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翾其实没有与他人一起睡觉的习惯, 当入睡时她的警惕性会降低,这样很危险。
但越发无法发现凤洵背后的秘密,她的好奇心就越发强烈,以至于她愿意与凤洵同床共枕一晚上。
于是谢翾小猫卧在凤洵怀里, 尾巴焦躁不安地甩了甩, 还是“咪呜”了一声就当做是答应了。
凤洵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去, 谢翾小猫实在太过可爱, 他无法拒绝她。
凤洵睡前会看些书, 谢翾觉得无聊,就把猫脑袋凑过去看, 却看到他在看一些简单的话本子,用一些简单的插图与文字组成故事, 并未是什么高深的内容。
他果然是如此幼稚,谢翾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又将脑袋钻进他宽大的衣袖里想要寻得些缝隙钻进他的衣服里。
凤洵及时把她抓住了, 拎着她的后脖颈将她拽了出来, 谢翾倒在画册上四脚朝天,露出雪白的、毛茸茸的肚皮。
她气急败坏地挠了一下凤洵的手背,却只有软软的肉垫拍了上去。
“不可以。”凤洵的大掌盖下, 罩住谢翾的猫脑袋。
为什么?谢翾疑惑, 她现在分明已经是只猫了, 还是公的,怎么现在也不许。
她身后的尾巴甩了甩, 故意把凤洵放在桌上的零碎物件扫了下去, 变化为动物的躯体,谢翾的某些思考方式也开始朝着这种动物靠近。
凤洵将地上的东西捡起, 重新摆好,在谢翾还想搞破坏的时候将她抓进了自己的怀里。
“别闹了,睡觉。”他低声对谢翾说。
终于!他的手是伸向了自己的衣服,脱下紧实厚重的外衣与大氅,他脱得只剩下一件素白色的里衣,这轻薄的布料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与线条优美的肌肉——他的身体也是一尊无瑕的艺术品。
然而谢翾并不懂欣赏这美丽的身体,在看到凤洵脱到最后一件的时候她灼灼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继续脱,就剩一件了,她一定要看到答案。
但是凤洵的手悬停在规矩拢好的白色衣襟前,他回身,将贴身携带的竹剑摆在剑架上。
谢翾发现他的这把竹剑确实是一把如假包换的真竹剑,因为那剑身末端已发黄,而院子里栽种的青竹有些已经被削了下来,等他现在用着的这把竹剑老化干枯,他就会换一把新的。
他是这么厉害的神仙,为什么没有一把绝世好剑傍身?谢翾愈发对他好奇起来。
前爪在桌上不安地抓了抓,谢翾正在思考的时候猝不及防被凤洵拦腰抱了起来。
他吹熄桌上的灯,竟然就这么抱着谢翾靠在了床上,谢翾卧在他的胸口上,冰冷又柔软的肉垫与他的胸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猫类在夜间的视力很好,所以谢翾抬起脑袋能清晰地看到凤洵面上那鬼首面具泛着的冷光,还有他那双温润如海洋的漂亮眼眸。
他在静静看着她,眼睛里蕴含着某种缱绻的情愫,仿佛只是这么抱着她就能让他感到快乐。
谢翾飞速低下脑袋去,她的猫爪子锲而不舍地撩开了他的衣襟,凤洵手疾眼快将她的爪子抓住了,但那毛茸茸的绒毛还是触到了他的心口,轻轻挠着,很痒。
他的喉头动了动,声线有些沙哑:“谢翾,乖乖睡觉。”
谢翾甚至没马上听出来他已经认出了她,他唤她“谢翾”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她并没感觉到这声呼唤有都么不合时宜。
她继续装猫,用脑袋往他胸口拱。
“你最好今晚都不要变回去。”凤洵的手指抬起,挠了一下谢翾的下巴,这一回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某种陌生幽深的光。
变回去?谢翾的猫脑袋猛地抬起,她警惕地看着凤洵,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打算如此问凤洵,却无法发出人言,只喵喵叫了几声。
偏偏凤洵还能听懂她的猫言猫语,他倒是个老实人,很快对谢翾说出了真相:“刚进城门你跳下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小明也知道。”
小明就是那只冥兽的名字,那么高大威猛的一只巨兽被他取了个那么幼稚的名字。
谢翾感觉自己可能是被凤洵耍了,她一怒之下收回了自己化形的法术。
很快,凤洵感觉自己身上一沉,这么大一个谢翾完完全全趴在了他的身上。
她身上还带着方才沐浴时的清香,啊……这味道还是他给她搓上去的,凤洵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连带着他的脸也红了起来。
细软发丝拂过凤洵颈窝,谢翾的身体还带着身为猫时的惯性,她顺理成章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正在以一种更快的节奏起伏,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谢翾好奇地按住他的胸口,感受着此处勃发的热意,真奇怪,他呼吸这么快做什么?
“谢翾。”凤洵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灼烫。
“热。”谢翾侧过头对凤洵抱怨。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没有被他抓住的手已撩开他的衣襟,仿佛是冰冷的蛇攀上躯体。
呀,他的呼吸更快了……谢翾的指尖在他的锁骨处打了个充满疑惑的转。
凤洵一惊,稍稍使了些力气,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一时间谢翾没法再动了。
她只能抬眸去看他的神色,他的墨发在身后铺陈开,仿佛上好的缎子,原本严谨戴好的鬼首面具也歪了些许,正好露出他眉心那抹神圣、不容侵犯的神纹来。
但他的脸依旧是红的,幽深的眸底闪烁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分明是神的身躯,却有这般鲜活的情感。
蓦然间,谢翾忽然有些羡慕他,羡慕他可以展露这些情感,而她只有一颗冰冷的、平稳跳动的心。
心念一动,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双唇又贴上了他眉心的神纹,仿佛在亵渎着些什么。
谢翾如此吻着凤洵的眉心,他一低头便能看到她线条柔和的肩颈与胸前浮凸的线条,她的身体在黑暗中显得朦胧又美好
黑暗里,扣在谢翾腰间的大掌仿佛缓慢燃烧的火焰般轻轻上移,不由自主、下意识地抚摸着她的躯体,谢翾感觉痒,便扭了扭身子,却惹得他的动作更加肆意。
凤洵原本充满神性的眼眸微垂,他已经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他只知道将谢翾还在努力把他衣服脱下的手按住。
谢翾有些恼,因为他的手都往里边伸去了,他却不让自己也做同样的事。
她像复仇似地一低头,吻上了他的唇,他们的上一个吻只是唇瓣相贴,但这一次,在她的气息靠过来的时候,凤洵便已按住了她的后脑。
凤洵想,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亲吻,就这么把唇瓣凑过来便叫亲吻了吗?他的大掌在她的发丝间游移,舌尖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的唇舌交缠,属于他身上的气息霸道地占据她的呼吸,如烈火般炽烈。
谢翾鼻间发出一道闷闷的哼声,像小猫叫,凤洵咬了一下她的唇瓣,沙哑的、低沉的声音传来:“谢翾,我都与你说了,你今晚最好不要变回来。”
谢翾在恍惚间感觉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凤洵传的,但是她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正在加快,像凤洵一样。
她的唇瓣迷茫微张,却又被他再次叼住了,又是一记深吻落了下来,谢翾连呼吸都带着他的味道,他的唇舌生涩地碾过她口中每一寸角落,这才是吻,谢翾在沈青那里没仔细听的课在这里全部学会了。
谢翾被他按着逼到了墙角,他高大的身形覆上来,困着她让她无路可逃,谢翾拽着他肩头的衣裳喘了口气问:“所以可以脱了吗?”
凤洵:“!”一定要这么直白吗?
他捧起她的下巴,认真问:“你去找过那狐妖了?”
谢翾点头,找确实是找了。
“那些事都学会了?”他震惊。
什么事?若是化形之术她肯定是都学会了。
于是她继续点头。
“知道了还要找我?”他再次确认谢翾没被带歪。
她学了化形法术自然是要先过来骗他,所以谢翾还是点头。
“你——”黑暗中的凤洵盯着谢翾看了许久,或许是这里不够亮,所以他的目光大胆了许多,他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感。
——就是喜欢她,就是会被她调动情绪,就是会被她挑起那些不可控却甜蜜异常的……欲望。
“好吧。”他在她唇角印上一吻,终于是答应了谢翾的“过分请求”。
既然她执意如此,那就……就依着她好了。
谢翾伸出手去,撩开他的衣襟,掠过他的胸膛,而后冰冷纤细的手绕到他的身后。
床边,纯白的里衣滑落,线条优美的肌肉牵引着凤洵的行动,他扣住谢翾的纤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
这个紧密的拥抱让两人的躯体相贴,谢翾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下有些不对劲——不行,她还是快些做自己的事。
冰冷的手指攀上凤洵的脊背,谢翾在他的背上胡乱扒拉了半天,没能触摸到任何伤痕带来的斑驳痕迹。
怎么会没有伤痕呢?她决定这里应该有,那就应当会有呀……谢翾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没有任何意义的疑问。
她使了劲抬起头越过他的肩头往他后背看,却只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一片完美无瑕的脊背,他的背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
“怎么会呢……”谢翾有些气馁,她喃喃自语。
凤洵拥着她,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的心口,他问:“怎么?”
“你的背上……受过伤吗?”谢翾轻声问。
在她胸前流连的吻霎时间顿住了,凤洵低下的长睫颤了颤。
“没有。”他说。
而后他只是抱着她,没有再动了,寂静的夜里,暧昧告退,只余下更漫长的沉默。
“我想应该有的。”谢翾说。
“你就是为了看这个?”凤洵这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他面上的绯色尚未褪去。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我决定应该有,我想我应该证实一下。”谢翾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失望说道。
“谢翾!”凤洵把她按在床上,那双温和的、还染着欲望的漂亮桃花眼盯着她,“你要探寻一个人的秘密,就是用这样的方法?”
“嗯。”谢翾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应道,她抬手抚摸他身上某处异样的地方,认真询问,“凤洵,你有意见吗?还是要教我别的办法?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凤洵:“!”你还问我怎么回事?
他单手撑着让自己离谢翾远了一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你不是说都学会了吗?”
“化形法术都学会了。”谢翾有些得意,“我变得像吗?”
“谢翾!”他又一字一顿唤她名字。
“嗯。”谢翾的长睫忽闪,她抬起脑袋在他唇上碰了一下,问,“方才你是怎么亲进来的?你张口呀。”
凤洵将她的嘴巴捂住了,也没赶她下去,就自己转过身去,顺带将落下的里衣捡了起来。
谢翾不死心地盯着他后背看了许久,确认其上当真没有一丝疤痕,她觉得凤洵是有些不开心,但她不知他为何如此。
就算是她这样的恶鬼也不想莫名其妙伤害一位这样善良的人,于是谢翾盯着他的脊背轻声问:“凤洵,怎么了?”
“没。”他闷声回答。
谢翾从后抱着他,却被拦开了。
她恼,唤了声:“有些冷。”
凤洵将自己的大半边被子堆到她的身上。
“还是有些冷。”谢翾倒也不是说谎,现在凤洵转过身去离她远了,她周身的温度也没有方才那样热了,方才那种热烘烘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有种莫名的熨帖……
凤洵很快转过身来,伸臂一揽将她抱进了怀里:“这样行了吗?”
“行。”谢翾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她感受到了从出生起就从未感受到的……愉悦与安心,这就是快乐吗?感觉心口被什么温暖的、甜蜜的东西涨满了,这样的感觉会是毒药吗?
谢翾脑海里升起这样的疑问,却还是在凤洵的怀里睡了过去,她却不知在她闭上双眼许久之后,凤洵还是低下头去吻了她好几下。
凤洵想,他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姑娘。
——
谢翾许久都没有来寻沈青,这让沈青感到很是疑惑,沈青想按照谢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她若是没能成功一定会来找自己。
但谢翾没来找她,这说明她成功了?
——成功把那位看似很亲切实际上高不可攀的酆都鬼王的衣服给脱了?
然后他们还要再做些别的事吗?思及至此,沈青打了个哆嗦,这等事她想像一下都感觉是冒犯。
其实第二日凤洵有询问过谢翾为何会觉得他背上有伤痕,谢翾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努力思考之后给了凤洵一个“不知道”的答案。
凤洵同时也问了谢翾一个幼稚的问题:“你觉得我的身上没有伤痕,会不够成熟吗?你更加喜欢……有伤痕的我,所以才这般想像?”
谢翾看着他摇头:“都不喜欢。”
“若非要选。”凤洵还是让谢翾回答。
“没有伤痕好些。”谢翾内心有自己的偏向,于是很快给出答案。
“为何?”她的答案令凤洵有些开心,于是他轻笑着问道。
“你不该受伤,你是一个——愚蠢的、幼稚的好人,我不希望你受伤。”谢翾平静地回答。
那天酆都的太阳罕见地盛烈,晃得谢翾眯起了眼睛,如洒金般迷离的光线将她冰冷的视线切割得朦胧恍惚,原本无情的眼眸都显得有些温柔。
凤洵看着她,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谢翾,我不会受伤。”
他是最强大的神明,这世间没有人能杀死他,就连唯一有这个可能性的谢翾也不希望他受伤。
——
“我的记忆里总是会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它们仿佛某种谶言——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谢翾盘腿坐在寒冰地狱上的宇宙幻境里修炼,得了个空便抬头询问厉温。
厉温负手立于地狱之上:“或许与你展示给我的‘酷刑’有关,你曾遭受过连我都无法想像的刑罚,这刑罚的核心是对精神的折磨,是无数人间惨剧的体验集合,你直面这酷刑一刹那便是在这一刹那里体会了万万千的悲剧、惨剧、闹剧,并未冷眼旁观,而是亲身经历。”
厉温能够更加清晰地描述出谢翾曾经遭遇的那种可悲可怕可怖的景象。
“可它还没发生……”谢翾抬眸说道,她知道凤洵身上还没有伤,那她所看到的悲剧就是他要受到这样的伤吗?
“或许它只是一种悲剧的演绎。”厉温垂眸问谢翾,“你看到了什么?让你笃定你所冒出的古怪念头还未真实发生。”
谢翾缄口不言,她自己也无法清晰描述出那些念头了,或许它只是一种尚未发生的可能性。
“我倒好奇究竟是谁让你去直面那些东西。”厉温在虚空之上踱步。
“你走来走去做什么?”谢翾问。
“我在压制我想要去看你一生的好奇心。”厉温坦言,好奇心是神明最忌讳的东西。
谢翾坐在虚空上,平静地说:“等我从人间回来,我慢慢与你说。”
“呵。”厉温无情嘲笑,“你居然还想着回来。”
“我不知道我复仇成功之后应该往何处去……”谢翾并拢起自己的双膝,说出令自己也感到困惑的话,“既然这里有人在等我,那我就回来好了。”
“好了,近日你也快突破魂核境了,就这么修炼也有些枯燥,你要回地狱看看吗?”厉温打断谢翾的思绪,打算教她一些新的东西了。
“有的时候你若想寻开心,可以亲自行刑。”厉温领着谢翾走过无数鬼差把守的刀山地狱来到尽头,在血色的大殿中央跪着一位模样颇为英俊的罪魂。
“我不开心。”谢翾答。
“我做着开心就行了。”厉温这分明是在操控地狱的幻境里感觉无聊了,所以带着谢翾出来寻些“乐子”。
谢翾一低头,厉温凝聚鬼气赠给她的那枚黑色匕首正躺在自己掌心,她走上前去,运用审判之力去浏览着罪魂的一生。
他犯下的罪业稀松平常却可恶至极,在人间的各处角落可能随时都在上演,大概就是此人飞黄腾达之后抛弃自己原本的妻子,最后为了迎娶新的美娇娘残忍毒害自己的原配妻子。
“罪当——凌迟。”谢翾的吐字冰冷,她冷然得不似活人的无情语气令跪在地上的罪魂吓软了腿。
但厉温听出谢翾说出这四字的时候声线带着无法忽视的颤抖。
“你的情绪……”厉温地皱起眉头。
“我不会。”谢翾平静应道,她没对厉温说有关自己的事。
“学。”厉温在身前幻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按标准是三千六百刀,在戳下最后一刀之前,他的意识还要保持清醒,这样才能让他最大程度地感受到痛苦。”
谢翾抓住了属于自己的那柄行刑之刃,现如今她也成了执掌刑罚的人。
“这里是冥界,对手法要求没有人间那么高,你注意不要挑断他的魂灯就行,不然接上很麻烦——”厉温如此交代谢翾。
他话还没说完,下手没轻没重的谢翾就直接挑断了罪魂的魂灯,那罪魂两眼一翻就这么昏死过去。
守在两旁的黑白鬼差沉默地走上前来,手忙脚乱把罪魂的魂灯再接上。
“第一刀先从胸口开始,这里的肉更厚,够旋上好几刀。”厉温扯着锁链将罪魂拽到谢翾面前。
谢翾的眉头微蹙,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死前的景象。
这个时候,厉温已沉浸在刑罚的艺术之中,并未察觉谢翾的异样。
谢翾紧紧抓住手里的利刃,直接将面前罪魂胸口的一片肉割了下来,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心口传来钻心的疼痛,这痛楚如此刻骨铭心——正是她死前接受的凌迟之刑。
她每回忆起一分,这魂体所承受的痛楚就多一分,但厉温的教导不停,她的职责也还未完成。
“片到距离五脏六腑还有一纸厚的距离就行了,免得内脏流出来毁坏魂灯。”厉温在血色大殿里慢慢踱步——他还未消去对谢翾经历的好奇心,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压制这股本不该有的窥探欲。
他闭着眼与自己内心名为“好奇心”的巨兽搏斗着,继续指导谢翾:“到腿部时,要——”
“要避开腿部的大动脉,失血过多也会让受刑者失去意识。”他还没说完,谢翾就替他说了下去。
“嗯。”厉温满意点头。
殿内两旁的鬼差都在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情,无人注意到谢翾这里的情况,此时的她已经割完罪魂的上半身。
她每给罪魂割一刀,她自己身上便也同样掉下一片薄薄的肉,三千六百刀,一刀一刀回忆那蚀骨的痛楚,她的魂体自然因为意识的影响而产生变化。
谢翾身上穿的衣裳是凤洵的尾羽所制,不沾任何脏污,谢翾自己的血也染不上去,所以只见干燥的衣裙空落落地垂下,在谢翾的裙摆之下流淌着鲜血,殷红鲜血上堆积着一片片自己身上掉下的碎肉。
割到——上半身只剩下支撑身体的骨架与鼓鼓囊囊堆积在肉膜里的内脏,这可怖的情状全被凤洵那件神奇的衣裳掩盖支撑,纯黑的裙摆上泛着七彩的暗芒,漂浮在粘腻的鲜血之上,这画面诡异又美丽。
被锁链束缚在谢翾面前受刑的罪魂一边承受着凌迟的痛楚,一边看着谢翾这般诡异的模样,却因为魂灯未灭保持清醒,只能放声惊叫。
“你你你——你不是人!你好可怕!你是魔鬼!你是比魔鬼更可怕的怪物,啊啊啊!好疼——呜呜呜。”
罪魂的哀嚎被谢翾无情的黑刃堵住,锋利的刀锋割去他的双唇,与此同时谢翾自己苍白面上的唇瓣也仿佛被一把无形刀刃割了下来。
罪魂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谢翾朝他张嘴,鲜血淋漓落下,她拉住了他的舌头,利落一割。
血色殿内寂静无声,厉温赞赏声音传来:“好,这个时候就是要割去嘴巴和舌头,免得罪魂聒噪。”
谢翾低垂着眸子,将罪魂的耳朵削去,而后往他曾经最引以为傲——能轻易俘获女子放心的面颊割去,罪魂已经无法发出哀嚎,谢翾脸上的肉片也如年久的壁画油彩剥落一般纷纷往下落。
这一幕诡异至极,罪魂受到了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打击,两眼一翻,竟然被吓得魂灯熄灭了。
“割完了?行刑完毕就回去吧。”厉温还是没有看谢翾,他还在抑制自己对谢翾的好奇心,这种窥探欲太过可怕,他必须将之完全消灭。
殿内传来谢翾轻飘飘、虚浮的脚步声——她现在能走全靠凤洵尾羽制成的衣裳支撑。
厉温只当她是走了,谢翾拖着骨架与摇摇欲坠的内脏竟然还能行动,她忍着麻木的痛楚登上了冥兽的脊背。
再次完整地回忆起自己受刑的过程,谢翾感觉自己的魂体正在因此溃散,她不知这是怎么了,但从身上自己掉下的那些碎肉却再无法组合起来。
她将衣服上的兜帽扯紧,盖住自己几乎只剩骷髅的面颊,企图用这样蹩脚的掩饰去遮挡凤洵的视线,她还要见他。
冥兽早就看到她可怖的模样,但它是冥界魔兽,见到骷髅也不会感到害怕,真正令它担忧的是——这具骷髅竟然是谢翾。
冰冷的血落在冥兽厚密的皮毛上,一路往下落,冥兽的身形破开迷雾往酆都城的方向狂奔,速度快得要飞起来。
谢翾拢紧自己的兜帽,在每时每刻持续不断的痛楚里,她心里想着冥兽的速度这么快,都快把她的骨头架子摇散架了。
凤洵照例等在酆都城外,直到他看到了远处冥兽狂奔而来的身形,他还在想着今日怎么比往常早了一些。
此时的谢翾已经伏下身子,完全趴在了冥兽身上,她若是再不躲着点,自己身上哪块骨头指不定就要飞出去了。
凤洵先是嗅到了浓厚的血腥味,而后他看清趴在冥兽身上——薄薄一片的谢翾,他某种平静的海洋仿佛瞬间往一个无底黑洞崩塌而去,瞬间变得空洞。
“谢翾!”他失神唤了她一声。
谢翾听到他的呼唤,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她失去双唇与美好五官的面颊可怖又诡异,他却将她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撩开谢翾的兜帽,凤洵看到她几乎只剩下颅骨的面颊,心上仿佛被细细密密的刺穿透。
她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抱着她,重量极轻,因为她几乎只剩下一片骨头架子,如今还能保持人形是因为她还穿着他的衣服。
谢翾还保留的眼珠在血淋淋的眼眶里转了转,她的眼神还是那般空洞冰冷,此时显出些天真的懵然来。
她在疑惑,为何凤洵的声音沙哑怆然,眼眸深处如山海倾塌,似有泪要落下。
又不是他这样,疼的是她痛苦的也是她,他又为何要如此?
她的意识有些混沌了,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凤洵抱着她回到了刀山地狱,如今厉温已离开那行刑的血色大殿,有条不紊进行着自己任务的鬼差也无人注意到原本就血腥的大殿上多出的鲜血与碎肉。
凤洵将谢翾妥善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他慌乱往殿内属于谢翾的那堆碎肉奔过去。
谢翾看到他无瑕的衣袍在鲜血上拖曳而过,看到他跪下双膝在地上胡乱摸索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从耳朵再到舌头这些好辨认的他都先拾了起来。
寻到一部分,他便跑过来,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在谢翾身体原本的位置上,谢翾歪头看着他,呼吸自然且平稳。
“疼吗?”凤洵问。
谢翾刚接上的舌头还麻木着,她没说话,凤洵也没空等她回答。
他慌乱地在布满血污的殿内寻找她失落的身体,这般高高在上的神明此时也如在尸骨堆里觅食的狗一般狼狈。
但就是这样的凤洵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修补好,到了后来因为最后一块找不到的碎肉而惊慌自言自语:“是刀山地狱里的鬼差带走了吗,你等我……我去找找。”
谢翾抬起无力的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摊开自己尚未完全恢复好的掌心。
她的掌心里攥着自己身体上的最后一块碎肉。
混乱的意识让她说出没有意义的呓语:“京城里的野狗会吃了从我身上割下来的肉,你也要……尝一尝吗?”
第27章 二十七刀
寂静的血殿之内, 凤洵将谢翾胡乱攥着的碎肉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掌心里取了出来。
“谢翾,我又不是京城里的野狗。”他哑着声对她说。
谢翾看到他澄澈温柔的眼眸里闪烁着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光——是她破碎的身体映照的吗?
凤洵将最后一片碎肉放在了她的颊侧,指腹按下,他终于将她的身体拼凑完整。
在身体最后一部分弥合回来的时候, 谢翾身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开始慢慢恢复, 她现在的模样依旧可怖,斑驳的血痕蜿蜒着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曼妙的皮囊美丽的面孔, 凤洵还是抱紧了谢翾, 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的脸颊边, 谢翾的沾满血的长睫无力抬起,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凤洵反问, 他的手指将她沾血板结的发丝轻轻揉开。
“为什么那么着急,我回去修炼几日就好了。”谢翾的语调依旧很平静, 但此时此刻她还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肉|体再生时的疼痛不亚于凌迟之刑。
凤洵知道她这样的情况是又一次魂体暴动了, 上一次是在酆都城里, 她与他拉钩的手势引起她的回忆;再上一次是在孽镜台里她看到凡间的阳光, 潜意识便觉得那阳光会伤害她,所以相应的她的魂体就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这一次也是,她再次回忆起自己在凡间经历的一切所以魂体再次复刻她所受的刑罚——她为何会受凌迟之刑?连孽镜台都宣判她无罪!
他足足找到了三千六百块她残破的躯体, 这一次是她修炼已久, 修为已临近魂核境这才还能保持魂灯不灭, 若再晚一些等她的魂体碎片的能量散逸干净,这点损失的修为就不是几日能修炼回来的。
凤洵盯着谢翾, 将她还有淡淡红痕的手腕抓了起来:“谢翾, 你就拖个骨头架子回来,问我为何不着急?”
谢翾的长睫垂下, 避开了凤洵的目光,他的眼神太过赤诚明亮,她无法与他对视,为什么要如此担忧她?为什么要为了她这般慌乱?他这样还像个神吗?
她拢住自己的衣袖,运转鬼气,开始认真修补自己的魂体——寻找身体碎片这等事她自己做不来,方才她根本没办法进行大幅度动作,更遑论在一地血污里找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且把它们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但这个复杂又恶心事情凤洵做完了,他现在看起来那样狼狈,面上还有暗红色的血污。
谢翾抬起自己终于有力气的手,替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凤洵抓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去。
谢翾清晰地感觉到有一滴热烫的东西落在自己指尖上,瞬间一股强大又柔和的能量窜遍她的全身,她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并且还在不断增长着能量,这股勃发的力量来自于滴落在自己指尖上的那点东西。
是泪水吗?谢翾想抬起他的脸看一看,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或许只是法术吧,神明怎么会哭呢?谢翾如此想着,手便无力垂了下去。
凤洵替她拢好兜帽,他只当是血殿里的酷刑刺激了谢翾——实际上他的猜测也没错,谢翾亲手行刑这才勾起回忆,若她随时停下,那痛苦的回忆也就到此为止,但她坚定地手执利刃,将全部的刑罚完成,没有人逼着她如此做,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这也是完全掌握审判之力的一部分。
她绝不可能在那里止步,就算魂体破碎也无所谓。
“以后我让楚江王去酆都城可好?”凤洵抱着谢翾对她说。
“楚江王不喜欢酆都城。”谢翾的声音轻轻。
“你连这等事都知道了?”他抱着她的手紧了半分。
谢翾什么都知道,她最了解同类,她甚至知道不久之前厉温对她刻意的回避是在压制自己的好奇心。
她就与他不一样,她若是对某个问题产生了好奇心,定要一探究竟,直到得到答案。
“谢翾。”凤洵抱着谢翾骑上冥兽,低低的声音环绕在她的耳侧,“以后莫要如此,好吗?”
“‘如此’是什么?”谢翾问。
凤洵愣住了,被凌迟而死非她所愿,又因为某些突发情况勾起临死前的痛苦记忆,这也是她能控制的吗?
“对不起。”凤洵抱着她说,“是我失言。”
“我的身体里被我吃了的另一个灵魂告诉我,她也想走在阳光下,也想拥有很多朋友——甚至是亲密的爱人,也想要有家人的陪伴,也想要一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谢翾看向眼前无边无际的浓雾,“凤洵,有些事是‘我想’便可以马上实现的吗?”
凤洵抱在她腰间的手掌颤抖:“你想要如何,与我说便是。”
“你也有不让我做的事情,若有一日你不再怜悯我——又或者是不再喜欢我,那时候还是‘我想’便能成真吗?”谢翾问。
凤洵抓住了谢翾的手,他许久没有说话,在这般安静的气氛里,虚弱的她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从始至终,凤洵的心跳都是躁动的,仿佛危险的擂鼓,他在想如果不是自己这般抱着她,她是不是就彻底在血殿里昏死过去,成为那堆碎肉的一部分?又或者如果没有他,她就死在三途川尽头的血海里……但是,凤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即便他不存在谢翾也可以从那片血海里爬出来,她向来是一个奇迹——她早该死过千千万万遍。
凤洵将谢翾抱回了她的房间里,而后去院子里亲手削了一柄青竹剑。
他提着剑,没有叫上冥兽,就这么孤身一人往酆都的尽头走去。
凤洵不是原属于酆都的任何一位神,他不需要遵守任何神明的规矩。
现在他想要看谢翾的一生就看,想要为她破开通往凡间的路就可以斩下一剑,谢翾想要如何他都可以为她做到。
他想要她——所愿所想即为真实。
凤洵心念一动,他手中的青竹剑便轻易挑开孽镜台的禁制,仿佛挑破一层青纱,就在谢翾的一生即将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一道炽烈的光芒呈羽翅状从虚空里拂来,将他的青竹剑荡开。
很快,凤洵的身形往后疾退,一跃便是数万里,酆都的无边浓雾被他周身炽热如烈火的气息压制,那柄最最普通的青竹剑再次斩向界河,同样是羽翅再次出现,架住了他的剑。
“胡闹。”虚空里,高大如烈阳的身形逐渐显出轮廓,他的身量分明与凤洵一般高,不差分毫,但他自彼端而来,降临时绽放的光芒硬生生压制住了凤洵的气势。
他的语调沉稳、冰冷、神圣——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神明”二字有了最具象化的体现,这沉沉的二字仿佛无边山岳朝凤洵砸了过来。
凤洵提剑阻挡,但那清脆鲜嫩的竹柄片片裂开,瞬间被强大的力量压成碎末,他手腕翻转凝聚力量再次将那碎末拼成竹剑,执着地朝界河砍去,他只需要破开只供一人通过的道路就行。
她想去就让她去,反正……反正她还会来找他的,对吗?
“界河破碎会导致多少往生的魂魄失去方向?凤洵,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虚空中出现的金红色人影再次开口,他说话的语速保持着一种亘久的平衡。
凤洵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要破开的界河通道很小,只容谢翾一人通过,不会影响到其他的鬼魂。
“幼稚,虚伪,傻子。”三个词语再次重重朝他砸了过来,正是谢翾时常调侃凤洵会说的话。
听到这三个熟悉的词汇,凤洵骤然收回了剑,那积蓄起不知从何处去的剑势竟然直直朝着虚空中出现的那个人影飞去。
凤洵戴着鬼首面具的纯黑身影没入巨大的金红色光芒里,宛如一颗湮灭光明的炸弹荡开无数能量,这柄最普通的青竹剑送入金红色人影的胸膛。
在接触到人影血液的那一刹那,竹剑被燃烧成虚无,虚空里,与凤洵一模一样的脸慢慢抬起,而后又隐没入彼岸。
现在的凤洵已经冷静下来,他不会再做那样疯狂的事情了,而虚空里出现的人影也不必在酆都久留。
凤洵空着手从界河上方落了下来,身形孤独,即便硬生生刺了那人影一剑,他还是没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方才那人降临的光芒太耀眼,冥界的所有鬼魂与鬼差都无法忽视,在凤洵颓然落下之后,有好奇的鬼差充满敬畏地凑上来小声问道:“尊上,方才来酆都的那团光芒是您的父亲?上界的神王大人果然和传说里的一样,那样神圣,那样高不可攀让人仰望。”
凤洵第一次没有礼貌地径直走开,没有回答鬼差的问题。
他一路飞回住处,由于赶路的速度太快,他身后隐隐出现两道展开的双翼光芒。
他想起来这个时候谢翾应该醒了,他出来这么一趟什么事都没做成,这世上果然如她所说的一样。
“我想——”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真,就算是他也一样。
而这个时候的谢翾也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恢复清醒,活着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睁开眼能看到些什么耀眼的东西,她永远身处于黑暗之中。
但这一回,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道耀眼的光,凤洵堪堪赶上她苏醒的时机,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他黑色身影后那金红色尾翼还未收起,落在谢翾眼中,仿佛这个世间最灿烂的宝藏。
第28章 二十八刀
谢翾抬眼, 与凤洵对视一瞬,她抬手,掌心之上凝聚一枚淡黑色的光点,这是鬼修进入魂核境之后魂灯凝聚而成的核心, 她的魂体碎裂后重塑, 可能是凤洵的那滴眼泪给了她许多能量,苏醒后竟然突破了魂核境。
“你……”凤洵将谢翾展开的手掌合上, 魂核实际上就是普通魂体都有的魂灯, 暴露在外很是危险。
谢翾坐起身, 歪头抚上他鬼首面具,轻声道:“快了。”
“什么快了?”
“魂茧。”谢翾还记得凤洵与自己的约定, 他说等她修炼到魂茧境就摘下面具让她看的。
谢翾只是如此说一下,提醒凤洵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却让他原本有些晦暗的眼眸骤然睁大。
他想,她想看, 就是现在也无妨。
于是凤洵抬手想要将自己的鬼首面具摘下, 但谢翾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这是约定。”
早了晚了,都算失约。
“方才外面很亮。”谢翾绕过他的身子去看窗外,问凤洵, “是什么东西来了冥界?”
她的视线还落在凤洵身后将将熄灭的光翅上, 外面的光芒与他身上的能量很是相似。
“是我——”凤洵后面还想说些什么, 但又再组织不出话语了。
“是你。”谢翾重复他的话。
她来到窗边,感受着周围的鬼气, 酆都终年不散的大雾在方才的动荡中散去不少。
真正强大的神明在日常的一举一动中都要收敛自己的力量, 他们即便只有最小的异动也会影响周遭的环境。
“我好了。”谢翾不想让凤洵去追查楚江王,也不想他发现楚江王传授自己审判之力的秘密, 便平静说道。
谢翾自己经常用拥抱去“偷袭”凤洵,没成想自己这一回被他从后抱住了。
这在她的预料之外,他的拥抱温暖热烈,起伏的胸膛抵在她的脊背上,连呼吸也清晰。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说。
现在谢翾有最想做的事他却无法帮助她,他不可能颠覆冥界去助她回到人间,就算他一意孤行也会有人来阻止他。
他是他永远无法翻过的高山。
“你向我对不起做什么?帮助我又不是你的义务。凤洵,道德与责任的高山把你压傻了吗?”谢翾口中的吐出的话语依旧冰冷锐利。
凤洵低下脑袋,将面颊压进她的颈窝,吐息依旧急促,他的情绪并不算稳定,这是谢翾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你要我如何才好呢?我与你说我变成那样没有关系,你说不行,我说我因此突破了修炼境界,你还要说抱歉,凤洵,你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样笑一笑呢?我喜欢你那样。”
在谢翾的碎碎念里,她不经意说出了一个词语,“喜欢”,这是她认为自己不会拥有的情绪。
“喜欢?”凤洵果然笑了起来,他绕到谢翾身前,安静看着她,面颊上出现熟悉的酒窝。
谢翾看着他微微弯起的、漂亮的桃花眼,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似乎将这点光吹熄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于是她侧过头去,竟然没有否认,
凤洵俯首,吻上她不断颤动的长睫,谢翾没有躲开,她不想看到这样好的一位小神仙感到悲伤。
——
“前段时日尊主的父亲来冥界了,尊主做了什么引起这么大阵仗?”厉温的黑袖挽起些许,他认真擦拭着手上染血的黑刀,问谢翾道。
“我不知。”谢翾想着自己那时候都昏过去了,她怎么知道发生什么了。
“与你有关?”厉温盯着谢翾问。
“和我有什么关系?”谢翾皱眉。
她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楚江王,你说神不会爱上任何人,为什么凤洵有父亲?”
厉温:“?”什么?!
“他娘是谁?”
厉温:“?”你这就问倒我了。
“上界神王的事情,我们冥界的人如何知晓?”厉温让谢翾不要想七想八
谢翾托腮,第一次修炼时发了呆,脑海里的思绪混沌。
“修炼到魂核境就这么懈怠?”厉温拿黑刀柄在谢翾脑袋上敲了一下,让她不要走神。
谢翾坐直了,她继续着自己的修炼,那日在行刑殿内发生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厉温,自己是如何死的,只有凤洵知道。
直到两年后她看到那位熟悉的行刑之人,她才想起那久远的记忆来。
——
“三千六百刀——仔细说说我的身子肉是怎么被京城里野狗一片片叼走的。”酆都城外的酒馆里,谢翾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向秦牧。
“你——”秦牧吓得跪倒在地上,生前他是京城最出名的刽子手,生平杀死的人无数,唯独这位犯下亵渎皇族之罪的谢家外族姑娘令他印象最为深刻。
她被凌迟得几乎只剩下骨架了,却还是撑起全身的力量咬了他一口,至此,被她咬过的那只手日夜都会传来刻骨疼痛,让他拿不起行刑的手,并且在两年后因病死去。
没成想来了冥界,秦牧竟然还能遇到那谢家姑娘——她那般可怕,死后应该被投入十八层地狱吧。
但谢翾就是如此精致端庄地出现在了他眼前,眼睛里原本闪烁着的无序疯狂也被压制在看似平静的伪装之下,她可能还是那般坏,但如今她已经学会压制自己非人的内心,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位普通人。
“你……你怎么没入十八层地狱?”秦牧指着谢翾,语气惊恐。
“不过是刺杀未来太子妃未遂,她死了吗?惊吓到皇族之人脆弱的内心也算罪过吗?”谢翾蹲在秦牧面前,垂眸注视着这位朝廷养的疯犬,语气嘲讽至极。
侍立在谢翾身后的鬼差将秦牧吓得发软的身体拽了起来,谢翾去看了近日来死后前往冥界的鬼魂名册,早已注意到这位当初为自己行刑的刽子手,他病死了。
生前的仇人来了,她自然是要去迎接的,所以在等在了这处小酒馆里,有些即将前往孽镜台的鬼魂会在此停留。
在与秦牧对视的一瞬间她已看遍了他的一生,他所犯之罪,足以被丢进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
“凤洵呢?”谢翾如当年的厉温一样挽起自己的袖口,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鬼修。
“尊主去域外了。”鬼修很快答道。
“把他送到孽镜台去。”谢翾朝不远处的秦牧扬起漂亮的下巴,“我要亲自行刑。”
秦牧死死盯着谢翾,大声对身边沉默的鬼差吼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根本就不像人!我对她行刑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怕?你们冥界就如此不公平,连这样的恶种都能留下来?”
“按冥界以前的规矩,像谢姑娘这样的——不应天地而生的存在死后被称为恶鬼,恶鬼应当被投入三途川尽头的血海里销毁,但有人将她带了上来。”
“他是酆都的鬼王,他说的话就是酆都的规矩。”
站立在酆都内城外的铜甲将军手持巨斧,沉重的声音响起,他身体里的魂灯从眼眶里发出摄人的光芒。
生前在京城背靠朝廷嚣张跋扈惯了的秦牧在他面前也只能被吓得低下头去,他被鬼差拖拽着一路往孽镜台去。
谢翾走入寒冰地狱的时候,已将佩在腰间的那柄黑色匕首取了下来,当初厉温凝聚鬼气铸造它,现在谢翾手下已审判过无数罪魂,这把鬼刃的气息更加凝实。
她在冥界的生活平静得不可思议,自突破魂核境魂体暴动之后,她此后的修炼再没有出现过意外。
谢翾还是如此与凤洵相处着,直到两年后她终于迎来自己的第一位仇人,很可惜,不是她亲手把他杀了。
行刑殿内,锁链被拖拽的声音传来,秦牧经历过孽镜台的审判之后,果然被带到了谢翾面前。
谢翾立于行刑殿中央,代替厉温坐在十殿阎王的位置上,现在她代厉温行使楚江王的职责,她的姿态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你——”秦牧指着谢翾,想起两年前这姑娘只能蜷缩在死牢的一角,仿佛谁都可以去踹一脚——也只有与她同族的谢小姐心善,还愿意在她死之前不计前嫌去看望她。
这冥界真是不辨是非,连这样的坏种死了也能在亡者的世界里活出个人样。
或许是见到了自己生前亲自行刑杀死的人,秦牧到现在还没展现出对冥界的敬畏来。
“我?我如何?”谢翾抬手,将自己腕上的玉镯慢悠悠取了下来。
“你该去十八层地狱的!”秦牧朝地上啐了一口。
“冒犯皇族就要去十八层地狱?谁定的规矩,人皇吗?”谢翾再将自己尾指上的一枚暗金色戒指摘下。
“冥界也应当有公平,你——你就是个怪物!”
谢翾的细眉微微挑起,她空洞无情的视线望向秦牧,这一瞬间她的眼前出现秦牧将流浪在京城里的无家可归者带回死牢的画面。
他用丰盛的饭菜、温暖的衣物还有看似和善的话语,将那些连家都没有的流离失所之人骗到自己的行刑台上。
秦牧为何能在施行凌迟之刑的时候割了三千六百刀到最后连手都不抖,是他天赋异禀吗?不,是他早已在流民的身上试验、练习了无数次。
他是全京城最负有盛名的刽子手,也是出资修建善堂的大善人,京城里许多下层权贵笑著称他为蛇面佛心,说的就是他干着行刑的活儿,却拿着自己当刽子手的钱财去帮助那些流浪之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说假装不知道那善堂的背后连接着死牢,户籍上无名之人的惨叫被掩盖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之下,直到这游荡在京城的魔鬼死后,真相才被揭开。
冥界的规则会拨开无数被光鲜权力掩盖的迷雾。
“该去十八层地狱走一遭的是你。”谢翾盯着秦牧说道。
此时,她已经将佩在手上的的首饰全部摘了下来,纤细的手指勾起,将宽大的袖摆卷起。
“不在户籍上的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人。”
谢翾轻笑,已拿起手里的刀刃,冰冷黑刃贴上秦牧的脸颊:“先从哪里开始?”
“滥杀者,先入剥皮地狱。”谢翾笑,“你放心,我的手法很好,我不需要在千百人的身上下刀去压制自己原本善良、不忍杀生的人性。”
“你说得不错,因为我——”
“一开始就不是人。”
谢翾抓着秦牧头发的手臂肌肉绷紧,拉出一道无情的线条,黑刃已从他的眉心斩下,而后利落地往两旁一划。
瞬间,秦牧的脸皮被撕扯下来,偏偏谢翾的手稳得不可思议,这一撕能掀起巨大的痛苦却伤不到秦牧的魂灯。
罪魂的鲜血溅在谢翾面上,黑刃持续下划,将秦牧的声带割断,这一会他只能急促喘息着发出血液涌动的“呵呵”声音,再无法惨叫。
鲜血不断从刀下涌出,谢翾单手提着罪魂,将他全身的皮剥了下来,连手指上的皮肤也不放过。
一具血淋淋、红艳艳的罪魂躯体仿佛肉块一样在行刑殿内扭动,两旁沉默的鬼差渐次走了上来,将地上的血污打扫干净——这规矩是两年前凤洵交代的,他说要把十八层地狱的行刑殿搞干净点,不要总是沾血,显得冥界的十八层地狱太过可怕。
谢翾怀疑是他那天找自己身上掉下来的碎肉找太久了,才下达了这么一条命令。为此厉温还在她面前小小抗议了一下,解释说他只是不在意这些——他又不在这里睡觉,他根本就不是不爱干净。
总之,现在的行刑殿光鲜亮堂得很,看不出一点地狱的景象,唯有现在地上流淌的一滩鲜血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谢翾把秦牧的人皮踩了回来,没让鬼差收走。
她将割下的人皮蒙在秦牧的身体上,因为他现在是鬼魂的状态,所以这张皮很快生长回他的身体,皮肉弥合生长的痛楚让他不住翻滚,抬手想要把自己好不容易还回来的人皮再从自己的身体表面扯下,但一旁的锁链牢牢束缚了他。
谢翾歪着头,安静注视着他的魂体在经历漫长的痛苦后恢复原样。
这……这就是十八层地狱吗?秦牧倒在地上急促喘息,他浑身的汗水与血水浸透衣裳——他以为这就是结束了,遭了这么多罪,应该够了吧?
仿佛臣服般,他在谢翾面前跪下,企图让她放过自己。
但锁链还是拽着他,让他接近不了谢翾。
“还有呢?练习了那么久的行刑手法,害了那么多人命……你现在就受不住了?”谢翾再次单手将秦牧提了起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谢翾修炼都是在厉温创造的地狱幻境里,那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一样,所以她在幻境里修炼几日就抵得上外面百年,她的修炼速度比寻常鬼修快上许多。
其实这种幻境是很多鬼修在修炼至极致灵光一悟才会出现的修炼境界,他们的灵识仅仅能在这纯净的修炼空间里停留一小会儿,而后便会被自己被外物影响的内心拉出这奇妙的修炼空间,然而谢翾不同,她每时每刻都能进入这可遇不可求的修炼境界,厉温也就顺势帮助她创造了这么一个修炼场所。
自两年前谢翾突破魂核境之后,她一直在朝着魂茧境接近,这段时日一直徘徊在魂茧境之外,不得突破。
谢翾对自己的修炼并不算很着急,她想着自己若是回到人间也会失去身为鬼修时的力量。
她倒是对眼前的事情更感兴趣,黑刃再次来到秦牧胸前,一片小小的肉从他身上飞了下来,这一次谢翾的意识坚定,不会再被将自己杀死的刑罚感到恐惧。
谢翾以更精妙的手法切割着秦牧的躯体,也让他尝了一遭凌迟之刑的滋味。
几乎只剩下骨架的秦牧倒在从自己身体割下的碎肉上,谢翾站定在他面前,全身衣物不沾丝毫血腥。
她慢条斯理朝前一指运转鬼气,那堆碎肉又飞回秦牧的身体,他又恢复原状。
“你……你……”秦牧无力地趴在地上,朝谢翾爬了过来,魂体的虚弱已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
“我如何?”谢翾笑着问。
“你这哪是在行刑,你这是在泄愤,你恨我杀了你!”
“对啊。”谢翾坦然承认自己的行径,“我很久没有亲自行刑了,这是你的殊荣,把你直接丢进地狱可没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和你说话。”
然而,就是她这样光鲜明艳的模样更加刺痛秦牧的心,她这样的存在就应该被丢进黑暗里,随便路过的人都能朝她吐一口口水,被唾弃被嫌弃被抛弃才是她的宿命。
而他——认罪,随便哪一位鬼差来施刑都不能是她,曾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如今身份对调,这样才够诛心。
秦牧罕见地有了些血性,在谢翾再次剥下他皮囊的时候,他以巧妙的手法挣脱锁链,朝她攻了过来,这一击里蕴藏的手法与心境是他对自己四十余年行刑生涯的总结。
但他的攻击在谢翾面前显得有些滑稽,她没有用自己强悍的魂体来硬生生承受下他的攻击,而是用精妙的步法躲开去,以此来嘲笑秦牧引以为傲的“毕生总结”有多么可笑。
“杀了那么多流离失所之人,就学会这些吗?是他们太过孱弱才让你觉得自己强大吗?在真正强大的人面前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谢翾将秦牧手指上的皮肤撕扯而下,口中说的还是诛心的话。
秦牧无法发声,只能死死瞪着谢翾,直到将自己的眼珠都从眼眶里瞪出来。
谢翾小心翼翼地替他安回去,拍拍他的脸颊柔声说道:“挖眼的刑罚在后面,不是现在,现在掉了不算的哦。”
此时,行刑殿外有“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谢翾抬眸看到熟悉的冥兽,将剥了一半皮的秦牧往地上一丢,想来是凤洵回来了。
她没在行刑殿内久留,随手召来水流将自己面上手上沾染的鲜血清洗干净,重新将首饰戴上。
谢翾将黑刃重新放回自己腰间,往殿外走去,高大的冥兽朝她甩了甩尾巴。
秦牧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看来你也有怕的人。”
“是怕吗?”谢翾将大氅披在身上,语气平静且冷静,“是不想他怕。”
有些事,还是不要给凤洵知道为妙,谢翾如此想着便爬上冥兽的脊背。
这沉默的大家伙什么事都不会对凤洵说,却乐于对谢翾分享凤洵的生活,谢翾只要轻轻一触他的皮毛便能从他的视角里看到凤洵此次出行都经历了什么。
他似乎不介意将自己的行动展现给冥兽看——又或者,他可能知道谢翾在看。
因为谢翾看到他在雪地里捡到了珍贵花儿放在了冥兽的面前,冥界的大雪落不到他身上,皆被他身上的热气融化。
凤洵的模样与行刑殿内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看到他所身处的雪原荒漠似乎已来到冥界的尽头,透过朦胧的天幕似乎还能看到人间的景象。
她似乎看到从人间一瞬间飞来了好几个魂魄,其中有一位魂魄的身上闪烁着在冥界也明亮的光芒——亮到这种程度的光,谢翾只在凤洵与两年前那位他的“父亲”身上感受过。
那些魂魄在凤洵的身后,只落入冥兽的眼中,凤洵自己没看到。
谢翾眯起眼,抓紧了冥兽的毛皮,她想自己应该再去奈何桥那边看看了。
待她思绪回笼时,她已被冥兽带到了酆都城外,凤洵还是如以往一般等在这里。
他坐在她身后,照例拥着她往前走去。
凤洵低眸,视线落在谢翾手指上还沾染着的血迹上,他假装抓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将这点血迹抹去。
谢翾没发现自己露出的这点小破绽,她也没发现凤洵自己帮她掩饰了这点破绽,她在想着从人间飞来的魂魄,有些走神。
“在想什么?”凤洵没看着她的脸,猜不出她在思考什么,便直接问。
“在想人间的灵魂。”谢翾答。
“我说了,人间死了的魂魄都会到冥界来,无一例外。”凤洵低声对她说,“你会等到你想等的人。”
谢翾摇摇头,她更想亲自送他们死亡,她眯起眼,继续陷入思考。
这边的凤洵手腕一翻,一点鲜亮的颜色出现,他的掌心里绽放了一朵在冥界也罕见的花。
这朵花正是凤洵在雪地里捡到的残瓣,他还给冥兽展示了一下,那时候这朵花还是残缺的,但它在凤洵身上放了一会儿便恢复了自己刚绽放时候的样子。
“失魂花?”谢翾问,与她鬓边佩戴的能够接引亡者的彼岸花不同,这花会迷惑魂魄往冥界的边缘走。
“虽不祥,但也好看。”凤洵将这朵花佩在了谢翾的鬓边,笑着说道。
第29章 二十九刀
谢翾鬓边原本戴着那朵彼岸花被他的手指抖落, 新鲜的芬芳花朵取代它们原本的位置,落下的殷红花瓣上还沾着点隐秘的鲜血。
酆都里的所有鬼修都很难想像,像凤洵这样善良的小神仙竟然会心甘情愿庇护着这么一位冰冷无情的恶鬼。
他们以为是谢翾伪装得太好,但谢翾独独在凤洵面前戴不上自己伪装的面具, 她今日滥用十八层地狱的职责报了自己的私仇, 也不知凤洵有没有被蒙在鼓里。
酆都城外,浓雾笼罩, 冥兽破开朦胧的雾气, 凤洵的下巴抵在了谢翾的头顶, 他没有提起任何与地狱有关的话题,只是问起了谢翾的修行。
“还没突破魂茧境?”他低声问她。
谢翾点了点头:“上一次突破境界的时候太早了, 这一次没有那么顺利了。”
“顺利?”凤洵反问谢翾,她上次那般模样也能叫顺利吗?
“若不是你落了一滴泪过来……”谢翾回忆那时候的场景, 最后是凤洵落下的一滴泪给她提供了突破境界的能量。
覆在谢翾手背上的手掌收紧些许:“我可没哭。”
“为什么要否认自己的情绪?”谢翾微微皱眉,她问, “凤洵……为什么会哭?”
“疼的是我, 经历那一切的是我, 为什么你只是如此看着也要落泪,你不知道你的眼泪很珍贵吗?”谢翾面对自己未知的领域,会抛出无数个问题让凤洵解答, 这一连串疑问砸出去, 令凤洵面上出现无奈的微笑。
“我不该如此脆弱。”他轻声道, 许久,浓雾里传来悠悠的叹息, “可是那时候你都那样了, 却还是伸出手替我擦去了脸上沾着的血。”
就是这个小小的举动击破他坚定强大的心防。
“为什么要这么做?”凤洵反问谢翾。
这一回轮到谢翾沉默了,她侧过头去看着酆都的无边雾气, 一言不发。
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都如此虚弱了,怎么还会舍得分出力气给他擦一擦脸?
她鬼迷心窍了。
见谢翾陷入长久的沉默,凤洵倒显得开心起来,只连声哄她道:“你若不想提起此事,以后便不说了。”
“什么时候能再哭一下?”谢翾小声自言自语,她还想吸收那样庞大的能量,抵得上她在地狱幻境里漫长时日的修炼。
凤洵轻声笑着拥紧她:“我不愿你再出现那般模样。”
谢翾想,上次魂体暴动她几乎克服了最后一道意识上的障碍,当将以往的一切都坦然面对,她也不会再被那些旧事影响。
那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她摇头:“不会了。”
两人进入酆都城的时候,城内鬼魂悠悠来往,在经过某一处街道的时候谢翾感觉自己手腕上佩着的那枚玉佩有些发热。
她的手指警觉勾起,却先引起了凤洵的注意,为了掩饰她只能翻过掌心假装把玩他的手掌。
谢翾本想着到时候去奈何桥看看,没想到她的目标已经先出现在了酆都城。
“怎么?”凤洵问她。
“手很好看。”谢翾也道出个事实,夸赞他的双手。
凤洵侧过头顺着谢翾警觉的方向望去,在视线的尽头有一位迷茫无助的魂魄藏在小巷子里,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的俊眉挑了挑,只当做没看到,云淡风轻的目光收回。
回到宅子里,谢翾借口去修炼便消失在凤洵的视线里,她现在处于进阶魂茧境的边缘,任何一个小小的契机都会影响她的突破,在这个关键时机她却孤身一人来到酆都城里。
越接近方才酆都城里出现的游魂,谢翾手腕上的玉佩便越是发热,顺着这个指引她很快找到了迷失在巷子一角的鬼魂。
躲在小巷一角的鬼魂明显是已经死了,她通过孽镜台的审判得到进入酆都城的资格,再之后她的魂魄便要入轮回了,但她身上分明还有生命的气息。
一道隐隐的、金红色的光芒笼罩她的魂体,这点光竟然在保护着她留在人间的肉身尚存一息,这般逆转生死的力量她只在凤洵身上见到过。
“你——与凤洵是什么关系?你叫什么名字?”在将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游魂从地上拉起的时候,谢翾接连抛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个竟然是先询问与凤洵有关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凤洵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你靠近的时候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会发热?”独孤宣举起自己的手腕,疑惑看向谢翾。
来人从小巷外走来,鬓边佩着一朵似乎能惑乱人心纯白花儿,苍白美丽的面庞上挂着一贯温柔的微笑,这让她看起来无害极了。
“遗物?”谢翾抬起独孤宣的手腕,只见她腕上佩戴的玉佩正是与她那枚一样的谢家族徽,这族徽在感应到同族的时候才会发热,没想到在酆都也能发挥作用。
谢翾拿出自己那枚玉佩比对的时候,独孤宣注意到她的族徽,惊喜道:“你与我母后是同族人。”
谢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她到现在之所以还留着这徽记是因为以前的她怕忘记自己的名字,她没有家族可言。
“你死了,但你的肉身还活着……但你的命格确实到此为止,庇佑你的是他的力量。”谢翾捕捉到独孤宣身上还未消散的金红色光芒,“你……”
“姑娘,我……我只是从禹国去京城和亲的,在路上我与另一队也是回京的车队撞上,我们正好同道而行……车队的主人是一个傻子,好像身份挺尊贵的,生得好看却不通晓人事,看着怪可怜的。”
“后来……后来就是突然有人袭击了我们的车队,我在混乱中拉着那傻子的手一起跑,最后我们被逼到山崖下,好像有黑压压的东西要砸下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醒来我就跟着其他灵魂走过奈何桥被送到了这里。”独孤宣没有对谢翾隐瞒太多,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在这等冰冷的冥界能遇到同族,对独孤宣来说就是莫大的慰藉了。
谢翾抬手按在她的眉心,运转自己的审判之力摄取独孤宣的记忆,除却许多她省略的细节,事情确实如她所说的一模一样。
所以,她这是遭受了追杀死了,但为什么现在她的肉身还活着?
不对!这代表着她终于等到了一个重返人间的机会,谢翾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你的肉身虽然还有呼吸,但你的魂魄必须入轮回。”谢翾领着独孤宣往前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这机会来得太凑巧,她原想突破魂茧境之后再离开冥界。
“嗯,我知道我是该死了,我拉着一起逃跑的那个傻子似乎还把我护住,他真傻,他能护住我吗?”独孤宣对谢翾迷茫地点点头。
“你恨京城的那些人?”谢翾猛地扭过头来,锐利冰冷的目光落在独孤宣身上。
或许是将自己的真实内心隐藏得太久,独孤宣的第一反应是连连摇头,最终又在谢翾平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谢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独孤宣低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避开谢翾的视线,“他们入侵我的国家,占领我们的土地,带走父王庇佑的子民,就连我也要成为战败的贡品被送去京城,与一位我从没见过的——可能地位也不算高的皇族成亲,我……我不能有忤逆之心,不然我的国家就会陷入危险,一路上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谢姑娘……我……”
独孤宣软倒在谢翾面前,微微的泣音从指缝间传来:“我是真的恨他们,可是我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现在我死了,他们还会带走比我小了十岁的妹妹吗?她还那么小,父王母后身边也只有她了……”
谢翾及时拽住了独孤宣,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这位年轻姑娘的泪水不断落下。
“你将你母后的族徽给我。”谢家的族徽跟随灵魂,此时独孤宣身上的族徽与自己肉身形成了一种玄妙的纽带,谢翾知道,自己只要拿着独孤宣手里那枚族徽就能越过界河的限制,回到她还活着的肉身上。
独孤宣自己是回不去了,因为她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在她性命了结的那一瞬间,她就必须投身六道轮回。
只有谢翾能回到那具神奇的、还没死的肉身上。
“啊?”独孤宣攥紧自己母亲的遗物,她怔然看向谢翾,还有些不敢交出这样重要的东西。
“正好,我想回人间,京城的那些皇族我会替你杀了。”谢翾把玩着自己手里的族徽。
“你是谁?”独孤宣问。
“不必问我从何而来,也不必问我打算怎么假扮你才能骗过所有人,更不必问我要怎么杀了那些皇族,这是我该考虑的事情。”
“我能给你的承诺是,在你生命走到的尽头的那段时日里,我会护你国家无虞。”
谢翾知道自己可以直接抢夺族徽,但她却给了独孤宣一个让她放心的承诺,保护她的国家安全并不算什么难事——至少比出手抢夺更体面简单些。
“你……”独孤宣看着谢翾——分明她刚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她却觉得她可以信任。独孤宣知道谢翾完全有能力夺走她手里的所有东西,她偏偏给了她一个承诺。
独孤宣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答应谢翾。
“好。”她坚定地点点头,将自己母亲的族徽交到了谢翾的手上。
在自己回到人间心愿得偿的那一瞬间,谢翾感觉自己的魂体丰盈到了极致,这种感觉更像是——她要突破魂茧境了。
谢翾往后靠了靠,这一会是独孤宣将她扶住了,突破的进程不可倒退,看来只能先突破再去人间了……谢翾如此想道。
她让独孤宣将自己送回宅子,凤洵还在院子里练剑,见谢翾被人扶了进来,他往前走了三两步,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接住了。
独孤宣低着头,不敢直视凤洵,他是那种一眼望去便知高不可攀的人物。
凤洵的视线从她身上笼罩的金红色光芒掠过,他的眸光沉凝复杂,最后只化为平静的一句话:“有人很关心你。”
“啊……”独孤宣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却看到凤洵抱着谢翾已消失在了浓雾里。
凤洵低着眸,看到谢翾手里紧攥的两枚族徽,他低头,将额头抵在她的眉心处,低声问:“还会回来吗?”
谢翾此时意识混沌,她所有的心神都在专心于将自己的魂核凝聚为拥有无限可能的魂茧,面对凤洵的疑问,她竟然能喃喃出声。
“不过百年。”所谓凡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只是她所见的琴弦上凝结的小小水滴而已。
“我在冥界也有上千年,再等百年也无妨。”凤洵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拂开。
“骗……我?”谢翾在迷茫时候轻声说道。
凤洵一时之间没明白谢翾说的“骗她”是什么意思,他只能低声重复:“没有骗你。”
“走之前……看我一眼好了。”他抱紧了谢翾说道。
这一回,谢翾再没有回应,她的意识已来到一个玄妙的境界,她感应到自己魂核正在与自己的身体相融,之前积蓄的力量正在丝丝缕缕缠绕在魂核上,形成一个具象化的茧”,她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注入自己的躯体,真可惜,这股力量没办法带到人间去。
她沉入修炼的世界里,凤洵退开些许,再没有靠近她,他的力量太强,这个时候会影响他的突破。
这次的突破尤为顺利——或许与引发突破的契机是夙愿得偿有关,待谢翾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应当是独孤宣带着她找了凤洵,然后凤洵将她带了回来,谢翾翻身坐起,没有多想,只是随意收拾了一些东西。
她明知这些东西没办法带到人间去,却还是执意将它们装进自己的包袱里,内里也没有装些珍贵的物品,无非是之前凤洵烧给她的一些人间趣物。
背上包袱,谢翾从房间的窗户一跃而下,她运转气息,魂体便如飞鸟般飘上高空,似乘风而行。
凤洵在院子里练剑,他看到谢翾如自由的鸟般飞向蓝天,对着她的方向,他收剑抬手,慢慢将自己面上的鬼首面具取了下来。
谢翾匆忙间只听到一声竹剑破空之声便回首望去,她看到在酆都的风雪雾之后有人摘下了自己掩面的鬼首面具。
可惜——可惜那日风雪太大,人间的亡者太多,隔着漫天飞雪与浓雾,她还是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
凤洵怅然的手在鬼首面具上一顿,他的面容比所有人想像的还要更加年轻,无瑕、俊美、清澈、出尘,像是一尊未沾凡俗的神像。
他看着谢翾离开的方向愣了许久,直到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将鬼首面具重新戴上。
他说好只给她看的。
漫长的寂静过去,直到凤洵的肩上都落满了雪,他身上的热意似乎都在消退。
有两串脚印出现在酆都夜晚无人的大街上,秦广王领着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往凤洵的宅邸而来。
秦广王面上的表情颇为无奈,因为身后的男子虽然有着成年人的模样,心智却如小孩一般,来的路上他还缠着秦广王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这男子的手紧紧攥着一枚什么东西,有强大的能量溢出,正是这枚小东西让十殿阎王都给他带路。
凤洵开门时,看到了这位男子,这男子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傻子。
“尊主……”秦广王竟然在凤洵面前跪了下来,他说话的声线颤抖,“我……我将人带到这里,便先告退了。”
凤洵敛眸颔首,让秦广王先退下,这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他与那名疯傻的男子。
“宣……宣姐姐。”傻子手舞足蹈,兀自找寻着自己死前也要护着的人。
“她要入轮回。”
“轮?什么轮回?小寻只知道车上的轮子。”
凤洵抱剑立于萧索小院之内,伸出手指一点,沛然神力瞬间修复景寻那混乱的意识,他是天生的傻子,因为他的思维自诞生起就陷于一团混沌中,就像打了死结的毛线团,现在凤洵用神力将之理顺,仅仅是一抬指头的功夫,景寻的双眸瞬间恢复了清明。
“您——”他瞪大眼,惊讶看着凤洵。
景寻行了一礼:“谢过大人。”
“你——”凤洵的视线落在景寻紧攥的手掌上。
“大人,我知我已来到冥界,不能再往生,只能入轮回,此番前来只是求您实现我一个愿望。”景寻整理了一下自己混沌的思绪,很快将自己目的说了出来。
“人人都向神明许愿,可最后达成愿望的还是他们自己的努力。”凤洵垂眸,平静说道,这句话已经是对景寻的拒绝了。
“小时候我母亲嫌我吵闹,便拿这个东西哄我,说拿着它去找神仙,那位无所不能的神仙大人就会实现我的愿望,大人,她这句话是骗傻子的吗?”
“一般来说,都是。”凤洵的薄唇微微颤动,视线又落在他手里攥着的那一点炽烈光芒上。
不久之前独孤宣身上的金红色护身光芒就来自于此,哄骗傻子的玩笑话只有傻子会当真,景寻临死之前还拿着自己的“宝物”想要保护独孤宣。
——因为独孤宣在危险之时拉着他一起逃跑,在两人车队同行时,也只有她不嫌弃他痴傻愚蠢。
景寻如捧着圣洁宝物一般举起双手,摊开手掌,在他的掌心之上,一枚绚烂的凤凰羽粲然绽放。
这枚凤凰羽与凤洵身上正常脱离的羽毛不同,它蕴含着凤凰身上最本源的力量,在它的根部金光掩藏之下还染上了一丝血色。
就好像——这枚凤凰羽是从凤凰身上硬生生拔下来的一般。
但捧着它的人偏偏如此虔诚赤诚忠诚,景寻跪立在地,对凤洵卑微祈求:“我不求您能助我恢复神志清明,也不求您助我往生,更不求您为我安排来世圆满美好,我不求富贵不求平安,只希望您……能帮助我去实现她的愿望。”
“她?”凤洵的视线还是死死落在凤凰羽上。
“独孤宣。”
“她已不是她。”
“那现在的她一定也在执行她的愿望,对吗?”
“对。”
“求您——”景寻朝前一拜,额头磕在地上渗出殷红血迹,坚定疯狂。
手持凤凰羽对神明许下愿望就能美梦成真——这并不是哄傻子的传说,只是那件事发生的年代太过遥远,遥远到连这般珍贵的宝物也被弃若敝履,失落到一位傻子身上。
“她并不知你爱她,她有自己的家国,也有完全与你无关的愿望。”
“她只与你相处了几日,甚至她只是将你当成普通人相处,并未对你产生什么情愫。”
“如此,还要一意孤行?你拿着凤凰羽,往上飞,飞到那九天之上,就算提出颠覆山海、日月倒转的愿望,也会有人替你实现。”
“大人,我是傻子。”
傻子只知道喜欢唯一会将他当普通人相处的姑娘,傻子愿意为这短暂萌生的爱情付出幼时最珍贵的宝物,傻子也不在意那姑娘爱不爱他。
这就是傻子的爱,为什么要讲那么多道理?
傻子最傻了。
霎时间,凤洵面上的鬼首面具碎裂,他接过景寻手里捧着的凤凰羽,这片羽毛就以这么滑稽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身上。
“好。”他的回答掷地有声,身形也如飞鸟撞向蓝天。
他本就是飞鸟,凤鸣九天,荡开冥界无尽迷雾,畅然越过界河,再无人来阻拦他。
现在,他要去当那个傻子了。
第30章 三十刀
谢翾苏醒时, 只感觉自己胸口处传来剧痛,抬手抚摸伤处,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濡湿之意传来。
冰冷代表这具躯体里的灵魂已经真正死去,濡湿的血液还在流动, 说明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护住了这个身体。
谢翾低头, 看到自己沾血的指尖之上,最后一点熟悉的金红色光芒消失不见, 她不能确定这股力量是否与凤洵有关, 总之, 它只在自己眼前出现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独孤宣的身体上有多处伤痕,谢翾还感觉到有汩汩的鲜血从自己头上流下, 想来是突如其来的山石将人砸晕,再之后赶来的追兵将所有人都杀死, 连倒在地上的昏迷者都没有放过,一一补刀。
金红色光芒消失之后, 身体的疼痛愈发剧烈, 若不马上疗伤她还是会死, 谢翾心念一动,只感觉到充斥周遭的一股能量开始向她的身体汇聚,那些能量与冥界的鬼雾类似, 都能被她吸收。
这些汇聚过来的能量竟然都被她身体里的某一个东西吸收——正是她来人间之前才刚突破而拥有的魂茧, 对于鬼修来说, 拥有魂体相当于在世上塑造了一个真正的“实体”,没有肉身凭依的魂体到了人间只会迎来消散的命运, 只有在冥界才能存活。
冥界的幻境与人间大有不同, 界河形成冥界与人间的天堑鸿沟不仅是为了保证三界运转的平衡,也是在保护那些游荡在冥界的灵魂们, 冥界更像是一个意识空间,存在于此的魂体只是肉身逝去后留下的精神能量集合。
若修炼出魂茧,相当于这些鬼修拥有了一个可以寄生的实体,这何尝不是一种逆转生死的过程呢?也难怪凤洵一开始给谢翾定下的目标就是让她先修炼至魂茧境。在谢翾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一位鬼修能脱离冥界,所以谁也想不到她的魂茧竟然能带到人间。
总之,谢翾通过这枚魂茧竟然还能吸收人间的灵气继续修炼,只可惜冥界与人间的能量完全不同,她魂茧内原本积蓄的鬼雾能量空空,刚吸收的一点灵气也全疗伤去了,她现在等于只有魂茧境的内府框架,并无丰沛的修为储存,若要填满魂茧内部浩瀚的空间,可能还要修炼上几十年上百年。
不过这点吸收的灵气已足够谢翾疗伤了,凡人的躯体构造简单,所需要的修复能量也不多,她在原地打坐入定,只片刻时间身上的伤就已尽数愈合。
而且她还发现自己离开冥界之前携带的一些东西因为储存在魂茧内的缘故,也都被带到了人间,不过是一些原本就属于凡间的小玩意——凤洵烧给她的,还有那件凤洵赠给她的衣裳。
谢翾先从自己的魂茧内取出一枚小小的胭脂盒,这件已经在凡间被烧作飞灰的东西在离开魂茧的一瞬间就马上消散,谢翾一愣,只思忖着凤洵送给她的东西应该不会这样,她现在身上的衣服太破,有些影响行动了。
于是她将凤洵尾羽化作的衣裳取了出来,那黑色的、泛着淡淡七彩流光的裙摆脱离魂茧的时候竟然开始慢慢溃散,破碎绚烂的光在谢翾掌上绽放。
她很快将手掌合拢把凤洵的衣服收回魂茧,动作竟显得有些慌,谢翾顺带努力吸收周围灵气来修补消散的部分,但裙摆处还是有了破损,像被烈火燃烧过。
看来,冥界的东西都带不回凡间,只有自己再次给予这些东西能量它们才能化作实体,谢翾将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裳拽了拽。
她苏醒的时候还是夜晚,此时已快到黎明,天际泛起淡淡金光,谢翾从自己栖身的山洞走出,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已经僵硬的尸体,这些尸体穿着的衣裳明显来自两股不同的势力,衣饰更有东南特色的尸体是护送独孤宣入京的侍从,而另一批尸体穿着灰色描暗金的统一制式衣裳,他们应该是护送正巧与独孤宣同行的那个……傻子?
想来傻子身份尊贵,谢翾只四下查看了一下周围便知晓了自己的处境。
她回到自己苏醒的地方,在她的身边还头朝下躺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谢翾对尸体不感兴趣,醒来之后也从没注意过它。
谢翾想要确认傻子的身份,便回来将他的身子翻了过来,这傻子的面庞□□涸发黑的血与泥污糊着,看不清模样,但谢翾发现他的身体是柔软的,看起来与自己原本肉身将死未死的情况一样。
这个身体也受了金红色光芒的庇护?谢翾上下摸索了一下尸体的全身,没能发现尚未消散的金红光芒,却找出一些能证明这傻子身份的证据。
首先,他身上有一枚与楚逢雪那枚一模一样的凤形令牌,这是皇族身份的象征,其次,他身上还藏着一个锦盒,内里装了一枚只有小姑娘才会戴的蝴蝶簪,这蝴蝶簪给大姑娘戴太幼稚,想来是这傻子心智还不成熟,只将自己送礼的对象当成了小姑娘,才小心翼翼藏着这么一枚蝴蝶簪。
谢翾将令牌按在傻子的心口——这里还有心跳,她不确定这傻子会不会像楚逢雪一样只是去冥界走了一遭。
她感觉有些渴,便感应着水源的方向来到河边,捧着清澈的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藉着即将破晓的淡淡光芒,她看到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她用独孤宣的肉身来到人间,她应该是独孤宣的模样才对,但由于她的魂茧与身体融合,她显出了自己原本的——属于谢翾的脸。
肉身样貌发生的变化已不可逆转,谢翾想她跟着独孤宣的所有侍从都死了,到时候去了京城,也无人知晓一位异国公主的模样,她安心接受了现状,直接靠在河边的树荫下休息,她在等待日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凡间的日出。
——
凤洵醒来的时候,他确信自己全身上下已被人摸过一遍了,一个锦盒被塞回他的怀里,而他的心口处放着一枚凤形令牌。
他将之拎了起来,淡淡的视线扫过这枚令牌,而后才将它拢在掌心收回了怀里。
原本糊在他面上的血污已干涸,现在有些干透变得坚硬的碎块落下——因为他的面庞正在发生着变化,他的本体能量太强,一来到人间就开始影响这个肉身。
凤洵起身,他抬手在自己面前召唤了一枚水镜,又有凭空出现的水流将他的面庞清洗干净,在镜子里出现一张与他冥界摘下面具后一模一样的脸。
他安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却听见从远处而来的脚步声。
此时天光破晓不久,谢翾看到金色的光芒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她在树荫下试探性地伸出手,这一回她真真切切触摸到了阳光却没被它伤害。
她怅然起身,打算回到原来的地方等待过来搜查的救兵。
不久,她来到自己醒来的山洞不远处,离了密林,周围光芒更盛,她藏在阴影里,有些踌躇没有迈出脚步。
恍然间抬头时,她看到山洞前站起了一个身影,在清晨的熹微阳光下,她看到高大的身影与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凤洵……”谢翾朝着那方向唤了一声,心道怎么他也追到凡间来了?
即便如此抱怨着他的穷追不舍,谢翾还是快步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但今日的阳光太盛,她被那耀目的光恍了神。
凤洵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很快随着自己心意的变化开始伪装改变——谢翾已经看到了他大体的模样了,他不能变太多。谢翾熟悉的桃花眼转变轮廓,变为线条优美的凤眼,她抚摸过的笔挺鼻梁也变化些许,而她曾经亲吻过的薄唇也变厚些许……总之,谢翾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改变,虽然变化不大,但足以令她认不出来。
所以,但谢翾眯起眼适应阳光后,她只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站在了山洞前,仿佛她方才看到的凤洵只是她的错觉,她歪头仔细打量他——她只见过凤洵的下半张脸,此人的下半张脸轮廓与凤洵有些相似,所以认错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谢翾想,是那个昏迷的傻子醒过来了,他方才的脸那么脏,没想到在那血污之下藏着这样的一张脸。
她还在想着护着两人身体的金红色光芒,便走上前来盯着刚苏醒过来的傻子。
“你——”她的嘴角扯起一抹灿烂的笑容,这是她伪装的象征,她问,“你也是被那道光芒护着才没死的吗?”
谢翾想起自己用审判之力看过独孤宣的一生,虽然画面模糊,但她也知道独孤宣对这位被他人嫌弃的傻子还算不错,所以很快进入了角色。
凤洵盯着她点头,他倒不擅长伪装。
谢翾觉得他的眼神很是熟悉,是藏在眼睛里的光很像凤洵,但那双眸的形状却与他完全不一样。
她眯起眼继续打量他:“光是从哪里来的?”
“家族传下来的宝物。”凤洵抬起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这掌心里曾经躺着一枚璀璨的凤凰羽毛。
“宝物?”谢翾疑惑,“什么样的宝物?”
她觉得傻子好哄,便直接问了问题。
“羽毛。”凤洵答,他没和谢翾多说话,怕被她看出来自己的真实身份。
谢翾发现他逻辑清晰,眼神也清澈,不太像傻子,于是她问:“你不傻吗?”
凤洵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曾经被山石重重砸下,血流了满脸,这也是他的致命伤。
傻子被砸了一下脑袋就不傻了,这也不是没有先例,谢翾没想到对方还能活,只想着自己到时候要杀的皇族中人又要多一个。
她将自己腰间挂着的水壶取了下来,递给他,在独孤宣的记忆里寻找傻子的名字。
就像是某种刻意制造的巧合,他的名字念起来与凤洵也只差了一个字。
“景寻。”谢翾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
“独孤姑娘以前唤我小寻的。”凤洵很快道,他板着脸在装一位刚恢复清明不久的傻子,眼中那迷茫的情态与不久之前在他面前跪下的景寻一模一样——他学得倒是很快。
不过什么小寻不小寻这句话是他编的,他只是不想让谢翾对着他唤不属于他的名字,小寻,就这么唤他,听起来也像在叫他真正的名字。
若是可以,他倒是挺愿意谢翾叫他小洵的。
谢翾愣了一下,审判之力浏览的独孤宣记忆只提取了关键信息,称呼这种细节她根本没有印象。
不过他说是就是吧,免得露馅了。
于是她的眼眸弯起,对凤洵露出了第一个他眼中所见的、完完全全是对着他的微笑。
“小寻,这样可以吗?”她的声音轻柔,语气含着甜蜜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