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 传胪大典。
皇极殿广场上,宁颂穿着昨夜礼部连夜送来的进士服,头?戴进士巾, 位列文武百官之后。
他不是会试第一名, 可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会有一个好的名次, 纷纷退让, 想让他站在最前排。
宁颂婉拒了大家的好意。
按照会试的名次站好,礼乐响起, 待到皇上圣驾驾临, 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殿内, 不一会儿有官员开始宣读制诰。
根据昨夜彩排时礼部官员的讲述, 宁颂知道, 在这封圣旨中, 就会有最终的名次。
会试的名次,也将?变成这一批贡士们的起点。一甲、二甲亦或者?是三甲, 位次不同, 决定了不同的起跑线。
他会有什么样的开端呢?
会试十六名,意味着自己的卷子不会在殿试中被提前考虑,可皇上的喜欢,应当会将?他的位次适当提前……
那么, 他会是第九第十, 若是运气不好, 也可能维持原本的名次不变。
至于三鼎甲,宁颂虽然也想过,但很?快被自己排除了。
他的会试名次没进前十。
在宁颂脑海放空, 不断靠着想象别的细节缓解自己的紧张时,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 在礼部官员的一遍一遍重?复中传出了大典,传到了他的耳边。
“第一甲第一名,宁颂。”
四周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包含着不同的情绪:或羡慕,或欣喜,或好奇,或妒忌……
唯独宁颂自己是茫然。
他睁开眼,闭上眼,再睁开连续三次之后,礼部的官员到了他的跟前。
“状元郎,请吧。”
关于之后的记忆宁颂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如同一尊木偶一样,被礼部官员引进了殿内谢恩。
殿内,不少熟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在一种奇怪的茫然之中,宁颂拜完了明正?帝,等?在一旁,又等?着榜眼和探花进入殿中谢完恩,紧接着才与大部队一起出了殿。
出殿时,他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讨论他。
“哎呦,我们颂哥儿不会紧张吧,怎么走路同手同脚的?”
宁颂认出了陆之舟的声音,但也表示自己被冤枉了。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同手同脚。
刚想完这个,礼部官员就转过身来说:“大家?慢慢走,知道你们紧张,没关系的。”
宁颂:“……”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以一种不熟悉的方?式在向前移动。
但好在无人发现。
在他身后,榜眼和探花一个人在傻笑,另外?一个也在神?游天外?。
若是让百姓们知晓新选出来的三鼎甲是这幅模样,恐怕会大失所望。
但很?快,随着礼部堂官捧榜,伴随着钟鼓乐舞一齐而出,三鼎甲们回过了神?,调整了自己的模样,都?装出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
像极了变脸的演员。
传胪大典显然还不是重?点,等?到王公大臣们随着榜而出,皇榜在长安门外?悬挂,才到了真正?让人激动的时候。
三鼎甲的打马游街。
这一回,不同于府试、乡试结束之后的庆典活动,身为一轮一轮筛选出来的优胜者?,国家?抡才大典选出来的佼佼者?,三鼎甲成为了这一日?名正?言顺的主角。
京城的一切为他们准备好了——
普通百姓们早早地?穿上体面的新衣,稍有家?资的,早早在进士们会路过的街边定好了位置,只等?着新科进士们的路过。
出了门,礼部官员为三鼎甲簪了花,皂吏已经?牵来了马,气氛组在此时也准备好了。
皇上专门指了金吾卫为仪仗队,举着旌旗,吹奏着乐器,还抬着“进士及第”的匾额。
端是一份气氛祥和的景象。
在这时候,探花郎期期艾艾地?凑过来,同宁颂说话。
“宁兄,等?会儿可否有需要送花的人?”说话间,榜眼也望了过来,似乎在关注着两个人的对话进展。
这同样是大雍朝的先例。
百年?前,大雍朝刚刚开国的时候,那时候社?会风气开放,条条框框也不多,所谓的跨马游街也被经?常玩出花样来。
三鼎甲送簪花也就是这个环节中的一环。
早年?,一位探花婉拒了皇上的赐婚,为了答谢自己的常年?操劳的妻子,选择在打马游街时将?自己的簪花送给她。
这一举动原本是探花想要表达自己的意志坚定,用委婉的方?式拒绝金枝玉叶,不曾想却被人传为美谈,一直保持了下来。
之后,求婚的、表白的络绎不绝。
随之还演变成送给自己好友的、父母亲眷的。
榜眼和探花郎在会试时名次都?不低,加之自觉殿试发挥不错,在来之前都?已经?准备好了项目。
反倒是状元看上去自始至终懵懵的,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
“宁兄可否介意我们等?会儿送出簪花?”
打马游街虽然是全体进士都?参与的项目,但到底根据名次不同,待遇也不同。
比方?说三鼎甲有马可骑,而其余的进士只能走路跟在后方?。除此之外?,宁颂身为状元,还要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
由此,榜眼和探花准备了项目,自然要提前告知状元,免得对方?以为自己被抢了风头?,心中不悦。
“当然可以。”宁颂理解新出炉的同僚们谨慎,同时也表示了自己的不介意。
他哪有这么小气?
得到了宁颂的许可,榜眼在走到长安街时,就顺利地?朝着沿街的窗台眺望,很?快,他见到了熟悉的面容,眼睛一亮,将?簪花扔了上去。
一名年?轻的女子含笑接住了簪花,随手插在了发髻上。
“好身手,好恩爱。”
今日?,三鼎甲是全京城的主角,榜眼与那位女子的互动自然也被随着他们打马游街的人看在眼中。
榜眼年?纪不大,相貌端正?,再加上今日?特殊的气氛加成,魅力值拉满,再看那位接了他簪花的女子,同样也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无论是成为焦点也好,还是事业感情双丰收也罢,无论哪一个,都?值得人心生羡慕。
“见笑了,那是我的未婚妻。”榜眼扔完了话,策马转回来,与同僚解释道。
那位女子相貌姣好,气度不凡,官宦人家?出身,奈何家?道中落,为了生计不得已自己从了商。
榜眼家?中时代耕读,以读书为业,眼高于顶,自然看不上这位女子。
但榜眼自己有了功名,又先斩后奏,在大庭广众之下定了名分?,想来家?中应当是不会拒绝了。
“米兄好气魄。”
对于榜眼的勇敢,宁颂与探花只有钦佩的份儿。
有了榜眼作为前奏,不一会儿,探花也送出了自己的簪花——他没有送给心上人,而是给了自己的祖父。
“我还没定亲,也没有喜欢的人。”
探花年?纪不小,看上去却散发着一种耿直的单身气息。相比于榜眼的爱情美满,他更是注意家?人的感受。
“我祖父是个秀才,考了多年?没有考上。之后我出身之后,歇了举业,将?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培养我。”
探花从小就聪明,也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祖父不是不爱读书,祖母也不是不爱松快的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想读书。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家?中供养。
“现在好了。”探花郎的故事虽然也是大雍朝成千上百个读书人家?庭的缩影,但好在他心态乐观并不自苦。
“我祖父说不定这是第一次见活得探花郎呢。”
果然,顺着探花郎的目光看过去,那位年?迈的祖父非但没有陷入回忆往日?苦难的漩涡中,反倒是红光满面地?拿着簪花和周围人炫耀。
“哎呀,我孙子这簪花也就一般好看,不过是个探花郎嘛,昨天走之前非要把说和我关系好,要把这个簪花给我……”
声音太大,以至于他们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到。
探花忍不住捂脸:“快走吧。”
太丢人了。
榜眼和探花郎都?送出了自己的簪花,反倒是状元走了半程还没有动静。
观众们期盼着相关的剧情,以至于动不动就忍不住朝着状元郎头?上的簪花看去。
“也不知道这状元郎会将?簪花送给哪位淑女?”
“家?人朋友也不一定?”
跨马游街这一会儿,状元郎的身份也大致被人摸清楚了。
“听说是父母都?去了,只有一双弟妹。”
如今走了这么远,簪花也没有送出去,想必是也没有心上人了。
既无高堂在,又没有婚约,状元郎还是皇上钦点,是在临州潜邸的从龙旧臣,听说还是太子的好朋友。
想到这一点,京城不少家?族人心浮动。
再看那骏马上端正?坐着的状元,相貌清朗俊美,气质不俗,宛如芝兰玉树一般让人一见难忘。
“不如我们学一学大雍三十六年?那届……”
虽说的是年?份,但此情此景,所有人都?明白了潜台词。
榜下捉婿。
以往捉的是进士,他们捉状元也未尝不可。
到时候若是能捉到,对方?来不及不反抗,他们就能先斩后奏,将?生米煮成熟饭,事成之后,哪怕宫里怪罪也没关系。
此举的回报远远大于风险。
这个办法?不单单是一家?人想到,而是不少知晓内情的京城名门望族都?想到了,于是一时间京城豪门中暗潮涌动。
就在京城豪门出动时,凌恒也接到了消息。
于是,陆之舟眼睁睁地?看着好友承包了一处街边的酒楼,清空了二楼,并吩咐管家?带来了宁淼与宁木姐弟俩。
韩管家?做完这一切,带着凌府的人去楼下等?待了。
他们要确保宁颂走到这条路的路口就能见到他们,并且领会他们的意思。
“……你不要太夸张。”
作为凌恒的好友,陆之舟当然知道凌恒对此有所预案,也有所准备。
但在知道宁颂得了状元,又知晓了京中的动静,于是废心花了大价钱重?新折腾。
此种耗费的心力让人惊叹。
“我只是想让一些人死心罢了。”
原本这簪花送与不送都?是小事,凌恒也好宁颂也罢,都?未必将?此放在心上,但既然京城有人浮想联翩,他就需要从源头?上把问题按灭。
在他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难。
只要颂哥儿此刻将?簪花送出去就好。
人选嘛,自然是宁淼和宁木。
如此一来,即能凸显宁颂这个状元友爱弟妹,又能表现对方?的自立自强。
有了好名声,对于宁颂日?后做官也有好处。
“你怎么不说,将?簪花送给你也是一个选项呢。”
陆之舟在心中默默地?吐槽,却不敢说来。他知道,哪怕有这个选项,凌恒自己都?不会去想。
今日?说是颂哥儿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日?也不为过,何况,全京城的人都?看着呢。
陆之舟将?自己念头?按了下去。
在凌恒的吩咐下,韩管家?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在跨马游街的大部队还没有走到目的地?,他就远远地?看到了凌家?的标识。
紧接着,他看到了凌府熟悉的面孔在街角朝他挥手。
“宁兄的熟人?”探花问道。
这一路上,正?是因为状元迟迟没有送出自己的簪花,导致这一路上百姓们的热情度高涨,迎面而来带着香风的手帕、荷包几乎要将?他们砸出伤来。
“宁兄是被我们连累了。”
“不过,若是可以,不若随便?找个人将?簪花送了吧。”
探花说这话,也是因为瞥见了街边若有所思、蓄势待发的家?丁们。
这也是他好心的提醒。
宁颂没有说话。
在这时候,被皂吏牵着的骏马拐了个弯,随着大部队一起到了一条新的路上。一抬眼,他看到了酒楼二楼窗边的人。
陆之舟朝他挥手,宁淼与宁木也叽叽喳喳地?探出头?来。
然而,此时此刻,宁颂的目光却被窗边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
这一瞬间,时间倒流,他仿佛回到了临州。
那时候,他刚刚考完院试,得中小三元之后,被同窗与看热闹的乡亲们围着自街边走过。
那是他第一次见那位威名远扬的凌大人。
在那时,他也并不知道后来这位有天才之称的凌大人,之后会成为他的师兄,成为他的领路人,甚至支持他、陪伴他的人。
以及,爱他的人。
“宁兄,你这是……”
众目睽睽之下,宁状元身姿矫健地?翻身下了马。
前行的大部队因为这一变故停了下来。
而宁颂才不管这些,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在旁人的惊呼下进了酒楼,三两步上了二楼。
“听说是宁状元的亲弟弟和亲妹妹在二楼。”凌府的小厮们得到了韩管家?的吩咐,自发地?解释。
与此同时,周围人也听说了宁家?三兄妹相依为命的故事。
“真是让人感动啊。”旁人开始对于宁颂的选择深信不疑。
在旁人的感慨中,宁颂三两步上了楼。
然而,在宁淼和宁木扑上来时,他只是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让他们站好。
下一刻,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宁颂越过了宁淼和宁颂,来到了陆之舟的桌前。
“凌师兄,这个给你。”
他将?簪花递出去,交给了陆之舟身旁的人。
凌恒看着眼前的簪花,抬头?看向了宁颂,仿佛在此刻陷入了迷茫。
“除了你,我从未想过要将?他送给谁。”宁颂认真地?说。
他虽然从来未明确地?表达过,但他知道,早从某个瞬间开始,眼前这个爱他的人,亦变成了他爱的人。
此刻的簪花与临州的绣球,自始至终,他的选择从未变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