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林军们立即分成几波, 一波负责清理地上的尸体,一波循着红四踪迹去追逃窜的黑衣人,一波在驱赶那些野猫。
弓箭手们已经失去了生机, 且个个都已不成人样, 但野猫们仍在抓挠撕咬,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御林军们不得不大声吆喝,并手持铁管,凑到猫们的耳边用刀背敲击, 发出刺耳的梆梆重响,那些猫才三三两两散开,悻悻地跳上了墙头。
可就算上了墙头, 它们也没离去, 就坐在那儿, 注视着下方的人, 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莹莹的蓝光。
御林军们一边搬运地上的尸体, 一边心有余悸地抬头张望, 生怕它们又跳下来发狂。
毕竟手上这些尸体的死状看着也太惨烈了些。
“我再也不敢踢我家那只猫了。”一名御林军不敢直视手上尸体的脸, 小声对身旁的人说。
“我媳妇儿的猫要下崽了, 我回去后得提醒她给猫窝里铺些软布,要伺候好了。”
……
洛白昏昏沉沉中, 感觉到自己被拢入一个宽阔的怀抱,有只大手在将他翻来翻去, 手指还在拨弄他的皮毛。
他身上本来就痛, 这样翻来翻去就更痛了, 于是条件反射地扭头, 张嘴便咬上了那只手,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嘶……”他听到了一抹淡淡的抽气声, 鼻端同时闻到了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哥哥身上的味道,犹如雨后森林散发出枝叶的清香,其间还夹杂着小坏的气息。
洛白费力地睁开眼,转动眼珠往上看,对上了楚予昭正垂眸凝视的视线。
他一时之间脑子有点懵,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离自己这么近,直到看见贴着的那片穿着黑袍的胸膛,还有那根被自己咬在嘴里的手指,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正躺在哥哥怀里,还咬着他的手指呐。
洛白张嘴松掉手指,庆幸自己还没有用力。他忐忑地去看楚予昭,见他不似要发怒的模样,又伸出舌头在刚咬住的位置舔了两下。
还好,没有尝到血腥气,只有一排牙印。
“嗷……”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啊对了,我不能这样叫,会暴露自己的。
洛白身上很痛,但还是强自忍着,很敬业地学了声猫叫。
“喵嗷……”
楚予昭低头看着这只雪白的小豹,看它无力地躺在自己怀里,明明都痛得站不起来,还能在检查它有没有伤痕时,反头一口咬住自己手指。
警惕心还挺高。
只是它可能受伤太重,只用那排小尖牙在指头上磨了磨,就无力地松嘴,又虚弱地叫了两声。
后面那一声听着有些怪,好像在学猫叫?
远处传来脚步声,红四他们已经回来了,齐齐单膝跪地,道:“陛下,属下无能,让那群刺客跑掉了两个,而已经活捉到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便吞毒自尽身亡,请陛下责罚。”
楚予昭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只道:“无妨,回宫吧。”
“遵命。”红四又问:“陛下是乘车还是骑马?”
楚予昭本想说骑马,但看了眼怀里恹恹的小豹,改口道:“乘车。”
一共两辆马车,楚予昭开始乘坐的那辆车顶已经掀开,显然没法再坐,便上了后面那一辆。
成公公也爬上车架,坐在了车夫身旁。
卜清风急忙要往车厢里爬,被横伸过来的一把剑挡住。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红四,只得往车头走,想和成公公一起坐在车夫旁边。
但那位置只有两个,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去挤挤,红四就一剑鞘抽到马屁股上:“起驾回宫!”
车轮滚动,禁卫和御林军都上了马,跟着马车向皇宫的地方奔去。卜清风跟着一众士兵在队伍末尾小跑着,心里将红四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而墙头上的野猫们,目送着洛白的那辆马车渐渐远去,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各自散开。
小猫们还想留下打闹,被母猫叼起后颈带走了。
楚予昭上了马车后,便将小豹放在软垫上。
他脱掉那件沾满血的外袍,扔在车厢角落,仅着中衣,用托盘里的湿帕子擦干净手脸,这才坐下,将小豹重新抱起来。
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随着车身微微晃动,舒服地半眯着眼,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我认得你,你是那只戴着小玉冠的——猫。”楚予昭说出小玉冠时,见小豹就肉眼见的变得紧张,只当它不喜欢自己是只豹,心念一动,便将那要出口的豹改成了猫。
“你的包袱呢?你身上不是还背着一只包袱?”
洛白开始在和那群弓箭手打架时,包袱就已经掉了,但他现在根本无心去想自己没有衣服穿的问题,只紧紧抿着嘴,爪子也紧张地蜷缩起来。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楚予昭又低声问。
洛白身体更加僵硬,却像听不懂似的,两只眼睛乱转,就是不去瞧面前的人。
“还挺通人性。”楚予昭似是低笑了一声。
马车里点着灯,很是明亮,楚予昭打开厢侧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铁盒。
成公公会在马车里放着药品,以备不时之需,除了一些清脑醒目的晕车药丸,还有外伤用的药膏。
他揭开铁盒盖子,清冽中带着辛辣的药香溢满车厢,又将盒子放在腿侧的软垫上,开始拨拉小豹的皮毛。
刚才他粗略翻看了小豹一遍,但并不仔细,现在离皇宫还有段路程,马车上也没有其他人,倒是可以好好再检查一次,涂抹点伤药。
当他将小豹躺在腿上检查时,小豹也很温驯地任他摆弄,四肢和身体摊平得像张白色的圆饼。那覆盖着一层浅浅白毛的肚皮还在柔软地起伏,隐约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
他拿起小豹的前腿捏了几下,想看骨头有没有受伤,却见那粉色的肉垫,随着他动作也一下下分开又合拢,似一朵舒张的梅花。
于是他又多捏了几下,才不动声色地松手,小豹爪子就软塌塌地落在他大腿上。
楚予昭继续往下检查,目光落在某一处时,唇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伸出手指拨了拨,低声道:“哦,是个男孩儿。”
洛白本已经舒服地闭上了眼,却因为这下,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
楚予昭继续翻弄他时,他便有些别扭地伸出爪子去挡,特别是两只后腿要被分开时,他用力夹得紧紧的,遮着那颗粉红色的小花生。
娘说过,小丁丁是不能让别人看的,不然臊都要臊死。若是夏天抓住他光屁股下水,还会拿藤条抽他。
楚予昭也察觉到这只小豹很抗拒检查它隐私部位,便也没有继续,只用手指蘸起一小团药膏,探进柔软的白毛,涂抹在它背部的淤青处,再轻轻化开。
清清凉凉的感觉在背上蔓延开,疼痛也消散了不少,洛白觉得很舒服,半眯着眼,趴在楚予昭腿上小声哼哼。
“没有内伤,只有一些皮外伤。”楚予昭低声道。
他将小豹撞伤的地方都涂上了药,刚抬起手,小豹就伸出爪子抓住他手指,又重新放回身上。
楚予昭:……
手指在柔滑似锻的皮毛间又按揉了一会儿,楚予昭冷酷地结束了小豹惬意的享受时光,用帕子将手指上的药膏擦净,再将它从腿上抱起,放在旁边的软垫上趴着。
马车有节奏地摇晃,空气中除了药膏味,还有楚予昭身上那让人安心的味道。小豹往前蹭了蹭,用脑门试探地去触碰他的腿,还抬起眼偷偷打量。见他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又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了上去。
舒服,想睡觉。
要是天天都这样靠着哥哥就好了。
洛白正在昏昏欲睡之际,脑中突然掠过那个鬼娃娃的样子,瞌睡瞬间就飞得无影无踪。
他一个哆嗦,连忙抬起头,还好,只有哥哥一个,并没有那只鬼娃娃。
楚予昭正看着马车的一个角落怔怔出神,眼睛里已卸下了平常的冷漠,看着有几分茫然和落寞。
洛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察到他心情又有些低落,便伸出舌头在他手上安抚地舔了一下。
嗯……再舔一下。
再舔……
啊呸,啊呸,呸呸呸,舌头好辣!
楚予昭回过神,低头看见小豹正在往外啐,脸都皱成一团,小舌头也吊在嘴外。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自己手指上刚才沾过药膏,就算用帕子擦了,也还有残余,被小豹给舔进了嘴里。那药膏里配有冰片、樟脑和薄荷脑,舔进嘴里想来也不太好受。
他微微叹了口气,从固定在车厢壁的小桌上取了只茶杯,倒了半杯茶递了过去。
当茶杯凑到小豹嘴边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杯口有点小,若是伸出舌头去卷水,应该不太方便。
楚予昭为了方便小豹喝水,正准备取只浅口碟子重新倒茶,就觉得手上一松,那只茶杯已被接走。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小豹就像人一般坐直了身体,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抱着茶杯,仰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洛白正被辣得眼泪汪汪,一口气喝干这杯茶后,嗦了嗦舌头,发现嘴里已经好多了,这才舒了口气,打了个响亮的嗝。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楚予昭,正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楚予昭拿起一条干净帕子,若无其事地对小豹说:“嘴边的毛沾水了,我给你擦擦。”
——然后就看见小豹果真转过脸,将头往他这边凑近,还抬起浑圆的下巴,方便他擦拭。
楚予昭一手扶着小豹后脑勺固定住,一手去擦拭它嘴边的几绺湿毛,小豹就乖顺地坐着,直到他擦干后才转回头。
楚予昭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放回原处,心里已是念头飞转。
这只豹超乎寻常的聪明,已经不是普通野兽,莫非是妖?不不不,这世上哪有妖?但是连鬼魂这种东西都存在,妖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他又去看身旁坐着的小豹,只见他已经靠着软垫半躺了下去,两只前爪舒服地分开搭在左右两边,小腹处还扯过毛毯一角给盖住了。
马车已经行至大街热闹处,外面人声鼎沸,绚烂灯火也透进车帘。小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就从缝隙往外看,那模样一派天真娇憨。
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视线,还转动脖子往那处瞧,动作时露出肩背处一团零乱的湿毛。因为上药时,尽管动作再小心,毛也会沾染上里面一层的药膏。
楚予昭淡定地想,妖就妖吧,终归是自己养着,别人还能来除妖不成?
是的,他已经打算养着这只豹了,只是没发现,当心里在想这只小豹时,已经从‘它’,变成了‘他’。
车队很快便行至皇宫,远远就看见那恢弘的大门前站了数名官员,正对着这方翘首张望着。在楚予昭的马车接近时,都面露焦急地涌了上来,嘴里高喊着陛下。
显然消息灵通的官员们,都已经接到了皇帝遇袭的消息,立即便赶进宫来。因为太过紧急,官员们大多穿着常服,有些甚至没有穿鞋,只穿着平常在家里的木屐。
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站在这儿,谋着什么样的打算,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在乎帝皇的生死。
楚予昭撩起车帘,脸上又恢复成一贯的阴沉冷漠,他视线从那些看似焦灼的面孔上滑过,最后落在前方一排禄王楚予垆的脸上。
楚予垆也穿着常服,但却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向前一步行礼,朗声道:“臣等听闻陛下微服出宫,却有那乱党贼子趁机行凶,皆心急如焚,多亏陛下福德齐天,龙体无恙,不然臣等未能在陛下出宫前劝阻,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这话明面上是在为楚予昭担忧,可言下之意就是楚予昭作为一名皇帝,却悄悄出宫。有些官员听到这话,面上虽然不敢显露半分,心里却也在跟着暗自腹诽。
成公公此时已经跳下车架,闻言躬身微笑道:“王爷可说对了,咱们陛下真的是福德齐天,得神灵保佑的真龙天子。今晚遇袭时,竟有数只神猫下凡相助,将那些刺客尽数击毙,都没有耗费军士们什么工夫。”
“神猫下凡?”
“什么神猫下凡?”
“老夫不知,也没耳闻过。”
众官员听到这话,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
成公公态度恭谦:“时辰不早了,陛下既毫发无损,各位大人便请回吧,夜里寒凉,别伤了身子。”
有内侍急急过来,将干净外袍送进马车,高喊了一声起驾,马车缓缓驶入宫门。楚予昭将车帘放下,低头穿外袍,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洛白好奇地将头凑到缝隙处往外看,被他用手按住。
“坐好,别东张西望。”
进了宫后,便从马车换到了肩舆上,洛白从头到尾都没下过地,楚予昭一直将他抱着。
待到快要到乾德宫时,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亥时到,平安无事……”
洛白脑里一个激灵,从楚予昭怀里抬起了头。
糟糕,亥时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去,元福姨肯定会生气!
完了完了。
他以前偶尔会在外面玩得忘记时辰,回到家时天色已晚,跨进门就会看见他娘沉着脸坐在堂屋里,身旁桌上还摆着藤条。
虽然元福从来没揍过他,就连大声呵斥都没有,但洛白被藤条抽出了条件反射,此时吓得爪子都缩紧,在楚予昭手背上匆匆舔了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嗖地跃下地。
抬肩舆的太监们开始看见了洛白,还以为这是皇帝刚从外面抱回来的猫,见它跃下地,嘴里都哎哎地叫着,旁边跟随的人便想去捉。
楚予昭也直起身,却见小豹三两下便钻入旁边的树丛,不见了踪影,又喝住那些追上去的人:“算了,别追了。”
想来小豹在这宫里自有落脚处,既然现在不想和自己住一起,那也不要去强求,一切慢慢来。
这小豹很灵性,非一般兽类,便随他性子好了,只要还呆在宫里就行。
洛白一口气奔到快至玉清宫,远远看见小道尽头有盏晃悠的灯笼,连忙躲进路旁的草丛。只见一人手持灯笼匆匆走来,灯光照出满脸焦急,来人竟是元福。
洛白刚想出声唤他,忆起自己还是豹,连忙钻到一棵树后变回来,又将头探出去,对着元福背影叫了声:“元福姨。”
元福倏地停步,又惊又喜地看过来:“公子?”
“嗯嗯。”洛白使劲点头。
他本来心里忐忑,但见元福表情甚好,正暗中松了口气,却见他的脸色开始渐渐变沉。
不好!
“公子去哪儿了?怎么天都黑了都还不回宫?小的都要去让御林军寻人,怕你莫不是在哪儿贪玩迷路,或者是惹上了什么大人。”元福声音越来越大,调高灯笼往这边照,脸上又露出疑惑:“你还不出来,躲在树后做什么?”
“嗯,那个,嗯,我……”洛白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
元福进草丛往这边走,洛白怕他见着自己没穿衣服,便绕着树转圈,始终躲在树后。
这下反倒让元福更起了疑心,跟着树转了两圈后,陡然一个回身,将赤条条的洛白抓了个正着。
“你衣衫呢?你衣衫去哪儿了?”元福先是大惊,接着又似想到了什么,一张脸唰地雪白,声音都变得急促尖锐:“你衣衫被谁脱了?被谁脱的?”
洛白想往后躲,但元福抓住他手臂不让动,只得用两手挡在身下,结结巴巴道:“我自己脱的,我自己脱的。”
“你脱衣服做什么?”元福的声音又气又急,“你平白无故脱衣服做什么?”
“就,就……”洛白脑子突然灵光起来,“玩着太热了嘛,我就脱了,脱掉就凉快了。”
元福闻言松了口气,脸色也好转了不少,“那你脱掉的衣衫呢?”
“我忘记脱在哪儿了,嗯,忘记了。”
元福叹了口气,将外衫脱下来给洛白裹上,挑着灯笼往玉清宫的方向走,“走吧,回去了。”
洛白一路小心翼翼地偷看元福的脸色,见他始终没有个笑脸,便从旁边的小树上折了根小指粗的枝条,看了看又扔掉,换了根更细的,递到元福面前。
“元福姨,你用这个抽我吧。”
“奴才哪儿敢抽您啊,您可是主子,小的只是伺候您的奴才。”
“……你还是抽我吧,抽主子,抽。”
洛白小跑到元福面前挡住,撩起一截衣摆,露出半拉屁股,又被元福赶紧将衣摆扯了下去。
“像什么话?你说你像什么话?”元福又好气又好笑。
“我知道元福姨舍不得抽我,那你笑笑,笑笑。”洛白赶紧将手上的枝条给扔得远远的。
“不想笑,笑不出来。”
“那我给你笑,嘻嘻嘻……哈哈哈……咦,元福姨,你笑了。”
“傻笑什么?就跟那——什么似的。”
“我知道,就跟那傻子似的。”
“别胡说,公子才不傻,公子挺聪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一团孩子气罢了。”
“嗯,我才不傻,我聪明着呐,嘿嘿……你不知道,我真的可聪明了。”
洛白很少被人夸聪明,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激动得差点把变成豹子帮哥哥打架的丰功伟绩讲出来,好不容易才将那冲动给强行压制住。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宫,洛白还没用晚膳,元福将温在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让他吃,又去给浴桶里放热水。只是沐浴时看到洛白后背的那些淤青,又是盘问了好一阵才罢休。
洗完澡,洛白就被赶上了床,元福见他闭着眼睫毛轻颤,两根指头搓捏着枕头一角,知道这是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出屋关门。
洛白的确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却又想起还没给今天作标记。
他实在是太困,不想动,思忖着要不明天起床后补上,但又觉得今天太重要,不光和哥哥呆一起那么久,哥哥还抱他了。
如此重要的一天,必须得记上。
洛白又起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案旁。屋子里虽然没有点灯,但月光很好,什么都看得见。他打开自己那本卷册,用毛笔在那排小梅花下另起一行,画了个很大的豹爪。
——足足有其他豹爪的两倍大。
他这才搁下笔,合好卷册,满足地重新上床。月光清幽,如雾如纱,室内很快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肩舆停在乾德宫前方,楚予昭双足刚落地,就听到台阶上传来一声焦灼的女子声音:“陛下。”
楚予昭在听到这声音后,脸色柔和了几分,看向被两名宫女搀扶着匆匆步下台阶上的女子:“太妃。”
秦太妃嫌宫女们太慢,甩开了两人的手,加快脚步往台阶下走,楚予昭忙道:“小心些,天黑看不清路。”
秦太妃还没站定,就上下打量楚予昭,急促地问:“受伤了没?有没有受伤?”
“没有,朕身边那么多禁卫,刺客都近不了身的。”楚予昭面对秦太妃时,脸上带着很淡的微笑,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刺客都是亡命之徒,禁卫再多也危险啊。”秦太妃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伤痕后,这才舒了口气。
秦太妃虽是已故先帝的嫔妃,年纪看上去比楚予昭也大不了几岁。穿着身半旧的藏蓝色家常衣裙,脸上未施粉黛,清秀温柔,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着一根素钗。
看上去就像那些平常人家里的年轻妇人。
两人开始往台阶上走,宫女和太监们就跟在十几米远的距离,秦太妃低声问:“刺客抓着了吗?”
楚予昭不置可否地道:“没有活口。不过这是我意料中的事。”
“知道是谁干的吗?”
楚予昭冷笑了声:“你说还能有谁?”
秦太妃低头跨上两步台阶,叹了口气:“你说那娘俩为什么就不能消停片刻呢?从前咱们还住在西园子时,茶水都要用银簪子试了才敢用,你现今都登上尊位了,他们竟然还不死心。”
“有些人生来就是如此吧。”楚予昭淡淡地道:“未达目的就永远不会罢休。那位如此胆大妄为,也是因为他舅舅冷将军,率大军驻守在宁作边境,拿准了朕就算知道是他做的,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秦太妃叮嘱道:“既然知道人家不达目的不罢休,那你也要小心些,莫再大意,让他们找着了空子。出宫的话,一定要多带些人手,别只带着禁卫,我看那些御林军时常都闲着,把他们都带上啊。”
楚予昭很有耐心地听她絮絮念叨,待她语落后才回道:“韵姐姐说得是,以后我一定会小心的。”
秦韵听到他用上了少时对自己的称呼,就再也念叨不下去了,嗔怪地道:“陛下已是九五之尊,有些称谓就不能再出口,得时刻注意着分寸。”
“太妃教训得是。”楚予昭又道。
秦韵用手挡嘴浅笑了下,忍不住问道:“我今天听人说,凶徒是在城边上的四井子街企图行刺的,陛下去那儿是做什么?”
楚予昭略微停顿,说:“本来只是在宫里待得烦了,听说城外的枫叶正红,便想出去透透气,从西城门回宫时,恰好就经过了那一段。”
“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看枫叶。”秦韵笑道。
上台阶最后一步时,楚予昭伸手扶了扶秦韵肘弯:“我送太妃回长春宫。”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今日虽然没有受伤,也早点安歇休息。”秦韵脸上又露出担忧之色,“这几日痛症发作得频吗?上次从典州请来的大夫开那方子,喝了可有什么用?”
“这几日似乎要好些。”楚予昭道。
“那就好,也继续寻着其他大夫,最好是能将这痛症根治掉。”
“我明白……”
送走了秦韵,楚予昭回到寝殿。沐浴完毕,穿着白色寝衣坐在凳子上,成公公用帕子绞着他身后垂落的湿发。
“陛下,老奴今夜就留在殿中守着您吧。”
楚予昭垂眸淡淡道:“不必,朕没事。”
成公公没有再说,将已经濡湿的帕子丢到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重新换了条干帕子绞发。
“成寿,你对今晚的事怎么看?”楚予昭问。
成公公手下不停,嘴里小心回道:“那全是因为陛下福德齐天,是上天庇佑的真龙天子,所以降下神猫——”
“成寿,你用对他们的那套话来敷衍朕吗?”楚予昭突然出声打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成公公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回道:“奴才不敢。”
楚予昭很轻地叹了口气:“你伺候母后多年,是母后留给朕的人,不用时刻那么小心,有什么话就说吧,朕不会怪责你的。”
“奴才明白。”
成公公见那两名小太监已经理好了床铺,挥挥手让他们离开。等两人退出房门后,这才谨慎地开口:“奴才以为,这事可能与那位脱不了干系。陛下要动手的话,只能从冷将军身上开始……”
成公公说完后,寝殿内一片安静,楚予昭垂着眼眸没有开口,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半晌后,他才道:“时辰不早了,朕累了,公公也去歇息吧。”
“是。”成公公嘴里应声,脚下却没有动,一脸的欲言又止。
楚予昭也察觉到了,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
成公公翕动着嘴唇:“陛下,关于那个邪祟的事——”
“这事公公就别管了,朕自有主意。”楚予昭出声打断了他。
成公公不敢再说,只得退出房,轻轻关好了寝殿门。楚予昭又一个人静坐了会儿,这才上床睡觉。
……
“哥哥,小鱼从这个缺口跑了,我堵不住,快来帮我抓啊。”
“堵不住就别抓了。”
“你帮我抓抓嘛,帮我抓一条好不好嘛……”
楚予昭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小溪里,溪水荡漾着金色碎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半眯眼看向对面站着的人,那是名男孩儿,年约七八岁,五官模糊不清,头顶有个用青布挽着的小髻。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都不给我抓小鱼。”男孩儿撒娇地扭了扭身体。
楚予昭正在想这是谁,就听到自己开口道:“水里凉,当心冻着,你上岸把鞋袜穿好,我给你抓就是了。”
这道堪堪变声的少年音,充满了无奈和纵容,听上去很稚嫩,但楚予昭知道就是他自己在说话。
他看见对面的男孩儿往岸边走,微张着双臂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哎呀一声。
“怎么了?”楚予昭听见自己紧张地问。
“哈!哈哈!小鱼在啄我的脚趾头。”男孩儿快乐地笑起来,“哥哥你过来,站我旁边别动,小鱼肯定也会啄你。痒死了,哈哈哈……小鱼啄你了没?肯定是你脚臭,哈哈……”
……哥哥……哥哥……哥哥……
楚予昭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盯着头顶的纱帐。
梦里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哥哥,还在耳边萦绕回旋,心里的愉悦也没有散去,他摸了下唇,发现嘴角还勾着一抹浅淡的笑。
他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却发现腹部丹田处隐隐发热。
这是痛症又要发作了吗?
他躺着没有动,但等了好一阵子,痛症并没有出现,那隐隐发热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予昭怔怔地看着纱帐,回忆着梦中那名看不清面目的男孩。
他在记忆里搜寻半刻,却找不出关于那男孩儿的一丝一毫。
是予策吧?毕竟除了楚予策,也不会有人叫他哥哥。但在这样认定的时候,隐隐中又觉得不太像,似乎哪儿总不对劲……
哥哥,哥哥,哥哥……
片刻后,他嘴唇翕动了下,用低不可察的声音喃喃道:“予策,是你吗?是你在叫哥哥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12点还有一更
第25章、你平常吃生肉吗?
第二天起床, 元福给洛白梳头时,打开装着头饰的木匣,习惯性地又要让洛白二选一。可看见里面仅剩下小玉冠, 只得道:“看吧, 玉簪让你昨儿搞掉了,现在没得选了。”
洛白惆怅地想:可不是嘛,包袱没了,连带着那根好看的羽也没了。
不过只要那只叫做孔雀的鸡还在, 羽继续去拔也就是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用完早膳就去拔,拔完再去找哥哥。
可当他兴冲冲出门时, 却被元福给叫住了。
“公子, 现在不能出门, 昨天没有写字, 今天就要把这两天的补上。”
洛白苦着脸坐在书案前, 拿着毛笔在纸上涂抹小墨团。围墙上有只猫走来走去, 也被元福拿扫帚给赶走了。
等到终于将整整一张纸都涂好, 拿给元福看了, 元福又说:“还有画,这两天的画也要补上。”
整个白天, 洛白便耗在书案前,一边喝着小太监送来的冰糖银耳羹, 一边努力胡乱涂抹, 终于在晚膳时将两幅画作完成。
“元福姨, 我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用过晚膳后, 洛白眼巴巴地问。
元福终于没有办法了, 便挥挥手:“去吧去吧, 别淘啊,天黑了就早点回宫,玩得再热也不能将衣衫剥了。”
洛白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往屋外跑,大声回道:“我知道了。”
半边夕阳挂在山头,欲坠未坠,一只雪白的小豹奔跑在林子间,熟门熟路地向着乾德宫的方向而去。
当他奔过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时,猛然刹住脚。因为速度太快,四只爪惯性往前滑了一小截,在草坪上拖出了一道擦痕。
洛白仰头看着枝叶茂密的老树,飞快地爬上去,将身上系着的包袱摘下来,藏在了树冠里。
每次回玉清宫前,再来树上穿好衣服,这样就不怕衣服会丢掉了。
洛白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快乐的继续奔向乾德宫,躲过那些侍卫,爬上横梁,摸到了乾德宫的后殿。
可楚予昭却没在,他在横梁上小跑着,将那些屋子都找了遍,也没有看见人。最后还是在屋子后的一处平地上,看到了楚予昭的身影。
楚予昭正在练功,腾挪纵跃间,手中一把长剑旋出银白剑花。他只穿着白色单衣,可那层衣料已被汗水湿透,贴在背心上。动作间,显出下面流畅的肌肉线条。
洛白见他练得专心,周围也没有服侍的内侍,便从横梁上下来,去平地旁的石凳上蹲好,矜持地等着他发现自己。
楚予昭练得很专心,眼睛也没往他这边瞟一眼,手上的剑越舞越快,凌厉的剑风卷起身旁落叶,随着他动作在低空中左右飘忽。
我哥哥好厉害啊,我哥哥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洛白正看得一脸崇拜,就见楚予昭在一剑刺中空中两片树叶后,突然往前踉跄了两步,虽然及时用剑拄地撑着身体,左膝还是跪了下去,弯腰捂胸,开始不停咳嗽。
洛白慌了,立即从石凳上跳下,跑到楚予昭身旁,急得围着他转圈圈,又仰头嗷嗷地叫。
嗷!
喵嗷!
楚予昭咳完这一阵,垂着头看向小豹。他苍白脸色中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红,被汗水浸透的长发黏了几缕在颊边。看见小豹着急的模样,他低低笑了声,哑着嗓子问:“小白,你来了?”
洛白正抬起爪子去晃他手臂,听到这话后,整只豹犹如被点穴般陡然僵住。
小,小白?
他叫我小白?
哥哥知道我是洛白了?
楚予昭没注意洛白的异常,他用剑拄地站起身,脚步不太稳地走向石桌。
“你通身雪白,朕觉得小白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以后就叫你小白怎么样?”
洛白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喵嗷!
小白就小白,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可以。
他小跑着跟了回来,爬上楚予昭对面的石凳,两只前爪撑上桌面,直立起身体。那双刚好从桌面上露出的圆眼睛,担忧地看着对面的人。
天际最后一丝橘红也消失,夜幕垂落。楚予昭用拳抵唇咳了两声,从石桌上的托盘里拿过一只空杯,拎起茶壶倒满水,放到洛白面前。接着才给自己倒了一杯,递到唇边轻轻啜饮着。
洛白踮起后爪,左前爪撑在石桌上支起身体,伸出右前爪去端水。可茶杯光滑,单单一只爪不好使,茶杯被拨弄得晃来晃去,和石桌发出摩擦的动静。
楚予昭侧头垂眸,看着那只已经尽力张开,却依然握不住茶杯的小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洛白正在拨弄茶杯,就见那杯子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端了起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坐好,用两只爪子捧着喝。”
待洛白坐好后,楚予昭将茶杯递给他,等那两只小爪稳稳捧住了杯身,这才松手。
一人一豹隔着张石桌安静地品茶,周围很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枝叶,发出窸窣的声响。
“你是最近才来宫里的吗?”楚予昭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
他问完便转头去看石桌对面,却没有见着小豹。
洛白正坐好了喝水,听到楚予昭在问自己,立即抱好茶杯直起上半身,从桌面上露出两只耳朵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喵嗷!
我是最近才来宫的,但是说了你也听不懂哦。
楚予昭却煞有介事地点头:“嗯,是最近才来宫的。”
他说完这句,便看见对面的那双眼睛瞪得更圆,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
“你在皇宫里偷偷跟着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楚予昭用笃定的语气道。
他使用的自称不是朕,而是我,边问边将茶杯递到嘴边,眼睛半眯观察着小豹。
小豹的眼珠子开始乱转,视线飘忽不和他接触,一副心虚的模样。
“你以前住在京城附近的某座山上。”
小豹的一只耳朵抖了抖,圆溜溜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困惑。
“说错了,你住的地方其实很远,走过了很长的路程才到了京城。”
洛白忍不住喵嗷了一声。
对的对的,马车都走了好多天。
“你是无意中进入的皇宫——错了,你是专程来到皇宫,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事——也没有别的事,只是留在这儿生活。你每天会偷偷给自己找一些残羹剩肴——嗯,不对,吃得倒还不错……”
楚予昭不动声色地观察小豹的反应,慢悠悠纠正着自己的猜测。
——他是前不久才长途跋涉进的宫。虽然不清楚目的地为何是皇宫,但并不是要来完成什么事,只是在这里生存而已。小家伙过得也不错,没吃过剩菜剩饭,长得圆头圆脑一身肉,皮毛也柔滑光泽。他这么聪明,应该是在御膳房偷食物,不过还好,这么一段时间来,居然没被人发现。
洛白此时满心折服,一双眼睛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崇拜。
哥哥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他怎么什么都能知道?幸亏我既聪明又会掩饰,不然会被他看出来我就是洛白的。
楚予昭看着呆呆出神的小豹,探身越过石桌,拿走他怀里搂着的空茶杯,问道:“还要喝吗?”
洛白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
不喝了。
楚予昭没有放下那只空杯,拿在手里把玩着,淡淡的星光撒在他脸上,给他锋利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柔和。
一阵风吹过,他低低地咳了两声。洛白发现他还穿着那件单衣,赶紧跳下石凳,将不远处石台上搁着的一件外袍叼了过来,用爪子碰了碰楚予昭的膝盖,示意他披上。
外袍太长,整件基本上都在地上拖动,楚予昭也没介意沾了灰,拿过来便披上,还顺手揉了下洛白的头。
落在头顶的大手虽然有些冰凉,却让洛白觉得很舒服,他忍不住眯起眼,在那掌心里蹭了蹭。
楚予昭低头看着他,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拎住他后颈提起来,举在自己眼前。
洛白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着,却温顺的没有反抗,身体软塌塌地垂成一长条,四肢也垂在身旁。
楚予昭脸上闪过浅淡的笑,把外袍下摆搭上石桌一角,再将洛白放在上面:“坐好了。”
洛白便乖乖坐好,眨动着眼睛看着他。
“如果我还有很多时间的话,就可以将你养在身边,但估计也没剩下多少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可以令人将你送去。这皇宫比丛林更为险恶,以后就别呆在这儿了。”
这些话已经超出了洛白的理解范围,他不是特别明白。但他能听懂个大概,便是楚予昭在说他没什么时间,想把自己给送走。
为什么没时间了?就算没时间,自己也不会打扰他,就坐在一旁等着不行吗?
洛白有些委屈,将两只爪子揣在怀里,扭头看向一旁。
楚予昭并没有看他,深邃的眼眸注视得很远,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出神片刻后继续道:“我有个弟弟。”
洛白倏地转回头,小巧的嘴唇紧抿着,两只眼睛亮若晨星。
“……他叫做楚予策。”
小豹眼里的小星星瞬间散去,耳朵也耷拉下来,有些失落地转开了头。
“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躺在襁褓里,那么小小粉嫩的一团。母后让我抱他,从奶娘手里接过来时,我吓得都不敢动一下。他那刻明明睡得很香,却睁开眼睛对我笑了……”
洛白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醋,心肝肺都被泡得酸酸的。他慢慢扑在铺着外袍的桌面上,将身体摊开,又用两只小爪子捂住了耳朵。
不听,不听,难听死了。
但楚予昭低沉醇厚的声音,还是继续传进他耳朵里。
“他小时候经常穿一件红底黑团花的小马褂,颈子上挂一个玉做的长命锁,看见我就扑上来叫哥哥,想要我抱。而我对他,却总是那么不耐烦……他该是多孤单啊,身边只有个一心想着复仇的哥哥,还有几名懒散不尽职的奴才。平常陪着他的,也不过是我顺手做的一个木雕小马而已……”
洛白心里虽然嚷嚷着不听,两只捂着耳朵的小爪子还是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了一道缝。
“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一心想着报仇,早早带他离开皇宫,哪怕是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他也不至于那么小就没了……”
楚予昭的声音里越来越低沉,洛白心头一惊,那点酸意顿时飞得杳无踪影,一颗心也慢慢揪紧。
他转过头,看见楚予昭眼底似乎有水光闪过,可定睛看去时,却只看见了一排长黑的睫毛,低低垂着,遮住了眼里一切情绪。
“现在我拥有的这些算什么呢?就算报了仇,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予策不会原谅我,母后也不会原谅我的……”
楚予昭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是呢喃一般。洛白却听出了他话语里浓浓的悲伤和疲惫,不觉心头难受得慌,忍不住用爪子按在了胸口。
他知道没了的意思,村里的老人过世后,大家都会说那是没了。
没了就是再也见不着,听不着,触碰不着,化作一堆黄土,静静地躺在山坳里。
可那些没了的都是老人,朕的弟弟不会是老人吧,为什么也没了?
楚予昭就那么垂着头,像是睡着了一般,半晌后才似感叹又似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想不到这些憋在心头的话,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对着一只豹子才能讲出口。”
洛白轻轻嗷了一声。
我并不完全是一只豹子,但朕有什么话,都可以讲给我听哦。
楚予昭虽然听不懂,却能听出这轻柔声音里的安慰意味,不自禁抬起头看了过去。
星光下,小豹端正坐在石桌上,温柔地看着他,那双眼就像盛着一汪澄净的水,里面荡漾着银色的碎光。
楚予昭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他柔软似绸缎的皮毛。小豹温顺地任他抚摸,撒娇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指。
“还乱舔,也不怕又被辣着舌头?”楚予昭感觉到手指上濡湿的温热,心情突然就好转了起来,忍不住道。
洛白听到这话陡然一僵,想起昨晚也是舔手指,结果将药膏舔进嘴的事,慢慢闭上了嘴。
楚予昭脸上神情柔和,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曲起手指去挠小豹的下巴。
洛白想表现得凛然些,将他手指给推开,但下巴被轻挠的感觉真是太舒服了,那只搭上楚予昭手指的爪子,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失去了力气,只软软地拨弄了两下就宣告放弃,还闭上了眼,惬意地小声哼哼。
“你平常都爱吃什么?是熟食还是生肉?喜欢生牛肉还是活鸡,我让人给你准备点。嗯?”楚予昭一边挠他下巴,一边低声问。
生牛肉?活鸡?
我才不吃那个。
洛白想嗷一声表示反对,结果刚抬头看向楚予昭,整只豹便如同雷劈般僵住不动了。
只见楚予昭肩头趴着一名小孩,惨白的脸色中透出青色,咧着大大的嘴,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从楚予昭肩头上俯身看着他。
正是那名鬼娃娃。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今晚12点
第26章、把鬼娃娃送给你
洛白被吓得神魂差点飞了, 嗷一声跳了起来,声音都劈得变了调。
他浑身的毛炸开,不管不顾地往前窜出, 却没提防这还在石桌上, 扑通一声掉下地,连接翻了两个滚。
他飞快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正要跃进旁边树丛时, 听见了身后楚予昭的声音:“小白?”
啊!哥哥还在!
洛白脑中一个激灵,立即刹住步子停在了树丛旁。
“小白,你怎么了?”楚予昭声音变得疑惑起来。
话音刚落, 他就看见小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 长长深呼吸了两口, 小肚皮跟着呼吸频率收缩又鼓起, 再一点点挪动脚步转过了身。
洛白见楚予昭神情没有一丝慌张, 在那鬼娃娃将手摸到他脸上后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完全不知道似的。
哥哥是看不见鬼娃娃吗?一定是的, 村里那些老人讲古, 里面的鬼便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的。
洛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内心有两只小豹子正在激烈争吵。
——不能跑啊, 之前不就到处找哥哥,要给他解决掉鬼娃娃吗?今天明明见着了, 为什么又要跑呢?
——可我现在是豹子啊, 就算说出来, 哥哥也听不懂。何况他那晚和光头在商量鬼娃娃的事, 他知道的, 只是看不见而已。
——那你就将那鬼娃娃抓走, 扔得远远的,让他找不着哥哥。
——不行不行,要抓你去抓,鬼娃娃太可怕了,我都不敢看他。
楚予昭皱眉看着洛白,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深思。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眉头舒展,放缓语气道:“小白莫怕,刚才只是问问而已,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会有谁勉强你的。”
洛白竭力让自己不去看楚予昭背上那个身影,两只眼睛只死死盯着哥哥的胸膛,迈着小碎步,颤巍巍地慢慢靠近。但余光却能看见那个鬼娃娃已经将头俯在哥哥肩颈处,似乎在吸着什么。
是在吸血吗?啊?是在吸血呀!
他惊恐得脊背弓成了拱形,四条腿不停发着颤,走路都走不成一条直线,却仍然一步步靠近,身上的毛越炸越开,就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
当走到楚予昭跟前时,他鼓足勇气往上一跃,闭着眼睛张开嘴,照准鬼娃娃的后颈位置一口咬去。
牙齿合上的瞬间,他感觉咬住了一片冰凉的衣料,知道这是将鬼娃娃给咬住了。
这下他也顾不上害怕,用力一甩头,叼着鬼娃娃就往前跃出,刚落地就冲进了树丛。
洛白忍着恐惧,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嘴下的东西,四条腿拼命倒腾,跑得快要飞起来,如同一股白色的小旋风。
他穿过浓密的树林,越过曲绕的小溪,直接扎进蔷薇花丛,又顶着带刺的枝叶冲出来,卷向西园子的那片荒地。
路上遇到那些正在闲逛的野猫,不明所以地跟上来一起跑。
鬼娃娃两只脚拖在地上,中途挣扎了几下,洛白吓得差点松嘴扔掉。但脑中一个念头在提醒他,不能松嘴,不能扔,这还不够远,要扔到西园子才行。
靠着这个信念,他一口气奔到了西园子荒地,也就是平常他和那群野猫上朝的地方,这才停下步,惊慌地四处寻找。
他想找一处墙洞或者地坑,将这鬼娃娃塞进去后填土,填得严严实实,再压上几块大石头,让他再也钻不出来。
那些追上来的野猫明显也察觉出了不对劲,虽然它们不敢靠近洛白,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也不离开,全站在边上炸开了毛,盯着洛白叼着的鬼娃娃,发出咪呜咪呜的威胁嘶叫。
洛白在荒地上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合适埋鬼娃娃的地方,而叼在嘴里的鬼娃娃也开始挣扎,两只脚在地上扑腾,冰凉的手抓住洛白的颈毛往外扯。
洛白此时并没感觉到疼痛,心里只有害怕。他叼着鬼娃娃的嘴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体不停发着抖,四条腿软绵绵地像踩着棉花。
这片荒地上除了杂草,便只有几块和野猫上朝用的大石。他实在是找不到洞或坑,慌乱之下,便不管不顾地把鬼娃娃往那石头缝隙里塞。
可石头缝隙太窄,鬼娃娃连头都塞不进去。围观的野猫们虽然对鬼气很敏感,也很抗拒,但它们不知道洛白在做什么,天性里的好奇终于占了上风,忍不住慢慢往里聚拢,探着头想瞧个仔细。
野猫将大石围了一圈,都看着洛白叼着鬼娃娃往石头缝隙里塞,撞了几次后,那鬼娃娃似是恼了,狠狠抓了一把他的颈毛。
嘶——猫们发出惊惧的龇牙声往后退。
洛白这次也终于感觉到了疼痛,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将鬼娃娃往缝隙里塞。正在六神无主时,见身后立着一只看得津津有味的野猫,忙叼着鬼娃娃凑了上去。
给,送给你,接着。
那野猫吓得惨叫一声,原地蹦起老高,落地后夹着尾巴跑一边去了。
地面上既然找不着地方,洛白看到旁边的一棵树,灵机一动,嘴里拽着那鬼娃娃就往树上爬。
树杈上本来蹲着几只猫,见状惊叫着赶紧跳了下去。
洛白一口气爬到最上面,站上一根胳膊粗的树枝,小心地张开嘴,将鬼娃娃放在梢头。这过程他一直警惕着,要是对方想跑,就扑上去重新咬住。
鬼娃娃保持面朝下的姿势,横趴在两根交错的树枝上,当洛白松开嘴后,他动了动脚,慢慢抬头看向身后。
洛白慌得用爪子将他头一把按住。
不!你就这样趴着,不要看我!
明明害怕却又好奇的野猫们,也陆陆续续爬了上来,挤在其他树枝上看着。若是此时有人经过的话,会发现这棵树上好似长满了猫。
洛白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可能就这样守在树上,就觉得爪子下的鬼娃娃似乎在发抖。
他看了眼其他猫,没谁在动,便微微抬起爪子,再重新按上去。
没错,鬼娃娃真的在发抖。
洛白不禁呆了一瞬,脑子里浮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让豹这么害怕的鬼娃娃,他自己也在害怕吗?他是在害怕我?
“嗷……”他试着凑近些,低低叫了一声。
果然,爪子下的鬼娃娃抖得更厉害了,树叶都被抖得窸窣作响。
这样啊……
既然鬼娃娃在害怕,洛白也就不那么怕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暗自琢磨,要不和他好好谈谈,大家都退一步。鬼娃娃自觉离开哥哥,自己也不用去挖坑将他埋了。
互相吓来吓去的,真的很没有意思。
洛白拿定了主意,对着其他树枝上的猫们叫了一声。
过来,离我近点。
猫们磨磨蹭蹭的不动。
嗷!!
你们还是不是我臣子了?朕的那些臣子,当他在大街上遇到危险时,都是拼命往上冲,去保护朕,挡在朕身前。可你们呢?你们呢?
面对洛白的骂骂咧咧,猫们没有办法,只得往这边挪了一点,缩小了包围圈的大小。洛白被包在中间,觉得挺有安全感,这才颤巍巍地收回了爪子。
谁知鬼娃娃却不再试图抬头,只伏在树枝上发抖。洛白耐心地等了片刻后,伸出爪子拨了拨他。
鬼娃娃浑身一颤,肩膀也开始耸动,似乎在抽抽搭搭地哭。
洛白心里有些懵,却也不敢去将他翻个面,只能耐心的守在旁边等着。中途有猫想离开,他倏地转头看去,圆圆的豹眼里显出威严,猫也不敢走了,又乖乖坐下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鬼娃娃平静了不少,开始慢慢转头往这边看。洛白看似镇定,爪子却抓紧了身下的树枝,整只豹的毛似乎又蓬松了一圈。
当鬼娃娃那张惨白中透出乌青的脸朝向他时,洛白心里的小豹子爆出惊声嚎叫,在树枝间飞快地纵跃逃窜,疯狂挠着树干发泄惊恐。
——但事实上,他却坐在那里一动没动,稳重地抿着唇,甚至还轻缓地甩了下尾巴。
看他如此镇定,猫们也就只微微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又安静下来。
鬼娃娃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洛白,似乎在观察他。洛白被看得毛骨悚然,却勇敢地和他对视着,只是尾巴从旁边悄悄伸了出去,搭在一只猫的背上。
这样和同伴搂在一起,感觉会好得多。
片刻后,鬼娃娃撑住树枝坐起来,猫们又起了一阵骚动。洛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才稳住它们不四下逃窜,只留下自己一个在这儿。
当然,如果野猫们真要跑,那洛白也会跑的,甚至比它们还要跑得快。
今晚月光很好,将鬼娃娃的全身都照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洛白在内心抱怨,为什么月亮要这么圆?今晚就藏在云朵后面不行吗?
他并不想看清鬼娃娃红得不正常的嘴,还有脸上那蜘蛛网似的青色血管,便将视线下移,落到除他脸庞外的其他部位。
鬼娃娃年约五六岁,身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外面罩着红底黑团花的马甲,垂在空中的一双脚,穿了双锦缎面的布鞋,小小胖胖的鞋面上,还绣着一篷兰草。
他动了下身体,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洛白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他挂在颈子上的一块玉,做成了小锁的形状。
村子里的小孩也爱戴这个,叫做长命锁,只是那些锁片都是黄铜或者白银做的,没有这块光洁柔润,还在月下反着淡淡的光。
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洛白觉得可以谈谈了,便眼睛盯着别处,嘴里轻吼了一声。
嗷……
你能听懂吗?听不懂的话,我再变成人和你说话好了。
洛白没有等到鬼娃娃的回应,暗忖他应该听不懂,便想要不变成人吧,毕竟对方就算是只鬼,可也是个人模样啊。
鬼娃娃却在这时开口了。
他用虽然稚嫩却透出阴森寒意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地喃喃道:“猫……小猫。”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白天中午12点。
第27章、你看见了什么?
洛白听到鬼娃娃出声, 倏地转头看去。但鬼娃娃却没有了其他的话,只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似乎在一直说小猫。
他眼睛平视着前方, 鬼气森森的样子和声音格外瘆人, 但洛白却从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茫然。
哎,其实怕什么啊,这还是个小孩子呢。
“小猫……猫……”
嗷, 是的,这些都是猫,当然我不是。
“小猫, 小猫……”
嗯, 都是猫, 我们可以说其他的吗?
“小猫……”
洛白耐心地回应, 胆子也大了起来。毕竟一直念着小猫的鬼娃娃, 让他觉得这好像成了个真娃娃, 不再那么令人害怕。
——当然, 前提是别去看他的脸。
可就在这时, 鬼娃娃突然停下了念叨,身体开始轻微发颤, 就像刚才被吓着了那般。
洛白狐疑地看着他,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就见他抖动愈加剧烈, 震得身下的树枝都在哗哗作响。
那动静大得不是被吓得发抖, 倒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 再将他上下震颤摇晃。
野猫们面面相觑, 正在舔爪子的也不动了, 都抓紧了身下的树干。
鬼娃娃突然抬手抱着自己头,嘴里发出嘶嘶声,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而他脸上那些蜘蛛网似的青色血管都凸出了皮肤,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洛白倏地站起身,惊慌地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踩中旁边一只野猫的尾巴。
“嗷!”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吓人啊。
就在野猫们纷纷想跳下树时,鬼娃娃的异常反应戛然而止。他颓然低下头,两只手臂就无力地垂在身旁。
洛白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就见鬼娃娃又慢慢抬起了头,和他定定对视着。
那双眼睛里不再一片空茫,而是充满森寒鬼气,接着又缓缓咧开嘴,露出个诡异可怖的笑。
洛白瞬间就起了层鸡皮疙瘩,从脚底麻到了天灵盖。可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鬼娃娃突然张大嘴,露出一排雪亮的尖牙,伸出两只手对着他扑来。
嘶——
洛白已是魂飞魄散,猛地从树枝上跳了起来,在空中弹出锋利的爪子,对着鬼娃娃的脸狠命挠去。
然而这一下却挠了个空,已扑到面前的鬼娃娃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野猫们被鬼娃娃那一扑吓得吱哇乱叫,纷纷从树上往下滑,有些干脆就直接往地上跳,四处一片混乱。
洛白刚想跟着一起跑,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连忙一声低吼震住了那些野猫。
别吵吵!
等野猫们安静下来,洛白抽着鼻子在空中嗅闻。但空气中只有混杂着泥土的草木清香,没有鬼娃娃的半分味道。
他居然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是被我吓跑了吗?
一定是被我吓跑了。
这下不必费心考虑怎么处理这个鬼娃娃,洛白大大松了口气。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将野猫们遣散,又去藏着自己包袱的那棵树上穿好了衣衫,赶紧回了玉清宫。
虽然被惊吓了一场,但能换得哥哥的安宁,一切都是值得的。至于那只鬼娃娃去了哪儿,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一夜好梦。
洛白在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用完丰盛的早膳后,戴上他的小玉冠,穿上浅蓝色的长衫,同色系的云纹腰带系出窄窄的腰身,在元福的细细叮嘱声中,款款出了门。
林中阳光洒落,照得他肌肤如雪眼若点漆,路上碰到一名小宫女,他让到一旁拱手行礼,嘴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漂亮姐姐早。”
小宫女顿时红了脸,还礼后匆匆往前走,走出一段后又回头偷看。
却见他又对着两名太监照样行礼:“漂亮姐姐早。”
小宫女跺跺脚,不高兴地走了。
洛白今天倒没有变成豹,反正侍卫也说过,哥哥允许他在宫内四处逛,于是背着手,一路分花拂柳,不紧不慢地走向乾德宫。
只是想起自己那根弄丢的孔雀羽,脚下又拐了弯儿,朝着东园子的孔雀园走去。
等到片刻后回来,后腰上又插了一根孔雀羽。
洛白本来打算只在乾德宫周围转下,结果才走到正殿台阶下,就见几名侍卫,挟着一名哭天抢地的老头从殿内出来,直接下了台阶,拖着人走向宫门。
洛白看着没有侍卫把守的殿门,眼睛转了转,飞快地上了台阶,跨进了正殿。
正殿里依旧站满了文武官员,只是这次没有谁打架,场面很安静,个个都抱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洛白悄悄站在人群最后方,从人缝里去看最前方龙椅上的人。当看见冕旒冠珠帘后的那张英俊面孔时,不由一阵心花怒放。
“程昀和李秀明两位尚书年事已高,朕已经允了他们辞去官职,在家颐养天年。现由刘怀府暂代户部尚书,吴世昌暂代工部尚书,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和詹事府詹事的空缺,下来后再慢慢商议,拟出合适的人选。”
楚予昭虽然平淡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洛白见身旁的人都在专心听,没人注意到他,便从无人站立的廊柱后偷偷蹭向前。
楚予昭居高临下的视线,偶尔会掠过这片,他便立即停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等楚予昭移开目光后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一步步地,蹭到了最前一排。
这排只站了一人,洛白看过去时,发现那是名熟人,不由心头一喜,往他那边挪,压低声音打招呼:“王奉。”
楚琫正看着屋顶出神,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洛白后,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下,也低声问:“来了?”
“来了。”
两人简短打过招呼后,便各自站好。但楚琫可以说是除了元福外,洛白在宫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所以他觉得应该还要说几句才行,便又往他那边凑。
楚琫察觉到洛白还要和自己说话,也应和地往他那边侧身,用笏板挡住嘴,问:“怎么了?”
洛白学着他,用手挡嘴问了句:“吃了吗?”
楚琫怔了下,还是认真回道:“吃过了。”
洛白完成了朋友间的打招呼仪式,满意地站好不再说话,楚琫也继续望天出神。
今天的朝堂没人打架,也没人吵架,气氛便很沉闷。一名内侍从纱帘后出来,安静地走到龙案旁,取走上面的茶盏,换了盏新茶,再极快地退回纱帘后。
洛白盯着他,又伸手扯了扯楚琫的衣袍,等楚琫看过来时,用手指了下纱帘位置,低声道:“我去那儿了。”
楚琫道:“去吧。”
双喜自上次来乾德宫当差后,终于又等到了今天一次机会。御茶房的大太监今天要出宫办事,昨晚便告诉他,今天由他给昭帝斟茶。
双喜寅时初就起了床,打井水冲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衫,怕身上有味儿熏着了陛下。
他刚给陛下送上新泡的茶,此时虽然恭敬站着,却用余光瞟着龙座。在看到昭帝喝了一口,脸色平静地放下茶盏后,心里既高兴又激动。
上次在乾德宫当差时,就被一名陌生人给抢了活儿,后面他回去后向别人打听,都说不认识那人,也没见过,但肯定不是高官贵人。好不容易又有了在昭帝眼前伺候的机会,今天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双喜心里正琢磨着,就觉得衣袖被人扯了扯,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姐姐,你好啊。”
他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身体都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慢慢转头,在看清这人的脸后,不禁眼前一黑。
“姐姐,我又来了。”洛白对他露出有点羞涩的笑,并肩站在了一起。
此时正在朝堂上,双喜不敢做声,只得忍住心头的怒火,将两人面前那把大铜壶往左边挪,免得被右手边的人等会儿给拎走。
可洛白却看不出来双喜的脸色不好,只觉得那铜壶太重,体贴地伸手帮他一起拎,放好后又退回一旁的位置站着。
双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但看模样也不像啊。
这个位置离楚予昭挺近,洛白一直盯着他瞧,看他微皱着两道好看的浓眉,用手指轻叩着龙椅扶手。
大臣们一直在轮流说话,洛白并没注意他们说话的内容,但见楚予昭的脸色突然变得不耐烦,这才听进去了一耳朵。
“……陛下登基已有半载,后宫一直是由秦太妃在打理。如今朝事已定,还请陛下早日立后,充盈后宫……”
说话的是名干瘦的老头,等他说完后,另外又有几名老头站出来表示赞同。楚予昭却打断了他们的话,淡淡道:“边境还未安定,达格尔人日日在宁作一带作乱。朕现在无心管后宫之事,立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刘怀府。”
“臣在。”
“你刚去过千源和臻口两处,把那里的水患情况说来听听。”
“遵命。”
……
洛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些不经意地将目光重新转回楚予昭身上。可刚刚看去后,他整个人便僵住了。
只见一名面色惨白泛青的小男孩,趴在楚予昭背上,两只手就搭在他肩头。
正是那个昨晚消失不见的鬼娃娃!
他不是消失了吗?怎么又回来啦?
洛白惊得伸出手指指着鬼娃娃,下意识就要叫出声,却被一旁的双喜眼疾手快捂上了嘴,用气音凶恶地道:“你干什么?不知道朝堂不得喧哗吗?”
洛白嘴被捂住,眼睛却惊恐地瞪得老大,拼命用眼神暗示他转头去看。双喜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又气急败坏地道:“你要撒疯便出去,若是在这朝堂上胡闹,被陛下惩治了不说,把我也要给牵连了。”
洛白赶紧摇头,不出去,我不出去。
双喜又问:“那你还吵不吵?”
洛白看了一眼那鬼娃娃,又看向双喜,见他气得一张脸都通红,便继续摇头表示不吵了。
双喜这才将手松开,又低声说:“你要再吭一声,我马上禀报成爷爷,让他把你赶走。”
洛白不想被赶走,赶紧闭上了嘴,只频频拿眼去瞧那只鬼娃娃。
鬼娃娃的脸就伏在楚予昭脖颈处,仅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而楚予昭却没有丝毫感觉,依旧听着朝堂上人的发言,不时出声询问两句。
这幅场景在洛白看来,便是相当的诡异,特别是朝堂上那些大臣也视若无睹,没有谁表示出丝毫惊讶。
他们没发现朕身上背了个鬼娃娃吗?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吗?
洛白忍不住去扯了扯双喜的袖子,双喜不耐烦地低声问:“干嘛?”
“你能看到陛下背着个娃娃吗?”洛白见双喜瞪着他不说话,又循循善诱道:“你看那个娃娃,长得有点凶,比你现在看上去还凶——”
双喜扭头就去寻成公公,洛白连忙将他拉住,好言好语地认错:“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了,好姐姐,你别去告状。”
“哼!”双喜气呼呼地站好。
这是白天,鬼娃娃看上去没有昨夜那么吓人,洛白就一直盯着他看。看他将脸埋在楚予昭肩头,还会长长的吸气,就像在嗅闻什么让他舒服的味道一样。
洛白知道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可以说没有人,也没有鬼能抵抗住——但那鬼娃娃的动作依旧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也知道此时不能就立即跳出去,要等到上朝结束时再说。
好不容易等到退朝,洛白学双喜立在一旁,当楚予昭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鬼娃娃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越过楚予昭肩头盯着自己,不由唬了一跳。
但接着又安慰自己,不怕的,鬼娃娃昨晚不也被吓得发抖过吗?
洛白毫不示弱地盯了回去,并跟在队伍末尾走出正殿。在通道口时,双喜等小太监垂首退下,洛白继续跟着,很快就到了后殿。
一直走到寝殿门口,成公公才发现了洛白,他惊讶地大声询问:“洛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的?”
问完便飞快地去看前方楚予昭的背影。
楚予昭在殿门前顿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洛白对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陛下好。”
他本想对着楚予昭笑笑,但看着他肩上那个鬼娃娃,实在是笑不出来,便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楚予昭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地看着他。
“洛公子,这里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走吧,咱们走吧。”成公公伸手去牵洛白。
洛白可不放心让楚予昭和鬼娃娃呆着,便扭动手臂从成公公手里挣脱出来,往楚予昭身旁靠近,摆明了不想离开。
“哎,你这孩子。”成公公还想去拉他,楚予昭却在这时开口了,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随他吧,他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说完便转身进了寝殿门。
洛白贴着墙根跟上去,边走边对成公公解释:“姨你听见了吧?他已经同意我留下了。”
“哎——”眼见洛白飞快地进了寝殿门,成公公只得收回伸出的手。
他还要派人去御膳房端点补品来。陛下身体越来越不好,精神也越来越差,夜里总会整夜咳嗽。他劝了陛下好多次,将身上那附着的东西除掉,可陛下总是说再过几日,现在还不成问题。
他也不能过多劝说,只能在吃食上多下功夫,起码在陛下想通之前,确保他身体不会被耗空。
也不知道还要过几日,陛下才会松口……
成公公担忧地叹了口气。
楚予昭进了寝殿,两名内侍立即上前为他摘冠脱外袍。洛白站在门旁,想看他们究竟是怎么脱衣服的。
鬼娃娃趴在背上,将衣衫压住了,脱起来很费劲的话,那他们就会发现不对劲了吧?
楚予昭个子很高,一名内侍在他身后放了个踏凳,踩上去后才够得着冕旒冠,在他摘帽子时,另一名内侍就在解那繁复朝服的腰带。
他平平展开双臂,眼眸微垂地看着洛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洛白觉得这个角度看不见他背后,便讨好地笑了笑,慢慢往他侧面挪动脚步。
楚予昭的视线跟着他移动,直到他到了侧方站定后,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抬着手臂,任由内侍宽衣。
洛白在看清楚予昭背后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鬼娃娃还趴在背上没动,但内侍的手直接就穿过他身体,拿住楚予昭肩头的布料,如同没有遇到阻挡一般,轻松地脱掉了。
脱掉朝服后换日常长衫,内侍给楚予昭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蓝色长衫,依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穿好长衫,两名内侍抱着朝服和冕旒冠退出屋子,房间内除了楚予昭和洛白,就再没有其他人。
楚予昭走到窗旁的书案前,伸手推窗,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生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木,他凝视那棵银杏木片刻后,铺开一张宣纸,提起了毛笔沉腕挥毫,整个过程里,没有看上洛白一眼,就像他根本是个透明的。
洛白站在屋中央,不仅怀疑自己会不会也是个让人不能看见的鬼娃娃。
屋内很安静,楚予昭专心写着字,视线始终落在纸上,嘴里却淡淡道:“磨墨。”
洛白正在胡思乱想,闻言一愣,问道:“什么?”
楚予昭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过来磨墨。”
“哦。”
洛白看着他背上那只鬼娃娃,一步步往前挪,挪到书案旁后却站着没动。
楚予昭写完一行字,头也不抬地问:“在发什么愣?”
洛白垂着头没做声,楚予昭又问:“不想磨墨?”
“想的,我很想给朕磨墨的。”
洛白抬起头急切申辩,却在看到鬼娃娃那张惨白的脸后,下意识飞快移开了视线。
可他立即便觉得自己不能怕,必须把这个鬼娃娃赶走,又勇敢地转回了头,结果正对上楚予昭那双漆黑幽深,含着几分了然的眼睛。
“说吧,你看见什么了?”楚予昭搁下笔,语气平静地问。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就要上千字榜的关系,明天星期六就不会更新了,后天星期日的更新在晚上,以后就恢复正常日更,抱歉啦。
第28章、我能看见鬼娃娃
洛白听到楚予昭这样问, 便老实回道:“我看到鬼娃娃了。”然后用左手包住右手手指,只露出一点点指尖,对着那鬼娃娃指了下, “就在这儿。他一直都趴在你肩膀上, 上次咱们在湖边遇到时,他就趴在这儿了。”
楚予昭眼睛眯了眯,问道:“你能看见?”
“能啊。”洛白往他肩上瞥了一眼,“但是太难看了, 我不想看见。”又目光躲闪地转开视线瞧窗外,加重语气肯定道:“真的,难看。”
楚予昭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将洛白缓缓从头打量到脚, 问:“这话是谁教你的?”
洛白愣了愣, 嗫嚅道:“没人教我啊, 他真的很难看的。”
“我问的是谁让你来朕这儿, 说些能看见鬼娃娃之类的混账话?”楚予昭声音变得严厉许多, 还抬手拍了下桌子, 那上面的毛笔跳动, 甩了几滴墨汁在洛白衣摆上。
洛白立即傻眼了。
明明他之前跟去宫外,藏到那座庄子的横梁上时, 就听见朕和那个光头在说鬼娃娃的事,为什么现在他却说自己是满口胡言呢?
难道他们当时说的就不是鬼娃娃?
“没有谁让我来朕这儿, 我, 我没有满口胡言, 鬼娃娃也不是混账话。”洛白顿时委屈得不行, 声音也大了起来。
“若不是有人教你, 难道能看见鬼娃娃这些话你自己还能编出来?”
“不是别人编的, 也不是我教的。他,他还能对我说话呢,说小猫,小猫。”洛白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只觉得难过又委屈。
两名小太监听到动静,连忙推开门,门扇发出咣当一声重响。
“滚出去。”楚予昭正在愠怒中,眼睛依旧盯着洛白,头也不回地喝道。
两名小太监忙不迭退出殿,洛白眼眶泛红地转身,也提步跟了上去。
他心里憋着一团火,脚步故意踏得很重,每一脚都发出响声。
“站住。”楚予昭侧头喝道。
洛白继续往前,两只脚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殿内都是他咚咚的脚步声。
“站住!”楚予昭又喝了一声,转头看着他背影,强压住怒气问:“谁让你走的?”
洛白停下脚步,口气有些冲地道:“不是朕让我滚的吗?”
楚予昭深呼吸两口,语气放缓和了一些:“我没让你滚。”
“哼。”洛白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楚予昭有些惊愕地抬头:“你在对朕冷笑?”
“没有。”
“果然学会撒谎了。”
洛白忍不住顶嘴:“我一直都会撒谎的,不是现在学的。”
“你还觉得很得意?”楚予昭忍耐地道:“你过来,朕问你点话。”
洛白虽然没继续往外走,可也站着没动,给他一个倔倔的背影,那后腰处还插着一根孔雀羽。
楚予昭等了片刻,见洛白也不转身,就那么一步步往后倒退,退到了他面前。
“看不出来脾气还挺大啊。”楚予昭垂眸看着他的后脑勺,“转过来。”
洛白慢慢转了身,盯着着楚予昭胸口上的那颗贝扣,眼眶看上去有些红。
楚予昭怔了怔,怒气随着这抹红色散去不少,低声问:“要哭了?”
“没有。”
“那眼睛怎么红了?”
“我生气会红眼睛的,主要是太生气了,嗯,朕太凶了。”洛白揉了揉眼睛,又让他看手背,“看,没有水。”
楚予昭垂着眼帘看他伸到面前的手。那只手骨节很小,手指如春葱般柔嫩,又看向他的脸,看见那排长翘的睫毛,已经粘成了一簇一簇的,便道:“果然是个撒谎精。”
他声线本就低沉,这句话更像是从胸腔发出来似的,发出低低的共鸣音。洛白不知怎的心里一跳,好像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没有撒谎。”洛白嘟囔着,又去看自己染上墨汁的衣衫摆,“你不但凶我,还把我衣衫搞成这样,我已经没了一件衣衫,元福姨看见了会不开心的。”
楚予昭道:“你好好说实话,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朕会给你新衣衫穿。”
“说什么啊……”
“就是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可是,可是。”洛白有些茫然地挠了挠脸,看向他肩头上的鬼娃娃,“是我自己说的,不是谁教的。”
鬼娃娃一直趴在楚予昭背后,只将两条胳膊搭在他肩头上,袖口处露出几根乌黑色的长指甲。
洛白盯着那几根指甲,说:“我看到他是个小娃娃,脸蛋子圆圆的,雪白雪白,嘴巴很红,眼睛黑得像炭圆儿。”
为了说得更详细些,洛白又绕到楚予昭身侧,退后两步,保持距离地端详那鬼娃娃。
“他穿了件黑色的衫子,还有件小褂,也是黑色的,上面有红色的圆团。脚上的鞋子……嗯,上面有绿色的花,不对,草。”
楚予昭本来神情淡淡的,在听到洛白这些话后,转头慢慢看向他,眼神逐渐锐利。
洛白却没注意到这些,他还在认真打量那鬼娃娃的穿着,绞尽脑汁作着描述。
一直趴着的鬼娃娃,此时却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被他起身的动作拨到一旁,正面清晰地展现在洛白眼前。
洛白之前看见这块玉时是在夜里,哪怕月色再好也没有瞧得很仔细。现在才发现那玉面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左上角还有个小豁口。
“……他脖子上戴着一块玉,上面写着字儿,四个字,写的是……”洛白根本不认得那些字,也信口道:“写着我是块玉。”
“旁边还刻着花儿,不对,不是花儿,是桃儿。只是上边有个豁口,是被老鼠啃缺的吧?”
楚予昭一直怔怔看着他,脸色越来越白,再转身从笔筒里抽出支笔,蘸了砚台里的残墨,在那张写了半幅字的纸上唰唰落笔,空白处便多出了一个图案。
洛白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忍不住好奇地凑近了看,看见那画出的形状后,惊讶问道:“你画的是那块玉?你看得见?”
楚予昭笔尖顿了顿,飞快地在那其中写了四个字:福寿万年。
洛白眼珠子跟着他的笔尖转,一个字一个字地胡乱念:“我,是,块,玉。”
楚予昭又在图形空白处画上了一只桃,当笔尖移动到左上方时,却悬在那里不动,迟迟未曾落笔。
“你是要画缺口吗?就是这儿,就在这里。”洛白好心地给他提点,“位置没有错的。”
楚予昭还是没有动,下巴到喉结处的线条绷得很紧,若不是笔尖在空中微微轻颤,整个人就像是已经化成了一尊雕像。
安静中,一滴浓重的墨汁在笔尖缓缓凝结,坠落,啪嗒一声轻响后,纸上多出了一个小墨团,位置就在画出来的那块玉上方,恰似多出来了一个缺口。
“对,就是这个,看,你画得一模一样。”洛白惊喜道。
楚予昭沉默地看着画,半晌后才搁下手里的笔,墨汁绽开,将那刚画出的玉染得星星点点。
洛白连忙将笔放回笔筒,又撅起嘴去吹那墨汁,边吹边惋惜道:“画得这么好,哎呀,哎呀……”
楚予昭没有阻止他,只定定站着,看上去有几分失魂落魄。
洛白吹了片刻,可这画出的玉还是没法补救,只得放弃了。他察觉到楚予昭一直没说话,刚站直身看过去,就唬了一跳,往后噔噔倒退了两步。
一直面无表情的鬼娃娃,脸上浮起层蜘蛛网似的青筋,他状似痛苦地用手抱着头,大张着嘴,露出几颗长长的尖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嘶声。
本来洛白已经不那么怕他了,可看到他露出这幅样子,还是被吓到了。
“怎么了?”楚予昭发现了洛白的异样。
“他……他……”洛白将手指放在胸前,指尖朝向他肩头。
楚予昭神情一凛,追问道:“他怎么了?”
“他看上去好可怕,他在掐自己的脖子。”洛白见鬼娃娃用手扼住他自己脖子拼命掐,结结巴巴道:“他,他好像要掐死他自己。”
鬼娃娃双手已经离开了楚予昭的肩,仅用两条腿环着腰。可那腿也松了力气,整个人掉了下去,开始在地上翻滚嘶嚎。
洛白觉得自己全身发麻,头发丝儿都在颤抖,但楚予昭却依然看不见,也听不着,只用手握着洛白的肩,追问道:“他看上去怎么样?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他很难受,看上去,看上去全身都在痛那种难受,还,还躺在地上打滚。”洛白结结巴巴地道。
话音刚落,他看见鬼娃娃突然胸膛一挺,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反弓,两只眼睛似乎要脱出眼眶,就那么死死盯住屋顶几息后,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他不见了,他不见了。”洛白指着空地对楚予昭说:“他突然不见了。”
楚予昭此时的神情,阴沉得如同罩上了一层黑云,他松开洛白肩头,对着门外大喝一声:“来人。”
一名小太监应声推门:“陛下。”
“把成寿给朕唤来。”
“是。”
很快,廊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成公公走进寝殿:“陛下,陛下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吩咐奴才去办?”
楚予昭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成寿,卜清风住在宫里还是宫外?”
成公公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提高了声音回道:“奴才怕宫里人多眼杂,就将卜大师安置在城郊的荷清园子,还派人保护着的。”
“你去准备一下,朕现在要去一趟荷清园子。”
“奴才这就去准备。”
门外进来两名小太监,给楚予昭换上了外出的黑袍,成公公很快就来禀报,说马车都准备好了。
楚予昭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抬步往殿门走,等到身影都消失在大门后,洛白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急追了上去:“朕,你要出宫吗?带我去吗?带着我去好不好?”
一行人走在长长的曲折通道里,楚予昭两手负在身后,听着洛白的声声追问,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他本就身高腿长,每一步都跨得很大,洛白不得不奔跑着才能跟上。
“朕你慢点啊,我跑起来没事,可姨年纪大了,她,她跑不动啊。”洛白狡猾地带上了成公公。
“那你就别去。”楚予昭头也不回地道。
几名小内侍听着他们的对话,皆是满脸震惊,边跑边不断去偷偷瞟洛白。只有成公公面色平静,眼睛只平视着前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洛白软下声音央求:“好哥哥,你就让我去嘛。”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楚予昭,没有丝毫征兆地,他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站在原地。
洛白一个没收住脚,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
洛白去拉楚予昭的衣袖,手指刚搭上那有些厚度的布料,就被楚予昭用两根手指钳住,拎高。
“怎么这么多废话?”他侧过头,皱起眉冷冷地问。
“啊……我……”洛白瞧着他冷漠的侧脸,突然心里就有点怯了。他将手指藏在背后,嘴里嗫嚅道:“我不知道啊,可能,一直都多吧。”
楚予昭提步继续往前,只是脚步放缓了不少。洛白没有敢再追上去,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走吧,洛公子,陛下这是允了您跟着的意思。”成公公小声说了句。
洛白看着最前方那道高大的人影,心里的郁郁一扫而空,笑得眉眼弯弯地追了上去。
乾德宫台阶下站了几十名黑衣暗卫。经过四井子街遇刺的事情后,这次成公公就把所有暗卫都叫上了。楚予昭也没说什么,径直钻进了前面那辆马车。
红四正要放下帘子,洛白就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一边往马车上爬,一边不好意思地道:“红四哥哥,还有我呢,我还没上去。”
成公公着急地喝道:“洛公子,您和我去后面,这是龙架,您坐不得。”
“坐得,坐得。”洛白已经爬到车上,怎么还肯下去?
红四飞快地看了眼车厢里的楚予昭,见他虽然微闭着眼睛,却没有出言发对,这意思是允了,便放下车帘子,跃上了车夫位置。
马车向着宫门前进,随着广场的石板路面微微摇晃。洛白弓着腰身站在车厢里,手扶着旁边的木梁。
楚予昭微闭着眼坐在座位中央。他本就身材高大,加上两条腿分开,原本宽敞的车厢因此显出了几分逼仄,座位两边的空余也没剩下多少。
洛白上车后,楚予昭并没有令他坐,也没有让出一点位置,甚至后靠在椅背上,像是在开始打瞌睡。
马车在行进中遇到了个坑,弧度比较大地晃了下,洛白的脑袋磕到旁边的木质车壁上,撞出砰的一声。
虽然不怎么疼,但动静还挺大。
楚予昭睫毛颤了颤,撩起眼皮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又阖上了眸。
洛白揉着脑袋,一眼一眼地偷看楚予昭,开始往他身边挪。然后欠着屁股往那空余地方坐:“我坐一点点啊,我坐一点点。”
他小心地观察着楚予昭的脸色,慢慢往下挤。楚予昭额角跳了跳,终于睁开眼冷声道:“下去。”
“啊?下哪儿去?”洛白屁股已经落到座位上了,两人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楚予昭侧头看了眼肩膀处,说:“要么下车,要么下座位坐在地上。”
洛白才不会下车,他虽然不大痛快,却也乖乖起身,靠着车厢壁坐了下去。
这马车里干净堂皇,车厢底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洛白觉得屁股下软软的,便将两条腿舒展伸直,脚尖晃动着对楚予昭得意道:“看,我比你坐在座位上还舒服。”
楚予昭瞥了他一眼,转开视线,侧头从竹帘缝隙里看着窗外。
洛白为了证明自己的舒服,干脆就躺了下去,侧身用胳膊支着头,笑嘻嘻地对楚予昭显摆:“朕,看我,看我还能躺着……”
楚予昭虽然没有转头看他,眉心却跳了跳。
“哎呀,好舒服啊,我舒服得都要睡着了。”洛白又闭上眼睛平躺着,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故意发出打鼾的声音。
楚予昭垂下头,一手环胸,一手揉着眉心,缓缓吐出口长气。
洛白呼噜了一阵,将眼睁开一条缝去看楚予昭,发现他居然都没有艳羡地偷看自己,心里顿时有些失望。
为了吸引楚予昭的视线,也为了体现此时的愉悦舒适,他开始左右翻身,嘴里胡乱哼着曲儿。
当再一次翻身朝向楚予昭时,他身体一僵,小曲儿也慢慢断在了嘴里。
楚予昭正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孔黑沉沉的,显示着主人此刻的心情不是那么美妙。
“坐上来。”楚予昭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洛白为了躲避他娘的藤条,还是很懂得看脸色的,知道这种时候不要顶嘴,也不要倔,就算不知道原因也不要问,乖乖照做便是了。
楚予昭往旁边欠了欠身,让出了一小半座位,洛白讪讪地挪到他身旁,规矩地坐下。
楚予昭侧头看他,洛白露出个无辜的询问神情,楚予昭看了眼两人紧贴的手臂,轻掀薄唇:“坐过去些。”
洛白屁股欠了欠,往旁边挪动了半寸,楚予昭又伸出手指抵住他肩头:“再过去些。”
洛白只得又往旁挪动。
“继续。”
洛白有些不高兴了,撅着嘴道:“继续继续继续,我都贴车壁上了。不和你一起坐了,我还是坐地上吧。”
他说完就要起身,却被楚予昭喝住:“别动。”
楚予昭闭上眼,眉头忍耐地拧在一起,缓缓舒出口气后睁开眼,往旁边欠身,给洛白让出了更多的位置。
“坐。”
“哦。”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就每天中午12点更,如果那天休息,会提前请假。
第29章、去龙蟠陵
马车没有经过正门, 从西侧小门出了宫,并没有惊动什么人,便到了长街上。
热闹的吆喝声传入耳中, 洛白从车帘子缝隙看外面, 看那些草杆垛里插着的糖人,小摊上锅里翻滚的馄饨,肉贩砰砰砍着骨头,还有两个醉汉互相搀扶着走, 结果都摔在了地上。
扑哧!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又转头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本闭目靠在车壁上,已经睁开了眼, 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洛白心虚地躲开他视线, 继续看马车外。
只见那两名醉汉你拉我, 我挟你地站起来, 往前行了几步后, 再次双双绊倒在地上, 撞翻了路边的几个箩筐。
洛白就算捂住嘴, 也发出两声掩盖不住的噗噗,憋红着脸蛋又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但目光里带着浓浓的警告。
洛白拼命忍,好不容易将那股笑意强压住, 也不再去看窗外, 只端正坐着看前方。
只是刚才那幕总会冷不丁就出现在他脑子里, 让他一会儿就会发出一声扑哧。
在他再一次扑哧时, 楚予昭终于忍无可忍地呵斥:“你再发出一点声音, 就给我下去!”
洛白转回头看着他怒容, 静默地对视片刻后,连着扑哧了一长串。
“哈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憋不住了,捧着肚子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那两个人……哈哈哈……他们……哈哈哈哈那两个人……”
看着楚予昭越来越黑的脸色,他边笑边起身,歪歪倒倒地坐在了地毯上,“哈哈哈哈……我自己下去……”
成公公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却时不时撩起车帘看前面的马车,保持着十二分警惕。当看到前面那辆车突然停下时,他脑内警铃大作,立即就要下车去看看动静。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前面车上就跳下名俊美的少年,双足刚刚着地,马车就擦着他身侧往前驶出了。
成公公从车窗招呼那名垂头丧气的少年:“洛公子,这是怎么了?”
洛白用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子,道:“被朕赶下来了。”
成公公也没笑他,撩起了车帘子:“那就坐这一辆吧。”
“哎,好。”
洛白和成公公并肩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也不笑了,只安安静静地坐着。成公公从匣子里取出一块梅花糕递给他:“还有一阵子才会到庄子上,现在已经快晌午了,公子先用些糕点垫垫。”
“唔,我还不饿,心情也不是太好,不过勉强也能吃那么一点。”洛白接过梅花糕,“谢谢姨。”
马车穿过几条长街,出了城门,往西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下来。
成公公收好已经被洛白吃得精光的空点心匣子,招呼他下了马车。
眼前出现了一面无边湖泊,碧绿的荷叶绵延至天边,楚予昭不由稍停脚步,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
洛白已经忘记了被他赶下马车的不愉快,慢慢蹭到他身旁,肩并肩地一起看着远方。
一阵柔风拂过,带着荷叶的清香,他感叹道:“这地方好好啊,真的好好啊……”
他词汇虽然简单,但听得出来是发自肺腑的赞叹,楚予昭面上不显,心内对这句话还是认可。这湖是宫里那些人工湖没法比的,现在已快入秋,夏荷正盛开,连着无边荷叶,一副如画美景。
看来不管人聪不聪明,对美景的感受都是相同的。
楚予昭脸上的郁郁之色消退了几分,就听身旁的人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这地方好好啊,藕也肯定很多,挖出来和哥哥一起吃,炸藕饼,糯米藕片,糖醋藕……”
楚予昭转身就往湖边的庄子走去。
卜清风已经接到消息,等候在大门一侧,再跟在楚予昭身后,一行人匆匆跨进院门。
到了正厅,红四带着禁卫去院外各处盯着,成公公将厅内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卜清风不认识洛白,但不敢多问,只在心里暗自揣测他的身份。洛白却是见过他的,上次趴在房梁上偷看时,看见他头顶有几个排列整齐的疤,那时候心里就很好奇,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凑近了看看。
楚予昭背朝几人看着正厅墙上的一副山水画,片刻后才转回身,直接开门见山问卜清风:“如果附在朕身上那东西,他自身会觉得痛苦,是怎么回事?”
卜清风低头略微沉吟,谨慎地问道:“陛下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楚予昭便看向他旁边的洛白:“洛白,你给他讲一下。”
洛白却在看卜清风的脑袋。
卜清风低头时,头顶刚好洒落几缕光线,显得一颗头铮光瓦亮的,那几颗戒疤也就更为明显。
王公公扯了扯洛白的衣袖,低声道:“洛公子,陛下在问你话。”
“啊!哦。”洛白收回视线,看向了楚予昭,“我刚没听见,哥哥你再说一遍。”
楚予昭放慢语速,重重地说道:“你今日说看见有鬼娃娃附在朕身上,看上去还很痛苦,你将详细情况给这位大师讲述一遍。”
“哦,知道了。”
讲故事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他沉吟道:“从我去朝堂上开始吗?”
“你不用说了。”楚予昭打断他,对卜清风道:“卜清风,洛白可以看见附在我身上的鬼魂。”
卜清风有些惊讶地看了洛白一眼。
“是的,我可以看见朕身上的鬼娃娃,他就趴在哥哥背上,我看得清清楚楚。”洛白接嘴道。
“他嘛,就一直趴在哥哥背上,脸就……脸就……贴着,贴得紧紧的。”洛白边讲边想着描述鬼娃娃的词汇,讲得有点吃力,便皱着脸问楚予昭:“我可以直接学他吗?”
楚予昭没有反对,洛白便走过去绕到他身后,两手搭在他肩上,用力一撑,跃上了他的背。
楚予昭没提防他这动作,条件反射地反手向后,托住了他的膝弯。
“……公子。”
“……嘶。”
成公公和卜清风同时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楚予昭明显也没料到洛白会做出这种举动,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愣怔。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洛白已经搂住了他的肩,将脸埋在他肩头上,瓮声瓮气地说:“那鬼娃娃就是这样的,一直趴在你肩膀上。”
接着又将脸凑到楚予昭颈子旁,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楚予昭颈间,他身体有着短暂的僵硬,那片皮肤也随着绷紧。
他像是被烫着似的,就要将洛白扔下去,却感觉到一根手指在他肩头某个位置轻戳了两下,道:“他偶尔会趴在这里闻哥哥的味道。”
被洛白手指戳到的地方传来一股疼痛,正是那个迟迟不能愈合的牙印位置。
卜清风已经回过神,郑重问道:“洛公子,你看到的鬼娃娃面目清楚吗?”
“很清楚。”
“他的脸很白很白,就像墙壁那么白,眼睛却全是黑的,炭圆儿一样……”洛白嘴里一边讲着,一边将脸埋在楚予昭肩头处,只露出双眼睛,至下而上地看着对面的人,整个人顿时就透出一股阴森鬼气。
成公公一直呆呆看着洛白,在他突然露出这幅模样时,闭上眼不忍再看,转过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卜清风问:“那他——”
“不用去知道他的长相,朕心里有数,朕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痛苦,而令他痛苦的原因又是什么。”楚予昭突然冷声打断卜清风准备问出口的话,又松开洛白的膝弯,将人放下了背。
“是。”卜清风心头一凛,赶紧改口问道:“洛公子,你确定他在消失之前,会表现得很痛苦吗?”
他已经觉察到这名俊俏的小公子,和皇帝的关系非同寻常,但脑子可能有点小毛病。所以不确定他眼里的痛苦,是否就是真的痛苦,得谨慎一点的好。
“应该是痛苦吧,我给你们学学。”
洛白从楚予昭身后走出来,站在屋中央,毫无预兆地就垂下了头,双肩垮塌下去。三人皆一愣怔,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他突然用双手抱住脑袋。再抬起头时,嘴已经大张,面部狰狞扭曲,眼睛瞪得似乎要脱出眼眶,露出的全是挣扎痛苦之色。
“就是这样的。”洛白只表演了很短时间便恢复原状,但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出声或者询问他。
咣当!
一只红木圆凳被碰翻,成公公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桌子,泪眼模糊地看向楚予昭:“陛下……他……他……四皇子他……”
楚予昭除了脸色比平常更白,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嗓音暗哑地开口:“卜清风,朕——”
一句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弯下腰,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得额角都渗出了汗,鼓起了青色的筋。
成公公还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发呆,洛白赶紧上前,想伸手搀扶楚予昭,被他抬起手挡住。
洛白将他那只手拨开,凑前去轻轻拍他的背,楚予昭也就没有继续挡,只弯腰剧烈咳嗽,心肺似乎都要被咳出来似的。
咳嗽声渐渐平息,楚予昭直起了身,成公公终于回过神,连忙从桌上倒了杯茶送来。
楚予昭端过茶喝了一口,递还给成公公,声音还有些暗哑:“卜清风,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卜清风道:“陛下,根据洛公子的描述,小僧以为,这是有人用术法将那鬼魂给控制住了。”
“术法?”
“师父曾经讲过,佛教有密宗,而密宗又分为两派,一为胎藏界,一为金刚界。曾有东瀛和尚来习学,后携所学经论、仪轨回东瀛,创建了既不属于胎藏界,也不属于金刚界的真顶宗。这真顶宗近些年来,逐渐沦为邪魔外道,开始习一些邪门歪道的术法,其中就有操控鬼魂的法术。”
卜清风顿了顿,见楚予昭在认真听,便继续道:“我虽然没亲眼见过真顶宗是如何控制鬼魂的,但根据师父的讲述,施法之人得将死者的骸骨——”
他说到这儿突然闭上了嘴,有些忐忑不安。
“继续说!”楚予昭声音沉沉,眼眸黑得似乎看不到底。
“是。”卜清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施法之人得将死者的骸骨尽数敲断,头骨钉入三寸长钉,缚上锁魂索,拿住他生前的贴身物品,再施以法术,让鬼魂任由其控制……”
洛白一直注意着楚予昭,发现卜清风每说出一句,他脸色就更白上一分,负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握得很紧,指关节都透出了青色。
“……这种术法很是阴毒,鬼魂被抹去神智,任由施法者操控。不过鬼魂已经没有了神智,按说是不会感觉到痛苦的,除非……”
“除非什么?”楚予昭往卜清风靠近一步,厉声喝问。
卜清风语速极快地回道:“除非那鬼魂总会出现一些脱离控制的情况,让施法者不得不重新施法加深控制。而这个施法的过程,会让鬼魂感觉到痛苦,继而会消失,直到再次召出。”
屋内寂静无声,没人再说话,只听见楚予昭变得急促粗重的呼吸声。他胸部起伏不定,眼底翻滚着阴云,全身散发出浓浓的暴戾气息。
洛白担忧地看着楚予昭,他对卜清风的这些话似懂非懂,却又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卜清风,给朕说一下,你怎么给那鬼魂解除术法。”片刻后,逐渐平息下来的楚予昭走到上方椅子旁,一撩袍摆坐了下去。
他并没有问询卜清风有没有办法解除术法,而是直接就下了令,这是哪怕卜清风没有那个能力,也要想法去办成不可。
而且他清楚,卜清风一贯狡猾,如果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是不会将鬼魂被控制的事说出来的,只会装作不知道。他既然讲出来了,那就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果然,卜清风回道:“师父当初给小僧讲这些的时候,也顺嘴提及了解除之法。那法子便是将死者的尸骸复原,还要找到被施法者获得的那件贴身物品。小僧如果能拿到那东西,便能替他解开身上的术法。”
楚予昭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厅门。
“陛下。”成公公跟在后面唤了声。
楚予昭脚下不停,嘴里吩咐道:“令红四备马,朕现在出发,即刻前往龙蟠陵。”
洛白跟在楚予昭身后一溜小跑,穿过前院出了大门。红四很快就牵了两匹马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牵着马的黑衣禁卫。
洛白看着楚予昭翻身上了马,其他禁卫也跟着上马,并没有空出来一匹,便眼巴巴地问道:“哥哥,我的马呢?”
楚予昭手持马鞭,脊背挺直地坐在马上,口气虽淡却也回答了他:“你就在庄子里等着,朕很快就回。”
接着又喊了声成寿,却没有继续说话。
成公公深知他意,忙道:“陛下放心,我会让人照顾好洛公子。”
楚予昭这才两腿一夹马腹,手上马鞭扬起:“驾!”
座下那匹精壮的黑马,立即如箭一般飞驰出去,其他禁卫也纷纷纵马跟上。
洛白跟着小跑了几步,看着马队远去,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回身,无精打采地用脚去踢路边的小石子。
成公公体贴地道:“洛公子,这庄子周围的景色多好,这下午反正没事,要不去转转?等把这庄子逛完啊,陛下也就回来了。”
洛白恹恹地道:“不喜欢逛庄子。”
成公公一拍巴掌:“杂家倒是想起来了,庄子后面的那片草坪啊,还有几个兔子洞,要不去掏兔子?”
洛白这才勉强点头:“好吧,那我去找兔子玩。”
“哎,这就对了,杂家再唤两个人陪着您一起玩儿。”
“不用人陪了,我自己去和兔子玩一阵就行。”
成公公笑道:“那得有人伺候在身边啊,也可以帮您抓抓兔子。”
下午,洛白就在庄子后面玩。这草坪的确就如成公公所说的,有几个兔子洞,但一只兔子都没见着。估计是闻到洛白的气味,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他玩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劲,无聊地挥舞着那根孔雀羽,回庄子去找成公公。
两名跟着的小内侍,进了庄子后便散去做事,洛白一个人穿过院子,来到了厅门前。
“刘大人,陛下刚过茶垭关不久,有商队也过了关?”
紧闭的厅门后传来成公公的声音,他话里提到了楚予昭,洛白便停下了脚步。
“是,本官安插在关口的人飞鸽传信来,那商队足足有三四十号人,打着一家大商会的招牌,总共装了十几辆车的货。”一道洛白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回道。
他有些好奇,便趴在门缝上往里望,看见了一张瘦削的脸。这人他在朝堂上见过,当时拿着长长的单子在殿里念,身边就跪着几名打架的老头。
好像叫刘……刘什么。
“那商队的身份呢?”成公公满脸严肃地问。
“是一队茶商,有通关文书,身份也很正常。但怪就怪在,茶垭明明就盛产茶叶,为何还要从北边的梁纲府运茶呢?”
“陛下这是临时起意去的皇陵,按说没有人会知道啊……”成公公突然一凛:“糟糕,这次杂家办错事了。”
“公公这是怎么了?”
成公公急得脸色煞白:“因为陛下上次遇刺的事,这次我就将所有禁卫安排上了。可那些禁卫里,还有几名刚入不久,没有彻查过身份的。”
刘怀府脸上也变了色。“公公,那可如何是好?”
成公公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御前总管,很快就冷静下来,道:“不过有红四在陛下身侧,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细作,也不敢直接对陛下动手,只会暗地里和别人里应外合。”
“那公公,恐怕今天宫里会有变故,有人会趁机作乱啊……”
成公公道:“这点倒不必惊腩鏠慌,陛下高瞻远瞩,早有安排布置。刘大人,杂家这就立马回宫禀告,请秦太妃派出御林军前去龙蟠陵。”
“行,那本官也要赶回去,去找西城和东城的驻军统领,不管有没有变,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好,咱们分头行事。”
洛白从门缝里见两人朝着大门走来,便站直了身体。房门倏地被拉开,成公公看见门口的洛白,不由怔了一下。
“洛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洛白坦然道:“我在听你们说话。”
成公公脸上僵了一瞬,又对刘怀府低声道:“不必介意。”
“明白。”刘怀府也不多问。
成公公又对洛白说:“公子今日就留在庄子里,不要到处跑了,杂家去办点事就回来。”
洛白却忧心忡忡地问道:“成姨,朕遇到了什么事吗?是有人要去杀他吗?就像上次晚上那样。”
刘怀府转头看别处,成公公却严厉道:“陛下没事,你别管,就好好呆在庄子里。”
他交待了两句便向大门匆匆走去,只是刘怀府在经过洛白身旁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洛白跟着成公公两人往外走,看着他们分别坐上了马车离开,又追着喊了声:“成姨,替我给元福姨带个信,别到处寻我,今日的栗子糕放着,我明儿回去吃……”
一阵风吹过,将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洛白发了会儿呆,又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就弓身钻进了旁边半人高的灌木丛。
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钻出来一只通身洁白,头戴小玉冠的小豹,嘴里还叼着一堆衣物。
小豹飞快地爬上旁边的大树,将那堆衣物放在最高的树杈上,又将一根孔雀羽埋在中间。确定不会掉下去,也不会被下面的人看见后,才拧身跃下了树。
洛白没有走大道,而是抄了近路。他奔跑在枝木横曳的树林间,跃过闪着碎光的溪涧,惊起林中的飞鸟和野兔,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每当不确定方向时,他就冲回大道,努力从那带着泥土和树木清香的空气中,嗅闻出独属于楚予昭的味道。
楚予昭的味道已经被柔风带走,很难闻到了,但小坏的气息却丝丝缕缕残存于空气中。
等到确定好方向后,洛白又冲回林子,再次飞快地奔跑。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撒落,照亮小豹雪白柔滑的皮毛,毛尖上偶尔闪动着细碎的光点,那是他渗出的汗水。
洛白一直在奔跑,没有停下,只是太口渴时,会在路过的小溪旁喝水,用那粉红的小舌头往嘴里匆匆卷几次水,接着继续上路。
他知道成姨没有对他说实话,一定是有人要去害哥哥,他必须要去哥哥身边保护他。
第30章、你们都瞎了
龙蟠陵离京城并不远, 快马加鞭也就一个多时辰,中途要经过一道离开京城地界的茶垭关卡。
龙蟠陵是修建着皇陵的龙脉宝地,本朝历代帝皇的最终归宿, 都在那道由山体自然形成的龙脊上。
而那些早夭的皇室血脉, 因为尚未成人,便不能葬进皇陵,只葬在皇陵边缘的一块空陵地里,紧紧挨着正陵。
虽说不是正陵, 可在修建上也绝不马虎,每块墓地都颇为气派,墓室墓碑祭台一应俱全。也有着专门的陵寝官, 就住在陵地边上, 负责打扫卫生, 保证日常供品的新鲜, 更要盯紧那些企图来发财的盗墓贼。
而盗墓贼轻易是上不来皇陵的, 龙蟠陵上唯一的通道入口处, 常年驻守着一队精锐士兵。有那想钱想疯了的盗墓贼前来, 还没进入龙蟠陵, 就会被士兵们给抓住。
驾!
一队快马挟着滚滚烟尘,停在了龙蟠陵山脚入口处, 士兵们闻声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都在那些祭祀先祖的年节日子里见过楚予昭,眼见他突然驾临, 连忙跪地行礼。
楚予昭翻身下马, 将缰绳扔到红四手里, 抬眼望那长长的石阶, 嘴里问道:“最近一段时间, 可有什么人进入过皇陵?”
小队长毫不犹豫地回道:“回禀陛下, 自四月十五日陛下谒陵祭祀,只有陵寝官们休沐归来时,会有府邸里的下人陪同随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外人进入过皇陵。”
“你确定?”楚予昭声音冷冷地问。
小队长很紧张,汗水从额角渗出,却依然坚定地回道:“确定。小的们四人一组,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只看见过野物,从来没见过外人。”
“起来吧。”
“谢陛下。”
楚予昭一拂身后的披风,率先跨上了台阶,禁卫们紧跟其后,很快就离开入口,登上了龙蟠陵。
到了半山腰处,仰头可见高大恢弘的皇陵大门,样式和皇宫大门如同一辙,四周也砌着高高的红墙,将偌大一片皇陵圈在其中。
陵寝官们听到动静后已经迎了出来,急急奔下一排台阶,跪在楚予昭身前,为首陵寝官道:“微臣汪子向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诸位平身。”楚予昭脚下不停地从他们身边擦过,径直走向陵园,禁卫们紧随其后。
汪子向带着几名陵寝官也赶紧跟了上去。
山脊上便是正陵,楚予昭却没有顺着台阶继续往上,而是拐向了左边那片园寝。这里的坟茔都只有一团坟包,没有竖碑,坟包前有片小平台,供着瓜果和糕点等祭品。
楚予昭走过一段石板路后,驻足在其中一座坟茔前。
陵寝官们熟知这里每座坟茔的来历,知道皇帝面朝的这座小坟茔,是早年夭折掉的四皇子。可今天明明不是祭祀的日子,宫里也没有事先传信,皇帝怎么突然就驾临了?
他们心里忐忑,却也只敢暗自猜测着。
楚予昭注视那座坟茔片刻,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立着,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整片园寝寂静无声,只听见风将他的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半晌后,楚予昭睁开了眼,缓缓走向那座坟茔,伸出手,轻柔地抚上那石壁,围绕着慢慢走了一圈。
坟茔背后的墓口,用厚重的石块封住,边缘一圈也用夯土填实,没有一丝缝隙,楚予昭仔细打量着墓口,嘴里唤道:“汪子向。”
汪子向赶紧小跑到了坟茔后:“微臣在。”
“这片园寝是谁在管?”
“回陛下,正是微臣。”
山脊上的风很大,诸人都觉得身上寒凉,但汪子向此时却汗流如瀑,背心衣服都被汗水濡湿了。
“最近有没有人动过这座坟?”
“没有。”
楚予昭伸出手指按了按用来填实缝隙的封土,问:“这土坚实吗?”
汪子向回道:“坚实,是用后山的黏土掺入糯米汁和白膏泥搅拌而成,风干后比那些普通的石块都要坚硬。”
楚予昭慢慢转头看向他,目光比这陡峭的风还让人发寒。
汪子向强作镇定,可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着颤:“陛下,您看这墓口……微臣……微臣每日都会来检查一番。”
“这封土颜色尚新,水气都还未曾全干,汪子向,你究竟是有多少个脑袋,敢这样来糊弄朕?”
楚予昭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着冰刺,带着压抑的暴怒。
“陛下,陛下……”平常的楚予昭都令人心生畏惧,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汪子向被吓得肝胆俱裂,那些辩解的话竟然说不出口,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一名禁卫唰地拔出怀中长剑,上前几步搁在汪子向颈间,喝道:“你对四皇子的坟茔做了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我,微臣,微臣没有做什么……”
楚予昭道:“拿下,送去刑部,让陈于辞将话问出来。”
陈于辞的手段众人皆知,没有谁能在他手下走上两遭后不乖乖交代。汪子向抖若筛糠,不愿去受那生不如死的罪,开始倒葫芦般地往外倒:“微臣上次告假回家,遇到一个算命很准的无浊仙人,他说微臣命中有一大劫,如果不破掉劫数的话,活不过今年。微臣再三恳求,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楚予昭兜心一脚踹了过去。
他这脚发了狠,汪子向向后飞出几丈,肋骨瞬间断了几根,狂喷出一口鲜血。
“他说这陵园东北方顺数第三座墓地,里面所埋之人和我命数相克,我便,我便将他假扮成我府里的人,帮我挑着行李回陵,再找了个时间悄悄进陵作法……陛下,陛下,罪臣是被那猪油蒙了心,陛下……”
楚予昭额头爆出青筋,却咬牙问道:“那人是谁?”
汪子向忍着胸口的疼痛,说:“他说自己是真顶宗的弟子,罪臣没听说过什么真顶宗,但见他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便信了那些胡话。”
楚予昭没有再管他,拔出腰间长刀,对着墓口封着的夯土劈去。
夯土的确坚实,但他的枫雪刀不是凡品,如切割豆腐般,将那夯土劈开,将整个墓门和墓壁分离。
红四和两名禁卫上前,扣住墓门上的凹槽往外拉,只听咔咔声响后,墓门被拉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黑洞来。
一股冰凉的风从洞中卷出,带着陈腐的霉味,楚予昭对着旁边一伸手:“火折子。”
红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却犹豫着没有递给他,道:“陛下,您就在外候着,让臣带着人进去吧。”
楚予昭却将他手里的火折子拿了过来,头也不回地弯腰转进了墓洞,红四只得吩咐人将汪子向看好,便跟着钻了进去。
禁卫们留了几名守着汪子向和那几个瑟瑟发抖的陵寝官,其他的都跟着钻进了墓地。
未成年而夭折的皇子,虽然按规矩不准在地面上修建碑亭,坟茔的大小也有标准,但墓室里面却没有那些讲究,所以修建得都挺大,南耳室、北耳室、钱粮库、衣冠库、主室等一应俱全。
楚予昭进了墓室后,就着手上的火折子,往下走了段石梯,进入了甬道。
而此时,洛白终于也终于快到龙蟠陵。他连续奔跑了这么久,觉得又热又累,也顾不上自己像不像狗,伸出舌头哈赤哈赤地喘气。
他正准备稍微歇一会儿,就闻到了空气中一股腥咸的味道,被山风送了过来。
是血腥味。
洛白心里慌了,赶紧顺着血腥味继续往前,如此又奔跑了一阵后,看见了一排平房。
而平房的前面,一动不动地躺着十几具尸体。
尽管血腥味浓重得熏人,但洛白还是在空气中捕捉到了楚予昭的味道,他心跳得很急,四条腿都有些发颤,互相打着绊,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不过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些死人里没有哥哥。他们甚至不是跟着哥哥的那些人,都穿着士兵的服饰,不是黑色的衣袍。
那哥哥呢?哥哥去哪儿了?
小豹抽动着鼻子在空中嗅闻,可血腥气太刺鼻,差点就闻不着楚予昭的味道。不过看见旁边有条石阶路,他心里一动,又飞快地冲向了石阶。
墓室内。
禁卫们将甬道两侧的油灯点燃,照亮了四周。楚予昭穿过甬道,直接来到了主墓室口。
甬道内的油灯将主墓室内照亮,只见空空荡荡的室中央有个石台,上面停着一具半人长的楠木棺。
楚予昭陡然停住了脚步,禁卫们也都跟着站定,墓道内顿时寂静无声。
“你们都在这儿等着。”
楚予昭哑声说完这句,慢慢走向那具棺木,走到跟前时停住,伸手抚上那冰凉的棺身。
他垂着头,脸部陷入在阴影里,站在甬道处的人,也屏息凝神站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安静中,甬道口的红四正面露担忧,身旁站着的一名禁卫突然脚步不稳,趔趄了两步。红四刚扶住他,左边另一名禁卫也摇晃了两下,整个人直往地上溜。
紧接着,所有禁卫都跟抽了骨头似的,纷纷往地上倒去。
不好!
红四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就冲向墓室内的楚予昭,可刚提步,就发现身体发软,竟然一步都迈不出去。
“陛下小心!”
他喊出这句后,便失力地靠着甬道壁缓缓下坐,眼睛却飞快地查看四周。
他余光瞥见有名禁卫还站着,脸上系了根汗巾挡住口鼻,右手背在身后,飘出了一股白烟。
楚予昭这时也察觉到了异样。他忍着脑中突发的眩晕,拔出枫雪刀,凌厉的视线看向甬道口。
那些禁卫全都躺下了,只有一名用黑巾捂住嘴鼻的还站着,楚予昭立即明白了原因,也不说话,只挥刀斩下一片衣角系在脑后,同时调动内力将那股药性压住,保持脑内一丝清明。
他因为站在墓室里,和甬道离了一段距离,所以迷香吸入得不多,勉强还能撑上一阵子。
楚予昭站着没动,蒙面禁卫虽然知道他也吸入了迷香,但内心却保持着对这名皇帝的畏惧,只手握长剑站在甬道口,并不敢轻易往前。
但他也知道不能拖下去,如果让楚予昭调动内息逼出药性,那所有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啊!”蒙面禁卫爆出一声大喝给自己壮胆,握起长剑就要往前冲。然而还没冲出两步,就听见扑哧一声兵器入肉的闷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膛上透出的半截剑尖,带着一脸的茫然,睁着眼睛扑倒在地。
红四用尽全力递出这一剑后,只说了句陛下快走便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走?往那儿走?”
墓道口传来一道阴狠的声音,甬道壁上人影晃动,一下进来了五六名蒙面黑衣人。同时还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那是留在墓外的部分禁卫正在交战中。
楚予昭始终站在棺木旁没动,保持着手握枫雪刀的姿势。他此时内息正在运转,虽然没法将体内的药性逼出去,但起码可以保持头脑的清醒。
蒙面黑衣人们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也不废话,拿着武器就对着楚予昭冲了上去。
洛白顺着石阶飞快往上,刚刚进了陵园大门,就听到左边传来打斗声。小豹子只停滞了一瞬,就转身冲向左边,越过几座稀疏的坟茔后,就看见了一大群正在打斗中的人。
洛白一眼就认出来几张熟悉面孔,正是跟在哥哥身边的那群人,他没有去管这些人打架,只扭着头寻找楚予昭,却没有找着那道身影。
这些人在打架,那哥哥去哪儿了?
有名年纪偏小的娃娃脸禁卫,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小豹子后,不由得眼睛一亮。
这豹子他见过,上次在四井子街遇袭时,就是它带着一群野猫,将那群偷袭的弓箭手撕了个七零八落,有些人的鼻子和眼珠子,下葬时都没有找到。
也多亏有了这只能驭猫的小豹,他们那次才能化险为夷。
“神猫王出现了,神猫王来了。”娃娃脸禁卫精神大振,挥剑刺穿面前人的胸膛,又对着旁边杀了过去,嘴里激动地大喊:“神猫王,快去救陛下。”
神猫王?神猫王是指的我吗?
洛白脑中仅仅闪过这个念头,就被娃娃脸禁卫的那句快去救陛下给箍紧了心神。
快去救陛下。
陛下肯定也在打架!
可陛下在哪儿?
洛白急得嗷呜了一声,抽动鼻子在空中嗅闻楚予昭的味道。一名禁卫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一边奋勇挡住涌向墓洞的蒙面黑衣人,一边大喊:“神猫王,陛下进了墓室,从旁边进去。”
洛白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座坟茔上开了个洞,那些黑衣人和禁卫都想往里钻,可谁也不放谁进去,就围在洞口拼得你死我活。
陛下原来钻洞了!
堵在洞门口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如光电般闪过,就擦过他们腿侧,消失在了洞里。
围着楚予昭的几名蒙面人,招招狠辣不留余地,只暴风骤雨般攻向他的要害处。楚予昭手握长刀横胸而立,只在蒙面人冲上来的瞬间格挡,再看准破绽一刀劈出,不管劈中与否都立即收刀,继续等待、格挡、找机会劈刀,以不变应万变,不动制动。
若换成平时,他凭借自己的功夫和手上这把枫雪刀,对付这几个人不成问题。可任他再如何骁勇,没有内力压制的迷药药性开始扩散,身上的力气也在逐渐消失。
“他快不行了。”一名被枫雪刀劈中胳膊的蒙面人,任由受伤处鲜血喷涌,只嘶吼道:“把他围杀了,不要后退,他马上就快不行了。”
楚予昭微垂双眸,他一双眼睛没法看清四面八方,干脆只用感官去判断周围人的进攻。
一缕劲风从身后袭来,他眼也不抬地将刀往后背一挡。
锵!
挡住进攻的同时,顺着力道横向收刀,刀锋又划破了右方一名蒙面人的胸膛。
那人爆出一声惨叫,鲜血从胸前喷涌,倒在了地上。
楚予昭看也不看那名死人,依旧垂眸而立,长刀斜指着地面,保持着原姿势没动。
剩下的五名蒙面人见到这场景,心里还是有些发憷,动作开始迟疑,不敢再那么勇猛地往上冲。
为首蒙面人见状,阴恻恻地嘶声道:“如果咱们不能将他斩杀与此,回去后也是个死,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几人互相一对视,露在蒙面巾外的眼睛都露出狠意,大吼一声,同时举起手中兵刃,从各个方向对着楚予昭刺去。
面对几人的围攻,楚予昭的衣袍突然无风自动,垂在颊边的发丝也开始飞舞。
他养精蓄锐,等的就是此刻。
所有人一起攻上时,他要用最后的力量一招制敌,将所有人斩于刀下。
无论是角度还是力道,或者是这些人的攻击招式,一切都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可令楚予昭万万没想到的是,痛症却在此刻发作了。
疼痛来得迅猛而突然,就在他刚要挥刀时,脑中就像猛然扎入了带着倒刺的利剑,将他的脑髓疯狂搅动,身体也如同被凌迟,千百柄尖刀正在剔骨剜心。
楚予昭在那瞬间,痛得短暂地失去了知觉,手中的长刀也不受控制地当啷坠地。
蒙面人喜出望外,五把闪着寒光的利刃齐齐对着他刺去,眼看就要将他击杀在这墓室中。
可就在这时,空中一道白影闪过,快得就像是刮过的一阵风。蒙面人刚下意识想着这是什么,就觉得眼睛一凉,视野突然一片黑暗。
接着,痛感才从眼睛传达到脑补。
几名蒙面人几乎是同时发出惨叫,手中的兵刃也失去了准头,还有两名保持着原方向对着楚予昭刺去的,也被那白影跃起后用力一撞,改变了方向。
洛白四爪落地后,随即一个回身,目光凶狠地自下而上盯着那些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嗷!
想打架吗?来啊!全都抓瞎!全部!
“我的右眼看不见了,刚才是什么东西?”
“啊——我他妈两只眼都看不见了,那是什么鬼东西?”
嗷!
看不出来我是神猫王吗?瞎啦?哦对,你们的确是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豹豹真的很勇敢,好想偷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