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不在?”
滕越问过去, 将她竟然又往后退了半步。
她眼中露出难以遮盖的紧张,嘴上却还在撒着谎,“我的意思是, 我这会要出门去,我出了门可不就是不在吗?”
她这谎话说得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可她越说, 滕越心里就越像是有根细针一般, 不断地向里面扎去。
“那我问你,你见了我,往后退什么?”
这话问得她眼中又有慌乱一闪而过, 若他不仔细盯着, 许就看不到了。
他听见她回答。
“好端端地,突然有人闯进来, 我自是被吓了一跳,才往后退的。”
这话也说得有理,滕越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说谎的高手。
可她这些说谎的本事,怎么就全都用到他身上来了?
好像从他们成婚到现在, 她一直都不太想同他好好说话,先前他还以为她是习惯了这般,还同她闹着玩, 不想,她是真的在糊弄他在骗他。
心头的细针有往心口深处扎了进去, 而滕越却脚下步步上前, 往她身前走去。
他能听见她的呼吸都重了起来, 紧张的心绪从她那双灵动的眼眸里溢出。
这时长星从旁一步挡在了她前面,“将军有话慢慢说。”
长星倒是护主, 可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恶霸坏人吗?他难道还会伤害她吗?
门洞里穿堂风呼啸,却没有吹走此间的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邓如蕴只被这风吹得透心发凉,老天爷可真是会跟她开玩笑,怎么可巧就让他听见了她的话。
她现在说什么他恐怕都不信了,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惊诧有气恼,也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伤意。
邓如蕴不知怎么,心下酸了一下。
她叫了长星。
“没事,将军在同我闹着玩,你先去吧。”
长星回头看了姑娘一眼,邓如蕴轻轻点了头。
这个时候她再让长星挡着,只怕滕越心里要更加怀疑了。
果然她把长星支走,门前再没了旁人,他脚步没再近前,只就那么隔着一步的距离看着她。
她知道他在求一个答案,一个她为什么要躲着他的答案。
可这答案她要怎么说呢?
说她只是拿了他母亲给的钱,来替他把先前的难关渡过去的契妻?
说她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无关紧要的人?
还是说干脆就告诉他,他弄错了妻子,他喜欢错了人
这些真实的原因,她一个都字不能说,她要守口如瓶,这辈子,至少在他娶了真正的贵女为妻之前,一个字都不能说。
那她现在要说什么呢?
她要找什么理由才能让他相信?
邓如蕴莫名地鼻头有些酸,脑子也有些乱,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了,眼下她不论说什么只怕他都不相信。
他就只这么看着她,看得她鼻头上的酸往上涌去,热热地涌在眼眶下面。她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无法应对。
恰在这时,涓姨快步走了过来,“将军来了?”
这一句瞬间似乎将门前紧绷到密不透风的气氛,划开了一条令人喘息的口子。
他对涓姨向来当自家长辈一般敬重,这会涓姨一开口,他紧盯着她的目光不得不错开了几分,可他只应了涓姨一声,仍旧还是盯着她。
涓姨显然是长星替她请来的救兵,这会也看出了两人间的不对劲来,却只道,“家里刚泡了新茶,将军先喝一杯吧。”
邓如蕴不敢乱动,也不敢在旁说话,可他却摇头说不喝了,突然问了涓姨一句。
“外祖母今日没什么不适吧?”
涓姨谨慎地想了想,才道,“她外祖母上了年纪,说不准哪会儿不舒服。”
她瞧着滕越,“将军不用挂心此事,若有事就去忙吧。”
谁料她这客气话说了,滕越却直接道。
“涓姨我没什么忙碌的,也不想自己离开,”他转头直直看向邓如蕴,“我想带蕴娘一起回去。”
他这话说得如此清楚明了,涓姨反而没法同他打马虎眼了。
不过她看了一眼为难到不行的蕴娘,也直接道。
“那将军也得看蕴娘愿不愿意吧。”
显然她没那么愿意,可在此刻也说不出否定的话来,她瞧了他一眼。
“我饿了,先吃饭再说。”
虽是缓兵之计,可这饭吃得却全然不易。
整顿晚饭,他就坐在她旁边,目光几乎没在菜上停留,只侧着眼睛看着她,偶尔视线掠过饭菜,也是夹一筷子放到她碗里。
他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但落过来的眼神看得邓如蕴心慌。
她只觉这顿饭还不如不吃,她实在受不住了,仓促地将碗中的肉菜和面吃了两口,放下了筷子,径直转头向他,却还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吃好了,咱们回家吧。”
临行前涓姨偷偷地问了她一句,“真要跟将军回去吗?我看将军的状态很是不对。”
邓如蕴只能苦笑道,“若还不回去,他只怕更不对。”
但再怎样,他也不可能伤害她,这一点邓如蕴心里有数。
她让涓姨放放心,深吸一气跟着滕越回了滕家。
滕箫一门心思在自己院中研究暗器,自不会往柳明轩里来。
不知是不是主子不在家的原因,一路上灯火幽暗,只有凄冷的月照下些光华来。
柳明轩亦如是,好像今日的夜黑得透彻,哪怕是点燃的烛光也只散着微弱的光亮。
男人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她到侧间里换衣裳,他才坐到了堂中,饮了半盏冷茶。
饮过茶,他便继续看着她,邓如蕴没急着开口,只缓慢收拾着一些没必要收拾的东西。
只是她收拾到窗下的时候,门缝被吹得动了一下。
她莫名就想到了那日晚间,他同她闹着,把她抱到了窗边的榻上。
那晚他倏然推开了这扇窗,西安府的初雪落在了她的眼眸里
邓如蕴恍惚了一下,灯火噼啪作响,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问了过来。
“蕴娘还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男人说嗓音微哑,压抑着一些邓如蕴不欲弄明的情绪。
她只是错开着他,说再收拾收拾,“好几日没回来了,有点乱。”
她说着,还要错身离开窗下,往书案前去。
可他在这一刻忽的伸了手,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从后扣在了怀中。
“你要觉得乱,让人进来收拾,我们去厢房里。”
“可我不想让别人来收拾,我慢慢弄就 ”
她这话还没说完,他一下将她抱了起来,将她扔到榻上直接抵在了窗下。
他的气力大得惊人,握得榻边的雕花栏吱呀作响到几乎要在他手里碎掉。
他将她困在怀中,呼吸都重了起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你还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他说得慢,一字一顿地落在她耳中。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还咬了牙,邓如蕴有一瞬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咬着她,把她吃进肚子里算了!
但是他身上的威压太重了,就这样紧紧将她困在怀中,呼吸纠缠着她的呼吸,心跳动乱着她的心跳,邓如蕴委实快要遭不住了。
可她就是不开口说话。
她的沉默好像要把男人所有的气恼都压出来一样。
滕越只见她平日里叭叭的小嘴,今日就像是河蚌似得,被她闭得严丝合缝,他要问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肯透漏给她。
她比他俘虏的鞑子还难缠,她比他抓住的贼首嘴还硬。
偏那些他有一万种方法让他们开口,可她这里,他连动都不舍得动她一下。
可她就是不说话,好似他们之前那些心悦相合的日子,她一息都不记得了一样,若他不执意带她回来,她根本就不会想着他要回来。
如今人来了,嘴却没带回来,还绷着一个字都不说。
滕越的火气彻底被她点了起来,他只看着她着“宁死不屈”的样子,忽的将她一把又抱了起来,径直就往床上而去。
邓如蕴被他这一抱,一下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她连忙推了他。
“我不要!”
滕越见她终于是开了口,气得哼笑了起来。
“你现在会说话了?晚了!”
他把她扔进了床上的锦被里,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外衫除了下来,待进到了帐中,更是直接把亵衣也掷到了一旁。
他一手将她捞了过来,准备她不论再说什么,都要让他咬两口先解解恨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
“将军就没想过,你这样子很让人害怕吗?!”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又闭上了嘴巴,一张小脸绷着,眼眸里映着帐外恍惚不定的灯火,手下攥着锦被,半避半闪地看着他。
滕越怔在了原地。
“你 害怕我?”
滕越问了过来,邓如蕴见他停下动作,只就坐在她身前的床边,又问了一遍,嗓音低了下来。
“蕴娘害怕我?”
邓如蕴没有回应,只是又往床里面退了退,与他拉开更多的距离。
滕越见她退开,又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她拉回来,可他一伸手她就抬眼看了过来。
她鼻尖和额角都出了细汗,看着他的眼神,透着明显地不想让他接近的神色。
滕越伸出去的手顿住。
所以她伪装、说谎、躲他、避他,都是因为心里其实害怕他?
滕越疑惑不定,却莫名就回想到了他们拜堂成亲的那天。
彼时婚事成得急,他都不曾见过她的样子,也不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他只记得他们拜了天地,被人簇拥着往洞房里面来,喜婆说着成串的吉祥话,他挑开她因仓促而准备不甚精致的红盖头,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模样。
厚厚的胭脂与粉将她的脸涂了个满,可他还是瞧出她清秀俏美的模样,她鼻子生的小巧,嘴巴抿起来的时候亦玲珑,可一双眼睛却要大的多,没有脂粉遮掩的眼睛水亮。
可不知怎么,她并不是向他看过来之后,似旁的新娘般娇羞地低头避开,而是从他挑开她盖头后,她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好像他这个人如何模样,她早就了然于心;又好像他这个人于她而言,她根本无意去看。
可她的手下却是暗暗攥着的,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裙。
滕越从前从没见过她,自然不是前面的原因,至于后者,他当时其实想过,她多半是害怕他这个陌生的在战场上厮杀的男人。
所以,从他们成婚之日起,她就一直害怕他?
滕越想起她在田庄遭遇了匪贼,他路过时她不曾开口叫他;他嘱咐过她好几次有事找他,她却单独回了金州;她不习惯被他抱在怀中睡觉,甚是为了防他在自己脚上栓了绳 可他却凶过她,还跟她半笑半闹着用过强
滕越看着眼前退在帐子最里面的人,看着她紧紧攥着锦被的手,一瞬间好像又看到了他们最初相见的那日,那个连看都不欲看他的小姑娘。
这一刻,他不敢再强行拉扯她了,他只能放低了声音。
“对不起,从前都是我不好,你要是怕我,我跟你保证,我以后都不那样了,行吗?”
他放低了声音,更是在邓如蕴给他安的这莫须有的罪名里,放低了姿态认了这罪。
邓如蕴先只是想找一个让他能相信的借口,把今日的事情掩过去。她找不到好借口,只能往他身上扔泥巴,把责任推到他自己身上去。
旁人她不知道,但滕越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晓得。
比起从旁人身上找问题,他更擅长自己反思。
她从回来就打定了这个主意,料想自己多半能成,能把他唬住。
可这会,她说了他真的就信了,还低下头来向她道歉。
邓如蕴只觉自己眼眶一下就热了起来,酸涨涌在鼻头眼中,眼眶热到承不住眼泪了。
他怎么就那么容易地认了?
她是在往他身上扔泥巴呀!
可他却见她红了眼睛,慌乱地从床边找来一方绣帕,他想似先前那样将她抱在怀中替她擦泪,可想起她的害怕,他只好将那帕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边。
“蕴娘别哭,别哭,我这就把衣裳都穿好,我们好好的行吗?”
他说着,真就把衣服急急穿了起来。
邓如蕴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看吧,这就是撒谎的代价,良心会受到谴责的。
只是怎么良心的谴责这么凶,谴责下了她这么多无名的眼泪?
夜深之后,他没再强迫她做什么,甚至都不敢跟她多说话了。
他还想抱她睡下,却被她推了一下后,便没再上前。
安静的帐中她与他分开两边,清冷的月光流转在垂落床角的帐子上。
一切好像回到了半年之前,回到她刚刚嫁给他的那些陌生的日子里。
邓如蕴流了无名的眼泪,这一天也在谎言与欺骗中累到了极点,拢紧自己的被子落入了黑乡之中。
只是滕越却没有睡着,他听着身边的人渐渐呼吸绵长,这才侧过身来,手伸到了她的脸边,可他到底没敢碰她,只替她掖了掖被角,缓缓起身下了床出了门去。
天上飘下几滴雨,却又**冷的风吹没了影,滕越披了衣裳去了一趟外院,将沈修叫了过来。
“你去打听打听,夫人近来有没有遇到什么人,遇见什么事?”
沈修领了命应声下去了。
滕越在外院书房坐了一阵。
她可能确实有点害怕他,但也可能,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也许还有其他,他还不知道的原因。
毕竟关于她的事,她一直不想全都说出来,至少是不愿意都告诉他的。
*
翌日天光大亮,柳明轩仿佛回归到了之前的日子里。
邓如蕴醒过来的时候,见滕越已经洗漱过了,正蹲身在院中同玲琅说话。
秀娘一早就送了玲琅过来,也是来看看自家姑娘如何,见着柳明轩一切如常,没有掀了房顶摔了瓦片,她心下落定。
这会邓如蕴刚一出了房门,秀娘就走过来打量她,见她眼睛有些肿,惊奇了一下,“要不要奴婢给姑娘,煮两个鸡蛋敷敷眼睛。”
她这么一开口,滕越和玲琅也看了过来。
他牵着玲琅走了过来,走近到了她身边,好似不敢同之前那样跟她语气着急,只嗓音微低地问她。
“眼睛疼了吗?”
邓如蕴摇摇头,见他虽然还是总关注她,却不似之前那般模样了,略松了口气。
至少这样保持些距离,林老夫人回来不至于一眼发现不妥。
至于真的让他同她疏远开来,约莫总还需要些日子。
她心下稍定,叫了玲琅过来,让人摆了饭。
待吃过饭,玲琅去了学堂温书,邓如蕴见某人又看着她,她想了想干脆道。
“我要出门去买药材,今日都在外面了。”
她先把话说清楚了,免得他多想。
果然滕越听了只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说完又补了一句,“早点回家。”
这四个字里暗含着几分委屈的意涵,好似她是在外面做事的男人,而他是在家苦等的深闺妇人一样。
邓如蕴只当没听懂这里面的意思,“嗯”了一声,就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她确实去采买药材的集市上赶了个早集,然后顺路去了一趟慈辛堂。
谁知道她还没到慈辛堂门口,就见门前乱糟糟的,她连忙上了前去,本想叫着竹黄问一句出了什么事,就见白春甫快步走了出来。
男人手上还沾了些黑灰,见了她便跟她说了。
“铺子天没亮那会着了火,好在看门的人警醒,火势没烧起来,却也把存药的后库房烧了,幸而火势扑灭的快,但也少不得损失了些药材。”
冬日里干燥,起火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但火势这一起,把恰在西安府里的孙巡检都引了过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慈辛堂清出来的被烧焦的药材,重重叹气。
“难不成,这药铺我还真就得卖了?”
他说了这话,秦掌柜也跟着在旁边叹了气,“若是先前您就卖给了研春堂,咱们还能卖个高价,眼下损失了不少东西,研春堂估计出不了这么多价钱了。”
他算了算,“估计得比原先他们的价钱,低五百两。”
孙巡检摇头。
“低五百两就五百两吧,看来这铺子留不下了,他们要是愿意,让他们拿走吧!”
可邓如蕴却在旁边,听得瞬间意动了起来。
她的钱刚够市价,但若是低五百两,那么她就还差三百两了。
她不由地上了前去叫了孙巡检,“若是我照您这个价格出钱,巡检能不能把这铺子直接转给我?”
孙巡检刚才还没认出她来,再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滕夫人。
他连忙点头,“您要是想要,我自然不给旁人。但我这铺子今次也算是烧了,夫人真要吗?”
邓如蕴是差着三百两,但她立时就点了头。
“我要!过几日就把钱给您付上!”
孙巡检自然欣喜不已,还道自己家中还有一批刚进来的药,回头一并送给她。
邓如蕴也欣慰的不行,连声跟他道谢。
但这三百两她一时间也确实拿不出来了,不过她一转头,就看见了正向她瞧过来的那位打了包票的大夫。
邓如蕴向他走过去。
“我跟傅大夫借三百两,三月之后按息还你,成么?”
白春甫笑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答应,竹黄已经先替他应下了。
“成的成的!梁师傅只管等着,小的这就帮你把钱取了!”
他说着还真就往大街上的钱庄跑去了,都不用他家六爷吩咐。
邓如蕴愣了一愣,白春甫却无可奈何地摇头,但又看着她笑道。
“虽然我也就这三百两的家底了,但梁师傅要,我必然双手奉上。”
邓如蕴怀疑她今天就算要五百两,这个人也能拿出来。
但这些她就不好多问了,只道。
“多谢了,我请你吃饭吧。”
她这话一出,男人温柔的眉眼越加柔和了起来。
“好,那我等着了。”
两人说着话,可路边的巷口有人眨了眨眼睛,在二人尤其是白春甫身上,多看了好几眼。
这人不巧,正是接了命令、打听到了慈辛堂、准备过来问询的暗卫沈修。
第42章
慈辛堂。
竹黄生了一双飞毛腿, 没过多久竟就把钱从钱庄取了回来。
他把大额的京城钱庄的票子,换成了西安府的小额票和一大包散碎银子,邓如蕴见他就这么把钱带了回来, 真怕他被人盯上抢了去。
但竹黄的本事她已有所了解,不过邓如蕴仔细瞧了瞧他换回来的这些钱。
“我怎么瞧着不止三百两?”
竹黄嘻嘻笑了一声, 挠着头看了他家主子一眼, “是取了五百两。”
邓如蕴:?
她就知道这位傅大夫不只有这点钱, 是不是她借八百两,他也能直接拿出来?
邓如蕴不免看着白春甫一眼,后者被竹黄打了脸, 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她解释。
“看来是我记错了, 原来我家底不是三百两,是五百两啊。”
他说着, 瞥了竹黄。
“还那辛苦竹黄了,背着这么些钱过来。”
竹黄连道不辛苦,但在他不善的眼神下,往邓如蕴身后躲了躲。
邓如蕴好笑,但也配合他演戏不揭穿什么, 只道这些钱先放在他们手里,她回去把自家的银钱也理一理,等三日后孙巡检正好来西安府办差, 届时一并将银钱付清,把慈辛堂正经盘过来。
至于这位大夫, 她还是要他帮她坐堂的。
男人自是应下不提, 邓如蕴没多久就离了去。
但她走了之后, 沈修却在巷口又停留了一阵,他看着那位京城口音的“傅大夫”, 再看他身边小小年纪就是个练家子的药童,只觉自家夫人遇见的人,恐怕不简单呢。
不过这二人到底是谁,又缘何在此,沈修也不能立刻就弄明白,只能先查着了。
*
当天邓如蕴照着某人的嘱咐,早早就回了家。
院中的小丫鬟说他先前回了一趟,约莫是见她不在,又出了门去。
邓如蕴先是往跨院制了一阵子药,见着时候不早了,让秀娘帮她烧了水。今日一早被慈辛堂里烧出来的黑灰吹了一脑门,她干脆把头发洗了舒坦一些。
这事是她自己做惯了的,倒也不用旁人帮忙,可她这会刚把头发上的水拧了两遍抬起头来,就有人拿了条厚厚的巾子,替她快快把头顶的长发裹了起来。
邓如蕴先还以为是秀娘,可这裹巾子的手法,恨不能把她整个脑袋都裹住,没任何章法可言。
她不由地转身看了一眼,竟是滕越。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知怎么都停了一停。
长发上温热的水汽散落在两人之前,有一滴漏网之鱼的水珠,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时她没注意,直到滴答落在了她的肩头,她这才回神,错开了他的目光。
她一错开,滕越心上便空了一下。
但他没走,只道天太冷了,“你得快些回房中,把头发擦干。”
他说完,又吩咐人在房里另添了两盆炭火,然后又来轻声问了她。
“我帮你擦行吗?”
邓如蕴并不想让他帮忙,摇了摇头,“多谢将军,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这话说得寻寻常常,可听在滕越耳中,只觉她在步步往旁边退去,与他拉开长长的距离。
“蕴娘 ”他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可出了口,又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邓如蕴也怕他说出什么她无法回应的话,一时也没应他。
只剩下两段不知所措的心跳声,在冬日静谧的房中,此起彼伏。
滕越到底没说出什么,让他们两人都为难的话,他只道,“我好像听见玲琅从乘风苑回来了。”
滕箫很喜欢玲琅,尤其喜欢她甜甜的小嘴,时常说,“但凡娘说话有小玲琅一半好听,我不知道会是个多开朗的姑娘。”
邓如蕴对此实在无法回应,滕越无奈地让她不要胡言乱语。
还是玲琅本人道了一句,“玲琅说话不是好听,只是说实话而已。而且箫姑姑本来就很好,前些天给玲琅的弹弓,都不必怎么瞄准,就打到了一只耗子,现在都没有耗子,敢咬玲琅的脚指头了!”
这话可把滕箫说得心花怒放,抱着她就是亲,日日下了学堂,都要带着她回自己的乘风苑,直道有了玲琅,她乘风苑上的天空都是晴空灿阳。
邓如蕴也算是谢谢滕箫帮她带孩子了。
这会天色晚了,玲琅才刚从乘风苑回来。
滕越去院中瞧她,不时就把她带进了房里来。
小家伙甜甜地叫了两声姑姑,见姑姑在擦头发也过来帮忙。
邓如蕴坐在榻的另一边,歪着脑袋在擦头发,玲琅跪在中间给她帮忙,滕越则坐在了玲琅身后,想帮却帮不上。
虽然隔了个小家伙,但与他的妻之间,似乎没那么远了。
可她的眼神都不怎么落在他身上,就算偶然落过来,也会很快离去。
等她擦干了头发,就起身往另一侧房中去了,只剩下滕越拿了七巧板,跟玲琅在小几上拼着玩。
但玲琅显然对他的沙盘有兴趣,滕越就把她抱到了书案上,带着她看关内外的地势、山河、走廊。
邓如蕴虽然在房间的另一边,却总是时不时就察觉有人往她这处看过来,目光虽然似悄悄的,但却还夹带着几分委屈。
好像他是她娶进家门,却没有好生对待的妻子的一样,可怜幽怨的目光让人挨不住。
但邓如蕴是一定要跟他疏远些,把距离拉开的。
只有这样,往后她离开,大家才都好过。
一连两日,他都早早地下衙回家,约莫是见她不怎么想跟他说话,他就把玲琅从滕箫处接回来,陪着玲琅玩,跟玲琅说话。
滕箫有点不乐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任由滕越把玲琅接走。
玲琅在,他们之间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而邓如蕴也在这日把所有的银钱都凑了起来,让秀娘拿好准备去孙巡检处,把慈辛堂正经盘过来。
秀娘抱着这些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这些钱可都是姑娘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这么一拿出去,咱们家底都空了,只剩些吃饭的钱了。”
涓姨倒是不在意家底空了的事,“这个年关先勒紧裤腰带渡过去,等咱们把铺子开起来,把账都还上,明岁春夏约莫就能开始挣钱。”
别看铺子小,但比着只制药卖药,那可要赚的多多了。
有了这么个铺子,以后就有了持续稳定的进项,邓如蕴同涓姨道,“您可以开始相看附近县里的小宅子,宅子倒也不必大,只要地段安稳就好。”
涓姨连声道好,但也笑道,“不过咱们刚出手盘下这慈辛堂,一时半会哪还有钱去买宅子呢?”
这话邓如蕴没回,只道是先看着再说。
滕越同恩华王府的危机算是解了,她这边薛登冠和叔父婶娘也都各有各的下场,原本他们这桩契婚就是建立在两边的危机之上,眼下危机都解了,虽然滕越接下来要娶的贵女孝期还没守完,但她和他提前和离,让他空出一年半载再娶贵女,倒也时间正好。
如果按照这样算的话,明年下半年,也许林老夫人就会让她离开。
只要林老夫人觉得这契约她算是完成,自然会把定好的钱都给她,买宅子也就有了钱
怕只怕,这契约出什么意外,那时候会怎样,邓如蕴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好先不想这些,让秀娘带上钱去了趟慈辛堂。
可她钱到了,孙巡检这边却临时有事被绊住了,让人来传了话说等他些时候,下晌再把转让的事定下不急。
孙巡检此人邓如蕴还是颇为相信的,她见着正好得了闲,午间也没什么人,干脆同那位要借钱给她的人道,“我请傅大夫吃饭去吧。”
她这话一说,竹黄立刻冒出了脑袋来,“小的也能跟着去吗?!”
邓如蕴一笑,“那是自然,上次的事正要多谢竹黄小哥。”
要是没有竹黄给她跑腿,那贼首怎么可能捉到,更不要提多拿了官府的赏钱,才有了今日的盘铺子。
她说话间就把人请去了不远处的一家羊肉馆子。
这间羊肉馆门头敞亮,食客众多,价钱自然也不菲。
白春甫问邓如蕴,“确定在这家吗?这家可太贵了,是咱们平日里吃不起的。”
邓如蕴暗道,他还不知在京城都见过怎样的世面,她请他怎么可能去街边的苍蝇小馆?
她瞧了这人,“我只怕这里还不够阔绰,傅大夫瞧不上。”
男人连道不会,“是我怕梁师傅破费。”
他是半点都不透漏他的身份,但他能这关头借钱给邓如蕴,邓如蕴已经很是感激了,自然也不同他闹着玩套话。
待进了这家馆子,邓如蕴直接把特色羊肉点了两大盘来。
两盘羊肉一上,她只见竹黄的眼睛都亮了。
接着竹黄给她郑重地道了一声谢,接着就扎进了羊肉盘子里。
别说邓如蕴和秀娘惊到,连白春甫都愣了一愣,待他回了神,忍不住敲了竹黄的脑袋一下。
“我也不指望你给我长脸了,但别丢脸成吗?难道我平日里还饿着你了?”
竹黄这会工夫已经啃掉了三块羊排,他连道没有。
“您没饿过我,但小的就是好几月没吃饱过了!”
邓如蕴见状好笑,赶紧又叫了两盘肉来。
她只见孩子跟饿狼一样,不由就跟某位隐姓埋名装穷的人道。
“傅大夫自己饿着也就罢了,竹黄还在长个子呢,肉总是要吃的。”
她这么说,竹黄还在旁边点头。
白春甫只想把他一脚踢回少林寺算了。
他不由同邓如蕴解释了一句,“我平日真没亏待他。”
他见她虽然应着,却又给竹黄递了两块大肉过去,竹黄吃得满嘴是油。
照着这家伙的吃法,不得把她一顿吃穷?
她要盘铺子恐怕把家底都掏干净了,请了他们吃,她还能剩多少?
白春甫倒是有的是钱可以借给她,但她多半不会要,也不方便要。
他忍不住在桌子下面,踢了竹黄一脚。
谁知他踢过去,竹黄就哎呦了一声,一脸求饶地看过来,但嘴上却不停。
她就是看不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跟他求情,“就让竹黄吃吧,难得吃一回肉。”
完了,白春甫只觉自己真说不清了,一世英名全被这小鬼给糟蹋了。
但他再说什么也是越抹越黑,只能想着过会先去把账结了。
然而他这顿饭吃到一半,刚找了个机会要出门,她就跟了出来。
“你可别偷着把钱给了,这顿是我的。”
“可你还有什么钱?”白春甫笑问她。
她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但道,“吃顿羊肉的钱还是有的。”
她说着要从二楼下去结账,可身后的人忽的叫了她。
“蕴娘别跟我客气。”
邓如蕴一顿,回头看了过去。
白春甫不知自己怎么就叫了她的闺名,被她讶然看来,才回了神。
不知是不是大家都知晓了她女儿家身份的缘故,她今日没有涂抹什么黑黄色的粉末在脸上,恰有一束光从楼梯间的雕花窗外照进来。
冬日里的日光淡淡的照在她的脸上,将她一张脸照得越发白皙俏美。
白春甫心头快跳了一下,可在她奇怪的目光中,只能掩饰道。
“我的意思是,梁师傅别跟我客气,竹黄那小子一个人能吃三个人的饭,实在太多了。”
她却道无妨,“多几个人也请得起。”
他没办法,只能让她花了钱。不过这顿饭吃完也下晌了,众人回去取了钱,往孙巡检的在西安府里的小宅子去了。
那宅子不大,在一处深巷里。
白春甫让竹黄护着钱,他也陪她一道去,可巧刚到那巷中,就见着孙巡检送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出来,那人虽然只是掌柜,但孙巡检对他颇为客气。
“非是我不愿意把铺子卖给研春堂,实在是恰有朋友要,我总不好驳了朋友的面子不是?”
这话传过来,邓如蕴便晓得了原来孙巡检送出来的,是研春堂的掌柜。
研春堂先前就想买下慈辛堂药铺,这会药铺烧了他们也不嫌弃,可显然她和孙巡检有言在先,这研春堂的掌柜的只能乘了马车离去。
众人避到了路边,只是马车经过他们的时候,车里的人往外看了一眼。
孙府门口,秦掌柜跟在孙巡检旁边,有点忧愁。
“他们两次出这么高的价钱您都没卖,会不会得罪了他们?这研春堂说到底可是秦王府的产业,秦王府哪是好惹的?”
但孙巡检却道,“秦王府也不能强买强卖吧,”他往马车离去的方向看来,“我不卖他们心里倒也舒坦,研春堂在西安店大欺客,我本就看不惯。”
他说完,就见邓如蕴他们转角走了过来。
邓如蕴见了方才的阵仗,心里对孙巡检颇多感谢,眼下只想赶紧把铺子的事情落定,莫要夜长梦多。
她远远地跟孙巡检点头走了过来,谁料就在这时,有马蹄声忽然而至。
这马蹄声打得邓如蕴心头倏然一晃,再一抬头,只见滕越正就出现在眼前。
邓如蕴大吃了一惊。
而男人一眼看住她,翻身下马,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滕越见她看到自己,眸中露出惊吓来,心下不由地紧了紧。
而她身侧站着的男子却往前略走了半步,似要将她向身后掩去一样。
滕越心中一瞬间万马奔腾而过。
此刻的深巷之中,砂石在地上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邓如蕴只看着滕越连孙巡检上来同他见礼,都看不见了,只往她这边直直看来。
她哪里还敢再避着他,只能上了前去。
她向着滕越走过去,白春甫身边立时空了下来,他默然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邓如蕴却越过孙巡检到了滕越身前,“将军怎么到这来了?”
她说着见众人都在,不得不轻轻拉了他的袖子,“我们到旁边说话吧。”
滕越被她迎过来,又主动拉了他的袖子,心绪略定两分,遥遥看了白春甫一眼,反手握了她的手,才同她走到了一旁来。
“将军来这里做什么?”
滕越只见她还这么问,火气中夹着委屈就往心上烧了过来。
他手下握着她更紧了紧。
“你还问我来做什么?”
她制药卖药她做生意盘铺子,这些事情都没关系,可她手里钱财吃紧,一时凑不出钱来,竟都没想着问他一句。
他之前给她的一千两,她一分都没动过,眼下缺了钱也不跟他提一声,只找这个郎中“傅春白”来借钱。
她跟那人借钱,还请那人上街吃饭,可她先前在街上见到他,都不曾主动打过招呼
滕越紧扣着她的手拉她到胸前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同他好?”
邓如蕴被他握得手都疼了起来,只道,“将军在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同人家好了?
可滕越却忽的开了口。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所谓直隶来的郎中也不过就是个幌子,他可是凤翔白氏的六爷,宁丰大长公主的嫡子,是奉了皇上命令协助太医院,来陕西收录珍稀宝药的。我不晓得他隐姓埋名地,在这小药铺里坐诊是为何。”
更不晓得这位白六爷,缘何还要觊觎旁人的妻子。
他这话一出,孙巡检、秦掌柜等人全都听见了,不可思议地往白春甫身上看了过去,尤其秦掌柜脑袋都要炸开了。
但白春甫对于滕越把他的事都查了个干净,倒也不意外,只是看着邓如蕴被他攥住的手,他把她攥得那么厉害,她也从头到尾没有挣扎一下。
这会滕越把他的身份都抖搂了,她眨着眼睛转身看了他一眼,白春甫就站在那随便她打量。
他是不曾说出真实身份,可他全然没有故意欺诈她的意思。
邓如蕴愣了愣,她猜想过他可能是有钱人,可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杨尤绫、黄雨黛他们口中的白六爷。
可这会,她抬头看向滕越。
“但是将军,我只是跟这位、这位白六爷借钱而已。”
“可蕴娘缺钱,缘何不跟我开口?”
这一句他问到了要处,邓如蕴顿了一顿,他却又问。
“你不光跟他借钱,你还请他吃饭。”
是 喜欢他吗?
这话没问出口,可邓如蕴还在上一个问题的无法回答上停顿。
她一时没说话,滕越却蓦得心头一坠。
这时白春甫却开了口。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是梁师傅从孙巡检手里接手药铺的日子,这桩大事在前,不好耽误吧?”
滕越听见这位白六爷开口,便觉这人哪里安了什么好心?
他若是阻拦,必然要让蕴娘失望,若不阻拦,他白六是不是还要借钱给蕴娘?
但滕越却叫了跟在后面的唐佐上来,“你拿三百两替夫人补上差的钱。”
他这话一出,邓如蕴下意识就要说“不”。
她已经从林老夫人处拿了钱,怎么还能拿他的钱呢?
可她只嘴巴微微动了一下,这个“不”字还没说出口,滕越就盯着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左右为难,白春甫却道,“我方才既然吃了梁师傅请的饭,自然要替梁师傅把事情办了。”
他叫了竹黄,“把钱给秦掌柜。”
竹黄这就上了前来。
但滕越却一个眼神落到了秦掌柜身上。
秦掌柜哪里还敢再收白春甫的钱,急忙退了一步,直直往自己东家孙巡检身上看过去。
一时间小巷子里众人眼神乱飞。
孙巡检也没料到先送走了秦王府的人,接着就迎来了滕将军,竟然还扯出了大长公主家的白六爷。
孙巡检脑门出了汗,他左右一想,忽然道。
“这铺子我正不想要,不用什么钱了,我送给夫人了!”
他同她是没什么可能了,但若是送她一个铺子,她会一直记得他吧?
孙巡检不由地多看了邓如蕴两眼,可这两眼看过去,只觉左右倏地来了两阵眼神疾风,一阵刚劲凛冽,另一阵柔中带刀。
滕将军和白六爷都向他径直瞪了过来。
孙巡检:“ ”
冬日里本就光亮稀薄的日头,被一片沉甸甸的云挡住了半边,巷子里风冷了几分。
有人要贴钱,有人要借钱,有人直接不要钱了。
邓如蕴没想到一桩简单的事,竟然就弄到了这个地步。
她默了一默,开了口。
“慈辛堂我不要了。”
话音落地,整个窄巷里都安静了下来。
第43章
邓如蕴这话说完, 整个窄巷里都安静了下来。
她是很想很想要这间小药铺,不管从地段还是置药,又或者在四周坊内的口碑, 以及她能拿出的钱财来说,都是最合适的。
但现在闹成这个局面, 他们都给她递来好意, 她反而谁都不能接受了。
这铺子, 她只想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铺子,是她往后负担家用的生计铺子,她不想牵扯太多进来。
既如此, 那她干脆不要了。
她跟孙巡检说了抱歉, “耽误您出手了。您要不再问一下,看研春堂愿不愿意要吧, 若是研春堂不愿意再出之前的价钱,我想办法赔给您。”
孙巡检哪差这些钱,连连跟她摆手,想急急上前跟她好生说两句,却被左右两阵眼风杀得, 脚步顿在原地。
但邓如蕴已跟他告辞要离开了。
她低着头转了身,事已至此,她实在没有气力再多说什么客气话了。
可她低落转身, 身侧却有人同时叫了过来。
“蕴娘 ”
“蕴娘!”
这两声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一左一右叫得邓如蕴不知先往哪边瞧去才好。
但滕越却诧然往白春甫看了过去。
白春甫这两个字喊出了声, 才觉自己有些心急了。
可他叫都叫了, 便是有人瞪着他看, 他难道还能收回去?
但滕越忍不住开了口。
“白六爷,请你放尊重些。”
这话直接说到了白春甫脸上来, 连竹黄在旁脸皮都抽了一下。
白春甫默然。
确实,蕴娘眼下还是他滕越的妻,他看在蕴娘的名声上,也不好再当着人面叫她。
白春甫抿唇不再言语,只听见她低声同他道了句。
“今日就这样吧。傅,不,白大夫,借钱的事情就不劳烦了。”
白春甫暗叹一气。
邓如蕴转脸看了看另一边的男人。
他也绷着唇,可绷得比旁人紧上许多,一双英眸此刻半垂着向她看过来,又是那气恼又委屈的模样。
邓如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跟他道。
“将军,先回家吧。”
“回家”这两个字总算是让滕越心下略略一定。
不管怎样,她还是想要跟他回家的。
他们往巷口而去,苍驹就停在那。
走到苍驹身边的时候,他伸手到了她腰间,准备把她抱上苍驹,骑马带着她回家。
可他手伸过去,她却侧开身避开了。
滕越讶然愣住。
她都不想让他抱了吗?是生气他搅了她盘铺子的事,还是因为她眼里有了旁的人?
铺子的事不是滕越今日的本意,他会再给她想办法的,但若是她眼里有了旁人呢?
邓如蕴却只想到他在西安府颇有些名气,骑马走在大街上总会有人前来围观。
今日他穿的并不显眼,可若是她与他同乘一骑,少不得会被西安府大街小巷里的人都看到,那就不好了。
她跟他道,“这里离家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她说着,怕他又多想,还补充了一句,“我想自己在街上走走。”
可他立时跟了上来,“那我跟你走。”
邓如蕴摇了头,“不用了将军。”
她还叫他“将军”,言语疏远得好似他不是她夫君,她也不是他的妻一样。
滕越直接示意唐佐来牵马,只同她道。
“我就要跟你。”
邓如蕴不知他怎么就如此执意,可她也没办法了,只能道了一声好,与他离开小巷往大街上走去。
越往大街上走,人潮越是熙攘。
进了腊月里的街道上,路边摆满了年节要用的各式各样的喜庆物件。
路边有秀才手写春联,一旁也卖着年画和门神像。
有男孩子见了就扮成门神的模样叱咤着嬉闹着玩。小女娃们则偏爱文静富态的年画娃娃的模样,一手拿着年画一手拿着泥娃娃,比照着嬉笑。大人们则更多地聚在祭祀的摊子前,挑拣着香炉和供香,讨论着今年要不要请某位尊神到家中敬拜。
街上热闹得不行,但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间,却有密不透风的静默始终粘黏着他们两人。
这时,有狗叫的声音在人群里响了起来。
路边有个穿着华贵的谁家小少爷,手上牵着两条站起来有人高的大狗在街上乱晃。
大人见了都要往一旁退一步避开,可这小少爷偏爱往小孩子身前凑。
那狗绳是牵在他手里,可那么大的狗龇牙咧嘴地往小孩子身前突然凑过来,不过几息的工夫,路边吓哭了好几个小孩。
有些大人在身旁的,还能护着把孩子抱走,但还有些爹娘不在身边的,吓得到处乱跑。
邓如蕴本与此事无关。
但这会儿,那小少爷见两个小女孩被吓哭了之后拉着手就跑,他没放过她们,反而叫着两条大狗追了上去,还不断驱使着。
“快快,去咬她们的裤脚!”
这两个小女孩正从邓如蕴身前哭着慌乱跑去,邓如蕴被她们撞得一踉跄倒也没什么,但小少爷的两条大狗也冲了过来。
这两条狗把邓如蕴一撞,她禁不住就握住了一旁的茶棚的木杆子上,饶是如此,还是被两条大狗险些撞倒,还是滕越一步上前,将她直接揽进了怀中。
可邓如蕴被这一闹,慌乱间竟然被茶棚木杆上的木刺划破了手指,血珠瞬间溢了出来。
滕越本就窝了一肚子无名火,眼下见着妻子因这两条大狗弄伤了手,一下就叫住了那到处吓唬人的小少爷。
“这是你的狗?就这么当街吓人,是谁教你的?!”
他两眼冷冷朝那小少爷瞪过去。
“再敢这样当街纵犬吓人,我直接把你这两条狗抓出城去,乱棍打死!”
他这两句呵斥一出,只把那小少爷吓得小脸瞬间煞白,却在滕越脸前,连哭都不敢哭出一声,耸着肩膀发抖。
他的小厮见状急急跑了过来,但见滕越通身气势压人,也不敢多辩解一句,连忙勒住了狗,又拉着吓僵了的小少爷,速速离了去。
这行人一走,街上立时安稳了不少。
但滕越却见妻子手上的伤势,远比方才看着严重,这会被划破的手指侧边,滴滴答答的有血珠顺着她的手指滴落了下来。
邓如蕴方才也被他的怒火惊了一惊,并没注意自己手上出了这么多血。
可滕越却拿出帕子立时将她的手包住,然后弯腰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去医馆!”
邓如蕴睁大了眼睛。
她只是被木片划破了手,不是被割破了脚。
她说自己没事,“你快放我下来吧。”
这大街上还有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可她连说了两遍,他就跟听不见一样,非要抱着她去找医馆。
路边已经有人转头看过来了,邓如蕴急着攥了他的袖子,“你快放我下来,去医馆我也能自己走过去!”
可他还是只当听不见,她不由地急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
这一声,终于将他喊住了脚,邓如蕴顺势就从他怀中挣了下来,甚至还跟他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可滕越心中的憋闷却到达了顶点,他忍不住问她。
“我不要哪样?”
他上前一步盯着她。
“你都让他叫你的闺名了!”
这句话简直没头没尾,邓如蕴只被他说得脑袋更乱。
“我没有让他这样叫。”
但他还是追问,“那你也把闺名告诉了他。”
邓如蕴不明白他怎么就非要纠缠白大夫的事情,诚然白大夫的身份是她不曾料到的,但也只是跟人家正常往来而已。
邓如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说,她先前已经跟他都解释过了,她眼下只能道。
“我跟人家真没什么,别闹了行吗?”
周围已经有人围过来了。
滕越也发现了她特别在意旁人围观,他舍不得再惹她不高兴了,只能闭了嘴先回家再说。
*
邓如蕴今日兴高采烈的出了门,却弄成一团乱麻回了家,这一日凌乱的让她都不想说话了。
她不说话,滕越也没开口。
他只是先替她把手指一圈一圈地,缠成了一根硕大的竹筒粽,他不知在想什么,还要继续拿布条给她再缠两圈,邓如蕴连忙叫了停。
“已经够厚了,将军不用缠了。”
她开了口,他这才闷闷放下了后面拿来的布,只是默然地半抬着眼睛看了她一眼。
外面的天空黑压压的,似是有雨要落但落不下来,迷茫地盘旋在半空,聚积在西安城顶上。
邓如蕴今日真是累了,准备早点睡觉,至少睡了觉还能把脑袋放空。
可她到了床帐间,他也跟了过来。
“将军也累了吗?那早点歇吧。”她道。
可他却褪下衣衫,将她径直抱了过来。
灯火噼啪响了一声,他开了口。
“蕴娘,我想要。”
这几个字像是刚从滚烫的炉火中取出来,烫得邓如蕴心头微停。而他圈着她的双手,连着整条血筋起伏的手臂,都热如夏铁。
而他道,“我们有好些日都没在一起了。”
确实。
从邓如蕴决定推拒他,与他尽力恢复原来的关系之后,就没再一起过了。
这会儿他就这样问了过来,整个帐中都随着他的话升了温。
邓如蕴想到他今日种种行径,此刻只能点了头,轻轻道了一声“好”。
房中灯火未熄,她点头的时候,映在帐子上的薄影亦跟着颤动。
颤动拨在滕越的心头,拨着他今日酸麻的心口,滋味又重现了一般。
他把她圈在怀中,低头替她解开衣带。
他动作莫名地慢,又或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邓如蕴感受得无比清晰,如同放慢了一样。
烛光将两人影子俱都映在帐上,他将她上衫的衣带解开,指下擦着她的锁骨,将衣衫从她肩头褪落下来。
房内未熄的烛光与帐中残留的些微凉气,一道漫上她的肩头,而他如炭火一般的双手也在此时握了过来。
这一晚他同往日又不一样,既不似先前牛犊一般力气全开;也不似那次欺骗惹恼了他一样,摁着她罚她;自也不会那次极其的温柔,指尖如同细纱流淌划过她身上。
今次他彻底地沉默不言,可手下却从头到尾不曾松开她,似是要将不相干的空气都挤尽,一遍一遍地仿佛要同她溶在一起,彻底的将她攫取,彼此之间紧密到无形。
邓如蕴气力很快就被榨干殆尽,可他却丝毫都没有松懈一点,正身对着她,至密地抵着她不留丝毫空隙。
他就这样不断带着她纵马在混沌的荒原之上,直到奔驰没入水泽之间,汗水将她的长发湿漉贴在肩颈,又在发梢处同他的发缠在一起。
她已经无有任何气力了,只能由着他掌控信马由缰,远处西安府城里的钟楼敲响了几下,她听不清,近处更夫来回呼喊了几声,她也记不得了。
降落未落的雨终是没有落下,可片片飞雪却自暗淡的半空中漱漱飘落下来。
不知何时,已将西安城街边巷坊里高高矮矮的房顶屋檐,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锦缎,在偶然出现的一缕拨云见月的月光下,闪动着晶莹的雪色光芒。
西安府的雪夜里万籁俱寂。
只有滕府柳明轩里,滕越抱着疲累至熟睡的妻子,轻轻地叹了一气。
是真的怕他?是有了旁人?又或者她不能同他真正亲近的原因根本不止一个?
滕越不得而知,只在这静谧的雪夜里,至少得到她这一时的靠近。
*
翌日,邓如蕴酸累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问了一句秀娘为何没叫她,得了秀娘的回应,“是将军不让叫的,说是让姑娘一觉睡到下晌才好。”
邓如蕴确实搞不清昨晚几时睡下的,但秀娘又道了一句。
“将军说昨夜雪大今日路滑,劝姑娘今日别出门了,若是还要出门,同他禀报一声,他回家来接姑娘出去。”
邓如蕴听这话,几乎能想到他说话时候的模样了。
他是不是,若不用去上衙,就干脆从早到晚地,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她本是想与他恢复从前,如今却全然反了过来,他对她的反应只比先前还要夸张。
邓如蕴惆怅不已,可巧家里来了人,不是旁人,正就是林老夫人派回来送信的人。
这一路并不好走,送信的人直道,“小的也晚了两日的路程,恐怕老夫人这边,约莫三四日后就要回来了。”
滕箫一听她娘要回来了,原本明媚的小脸登时就沉落了下来,邓如蕴的心却提了几分。
以滕越同她如今的状态,让老夫人看到,她可要如何解释呢?
她与他之间,显然已经不能简单地回到之前了,邓如蕴不免掩耳盗铃地想,就算回不去,不让老夫人看出太多异常也行啊?
不然林老夫人认认真真谋划好的契约,就算是全都被她弄坏了。
邓如蕴皱眉深思。
这时又有人上了门来,门房过来通禀,竟然是孙巡检来了。
邓如蕴不晓得他这会为何过来,而且并非是来找滕越的,她连忙让人请了他去外院奉茶,自己换了一身衣裳,照着规矩隔了屏风同他说话。
“不知巡检今日冒雪上门,所为何事?”
孙巡检听见她声音,虽然隔着屏风,却依旧清悦如树上落下的雪。
他轻声道,“我此番前来,仍是想把慈辛堂卖给夫人,但夫人暂时凑不够的三百两先不必一道付上,不若延后半年,半年后夫人手头宽裕,按息再给不迟。”
他这话一出,屏风另一边就静了静,但没有立刻开口拒绝。
孙礼心下一安。
今日早间,他正想着昨日门前发生的事情,也正想着她是真的想要盘下他的铺子,可却弄得不能再要了,他可惜得不得了。
不想他早饭没吃饭,前后就有两拨人上了门来,这两拨自是没外人,前脚来的是滕将军,后脚则是白六爷。
两人到了他这里,都同他提出了这分期付钱的办法,让他无论如何要说服她应下来。
且两人还都道了一句,莫要同她提及是他们的意思。
孙巡检只觉这办法可太好了,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利息,但左右思量了一下,还是得要,不然夫人不答应怎么办?
这会孙礼把话说了,目光从屏风下她的裙摆上,缓缓落到了她屏风上隐隐的身影。
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这样成吗?会不会耽误了您的事?”
孙礼连道能成,她又问了一句,“是您的意思?”
孙礼心道那两人都不肯居功,这岂不是正好,他可就当仁不让了。
他笑道,“对,正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反正钱不急用,缓半年我还能从您这拿些利息,夫人觉得这样可好?”
门外吹进来的风里夹杂了清爽的雪意,邓如蕴心头也瞬间清亮了起来。
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交易只在她和孙巡检之间进行,再不必牵扯任何旁的人了。
邓如蕴禁不住眼角眉梢添了笑,她说好。
“我这就让人取笔墨,同巡检签一份钱契,届时我若是忘了,巡检就拿这个上门催债吧。”
她连说话都玩笑了起来,孙礼第一次听到她这般说话,一时间愣了一愣。
邓如蕴还以为他又有异议,“您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只管提。”
孙礼哪有要求,若有的话,就是她能不能再多说两句话来,比雪落的声音还动听。
可这是在滕将军的府邸,他要是敢提出来,只怕明日就乱葬岗见了。
他只能连连道好,却见到了她写给他的这份钱契。
孙巡检学问平平,却也看出这份契约上的字清灵秀美,简直如人一样,他细细把这字收了起来,就收进了怀里,告辞离了去。
盘下药铺的事情几经折转,原本邓如蕴都想没可能了,却不料在今日峰回路转落了定。
虽然还有诸事杂乱,但这件事就让她开心不已。
而且孙巡检还说,可以帮她用男子的假身份假名弄到名下,只要长星跟着过去跑一趟衙门就行。
邓如蕴不用在这雪天里出门,正好也不用给某人回禀,这就吩咐长星跟去了。
心里这块石头落了地,邓如蕴想了想,干脆让人在柳明轩廊下支了火炉,请了滕箫过来,也带上玲琅,看着院中的雪景,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滕箫跟她提议,“嫂子,咱们应该去花园里的湖心亭里吃,岂不是更有意境?”
那样太张扬了些。邓如蕴笑笑,说那里太冷了,“今日就在这儿也很好。”
滕箫有锅子吃,还有邓如蕴和玲琅陪她,林老夫人要回来这消息带来的阴霾,也短暂地被她抛在了脑后。
三人有说有笑,甚是开心。
都司衙门,孙礼把事情办好的信儿,不时就传到了,滕越站在廊下道知道了,深吸了一气,慢慢吐了出来。
慈辛堂中,秦掌柜连夜给京城来的白六爷换了一副红木雕花的座椅坐诊,即便这副桌椅和小药铺格格不入,但秦掌柜是真不敢怠慢。
白春甫领了他的好意,但还是让竹黄把原来的桌椅换了回来。
他一直往门外看去,很快孙礼派人送了信过来,道是事情办妥,慈辛堂已经易主了。
白春甫听见,正同人看着病,眉眼都舒展了起来。
病人见他这副神情,喜问,“大夫,我这病是不是不重?”
白春甫撤了指下脉,笑答。
“也是。”
整日,西安府大雪未停。
雪将一切都掩在了洁白之下,衬得全城都宁静安详了几分。
*
滕府。
虽然林老夫人没几日就要回来了,但是有一张郑家孙辈满月酒的喜帖送了过来,就在翌日。
先前滕箫一直在郑家借读学堂,这郑家的帖子邓如蕴不能不接,也不能不去。
这日雪化了些,邓如蕴只能照着礼数带上滕箫和礼品,去赴了郑家喜宴。
不想她刚出门,滕越就寻了来。
邓如蕴撩开车帘向他看去,见他高挺地坐在苍驹上,此刻却弯下身,向她看过来,嗓音还是这几日的闷郁与执意。
“我陪你一道过去。”
第44章
郑氏是西安府本地的世族, 上一代郑老将军也曾在京中五军都督府,做过一品的都督,即便已经过了身, 但郑氏一族人丁兴旺,沾其光芒, 在军中扎下根来。
只可惜到了这一代并无人军功卓著得到重用, 家中最得用的子弟, 也只与滕越相当。不过饶是如此,郑氏也稳稳坐在西安府世家大族的前几位。
林老夫人同郑家当家的夫人早年就有交结,后搬到西安府之后更是与其交好, 滕箫先前读书, 林老夫人没有给她在家中请西席,专门把她送去了郑氏的学堂里。
郑氏人多, 学堂也大,不仅有郑家的姑娘,也有其他各家送过来读书的女眷,林老夫人只盼着女儿能从同窗中结交几位身份相当的贵女做手帕交,往后总是人脉。
可惜滕箫与这些姑娘们多半处不来, 一提到要去郑家上学就头疼。
可郑家到底是她借读过的地方,今日郑家办喜事,她虽是不情愿也还是来了。不过到了郑家门口, 就遇到了几个同来的小姑娘,这几个小姑娘里倒也有两个同滕箫交好的, 连连朝她招手。
滕箫犹豫, 邓如蕴让人给她裹好披风, “去跟她们玩去吧。”
反正这些姑娘夫人们,邓如蕴多半是认不清楚的, 还不如让滕箫自己去同她们交际。
这会她就拍着滕箫让她过去了,她听见有小姑娘问箫姐儿。
“阿箫,方才同你说话的那是谁呀?”
滕箫挑眉,“那还能是谁?自然是我嫂子呀!”
一众姑娘听见这话才恍惚了过来,“原来是将军夫人,怎么没在各家宴请上见过她?”
滕箫笑了一声,“那自是因为我嫂子跟我一样,只喜欢在家呆着 ”
小姑娘们说着笑着往郑家花园去了。
邓如蕴暗道,滕箫给她找的这个借口不错,但她没怎么去过各家宴请的原因,一是林老夫人在家的时候,非重要的宴请她根本不需要露面,二来林老夫人不在家,她连这些高门世家里的人都认不清,人家也不是奔着她来邀请的,她自然不必去了。
如果不是郑家同滕家往来密切,邓如蕴今朝也不想来。
她这会正准备硬着头皮往里面走,滕越却从另一边的人群里脱了身,快步走到了她身前。
喜宴里人来得多,男宾女眷各分了各自的地方,滕越是不可能跟在邓如蕴身边的,他这会抽身过来了一趟,赶在她进去之前叮嘱了她。
“今日郑家人多也杂,主家难免有顾不上的,你便自己寻个和暖的去处,找几个先前见过的面熟的夫人太太闲聊着,又或者叫了箫姐儿陪你也成,别在院子里逛太久,雪刚化,天冷得很,莫要冻着了。”
他一口气嘱咐了他一大段话,邓如蕴还没来得及回,就见孔徽在私下里寻滕越,滕越的身影被车马遮掩他没瞧道,邓如蕴听见他疑惑了一声。
“咦,人呢?方才不还在这?”
邓如蕴闻声提醒了滕越一句,“孔将军寻过来了。”
滕越也听见了孔徽的话,却没得闲搭理他,只同自己妻子道。
“若是有什么事,就让人来寻我,我也在花园里,只是与你们隔开一道而已。”
邓如蕴见他这般操心,寻常人见了只怕都惊奇,若是林老夫人见了,她可还怎么说得清楚呢?
他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她心下犯愁,却也无可奈何,听见孔徽寻来的脚步声更近了,连忙道,“我知道了,将军放心吧,这会不早了,我先过去了。”
如此这般顺着他,才脱开了身去。
她一路往里走,想到滕越不禁惆怅,他性子里总有些执拗,表面上看不出来,可若是触及才真正全然展现。
那天被他亲耳听到她在回避他之后,他就一直在追问原因,她先说了怕他,他算是信了一大半,可巧这时又被他发现,她跟那位白六爷借钱买铺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糊在了一起,乱得似一锅粥。
虽然他自己有了猜测,没再非要她亲口说清,但却似那晚一样,紧密地攫取,似乎他稍有不留神,她就消失无影。
这几日邓如蕴都没出门,可他却还没能安心一些,接下来还能再如何做,邓如蕴也不知道了。
郑家很大分三路却住着五房人家,据滕箫说她们读书的学堂,还是近几年,郑家刚把林家的一套三进院买过来,扩了宅院才建的学堂,不然之前只能在郑夫人的陪嫁宅子里读书。
郑家的仆从果然是忙碌的,领了邓如蕴进来,又赶忙前门口再引其他宾客去了。
邓如蕴带了青萱在身边,青萱倒是跟着林老夫人来过郑家几回,还算是熟络。但走了没多大会,就见着滕箫气恼地迎面过来。
邓如蕴见她身上穿的一条月白的褶裙沾了泥,连忙上前问是怎么回事。
滕箫一脸晦气,“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就喜欢带一圈一圈的珠串,还要拿出来显摆。结果线断了珠子洒了一地,把我给滑到了。”
她说滑倒的也不止她一个人,“一众姑娘都换裙子去了。”
邓如蕴听着她说得,几乎能想到那狼狈的场景,明明是最尊贵的高门贵女,却因为散落的珠串摔了一地,在半化的雪水里沾了一身泥。
她暗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口,只能叫了青萱,“你快去带着姑娘换件衣裳吧。”
滕箫还在气恼地嘀咕,“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跟她们同窗,读书就读书,非要弄这些东西显摆来显摆去 ”
青萱连忙带着气鼓鼓的滕箫走了。
她们前脚走了,后脚邓如蕴还瞧见也有姑娘脏了衣裙连忙去换。
她可不想也湿了裙子弄得狼狈,便专门捡了干燥的路上行走,谁料走了走着,又被积雪堵了路。
而另一边的岔路上,两颗开的正盛的梅树后面,有几人站在那说话。
邓如蕴看不清人脸,只听一个嬷嬷模样的老妇人抬头,跟一个着湖蓝色锦缎衣裙的年轻妇人说话。
“夫人又往这边来做什么?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您难不成还能同这两颗梅树交结?您该往人多的地方去,虽然她们品阶比不得您,可夫婿、父兄却都在朝中掌有实权,您同她们交好,姑爷才能觉得您得用,多到您房里来,孩子的事不就容易了?”
这嬷嬷说完,另一边的丫鬟也道,“还有,夫人总是穿这些湖蓝铜绿的衣裳,素得跟什么似得,哪有爷们儿爱看这些颜色?您应该穿上正室的正红才是,要么也穿鞋黄衫紫裙,鲜鲜亮亮的才让人心里喜欢 ”
一个嬷嬷一个丫鬟,都对着这位年轻的夫人“指点”起来,但她却好性儿地只站在梅树下听着,还道,“你们也说了半晌了,要不让小丫鬟跑一趟,端几杯茶水来润润嗓子。”
她这话出口,那嬷嬷和丫鬟就道,“我们说了这些,还不是想让您打起精神来吗?”
“是呀夫人,您不打起精神,我们说这些不都没用吗?”
两人说着,干脆一左一右地架了她,就往声喧闹处而去。
她们离开梅树往另一边走,邓如蕴才看清了那位夫人的模样。
她见过她,就在街上的绸缎庄前。
是杨二夫人的长女,嫁去秦王府的杨家大姑娘杨尤纭。
这位杨大姑娘嫁的是,老秦王次子砚山王的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看起来她只是嫁了个寻常的宗室,但砚山王的长子早夭,次子在宗室里名声败坏,这位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不是没有可能,越过他那名声败坏的二哥,继承砚山王的王位。
朱霆广一旦继承了王位,杨尤纭可就是王妃了。
显然杨二夫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哪怕是续弦,也让长女嫁了过去,想要搏一搏往后富贵。
但邓如蕴却见这位滕越的大表妹神色恹恹,几乎真是被左右侍从夹着,往人群里去了。
杨家的事邓如蕴可不想管,但梅树下风大,她也没有过多停留,想找个避风处随便站站算了。
可走了没多远,竟然同一群夫人迎面撞上。
邓如蕴认出了其中几个,都是同林老夫人交好的夫人,她连忙规矩行了礼。
可那几位夫人却没有立刻认出她这生面孔,邓如蕴略有些尴尬,刚要自报家门,不想杨二夫人这时从旁走了过来。
“呦,怎么都不认识了?”她哼笑了起来,“这位可不就是我外甥滕越身边的新人吗?”
那几位同林老夫人交好的,都反应了过来,但也有两位陌生地奇怪地看了邓如蕴一眼。
刚才那杨二夫人既不说邓如蕴是滕越的妻子,也不说是滕家的夫人,反而就这么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身边的新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滕越新纳的妾。
更深的话她不好说了,只这么意味不明地提了一句。
后面果然就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怎么滕将军还带着妾过来赴宴?”
这话一出,赶紧被人捂了嘴。
但杨二夫人可就笑开了花。
上次在花市里,她被个贼人扮成神婆骗了钱不说,还遇上了邓氏这死丫头,她说了她两句,她竟然敢回嘴,顶得她回了家还胸口一直疼。
表姐林明淑还以为这丫头是什么老实人,不想根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说不定根本就是打上了滕越的主意。
她这会故意说了那话,想着今日人可不少,这邓氏若是又拿话顶她,众人可就都听见看见了,表姐最紧着对同人交际的名声,等到表姐从五台山回来,还不得立刻将她清理出门?
杨二夫人胸口疼了这么多日,可算是被她抓到机会了。
她下了这套,就等着邓如蕴一恼火钻进去。
可邓如蕴根本就不恼火半分。她本也不是滕越的妻,说她是妾还是通房又有什么关系?
这会邓如蕴只见杨二夫人眨着眼睛,有所期盼地看向她,心下登时明了了杨二夫人的心思。
她心下哼笑,偏不气不恼也不解释半句,只跟一众夫人行了礼,道了一句。
“老夫人过两日就回来了,待过完年,必会请各位夫人往家中吃茶。”
夫人们同林老夫人交好,自是只在意她的消息,邓如蕴把众人恰想知道的说了,这几位夫人瞧着她反而点了点头。
邓如蕴顺势告辞离去,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但邓如蕴却专门从杨二夫人身侧擦了过去,还着意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她只见杨二夫人眼睛都睁大了三分,见她既不恼火,也不解释,反而说了林老夫人的行程,令众夫人都点了头,杨二夫人一脸的失望又惊讶,胸口好似又被什么顶到了,急急抚了一把。
邓如蕴忽觉好笑,杨二夫人给她挖坑,自己却掉了进去,还气得胸口直疼,这算怎么回事?
但她可不想同她纠缠,经了方才的事,她干脆也学着杨尤纭,找个僻静处一个人呆着算了。
这里的人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当然她是什么身份,人家也不想认识她。
她左右看了一阵,见着有一片黄叶未落尽的树丛后面有一条藤椅,而树丛下似还有只兔儿窝在枯草里,邓如蕴只觉得这地儿不错,抬脚走了过去。
*
花园另一侧,滕越神思不属地喝着茶。
孔徽跟他说找时间去看看沈言星,说天冷沈言星身上的旧伤要发作,估计不会好过,滕越点头说好,他又说那薛登冠家里找不到滕越射杀的证据,当地官府又不受理此案,薛家却非要报这仇,往京城找人去了,这话滕越听着也只“嗯”了一声。
孔徽忍不住道,“你光在这应声有什么用?人家可往京城找人了。”
他这样说,才见滕越撩着茶叶的手顿了一下,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让他们去就是。我还能拦了他们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孔徽不愿意了,皱眉盯着滕越。
他本想着滕越调回西安府里来陪他了,大家一处吃肉,一起喝酒,一道商量着怎么度过这多事之秋,谁料滕越这家伙他三请四请都请不到人,怎么请他吃个酒就这么难?
他好像一下衙就回家,回了家就不出来了。孔徽想到滕越家的神秘妻子,突然提了一句。
“坐着多无趣,咱们往那边走走吧。”
他指向了通过女眷只隔着一道树丛的路上,他这一提,果见滕越点了头,这就放下茶盅从交椅上站了起来。
孔徽:“ ”
合着你小子真在这儿想老婆呢?
他可更好奇这位滕夫人到底是何模样,这会就也跟着滕越起身,往与女眷只有一排树之隔的路上去了。
谁料两人顺着这条路来回走了一遍,竟然没看见人。
各家的夫人们多半都聚在一块,人虽多,但聚了人的地方拢共就那几处。
孔徽见滕越眉头都皱了起来,“你家夫人会不会在哪间房中烤火呢?”
他这话一说,可巧滕箫走到了附近,滕越立时就把妹妹叫了过来。
“你嫂子呢?”
他说着见原本跟在邓如蕴身边的青萱,此刻正跟了滕箫,不免更是问了过来。
“你没跟着夫人?”
两人赶紧把方才换衣裳的事情说了,青萱连忙往一侧指去,“方才夫人就在那。”
可那便正有几个小姑娘在一处说笑,根本不见她的影子。
这郑家的园子极大,即便是分了男宾一部分,女眷这一半也可能会让人迷路。
滕越立时就叫了滕箫和青萱他们,“去找!”
两人连忙去了。
孔徽偷偷打量着滕越的脸色,想要就此打趣他两句。
他的妻子还能在郑家丢了不成,若是连这点心都放不下,赶快拴腰上得了!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恰听见一树之隔的另一边路上,有几位女眷走了过来。
当头那人正就是杨二夫人,她没瞧见他们,只不住捂着胸口。
一旁她的长女道,“娘说那些闲话做什么?没得让人觉得您瞧不起人。”
杨二夫人却哼了一声,“我就是瞧不起她。那邓氏是什么乡野来的粗鄙丫头,以为混到了我们这些人里,就与我们一般贵贱了吗?今次还替你表姨母来这喜宴。我倒是要看看,今日来的夫人姑娘们,有谁愿意自降身份,同她打交道的!”
杨二夫人说完,就气呼呼地甩手走了。
可杨尤纭却突觉有人看过来,她转头瞧去,讶然失色。
“表哥?!”
她看见了滕越,也看到了站在树后的男人青白不定的脸色。
滕越脚下僵住。
他是晓得杨家表姨母同她有些不对付的,但到这种在旁人家的喜宴上都要欺负她的程度,滕越实在没料到。
他只听着杨尤纭急急解释,“我娘方才糊涂了,我这就去劝她,让她不要乱说了!”
说与不说还有什么两样吗?
“所以她人呢?”
这里没人待见她,没人愿意“自降身份”同她相交,那她眼下是到了何处?
偌大的花园,她就因为身份低微,连个容身之处也没有了吗?
滕越心下颤了起来,只问杨尤纭,“你见到她了吗?”
但杨尤纭也摇了头,“我没见到表嫂 ”
没有,所有人都没见到她。
滕越的心一直往下坠。
他突然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要他,却和假扮成寻常人的白春甫走得近。
是不是因为在她眼里,那些在街巷市井里生活的寻常百姓,才不会看不起她,不会这样欺负她,不会哪怕是都拿了帖子前来赴宴,也独独把她排在外面?
滕越这么一想,脚下忽的往高处假山上走了过去。
他一过去,孔徽也回过了神来。
“对对,从郑家假山顶上,能把花园那些边角都看清楚!”
滕越三步并作两步登到了假山顶,他仔细朝着山下的树丛里看了过去。孔徽也跟着他看了过去,他还没瞧见什么,滕越的目光却忽的,定在了一片枯黄的树丛后面。
他看到那枯树丛后面,有人正在枯草堆满的地上,弯着身子在追一只兔子。
这里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只有她追兔子追得认真。
滕越目光怔住了,只见她抓住了那只兔儿,然后把兔子抓了个四脚朝天,将不知从那刚弄来的草药敷在了兔子腿上,将绣帕撕出一条长条来,把草药紧紧绑好,然后一拍兔子脑门,好像笑着说了一句。
“走吧!”
兔子当即从她身上跳了下来,钻进枯树丛里没影了。
滕越却酸了鼻尖。
孔徽眨了眨眼睛,“那是 令正?”
滕越缓缓点了点头,“是她,是内子。她是位药师。”
连旁人家花园里的兔子,都要帮忙敷上草药。
可她自己呢?这些人伤她,她又如何用药自医?
滕越快步就下了假山,杨尤纭已经在附近帮滕越寻了一圈都没寻到,这会滕越直接往那边的枯树丛后指了过去。
“她在那儿,你把她带过来。”
*
邓如蕴把郑家这是腿上受了伤的兔儿给治了,兔子一走,她坐在枯树丛后也是无聊。
可郑家这喜宴还早着呢,她没准备同这些不相熟的人谈天说地,她倒是想坐在这打个盹,但眼睛一闭就觉得冷风往领口袖口灌了过来。
邓如蕴瞬间就精神了,连忙站起了身来不敢再睡,想着去找青萱或者滕箫好了,但出了树丛,却一下记不得自己方才是从哪条路上过来的。
她正努力回忆着,有人快步走了过来。
“表嫂!”
竟然是杨尤纭。
邓如蕴不敢当,连忙回撤了身,“夫人有什么事吗?”
杨尤纭可是镇国将军夫人,宗室的品阶总是比寻常官员高得多。
可杨尤纭却丝毫没有什么架子,她生着与她母亲妹妹相似的脸庞,但邓如蕴却见她似是气血不足一般,脸上没有丝毫戾气,反而柔和近人。
此刻她连忙把来意说了,道是滕越正在找她。
邓如蕴微讶,连忙跟着她去了,不过到了路口的时候,方才那“指点”杨尤纭的婆子和丫鬟都找了过来,见杨尤纭同她在一起,连忙要把人拉走。
杨尤纭无奈,只能给邓如蕴指了后面的路,但临走之前,她却突然跟邓如蕴行了一礼。
“对不起,我娘和我妹妹之前都对表嫂多有冒犯,她们举止无状,两眼只能往上看到富贵锦缎里的人,可惜我也无法规劝她们,只能替她们说声抱歉。”
她说完,又跟邓如蕴行了一礼,接着就被那嬷嬷和丫鬟拉走了。
邓如蕴看着杨尤纭离开的方向顿了顿。
她顺着杨尤纭指的方向又走了一小段路,正想着不知滕越寻她作甚,手腕就被人一把握住了。
他把她从树丛这边,直接穿过枯叶,直接拉到了男宾的园子里来。
邓如蕴被他拉得天旋地转。
滕越却摸着她凉透了的手,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
孔徽在旁瞧着滕越一言不发地,只垂落着眉眼地将披风往他妻子身上披去。
只是他的妻却连连摆了手,“我已披了披风,将军不用给我了。”
孔徽微怔,怎么这位滕夫人还叫自己的夫君“将军”?
他虽然还没成亲,但他的未婚妻表姐,都叫他那好养活的乳名
但这位滕夫人却连道了两句,“将军真的不用给我。”
她不要,滕越手下顿住,定定看了她几眼,只能收回了披风,却握了她的手。
孔徽听见滕越这才跟她开了口,嗓音低哑着。
“那你让我给你暖暖手,行么?”
分明是给她暖手,却好像滕越在请求一样。
孔徽听得呆愣得不行。
可她却摇头说了多谢,好言好语地跟滕越道。
“我在将军这边不太合适,还是赶紧回去了 ”
她虽然说的温和,可孔徽却见滕越看着她,眼眶似乎都有点红了。
这次,他没再让她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蕴娘,我们回家。”
*
滕越要走,说什么都要走,谁也拦不住。
孔徽帮他在宴请上找了个借口,道是林老夫人回来了,他们要去迎人。
当然林老夫人还没到西安,但滕越却带着邓如蕴和滕箫提前回了家。
滕箫对此一点异议都没有,她高兴得不得了,还想来柳明轩找玲琅玩,但滕越却见她撵了,只拉着邓如蕴回了院中房里。
邓如蕴隐隐觉得不对劲,不明白他这又是要怎么了?
可回了房中,他什么也没说,只让秀娘烧了茶来,看着她连喝了三杯热茶,又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了她手里。
邓如蕴想要跟他说一句,她早就不冷了。
可他这次先开了口。
“蕴娘,我们成亲的时候还短,往后的日子还长,以后慢慢地相处,好不好?”
他如今知道了,她对这一切都有着诸多地不适应,而眼下大太监掌权的天下,更是人人只往高处看。
偏偏她的出身实在不高,那些人看不起她还欺负她,而她却生着一副硬骨头、倔脾气,却又被这糟乱的世间硌得难受。
滕越想到她独自一人避在无人的枯草堆里,心中就疼得发慌。
可他也不敢在逼她了,他只伸了手,轻轻将她抱进了怀里。
臂膀将她整个拢在怀中,他侧吻在她发间。
“蕴娘,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慢慢的,好好的,行吗?”
邓如蕴微顿。
感受着他怀中如雷的心跳,她想之前是回不去了,但若他能“慢慢地、好好地”同她相处,这不是正是她想要的吗?
说实话,她现在刚刚把铺子盘过来,家中捉襟见肘了。她和林老夫人的契约已经有了破裂的迹象,剩余的钱她估摸着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拿了,若她立刻就离开滕家,莫说滕越不愿意,要闹出事情来,她这里也难以负担整个家。
邓如蕴只能期盼着再给她一点时间。
只是她没想到,给她这点时间的人,恰就是滕越
他的怀抱炽热,有一瞬她想回抱过去,可手下却顿在那里,她只能攥紧双手,攥了攥他的衣摆。
“好。”
谢谢你,滕将军
她应了。滕越却听见她这一声好,不由地勾起了嘴角。
只是他却忽的又想到了旁的,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了一句。
“我说的是,蕴娘只跟我好。”
邓如蕴:“ ”
难不成她还能跟那位白六爷好吗?人家可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她现在都怀疑,她还能不能请得起人家坐诊了。
但这些眼下她也提不了了,只在这个人的要求之下,跟他点头确认。
“知道了。”
可显然滕越对于“知道了”这种回应的说法不太满意,但他都决定了要同她慢慢相处,也不能再迫着她改换说辞,只能独自闷了一会。
接下来两日残雪化尽,风清气朗。
又过了一日,邓如蕴使人早早地就在西安城外等着了。
约莫到了正午时分,滕家门前热闹了起来。
离家两月有余的林老夫人,总算是回来了。
第45章
滕府。
沧浪阁清静了好些日子, 今日总算是热闹了起来,青萱提前在院中摆了花,一应纱帐帘子也全都换了新, 小丫鬟也早早就把院子清扫了干净。
这会邓如蕴带着滕箫都穿了喜庆的袄衫,后者还想跟她母亲对着干, 专捡了素净的衣裳穿给她娘看, 被邓如蕴好生劝了几句, 才穿了件柳黄色修亭台楼阁的小袄,邓如蕴则穿了件丁香色绣梅花的褙子,滕越见她这般, 也捡了件暗红色绣暗花的锦袍穿了起来。
林老夫人回了家, 就见着儿女都穿得这般喜庆迎接自己,尤其是她那不省心的女儿, 竟然也打扮得明艳照人,一时间竟看住了,不由地谨慎地问过去。
“你没闯什么大祸等着我吧?”
滕箫一听这话,扭头就要走,还拉了邓如蕴, “嫂子我就说,穿这些干什么,娘反而看不习惯呢!”
邓如蕴好笑地连忙拉了她, 林老夫人也听出了话音来,跟青萱使了眼色去拦她。
两人左右劝了两句, 滕箫才暂时定住了脚。
林老夫人见女儿竟然能听劝了, 更是稀奇, 眨着眼睛多看了女儿好几眼,但她这次没有说那等话, 只同滕越道,“我这次在五台山住的久了,在山上山下都买了不少东西,让人拿出来你们看看。”
滕越自是道好,叫了小厮将箱子抬过来,亲自过去开了箱,便瞧见满满当当一箱子东西。
滕老夫人让随行的大丫鬟紫苑把里面一件软甲拿出来,“是山西那边的匠人做的藤甲,虽是藤甲韧性却不一般,且又不沉,若只是遭遇小贼小匪倒可以穿在身上。”
滕越自是同母亲道谢,又见紫苑拿出了一匣子银丝镶珠的头面来,滕箫见了就道了一句,“这不会是给我的吧?”
她可不要什么珠宝首饰。
可这就是给她的,不过她的反应林老夫人也想到了,眼见着女儿嘴巴都撅了起来,想训她两句不知礼数又舍不得一见面就同她吵架,又去眼神示意了紫苑。
紫苑连忙解释道,“姑娘仔细瞧瞧,这头面可不是一般得精巧,好多地方能拆出来呢!”
滕箫过去看了一眼,手下稍微一动,就见一只银簪上的花瓣下另有技巧,稍稍一动,选出了两片飞刀似的叶片。
她不禁道,“有些意思。”
她说着,还拿了给邓如蕴看,“嫂子你瞧,做工还挺精致的。”
邓如蕴瞧着确实,又留意到林老夫人暗暗观察着女儿的反应,轻声同滕箫提了一句。
“快道谢吧。”
滕箫被她这一提,才正经往她母亲处看了过去,“多谢娘。”
邓如蕴听见她这么说,林老夫人虽然只貌似应付地“嗯”了一声,但端着的茶盅后面,嘴角却翘了一翘。
邓如蕴心道这母女二人的相处,可真是有别扭得有趣。
除此之外,林老夫人自然也给家里带了些花卉种子、布匹缎子等物什回来,邓如蕴没想着自己能得什么东西,只帮着紫苑和青萱把林老夫人带回来的东西都归整了。
她见林老夫人带回来的东西,比她出门带上的行礼都多,有些是给家里备着的,有些是准备分送给西安府交好人家的夫人太太的,东西周全齐备,还有一些竟是在五台山得人所赠的。
邓如蕴暗道林老夫人这一趟出行,估摸着收获颇丰。
她跟青萱、紫苑在一旁收拾,滕越却看着这些东西皱了皱眉。
诚然母亲带了许多东西,好些都是留在家里用的,但他和滕箫都有母亲特特备下的某一样物品,可蕴娘母亲却不曾提及 难道连母亲也觉得蕴娘身份低微吗?
滕越眉头更压了几分。
就在这时,林老夫人突然叫了邓如蕴。
“蕴娘过来。”
邓如蕴正仔细收拾着,突然听见林老夫人叫她还愣了一下,接着才走过去,见林老夫人从手边的大匣子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来。
打开那巴掌大小的小匣子,里面竟然放着两瓶药。
“这两瓶药是我在山西,听人说治疗老人家头脑浑浊、记忆减退的良药,不知道对你外祖母的病能不能起到效用。”
她说着,又从旁边拿了一张纸出来,“这药的配方我也买下来,你是懂行的,仔细看看这配方的用药,可否帮得到你。”
邓如蕴看着那药同一纸配方,怔了一怔。
若说药还算好买,这成药配方虽然就这么薄薄一张纸,却不知要花多少钱。
最难得的是,林老夫人还替她想着她外祖母的病
她回了神,跟林老夫人正正经经行礼,道了声谢。
“多谢老夫人记挂我外祖母,老夫人的好意,蕴娘记在心上了。”
林老夫人同她笑着点头。
只是她这么一说,滕越走上了前来,走到了她身边,“不用跟娘这样客气,娘连周遭邻里都备了礼物,怎么能不惦记着你?”
滕越见母亲给妻子也备了东西,心下一定。
可他这话,却让邓如蕴拿着药与药方的手略略沉了沉。
林老夫人给她的这件礼,可比给邻居们准备的茶叶珍玩贵重多了,这贵重就贵重在,外祖母的病正是她心上最紧要的地方,而林老夫人给她送来的正是她最想要的。
可想到这些,邓如蕴心头也沉了下来。
林老夫人给她这般重礼是何原因她明白,但老夫人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快要把老夫人费心安排的契约全都弄乱了
邓如蕴拿着林老夫人给的药与药方,便没法再抬起头看向滕越了。
她默然。
幸而老夫人也道她不用客气,“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你回去跟你外祖母试试吧。”
邓如蕴连忙道了好,见紫苑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林老夫人显然有话要问及滕越,邓如蕴便带着滕箫暂时离开了沧浪阁。
林老夫人估摸着是有些朝堂上的事情问滕越,但滕越似乎也没有跟他母亲多讲,邓如蕴前脚回了柳明轩,他后脚也出了沧浪阁。
许是林老夫人行车走马十几日累了,下晌在沧浪阁独自休歇,到了晚间灶上正经备了菜,众人这才往沧浪阁吃了家宴。
这些日邓如蕴在柳明轩吃饭,已经习惯了某人拉她凳子,饭还没吃饭就被他拉到了身边来,后来他干脆在她入座前就把凳子拉好,她只能坐到他旁边。
但今日可是沧浪阁的家宴,邓如蕴怕他又犯毛病,提前就先小声跟他说了,照着规矩她今日要坐在林老夫人旁边,“总不能让箫姐儿跟着老夫人坐吧?万一母女又吵起来怎么办?”
她这么说,见滕越只轻叹一气却未有多言,她心下一定,又道,“一会宴上,将军也别给我夹菜了。”
他如今吃一顿饭,一半的时间都在给她布菜盛汤,比丫鬟还累,他今晚若还这样,怕不是要把他母亲吓着。
邓如蕴跟他解释道,“将军给我夹的菜也太多了,我这几日都吃的撑,这会也撑着呢。将军以后自己多吃点也就是了,不是谁人都能吃这么多饭。”
她一脸抱怨的模样,滕越瞧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不推开他的时候,总是好的。
他只能说了好,看着她的眉眼,“我知道了。”
邓如蕴听到这句放下了心来,不时,家宴就摆在了沧浪阁堂中,显然林老夫人心绪极佳,还让人烫了一壶桂花酒,桂花如蜜般的醇香四散开来,小小家宴也不讲许多规矩,几人说起了话。
林老夫人先同滕越说了两句,接着便问起了滕箫读书的事情。
滕箫直道,“反正是读书,在哪不是读?我觉得哥给我找的先生挺好的,在家里读书不用奔波,读得心静。”
但林老夫人让她去郑家的学堂,本也不是只为了读书这一条,是让她交结朋友去,眼下见她在家里有了西席先生更不愿意出门,不禁皱眉。
滕越却道,“牛不吃草,娘还能强按着不成?与其适得其反,不若就这样好了。”他说着,笑了补了一句,“我看她倒是愿意跟玲琅一起读书。”
滕箫连忙在旁道,“娘别看玲琅年岁小,但比好些十几岁的姑娘家懂事知礼多了,读书也是一心一意的。”
这兄妹二人提及此事,邓如蕴便不得不同林老夫人解释两句。
“ 将军见玲琅也到了读书的年纪,难得箫姐儿不嫌弃她,便让她跟着一道上学堂。”
林老夫人闻言点头,但问道,“怎么没见玲琅过来一起吃饭?”
邓如蕴说是那位西席先生,昨日就回老家过年去了,到上元节之后才到滕家来教书,这期间先生不在,“我就把玲琅送回城东了。”
滕箫对此表达了不满,“都要过年了,嫂子还把玲琅送走,就留在咱们家多好?”
邓如蕴笑道,“可她太婆婆总念叨她,只能让她回去陪太婆婆了。”
玲琅可爱惹人疼,林老夫人也是知道的,但到底往后不能长久在一处,别相处得太近才好。她见邓如蕴学堂一停,就把玲琅送走了,暗暗点头,还让青萱给邓如蕴也倒了一杯桂花酒来。
“你也尝尝,说是蜀地过来的桂花酒酿,更香甜些。”
青萱过来倒酒,给邓如蕴倒了满满一杯。
滕越微微歪头瞧了自己妻子一眼。
“蕴娘能喝这么多吗?”
邓如蕴是没怎么喝过酒,她道,“我尽力吧,若是不成,我喝完就直接回去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但滕越却笑出了声来。
邓如蕴不知道自己说得有什么好笑,不过林老夫人也笑了起来,没有多看出什么。
只是,邓如蕴觉得哪怕是林老夫人看不出什么,自然也会有人跟她说,她和滕越眼下的状况,总是不能完全包住的,比如那位滕家表姨母杨二夫人应该很快就会上门,狠狠告她一状,就是不知是哪天了。
谁料她举着酒盅刚抿了一口,就听见林老夫人问了青萱一句,“这几日可还有谁家的帖子?”
青萱道眼看着要到年节了,各家各户忙着自家的事,倒也没了什么宴请,“但杨家那边,姨夫人邀请您明后日择一日过去呢。”
林老夫人挑眉,“她有什么事?急着要见我?”
邓如蕴听见这话暗道,看来她真的把那位杨二夫人气得不轻。
杨二夫人急不可耐地就要到老夫人面前告状,估摸着想让林老夫人当即结束契约,后面的钱不给了,冷脸把她踢出西安府去。
她倒是想要再多一点时间,至少让她在西安府稳一稳脚跟,但林老夫人会不会听了杨二夫人的话,把她赶走,也不是她能完全掌控的了。
邓如蕴低头吃饭。
这会老夫人问去,青萱摇了摇头,“姨夫人只说等着见您,却没说什么事。”
邓如蕴管不住杨二夫人的嘴,也只能先把这顿饭吃了再说,万一林老夫人要立马把她撵走,她也就只能再想旁的办法。
可滕越这时突然开了口。
“她既然无法说出是何事,可见要么不紧要,要么便不可告人。儿子先前就说过,以后咱们家少与姨母来往,母亲也刚回家,还是留在家中歇息吧。”
滕越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沉着,林老夫人瞧着儿子的样子,问了一句。
“遇川近来见到她了?”
邓如蕴也看了过去,却见滕越直接道。
“确实见了,我前几日就在郑家的喜宴上,见到这位表姨母同人胡言乱语,所言让人无法听下去。”
邓如蕴还不晓得滕越听到了杨二夫人同人说她的事情,但滕越说完目光就落在她脸上,好似如果不是她在场,他就要把杨二夫人说的话,复述给他母亲听了。
眼下他虽然没说,但林老夫人却明白了过来。
她暗道自己这表妹真是不上道,邓如蕴能怎样,非要跟人家计较。
但见此刻邓如蕴神色平常,反而滕越脸色不悦的很,林老夫人便道。
“遇川说得是,我想着她应该也没什么事,便不见了。”
她说着,就安排了青萱。
“跟她说我刚回来,没得空闲往她那去,让她先安生地过年吧。”
青萱应下。
邓如蕴没想到自己担心的事情,竟就这样被滕越两句话挡了回去。
她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回看过来,似是想给她夹菜,但念起她饭前的叮嘱,只好略有些无奈地同她道,“腌水萝卜好克化,你多吃些。”
邓如蕴点头,滕箫却嘀咕了一句,“二哥可真会说话,这一桌子鸡鸭鱼肉,只让嫂子吃水萝卜,嫂子是跟你有仇吗?”
滕越:“ ”
邓如蕴暗笑了一声。
林老夫人却见这女儿比从前开朗了许多,颇为惊讶,惊讶中自也带了三分欣喜。
从前跟她说话就瞪眼,眼下反而“乖巧”了起来,至少能陪着她把饭吃完了。
虽然她数月不在家,连魏嬷嬷也没在,但家中反而各处妥帖,她心下定了定,再看邓如蕴不免在心里暗暗点头。
那孩子是个好的,若她也有章四姑娘那般高门朱户的出身,眼下这个家不知道有多顺心如意。
可惜,这孩子没有
*
今晚的家宴异常的顺利,滕越两句话,把杨二夫人要告状的事情,都推到了年后。
或许是事情松快了几分,又或许正是那杯满满的桂花酒引人醺然愉悦,邓如蕴回了柳明轩就开始盘算起来。趁着年节前后,西安城人多,在自己的小药铺里好生推出一些药来的事情。
滕越去了趟外院,她便趴在柳明轩的书案上写写画画,但开铺子做生意可不止用什么草药做什么配方了,是要把整个铺子的支出和进项都弄清楚,比之前只向人家供药复杂的多。
邓如蕴前儿就让秦掌柜把近三年慈辛堂的账目拿给她看,今日又让秀娘给她找了个算盘,这会翻着账目拨着算珠。
邓如蕴既不是掌柜也不是账房,只是个药师,算盘是会的,但却打得慢还得聚精会神。
她不知道滕越是何时进了门来的,只听他突然问了她一句。
“要不要过两日跟我出城去转转?”
他这一问,邓如蕴刚才算到了哪里,登时就忘了。
她辛辛苦苦地算了好几页,一下就被这个人给问乱了。
她不由地一气,“我哪儿也不去。”
快过年了,他的衙门也闲散了下来也休假了,他倒是得了闲,可她还指望着年前年后赚钱呢,哪有空跟他出去吹西北风?
她说完,看着白打了半天的算盘,哼哼着拨回了原处。
滕越刚才是听到孔徽来给他传信,说近来城外有大虫出没,邀他一道过去打猎,顺道去看看沈言星。
沈言星正是被迫害而死的沈老将军的儿子,他彼时虽然被滕越带兵闯到关外救了下来,身上却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在西安城外田庄里养伤。
滕家在那也有田庄,滕越想着自己出了门去,独留妻子在家算怎么回事,但孔徽都跟他说了两次了,说去看看沈言星,他不好不应,转头一想,干脆带着她一起去。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挺好,不然他离了西安,她却去了药铺,他岂不是平白给某个人机会?
可滕越把话一说,谁料却把她手中的算数给打乱了,滕越见她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也道了不去,小嘴都抿了起来。
滕越暗道自己开口的真不是时机,见她有点生气了,连忙走过去。
“都是我的不是,我帮你重新算吧。”
邓如蕴并不想使唤他,摇了摇头,“将军是带兵打仗的好手,但拨算盘这种事,约莫还没我算得快。”
但滕越却直接将她的算盘拿了过来,又拉了凳子坐在她侧边。
“你报数我来算,这样快些。”
邓如蕴确实不准备劳烦他,刚要说不用了,他又开了口,嗓音低闷。
“不让我算,蕴娘是想让谁帮忙算?”
邓如蕴:?
她有这种意思吗?
可男人嗓音低了两分,只看着她的眼睛。邓如蕴招架不住,想到他好不容易不再折腾她,两人要“慢慢”相处,只能点了头。
她说好,把账目重新理了出来,报数给滕越来算。
没想到滕越的算盘打得还真不算慢,只是她的算盘有点小,而他的手又很大,珠子拨得有点费劲。
但这个人却很高兴,“我看这里还有许多账目要算,我干脆当你的账房好了,回头换个大点的算盘,上手更快。”
邓如蕴可聘不起三品的朝廷官给她当账房,但他这般高兴,邓如蕴也就随他去了,“还有两页就算完了。”
她翻着账目页念数,一边念还一边提笔记上两笔。她提笔做的认真,连脸上不知何时抹上了一道浅淡的墨迹都没留意。
滕越却不由地伸出手去,贴着她的脸蛋,用指腹轻轻替她擦去那墨痕。
她笔下记得全神贯注,没留意他抬手的动作,可待他指腹温热地擦在她脸上,她倏然发觉地转过了头来。
滕越本就与她坐得近,方才替她擦脸更是靠近了她些许,眼下她忽的转头,几乎与他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
墨香在两人间轻飘旋转,随着交缠的温热呼吸不断升腾盘旋。
她的唇边还有桂花的酒气残留,唇瓣仿佛也抹了蜜水一般,在光影之下闪耀着甜润的光泽。
滕越心下不由地快跳了两下,贴着她的脸蛋的手掠向了她耳后,他手掌轻托着她的头向他而来。
呼吸间的交缠越发紧密湿热。
邓如蕴刚才还算着账的脑袋此刻像是僵住了一样,她见他慢慢闭起了眼睛,鼻尖顶着她的鼻翼,唇下贴到了她的唇角。
她愣住,在他拢过来的气息之下,心跳乱了一拍。
但她倏然开了口。
“哪有你这样的账房?怎么还动手动脚起来?!”
她佯怒地薄斥了他一句,抬手立刻抵在了他脸上,“老实点坐好,不然不让你干活了。”
男人被她一推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抬手就要把她整个抱进怀里捏上几把,可她却似看出了他的企图,一下站起来闪开了身去。
“我都说了,你老实点,不然我真让人把你乱棍打出去了!”
她闪得快,滕越没抓到她,只听着她这话越发笑得不行。
没想到,他滕越有一日,也尝到了登徒子的待遇。
他笑着连跟她赔不是,“东家别生气,我好生反省,再不乱动就是了。”
邓如蕴闻言也忍不住弯了嘴角,见他坐回去,这才又坐下来准备继续算数。
墨香似也感受到了这融洽和暖的气氛似得,流动的越发快了,像山间叮叮咚咚跳跃的温泉水。
可这时,邓如蕴突然听见这人开口道了一句。
“我给你重新找个大夫在药铺坐堂吧,那位白六爷来西安必然还有旁的差事,他身后还牵扯着一直在寻他的大长公主,我们何必同他搅合在一起?”
他抬头向她看过来。
“蕴娘让他走吧。”
邓如蕴微顿
慈辛堂。
刚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准备离开的白春甫白大夫,眼皮腾腾地竟然抽了几下。
有些不妙的预感令他微微皱眉
城南杨家。
杨二夫人得了滕府丫鬟的信,说她表姐林明淑刚回家不得闲,见面的事情等年后再说。
杨二夫人闻言就哼了一声。
过完年虽然也没有很久,但她一想到邓如蕴这小小契妻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她表姐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些耐不住。
可她这位表姐,还真不准备见她了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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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滕越提议让白春甫离开慈辛堂。
邓如蕴不想他还惦记着这件事, 但是以她这小小药铺能赚到的钱来说,似白大夫这等从京城来的大夫,师从的是太医院的太医, 医术高超,在她这小小药铺坐诊确实是屈才了, 且她也开不起这样一位大夫的诊金工钱。
隔日, 邓如蕴去城东看望外祖母之后, 就转到去了慈辛堂。
孙巡检说他名下的铺子不多,可以把秦掌柜给她用,用多久都成, 邓如蕴也正好没工夫找人, 就由她来给秦掌柜等人发工钱,慈辛堂除了易了主, 其他倒还都保持原样。
这会她到了,秦掌柜远远瞧见便来迎接她,秀娘在旁嘀咕,“我第一次来卖药的时候,秦掌柜一副嫌弃模样, 如今姑娘成了他东家了,可真是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
邓如蕴笑了一声, 瞧了秀娘一样,“我总算是知道玲琅爱记仇, 都是跟谁学的了。秀娘姐这话可不止说了一遍了。”
秀娘闻言跺了脚, “奴婢还不是替姑娘叫屈, 也替姑娘威风,姑娘还说我!”
她要同邓如蕴闹两下, 邓如蕴却拉了她的手,“我知道的,今日我这威风,必然带着秀娘姐一起。”
说话间,秦掌柜已经迎到了脸前来。
“夫人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今儿天阴风冷,快快进堂里来。”
邓如蕴闻言跟他点头,道,“确实有些冷,秦掌柜帮我们沏两杯好茶来吧,暖暖身子也醒醒神。”
秦掌柜连忙应下亲自去沏了茶,不时就把茶盅端了过来。
“夫人请,秀娘子也请。”
秦掌柜客气周道十足,邓如蕴这大东家的派头也拿捏的稳稳当当,秀娘身板都挺了起来,有模有样地端起了秦掌柜奉上来的茶,撩开茶盅盖子便道。
“这茶可真香甜。”
邓如蕴几乎要笑出声来。
有人正送走了前来看病的病人,让伙计抓了药,他则擦着手走到两人的小几前,低头向邓如蕴看了过来,长眉下眼边缘的泪痣微垂。
“好些日子没来了。”
白春甫这话得寻寻常常,可邓如蕴听着,却好似听出几分幽怨之意。
她先是跟他借了钱,他也是尽心尽力想要帮她,结果被某个人一闹腾,这事没成也就罢了,某人还把他的身份给说了出来。
她那天跟着某人离开之后,被看得严实,加上又有郑家喜宴和林老夫人回府等诸多事,她确实好些日子都没来了。
借钱的事情后,她跟这位白六爷一句交代都没有。
邓如蕴听了他这句,实在是有点心虚,更心虚的是,她可能不能留他了
邓如蕴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跟秀娘眼神示意了一下,秀娘登时端了茶离开了。
桌边这一时只剩下邓如蕴和白春甫两人,后者见她把秀娘遣走了,问了她一句。
“有事要跟我说?”
邓如蕴心下尴尬,有点不敢看他,先请了他坐,“你先坐。”
可她这么不敢瞧他的开了口,白春甫就心里有数了。
他突然道,“我可不坐。若你这就赶我走,我还坐下干什么?只能收拾包袱走人了。”
男人这话一说,一下就把邓如蕴心里所想的都说了出来。
她睁大眼睛抬头向他看去。
“你、你猜到了?”
可她一句问过去,却见男人直接转了身,“那行,我去收拾包袱。”
他说着还真要走,邓如蕴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拦他,不想她刚起身追过去,他就忽的转过了身来。
邓如蕴险些撞到他胸前,又被他低头盯了过来。
“是他让你赶我走的?你就这么听他的?”
她想起这件事,确实是因为滕越提到了,可也不只是这个原因。
她想回他,谁料他没等她开口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说,和他没关系吗?”
这话冷不丁问得邓如蕴一愣,她不由就道,“是没关系,但 ”
话出了口,才察觉这里面的事她不能说出口。
她只能岔开了话去。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大夫,以我这小药铺怎么请得起呢?换句话说,我这点进账恐怕付不起你诊金。”
后面她说的这原因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情急之下又说了一遍,她和滕越没关系。
白春甫只看着她。
没关系的夫妻?所以,其实并不是真夫妻?可那位滕将军显然不那么想。
白春甫默然看了她一阵,见她一双柳叶眉微蹙,秀鼻之下,双唇微张还在跟他解释。
“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这西安府,你但凡去大点的药铺,都能开出比慈辛堂眼下能给你的,高得多的诊费。”
邓如蕴不想占人家便宜,她想着就算白春甫不亮出真实身份,就凭本事去研春堂这样的大药堂,研春堂也要厚待于他。
可她说了这些,却只见他低头向她问了过来。
“你觉得我在慈辛堂坐诊,是来赚钱的吗?”
他这话确实问到了邓如蕴的疑惑上。
他是大长公主的嫡子,是凤翔白家的六爷,他怎么可能少了傍身的钱财?
“那你 ”邓如蕴问了过去,“总不能是故意躲在这,不让人发现吧?”
可他不是朝廷的钦差吗?
“难不成,太医院要从我们这些小药铺暗中摸查一遍?”
邓如蕴看着他,低声又猜了个原因。
“又或者,你在躲大长公主派来寻你的人?”
她这几句都猜对了,白春甫暗道她这小脑瓜还挺好使,却不由道了一句。
“既然都猜出来了还赶我走,就这么不待见我?那我还不如真走。”
白春甫说着当即又转了身去。
邓如蕴见他竟然又要走,且大步都迈了出去,她一着急,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是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她的手就这么攥住了他的袖口,有那么一瞬,白春甫想反手握住她在手心里。
可这念头也只一掠而过,就被他止住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孙巡检的小宅子外面,她着急忙慌地去拉了滕越的袖子。那人占着些不能言明的优势位置,她对那人还是要亲近许多的,但今日,她也拉了他的袖子
白春甫心头微缓,目光又在抓着他袖摆挽留的手上多看了一眼,他道。
“若你真不待见我也没关系,大不了就让我被他们绑去就是。”
他用了“绑去”这两个字,邓如蕴莫名有种他是那从土匪窝里跑出来的良家妇人,土匪正到处找他,要把他抓回去折磨一顿呢。
邓如蕴:“ ”
人家话都说成这样了,她也不好再让他离开了。
“那、那你别走了,我给你涨工钱好了。”
白春甫却道不要,这才叫着她又在桌边坐了下来。
“先前秦掌柜给我多少,你就给我多少就行。”
白春甫不让她为难,说实在想要给他涨钱,“先等铺子赚到钱再说,若是赚了钱,我定然不会拒绝的。”
邓如蕴心道这样也好,说起来她仔细看了账本,慈辛堂这几月进账突飞猛进,不光是她供的药物美价廉,也有周遭百姓认可白春甫,口口相传都来寻他的缘故。
她心里已经定下了,等赚了钱给这位白六爷一大笔酬金,但不免也想起他在躲人的事情来。
大长公主是他母亲,派人来寻他,他却避而不见,还改头换面地躲在小巷坊里。
他总不能是逃婚出来的吧?
只要被大长公主的人发现,就立刻把他绑回京城,准备成亲?
邓如蕴偷偷打量了白春甫几眼,这会又有病人来寻他,他让她先坐着喝茶,一会再过来。
但邓如蕴见他对于他自己家中的事,并不想过多提及,也就没再问。
正如她自己也有诸多秘密,也无法说于旁人听
她在慈辛堂转了一圈,吩咐了接下来铺子买药经营的事宜,期待着年前年后能好好赚上一笔。
顺便跟秦掌柜敲定了个好日子,将慈辛堂的旧牌匾换下来,换成崭新的玉蕴堂,这是她早就给自己的药铺起好的名字。
等这些事情弄完她回了滕家,滕越还没下衙,邓如蕴坐在书案旁看账本,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不妙的事情。
滕越是想让白春甫走的,可她去铺子里转了一圈,白春甫反而稳稳当当地留了下来。
这可怎么交代?
待下晌滕越回了家,邓如蕴就主动去帮他换了衣裳。
男人见妻子主动,不禁目露喜色,刚要问她句什么,忽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蕴娘不会 没舍得把白六撵走吧?”
邓如蕴:“ ”
她干笑了一声,只见滕越脸色瞬间青了
不光是她没让白春甫走,还有白春甫托她给他带了话,道是身份事情,“还请滕将军替我保密一段时间。”
滕越不给他爆得满城皆知就不错了,还给他保密?
但这人狡猾得很,不跟他直说,偏让他的妻子带话。他若是言而无信,岂不会要让蕴娘看不起?
滕越没把他撵走,反被他反将一军,再见妻子还帮那人说好话。
“ 我看白六爷也有苦衷,就先让他留一段时日吧。”
苦衷?!
滕越有口难言,若说破了那白六暗藏的心思,少不得要反而替白六给蕴娘提了醒;若不说破只纠缠,又显得他这做正头夫君的,没有容人之量。
滕越干脆不说了,双唇抿着不言语,但到了晚间床帐之内,却拿出了他正头夫君的派头来。
邓如蕴见他一脸的执意,不能不给,可不想他浑身气力惊人。她像是被扔进了药碾子里,被来来回回碾了八百遍一样,等到他结束稍歇下来,邓如蕴只觉自己骨头架子都散了。
好在他今晚没有再来一次,邓如蕴洗过直接一闷头昏睡了过来。
然而到了黎明时分,她正迷迷糊糊睡着,却被他滚烫的手指拨下了肩头的亵衣,他掌心发烫得握住她肩膀的时候,邓如蕴一下被烫醒了过来。
他已顺着她的肩,将那薄薄的衣衫顺势褪落,露出水波起伏的圆,而他带着茧的指腹自那滑过,摩擦着她的腰线。
邓如蕴一惊,半哑的嗓音止不住道。
“天都快亮了,别闹了。”
可男人沉着的脸过了一夜还没和缓过来,他只听着她这般开口,低着嗓音闷闷道了一句。
“蕴娘不知道么?我也有苦衷。”
邓如蕴:?
这次闹完,天都快大亮了,邓如蕴一夜拢共没睡几个时辰,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偏偏年前事多。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只能强撑着精神做事。
邓如蕴气得两天没跟这人说过一句完整话。
但左右都是难缠的人,她干脆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也没去铺子。
滕越在临近过年的几天里休了假,他还是想带着邓如蕴出城一趟,但邓如蕴不要去,反倒是滕箫想要出城去玩。兄妹两个连同孔徽,往沈言星落脚的城外庄子转了一圈,不想这年节前后,沈言星竟然没在家,道是有事出门去了,只留了个句不必担心的话。
他既然不在,滕越他们当天就打了来回。
滕箫很是高兴,从沈家带了两本书回来,是沈言星的姑母沈润给她的。
沈氏一门都是制造机巧兵甲器械的良匠,沈言星的姑母自幼有弱症,一辈子都不曾嫁人,苦心钻研机关之术,连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都说自己在机关暗器上,不如这个妹妹良多。
而滕箫先前在制造暗器机关上的启蒙,正是因为曾跟着沈润一起住过一段时日,自在沈润处见了这些机巧,便再也不能自拔,还想要拜沈润为师。
但沈润晓得林老夫人希望女儿能正经走高门贵女之路,不该一味研究这些机巧,于是不肯让滕箫拜自己为师。
滕箫因着拜师的事情,跟林老夫人没少争吵,还是沈润说自己身体不济,恐也活不了几年了,就算拜师也教不了滕箫什么。
但她确实喜爱滕箫的天分,偶尔送两本机关术书,让滕箫“娱乐”一番。
这次滕越和孔徽虽然没见到沈言星,但滕箫见到了沈润,整个年前都兴高采烈。
林老夫人看在眼里,暗暗叹气,却没舍得扰了女儿兴致。
这个年过得还算平顺,除夕夜里,邓如蕴本是跟着滕越一起守岁的,但岁守到一半,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到他怀里来。
他则用被子拢了她在怀中,坐在小榻上一边抱着她,一边倚着窗子看舆图。
见邓如蕴睁开了眼睛,他低头在她发间轻啄了一下。
“再睡会吧,离着天亮还早呢。”
邓如蕴哪能就这样睡在他怀里,她动了动身,“我这会醒了,还是去桌边坐一会吧?”
可是滕越却用手臂圈了她,不放她走。
“去桌边坐着?再把脑袋磕到桌子上去?蕴娘不嫌疼,我还怕磕坏你这小脑袋。”
邓如蕴惊讶,她刚才已经困到在桌子上磕头了吗?
滕越见她这惊呆了的表情好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靠到他胸前来。
“你就在我这儿睡吧。”
他突然道了一句,“今夜我与你守下一夜的平顺,今岁这般,明岁亦然,年年岁岁皆如此,岁岁年年直到白首相伴。”
除夕夜的西安城里,不知谁人噼啪放了两颗炮,远远地传来又炸在邓如蕴耳边。
他低头,亲吻在她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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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越连着在家歇了好几日,本还想着再歇几日,等到邓如蕴的玉蕴堂挂上了新牌匾,重新开业热闹一番,他也跟她一起过去看看。
谁想到这年还没过完,年节的热闹安稳还没落幕,北面竟然有三股鞑子突袭。
西安府是离着北面边关尚有距离,但滕越却是刚从前线下来的军官,陕西都司不免将他调派了过去,连同三处同时作战抵御鞑子大军,一时间连邓如蕴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他忙碌了起来,邓如蕴倒也没得闲。
玉蕴堂正式换掉了慈辛堂,全然成为她邓如蕴的药铺了。
玉蕴堂的名号一亮出来,就有不少街坊邻里前来捧场,邓如蕴当即让秦掌柜把新药都推了出来,又把之前畅销的几类常用药都打了折扣,钱几乎是赚不到什么了,但玉蕴堂的名声却很快在周围传播开来。
待到了上元节这日,边关打仗不影响西安府内的花灯争奇斗艳,城里提前两日就来了好多人,邓如蕴这小药铺在巷坊的小老百姓间名声正盛,竟把外乡来人也引了些过来。
邓如蕴让秦掌柜把防止晕马车的药,顺道分送了许多出去,玉蕴堂的名声也顺着这些药丸往外传播开来。
正月没过完,她的生意就比从前药铺在孙巡检手里的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
秦掌柜说自己就没见过这么多人,但也如实告诉邓如蕴,“药虽然没少卖,但咱们这个月半卖半送的,倒也没挣到什么钱。”
邓如蕴笑笑,说不亏本就行,“好歹是打出了些名头,以后自然有挣钱的时候。”
卖药是个良心生意,先同邻里围好关系,只要药材不次,自然有起来的时候,若再有市面上不多的成药支撑门面,生意早晚能做起来。
但年她父亲就是这般把药铺从小镇上,开到了金州城去的。
她凑着春节开业,生意确实红火了一阵,但刚出了正月,秦掌柜就跟她说,“有人来问咱们这玉蕴堂卖不卖?可以出比市面上高许多的价钱。”
邓如蕴的生意才刚铺开,就算多卖了银钱,转眼换了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做生意,也没那么容易。
她说不卖,但问了秦掌柜,“是什么人来问的?”
不会又是研春堂吧?研春堂就这么想要这铺子?
不过秦掌柜说不是,“是城北一家老字号,叫老万和的。”
邓如蕴听说过这家老万和药铺,在城北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药铺,但玉蕴堂在城东靠南处,老万和经营的地界在城北,两边相距不近,老万和倒还看得上她这小药铺。
邓如蕴又问了问价,说是老万和愿意在市价上,再添四百两拿下玉蕴堂。
四百两不算少,但邓如蕴还是不准备赚这个差价,先把手上的钱赚稳赚好再说。
她没答应,不想过了两天再去玉蕴堂的时候,秦掌柜面色有点古怪地来回了她。
正好白春甫也在旁边,秦掌柜苦笑道。
“白六爷也听听,这是个什么说法。那老万和的掌柜听说咱们不准备卖,加钱也不想卖,直接把话说到了我脸上,说咱们这是不知好歹。”
他学着老万和掌柜的口气。
“我们这可是在市价上加四百两,你们这般不知好歹,回头来找我就是降四百两我也未必要了,我劝你们再好好想想,这几天再来找我,我仍旧还是愿意给你们加钱的,但从今日算,晚一日减一百两,想好了可就尽快过来吧。”
这话一出,邓如蕴惊讶得不行,白春甫也是一愣,旋即笑了一声。
“呦,这老万和口气可够大的,这是要强买强卖吗?”
他问了邓如蕴,“我们偏不卖,你意下如何?”
邓如蕴也被老万和掌柜的口气惊到了,她听这话里颇有些意涵,而且还是敲打的意涵。
但她还就是来了劲。
她点了点头,“好,那就不卖,看看他们想怎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小柳叶眉都扬了起来,白春甫在旁看着,唇角微勾地多看了好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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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府。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杨二夫人年前本还想着找机会来寻她表姐林明淑一趟,可婆母杨老太君有些身子不适,大房一家尽心在床前伺候,她这做二儿媳妇地也不敢跑远了去。
大房的大哥本就官衔比自己夫婿高,大嫂也比她出身强,关键连大房的长子杨纪都比她自己的儿子有出息,虽然比不得滕越,但也在军中颇有名号。
她这二房处处占不到上风,若是还不伺候好婆母,以后婆母西去,名下的诸多产业可就没二房什么事了。
杨二夫人不能因小失大,打起精神跟着大房伺候了老太太半个多月,眼下才算完全消停下来。
这些日边关和鞑子越打越凶,正到了紧要之时,滕越连着五日没回家了,杨二夫人直接上了滕家的门来。
她都上了门来,林老夫人也不能再把她撵走。
恰滕箫缠着邓如蕴陪她去街上耍玩,家中只有林老夫人一人在家,就请了这位表妹到了沧浪阁里。
她让青萱奉茶,青萱刚把茶水端上来,杨二夫人就挥手连忙让她退去了。
堂中瞬间只剩下了表姐妹两人。
林老夫人连茶盅也没端,只看着这位表妹。
“你想说什么?”
杨二夫人直言,“你不会还没查觉吧?滕越都已经同邓氏那小妖精好上了,你不把她除掉,还想娶我们杨家的侯府外甥女?我第一个不答应!”
她急急开了口,林老夫人挑了眉。
第47章
这话杨二夫人从年前憋到了年后, 这下一口气说了出,只觉呼吸间都畅快起来。
她见表姐挑了眉,哼了一声, “你没想到吧?”
可她说完却听见她表姐问她,“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人好上了?”
杨二夫人连忙道, “我一个明眼人还能看不出来吗?滕越去花市抓贼, 竟还带了邓氏在身边, 贼没抓到,他倒是紧着邓氏,只怕贼人伤了邓氏, 好像那丫头是什么宝贝似得。”
林老夫人听见她这么说, 反而笑了一声。
“那怎么着?邓如蕴在遇川眼里是他的妻,他还能放任贼人伤了他妻子不成?”
她问杨二夫人, “倒是你,邓如蕴怎么就惹到了你,人家姑娘够不容易了,你还想让我这就把她撵了?”
杨二夫人讶然,她这话可憋了整个年节, 只等着说完之后石破天惊,没想到表姐竟然没当回事。
“你怎么还说起我来了?”杨二夫人一恼,“行, 你跟你儿子一样,也只看重那契妻, 既如此, 就别惦记我杨家的外甥女了!便是外甥女月余来了, 我也不跟你说!”
她说着起身就要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林老夫人却听见她最后这句话, 连忙拦住了她。
“我说什么了,怎么这么大气性?我若是看重邓氏做遇川的正经妻子,还扯这一出做什么?你别生气了,先坐下喝口茶。”
她连忙拉着杨二夫人又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过去,眼见着表妹哼着出气却承了她的意思端了茶盅,这才又问了一句最重要的。
“听你话音,贞慧那孩子要回西安来了?孝期不还没过么?”
她问完,杨二夫人自是拿了一会架子,不肯跟她说,林老夫人没办法只能道,“我先前从五台山回来给你带了套大同玉的头面,尤纭和尤绫都有,你要不要先瞧瞧?”
这话直说得杨二夫人意动起来,她这位表姐素来在钱财上大方的很,此番给她带回来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次品。
她说不必看了,嘴上嘀咕着“我难道是贪你的东西”,又道,“实在是你家那契妻,反正恩华王府的事解决了,我看她是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她说侯府外甥女章贞慧要回西安。
“原本在孝期里是不合适,但我家老太太这不是病了吗?而贞慧年前派人来看望她外祖母,听说外祖母病了急得不行,连番派人过来不说,还写信给她两位舅舅,说能不能让她回来一趟,哪怕回来照看她外祖母两日就走也成。这孩子也真是孝顺,我家老太太听了她这话,眼泪咣咣地掉个不停,只让人快快把她接来,反正一年热孝也要过去了,接回来也没什么。”
林老夫人一听,不由眼睛亮了亮。
“已经派人去京里了?”
杨二夫人说过些日就启程,“正好赶在她一年热孝守完,对侯府那边也好有个说法。”
但杨二夫人话锋一转,“可你家这契妻还跟个宝贝似的留着,不赶紧趁着没什么人知道,早早打发了,贞慧是知道邓氏这契妻的,但知道是一回事,看见她同滕越亲亲密密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还真要留她三年不成?”
这话确实给林老夫人提了个醒。
恩华王府的事情过去,那位县主被贬庶人也不可能来逼婚,滕越的难关已过,确实不必再等三年之期了。而且邓如蕴那边,她那对叔父婶娘也被摁了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会早早跟邓如蕴解了契,让她离开的。不过眼下成亲还不到一年,恰这几月滕越又调回了西安来,就算是你说的,滕越同她正好着,也不能这会就让她走吧?”
立刻就把邓如蕴撵走,岂不是让滕越起疑?答不答应还不好说呢。
林老夫人道,“瞧着这关外的鞑子又闹腾了起来,我估摸着他在西安也留不长,等回头他调离西安,同邓氏分隔两地慢慢冷下来,我到时候再让人离开,和离书我替他签了,这事不就顺了吗?”
杨二夫人一想到邓如蕴气她的模样就耐不住,可听着自家表姐这么一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话是这么说,只是若那契妻就巴上了滕越,偷偷把契约的事情给滕越这么一捅,你这些盘算可就完全落了空了。到时候那乡下女就真成了将军夫人喽!”
杨二夫人阴阳怪气地瞥了过来,林老夫人却并不搭理她这茬。
“你以为我为什么专门找了她?那是个最明白不过的姑娘,脾性里还有一股子没灭的傲气,她晓得我给滕越看中了旁人做正妻,晓得这世道人人都要看身份的,就算是捅破了契约,她强留下来,先是与我这做婆婆的撕毁了约定,日后婆媳间再不能平顺处之,再者似你这等亲戚也看不上她,到处弄得她没脸。
“兴许有人遭得住这罪,只为巴着夫君求富贵,但邓如蕴不会,这种‘苟且难安’的日子,她但凡有点自己支应门庭的能力,都不会屈从。”
林老夫人这话,说得杨二夫人微微顿了顿,但待她回了神,又嘀咕道。
“不过就是个臭脾气的穷丫头,瞧你说得天花乱坠的。”
林老夫人笑笑,不想同她论什么是非对错。
邓如蕴是什么样的人她晓得,当初媒婆给她找了这么多人,她都觉得不成,唯独邓如蕴出现,带着一身傲气宁肯嫁个老鳏夫,也不在那些恶人面前屈膝磕头,她当时就知道,这姑娘一定能把契约帮她完成。
她想哪怕是有一日,连她都不欲折腾了,就让滕越这样娶了契妻算了,邓如蕴也不会留下的。
那样的姑娘,不会想当旁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林老夫人没再说邓如蕴的事情,只同杨二夫人问起章贞慧何时来的话,“既然来了,总得让孩子多住些日子,她在京城可不那么好过。”
杨二夫人说那是自然,“西安离京城那么远,少说也得住几月才好。到时候,你要是想要滕越见她,可得想好了办法。”
她说着瞧了林老夫人一眼,后者笑着点头道知道了。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不过杨二夫人走的时候,又特特提醒了她一句。
“就算邓氏不慕权贵,难道两人就不会动心动情?你还是上心点吧,我的表姐!”
她这话,着实让林老夫人暗暗思量了一阵。
她回了沧浪阁就把青萱叫了过来,“近来柳明轩那边,二爷同夫人如何?”
青萱不清楚这话何意,只道一切如常。
林老夫人想了想,“对了,魏嬷嬷那边是怎么回事?”
魏嬷嬷的事情青萱也只是一知半解,把知道的都跟林老夫人说了,说完,想起一桩事,低声道。
“嬷嬷还让奴婢,看着二爷同夫人的房、房里事。”
林老夫人闻言问了过去,“那夫人有没有用避子药?”
青萱连道用了,“其实魏嬷嬷让奴婢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但奴婢过去却见夫人早已把药提前用过了,还要拿那药让奴婢检查的。”
林老夫人听完这话,略松了口气,又随口问了几句,就让青萱下去了。
*
边关战事吃紧,滕越到了第七日才抽空回了趟家。
他来得匆促,甚至没得闲回柳明轩,只让邓如蕴帮他拿几件换洗衣裳到外院来。
邓如蕴赶紧拿着衣裳去了,却闻到滕越身上有血腥之气。
滕越却只同她道,“没事,我回一趟宁夏,宁夏被恩华王和大太监的人斗的乌烟瘴气。无有战事的时候,让这些人内斗也就算了,眼下鞑子大军来犯,便不能由着他们乱来,都司下了调令,我今日就带人过去。”
他说着,低头看向妻子的眼神露出歉意。
“抱歉,玉蕴堂开业的大好日子我都没能陪你,眼下又要走了。”
这和抵御外敌、保家卫国相比算什么呢?
邓如蕴让他不要说这些了,他却道,“等我打完仗从宁夏回来,给你从宁夏带两车药材回来做赔礼,蕴娘一定要收。”
邓如蕴见他衣裳都来不及换了,只一味同她说这些,只能点了头。
“知道了,我都收就是。”
两车宁夏来的药材可不便宜。
她一说会收下,他就高兴了起来,英眸里融了笑意,在邓如蕴的催促下,三下两下把灰扑扑的外袍褪了扔去一旁,邓如蕴给他拿了件干净衣裳,却一转头看到他手臂处有血渗出来。
“你受伤了?!”邓如蕴惊讶。
他道皮肉小伤不当回事,“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可他这就要奔去宁夏上战场,手臂上带着伤,刀剑无眼,万一就因为这点伤措手不及怎么办?
邓如蕴连道不成,“至少换了药再上路,我来给你换,很快的!”
她说话间就让唐佐快去把药拿过来。
只是一回头,看到滕越正低头朝她看过来,他轻声。
“原来蕴娘也会紧张我。”
邓如蕴一愣。
有风丝从门外闯了进来,将房中的血气冲散了些许,只剩下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不知何时已将她缠绕。
这话令邓如蕴一时没回应,好在唐佐很快去而复返。
邓如蕴把药瓶拿在手上,就让滕越赶快把衣裳解了,露出受伤的手臂。
衣衫和血肉黏连在了一起,难怪他方才只换了外衣,没有换去贴身的中衣。
邓如蕴只见他这伤口不知伤了几时,似是反复拉扯一直不能愈合,与衣衫紧紧黏在一处。
滕越想直接将袖子扯掉算了,邓如蕴却让他不要乱动,“你别乱来,不然伤势下辈子也愈合不上。”
她嘴上说得凶,手下却轻到不行。
滕越微微侧头看向妻子的眉眼,有那么一瞬,是从未有过的一瞬,他竟然舍不得离开了。
但这时,院中又有了脚步声。
林老夫人带着人过来了,她见着滕越受了伤也惊讶了一下。
她快步过来看了一眼,见伤口不是很重,但似乎一直没妥善处理,血肉混乱。而邓如蕴正低头,细细替他分开衣衫与紧连的血肉。
姑娘做得仔细,全神贯注地。
林老夫人却忽的想到了杨二夫人那日离开之前说得话——
“就算邓氏不慕权贵,难道两人就不会动心动情?你还是上心点吧,我的表姐!”
她心下微动,突然叫了邓如蕴。
“这伤不好处理,蕴娘不若让青萱和紫苑来弄吧,她们二人都是熟手。”
邓如蕴就快要给滕越弄好了,她开口就想道,不用麻烦旁人,马上就可以了。
可话到了嘴边,几乎就要说出口的时候,她忽的察觉到了什么。
邓如蕴手下微顿,但旋即站了起来。
她说好,“还是让两位姐姐来吧。”
她说完,立时退到了一旁。
滕越反而愣了一下,“不必换人,你接着弄就是,我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朝她看过来,但林老夫人也看了过来。
邓如蕴已退开的脚下未动,她说算了。
“将军用的是研春堂的药,之后若用我的药,我再上手吧。”
滕越听见这话简直笑出了声来,直接同林老夫人道。
“娘以后把咱们家的药,都换成蕴娘的吧,不然她要不高兴了。”
林老夫人也笑了一声,顺道问了邓如蕴一句,“看来你药铺做的不错?”
邓如蕴退在离滕越两步开外的地方,她说自己在说着玩。
“若是想要赶上研春堂,估摸着再给我五十年光景。”
林老夫人低声笑起来,见她说话间,转身把手都洗了,眉目平静,神情如常。接下来,等青萱和紫苑给滕越处理好伤势,唐佐等人也收拾好了行装,她只跟在自己身后,送了滕越出门去,没同滕越单独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滕越倒是回头多看了她一眼,似想说什么,可前线还有战事,他也无暇做什么停留,扬鞭打马地带兵离了去。
滕越走了,邓如蕴便同秀娘回了柳明轩,两人还说着请药工做药的事情。
林老夫人见她心思都在药铺上,心下落定。
人家邓如蕴全没有多余的意思,倒是她那儿子对蕴娘,确实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但能有几分情意,眼下倒还看不出来。
不过他人不在家,只能等之后再说了。
但再回想她那位表妹的“告状”,只觉表妹活了一把年纪,还跟个小姑娘计较,也难怪家里整日鸡飞狗跳,事事都不平顺。
林老夫人摇头。
*
正月过去,边关战事又起,西安府里的热闹也消减下了几分。
路上行人稀落,守兵增多,邓如蕴倒是得闲往玉蕴堂多去了几趟,听闻前两日有小偷从后院潜了进来,被竹黄一杆子打了出去,今日专门请了竹黄下了顿小馆子。
邓如蕴自然也把那位白六爷一道请了,这次只在路边的羊肉面馆吃饭,竹黄坐下没几息的工夫,就两碗羊肉面下了肚。
但不知是不是他家主子提前教训过了,两碗羊肉面吃完,竹黄便道饱了,同邓如蕴道谢,说完没等邓如蕴开口,就道,“铺子里还有活计,我先走了。”
竹黄一走,羊肉馆的桌子前,就只剩下邓如蕴和白春甫两人。
邓如蕴心道,这要是被某个在外打仗的人知道,她和白春甫一起吃饭,且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多半又要不高兴。
但他不在,也不会知道,就算生气也只能在梦里生气。
邓如蕴在想着这些,忽的听见桌边的人道了一句。
“你不会和我吃着饭,还想着别人吧?”
邓如蕴吓了一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刚才脑袋里想着的事,说出口来了。
显然她没说,这个人也只是猜测而已。
她连连否认,刚要岔开话题,问他还要不要再上一盘小菜来。
可她还没开口,他突然拉了她凳子,直直就拉到了他身侧极近的地方来。
他身上的药香径直缠了过来,邓如蕴不知道他这是做什么,怎么同那人一样喜欢拉凳子?
可她与他这般坐的实在太近了,她不太适应,不免想要起身侧开。
他却忽的低声叫了她。
“蕴娘别走,就当帮我个忙不成吗?”
他开口说话,在这距离之中,她几乎能感觉得到他一呼一吸的频率,他垂落在眼下的泪痣此刻异常清晰。
他的手还握在她的凳子角上,邓如蕴却在他的话里微微惊奇,她从眼角往街上看去,恰看到两个人带着京城口音,说着话寻找着什么,从路边走过去。
所以这位白六爷,是在借她避开这两个找他的人?
那这两人,也是他母亲大长公主派来的人?
邓如蕴不晓得他们母子这是在捉什么迷藏,好在那两人什么都没发现,走到前面路口,转去了另一条路上。
人一走,邓如蕴就道,“他们走了,不用担心了。”
说完,她立时将凳子和自己拉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白春甫点了头,看着她道了声谢。
只是男人目光,落在她事一了就拉开的距离上。
今日若换做是滕越,她还会立刻拉开距离吗?
白春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然而他同她吃过饭一路回药铺的时候,竟又远远见到了那两人,恰就在玉蕴堂附近的街巷上。
这回连邓如蕴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你要不要先避一避再回去?”
白春甫只能道好,邓如蕴照旧沿着原路返回,他则与她分开去了另一边。
邓如蕴瞧着他走开了,暗道他同大长公主不知到底有什么事,他这真身份可真是不想露出一点半星来。
邓如蕴暗道回头可得嘱咐了药铺知情的人,都替他瞒好了。
她快步往玉蕴堂去,谁料刚到玉蕴堂门口,就人满为患的大堂里,有人质问秦掌柜的声音。
“你这掌柜可真有意思,说什么都不肯把你们东家叫出来,难道册子上登记的玉蕴堂的东家梁韫,是个不能见人的人?不会是鞑子的细作吧,专门卖便宜的药害人?”
秦掌柜一听攀扯到鞑子就着了急,“什么鞑子的细作,你不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去把你们东家找来?到底这梁韫是谁?”
秦掌柜有口难言,正这时有人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
“你们找梁韫吗?我是梁韫。”
邓如蕴穿着一身符合东家身份的男子锦袍,她个头虽然不高,但这一声出口,气度丝毫不差,堂中众人皆是一静,都向她看了过来。
秦掌柜见她这就回来了,简直大喜,连忙上前把事情三言两语同她说了来。
“ 说是咱们的药把人吃得口吐白沫了。病人确实是两天前从咱们这里买的药,此时药还余量,我方才仔细看了,正是咱们的药。药没错,这病人也是咱们的老邻居了,但不知从那来了两个人,我原本还以为是看热闹的,不想却叫叫嚷嚷把路人都喊了过来,还请了惠民药局的人一起来,要咱们去衙门分说呢!”
惠民药局是太医院和地方衙门指派的,管理当地医药之事的地方。他们这些药铺自然都在惠民药局的管辖之内。
这会邓如蕴站了出来,那两个叫叫嚷嚷的,直接喊了一旁惠民药局的人,“您瞧,这玉蕴堂的东家来了。他们家的药铺把人吃得口吐白沫昏厥了过去,说不准再过一时半会人就死了。得赶紧把他抓去,不能让他走了!”
白春甫不在,秦掌柜连道人已经转去了旁的药铺抢救。
那惠民药局的人见邓如蕴既然来了,便道正好,朝着邓如蕴重重哼了一声。
“梁东家,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邓如蕴事情还没完全弄清楚,怎么能走?
可这两个人却根本不是什么看热闹的,竟忽的叫了惠民药局的人上前,一下将邓如蕴拉扯住了。
那惠民药局的显然也跟他们串通一气,扯着邓如蕴就往外去。
秦掌柜见状脸色都白了,赶忙让人拦住。
邓如蕴直道,“你们要把我押去药局还是衙门都行,但至少要把此事弄清楚吧?”
她目光从这几个闹事的人身上扫过去。
“怎么?害怕玉蕴堂把事情弄清楚不成?这么着急就要给玉蕴堂定罪?”
她说了这话,只见那几人脸上变幻一下,惠民药局的人还要些脸面,松开了邓如蕴,可那两个“看热闹的”,反而猛地往邓如蕴手腕上攥了过来。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话都让你说了,如此巧言令色,定是奸商,合该送去衙门先打二十板子!”
这人手下力气巨大,只将邓如蕴胳膊都快握断了去。
邓如蕴吃痛不已,额角冷汗冒了出来,刚要再说什么,有人倏然上了前来。
只见竹黄一个上前就把攥着邓如蕴的人,直踹到了地上,而正避着大长公主找寻的白春甫,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挡在了她身前。
白春甫立时向她打量了过来,只见她的手和腕,都被这几人攥得青红起来。
而那几人还朝她指指点点地要继续动手,还指着玉蕴堂众人道,“卖药是良心生意,容不得你们这些小鬼作祟!今日不砸了你们招牌,对不起被你们害死的人!”
那几人叫嚣个不停。
白春甫却突然重重冷笑了一声,转头朝着惠民药局的几人看了过去。
“怎么?惠民药局也跟这几人狼狈为奸了?”
惠民药局的人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而这一闹,周围的路人越聚越多,混乱之间,邓如蕴只见先前在路上白春甫避开的那两个大长公主的人也围了过来。
她连忙跟他示意,让他先不用管他的事。
但几个闹事的人去朝着白春甫问了过来。
“你倒是口气不小,你又是什么人?”
他一问,白春甫可就笑了。
邓如蕴只见他突然开口,竟就朝着那两个找他的大长公主的侍卫,直接叫了过去。
“你们来告诉他,我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一出,四下一静。
邓如蕴愣住。
他怎么就这样,把苦苦藏匿的身份,全都摊开了?
那两个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卫,苦寻了六爷良久,此刻突然被白春甫点了名,目瞪口呆地快步上了前。
“六爷?六爷!您、您在这儿?!”
侍卫这么一喊,惠民药局的几人身形蓦然一僵,有人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
“这位不会是白六爷吧?朝廷派来督查药务的白六爷?”
而惠民药局,正就在他的督查之下!
惠民药局几人全都傻了眼,那几个闹事的也都不知所措了,大长公主的侍卫则急急上了前来给他行礼。
冷风呼啸的长街,人群将他簇拥在了中央,男人脸色沉沉,平日里温柔的长眉此刻冷肃压下。
明明还穿着一身布衣长袍,但他长身挺立,负手而站,通身上下的气度,只将整条街上的喧嚣都镇了下来。
邓如蕴转身看着眼前的人,怔了一怔。
第48章
冬风呼啸的大街上, 日光稀薄,但人群中央的那人一身素衣,长身而立, 他将身份就这般道出,只将整条街上的污浊之气都驱散开来。
此时众人皆静, 他才问了一句,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这般开口, 邓如蕴才从方才的怔忪里,略略回了神。
不过没等她回答,秦掌柜已经速速把事情说了来。
“ 这些闹事的人口口声声说病人被我们药死了, 但人分明还在隔壁药铺里抢救, 是生是死还未定呢!”
白春甫闻言直接转了身。
“先去看病人。”
他大步直向隔壁街巷的药铺走去,倒也没忘了回头嘱咐一声。
“今日之事在弄明白之前, 谁都不要走。”
方才那惠民药局的人和闹事的人,都有些瑟缩了,少不得有人打了溜走的主意,但白六爷这话一出口,秦掌柜带着伙计, 以及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卫,一下就把这些人全都看管了起来,谁都走不了。
邓如蕴心下道好, 若是事情不弄清楚就不了了之了,玉蕴堂哪怕没有被完全扣上恶名, 但名声必然也大打折扣。
不过此刻出事的病人最要紧, 邓如蕴也连忙跟着白春甫去了隔壁街巷的药铺。
那边铺子门前也围了些人, 堂内急着抢救乱作一团。
有人道不成了,“ 至今连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 只看着像是中了毒,催吐灌药都没用,恐怕是 ”
说话的是个年轻郎中,他这话没说完,旁边就有个长得贼眉鼠眼的,起哄了起来。
“哎呀呀,花钱买了玉蕴堂的药,竟然是买了个毒,我可怜的小舅子的大姐夫的三舅姥爷呀,一把年纪遭了这样的罪!”
他哭丧起来,左呼又喊地就差跪在地上了。
有人听着忽的问了一句,“不对吧,小舅子的大姐夫不是你自己吗?”
那贼眉鼠眼的一呆愣,旁边有人笑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说错了嘴了,他连道这不紧要,“紧要的是玉蕴堂的成药,吃死了人了!”
秦掌柜也跟了过来,当下邓如蕴示意过去,他上前一步揪了这人。
“人还死呢就在这胡言乱语,是不是你下毒,巴着人死了好陷害玉蕴堂?”
“这这 ”贼眉鼠眼的往秦掌柜身上瞥了过去,“你们若有本事,就去把人救活,人若是救活了,我可就不喊了。”
他这话一出,白春甫瞥了过来,低哼一声。
“别呀,人就算活了,你也别停嘴。”
他只道了这一句就无暇再搭理此人,一步到了正抢救的人群前。
“是中毒吗?有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中毒?”
年轻郎中说不出来,但铺子里的老郎中有些迟疑不定,“老朽瞧着,倒像是反药中毒。”
年轻郎中一听吃了一惊,“师父,这病人原先吃得是玉蕴堂的甘草丸,您说反药中毒,难不成玉蕴堂还同时开了大戟汤之类的给他,这但凡是懂点岐黄的,也不能同时开了反药给人吃啊!”
年轻郎中说着就向白春甫急问过来,“你不会真开了反药给他吧?”
医药论中有一种十八反的说法,讲的是药物之间的禁忌配伍,这人前两日买的甘草丸中的甘草,正是与大戟、甘遂等药物相克,似大戟这一类药,原本就有些毒性在,但巧用搭配旁的药物,就能治疗水肿痰聚等症状,可若是一旦遇到了甘草,不但不能去毒,反而毒性倍增。
白春甫学医多年,自然不可能开出来反药,他摇头。
那贼眉鼠眼的突然喊了一声,“那就是玉蕴堂原本的药丸里就有反药的毒性,这是要害死人啊!”
这次邓如蕴可由不得他胡言乱语了。
“我家的甘草丸,你若能找出来一丝大戟,我铺子直接送给你不要了!”
她底气十足,毫无心虚,引得众人不由道,“我们都在玉蕴堂买过药,没见出过什么事,只觉得药好价廉。这次应该是旁的原因。”
围观的众人里有不少从慈辛堂到玉蕴堂的老主顾,他们还是都向着邓如蕴这边的。
那贼眉鼠眼的闻言不免目露着急,如今说这些都没用,唯一的期盼就是这中毒的老头死了,一旦人死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他不由暗暗后悔,方才应该等人死了再来闹,但有跟其他几人商量,说趁着口吐白沫将死之际闹出来,让街上的人都亲眼看着他死掉,事情能闹得更大。
却没想到这老头竟还撑得住,半晌了还没咽气。
不过这人觉得也快了,一个本就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又吃了大剂量的反药,怎么可能活?
他只能沉住气等着看好戏,眼下见着老少两位郎中都束手无策了,暗暗哼笑。
不想这时,白春甫上了前来,先是把住了此人的脉,接着翻动他口舌眼皮,突然道,“拿我的银针来。”
竹黄连忙将银针从怀里掏了出来,直接铺到了他手边。
邓如蕴见他长眉紧压,双眼微微闭了一闭,又在下一息倏然睁开眼睛。
接着他手下针法精准而迅速,不过一会的工夫,已经在这病患身上齐齐将针施了下去。
针一施完,堂中众人便摒住了呼吸,他此刻动作慢了起来,指腹轻轻捻着手下银针,老郎中见状先是惊疑了一番,接着又有些明白过来,也上了前来给他帮忙。
时间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慢慢度了过去。但那病患始终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就在这时,那双眼紧闭的老人忽的眼帘一颤,睁开了来。
下一息,此人俯身往地上吐了过去,满地污秽自不必提,但老郎中一把握上他的脉。
“活了,人活了!”
白春甫也立时搭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指尖摸到他的脉搏,一下两下三下,渐渐有了平稳之兆,他一口气慢慢呼了出来。
“好了,没事了。”
他这句确认出了口,原本屏气凝神的堂中,瞬间欢呼了起来。
年轻郎中赶忙去给此人灌药稳住,而老郎中则不由朝着白春甫看过来。
“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却了得,方才那阵法我行医一辈子也只见过一次,不知白大夫师从何人啊?”
白春甫被问及,温声答道。
“家师乃是张幸秋张医师。”
一众百姓并不晓得此等名讳,但那老郎中却在微怔之后,忽然恍惚反应了过来。
他目瞪口呆地向白春甫看了过去。
“令师是张幸秋,张太医,太医院的院正?!”
说名字众人或不晓得,但一听竟然是太医院的院正,齐齐大吃一惊。
连邓如蕴对此已有猜测的,也不禁愣了一愣。
但那贼眉鼠眼之人,可就脸色青白不定起来。
这时白春甫想着那中毒的老人家问了过去。
“您是在我家药铺买了甘草丸,但吃甘草丸的时候,还有没有吃什么旁的东西。”
老人家精神刚刚恢复,他努力想了想,说也只是吃了些家常便饭而已。
“那也没喝点什么?”白春甫又问。
这次老人家想了出来,“昨日有个游方道士看我病重,给我递了一碗符水,说是神仙赐符,喝了就能好。但那符水和寻常符水不太一样,一股子药味,那道士还说这就是活命之药,我心想着反正没要钱,就喝了。”
他说不清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味道,但年轻郎中即刻找了几根药让他闻了来,他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味。”
年轻郎中倒吸了一气。
“那根本不是什么符水,是大戟汤!遇到甘草恰恰毒性倍增啊!”
老人家弄不清什么毒性反药的,但邓如蕴在此时问了过去。
“您还记得那游方道士的样貌吗?”
老人家虽然病弱,眼睛倒是不花,他说记得。
可那是个游方的道士,眼下还往那找去?
然而邓如蕴忽的叫了他,“老人家你仔细看看,这满屋子人里,有没有和那道士长得像的?”
她这一说,众人全都相互看了起来,而那方才叫嚣不停的贼眉鼠眼那人,却不断地往门口缩了过去。
可竹黄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了,当下一把抓着此人领口,直将他的脸摁倒了老人家面前。
他此刻不是什么道士扮相,但老人家仔仔细细瞧了几眼,一抬手指认了他。
“我没弄错,就是此人!”
这话一出,事情立时间由暗转明。
方才那几个惠民药局的人,连带着那几个闹事的,也被看得死死的一个都走不了。
此刻见贼眉鼠眼这人落了网,他们全都面色难看起来,白春甫则往惠民药局的人身上看过去。
“你们不是要把害人的人,扭送去衙门吗?人我已经替你们抓了,眼下就去吧。”
惠民药局几人都尴尬得不行,他们不过是拿了人家点钱,帮人家办点糊涂事罢了,谁想到竟然就撞到了前来督查药务的白六爷手里。
且此时,白六爷还道了一句。
“对了,让你们提领,亲自去衙门把这案子弄清楚,为何玉蕴堂规规矩矩做生意,无缘无故就有人闹事?等他弄清楚了,再让他来找我吧。”
惠民药局的主事人正就唤作提领,此刻这几人也都只是在药局里做事的,他们先前就听提领到处打听京城来的白六爷,到了西安到底去了何处,只盼着好生迎接这位钦差却找不到人。
这下好了,人出现了,他们这几个却栽了
秦掌柜照旧让人把官差叫来了,眼下柳暗花明,他便叫着自家的伙计们帮着官差,把这些可疑的人全都绑了去。
白春甫再次给这位老人家把了脉,开了解毒的药方,然后转身朝着围来的人群看了过来。
“此事原委各位也都看见了,玉蕴堂的药虽然便宜些,却是没有问题的好药,在这一点上,我白春甫可以给大家保证。”
他是师从太医院院正的医师,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他就这样替玉蕴堂做了保证。
一众百姓连声道好,声声喊起了玉蕴堂的名号来。
“玉蕴堂,玉蕴堂!是咱们的良心药铺!”
这几声喊得邓如蕴鼻头莫名就有点酸。
她的小药铺,竟也有今日的声势了吗?
她眼角里察觉有人在看着她,邓如蕴一回头,看见白春甫低头向她看来。
“鼻头怎么红了?”他轻声问。
邓如蕴自然是激动的,但她却见他额头上的汗水,此刻凝成了汗珠就要落下来了。
“我没什么,你这次可太辛苦了。快擦擦汗。”
她这么一说,白春甫看到她手上正捏着一方白净的帕子。
男人微顿,心下却是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随口似得道了一句,“可是我的手有点脏,你能帮我擦一把吗?”
他说着,微微侧低了头。
邓如蕴见他汗珠都快滴到眼睛里了,不由地急忙替他往额头上擦了过去。
她手抬起的时候,白春甫闻到了她袖口里的一抹淡淡的香。
男人心下又是一跳,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接着他又道了一句。
“蕴娘能不能把这帕子塞到我袖子里?我既然用了,总要洗好了再给你。”
他说完,见她竟然没有迟疑,就把那方白净的小帕子,放到了他的袖中。
白春甫不禁愣着多看了她一眼。她把她的绣帕给他了吗?
只是这时,她跟他开了口。
“你洗了之后给秦掌柜吧,这是我跟秦掌柜借的帕子。”
话音落地,白春甫:“ ”
秦掌柜为什么会用这么白净小巧的绣帕!
男人低头清咳了两声,听见竹黄在旁窃笑了一声,当即瞪了过去。
人群渐渐四散了开来,却也把玉蕴堂已经正名的事也散了开来。
邓如蕴和白春甫回了自家铺子,邓如蕴忽的想起了他今日亮出了身份,不知是不是会带来许多麻烦。
她刚想问他一句,就见玉蕴堂门前竟然站了七八个侍卫,侍卫们见着白春甫齐齐行礼。
“六爷!”
当头的一人更是道,“大长公主连番吩咐,让六爷回阳绣坊的白家老宅居住,府邸早已等候您许久了,属下等人护送六爷回府。”
一众侍卫无不身高八尺,腰间佩刀,虽然是在“请”六爷回府,但邓如蕴只觉这般气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哪里算是“请”呢?
她不敢说话,只看向白春甫的意思。
而男人方才脸上的几分柔和之色,不知何时已经消无殆尽。他没有回应侍卫的言语,只在转头看向邓如蕴的时候,眼中的温柔重回了些许。
“方才那些人,有没有把你弄疼?”
他说着往她手上看去,见那处仍旧残留些红紫,他不禁道。
“一群贼人 我先给你擦点药。”
邓如蕴不用他忙,可他却执意洗了手拿了药,身后的侍卫首领似是想要上前再说什么,却被他回头瞥了过去。
“我没说不跟你们走,等着。”
侍卫一听,道“是”地退了下去。
邓如蕴不清楚他和大长公主之间的事情,想要开口问他什么,也不知要怎么问起。
反倒是白春甫低头替她擦了药,先开了口。
“蕴娘再找个坐诊的郎中吧,我恐怕是不成了。”
就这些侍卫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也不能来玉蕴堂坐诊了。
邓如蕴明白,说好,“本来玉蕴堂也请不起你,你可是太医院张院正的弟子啊。”
白春甫闻言轻笑了一声,帮她把药擦完,替她拉下了袖子。
“名号听着唬人罢了。其实我没什么本事,学医也只是 ”
他没把这话说下去,只是又看了她一眼,起了身来。
“走了。”他跟她笑着道。
说完转身走到了一众大长公主的侍卫跟前,侍卫立时将他围在了中间,连竹黄都只能耷拉着脑袋地跟在了侍卫们外围。
他这般哪里像是被“请”被“护送”回去,分明是好不容易逃脱的俘虏又被抓了回去。
但今日,他只要始终不出现,还能再躲好些日子。却因为玉蕴堂的名声,就这么站了出来。
她虽然跟白春甫相识并未多久,但这样的知交友人又还能去哪里寻?
自然这世道,以她的身份怎么能跟他做朋友?
可她见他就这样离开,不由就跟上了前去。
“白 ”
她刚一出口,围在他身后的侍卫骤然回了头,腰间的剑都拔出了一半来。
冷光刺着邓如蕴的眼睛,她脚步惊吓顿在原地。
但白春甫却急急叫了一声,“住手!”
他一步到了邓如蕴身前。
“吓到你了?”
邓如蕴连道没事,“我只是想说,我还没把诊金结给你,等过两日,我让秦掌柜算好了账,给你送过去。”
那点诊费在白氏的门楣前不值一提,但白春甫却点头道好。
但他又道了一句,“其实若是你得闲,可以不用麻烦秦掌柜。”
这话他说得很轻,他亦不确定她愿不愿意,只是见她似是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然后她转了身,快步从侍卫的包围中退了出去,朝着他摆了手。
“这些日子多谢你了,白大夫!”
白春甫眉眼弯了下来,远在天边的稀薄日光照在她身上,将她和她身后的玉蕴堂都照亮了起来。
他眸光定住。
不是她谢他,其实,恰恰相反才对。
*
玉蕴堂被人险些陷害了,这事有秦掌柜替她追寻下文,而且秦掌柜还报给了孙巡检,孙巡检与衙门的人交好,也替她盯上了,还让人来传了话,说是,“必要把背后闹事的人,全都挖出来才算完。”
是夜,邓如蕴吃过饭去了跨院,本是想要做药,却不知怎么坐在廊下发了一阵呆。
今夜无云,只有两缕细风夹带着些微春日欲临的柔和,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邓如蕴抬头,从檐下看到了清亮的夜空里闪耀的星,月牙弯弯,众星拱月,众星的光亮似是把月亮衬得更加明亮的皎洁。
她用手支了下巴,坐在廊下遥遥看着天空的星月。
爹娘兄嫂离开之后,她只觉得这世上几乎只剩下她自己在苦苦支撑了,能不能撑得住,又能往下撑的住几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度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绝境,只剩下一个皮囊在托着这个家没有散架。
可这条绝境之路却峰回路转起来,直到了今日,她回头望去,竟发现身边还有那么多人都曾在这条路上,帮着她,推着她,助她一路向前。
说不清是从哪日起,她已经走出了绝境泥潭,一路向着有光亮的地方快步而去!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轻洒在石板上没收回的药草上。
邓如蕴想到了远在边镇打仗的人,也想到了今日被他母亲的侍卫带走的人。
不知道此时,被带走的白大夫,到底是如何了。
月光流转中,她轻叹一气。
*
阳绣坊,白氏宅邸。
着一身暗纹银色锦袍的男人,也从门前廊下走到了月光里。
月色皎皎如山间清泉流淌而下,激在小石上泛起的细小白浪。
白春甫刚在月光下站了一息,就有人从后面跟了上来。
“六爷别在外面站着了,春寒料峭,若是着了凉,老奴可怎么跟大长公主交代?”
身后的人一开口,白春甫就笑了起来。
身后人身形半佝偻着,因着幼年就入宫伺候主子的缘故,嗓音略尖。
白春甫叫了他一声,“连曹公公您,也要替大长公主殿下管束我吗?连在庭院里站站都不行了?”
曹公公连道,“呀,老奴没有这个意思。您在庭院里站站,大长公主殿下总是允的。”
可他这么说,白春甫却问,“是吗?我怎么觉得殿下越发地连人吃什么穿什么,甚至和什么人说什么话,她都要一一过问呢?”
他说着,想起这些年的事只觉好笑,他抬头,遥遥看向远方。
“爹被她送去福建当官,分明身体受不了福建的潮热,却只能在她的要求下,这官做了一年又一年;
“大哥喜好绘画,技艺超群,她却非要让他考科举,考中了举人还不算完,非要让他中到进士才能成,他的画是有几年不曾画过了;
“三哥更不用说了,他跟表姐情投意合,可她却说表姐样貌不出挑,才情也不拔尖,平庸无用,不肯答应这婚事,三哥被迫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再不能把表姐娶进门,表姐就要另嫁他人了 ”
白春甫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我们这些做她丈夫儿子的,可曾能自由自在地在她眼下喘一口气?事事听她安排,处处要等她满意,公公觉得,高贵掌控如大长公主殿下,真能允许我在这庭院里看一会月色吗?”
曹公公都说不出话来了,只叹气叫他,“六爷 ”
可白春甫又笑了,这一次,他并非是自嘲,他看着天空那轮皎洁明月,慢声开口。
“我从前只觉得这日子昏昏暗暗的,过得真没意思,还不如变成一缕游魂想去哪就去哪,自由自在。可如今却不这么想了。”
他眼前悄然浮现一人站在那崭新牌匾下的模样。
他缓缓开口,“我只觉得这日子慢慢地活起来了,慢慢地在我眼前亮起来了。”
他虽然不能在玉蕴堂继续给她打工做事,但换个身份与她相处,也许也,并不坏。
*
没两日,一股裹挟着早春晴暖的东风,吹到了西安府的大街小巷。
北面战事接连告捷的消息,与东风一起传进了西安府里,滕府也接到了家信,滕越战事打完要回来了。
第49章
这场对鞑靼的作战, 滕越本不在前线,但都司眼见宁夏没几个可用之人,又把他调了回去。他带兵这么一去, 竟还立了个小功回来。
消息传到滕家,也传到了柳明轩中。
整个柳明轩无不喜气洋洋, 连秀娘都在旁边道, “将军可真成!在关外和鞑子作战, 听说都是九死一生,将军却在鞑子身上大大小小立了不少功,这次才去了几日, 竟又得了喜报!难不成, 将军是关公转世?!”
邓如蕴要被她说得笑了。
可关公只有一人,这世上的将领却有千千万万。
她眼前蓦然划过了他衣衫褪去的模样。他身形挺拔强健, 他臂膀起伏有力,他胸前如百炼的铁甲一般坚硬,将她圈在怀里的时候,她根本推不动他一丝一毫。
然而这样的坚实如堡垒的身躯,却遍布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痕, 有些老旧结疤只留下一道残痕;有些却还是刚长出的血肉,新红颜色还未褪去;有些长长短短都是皮肉之伤,有些却深深横亘, 兴许之差分毫就在当初险些要了性命
他是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步步升迁, 可这样的功劳与升迁, 是多少次在鬼门关前以命相搏得到的。
这一次他也立了功, 是不是其实,又在身上重重添了一伤呢?
邓如蕴想着, 不由就回到跨院收拢起成药来。
秀娘跟在她身后,“姑娘怎么这会儿收拾起药来了?将军立功凯旋,府里要办喜宴给将军接风,正忙着呢,您倒是还没忘了制药。”
秀娘这么一说,邓如蕴便道,“我不是来制药的,我是 ”
这话突然被她顿在了口中,没有说下去,她看着自己手里收拢起来的各类药散膏露,无一不是疗伤愈疤的作用。
她这是在给他准备万一受伤用的药。
可在这一瞬,混杂刺鼻的药气往她鼻官里冲了进来,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立功是喜事,就算是万一受了伤,也不该由她如此上心。
念头一起,她站在林林总总的疗伤药前停了一停。
药瓶被她刚捧在手里,都摇头晃脑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明明这些药瓶没有一个真的长了眼睛,但邓如蕴却像是确实被看到了一般。
她错乱了一下,抿了唇,把这些药又都放回了原处。
“姑娘刚才说什么?”秀娘还在问她。
她说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这里还有许多药,都放在这也没什么用,拿去玉蕴堂卖了去吧。”
秀娘应了一声。
邓如蕴没在跨院继续停留,回了房里。
滕越还有两日才得回,但玉蕴堂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衙门已经把用反药陷害玉蕴堂的案子审完了。
昨儿下晌,秦掌柜来告诉了她,说这些人果是有人指使,“夫人猜是谁?”
邓如蕴根本不用猜,“老万和吧。”
秦掌柜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正是。那老万和先前就要强买咱们的铺子,还放了那般大话,但隔了些日子没动静,我还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咱们!”
他说这几个闹事的人遭不住一顿板子,就把有人花钱买他们闹腾的事实都招了,衙门照着他们说得搜了两日,这人就被他们找了出来,不巧正是老万和二掌柜的侄子。
老万和二掌柜的侄子与玉蕴堂无冤无仇,官府直接把老万和的二掌柜拿了来。
这二掌柜倒是个厉害角色,一番拷问竟然咬死说只是自己的主意,和老万和东家没关系。
老万和的东家也佯装被此人所害,要将这二掌柜告上衙门。
“ 事情都推到了这二掌柜身上,此人被下了大狱,打板子流放少不了。倒是老万和勉强算是保全了下来。”
邓如蕴不算太意外,老万和也是西安府里的老字号了,自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与势力,怎么可能凭着这么一桩事,就把老万和整个打垮。
不过这事一出,老万和少了中流砥柱,少不得要些日子才能缓过气来。
但邓如蕴更好奇内里的原因,“玉蕴堂只是个刚开业的小铺子,怎么就招惹了他们?这事可有缘由?”
秦掌柜却摇头,“那二掌柜说是眼红我们生意,仅此而已。”
邓如蕴想了想,觉得这案子这么一闹,玉蕴堂的名声也算是打出去了,还有一位白六爷罩着,估计一时半会没人敢再招惹上门。
至于到底是何原因招惹了这些鬼祟,只能后面再看了。
她倒是问了秦掌柜一句,“诊金你给白六爷了吗?”
滕越要回来,邓如蕴不太好出门去,她还是让秦掌柜去了阳绣坊白家宅邸。
可秦掌柜却道没有,“我往白家去了两回,白家可是门庭若市,有递帖子求见的,也有送请柬请六爷赴宴的,还有姻亲派了人来帮六爷打点宅院的,我实在见不到六爷的人影。想说把诊金由门房交给六爷,但门房瞧着这点钱只当我是要饭的,钱不要就算了,还赏了我些。”
秦掌柜好笑摇头,邓如蕴则挑眉惊讶了一阵。
她原觉得凤翔白氏和大长公主确实门庭高贵,但没想到高贵到连秦掌柜都见不到人的程度。
邓如蕴觉得自己也未必能进得去,但还是叫了秦掌柜把诊金留下来。
“先放我这儿吧。”
邓如蕴生在普通制药人家,亏得父亲生意做得好,也才跟着过了几日富贵日子,但和这些名门贵族、宗室贵勋相比,实在连提鞋的资格都不够。
就像是滕家,也算的有些底子的行伍人家,祖上四代在军中领兵打仗,到了滕越父亲这一代熬出了些头来,却不想遇到了小人。
那小人巴结着上面的高官权臣,就这么仗着势,就将滕家死死地压在了下面,直到滕越父亲身死才肯罢休。
原本世上就有攀炎附势之风,如今新皇登基,他年虽小,又于朝政毫无兴致,纵着身边的大太监,只几年的工夫就独揽大权。
民间流传上说京城有两位皇帝,一位坐皇帝,一位立皇帝,坐着的是真皇帝,却年幼享乐不当政,站着的反而是更真的皇帝,权倾天下,呼风唤雨。
这位九千岁立皇帝正值春秋,还不知要掌权多少年,他又是最喜欢下面的人逢迎吹捧的,这原本的攀炎附势之风,简直如同暴风一样,把整个朝野都席卷了来。
朝中不服气的文武百官也有不少,可什么人能把这位大太监拉下马、一正朝野风气呢?
邓如蕴不知道,她帮着林老夫人在府中打点了两日,滕越就要回府了。
他是立功回西安的,都司的人早早就派了兵往城门口迎接他凯旋,而滕府中,则办了接风喜宴,遍请亲友近邻前来,各家也都愿意沾这喜气,一早就来了不少人。
这样的喜事杨二夫人不可能不到,她甚至把小女儿杨尤绫都带了过来。
邓如蕴许久不见杨尤绫了,这位杨二姑娘先前犯癔症在西安府里丢了大脸,小半年没敢出门,显然杨二夫人想让她慢慢恢复过来,给她穿了件崭新的正红色绣金丝团花的袄裙,带着她见了人。
众人看在杨家的面子上,自是没人提一句杨尤绫的事,不过姑娘们也不怎么同她耍玩也就是了。
反正这和邓如蕴没什么关系,她倒是见着黄三夫人,带着女儿黄雨黛也过来了。
这位黄五姑娘黄雨黛性子甚是开朗,同不少贵女都交好。
这会众人都等在通往滕府大门前的垂花门口,只等着滕越到了,众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前往外院去迎接他,沾沾他身上这大喜之气。
此刻邓如蕴吩咐过了下人,只等将军回来就开宴,她一转头就见着黄雨黛同几个小姑娘在小声说话。
“ 白家现在人多得不行,这些人也真是的,他们就不想着这么蜂拥而上,白六爷也得能见得过来呀?真是的,他们不会是跟六爷有仇吧,扰得他连清静都没了。”
几个姑娘都在旁笑,有人忽的道了一句。
“五妹妹怎么还叫白六爷这么生疏的称谓,我可听说你们黄家和凤翔白家近来结亲了,既是姻亲,该开口叫白六哥才对吧?是不是黄家和白家,还准备亲上加亲呀?”
这位姑娘说着,就朝着黄雨黛看了过来,黄雨黛的脸色刷得一下就红了,她说别胡说,“大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样的眼光,京中那么多高门,怎么能看得上我们黄家,除非我祖父或者我爹也能打仗立功,还得立个大功。”
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有人却说不一定,“反正白六爷都来西安了,说不准亲事就在西安定下呢。”
几人说说笑笑,邓如蕴却见一抹正红色的衣裙,在旁边的树丛后闪了一下。
她眨眨眼睛看过去,看到了双手扯着帕子的杨尤绫,而杨尤绫身后正站着杨二夫人。
那几位姑娘往一旁走去了,杨尤绫立时拉了杨二夫人的袖子,“娘,白六哥都来了西安好久了,才刚现身,他会不会听说我之前的丑事了?你往白家递帖子了吗?他愿意见我们吗?”
杨二夫人让她别急,“你也听见了,眼下要见他的人多了,他总得有空不是?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娘再给你递一次。不过娘觉得方才那黄五丫头说得也是,大长公主殿下眼光可太高了。”
杨尤绫却道不一样,“我跟六哥从前是见过的,自是比旁人多些情谊,娘再去给我递帖子!”
杨二夫人只怕女儿当着这么多人再犯了病,赶紧说好,“你先别急,娘自会带着你去见的,放心吧!”
她这般说,邓如蕴才见树丛后面,杨尤绫瘦削到发尖的脸上,急厉之气消减了几分。
正这时,外面有人忽得高呼了一声。
“将军要到了!”
随着这一声喊,邓如蕴只见林老夫人连忙让人打开了门,让丫鬟小厮在前引路,引着众人都往外院而去。
林老夫人经过多次,安排的有条不紊,但邓如蕴从前在大街上,和那些城中人一道见过他胜仗归来许多次,可在他的家里作为他的亲眷却是第一次。
不过今日这么多人,邓如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有林老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在前面,退在旁边倒也没什么关系。
这一点上,她总是拎得清自己的位置的。
她就站在了人群二三排靠边的位置,只是不想她刚站定,杨二夫人竟挤到了她身边来。
她见她站的这般靠边,呦了一声。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邓如蕴懒得理她,偏这杨二夫人上次被她气得胸口直疼,又没能说动自家表姐教训这个小小契妻,这口气还窝在胸口没下去。
她这会见邓如蕴不想搭理她,偏还要上前跟邓如蕴说话。
“滕越是回来了不错,但我也告诉你,我家侯府外甥女也要回西安来了,再过个月余也就到了。”
她说的是章贞慧,永昌侯府的四姑娘,可她还有个紧要的身份,杨二夫人故意凑到邓如蕴耳边。
“我家外甥女才是滕越母亲给他定下的正妻人选。你这小小契妻就别不知好歹了,根本不用三年滕家就要赶你走,我劝你早早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是要紧,别真当自己是将军夫人了。”
邓如蕴简直要笑了。
但她只看着杨二夫人一脸气鼓的模样好笑,她道,“那我也跟您提个醒,我说了您可别害怕。”
杨二夫人直接哼出了声来,“你还给我提醒?我还会怕你?你说吧,我但凡怕一下,我叫你祖宗。”
邓如蕴笑着说行,她朝着杨二夫人招手让她把耳朵贴过来。
杨二夫人不想听她的,但还是侧了侧耳朵。
她闻到药香从邓如蕴手上飘过来,听见邓如蕴跟她开了口。
“您家二姑娘抖起来了,要犯病了。”
她说得又轻又慢,但这话像是闪电击在杨二夫人耳中,杨二夫人眼角扫过果真颤抖了起来的杨尤绫,惊怕地差点跳起来。
“啊!”
她小呼一声,再顾不得邓如蕴,只见小女儿人喧杂的人声吵闹着,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额头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真是一副要犯了病的样子。
杨二夫人惊吓得自己也白了脸,急急上前拉了杨尤绫就往僻静处去。
她只想着让女儿来沾滕越的喜气,却忘了这病可经不得吵闹。
母女二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了没影。只剩邓如蕴还站在门边,看着母女离去的方向,轻声笑道了一句。
“下次见面,别忘了叫我祖宗。”
她好笑,转眼却又觉得有些无趣。
有人争先恐后地,等着去抢滕越身前的红花,她却被吵闹到,也有些想走开了。
但这时,苍驹的蹄声哒哒地到了门口。
哒哒的蹄声定住了邓如蕴想离去的脚步,她见拥挤的人潮外,有人身高马大,身穿锃亮铠甲,胸前披着红花,纵身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
人群向前挤去,连林老夫人都被挤到了后面,邓如蕴也被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这么多人向他挤来,他嘴角也挂着温和,可他一双英眸却在人群里扫了过来。
下一息,他一眼看到了她。
天光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都照进了他的眼眸里,他在此刻眸光正亮,眼中的笑意如泉涌一般,他唇角高高扬起,朝着她就大步走了过来。
有一刹那,邓如蕴也想朝他走过去。可拥挤的人群,喧闹的声音,以及杨二夫人方才说在她耳边的言语,让她的脚步抬不起来。
曾有人说,她这乡下来的女子怎么有这么好的命,竟能嫁给西安府最年轻的大将军为妻,真是天上掉了馅饼,砸到了她头上。
可乡下的寻常姑娘,如何真的能给前程广阔的年轻将军做妻?
这左不过是一场,连他都不知道的契约而已。
他们的姻缘是契约,而她也只是他的契妻
这时忽然有个少年郎跳了起来,“滕将军,你身前的花归我了!”
他往滕越身前这么一跳,倏然挡住了她与他相接的目光。
众人不肯花落别家,也都越发伸着手争先恐后,门前一度喜庆又混乱。
邓如蕴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挡住了他的目光,她干脆脚下连退三步,退到了人群的后面。
最后退出了人群。
滕越脚步还没跨进门来,已经被挤得迈不开步子了。他无奈地笑着,干脆把身前的红花解了下来,往上抛了过去。
人群紧着被他抛出去的花,滕越总算是得了一息喘气的机会。
只是他再往方才门边的地方看过去,却见原本那里站着的他的妻,就好像镜中花、水中月,又或者根本就是他看晃了眼一样,消失不见了。
*
滕家这场接风喜宴热闹非凡。
内院林老夫人招待各家前来庆贺的女眷,滕越则要留在外院同男客吃酒。
魏嬷嬷不在,只青萱和紫苑两个大丫鬟也忙不过来,邓如蕴先随着林老夫人招待宾客,眼见着滕箫难得乖巧地上前帮忙,她便让滕箫顶了她留在老夫人身边,自己去了后面吩咐事情。
她一过来,青萱和紫苑可就松快多了,连声跟她道谢,各自往一旁督促事情去了。
不时,宾客齐聚,接风喜宴开始。
邓如蕴没让人给自己留座,只在请宴的院中转了一下,可有可无地在人前露了个面,就往后面而去。
倒是滕箫瞧见了她,“咦,嫂子你怎么没落座?”
邓如蕴连忙道再去灶上看一下饭菜,“怕今日人多,饭菜有疏漏。”
滕箫却道,“这点事让小丫鬟跑腿就好了,嫂子可是将军夫人,最该在人前风光才是呀!”
她这话说得邓如蕴笑起来,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跟你一样,怕人。”
这话一出,滕箫扑哧笑出了声来。
她连道明白了,“那嫂子快去吧,等我吃点,我也要跑了。”
邓如蕴跟她笑着点头,眼见着一院子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并没有人再留意她,轻声离开了去。
灶房并没有什么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邓如蕴无甚可说的,倒是秀娘来问了她,“姑娘要怎么吃?忙了一上晌了,总得吃点东西。”
不过邓如蕴觉得自己都忙得不饿了,她摆手说算了,“先不吃了,这会有点热,去随便吹吹风吧。”
她往花园里走了几步。
滕家的花园不算大,却被打理得很是精致,但她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柳明轩里,并不怎么出来闲逛,只偶有几次从这里路过,匆促看过两眼园中风景。
邓如蕴这会见池边的迎春都冒出了骨朵,地上有了萌萌的绿意在发芽,树杈虽然还没长出枝叶,但也掩着宴请地的热闹,给花园里留出一片僻静来。
邓如蕴静静地走在池潭上一条石板小桥来,料峭的春风吹得热意消散,令人也如这花园一样落入僻静。
邓如蕴默然吹了一阵风,不知道是不是泛了寒的缘故,倒也有点疲累有点饿了。
可她没准备去宴席充当什么将军夫人,也不准备去灶房麻烦惹得闲话,仍旧倚着假山、抱着手臂站了站,慢慢闭起眼睛,等着日头向下落去,等着这喜宴结束。
然而这时,耳边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这脚步声一出,邓如蕴便身形一顿。
她只听着那熟悉的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再来不及走开,他一步跨过假山掩住的小路,出现在了她脸前。
“将军?”
邓如蕴讶然。
他不是应该在外院招待宾客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后花园里?
他朝着她快步而来,好些日不曾靠近的人突然靠近,邓如蕴心下乱跳了两拍。
“蕴娘 ”
他嗓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身上的酒气消散,似是在风里寻着人走了许久,全都被风吹走了一样。
邓如蕴见他只看着自己,心下不由慌了起来。
他是不是又要问她为何独自在这里,是不是又要跟她生气了?
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滕越低头全看进了眼里。
她开口,“我其实这就要去宴席上了,只是刚从灶房回来。”
她努力让自己看向他的眼神不要游走,可滕越却上前一步,一把将被冷风吹透了的人,全然抱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蓦然而至,属于他的炽热的气息瞬间将春寒驱散,将她紧紧包裹。
而他低声开了口。
“蕴娘不用去那宴席,你要是不喜欢就哪也不用去,你跟我走吧。我已经让人在我书房里摆了饭。”
他向她看过来,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我只等着你了。”
他已经料到她不会在宴席上了。
如果这里的喧嚣热闹她都不喜欢,没关系,他会抽出身来单陪着她,只陪着她一人,只与她一起。
第50章
滕越在他的书房里摆了一小桌席, 菜式全是邓如蕴平素里偏好的,甚至还温了一小壶桃花酒。
饭香酒香直往邓如蕴鼻腔里钻进来,引得她肚子叽里咕噜响了一声。
他连忙给她拉了凳子, 让她安坐下来,让她先吃两口, 但他自己没有坐下, 到了门前吩咐唐佐, 不知要拿什么东西。
邓如蕴狐疑地看过去,见唐佐飞快地去了又回,将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而他拿着那东西转身回了书房里, 邓如蕴一眼看过去, 呆愣了一下。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朵丝绸做的鲜艳的大红花,同先前人人挤在门口, 要抢的他胸前的那朵一模一样。
“你怎么抛出去又收回来了?”
人人都要沾他的喜气,想沾了这喜做事也像打胜仗一样顺遂。邓如蕴也想要,但她可抢不到。
她问过去,滕越笑着摇摇头。
“送出去的东西可收不回来,但你想要的话, 我 ”
邓如蕴被他吓到了,“你不会送出去的是假的吧?”
她这话直接引得滕越笑出了声来,男人将那朵在战场上赢来的大红花拿到了她脸前。
“我送出去的不是假的, 也不会再收回来了。但我今日这喜气,想给你也沾一沾, ”他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我跟都司要了两朵, 给你留了一朵。”
那朵战胜之花鲜艳娇嫩,他就这么放到了她手心里。
“玉蕴堂开业我没来得及去, 这就算是我的赔礼了,行吗?”
邓如蕴不想他还记得这事,明明他出征已经给她道歉过一次了。那算是什么紧要的事,要他这么多日子了,还记挂在心上?
她默然看过去,红花映着他的脸,他把筷子往她手里塞过来。
“不是饿了吗?快吃饭啊。”
他说着,又往她紧攥着红绸花的手上看过来,“看来蕴娘很喜欢这个,但花已经是你的了,那就永远是你的,丢不了,快吃饭吧!”
他这么一说,邓如蕴才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把红绸攥得都皱了起来。
她赶紧松开来,他给她盛了汤又夹了菜。
邓如蕴确实是饿了,轻声道了一句“谢”,这字还没出口,就被他看了回来。
“你别说旁的,只管吃饭。”
邓如蕴见他盯得可真紧,不由也有些好笑,她拿起了筷子来。
饭菜异常得合口,只不过饭吃了一回,唐佐就来了一趟,他只能让她先吃着,“我去宴席上转一圈,同他们喝两杯酒就回来。”
邓如蕴点头,听着外面吵吵闹闹的,好像正有人在寻他,赶忙催他去了。
书院外。
有人到处找滕越,找不到就只能问孔徽,“滕越人呢?他家办接风宴,让咱俩帮他喝酒算怎么回事?他忙什么呢?”
说话的人正是滕越在宁夏的同袍兄弟王复响,王复响受了点小伤,嫌弃宁夏被恩华王和大太监的人争这场战事的军功,弄得乌烟瘴气,干脆趁着受伤、领赏来了西安,躲两日清静。
他和孔徽和滕越三人素来要好,替滕越宴请宾客倒没什么,他只道,“总得给我们说一声,他做什么去了吧?”
他刚从宁夏过来不知情形,但孔徽却是有些猜测的。
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偏王复响道了一句,“他不会在他自己书房单开了一桌吧?我方才倒瞧见有人往他书房送菜。”
他这就要去书房瞧个究竟,没等孔徽应声,人已经到了外院书房的外面。
门口的侍卫见是他还要行礼,他却直接到了书房门口。
孔徽拦他不住,只怕他闯进去,可巧这时滕越正好出了门来。
滕越一抬眼看见自己这两位兄弟都找到这来了,也挑了眉,“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谁想他话一说,可惹到了正对他不满的王复响。
“我还问你呢,你怎么单独在这开小灶?你在这请谁啊?”
滕越不想搭理他,只道,“你知道这么多做什么?快回席上去。”
三人在书房门口说起来,邓如蕴在房里听着可不敢开口。
自然滕越也不会让人见到他书房里藏的人,推了王复响这厮一把。
可王复响却哼了起来,“你还推我?你变了,滕越你变了,你有事不跟兄弟们说了。”
他这话出口,孔徽憋不住就笑出了声来,滕越则耳根红了一红,更推了他,“什么没跟你说,去吃你的席吧!”
他不让他看,而孔徽就只在一旁笑,王复响见他两人通晓这秘密,而自己这个在宁夏的,却被他们排除在了外面。
他本就是个莽人,眼下更是一莽,忽的上前一步,没等滕越和孔徽反应过来,一下推开了门去。
邓如蕴本听着王复响方才说得那句“你变了,滕越你变了”,还有些好笑。
但下一息,书房的门被人猛地一推,只见一彪形大汉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邓如蕴被他吓了一跳,腾得起了身来。
王复响却愣住了,本以为房中有什么大秘密,却见有个被他惊到的惊兔一般的姑娘站在房中。
他愣在那目不转睛,滕越脸色一下青了。
男人一把薅住他的后衣领,直接将他薅出了两丈远,如此还不算完,再见他还呆着只往书房里看过去,抡起拳头就要朝他眼上打过来。
滕越虽不似王复响那般虎背熊腰,但通身精壮如山豹,能一拳把鞑子从马背上打下来。
孔徽只怕他这一拳,把王复响直接打进医馆,惊地赶忙上前拦住。
“遇川饶了他吧,他就是个莽汉!”
但滕越只见王复响的目光还往书房看过去,只觉自己不抡他一拳不成,后牙都咬住了。
邓如蕴听着外面滕越同人要打起来,也暗道糟了事。
不想王复响忽的开口。
“我、我见过她,好像还不止一次。”
这话说得滕越拳下微顿,但房中邓如蕴心头却是一跳。
王复响确实见过她,正是她从前偷偷跟在滕越身边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被王复响当做是来军营的细作,得亏她跑得快才脱了身。
从前那点事,滕越不知道,邓如蕴也无意再让他知道,眼下听王复响这一提,她心跳都快了。
院中孔徽也惊奇地问,“你怎么能见过遇川的夫人?”
王复响这才回神,“那是遇川的夫人啊 ”
他可不敢再看了,只见滕越脸黑如锅底,如石的拳上全是青筋,他赶紧道歉求饶。
“我真不是有意冒犯弟妹,只是确实觉得面善,应该是在金州,我刚认识你那会,见过她。”
孔徽在旁点头,“滕夫人确实是金州人。”
滕越在金州许多年,都不记得见过蕴娘,这莽厮在金州不过待过半载,“这么巧?在哪见的?”
他问去,只把书房里的邓如蕴问得汗都冒了出来。
但王复响却想不起来了,“记不清了,可能、可能就是在街上吧。”
他说着又向滕越连连赔罪,滕越见他不似撒谎,这才面色不善地收了拳。
孔徽这个拉架的大松了一气,刚要劝王复响老实点别闹腾了,不想这厮又道了一句。
“我刚才好像把弟妹吓到了,要不我进去给弟妹赔酒道歉吧。”
他这话一出,孔徽只见滕越拳头又要抡起来了,连忙拉人往外去。
“你可拉倒吧,赶明送了赔礼上门就行了,眼下还想讨打不成?”
王复响见滕越脸色也不敢再提,只道替滕越去外面陪客,忙不迭走了。
滕越在院中深吸了两气,才转身又回了书房。
眼见他的蕴娘被那厮吓得鼻尖都出了汗,更是生气,但见蕴娘余惊未定,连忙上前去抱了她。
“那厮吓到你了?”
邓如蕴赶紧摇摇头,“还好。”
倒是滕越问了一句,“他说在金州见过你,蕴娘也见过他?”
邓如蕴也顺着王复响的话,道,“好像是在街上见过王将军。”
但滕越忽的问了她,“那你从前见过我吗?”
邓如蕴一笑,“那当然了。”
滕越眼睛一亮,又听她道,“将军似今日这般打了胜仗回来,在金州那时也不是没有,我自是见过的。”
原来是这样见过。
滕越心里滑落些小小的失望。
这顿饭被这么一打岔,时候也不早了,邓如蕴见着宴席行进了大半,吃了一会就回去了。
但走的时候,袖子里藏着滕越的大红绸花,脚步莫名地轻快了起来。
下晌喜宴散去,滕府收整着总算又恢复了宁静。
沧浪阁那边,林老夫人让人叫了滕越过去,问了他几句军中的事,似是还想叫一家人在沧浪阁吃顿家宴,但滕越说累了,改日再吃不迟。
林老夫人自是应下,但邓如蕴却见灶上又给柳明轩送了一桌子小宴来,这顿饭也温了桃花酒。
滕越还有些残气未消,鼓鼓又闷闷,还有点说不清的委屈。
“午间全被那厮搅和了,我们晚间重新吃一遍。”
邓如蕴:?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滕越见着笑意在她眼角眉梢绽开,心下也如春花盛开,亲自给她倒了一小杯酒。
“听说玉蕴堂换了坐诊郎中了?可还够用的,要不要我帮你再找两个?”
邓如蕴不想他消息还灵通,今日刚回家就先知道了玉蕴堂换郎中的事。
白春甫一走,病人不免失望,但秦掌柜连找了两位坐堂大夫,也算勉强顶了上来。
她道不用了,“两人也够了,且白六爷还留了些手札病录,也够新来的郎中熟悉了。”
滕越听她口气对白六还颇为感谢,哼哼了两声,不由道。
“人都走了,兴许都离了西安了。”
不想他这话出口,她回了一句。
“倒也没离开西安,他眼下就住在阳绣坊里。”
邓如蕴只是照实跟他说了一句,可这话说完,她觉得不太对劲,只见滕越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团子。
“你怎么还打听了他住哪?”
邓如蕴连道自己没打听,“是他自己说的。”
“那你也记下了。”他又道。
可邓如蕴也不能强行忘了吧?她只能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将军吃饭吧。”
滕越自是有点气闷,但一想午间被王复响闹了,晚间不能再被白六搅和,旋即又大度起来,心道白六住在阳绣坊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妻还能去找那人不成?也没理由不是?
他抛了这茬不再提,给妻子也夹了一筷子菜过去,说起了在宁夏给她进了两车药材,因着打仗的缘故还在路上,得过些日才能到。
两人说着话,慢慢吃起了饭来。
滕越先是又问了玉蕴堂近来的事,听说白六替她摆平了老万和闹事的人,倒也暗暗点头,然后他则说起了军中的状况,说起大太监和恩华王这两方势力,在宁夏斗的跟乌鸡眼似的。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恩华王府先因着滕越状告引了朝廷打压,并不敢太过,眼下倒是让大太监的人占了上风。
邓如蕴听得来了兴致,“以那恩华王的威风,岂肯甘于一个太监之下?”
滕越低笑,见邓如蕴喝掉了一小盅桃花酿,脸蛋微微上了些酡色,一双眸子里却兴致盎然,又给她续了小半杯。
酒香袅袅,绕着火烛,惹得灯花噼啪响了一声。
外面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入夜的春风轻轻敲着门扉,又在看到房中的夫妻慢慢地吃酒说话的时候,悄悄溜走了。
邓如蕴问去,滕越笑了一声回道。
“那自然不会。毕竟这恩华王早就别有心思,在蠢蠢欲动。”
他这话说完,低压了两分声音。
“还记得我们之前抓到的那贼首吗?那贼首供出来的人,我还真就在军中找到了。”
邓如蕴立时抬眼看去,男人轻声开口。
“接手他们偷来军资的,正是恩华王手下的人。”
这话说得邓如蕴倒吸了一气,她只怕自己这般动静太大,又连忙抬手捂了嘴。
滕越好笑得不行,“蕴娘别怕,这是咱们自己家,有我在,外人听不见。”
他这样说,邓如蕴才从手指缝里露了两句出来。
“他暗地里弄这么多军资做什么?是在养私兵?”
这么多军资,可见不是一点私兵而已。
邓如蕴念及此眼睛都瞪圆了,“恩华王不会、不会是要造反吧?”
滕越则给了她答案,“我想正是。”
邓如蕴又吸一气。
不过滕越道,先前恩华王府动作并不明显,“但大太监的人在宁夏越来越占上风,我看朱震番既然早有了这心思,也不会等太久了。”
毕竟等太久,大太监的人把宁夏一带都掌控,他恩华王府想要造反也造反不起来了。
这点邓如蕴都能想明白,估摸着恩华王已经利箭在弦。
她只问滕越,“那你呢?”
听说恩华王对他颇为欣赏,哪怕是闹出了荣乐县主的事情来,恩华王也没视滕越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还有话说恩华王赞他是个有血性的。
可滕越显然不准备入恩华王麾下,至于大太监,那倒是当今世人无不想要攀附的对象。
然而滕越却道,“恩华王府我不想去,那位大太监处么 蕴娘可知道施泽友?”
这名字突然出现,灯火暗了一暗。
邓如蕴见滕越眸光微凝。
她知道这人是谁,这施泽友是滕越父亲从前的同袍,却也正是迫害滕越多年的仇人。
此人后来巴结的贵人失势后,他也遭了牵连,与滕家许多年不相往来,过往的旧仇仿佛都埋在了沉灰之中。
不过邓如蕴也听林老夫人提过一句,说此人如今又换了攀附的对象,官又做起来了。
可能正因如此,林老夫人时常焦虑不安,只怕他对滕家又卷土重来。
滕越此刻突然提及,邓如蕴听见他道。
“此人已登上了大太监的船,难道我还能与他在同一条船上沉浮吗?”
话音落在地上,却响在邓如蕴耳中。
原来他这般作想,可林老夫人好似却同他想的,不太一样
但这话一掠而过,滕越拨了一把桌上蜡烛,把光线挑亮了几分。
他神色收了起来,说不提这个了,“我们吃饭,不说这些。”
他又给邓如蕴夹了菜,这时想到了什么,忽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锦袋来。
那小锦袋只有半个手掌大,在他的手心里却衬得越发小巧。
他递到了她手边,让她拆开看看。
邓如蕴打开一看,竟然是西域样式的手串,上面似有磨出纹样的兽骨,还有羽翎和绿石点缀,更有翡翠镶嵌其中,小小一只手串竟穿起许多东西,除了精美,只怕也价值不菲。
滕越道,“这串子听说是强身辟邪的用处,在关外也有祈求商路顺达、财源广进的意思,你可喜欢?不若就留在身边带戴着吧?”
此物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但邓如蕴见他这意思,突然问了一句。
“将军不会是从鞑子那抢来的吧?”
滕越正端起酒盅要喝,闻言呛了一口。
“不是我抢的,是王复响给我的。鞑子来了一趟,总得留下些东西不是?”
邓如蕴怀疑就是他抢来的,这恐怕还得是个鞑子首领的东西。鞑子在他手里吃了败仗不说,还被他抢了手链串子。
她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想笑也不好意思笑,但她又憋不住,闷着头偷笑。
可他却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他把她抱在腿上,圈在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问她。
“你是嫌弃这东西?还是笑话我?”
邓如蕴憋着笑道,“我不嫌弃这东西。”
“那 就是笑话我了?”
邓如蕴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滕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邓如蕴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可他却忽的不那般笑了,只将目光定在她脸上,将她往怀中紧抱了过来。
他低头,温热的唇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
男人嗓音微哑,轻轻抵进她耳中。
“蕴娘,想我了吗?”
柳明轩夜间要了水,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又要了一次。
翌日,林老夫人醒来就听说了,等到吃过饭府里走动,见到滕越从柳明轩出来,整个人神采奕奕不说,眉眼之中皆是柔和的笑意。
他上前跟她请安,顺带着还道了一句。
“蕴娘昨日有点累到了,我让她多歇一会,便没让她早起往沧浪阁去。”
林老夫人这里没什么晨昏定省,并不在意这个,只是她悄悄打量着自己儿子的神色。
这会滕越说孔徽他们有事找他,要他先出去一趟。
林老夫人本想多问他两句话,闻言只好点头先让他去了。
不想滕越这一去,到了晚间还没回来,也没传信到家中。
他素来出门都会在家中传信的,今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林老夫人和邓如蕴都有些不安了,林老夫人连着让人去孔徽和王复响处寻他,也都没有消息,甚至那两人也没在家中。
林老夫人没再寻,只在沧浪阁来回踱步。
邓如蕴也睡不下去。
到了半夜时分,滕越突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