上打。”
黎孟夜闻言轻笑,兴味盎然。
之前留下的那缕残识一击不中,无以为继地就地散去。
他毕竟不是幻境主人,修者识海相互排斥设防,不能随便叫人看了去,这点哪怕主仆也不例外。
不过,时雁一确实让他意外。
黎孟夜打得就是一个不及防备,想要借着对方思考的空隙入侵其识海,却不想时雁一如此警觉,第一时间躲过要害,这般反应全然不似传说中那个只会依仗月仙楼前楼主行事的废物。
“卿卿,开幻境。”
黎孟夜想着,既然不能从外部窥探,他便主动去接近。
幻境里的景象自方才一击不中后,亭台水榭的场景已然崩塌,不等它显出幻境原本的虚无模样,新的景物紧随着平地而起。
时雁一受环境限制,被牵扯着往前走去。
还未入得厅室,先闻见了藤条抽在身上的沉闷动静。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新的场景生成,时雁一得以窥见原貌。
少年时的卫卿卿跪在厅中,双手端举接近满溢的茶杯,被喝令腰背挺直,若杯中茶水溅出半分,便会迎来卫夫人的藤条伺候。
卫卿卿双唇紧抿,态度很是不服。
她不过是和闺中好友外出游玩,不想碰见了母亲生意上的对手。
卫卿卿素来不愿与不相熟的人来往。
对方和她年纪相差又远,实在想不到能说什么的必要,勉强牵起笑意算作招呼。
只是不知这人如何在外编排,等这事落入她母亲耳中时,已经成了她没有规矩,顶撞长辈。
卫夫人对她管教本就严格,当下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冲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此时更是要求她跪地认错。
地面本就冷硬,正值寒冬腊月,卫卿卿只觉膝盖疼痛,几乎维持不住这姿势。
她刚有调整的打算,身后的藤条先一步招呼上来,只着中衣的身板被抽得一歪,杯盏应声落地,茶水顿时淌开来。
这刺激到了本就在盛怒中的卫夫人,手中力气顿时更重。
卫卿卿伏倒在地,承受着一记又一记好似不会停下的抽打,心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身陷幻境的时雁一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像个木制的人偶冷眼旁观。
于幻境一角藏匿的黎孟夜见他对这一幕不为所动,手指微屈,炼气凝成一息便消散。
幻境主人似有所感,眼前的画面再变。
新的画面构筑到一半,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蜷。
某种气息捕捉到了他瞬间波动的情绪,当机立断地俯冲而下——直取识海!
时雁一封闭识海不及,竟是直接被暗处的黎孟夜捉了空隙。
不妙,他想。
第八章 好奇心害死猫啊
人可以瞬间让大脑充满杂乱无章的记忆,以此来干扰入侵者的判断,却无法抵御其窥探深层次的记忆。
修士的识海分为四层,最浅层里存储的信息最短暂也最杂乱,基本过一天就会忘记。
中层的信息因人而异,修士只要入定就能将繁乱的信息梳理完整,分门别类,入定因此成为修士入门的必修,它能让人在冥想中获得力量。
而再往里,为识海深层,大多数人皆无法触及这一层面。如若硬闯,有去无回者比比皆是。
黎孟夜没有妄自尊大到一路突进识海深层,但他没想到连时雁一识海的中层都未能进去。
此时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扇构造奇特的透明气门。
黎孟夜能望见里面的场景,却被拦截在外,只是眼见着一群同样造型奇怪、穿着浅蓝色服饰的人来来回回,不时地交谈记录。
而他们围绕的对象正躺在形如棺椁的长条器物中,身上接着无数好像能汲取生命力的透明管状物,边上摆放的物件有一面闪烁着淡色的光,上面绘有波动的条纹。
眼前所见的一切超过以往所有认知,黎孟夜因新奇而短时分心,等意识到危险,身体已经生生承受了对方毫不留情的一击。
时雁一将潜入他识海的人一把揪住,借机报复性地一顿痛殴,直至把人甩出识海。
“师父没告诉过你,别随意好奇别人的想法吗?”
时雁一神色中透着倨傲,微扬下巴看向此刻颇显狼狈的黎孟夜。
哈。
黎孟夜擦去嘴角的血,回望着时雁一,他的目光灼灼,面对眼前这人的挑衅反倒挑起了无尽的兴致。
他这模样好似一个人无聊久了,终于寻到了一件称心又有趣的玩具,对方越表现得抵触,越能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擎咬着人不放,希望他只陪自己玩。
而且,如果识海里所见的奇怪一幕属于时雁一的记忆,那么对方的真实来历就有待考究了。
“在下不才,愚笨得很,师父只教了入门,修行全靠自己摸索。”
黎孟夜借着衣袖的遮挡,指尖缠绕起炼气,暗红色的气流拉扯着袖口微微摆动,繁复的契印在他身后逐渐成型。
只是这次,幻境的天然优势没能给他增加筹码。
黎孟夜指尖刺痛,流转的炼气随之一滞,即将成型的印记失去了灵力供养,瞬间被打得四散。
殷红粘稠的血珠砸落在地,溅起一扑尘埃。
“黎少主巧舌如簧,谦逊的时候多半是在哄骗别人放下警惕。”
时雁一并拢的食中二指指腹朝下,其间沾染的血珠反重力地贴附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杀意毕现。
黎孟夜似有所感地落向刺痛的手指,不无意外地瞧见他伤口处冒出的血,正被牵引般地斜指向时雁一的位置。
包括这次在内,黎孟夜是第二次见对方的能力。
他记得玉宴阁放出的消息称时雁一是不可控的觉类修士,又因觉醒能力不久,需要尽快收入阁内加以管束。
江湖对觉类修士的忌惮留存已久,因其曾在江湖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倒不是他们本身的能力有多逆天,而是每个人都表现得很独特。
独一份的东西总是珍贵的,诱人哄抢,甚至虐杀。
哪怕他们什么也还没做,仅仅只是怀璧其罪罢了。
第九章 美人垂帘坐虚堂
黎孟夜垂眼,他的眼皮单薄,做这个动作时,哪怕是在笑着的,笑容也显得寒凉。
他外出游历至今,见过的觉类修士少说也有四五十,但没有哪个能力如此奇特。
能操纵血液,以之前离开月仙楼后一路探寻得来的情报看,无论是己身还是旁人,只要身上有伤口,都能为其所控,相比而言,似乎更容易操纵别人的。
如此一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雁一结契,幻境智取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毕竟同生共死契取的是双方心头血。
黎孟夜要想瞒过一个控血的个中好手,多少显得强人所难了点。
除非——
幻境中发生什么意外。
卫卿卿同他是物理层面的二人同心。
这边黎孟夜刚有所想法,那边卫卿卿福至心灵,一截枝条当空闪现,快狠准地瞄准了后门大敞的时雁一,来势凶猛。
一击落空。
枝条凌空分裂,再次袭来时已经散作六股,直指时雁一的脖颈、胸膛、手腕和脚踝。
而同时间,黎孟夜遽然发难。
二对一局面,不同于之前屋檐上的小打小闹,招招直取要害。
时雁一与生俱来的能力固然强悍,弱点也很明显,他是可以操纵血液不错,但这有个临界值。
好在他大概知道怎么破这幻境。
幻境有时间节点,每一次场景变换都会消耗构筑者的精神力,最初展现的场景未必是倾注心血最多的,但必然是精神力最充沛的,往后渐次减弱。
这是构筑。
而像现在这样放任一部分实际的枝条攻击,将他狠狠压制,让他落于下风,短时内是他们占据了优势,却也在同时提高了维持幻境所需的精神力。
再者,刚刚通过控制黎孟夜的血,短暂同对方共频了一下,这人在暗戳戳结着什么契印,被发现后半路中止。
时雁一不认为对方会就此放弃,不如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地成全他,假意投诚,时机成熟后一脚踹开就是。
反正修士的结契都以血液为依凭,他有自信破除。
血液凝成的刀刃被‘星霜’斩断,黎孟夜手中的长刀刃面反射着白光,直逼时雁一面门。
因为注意力的分散,时雁一将重心放在面前的黎孟夜身上,被后方而来的枝条直接捅穿了肩膀,整个人被迫顿在原地。
而这时,星霜刀的刃尖已然抵在了时雁一眼前咫尺的地方。
“美人垂帘坐虚堂便好,免得受这等皮肉之苦,楼主你说是也不是?”
由于方才的过招已然暴露了炼气的颜色,黎孟夜此刻索性不再遮掩。
丝缕暗红色的炼气自刀柄蔓延至刀尖,而后似蛛网张开,暴涨的气息将时雁一围困在原地。
时雁一没反抗,伤处的藤条已经撤离,余下血色自行编织修复,不多时便止住了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
只是受制于周身的炼气,行动仍然不自由。
黎孟夜收了长刀,沾血的指尖缠绕有赭红炼气,他抬手扼住时雁一的脖颈。
要害被威胁,指腹触及的脉搏却跳得和缓,时雁一瞧着毫不在意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黎孟夜嘴角微勾,原本收束起来的五指松开,转道向下划去,尾指有意无意地蹭过时雁一的锁骨。
此刻他略微垂着眼,身高存在的差异让时雁一抬眼看清了对方眸中神色。
话语调笑带着漫不经心,眼中却毫无笑影,疏冷凉薄的意味凸显出来。
黎孟夜指骨明错的手指落在了时雁一心口,指节攒动,炼气猛地刺入后者胸膛。
时雁一闷哼,应激凝成的血剑转瞬间直抵黎孟夜咽喉,在即将把人脖子扎个对穿又硬生生遏制住。
“咳……”
他被不及下咽的血水呛到,没忍住咳嗽出声,这才意识到刺痛感实际褪去得很快。
随着周身炼气的消散,繁复的巨型印记腾空悬浮在两人之间。
不等时雁一看清上面的文字,那印记顷刻贴脸,径直钻入了脑海中。
彼此识海出现短暂共享。
时雁一得知了契印的名字——同生共死契。
他猛地看向黎孟夜,神色难掩复杂。
“楼主无需意外,”黎孟夜笑着解答时雁一无声的疑问,“我这人相当信任盟友,对盟友也从不藏掖,江湖如有紧急情况,随时共享第一手情报。”
“那黎少主这信任的手段可真独特,一般人消受不起。”
时雁一哂笑,身家性命都握在对方一人手里,可不得算是慷慨极了。
他对着这份大礼,不好好做个回礼怎么行。
“一般人啊……”
黎孟夜立在轰然崩塌的幻境边缘,诧异自眼中一闪而过。
而后他抬指擦去时雁一唇角残留的血痕,声音轻得近似喃语。
“楼主在说自己吗?”
第十章 卫卿卿的过往
时雁一破了幻境,但也在同时间遭到了反噬。
那些未能完成构筑的画面一股脑全部冲进了他识海,属于他人的记忆在顷刻间盖过了所有思绪。
他被迫以旁观者的身份,走过卫卿卿的经历。
正是一年辞旧迎新,卫镇处处张灯结彩,万家灯火齐亮。
此夜无宵禁,无论大人小孩都早早吃了团圆饭,于夜间依旧敞亮的街头,话一些家长里短。
卫家却笼罩在一片压抑氛围中,家中的奴仆跪了一地。
无他,卫家小姐不知何时出了家门,至今未归,问起去向,竟是无一人知晓。
“这小蹄子真是翅膀硬了,没个轻重,这个点还不着家,是准备死在外头!”
卫夫人早前已经砸了好些时辰,手边没有再摔的东西,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谁也不敢出声触其霉头。
卫家老爷自外应酬回来,见着满地狼藉,当下便清楚了缘由,连声劝夫人消气。
“孩子大了知道分寸,你若再事事过问,无非就是徒增不愉快,何必呢?”
“你知道什么?”卫夫人拔高声调,“今天她敢不事先禀明,这时候还迟迟不归,过几日就敢夜不归宿!天天同道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母亲!”
女子脆生生的厉喝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卫夫人逐渐激烈的话。
“你还有脸回来,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卫夫人的怒气陡然爆发,全然失了当家主母的仪态,直直冲到卫卿卿跟前,右手高扬,一巴掌先随着话音落了下去。
卫卿卿被打偏了脑袋,游玩归来的喜悦荡然无存,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向卫夫人。
“怎么,你还不服气了?”
“母亲,”卫卿卿眼中含泪,咬牙直言,“今天是何时日,左右不过和相与的人一道游玩,卫镇统共这么大的地方,我的动向您又怎会不知。”
“我已桃李年华,您却还要事事介入,要知我见了何人做了何事,以关怀我的名义行干涉之事。现在还因这事在这么多人面前给我难堪,试问母亲,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何服气!”
“你竟然还敢顶嘴!”
卫夫人揪住她耳朵,将人往厅中拉扯。
卫卿卿因疼痛与屈辱而面色惨白,听卫夫人细数她犯下的‘罪事’。
“你也知晓自己年岁,依旧任性拒绝了上门说亲的媒人,我日日帮你收拾烂摊子,现如今哪来的底气和我叫板?”
“总是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这时候挑挑拣拣,推来拒去,相看的人未必能看得上你!到时候传出去坏了名声,谁还愿意来同你说媒。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
卫卿卿哼笑一声,泪水湿了前襟,她发髻凌乱,掩在发间的耳朵充.血般的红。
她闻言讽刺道,“原来母亲知晓何为脸面,您在意的从来都是自己,把唯一的女儿当作所有物,一件供你耍乐的物品,一个开枝散叶的工具,打骂随心,宁可听信他人,也不愿相信……”
啪。
又是响亮的一记巴掌。
卫卿卿耳中嗡鸣,脸颊泛起火辣的疼,再次承伤的侧脸肿胀起来,几乎影响到了睹物。
她执意将剩余的话说出,带着自记事起积攒的所有委屈。
“……到头来,您都没有过问我想不想、愿不愿,横竖无非一句我不听话!”
随着话音带起的是无数片闪而过的记忆,短暂但纷杂。
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想要驱散那些画面却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那些回忆跨度极广,几乎涵盖了卫卿卿从小到大的经历,但能留存在人潜意识深处的,多半是让人痛苦的事。
从那些经历看来,卫卿卿的举止但凡有一丝不妥,卫夫人已然藤条伺候,罚跪是家常便饭。
她往来的对象里如若有人行事招其不满,便被卫夫人贴条一股论,言辞偏激不堪入耳。
她去哪里做了什么事,回来都要一一如实禀告,不得有半分隐瞒。
家畜尚有啼鸣的自由,卫卿卿却要被规定说什么话、如何说,错了就被一遍遍纠正,直到卫夫人满意为止。
卫夫人或许从不知自己的言行错处,事事都说为了女儿着想。
年岁渐长的卫卿卿出落得越发像卫夫人,可同时内心滋生蔓长的念头跟着愈演愈烈——她不需要这样偏执到近乎扭曲的爱。
记忆里包含的情感浓烈,孤注一掷般地冲击着时雁一的识海。
幻境已破,卫卿卿不再需要倾注精神力,便将其一股脑尽数分散在了回忆的画面里。
时雁一有些许恍然,顿了片刻才有所动作。
他隔开了黎孟夜伸至面前的手,受到冲击的识海尚未恢复平静,他现在暴躁得很,见不得人假惺惺。
卫卿卿已然不在原处,想也知道,在被拽入幻境前,她原本是想去东厢卫夫人住处的。
时雁一循着记忆,朝最初的方向走去。
黎孟夜望着时雁一径直去往了东厢,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难过。
可同生共死契约传递来的情绪显示,时雁一实际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