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实在出乎意料, 无论是梦里还是睡我,惊得酆理差点踩空台阶。
路过的志愿者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身份, 还想关心关心。
酆理摇头, 插空裤兜的手出卖了她此刻的慌乱和多年后依然被陈糯撩拨的紊乱心跳。
只是去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从直来直往学会了遮遮掩掩, 也听从褚春晓的建议,抽取了迂回的部分。
“这是你会说的话吗?”
“还梦里。”
她的声音还有或多或少的调笑,陈糯下意识对比, 依然觉得酆理变化太多, 如果皮囊只是时间催化的成熟,此刻的反应更像是面目全非。
以前酆理只会不要脸地追问细节, 问怎么梦的,睡了多久等等会让陈糯烦躁又羞耻地深入拆解。
陈糯深吸一口气,没意识到自己攥起了拳头。
她的经纪人从外边进来, 脚步很轻,瞥见这一幕也很意外。
她和陈糯认识多年, 上一个同事交接, 说邱蜜好带也不好带。
陈糯在工作上完全不需要操心。
更不存在什么工作以外,生活也是这样, 没有工作完全不用出土。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扔块石头进去都不知道咕咚在什么深度, 这样反而不好掌控, 总给人一种她之后会憋个大的感觉。
在苍城音乐节之前,经纪人也不知道她的固定和弦纪念的到底是什么。
无论是公司团建还是商业应酬,或者工作结束后的聚餐, 陈糯都是沉默的那一个人,很难数落, 如果崔蔓在,气氛会好一些。
她们所处的工作环境对有个性的人还算包容,这也是一种特点。
陈糯的不好接近不仅是外表,她骨子里拒人千里,也难怪很多人认为崔蔓和她有点什么。
这句想你经纪人没有听到,也能通过陈糯的神情分辨和之前不同。
工作告一段落,陈糯还站在工作间。
这里的设备和从前她在扬草租的完全不同,十多年过去,生活天翻地覆,却少了酆理。
她的失落变成下意识的咄咄逼人,语气近乎冒烟:“你有什么资格提以前?”
说完陈糯就后悔了, “我……”
酆理倒是不介意,小声都宛如「我就知道」,转移了话题:“说说工作吧,你那边同意了?”
陈糯:“当然同意。”
她声音低了几分,“我这里还有个节目要录……”
她能从酆理的电话那头听到车的声音,风声、广播声,酆理明显在室外,以为陈糯还有事要忙,嗯了一声:“那你忙吧。”
“不是!”
陈糯提高了音量,那边的人失笑:“那是什么?”
闻月桂还没有走,恨不得凑近酆理听点八卦,被酆理挥开还要贴上来,明明少了一条腿却比谁还要蹦跶:“让我听听这么了,是什么不能听的深夜话题吗?”
酆理被她逗笑:“快走吧你!”
她说这四个字都比和陈糯说话轻快,陈糯气得咬了咬后槽牙,“你在和谁说话?”
酆理:“嗯?”
她推开闻月桂,又蹦下看台的台阶,闻月桂在上面破口大骂:“你厉害,不知道谁当年也差点要截肢!”
周围的工作人员不乏第一次参加俱乐部的联赛,没见过教练这么和大老板说话的,另一个解释了一句:“她们关系很好,生死之交。”
“都参加过同一场比赛。”
陈糯默不作声地听着,仿佛从这样的背景能听出酆理在她生命里缺失的那段过去。
酆理声音轻快,似乎还对那人挥了挥手:“这点高度问题不大,你再升级升级你那家伙。”
关系好到完全不是普通的程度才可以说这样的话吧?
陈糯的火气混着酸气,她强压下去,问:“那又是你的谁?”
酆理:“俱乐部的教练,之前一起参加过比赛。”
就算酆理这么解释了,陈糯依然不知道。
你和俱乐部的谁都这么好吗?
参加的是什么比赛,能看到录像吗?
你到底……
哪怕酆理和陈糯说过她忘了又想起,依然有一种过于轻拿轻放的感觉。
以前酆理在超市搬货被刮了一下回来都要找陈糯诉苦,一道还没指甲盖的口子都能成为她压榨陈糯的理由,惹得陈糯心烦意乱,晚上去驻唱还差点弹错音,心里全是对酆理的辱骂。
这些过去当时并不值得回味,分别的数年里陈糯总是无意识想起,宛如电影拉片那样反复回味。
她天生情绪稳定,对爱迟钝又麻木,或许猫猫狗狗在爱人这方面都比她无师自通。也总是忽略细节,多年后才给当年自己下定义。
擅长躲避,也不会细想,明明做的是音乐,也写过爱,却浮于表面,总是忽略酆理的索求。
崔曼和陈糯也不是经常见面,难得见一次也是工作结束收工,都有别人在。
只有她们的场合更是屈指可数,要么是陈糯喝多了崔曼送她回去,副业做白事的崔蔓身上江湖气很重,酒量也是一场场白事累积下来的。
陈糯某天问过她:我和酆理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很混账?
开车的人歌单全是民乐,学生时代就吹拉弹唱全能,外形也不差,按理说不缺人爱,崔蔓却总是孤身一人。
“要我说实话吗?”
陈糯也不怎么和崔蔓提酆理.
她从小擅长把事藏在心里,要她热烈实在太难,坦诚一会似乎都会咬掉她的一块肉。
当时是个夏天,她们在某个二线城市结束活动,凌晨两三点,路上还有摩托车队伍开过。
陈糯的想念和路过的轰鸣声溢出,点头嗯了一声。
崔蔓也不客气:“感觉你们没谈过。”
陈糯好半天没说话,似乎要笑话这句话需要花很长的时间。
一首歌随机到下一首,开场是震天的唢呐,陈糯低着头问:“为什么这么说?”
崔蔓比陈糯开直播开得勤快,经常直播连线粉丝,最后不是粉丝的也来连线,认为崔蔓比一般的情感博主还到位。
当事人一次恋爱不谈,目睹的恋爱都撕心裂肺,唉了一声:“就你们家那糟糕的环境,能谈出什么。”
崔蔓:“你对酆理说过喜欢吗?”
很多人眼里的酆理外向,崔蔓倒是清楚酆理再无坚不摧,也不是石头做的。
陈糯更像个缺心眼,拧巴过头,全靠酆理输出,但是没有反馈的感情哪里能长久。
“就算江阿姨没有出事,你们分开也是迟早的事。”
崔蔓斩钉截铁,陈糯又问为什么,崔蔓却不说了。
很多时候陈糯觉得崔蔓站的上帝视角,仿佛能窥见她和酆理的所有心理活动,另一方面她又嫉妒崔蔓。
对方和酆理无话不说。
高中陈糯成为邱蜜,这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上下课宛如连体婴儿,不知道的以为崔蔓也是练体育的。
酆理对音乐一窍不通,却在偶尔给陈糯点评的时候蹦出几句专业术语,说是崔蔓那里学的。
为什么我和酆理就无法拥有这样的时光呢?
陈糯越想呼吸越急促,经纪人出去让人更新她的新行程。
没有助理的歌手如果要按照这样的日程走,必然忙不过,经纪人打算找个临时助理给她。
酆理以为陈糯把电话挂了,却没想到还在通话中。
她问:“还有事吗?”
周围都没人了,陈糯喊了一声酆理的名字。
酆理的回应和风一起,好远好远。
她从前明明离自己很近很近的。
陈糯:“我接了一个综艺。”
酆理嗯了一声:“然后呢?”
陈糯:“和扬草电视台合作的项目,你要不要参加?”
以前的酆理不需要陈糯绞尽脑汁暗示,这会陈糯放慢了语速:“你不是要办摩托车比赛吗?正好算宣传。”
酆理半天没有回答,陈糯没有喊她了,“不要就算了。”
“我会考虑的。”
不远处有人朝酆理招手,她打算在扬草筹备摩托车比赛也是庆敏戈的遗愿之一,对方一去也有三年,酆理也该回去看看了。
陈糯:“具体的……”
酆理:“扬草电视台是吧?工作人员和我说最近正在接洽呢。”
陈糯这才想起酆理现在并不需要她多说什么。
俱乐部老板财大气粗,也不是从前总是需要算这个算那个的超市小老板。
她哦了一声,知道这通电话到头了,又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兑现承诺?”
酆理没有逃避,笑说:“很遗憾,我们分手很久了。”
“邱蜜,我没有对不起你了,不是吗?”
陈糯:“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彻底分开了?”
酆理:“我们已经彻底分开了。”
苍城在最南边,陈糯因为工作定居在最北边,她们当年开启新生活的亭台夹在中间。
陈糯:“我不同意。”
酆理的声音和风声混合,却不含糊:“我该交代的也对你交代了。”
她不说我不属于你,反而提起年少时深夜的邀约。
三年前她回国参加庆敏戈葬礼的时候邓弦问她:你觉得她快乐吗?
这两个人的感情横亘着第三个人。
那个人死得太早,邓弦来得太迟,却拥有了庆敏戈的余生。
酆理点头:我在环岛活下来了,这不是她希望的吗。
酆理一个人承载三个人的愿望,除却她自己,也有庆敏戈和带她走上这条路的故人遗志。
邓弦从前很爱开玩笑,黏着酆理却气不到庆敏戈,最后自己气得狂喝酒。
她无处可去,继承了对方留给她的天光云影,也性情大变。
她们明明在医院都算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活出了风烛残年的落寞。
邓弦点头:那你和邱蜜又是怎样?
酆理失去音讯后陈糯也找过邓弦,当年在扬草的一群人都被她追问过,邓弦演得很好,也有庆敏戈的要求。
酆理第一次环岛失败,重伤差点死去,忘了大部分从前,还记得自己要开车。
第二次虽然环岛成功,也加重了旧伤,荣誉背后伤痕累累。
邓弦不懂这些,她只觉得这样的运动残忍无比,车轮碾过峭壁,另一边是无边的大海。
能征服这样赛道的人,怎么不算残忍呢?
但酆理是加工过的残忍,她忘了那段过去,重拾后像把自己的感情陈列出来,并不深陷其中。
我和邱蜜。
酆理低头,庆敏戈的遗照是很多年她博客的照片,黑白也不影响她年轻时候的秀美。
对方也这么问过酆理。
酆理低头给庆敏戈烧定做的纸扎麻将,说:“她不爱我。”
邓弦哦了一声,这一瞬间有几分从前的泼:“她这人不就这样,像你以前喜欢的陈糯。”
“捂不热的。”
酆理:“我觉得还不够。”
她的疲惫太明显了,邓弦拍了拍她的肩:“那换个人呗。”
酆理又摇头:“不甘心。”
她和陈糯的纠葛三言两语无法言说,旁观的人经历过生离死别,更在意瞬间的喜乐,对酆理说:“你至少要和在一起开心的人在一起吧?”
“庆姐选择我,也是因为和我一起开心。”
酆理不敢苟同:“不知道谁介意她死去的前任。”
邓弦嗤了一声:“那我还觉得邱蜜介意你暗恋的陈糯呢。”
酆理笑而不语。
又是一年十月,晴空万里,这是最适合比赛的月份。
酆理问电话那头情绪通过呼吸反应的陈糯——
“当年我要是不找你,你就不会死。”
“江梅花的亲生女儿死了,或许不会和老李结婚。”
“我还是酆理,你还是陈糯,我们……”
陈糯:“那都过去了。”
“酆理。”
陈糯当然听得出酆理言语里的痛苦,这个人的七年并不完全顺遂,现在或许也只是表面风光。
陈糯以前看到喜欢一个人会痛那人所痛向来嗤之以鼻。
酆理从前耿耿于怀的陈糯喜欢一起长大的对门邻居,也不过是陈糯让自己看上去比较正常的策略。
她明显更在意好朋友,可惜也因为死后穿成邱蜜一切都变了。
如果是七年前的陈糯,这个时候会和酆理大吵一架。
旧账翻了又翻,因果也要像数牙膏毛那样细致,但她没有。
“不抓住现在,怎么谈以后?”
陈糯深吸一口气:“酆理,是你说的。”
“你休想找除我以外的人共度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