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阙静静望向她, 喉间伤口撕裂出血,他诉不出想说之语,即便他能开口说话, 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这些人都不是他杀的,说他被轩辕儆灌成了一个傀儡, 所?行皆不可控么。
她怎会信。
四处散落地尸体渐渐腾起死气?, 整个轩辕坛几乎黑沉如炼狱,隔着距离,少?年妖瞳因她而渐渐退去血红, 显出黑沉沉的颓然。
轰隆——
惊雷劈下,暴雨而至。
地面血河阴湿鞋履,菩兰悠深吸一口气?, 拾阶而上, 任由雨水自?脸颊滑落, 刺痛双眼。
远处山峦在他背后, 沉甸甸几乎压弯少?年脊梁, 而今只是与他对视,菩兰悠便觉得?心扉之间空洞疼痛。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人, 他的身后从来没有旁人。所?以?他将自?己送走,选择独自?面对未知的所?有。
这个傻子。
高台之上,贺兰阙便这样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
他握紧手掌,几乎不敢与菩兰悠对视。
将她送回太阿山,是他此生做过最艰难的决定。
他不是没想过让她留下来, 可想到她若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 那几乎比断他筋骨还要让他心痛。
走了也好,
他曾记得?在栖霞镇时,菩兰悠曾安抚那对母女, 让他们?期望来生。
贺兰阙想,他留于轩辕坛,必定身死魂灭,无来生可言。
可心尖也曾映出祈盼。
祈盼与她,能有来生。
……
菩兰悠终于在他身前站定,离得?更近,她才发?觉贺兰阙身上有多少?伤。
他身体被雨水冲刷半晌,流淌下来的却依旧是绯色血水。
少?年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此刻垂下望着她,雨滴沾湿他睫羽,随他垂首的动作而落进眼中,带上一层濛濛水意。
水与泪彻底分不清。
菩兰悠闭了闭眼,心肺的痛几乎让她保持不住嗓音的平稳,她缓缓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今日我着白衣而来,是为?看你生死。”
贺兰阙呼吸滞停,他神色晦黯,静静等她后话。
“你若死,此身白衣,便是为?你服丧。”
“你若生。”她轻轻勾起个笑,一如骷髅洞那夜,抬手轻抚他眉心:“我来带你走。”
雨越来越大,砸在地面上晕成一片片水塘,漫无边际的漆静之下,世间唯余她一人声?音。
她说,你若死,我为?你服丧,你若生,我带你走。
贺兰阙压抑自?己的呼吸,见菩兰悠自?怀中拿出自?己还给她的发?带,轻轻道:“你这人真没礼貌,用了人家东西,也不当面还吗?”
她攥紧发?带,而后在少?年近乎崩溃地目光里,向前一步,如往昔般将发?带覆在他额上:
“这个蛇纹,以?后只给我看,好不好?”动作轻柔地在他脑后系上结扣,菩兰悠才缓缓抚上他的脸。
掌心肌肤冰冷地让她心颤。
她问:“贺兰阙,你疼不疼?”
在将我送走,独自?面对这一切时,你疼不疼?
方才将法刃置于一旁,让我杀了你时,你疼不疼?
贺兰阙怔怔看着她,几乎在确定眼前之人是否真实?。
雷鸣之下,风雨斜斜,少?女毫不避讳他满身血污,任由一身白裙打湿,同他一起立在雨中。
也立在他几乎破溃的世界里。
她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唇边却始终挂着笑。
而后她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毫不吝啬地给他了一个拥抱,声?音发?抖:“雨水寒凉,我们?相互取暖吧。”
两具被淋透的身体紧紧相贴,菩兰悠打了个寒战,但怀中之人远比她更冰。
贺兰阙眼中偏执泛起,终于忍不住抬手将人死死扣紧怀里。菩兰悠没有推开,反而伸出双手环住少?年脖颈,轻轻踮脚迎合,贴的更紧。
少?年瘦骨嶙峋,这个拥抱实?在说不上舒服,菩兰悠抚上他肩线,闷闷道:“你好瘦,硌得?我疼。”
她还有力?气?调笑。
贺兰阙张了张嘴,收着的双臂刚想松开,便听菩兰悠在他耳边道:“不过我很喜欢。”
“……”
“你可以?再抱紧一些。”
贺兰阙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菩兰悠放于他背后的手一下下抚过他的后背:“你抱我这样紧,我就当你是愿意见到我来的。”说完,她的手缓缓下滑落至他腰间,而后握住破军。
一瞬后,少?女抽剑而出,退开他怀抱——
剑意凛然,带着破空的力?道掼出,贺兰阙没动,破军与他擦肩而过,‘噗哧’一声刺入他身后傀儡中。
轰地一声?,身后傀儡倒地。
儡丝自傀儡颈上渐退,不消半刻,那具尸体逐渐化成血水,散发?出腥臭味道。
贺兰阙缓缓转身,攥紧的手掌松开。
菩兰悠走上前踢开傀儡收起破军,朝他扬手里的剑,弯了弯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虽然是傀儡做成的。
“是为?了你,你开心么。”
“……”
剑华如水,菩兰悠目光落在少?年唇畔,而后神色一僵。
她终于明白心底那种怪异从何处来……
自?她到轩辕坛至今,贺兰阙未发?一言。
他从来不会拒绝回应自?己。
想到一种可能,菩兰悠回到他身边,缓缓抬手擦去他唇畔血迹,艰涩道:“你……”
贺兰阙眼底漾起波澜,而今见她猜出自?己口不能言,也只是平和地望向她,而后偏头,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似是安抚。
少?年发?丝落在她手心,沾了雨水,冰凉凉的触感?。
他在安慰她。
明明受伤不能言语的人是他自?己,可一如掉入骷髅洞那夜,他总是想第?一时间来安慰她。
菩兰悠眼睛酸涩,几乎快要哭出来。
几日不见……几日不见而已!
“轩辕儆对你做了什么?”她鼻音浓重,手指轻轻触碰过他颈间,倏然一顿:“儡丝?”
少?年垂下眼睫。
他如今体内遍布儡丝,所?行所?动皆不由自?己控制,如今仅是抬手拥抱眼前之人,也让他喉间血腥蔓延。
轩辕坛上大半傀儡和小部分坛中弟子,皆是死在他的手下,杀戮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可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血腥味激的胃下翻涌想吐。
菩兰悠咬唇,与贺兰阙十指相扣,澎湃舒缓的灵力?自?她掌中不由分说地涌进对方身体,速度极快抚平体内撕裂般的痛楚,见她脸色变得?苍白,贺兰阙动了动手。
“别……”他嗓音嘶哑,犹如利铁割过瓷器,发?出刺耳声?响,只一瞬,贺兰阙便瞬间沉默下来。
“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嗓子。”察觉到他的难堪,菩兰悠眨了眨眼,心底涩然:“我带你走。”
她扯住贺兰阙,方才转身,身后便响起轩辕儆阴鸷声?音:
“哦?阿兰如此自?信吗?”
菩兰悠闻声?转身,最顶处的高台之上,轩辕儆一身漆黑长袍,正望向她。
六百年后,他远比现在更加阴鸷深不可测,一切时间线提前,眼前的轩辕儆看着也就不如六百年后沉稳。
菩兰悠持剑,不畏不惧,话里讥讽:“藏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不装了?”
“谁让你突然搅进来呢。”轩辕儆阴测地盯着菩兰悠。
按照他的预期,本是想让贺兰阙多在外蹉跎几百年,等他尝尽苦难,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之后,他再寻他回来。
可一切被菩兰悠打乱。
菩兰悠眉心一皱。
她凝神思索,思及六百年后之事……
贺兰阙血洗轩辕坛,已经提前发?生,原因是因为?她把?贺兰阙带到此处。
重来一遍,竟然是她推动了一切?
可后来四洲随之崩灭,皆是由贺兰阙做出,那时的他身上必定也是遍布儡丝。
真正想要颠覆四洲的,是轩辕儆。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似是看出她疑惑,轩辕儆冷笑一声?:“他是我的儿子,理应为?我所?用。”
菩兰悠敏锐感?觉到,身侧之人因轩辕儆这番话而腾起的杀意。
心下哗然一片,菩兰悠却只觉得?酸涩难忍。
孩子皆是父母骨血,无不用心疼爱,而贺兰阙被父亲拿来当作造业的工具。
菩兰悠轻轻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轩辕儆假模假样道:“跟一个全身被儡丝布满的人呆在一起,阿兰不怕吗?”
贺兰阙因这话抬头,目光落在菩兰悠背影,心脏居于炭火之上,几乎快要破溃流血。
轩辕儆沉沉看着菩兰悠,继续道:“你可知他所?行皆不由自?己控制,脱离我后儡丝反噬……”
“他可能会杀了你。”
贺兰阙身子一僵。
他张了张口,想说若真有那一日,他会在自?己伤害她之前,先杀了自?己,可喉中剧痛让他无法出声?辩驳。
“你灵愈术即将大成,不日便可迈入神域,这世间于你,不过是暂时停留之地,你何苦为?了贺兰阙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你大可——”
“老头。”菩兰悠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他。
“先不说你所?谓的儡丝是否真的难以?去除,毕竟这天下间,还没有几桩我治不好的病症。”
她不屑轻嗤,而后坚定道:“今日既然来救他,我便不会自?己一个人走。”
“我也曾觉得?,修炼成神,是我此生唯一所?求,可如果代价是看着更多人死于你手,那我凭灵愈术成神又如何?见死不救,见危而退,那所?学医术便成了笑话。”
“而若将生灵分为?三六九等,神为?尊,妖为?卑,救人也要看身份,如此种种限制,我看不上,你若喜欢,大可对号入座。”
“还有。”菩兰悠垂目,将少?年紧攥的手掌掰开,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我相信的人,便会全然信任,即便他口不能言,不能解释,但你依然挑拨不了我。”
菩兰悠望向近在咫尺的贺兰阙,话确是对轩辕儆道:“我要救的人,也没有失手的时候。”
她话音坚定,目光如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依赖的力?量。
轩辕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凭你?”
贺兰阙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鲜红,他轻轻扯了扯身前之人的手,见菩兰悠望向他,贺兰阙缓缓摇头。
沉入暗沼之际,得?以?窥见月光,今日能再见她,他已心满意足。
贺兰阙唇边翕动,菩兰悠读出他想说之语。
“为?了我,不值得?。”
“”
静默半晌,菩兰悠捏紧他的手,凑近他小声?说:“你这话,有点?像坊间话本子里,主角经历生死离别时所?说之语。”
“……”
“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贺兰阙静静望着她。
“值不值得?,本就无所?评估。”
菩兰悠牵起唇角:“我行皆随我心,我想如此,所?以?便做了。”
“……”贺兰阙眼底浮起闷涩。
“师父曾说,下山卫道,最忌讳抛弃同伴。”
“同行许久,你救我多次——”
“给个机会吧,贺兰阙。”她眨眨眼,仰面看他:“也让我救你一次?”
贺兰阙长久无言。
菩兰悠话音方歇,自?袖中翻出火红神珠,珠子上散发?着神秘幽红的光芒,她挥手扔向轩辕儆之际,抱紧少?年快速腾空离开原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须臾之间,山门两侧石柱像是被切断一般齐齐向中间倒去,轩辕坛上红光闪耀,轰鸣阵阵。
砰然四散的红色烟雾中,轩辕坛接踵而连的山脉悉数被菩兰悠炸开,淬火四溢之时,她目光落向曾经这片求学之地。
没想到重回六百年前,亲手炸毁轩辕坛的,竟然是她自?己。
而四洲并未随之崩灭,六百年之后的结局,在今日改变。
凌天的烟尘碎石中,轩辕儆急急后退,他迅速吹起短笛催动贺兰阙体内儡丝,想要扳回这一局。
可这次,少?年不再是一个人。
贺兰阙脑中一痛,眼底瞬间弥漫猩红,漫天的金色萤蝶缓缓将贺兰阙围绕,菩兰悠在他自?伤之前握紧他的手:
“忍一忍,没事的。”
还好儡丝种下不久,她尚有办法抽出。
疼痛撕扯之际,少?女口中之语响在贺兰阙耳中——
“对了,方才那些话,并非话本子里的内容。”
“行举随心,是我想来救你。”
“可能是因为?,我心悦你。”
菩兰悠一身白衣,丝毫不介意怀中之人满身血污,带他退离轩辕坛境内,隔绝悲苦肃杀的气?氛,她笑起来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凶?”
“……”
“淬火道的东西。”菩兰悠解释方才扔出的神珠:“当日下山之时,师父给我防身用的。”
她当日与贺兰阙同行下山,师父交给她一颗淬火道神珠,保命之物,威力?自?然不同凡响。
贺兰阙竭力?压下想抬手拥抱她的冲动。
卿道定对菩兰悠虽严苛,但怎么可能不担心她的安危。
这颗淬火珠,应是卿道定让菩兰悠防备自?己,以?备不时之需,可她却为?救自?己而随意用掉。
贺兰阙不知如何开口,风将二人送的更远之际,少?女在他身边道:“你不必多想。”
菩兰悠抱紧怀中之人,轻声?说:“这东西,太阿山上有很多,能用它带你走……”
她笑笑,“是我赚了。”
她说:“毕竟,贺兰阙对我而言,是比淬火珠更珍贵的宝贝呀。”
——
贺兰阙是被痛醒的。
浑身儡丝扯着他经脉皮肉,铺天盖地的疼痛下,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身体,口中溢出丝丝缕缕的气?音。
剧痛再次袭来,他手指几乎扣入床板,在上面留下一层血痕。
轩辕儆未死,儡丝仍在贺兰阙体内。
四下寂静,菩兰悠不在。
贺兰阙忍痛轻哼,喉中不适消退,应是菩兰悠帮他医治过喉咙,然而此刻发?出的声?音仍然称得?上难听。
菩兰悠推门入内之时,见少?年蜷成一团,长发?零乱地铺了满床,连带着素白衣襟都扯开大半,她赶紧放下手中汤碗,几步跑到床边。
“贺兰阙?”她手掌轻柔地落在背脊上,灵力?渐渐抚平痛楚。
贺兰阙缓缓止住颤抖,而后抬眼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只是声?音细若游丝,糅杂少?年压抑的情感?:“你……走吧。”
说完,他忍不住咳了咳,咽下喉中腥甜。
菩兰悠一顿:“你赶我走?”
儡丝未全部抽出,他讲话还是有些倦涩。
“……”贺兰阙沉沉吸一口气?,弓身暗哑道:“你能来寻我,我很高兴。”
“我曾想将你困在我身边,无论?何种卑鄙手段,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他垂下头,话里全是自?厌:“可那日你将我从轩辕坛带走时,对轩辕儆所?诉之语让我明白,你该有更好的生活,和你相比,我为?自?己卑劣的,想要独占你的心理而自?惭形秽。”
他似乎陷入一个怪圈,踽踽不得?出路,半晌后只是低声?说:“我配不上你,也不想用怜悯而让你留下。”他缓缓抬目,神情几近破碎:“大道不得?同行,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
缓了缓,贺兰阙逼着自?己说完:“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他如今给不了菩兰悠什么,身上背负的仇怨太重,他早晚要寻轩辕儆做个了断,这一切都与菩兰悠毫无关系,她原本可以?有更自?在的生活。
贺兰阙更不想眼前之人后悔今日所?做一切,如果有朝一日,菩兰悠思及过往,心觉与他的相遇让她后悔莫及,那于贺兰阙而言是诛心之痛。
究其?根本,是他自?惭形秽,哪里配得?上她。
乃至违心地让她走,已是贺兰阙仅存的理智下说出口之语,贺兰阙生怕多一句话,都会让对方察觉到他卑劣至极的想法。
长久沉寂,眼前之人似乎有些生气?,贺兰阙刚要说话,被她菩兰悠一把?捂住嘴:“你别说了,你说的我都不爱听。”
菩兰悠看向他:“让我说两句。”
“”贺兰阙目光落在她霜雪般明媚的眼中。
菩兰悠缓缓吸了口气?:“你说你自?惭形秽,你自?厌地认为?自?己不够好,可我并不这样觉得?。”
“人各有所?长,我善医术,可也有弱点?,遇到危险时需要你来保护,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比你弱或差,我们?只是在不同方向有自?己的造诣,何来高低之分?”
菩兰悠慨然正色:“在魇境中,很多次你都可以?把?我杀掉,我和太阿山上那些欺负你的人同出一宗,你理应同等仇怨,可你没有。”
“你并未因庄师兄等人对你做过的恶事而迁怒于我,并非我是一个多么好的人,而是你本身就很好。”
“你说大道不同路,我不这样想,你都未同我一起走多远,怎知我们?不同路?”
她一句接一句地否定他的自?伤之语,口中琢磨他最后一句:“还有你说的,你想要独占我的心思……”
少?年缓缓捏紧手下锦被。
菩兰悠认真望向他眼睛里:“我对你亦有同样的心思。”
贺兰阙豁然抬头。
顶着那道灼人目光,菩兰悠没什么停顿地说完:“我心悦你,我在轩辕坛说过的,你忘了?”
她温声?抚平他情绪,似在一片黑稠暗海之上,洒下的揉碎月光。
“并不是因为?可怜你,仅仅因为?你就是你,曾经我也以?为?,一个灭世的坏人,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从小便心怀龃龉,天生恶骨。”
“是你让我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若要明晰原由,要用心去看。”
菩兰悠缓缓抬手,用丝绢拭净他额上的汗,“你过去的故事,我一知半解,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而后她又笑起来,带着几乎让少?年溃然的温柔道:“不急,你可以?一天说一点?,一年说一些我们?有很久很久的时间。”
心中盘虬枯木被她层层打开,炽热的一双手捧起他冰冷的心脏,贺兰阙理智摇摇欲坠。
她说,她心悦自?己。
她说前路可以?同行。
一片荒芜的焦土之上,有她温柔声?音传来。
“再说。”菩兰悠凑近贺兰阙,盯着他颤抖的睫毛,嗓音含笑道:“我若真走了,你舍得?么?”
贺兰阙死死咬唇,不能答话。
“好啦。”菩兰悠抬手揉揉少?年长发?,双手撑着床沿,又凑近些看他:“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既然如此,何必让自?己说些违心的话?”
“人生悲苦已足够多,不该因无端的误会而浪费时间,相知不易,相守相伴更难,何必要推开让你快乐的人?”
她坦然的让他不知如何应对,漫溢的欣喜之下,又惶然生出无措来。
“我怕你会后悔。”贺兰阙垂眼,手心捏住的被子蹂躏到变形。
母亲的惨死,父亲的冷血,神与妖的下场赫然在目,恰如此刻他与菩兰悠。
如果所?有一切记忆未曾想起,他还能固执地将人留在身边。
可明晃晃的前车之鉴血一般印在他脑海里。
他想独占她。
但更想她永远快乐明媚。
“为?什么会后悔?”菩兰悠叹了口气?,“阿阙,我心悦你,并不是玩笑话,我也深知此话的意义,我享受你的保护,也想承担你的痛苦,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对么?”
贺兰阙呼吸窒恸,半晌无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在猜出他身上所?背负的脏污后,仍然笑意盈盈地接纳,仿佛那些他曾经过往皆如指尖流沙,过去便过去,丝毫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也许,他可以?讲给她听……?
贺兰阙神色晦暗,菩兰悠耐心地看着他。
几息后,听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低声?道:“轩辕儆……的确是我的父亲。”
雾霭逐渐拨开,眼前之人尝试地像她袒露出柔软肠肺,轻轻地将自?己奉上。
菩兰悠双眼睁大:“他在轩辕坛也说了,我确实?很难相信。”
大妖的孩子,的确称得?上可耻的血脉,贺兰阙僵了僵,便听少?女又道:“你生的这样好看,他是你的父亲,却面目可憎,又这样坏。”
她捧起少?年的脸认真打量:“看来你更像你的母亲?”
被迫抬头跟她对视的贺兰阙:“……”
奇怪的,那些似乎难以?启齿的过往被她这么一打岔,仿佛就显得?那么不重要了。
贺兰阙轻缓了口气?,无意识地用脸颊蹭她手掌,而后低声?道:“他一开始……是我母亲的师兄。”
菩兰悠睁大眼。
她没听错吧?同门之谊,少?年夫妻,他父母的结局这样惨烈……
怪不得?他对自?己的感?情总是逃避又贪恋。
他是怕重蹈覆辙。
菩兰悠压下眼底涩意,没有出声?打断他。
“求神之路百般困苦,我母亲心存善念,不以?成神为?目标,她只想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帮助更多的人,然而轩辕儆却不是。”
恶兽蛰伏许久,终究亮出爪牙。
“修炼不易,轩辕儆发?现若吸食活人欲望与恶念,所?增功法是正常修仙速度的十倍,这样的成就让他逐渐走火入魔,最终堕妖,而当时我的母亲,刚刚发?现自?己有身孕不久。”
“自?那后,他们?相看两厌,很少?再见面。”
情谊脆如薄冰,劝说无用,草木神的神力?根本杀不了已经堕妖的轩辕儆。
几乎是绝境之地。
“一开始,轩辕儆对我并不搭理,他沉迷于操控傀儡的快感?,我母亲便带我远离仙宗,另寻住所?,平安的过了几年。”
那几乎是他此生最平静的一段时光。
“直到有一日,轩辕儆知晓神妖之体不死不灭,是最好的傀儡容器,也怕我留在母亲身边,日后寻出对付他的办法,对他生出更大的威胁。”
“他找到我的母亲,想要带我走。”贺兰阙目光空洞。
“我的母亲因我而死。”贺兰阙垂眸,艰难道:“她知晓我体内存有妖力?,易被轩辕儆控制,而抽出妖力?的办法,是用神器。”
可彼时神族存世之数甚少?,天下间能有此作用的神器更是屈指可数,她别无可选。
除了她自?己。
回忆污垢,贺兰阙声?音沉郁:“她决定以?己身献祭,抽出体内神魄,而后封我记忆,等待我长大后封印解除,想起这一切时,再去寻找她为?我留存的那缕神魄。”
“也正因为?抽出神魄,她不敌轩辕儆,逃脱不开,被剜心而死。”
这世间唯一有能力?可抵抗轩辕儆的,便是贺兰阙。
她期望终有一日,她的孩子可以?求仁得?仁,心澄明澈,完成她未尽之事。
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后的奉献。
话落,一室寂静。
菩兰悠几乎颤抖着把?人抱进怀里,半晌无言。
“是不是很恶心?”贺兰阙闭眼,低声?道。
他在发?抖。
菩兰悠收紧怀抱,哽咽道:“才没有呢。”
出生非贺兰阙能选,而他的母亲因不敌轩辕儆,只能用这种办法寄希望于贺兰阙身上,无论?从谁的角度看,都是一场悲剧。
“所?以?骷髅洞那夜,你便想起了一切,你送我离开,打算自?己去寻母亲留给你的神魄?”
“嗯。”贺兰阙揽着她的腰:“怕么。”
“怕。”
“我要是没来找你,你就要一个人去承受这些?”她将脸埋在少?年怀里,瓮声?瓮气?道:“我怕得?要死,还好我来了。”
那六百年后的他自?爆己身,想来是没有拿到他母亲的神魄。
饱经离乱的他,想必已经恢复了记忆,是为?什么没拿到神魄呢?
室内温暖,连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带上金光,贺兰阙眉眼疏平,抱紧怀中之人。
“谢谢你。”他轻声?道。
前路艰苦,混沌中,让他得?窥曙光
又抱了半晌,感?觉到贺兰阙不再发?抖,菩兰悠才问他:“可要沐浴?”
贺兰阙缓缓摇头,神情疲惫又茫然。
那些积压在他心里无法所?诉之事,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他毫无保留地讲给心悦之人听。
她不惧怕,不厌恶,还说以?后的路她会陪自?己一起走。
他尚未从那心脏几乎快要跳出的忐忑中回神,便又听到菩兰悠问他是否要沐浴。
她好像总是这样,将他引以?为?耻的苦难轻轻放下,而后平常对待他。
“……不用。”他如今没力?气?,连抬手都觉得?吃力?,此刻撑在床边靠着,已经是他的极限。
菩兰悠点?点?头,“那等你好些也不迟。”
她将床边的药碗拿过来,碰了碰少?年的唇,“喝药吧,说了那么多话,润润嗓子。”
“……”
好一个润嗓子。
翻涌的情绪火焰般被她扑灭,嘶啦啦的余音还在,他方才鼓足勇气?违心地赶她走,菩兰悠不但没有讽他不知好歹,反而,反而还……
贺兰阙抿唇无声?接过,而后仰头服下,哑声?道:“好苦……”他皱着眉,唇边却挂着依恋的笑,贪念地看着她。
“……”菩兰悠挠挠头:“抱歉。”
见少?年苍白唇边挂着药汁,菩兰悠下意识抬手轻捻,待意识到自?己动作后——
她与贺兰阙对视。
而后在他惊愕的视线里,沾了药汁的手指放入口中,舌尖卷下那股涩意,
她倒要尝尝看,真有那么苦?
贺兰阙:“……”
“是很苦。”她几乎瞬间龇牙咧嘴。
贺兰阙复杂地看着她:“你……”
“这次出来的急,忘了带糖。不过我知道另一个祛苦的办法。”菩兰悠盯着他苍白的唇,徐徐诱哄般道。
贺兰阙果然望向她:“什么?”
少?女呼了口气?:“你先闭眼。”
贺兰阙动作一顿,他心底腾起一个想法——
而后很听话地合上眼帘。
眼前之人似乎气?息乱了一拍,贺兰阙也随之屏气?——
瞬息过后,
那抹柔软触感?贴在他干裂的唇上。
贺兰阙浑身一僵,自?脑中炸开的火焰一路烧到全身,连儡丝未尽的痛意都淡了些。
少?女动作生疏地辗转于他唇上,见他并未躲开,她似乎笑了一声?,而后鼓起勇气?,伸出舌尖试探地舔舐。
苦意里散发?出甜,菩兰悠一手撑住床沿,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少?年脖颈,一路上滑,最后落于他脑后,微用力?地将他按向自?己——?!
“嗯……”贺兰阙睁眼,眼前少?女阖着眼,专注而认真地吻他。
轻柔的,珍视的一个吻。
随着她放轻动作辗转来到脸颊,贺兰阙后知后觉地张嘴,细微喘了口气?,“你……”
菩兰悠动作一顿,微微睁眼,见他眼眸湿润清澈,微启的唇落她视线里,她好笑开口:“你在邀请我吗?”
贺兰阙:……?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
菩兰悠再次吻上他,未曾有过的亲呢之下,贺兰阙几乎撑不住身子。
她想,这人总是惶惶没有安全感?,她不介意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爱。
菩兰悠顺势将他整个人都压在床头一侧墙上,舌尖勾着他一步步沉溺,少?年脸色绯红,浑身疼痛变淡,只有唇边感?官放大。
她好香。
像是满山遍野开满的春海棠。
贺兰阙缓缓回应,学她用舌尖轻轻探出——
察觉到他动作,菩兰悠却忽然退开身。
“……”
少?女目光盈盈:“甜么。”
“……”未得?逞的动作戛然而止,贺兰阙几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唯有自?而后泛起的热意一路蔓延至脸颊,而后耳中响起少?女略带戏谑的话。
他方才,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主动……
“我感?觉,阿阙很甜。”
未曾被人唤过的名字被人这样轻轻研磨在口中,而后温柔唤出,少?年捏紧身下锦被,未让自?己的轻喘加重。
口中苦涩药味仍在,然而他心中只剩唇畔那份令他颤栗的触觉。
“……甜。”贺兰阙说完这句,仓促垂下眼。
哪怕他几经肆虐,可褪去层层外壳,他与这个年纪的普通少?年并无两样。
未有父母精心呵护,他摸爬滚打地长大,所?学所?想也不过是如何活下去,哪里会有人告诉他如何与女子相处。
可情随心动,有些行为?,似乎不必教。
贺兰阙目光之下,偏执渐深,而后轻声?道:“阿兰,很甜。”
“……”
菩兰悠笑起来。
其?实?她也是害羞的,只是相比于贺兰阙烧的通红的脸,她自?认为?自?己保持的还算风度翩翩。
两颗心更近,她的心软成一片。
“你说,我们?这样。”菩兰悠微微退开身子,仍然离得?很近,含了笑的声?音说,“我们?这样,算不算同甘共苦?”
苦嘛,自?是那碗汤药。
甘——
贺兰阙目光落在她唇上,哑声?说,“我想亲你。”
菩兰悠:“……?”
“可以?么。”他抬头望向菩兰悠。
少?女似乎一愣:“你——”
话未说完,两人身体换了个位置。
贺兰阙揽着她自?床内一滚,菩兰悠怕伤到他,丝毫没有抵抗贺兰阙的动作,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整个人都被少?年压在床内一侧。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
不同于方才菩兰悠的浅尝辄止,少?年几乎莽撞的用舌尖抵开她唇齿,察觉到她的放纵,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她口中寻那一抹甜。
舌与舌相触,酥麻自?心尖泛起,贺兰阙忍不住轻哼一声?,菩兰悠因这动静红了整张脸,微微撑起他身子,“你怎么——”
少?年食髓知味,哪里能让她退开。
他的气?息去而复始,在狭小床榻之上霸道地占满她鼻息之间,菩兰悠混乱之际手上自?他腰间乱摸,一路激起少?年颤栗般颤抖的吟音。
贺兰阙被撩拨的身体滚烫,而后带了些力?道地与菩兰悠十指相扣,总算制住了她乱刮的指尖。
手掌陷入柔软锦被,两人十指相扣,菩兰悠摩挲他手心持刃留下的茧,心软的一塌糊涂。
她启唇迎合他,任由少?年不得?章法地吻。
恍惚中,菩兰悠觉得?自?己像是载舟的浮浪,她想,她愿意做贺兰阙迷途时的归港。
幼年时,他一定很苦吧。
太阿山上终年不化的雪,于山上弟子而言是靓丽风景,可那时的贺兰阙离开父母,未曾成年拥有妖力?之前,他是如何捱过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天?
那白雪红梅之景,是否曾是少?年梦魇。
六百年间,他又是经历多少?磨难困苦,最终变成轩辕儆手中傀儡,成了世人咒骂惧怕的灭世之人。
在此之前,哪怕是一盏灯,一碗粥,他可曾有过片刻温暖?
……
直到数不清第?几次被榨干肺中气?息,菩兰悠手心握紧,贺兰阙才略微抬头。
染了情欲的眼,几乎将她腻在其?中。
菩兰悠从未见他露出如此神色。
白皙如玉的脸温润细腻,眉间含情,唇边被她吸吮出绯红印记,眼底潋潋的水色如同夏夜湖中漾开的阵阵涟漪。
他坦然地让她看到自?己眼底的依恋和喜爱,如同稚子得?到自?己最宝贵的礼物,那样珍重的看着她。
菩兰悠抬起手,将人揽入怀里,贺兰阙居于她之上,身体贴近之时,仍留存了一丝理智,不将重量完全压于她。
反反复复违心地推踞,他终于确定,眼前之人并非玩笑,菩兰悠用这样的方式安抚他,让他相信,方才所?言皆是心甘情愿。
日光西斜,于室内洒下一片碎金光芒,时间静谧到有停滞的错觉,一切美好的像是一场梦。
“好喜欢你。”
半晌,贺兰阙在她耳边轻声?说。
菩兰悠将滚烫的脸埋入他颈窝,眼睫扑簌。
而后她便听到少?年在她耳边轻笑一声?。
“……”
冷静下来,菩兰悠才察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孟浪大胆。
趁着人家身体不好没有力?气?抵抗,竟然做出如此冒昧之事……
可她后悔吗?
菩兰悠在心里摇摇头。
回忆起方才少?年口中苦涩味道,菩兰悠砸吧砸吧嘴,才突然想到:“你身上用了什么香料?好好闻。”
是一种此前从未闻过的味道。
“……”贺兰阙一怔,复而在她耳边低低笑出声?。
菩兰悠:……她是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妖族有个说法。”斟酌半刻,贺兰阙组织措辞,哑着嗓子说:“当你非常喜欢一个人时,就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别人都闻不到,只有你可以?闻到的味道。”
菩兰悠:……
望着她越发?红透得?脸,贺兰阙温声?补充:“还有种说法是,这是彼此之间,最原始的选择。”
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对于妖族来说,的确是最原始的选择。
“……”
菩兰悠已经面红耳赤的快冒烟了。
贺兰阙收臂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兰,我很高兴。”
“你不嫌恶我,还说喜欢我……”他勾起唇角来,带着少?年人的雀跃:“你可以?每天都说一遍吗?”
她缓缓眨眼,感?觉到少?年屏息等她回答,没有一丝犹豫道:“我喜欢你。”
圈着她的手臂渐渐收紧。
她也是第?一次喜欢别人,不明白话本子里为?何总是讲七分喜欢要说成三分。
菩兰悠认为?,她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人,那便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才算对他们?公平。
菩兰悠微笑着说:“你方才说,在妖族中,只有特?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能闻到他身上独特?的味道。”
“那我应该是很喜欢你咯。”
“你方才还说,这是最原始的选择。”
“嗯,可能我们?就是天生一对。”她觉得?自?己讲话太肉麻,然后还是一箩筐似得?全都说出来:“你看我们?名字也很配,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菩兰悠喜欢贺兰阙。”
心跳如擂鼓之际,她在少?年衣襟上蹭了蹭,呼吸透过薄薄的衣料沾上他皮肤,菩兰悠笑着说完:“这件事情,你可以?每天反复确认。”
半晌后,颈间处湿热漫开,菩兰悠话声?一停——
少?年埋首在她肩窝,闷闷嗓音洒在她耳畔:“嗯,知道了。”
远处,蝉鸣几乎连天。
妖族五感?灵锐,贺兰阙闭目时,眼前能浮现远处许多场景。
风吹过翠绿麦田,鱼儿每一次跃出水面的浪花,以?及更远距离外,永夜之地炫彩的极光。
最清晰的,是少?女近在咫尺的含情双眼。
菩兰悠喜欢他。
这一刻,贺兰阙终于相信,神明眷顾了他。
第22章 贺兰阙(22)
菩兰悠施法隐秘了贺兰阙气?息, 让轩辕儆短时?间?内寻不到他们,两人来到太?阿山脚下,一处名为?梵水镇的地方专心给贺兰阙治伤。
是贺兰阙选的地方。
得知这里便是他幼年时?与母亲避隐之处, 菩兰悠讶然?:“原来我们曾离得这样近?”
她衣裙发带皆是按色系搭配,不知从何?时?开始, 菩兰悠发带都不在她头上, 转而变成抹额,天天都被贺兰阙戴着。
随着她衣裙颜色变化,贺兰阙头上的抹额也在变化。
贺兰阙眼底光晕湿润, 低声应她:“嗯。”
梵水镇与太?阿山这样近,可他走了很久的路才遇见她。
此刻正值雨后放晴的傍晚,还未铺洒的日光被云分割成数条细细的金线, 烧红的晚霞挂在天际, 橙红与蔚蓝交映的天空下, 是人间?袅袅腾起的炊烟。
心中暗流冲闸而泄后, 故地重游, 并未有所预期地惶然?郁痛。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
贺兰阙目光落在身边的人身上, 抬手轻轻划了划她的脸:“要逛逛吗?”
“好啊。”菩兰悠答得干脆,自然?地将他的手掌圈住:“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肯定要多了解了解嘛。”
她面?上温柔,眼珠润亮,仿佛这里不是他淬痛之地, 而真的是他有过美好回忆的家乡。
艳烧晚霞最后一丝余晖映在她眉间?, 她漂亮地像是街坊间?焙好的香甜糕点。
未察觉他心中跌宕情绪, 菩兰悠拉着贺兰阙到一处小摊贩前?,那摊主是一个?年长的老婆婆, 小摊上摆着许多用花苞串成的手串。
菩兰悠拿起一串柔白铃兰编成的手链给贺兰阙瞧:“好看欸。”
她眼睛因为?看到漂亮的东西而弯成月牙。
“带花呀,是我们梵水镇的习俗。”老婆婆布满褶皱的脸露出?慈爱的笑:“今生带花,来世?漂亮。”
梵水镇确实有这风雅旧俗,贺兰阙有些印象。
“喜欢哪个??”贺兰阙见她感?兴趣,自觉地掏出?灵石递给那婆婆付账,而后见菩兰悠摇摇手里的花朵手串说:“我要两串。”
他一愣,很乖顺地点头,“还喜欢哪个??”
他老实付钱的样子好乖。
菩兰悠趁那婆婆低头理花之际,迅速凑到贺兰阙身边亲了亲他的脸颊,笑眯眯道:“你挑一个?。”
一人一个?才对嘛。
她动作短促,蜻蜓点水般,还未等涟漪泛起便抽身离开,惹得水塘怔颤,贺兰阙抿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和你一样,要铃兰吧。”他缓声道。
菩兰悠瞅他一眼,唇角带笑:“铃兰好呀——铃兰好呀。”她举起两个?手串,招摇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两个?兰兰,凑成一对。”
她头发炸出?一根呆毛,贺兰阙抬手给她抚平,露出?笑意,心里陷落,犹如高坠后扑进一片柔软的棉花,又轻又软。
……
等离开那卖花小摊,菩兰悠一边给贺兰阙带上手串,一边道:“那婆婆说今生带花,来世?漂亮,可我们家阿阙今生便很好看啦。”
她直白地让贺兰阙不知道怎么接。
淤泥中活得的岁月里,世?人多是厌恶或是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像菩兰悠一样夸他。
他忍受儡丝之痛,菩兰悠要夸他耐力好。
他性?子沉闷不爱与人交道,她非要夸他这是稳重。
便是贺兰阙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那,菩兰悠都要夸一句‘我家阿阙真好看。’
菩兰悠玩起来不管不顾,在不宽的街道上四处乱窜,贺兰阙视线始终跟着她。
又走了一段路,她再?次发现?好玩的东西。
菩兰悠转身朝他招手:“快来看。”
是一碗红豆。
“每颗红豆上都有字。”那老板指向旁边的姻缘树:“挑出?带有自己名字的红豆放入锦囊,挂在这树上,能求姻缘。”
菩兰悠本是想着带着贺兰阙多逛一逛,体验这人间?烟火气?,弥补他小时?候空缺的温馨。但她手拨了拨瓷罐里的红豆,少说也有数百颗。
她摆了摆手:“算啦。”
红豆个?头小,上面?还刻字,想要找出?二人的名字,真的是个?大工程。
见贺兰阙默不作声,菩兰悠以?为?他也不感?兴趣,两个?人又逛了片刻,等菩兰悠吃饱喝足,彻底走的脚酸后,他们才终于在一家客栈落脚。
……
抽丝过程痛苦不堪,菩兰悠担心出?差错,这几日都是与贺兰阙同榻而眠,是以?这次只要了一间?客房。
虽然?他们躺在一起,可贺兰阙并无其他心思,更多时?候他都是不清醒的,有时?被儡丝折磨地意识模糊,他除了喊菩兰悠的名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也好。
实在是这人神志不清醒时?,每一次低哑脆弱地喊‘阿兰’,菩兰悠都会觉得像是有人在她心间吹了一口气?,又痒又涩。
稍作休整后,菩兰悠再?次为?他抽丝解咒,贺兰阙咬紧牙关,即便一身冷汗也没痛哼出?声。
等她收回灵力,窗外已是银月高悬,满室静寂。
菩兰悠靠近他怀里默不作声。
贺兰阙眼尾低垂,整个?人蔫蔫的,抬手抱紧她,目光眷恋地看着少女?眼中情绪。
探寻半晌,他面?上带着薄薄的愉悦:“你心疼我?”
他额上挂着晶莹莹的汗,竭力压下眼底疼痛。
菩兰悠没出?声,而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背。
为?贺兰阙医治半晌,她此刻也腰酸背痛,贺兰阙拉过她的手,用了些力道地给她按摩,少年手掌温度偏低,如一块冷玉,摸着格外舒服。
菩兰悠摩挲他修长指骨,一边小声道:“你打算何?时?去?寻神魄?”
拿到神魄,才能恢复他全部?的力量,有与轩辕儆一战的能力。
“明日。”
母亲将神魄留在旧时?住所,离他们落脚的客栈不远。
“哎,对了。”菩兰悠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躺在贺兰阙腿上,仰面?看他问道:“一直想问你,寻常妖怪的妖丹都是混沌一颗,为?何?你的妖丹是一朵漂亮的小莲花?是因你母亲的缘故?”
晕光烛光下,一切被镀上一层薄薄的纱。
贺兰阙揽紧怀中的人,替她拨开脸上发丝,微微颔首:“是。”
竟真的是这样。
菩兰悠抬手摸了摸少年长发,对方将头凑近她掌心,享受她的抚弄。
“你的妖丹,以?后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菩兰悠想了想又说:“破军也留给你,不过日后,你定要给我寻一把更漂亮的剑。”
她不太?在意什么高阶武器,因为?根本用不到,还不如一把漂亮的剑,挂在腰上当个?饰品。
贺兰阙思索片刻,静静看她:“我怎么样?”
菩兰悠卡壳:“什么?”
“妖族可幻化形貌。”
“阿兰若想要武器,我也可以?为?你幻化出?你想要之物。”
在少女?惊讶的视线中,贺兰阙将她的手放在自己颈间?,沉静道:“我来做阿兰手中最锋利的剑,好不好?”
剑锋所指之处,皆由你来掌握。
掌心下,脆弱的动脉迸出?生命的搏动,菩兰悠几乎在这话里窥见不见烽烟的血腥。
她差点忘了,在彻底袒露心意之前?,贺兰阙一路行来,皆是生死杀伐平戈。
她明白了贺兰阙的意思。
能和灵愈术配合的,从来不是什么天才地宝的原料,而是足够心意相通。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贺兰阙想,他以?己化刃锋,愿意做阿兰手中自保的武器。
菩兰悠心下震动,她在贺兰阙颈上摩挲片刻,而后支起身体在他喉间?落下一吻,感?受对方瞬间?崩紧的身体,她忽而一笑:“阿阙做我手中剑,甚好。”
这把剑沾满戾气?,破祟裁乱毫不留情,那她便做阿阙一个?人的剑鞘,消去?剑锋之上的杀戮与苦怨。
——
天破晓前?,菩兰悠醒来发觉贺兰阙不在身边。
她出?了客栈,没走多远,便看见了贺兰阙的身影。
还未天明的朦胧夜色中,少年坐在卖红豆的摊主面?前?,正认真地在瓷罐内挑挑拣拣什么。
菩兰悠一愣。
他起个?大早,竟是去?找昨夜那个?红豆?
她心中酸酸甜甜,像是咬了一口青梅果,汁水迸溅。
察觉到菩兰悠视线,不远处的少年缓缓抬头和她对视。
街路长而静,偶有几声鸡鸣犬吠,却让一切显得更安谧。
他抬起手,视线落在菩兰悠身上,口型是在说:“找到我们名字了。”
菩兰悠展颜点头。
——
天色大亮时?,二人出?发寻找神魄。
时?隔经年,破败小院被枯叶杂草掩埋,贺兰阙领着菩兰悠从西厢进入,少年面?对院中景象,长久沉默。
菩兰悠与他十指相扣,轻轻攥紧他手掌,他抱以?平缓的笑:“没事。”
过去?太?久,母亲给他的印象早已模糊,贺兰阙合眼感?受四周气?息,半刻后,牵着菩兰悠来到后院。
蜿蜒细窄的石子路被杂草覆盖,走到一座枯井旁的一颗老榕树前?,贺兰阙站定。
“可能需要你的帮忙。”他观察半晌,笑道。
“我?”菩兰悠疑惑:“为?什么?”
贺兰阙道:“母亲希望我有一日能拿回神魄用以?桎梏轩辕儆,可她也担心,若我被轩辕儆所利用,早已心存恶念。”
他神色微顿,看向四周景象:“为?了防止神魄落于那样的我之手,是以?想要拿到神魄,需要打破一道结界。”
他们如今身处结界之外。
贺兰阙抬眼,温声道:“只有我心之所向之人,同时?也心中有我,才可破开结界。”
心存爱意之人,才不至于用神魄来危害世?间?。
人们供奉神明,神者敬畏苍生。
无关地位,这是一种彼此的守望与施予,不容许任何?形式的扭曲亵渎。
“阿兰,我做你手中剑。你可以?尝试一下,能破开结界最好……”贺兰阙顿了顿,不想给她压力,摸了摸她的脸:“若是不行,我们再?寻其他办法。”
贺兰阙静静看她,隐匿眼中情绪。
只有与他真心相对之人,方可破开此间?结界。
或许是有一丝心中不肯承认的畏惧,若菩兰悠拒绝,或她破不开结界,他如何?自处?
自己会放她离开么。
……
菩兰悠闻言却露出?笑来,温声道:“那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希望他有更强的力量,也担心他是否会因为?这力量而危及苍生,在有限的条件下,她已能做到最好。
所以?六百年后的他,没能拿到神魄,那个?世?界的少年终此一生,也未得一心相守之人。
“来吧,我的手中剑。”菩兰悠有些好奇:“你会化成什么样子的剑?”
“随你心动。”贺兰阙望向她:“阿兰所念,便是我之所向。”
菩兰悠心下微动,缓缓垂眼。
贺兰阙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想,少年当如红芒利剑,百经磨砺,锋烟不可挡,自有震天瀚海之力。
孤刃可攀高山,他可做孤刃,亦可做峰岩。
静默未持续多久,片刻后,四溢的风开始呼啸,大地震动,菩兰悠稳定心神,缓缓睁眼——
她面?前?半空中,正漂浮着一把通身赤红的长剑,剑身周围萦绕红金碎彩,透过树影的晨旭打在剑锋上,格外璀璨夺目。
一柄没有剑鞘的利刃。
“这么神奇?”菩兰悠睁大眼睛,伸出?手握住剑柄,剑锋割碎日光,然?而触手冷润,如少年始终温凉的掌心。
一片荒芜泥泞中,白衣少女?手持赤红长剑,眉眼清澈。
藏于此处的神魄感?知他们气?息,满地枯叶飞卷,老榕树摇晃着繁茂的枝叶,发出?簌簌声音,似是无声回应。
菩兰悠抬起手臂,灵力灌动长剑,剑尖对准枯井位置,随她心中默念,长剑陡然?刺出?——
天光乍破,结界应声而碎。
菩兰悠紧闭双眼,任由一种无形力道将她拉扯,她脚步不稳地向前?栽倒,而后被人接住。
风停云散。
四周重归稳定,菩兰悠睁眼,贺兰阙松开扶着她的手垂目看她,唇边笑意变深:“你做到了。”
他心里喜悦满溢,眼前?之人破开结界,说明她对自己情出?自真心,少年眼底清润,克制半晌,还是忍不住伸手把人拢进怀里。
他很开心。
菩兰悠察觉到贺兰阙心中所想,她弯了弯眼睛,戳他后腰:“怎么?我说的喜欢你不信?现?在你母亲盖戳确认,你终于安心了?”
他眷恋地不撒手。
菩兰悠拍了拍他的背:“好啦,回去?再?抱,这是你母亲的地方,注意言行。”
贺兰阙缓缓将人松开,点点头。
破开方才结界,菩兰悠才发觉,两人身处之地与方才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当前?这个?位面?里,原本枯井的位置漂浮着一朵纯白冰莲。
这是古神女?最后一缕神魄。
贺兰阙抿唇,他抬手放置冰莲之下,那莲花似有所指般自他手腕融进,缓缓流转全身,似母亲慈爱的怀抱。
菩兰悠轻声说:“怎么样?”
贺兰阙缓缓睁眼,菩兰悠目光一顿。
他眉心处蛇纹重新殷灿,眉眼却纯净澄澈,面?上憔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倦懒疏慵。
望向她时?,仍然?目光含情。
神界医美啊!
这养伤修复速度比灵愈术快的多,神魄里的能量果然?雄厚。
少年抬起手,指尖轻轻戳了戳菩兰悠眉心:“怎么了?”
菩兰悠久未能言。
她不禁想,此处地处太?阿山之下,若她早些遇见他,贺兰阙是否能多一些快乐的时?光?即便当日的他们都无法与轩辕儆抗衡,可他一生那样困苦,若早些遇见,也许能给他少许的甜。
便如此刻,少年明朗。
菩兰悠垫脚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她想,往事既藏风雨,那便看来日。
终究会越来越好的。
——
轩辕坛经过菩兰悠那么一炸后基本不剩什么,轩辕儆频频催动儡丝,贺兰阙轻而易举地便寻到他藏身所在。
“栖霞镇?他倒是真中意这个?地方。”
神魄滋养,贺兰阙手中法刃红芒刺眼,菩兰悠行于他身后,刚进栖霞镇地界,四下便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贺兰阙目光微凛,法刃感?知他所想,陡然?刺去?远处树丛。
“你们来的倒是比我想的快。”
树林处,轩辕儆缓缓走出?,阴测测道。
阴风阵阵,枯败草木被风轻易吹断,石沙飞起,长柳衰微地甩动着枝叶发出?噼啪响声。
轩辕儆看到菩兰悠,冷笑道:“我真是后悔,未在你登上轩辕坛第一日便杀了你。”
少有的妇人之仁,竟酿成今日大患。
菩兰悠:……
少年沉默看他,忽然?道:“杀母之仇在前?,今日,我不会给你留全尸。”残留儡丝在他体内躁动,贺兰阙运力压下。
早在贺兰阙开口瞬间?,轩辕儆便感?觉到他变化,他脸上虚伪的笑变得僵硬:“你拿了她的神魄?”
这不可能,当日贺兰愫被他剜心而死,神魂惧碎,怎会有神魄残留?
除非……
她在自己寻到她之前?,便不顾冒着殒命的风险先行抽出?神魄,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助贺兰阙夺他的性?命!
轩辕儆脸色黑沉:“你们母子果然?都是阴险狡诈之辈。”
菩兰悠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杀妻弃子之人,有什么脸面?谈阴险狡诈这几个?字?所论恶心,你当第一,绝无其二。”
贺兰阙见她为?自己鸣不平,目光变得和缓,心底怆然?深处开出?柔软花朵,让他此刻不至于觉得世?间?仅剩他一人。
一瞬后,风声鹤唳——
少年刀锋划过,快速袭向轩辕儆。
与此同时?,傀儡自后方而来,菩兰悠御风而起,躲过一波傀儡钉的攻击。破军带有雷鸣之势击碎面?前?重重被儡丝控制的木偶。
灵愈术不能杀生,轩辕儆的傀儡倒是让她钻了空子。
傀儡身上血痕斑驳,然?而他们没有血肉,残肢断臂仍然?想方设法靠近贺兰阙。
半空之中,菩兰悠掌中结印,金色幡咒罩下,傀儡动作变缓,为?贺兰阙争得一瞬之息。
法刃割破空气?快速掼向轩辕儆,贺兰阙自他身侧掠过,红芒乍破,法刃弯钩处刺去?轩辕儆的肩膀。
轩辕儆嗓中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你不会以?为?,你能杀的了我吧。”
“即便你厌恶,可你不得不承认的是,你是我的血脉,你的体内有我的儡丝,即便是菩兰悠抽去?大半又如何??你生而受桎于我,到死也不能脱身!”
“那便试试。”少年冷声道。
随他话落,漫天针雨哗然?而下,四处散落的石壁被划出?一道道痕迹,贺兰阙身型极快地躲过,而后再?次袭向轩辕儆!
刃风裹挟破竹之势的杀意从头顶掼下,轩辕儆脸色有片刻僵硬:“你当真要弑父?!”
杀妻之人竟慨谈父子之情,光芒四溢之中,少年露出?嘲讽的笑:“有一处你说的不错。”
“儡丝在我体内,留有你的骨血,我的确杀不了你。”
“可你忘了,我如今并不是一人而行。”
轩辕儆眯眼,心底不详之感?腾起:“你什么意思?”
随他话落,菩兰悠破军扫清傀儡阵法,她立于碎金浸染的半空之上,宛如执神罚者。
她微微一笑,看向少年。
炫目长剑凌然?破空,而后落于菩兰悠掌中时?,轩辕儆终于目眦欲裂:“菩兰悠!”
少女?白衣不染纤尘,长剑萦金自她手中缓缓震动,菩兰悠垂目望向轩辕儆:“从你放弃他的那一刻起,你便不配做他的父亲。”
“父母之爱是这世?间?最温柔的羁绊,可生养者无爱无责,这羁绊便是最锋利的毒刃。”
“昔日古神女?未能屠肖小,斩邪恶,皆因受困于情之一字。”
“苍生与血脉,她努力想护,然?道阻难行。”
“如今,她未能做到的,我来试试。”
长剑是贺兰阙,而剑意来自母亲的神魄,菩兰悠冷声说完最后一句:“死在这柄剑下,是你种因得果,没有来世?之人不配赎罪,你自然?也无需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额间?神纹渐显,菩兰悠持剑破空,万钧之力恸然?劈下,整个?栖霞镇几乎被红光笼罩。
轩辕儆爆体的碎屑映在她染上杀意的眼中。
斩世?间?大妖者,破沌成神。
掌心长剑传来温度,菩兰悠垂目,微微一笑。
雷鸣之际,菩兰悠忆起少年所诉之语。
他曾说——
成神之路,我来送你。
而今,便是他践言之时?。
斩轩辕儆于剑下而成神,这是贺兰阙送给菩兰悠的,第一份礼物。
光芒乍破,腥风渐停,血雾清散,天边金光熠熠,彩霞映辉之际,少女?周身神力萦绕,那双含笑的眼睛却多了一丝悲悯。
金色萤蝶飞舞漫天,色彩瑰丽。
长空之上,祥云瑞霭披在少女?肩膀,她的身影如同镌刻在世?间?的一株明媚青藤。
菩兰悠终于突破灵愈术第九重,破沌成神。
血色长剑缓缓化为?人身。
贺兰阙勾起笑意,少年嗓音伴风传来——
他说:
“恭喜你。”
“我的神女?。”
第23章 贺兰阙-终章
菩兰悠去信给师父, 承诺三年一归后,便开始了与贺兰阙的云游之路。
过沧州,抵达南海时?, 已十日之后。
人间八月,木芙蓉大簇大簇开的正艳, 南海幽蓝的浪潮边上?, 少女穿着窄腰广袖珠白色的长裙,外?加绣金珍珠纱帔,是海边城镇中的婚服打扮。
菩兰悠抬手, 摸了摸发间缀饰:珍珠发冠。
“……”
若知道贺兰阙是这个审美,菩兰悠就不答应他?说要?亲手做自己的婚服与配饰了……
从头到脚后百来颗,这珍珠用?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
不远处, 贺兰阙静静望着海边树下那道倩丽身影。
菩兰悠不知道的是, 这里?是贺兰阙曾经选定的埋骨之地。
远离四洲, 一望无际的南海深处, 便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坟冢。
龃龉半生, 他?曾想,若是有一天死在这样一个山明水秀之地, 也算得到圆满。
直到遇见菩兰悠。
他?从一开始地想把她拖入深渊,和自己一起沉沦,到后来希望她永远澄澈明朗,不染尘埃。
如珠如晖,便如此刻一般耀眼夺目。
少女感知他?视线, 望向贺兰阙的方?向:“怎么不过来?”
贺兰阙笑?了笑?。
随着他?身影缓缓走近, 菩兰悠看到贺兰阙装扮, 眼角一抽。
“你让我?穿珍珠白裙……”菩兰悠绕着他?转了一圈,抱着肩膀一言难尽道:“你穿一身黑……”
你确定今日是我?们的婚礼?
贺兰阙抿唇:“你不喜欢么。”他?确实未在自己的衣服上?花什么心思。
也不是不喜欢, 只是相比于她这一身的珍珠,贺兰阙显得太简单些。
她有些好奇:“你为?何如此喜欢珍珠?”
南海珍珠难寻,要?攒这么多?颗也不容易吧。
听她问话,贺兰阙眼里?浮起怀念:
“修为?人身之前,我?曾以?本体在水下生活过多?年。”
贺兰阙抬手替她理顺珍珠流苏,而后指腹落在她浅粉唇上?:“那时?,母亲将我?放在一条暗河中,在水里?,我?时?常能见到有渔民来捕鱼,幼小的鱼苗他?们会放生,肥硕的会收进背篓。”
“唯有珍珠,他?们会小心收藏。”
贺兰阙笑?了笑?,像是又见到那些渔民见到珍珠时?绽放的表情:“那些渔民说,南海珍珠漂亮而精致,便是价再高也不卖,因为?若把珍珠送给妻子,她一定会喜欢。”
“我?那时?以?为?,珍珠便是人族赠予妻子,表明心意之物。”
“阿兰呢,喜欢么。”贺兰阙认真看她。
菩兰悠缓缓眨眼,心里?软趴趴的,她轻轻拨弄裙子上?的珍珠:“我?很喜欢。”
只给……妻子么。
没有金银,少年呈给她的,是一片澄澈心肠。
菩兰悠上?前一步,双臂揽住前面?的腰,瓮声道:“水里?的生活一定不好过吧?还好现在,你在我?身边。”
贺兰阙一愣。
这世?上?好像只有她才会在意,自己曾经过的好不好。
少年放置她肩膀上?的手臂收紧,贺兰阙沙哑嗓音传来:“要?去海底看看么?”
菩兰悠一愣:“可以?么?”
——
菩兰悠从未想过自己不用?避水珠,竟然?也能在海中行动自如。
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她,然?而却没有沾湿的感觉,水流仿佛变成锦缎般触感,菩兰悠惊讶极了。
越往深海处走,日光照射不到之地,她浑身的珍珠柔光变得明显。
海底之下,珊瑚五彩斑斓的一片连着一片,颜色漂亮的小鱼成群从他?们身边游过,浓绿的水草茂密生长,偶有海鲸出没时?,贺兰阙会将人拉回身侧。
又下沉片刻后,少年揽着她来到一处被水藤布满之地。
南海之下,万千生灵的传说之所,菩兰悠感叹着神奇之处,水藤错落交织形成此处,竟是一张天然?的床。
四角各挂在一座低矮的石堆上?,中间微微陷落,珊瑚石在藤床边散发微光。
菩兰悠眉眼弯弯,惊讶地看他?。
少年目光慵懒温和,远不似太阿山初见之时?憎意满满,菩兰悠似被所惑般,凑近贺兰阙,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新婚之日,没有燃烧红烛,有的仅是深海之处温润珍珠散发的柔光,被水波折射出千万萤点,仿佛精灵般落满她全?身。
浅尝而止的吻,却让菩兰悠从他?眼中看出欲望。
啊??
新婚夜,……在水里??
读出她眼中震惊,贺兰阙目光沉沉,声音暗哑:“嗯,这里?是海底两百丈,除了这些珊瑚和珍珠,什么都没有。”他?唇边挂上笑意:“你不要怕。”
贺兰阙身上的味道变得浓郁,让菩兰悠想起四月里?簇簇海棠,甜滋滋的让她上?头。
她怎么会怕,只是有些惊讶。
菩兰悠凑上?去轻拉开他?衣襟,亲了亲贺兰阙下巴:“我?怎么觉得,你身上?今日的味道同上?次我?闻到的不一样?”
想起他?那套妖族‘命定之人’才能闻到对方?身上?味道的理论,菩兰悠虚心求教:“难道这个味道还能变?”
“”贺兰阙抿唇,小声说:“我?用?了熏香。”
菩兰悠:“”
好好的旖旎氛围被打破,菩兰悠趴在他?肩头笑?得不行:“为?什么是海棠味道的?”
“和你身上?一样。”他?双眼迷蒙,在夜海中润盈盈的:“阿兰身上?,是很好闻得海棠花味道。”
“真的?”她抬起手臂闻了闻:“没感——”
话音未落,少年欺身吻她,菩兰悠不得防备,向后仰躺而下。
水流托举,一些动作变慢,藤床摇曳,菩兰悠伸出手拉着眼前之人一起倒下。
鱼群倏散。
少年身上?带着令人心醉的海棠春味,他?眉梢具染快意,一双手在她身上?摩挲片刻,试探解她绦带。
没解开。
菩兰悠唇边挂上?笑?,狡黠地眨眨眼。
她故意的。
未等贺兰阙思索她此行原因,少女双手便熟练地在他?身上?游走,三两下后,黑袍倾解,露出遍布疤痕的身体。
菩兰悠见此,动作微顿。
“很难看,是不是?”
贺兰阙轻轻吸口气,他?如今身上?衣衫被菩兰悠褪下一半,珍珠光晕下,道道疤痕醒目。
菩兰悠抱着他?翻了个身。
她居上?。
藤床压陷,而后在贺兰阙的目光中,缓缓俯身,吻落在他?颈侧,感受到他?身体细微之处的变化,菩兰悠心情很好地说:“哪里?丑了,在我?心里?,阿阙最好看。”
少年沉身,吮吻温柔而缱绻。
珍珠光芒洒在她脸颊,投下温柔的光晕,掌心动作柔缠,衣裙在展翅般在水中翻飞舞动。
细碎的光与影中,她宛如化身勾人的妖,眼角眉梢皆是让贺兰阙沉醉的绯色。
随他?动作,水流涌动,藤床犹如水中漂萍,在暗流中浮浮沉沉。
什么都抓不住的水底,除了眼前彼此,掌心触不到任何外?物。
那绣满珍珠的长纱白裙在水里?摇曳,贺兰阙近乎迷乱地亲吻她,菩兰悠手臂攀上?他?的肩,小声说:“轻些。”
贺兰阙忍的眼尾扯出浓稠欲色,偏又记得她喊疼,是以?半天不敢动弹。
水流的浮动,光影明灭的速度,随她想要?的频率晃动。
“阿兰,亲这里?。”他?声音微缠,将人按到自己颈侧,菩兰悠迷迷糊糊凑过去舔了下,少年颤着哼出气音。
这里?好敏感。
她再次凑上?啃吮,贺兰阙咬紧牙关,将手掌收紧,高温将珍珠攥成温热。
手指自他?唇边探入,一根之后,再放入一根。
她指腹柔软,然?而少年舌尖更甚。
探于他?口中的手指被少年用?舌尖卷着舔舐,湿漉漉的触感让菩兰悠轻轻吸了口气——
手指轻点他?舌尖。
菩兰悠软音说:“别咬,阿阙。”
“嗯。”
脊骨发麻,过电一般窜动。
他?还是忍不住,喉间发出一连串声音,短暂失焦后,眼里?蒙上?水意。
菩兰悠涩疼地皱眉,但见贺兰阙眼底红氤,呼吸里?都是克制,她反而没那么难以?忍受。
她脚趾曲蜷,偏头轻咳一声,轻轻踢他?的小腿,给他?暗示。
阿兰在说可以?。
少年抱紧她的力道收紧。
幽暗海底中,她漂亮的像是一颗会发光的小珍珠。
贺兰阙简直要?被她搞疯。
水波涌动,将两颗心送上?一波波浪峰,如同两尾缠绵的鱼,破水而出得见明月的前一刻,贺兰阙拉着她的手向下,暗哑声音洒在她耳畔,他?一遍遍喊她名字:“阿兰。”
黎明即将到来之前,枝叶能留住的,只剩一捧晨露。
菩兰悠迷迷蒙蒙,掌心化开一片濡湿蜜润,随着少年毫不掩盖的爱意,倾在她掌中与心上?。
百丈海底之下,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谢谢你爱我?。”
贺兰阙吻她唇边,颤声开口。
——
滴答,滴答,滴答——
掌心攥紧,血滴敲石后蜿蜒自轩辕坛向下淌去,贺兰阙眉眼冷猩,丝毫不在意全?身血液正极速地流失。
他?冷冷望着遍地尸首——
天空中雷鸣翻滚,暴雨倾盆而下,却刷不净遍地粘腻的血。
天地沉寂,只有他?一人,轩辕儆的尸体倒在他?脚边。
贺兰阙踩过地上?轩辕儆僵冷的尸体,一步一步向山下而走,浑身浴血的少年步履缓慢,仍执拗的没停下脚步。
若要?死,他?也不想死在轩辕坛如此令人恶心之处。
长阶之上?,一路血痕印路。
少时?离散,父弃,母丧,身残,经年沉疴,一生罪苦。
贺兰阙惨笑?,冷眼望向远处雾蒙山海。
轩辕坛下往外?是栖霞镇,那里?四季分明,春日里?,常有明瑰丽景。
再往远处三十里?处,是幽城。
听闻那里?黑山连绵,熔浆滚滚似如火焰。
再往前一百里?,是终年冰霜不化的太阿山。
那里?红梅遍野,雪山凛冽。
这些地方?,是贺兰阙数次饱尝人间冷眼之处。
少年眉眼渐渐被血雾蒙蔽,唇边挂上?血腥的笑?。
他?此刻自爆妖丹,选择与轩辕儆同归于尽,眼前所有景色,不消几日,便会因四散的妖祟之气污染,渐渐消弭。
山崩海裂,灾疫遍野,这伤他?累累的世?间,终究要?陪他?一同葬进永夜。
不知走了多?久,贺兰阙终于颓然?倒地。
魂魄消散之际,有一道自称天道的声音问他?,若重来一次,会如何选?
将死之际,贺兰阙不知如何作答。
重来一次,他?会如何选?
左不过是一样的结局。
那声音又问他?,若重来一次,有人愿意与他?同行,他?是否会拒绝?
破军躺在少年身侧,贺兰阙面?露怔然?,大口呕血呛咳,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有人……与我?同行么。”
一片混沌之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那就,让我?见见她吧。”
少年持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持剑而起,随即毫不留情地自胸前刺入——
……!!
贺兰阙豁然?睁眼,惊惶地望向窗外?。
四方?窗格外?,燕子低飞,花香阵阵。
春夏秋冬急过,蓬莱岛上?,又是一年惊蛰。
“……”
他?缓缓看向自己发抖的掌心。
方?才那些,是梦么。
——
菩兰悠提裙穿梭在故梦巷中。
蓬莱多?雨,又是小半年过去,三月正是春雷惊动时?节。
竹木板被雨滴敲出滴答声响,空气中细小振翅的莹蝶被雨滴打湿,落在石板上?怎么努力也飞不起来。
菩兰悠蹲下身,将那脆弱的莹蝶放在掌心,温声说::“下雨了,就不要?乱飞了呀。”
“下雨了,怎么还乱跑?”
少年声音自身后传来。
菩兰悠站起身回头,天青色的云幕之下,贺兰阙正撑伞垂目看她,眼里?除开眷恋,似乎有些别的情绪。
待她去捕捉时?又消失不见。
贺兰阙走到她身边,低身将人拉起:“走了,回家吃饭。”
菩兰悠挽着他?胳膊,微微斜靠在他?身上?,好奇道:“今天吃什么?”
伞面?倾斜,她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遮住,贺兰阙笑?道:“生姜炒土豆。”
“”菩兰悠拧了他?一把:“你再说!”
雨势渐急,两人的步子越来越快,那柄伞从一开始向菩兰悠方?向倾斜,没多?久后便被少女扶正,最后她索性整个人跳到贺兰阙背上?,手上?撑着伞道:“你背我?回去。”
“你知道的,我?左手不稳。”贺兰阙圈住她腿窝,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你会摔了我?么。”菩兰悠亲了亲他?耳廓。
怎么会。
她是贺兰阙此生想尽全?力托举之人。
只愿他?的阿兰,能永远得避风雪,恣意顺遂。
无论她从何而来,又知晓哪些他?未曾听说的故事。
唯一不变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神明。
他?最漂亮的,放在心上?的,小珍珠。
——
她助我?胜宿命,越关山,参兰因,
她携爱落在我?的泥泞人间。
乱我?心者,偿我?愿者,知我?罪者。
唯其兰悠一人也。
第24章 白青溪(1)
三月初, 邑市正是多雨季节。
晚上十二?点,机场出口?零星走出几个行人,操着陌生口?音的私家车司机正费力?地揽客, 沈绿时拒绝对方?的热情,拖着行李箱站在路边等车。
十分钟后, 一辆黑色SUV停在她面前。
沈绿时勾起?个笑, 用食指扣了扣车窗:“这次很准时,没让我等太久。”
跟大学?相比,有进步。
夜里空气湿润, 丝丝缕缕的小雨斜斜飘着,沈绿时一头黑长卷发,被雨滴淋了, 卷发瞧着更柔顺些。
沈绿时是一名记者, 这次选题定了邑市人文, 她面前车里的人叫张睚, 邑市本地人, 还是她大学?同学?。
“您吩咐了十一点到?机场,我哪儿敢迟到?啊。张睚下了车, 帮沈绿时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怎么样?邑市比海城冷吧。”
沈绿时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轻轻吸了口?气,接过张睚递过来的水小口?喝着,边答他话道:“还行, 高原嘛, 可以理解。”
苏兰悠视线落在车外。
邑市多山, 地无三里平说的就是这儿,连机场都是炸了山头建的, 远处叠嶂起?伏的山峦在夜色中?显得神秘巍峨,沈绿时感慨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景色还是得自己亲自体验。”
张睚笑出声:“我说老班长,你这文艺范果然还在啊,这几年弃医从文,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车子汇入车流,城市夜晚的灯光下,沈绿时渐渐放松下来,闻言笑笑:“做点喜欢的事,谈不上不错。”
沈绿时本科读的临床,快毕业那年大家都在规划出路的时候,偏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想要?当记者。
作为老乡兼同学?兼铁三角搭子,张睚和他老婆赵楠都劝沈绿时考虑清楚,她自己却乐观,放弃考研直接去报社报道。
当时他们俩都震惊得很。不过这也是沈绿时能做出的事,她虽然个子不算高,但一直是他们铁三角里胆子最大的那一个。
“小楠说你打算给我相亲?”沈绿时想起?什么,好笑道。
张睚反而?吓了一跳,踩了一脚刹车等红灯,回头看她:“我老婆怎么提前跟你说了?我本来想明天吃饭喊我朋友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的。”
“……”沈绿时将瓶盖拧紧,整个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妈刚催完,怎么,你俩又急了?”
张睚苦口?婆心:“欸你别?着急拒绝啊,我那哥们条件很不错的。”
“一米八五!往那一站倍儿精神,真的,明天你看了肯定喜欢,真的。”
沈绿时:“……”
她服了。
车子启动,张睚声音缓下来:“而?且结婚很幸福的。”想起?老婆,他笑的温柔:“像我和小楠,回家有个伴儿,有个小孩,多热闹啊。”
“打住。”沈绿时忍不了:“你这秀恩爱的样子,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张睚和赵楠大学?时候就谈着,一毕业火速结婚,还没过第二?个年,女儿都生了,沈绿时从赵楠室友摇身一变成赵楠孩子干妈,眼瞅着孩子都三岁了,干妈还是单身,赵楠替沈绿时愁的慌,总是帮她张罗。
机场到?沈绿时订的酒店有半小时路程,两人说话的功夫就到?了,沈绿时如蒙大赦,赶紧下车,再听?下去她都怀疑张睚被她妈附身,唐僧念经一样念叨个没完。
今天要?不是赵楠非说太晚不安全,一定让张睚来机场接,沈绿时原打算自己打车回酒店来着。
“行,你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来家里吃饭。楠楠给你熬了老母鸡汤,她说要?好好给你补补。”
“补什么?”
“补脑的。”
“滚。”
……
打发走张睚,沈绿时耳边终于?清净。
她今天是下了班直接去机场赶飞机,身上穿着米白套装,一双细高跟衬的脚踝纤细,哒哒地走在到?酒店前台,发出清脆声响。
“您好女士,房间?号是2701,这是您的房卡请拿好,如有需要?请随时拨打前台电话。”
“谢谢。”
拿了房卡,沈绿时乘电梯一路上行,等到?27层电梯门打开,她一愣。
电梯门口?不远处的地上……坐着个男人?
酒店走廊的灯光昏暗,加上初来乍到?,陌生环境下,沈绿时有些迟疑地踏出电梯。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高跟鞋踩在走廊柔软地毯上,没有丝毫声响,然后地上的男人还是察觉到?沈绿时,他抬起?头。
沈绿时偏头打量他。
男人应该是刚洗过澡,半干的额发垂下来,轻落在鼻梁上,他靠坐在地上微微喘息着,下颌微收,露出线条流畅的侧脸,似乎因为疼痛正咬着唇。
他穿着黑色浴袍,隐在灰暗灯光中?,若不是正对着电梯口?,沈绿时根本不会发现这么号人。
迟疑半刻,她礼貌开口?:“需要?帮忙吗?”
白青溪已经坐在这有一会了。
十分钟前,前台通知他有文件快递到?达,但因为是深夜,负责将快递送上楼的工作人员休息,所以询问他是否可以明日再送。
白青溪说没关系,他自己下楼拿便好。
可连日的阴雨让他断肢残处疼痛不断,刚出门没多远,假肢处传来剧痛,他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
酒店走廊地毯铺的很厚,除了假肢处,身体并未摔疼,然而?心里泛起?的无力?几乎压抑的白青溪喘不过气。
他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手机没拿,他靠坐在这里,猜想着等到?别?人发现自己,估计要?凌晨做清洁的阿姨过来才行。
然而?不过十分钟,电梯门便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女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白青溪闭了闭眼,下意识挪动无知觉的左腿,痛意散开,让他硬生生僵在那里。
不远处的女人似乎踌躇着要?不要?离开,她向?前挪动一步,拿着手机晃了晃他:“先生?”
要?是不说话,她可就走了。
她讲话咬字重?音特别?,不像邑市人,在寂静夜里显得清脆明亮。
“如果不麻烦的话,可能需要?您帮我到?房间?拿一下手机。”他需要?联系医生过来。
白青溪平缓情绪,看向?她礼貌地说。
陌生城市,一个男人坐在走廊,让自己去他的房间?帮他拿手机……
沈绿时没动。
不能怪她多心,作为记者,她浏览的新闻比正常人接触到?的量更多,那些稀奇古怪的案子时常让她蹙紧眉头,是以如今听?到?男人的话,她并未动作。
酒店走廊,没少以各种案发现场的身份而?上新闻。
“如果您不方?便,也没关系,还请帮我呼叫一下前台就好。”白青溪看出对方?疑虑,继而?温声道。
这个办法?可以。
沈绿时颔首:“好的,你等等,我到?房间?后帮你呼前台。”
很标准的普通话,应该是播音相关工作。
白青溪微笑,整个人看着温和无害:“谢谢小姐。”
沈绿时扫一眼门牌号,又向?前走几步,才彻底看清男人的脸。
许是怕让对方?有压迫感,他在沈绿时走过来时便垂下了头。
他睫毛很长,轻轻盖住眼睑,鼻梁上隐隐有压痕,平时应该有带眼镜的习惯,此刻发白的唇色提示,对方?现在很不舒服。
沈绿时走过他,而?后在他另一侧第二?间?房停下。
2701
她侧目,扫了一眼男人背后的房间?。
2702
她的邻居。
沈绿时收回视线,没跟他再搭话,低头刷卡进门。
——
拖着行李拐进房间?,沈绿时换鞋后快步到?床边拨给前台,讲述走廊的事情。
等到?对方?说帮忙叫医生后,她才挂电话去洗澡,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能听?到?隔壁似乎有人说话。
沈绿时却没觉得吵,她今天太累,眼罩一戴直接睡过去。
……
等她醒来时,摸起?手机一看,下午两点。
很好,很符合她的作息。
起?床洗澡化妆,沈绿时还好心情地卷了个发,怕赵楠等着急,她一边涂口?红,一边给赵楠发消息说:在路上了。
赵楠回:你拉倒吧,你这个点最多刚化好妆。
沈绿时:……
落地窗外,湿漉的水汽沾湿整张玻璃,明明是正午,却没什么太阳,抬手打开窗户,沁凉的风吹的沈绿时打了个喷嚏。
从窗户望出去,能见到?远处山林和居民楼并排而?立,凑成奇妙的搭配。
手机提示,今天室外湿度百分之八十。
穿了一条浅黄长针织裙,沈绿时拎着包出了门,经过隔壁2702时,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紧关的房门。
安静无声,沈绿时想,可能里面的人已经退房了吧。
——
邑市地铁发达,秉持着经济环保原则,沈绿时搭了地铁到?张睚和赵楠的小家。
两人目前都在市医院工作,今天特意为了沈绿时调班,抽出一天时间?给她接风,本来张睚是想在外面订一桌的,被赵楠眼风一横拒绝说:“外面的东西?有我做的好吃干净?”
老婆说的都对。
最后还是在家吃。
他们仨都是辽市人,又一起?在海城读大学?,毕业后虽然很少聚,但是口?味都大差不差,赵楠动作很快,张睚全程打下手,等到?沈绿时敲门传来时,桌子上已经摆好十道菜。
赵楠拎着平底锅冲到?客厅,门一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沈绿时被她扑的后退两步,笑着回抱:“冷静!”
“哎呀想你了嘛,大忙人,我们都多久没见了。”赵楠拉着她进屋换鞋,沈绿时环视一周:“我干女儿呢?”
“去奶奶家了,今天我们是成人聚会,不带她。”
让她随便坐,赵楠跑去柜子里拿饮料摆桌。
沈绿时看了眼。
四个杯子。
她无奈地收回视线,把包放在桌上,瞅了眼还在抡锅铲的张睚:“需要?我帮忙吗?”
张睚摘了围裙,想起?沈绿时的厨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可别?,我还想多活几天。”
“……”
好好好,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不用装礼貌。
沈绿时直接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十分钟后,门铃响起?。
她脑子里立刻响起?张睚那句:“我朋友一米八五,你肯定喜欢。”
沈绿时头疼。
这门能不开吗?
“开门呀绿时。”赵楠从厨房探头出来,眨眨眼。
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沈绿时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然后和门外的男士对视。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他的轮廓渐渐和昨夜酒店走廊的男人重?叠。
白青溪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回神,微笑着伸手:“你好,我叫白青溪。”
张睚半个月前跟白青溪讲,要?给他民宿介绍一位新客人,对方?是他多年同学?兼赵楠闺蜜,白青溪说会好好招待,张睚那时候‘欸呦’一声道:“你没明白啥意思吗?”
后来从赵楠几次的问话里,白青溪隐隐猜到?了。
相亲局。
沈绿时愣愣抬手:“你——”
“欸?你俩站在那干嘛?”张睚见到?来人,指了指沈绿时的背影,而?后朝白青溪挤了挤眼。
哥们!喜不喜欢!
白青溪:“……”
——
等菜全上齐,大家落座。
沈绿时没有提昨夜的事,对方?彼时有些狼狈,想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白青溪也默契地没说,只当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
赵楠挨着沈绿时说:“对了,你是不是要?去邑都古寨?”
“是。”沈绿时点头:“想收集些素材,会在古寨住一阵子。”
“这多巧。”张睚筷子一戳,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白青溪碗里,笑容可掬:
“青溪在古寨开了家民宿,绿时正好可以去他那住。”
“我看也别?拖了,这时候不是旺季,古寨游客少,玩的还舒服些,正好青溪明天要?回去,绿时可以一起?走。”
张睚想了一下,犹豫道:“要?不你俩吃完就走?”
“……”
沈绿时:你被我妈附身了吗?
白青溪干净礼貌地看向?她:“如果沈小姐过来……”白青溪斟酌下措辞,继而?温和回应:“蓬荜生辉。”
张睚:哦豁,有戏。
赵楠:哦豁,有戏。
三人视线齐齐落在沈绿时身上。
沈绿时:……
咽下嘴里的脆哨,沈绿时说:“啊……可以啊。”她看向?始终维持着淡淡笑意的白青溪:“会不会太麻烦白……老板?”
白青溪微笑:“本来就是做生意的,怎么能是麻烦。”
“你俩这么客气干什么?”张睚豪爽地将手臂搭在白青溪肩上:“都是自己人!”
“……”
沈绿时眼尖地看到?,那笑的斯文的男人因张睚的动作身体一顿,再看他脸色苍白,沈绿时想起?昨夜他虚弱样子……
张睚应该不清楚他的好友,此刻并不是那么舒服。
他再晃下去,这位白先生可能会更难受。
沈绿时适时举起?印有小兔子的陶瓷杯,笑着说:“来,敬你们一个。”
白青溪抬眼看她。
赵楠也拿起?杯子,踹了一脚还在勾肩搭背的张睚:“来来来,欢迎我们沈小姐莅临寒舍,干了这杯!”
张睚的手从白青溪肩膀上收回,后者静静看了眼沈绿时,而?后唇边笑意加深。
没人发现这个小插曲,白青溪气质温和,即便性格稍显内敛,却也不是闷涩的人:“你们都不喝酒?”
几个人杯子里装的都是饮料,赵楠夫妻两个是医院规定,沈绿时纯粹是不喜欢酒的口?感:“我更喜欢甜的饮料。”
“最好是低糖的。”沈绿时晃了晃杯子道。
赵楠吐槽她:“行了行了,都知道你眼光高啊。”
说的是饮料,指的还有别?的。
白青溪垂眸浅笑,没搭话。
赵楠点到?为止,成年人之间?的拉锯既不冒昧也不强硬,赵楠虽然希望沈绿时能谈个恋爱,停一停她在海城忙的脚不沾地的双腿。
但一切前提,是沈绿时不排斥。
白青溪再好,在赵楠眼里,远不及她闺蜜沈绿时。
——
饭后,张睚说医院临时有手术,放下筷子连鞋都来不及穿:“你们先吃啊,等我回来咱们开下一场。”
沈绿时对他下一场丝毫没有兴趣,张睚热爱剧本杀,沈绿时很抵触这项活动,她总觉得像一群人下班时间?还围着桌子勾心斗角地开会:“你先忙啊,我们吃完就散了,改日下一场。”
张睚连她的话都没听?完,人就跑没影了。
沈绿时剥开一颗坚果,摇摇头咂舌:“你俩这节奏,年轻能扛住,年纪大了也得注意保养。”
“嗐,跟你一样,习惯了。”赵楠筷子没停,沈绿时惊讶看着她:“你现在饭量倒是比以前强很多。”
赵楠大学?时候吃饭跟小猫一样。
“你都多久没见我了,上次一起?吃饭,还是前年我闺女出生。”赵楠张开手臂,夸张地感慨,“岁月啊——!”
毕业以后得时间?像是被按了倍速键,书本与校园渐渐在记忆中?模糊。
人际,工作,升职等等压力?一起?压下,生活的节奏一拍接着一拍,常常让人忽视岁月流逝,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离那个和朋友一起?宿舍追剧食堂买饭的日子很远了。
人不能在拥有青春的同时,知晓青春的珍贵。
但好在,青春里的人并未走远。
“你们怎么认识的白老板?”沈绿时撑着下巴,看向?阳台上的男人。
“怎么,你对他感兴趣了?”赵楠眨眨眼,“我们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小姐,原来是个颜狗。”
沈绿时眯眯眼:“随便问问。”
赵楠也不戏谑她:“是张睚认识的,还是几年前的时候,张睚轮岗到?急诊,接了高速上小车追尾的急救电话。”
“白老板是病人?”
“不是。”赵楠张嘴吃沈绿时喂过来的坚果,跟她一起?瘫在沙发上说:
“那起?车祸在高速闸道路口?,位置危险,满地伤患,谁也不敢动,白老板懂一些急救措施,在张睚他们救护车到?之前……”赵楠说到?这,敬佩地竖起?大拇指:“白老板成功靠CPR抢回了一条孩子的命。”
CPR,心肺复苏术。
“是个八岁的小姑娘,白老板等于?救了一家人。”当了母亲的人说起?整个事情声情并茂,赵楠带入那小姑娘父母,泪光盈盈。
也是因为这件事,赵楠对白青溪印象很不错。
张睚性格爽直,救护车到?现场后,见白青溪懂急救又提前处理伤员情况别?提有多开心,白青溪性格温和,从那以后,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
赵楠事先打探考察过很久,白青溪人际关系简单,经济条件不错,长得算是沈绿时喜欢的那种文质彬彬类型,要?不然她也不会随便介绍了。
沈绿时看向?那道身影。
十分钟前,他礼貌地表示自己去阳台接电话,其实是给两位女士闲聊的时间?。
她们俩久别?见面,白青溪对沈绿时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在他们姐妹局里多有不便。
恰到?好处的疏离,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阳台上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转头看向?沈绿时。
他穿着浅色的毛线衣,邑市晴天很少,此刻透过落地玻璃,沈绿时看到?白青溪背后灰蒙蒙的乌云。
来时还是晴天,现在却要?下雨了。
沈绿时指了下天空。
白青溪笑着朝她点头。
……
“晚上我有台手术。”吃完饭,沈绿时一起?收拾残局后,赵楠面露难色,“白老板忙吗,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把绿时送回酒店?”
看样子,赵楠并不知道白青溪跟她住在同一家酒店。
“好。”白青溪望向?她,“沈小姐住在哪里?”
沈绿时眨了眨眼,配合道:“锦舟。”是他们酒店的名字。
白青溪点点头,“好,我送你。”
顶着赵楠‘你一定要?抓住机会’的眼神,沈绿时如芒在背地出了门。
三月的傍晚,风起?时还有些微凉。
等到?了停车场,白青溪才抱歉道:“沈小姐会开车吗?”
察觉到?对方?惊讶视线,白青溪勾起?无奈的笑,“最近状态一般,不太适合开车,为了我们的生命安全,可能要?麻烦沈小姐了。”
沈绿时说:“会一点。”
白青溪挑眉:“一点?”
不知是否是邑市常年阴雨,白青溪有一张干净白皙的脸,长眉阔眼,是家里老人会喜欢的类型,此刻微微挑眉,也并未让他生出疏离感,反而?带有一丝调侃。
“考试挂了三次才过。”沈绿时一边说,一遍向?白青溪张开手心,示意他把钥匙给自己。
白青溪皱着眉笑,似乎有些不太敢。
沈绿时‘噗’地笑了,“逗你的。”
要?真是不会开,她才不会把自己的生命安全置之不理。
许是周末的原因,路上车子很多,沈绿时专心看着前面道路,邑城街道基本都是上坡下坡交替进行,沈绿时开到?酒店像是开车爬了座山。
下次还是别?逞能,手生太久没开,沈绿时心底笑了笑。
她刚想问白青溪有没有被她的车技征服,一偏头,见男人正蹙着眉,头抵靠在车上阖目睡着。
这路这么陡,她开的也是七上八下,这都能睡着?
沈绿时犹豫片刻,没有喊醒他。
她左右也没事,思考片刻,拔了钥匙悄悄下车。
——
白青溪睡醒时,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车钥匙不在,沈绿时应该还会回来。
白青溪闭眼,脸上现出几分疲惫。
张睚不知道白青溪最近身体不太好,更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是个残疾人。
左腿自膝盖以下截肢,每逢阴雨便会散出细细密密的痛,白青溪并不是会随意与人推心置腹讲述心中?闷苦的人,自然也不会向?张睚多说什么。
白青溪动了动左腿,倏地眉峰皱起?,僵硬地停住动作。
后视镜内,那道纤细的身影渐渐走近。
等她从车后走到?驾驶位,白青溪迅速调整好情绪,等沈绿时拉开车门时,听?他低声抱歉道:“不好意思,有些累,不小心睡着了。”
沈绿时坐进车里,目光从白青溪脸上缓缓落下,最后很有礼貌地收回,递给他一瓶水:“喝么,补充电解质的。”
见他接过去,露出白皙到?能看清静脉的手,沈绿时突然出声说:“白先生。”
“嗯?”拧瓶盖的人偏头应了一声。
“有句古话,叫讳疾忌医。”沈绿时停顿一瞬,“不舒服的话,不要?硬撑。”
“”
见她戳破,白青溪无奈露出个笑:“被你发现了。”
“哪里难受?”沈绿时皱眉凑近他,仔细看他脸色。
白青溪一愣,狭小空间?内,她身上浅淡的香水散开,是很清爽的柠檬味,又有点像橘子。
酸酸甜甜的。
他点点头:“腿,有些疼。”
沈绿时认真看他面色,白青溪对上她视线:“沈小姐,怎么了?”
“面诊,看看你的呼吸。”感觉他状态还好,并不像在刻意忍痛,沈绿时微微一笑,“需要?我帮你买药吗?”
关系还不是特别?近,沈绿时自然不会八卦他到?底是什么病。
“不用,回去休息会就好。”白青溪按了按眉心。
想到?刚才饭桌上说的古寨之旅,沈绿时说:“明天我还是自己去古寨吧,这边旅游业很成熟,找个民宿不算难事。”
白青溪思忖道:“这边旅游生态确实做的很好,但是古寨里民宿水平参差不齐,都是木头房子,但也有质量和位置的差别?,旅居久待的话,还是找个舒服的地方?,这样体验感会更好。”
不然来回的换地方?住也难受。
白青溪建议认真,沈绿时还是犹豫:“可是你身体”
“没事。”白青溪打消她顾虑,笑了笑说:“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毛病有了很多年,日常不太影响,主?要?是最近天气。”他无奈地指了指车窗上淅淅沥沥的雨滴,把话说完:“阴雨连绵。”
再不愿意就矫情了,沈绿时没再退拒,“好,那明天,我们怎么联系?”
直接敲他房门好像不太好。
白青溪晃了晃手机,“留个联系号码?”
——
再三确认白青溪确实不需要?她扶后,沈绿时先行下车。
她回到?酒店跟赵楠报了个平安,又在网购平台下单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地址填的白青溪给的民宿位置。
许久没有旅行,沈绿时纯纯是在报复性消费。
绣工精美的民族小披风,白色亚麻长裙,用银饰串成的漂亮小发冠,沈绿时强行让自己忽视窗外阴雨天,闭着眼睛下单三个遮阳草帽。
没办法?,实在太好看。
多买一个不会穷,少买一个不会暴富,沈绿时很舍得给自己花钱。
等她折腾一通后,已经是晚上九点钟。
窗外的雨势变大,沈绿时将撑开的窗户关好,想着明天应该也是阴雨的一天。
即便开着空调,还是觉得房间?内潮气阵阵。
正在沈绿时纠结的时候,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她低头看了眼,是白青溪的消息。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晚餐帮你订了丝娃娃,是这里的特色,张睚评价过说很像你们辽市的口?味,稍晚一些会送到?,希望邑市让你开心。
沈绿时挑眉。
这人倒是礼貌细心,不愧是做生意的。
手指戳了戳屏幕,发送几个字: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聊天框上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十秒钟后,他的消息发过来。
——不用客气,吃完早些休息。
——沈小姐,晚安。
第25章 白青溪(2)
闹钟响起的时候, 是下午一点。
沈绿时顶着鸡窝头?爬起来,睡太久,脑子卡壳, 她心里一惊想着上?班要迟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此刻她不在海城。
窗外还是阴沉沉, 她扑通一声躺回床上?,感受此刻这种幸福。
不用着急地给起床后到?出门上?班这中间的每一分钟都规划目标,她可以尽情发呆。
摸过手机, 沈绿时点开消息框。
赵楠的:
9:00 醒了没?你们今天几点出发?
12:00 记得吃午饭啊,青云集市那边有家肠旺面不错。
13:00 沈绿时?你不会是跟狗男人一声不吭跑了吧?
沈绿时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秒挂——
赵楠消息发过来:
——开会呢, 晚点说。
——注意安全。
“……”
消息框首页被置顶的群聊占满, 沈绿时面无表情地把?一排工作群全部划掉, 感觉手机都干净了不少。
又磨蹭了一会才起床洗漱, 然后素面朝天地回到?床上?——
继续躺。
刚刷了一会古寨的推文, 白青溪的消息弹出来:
——起床了吗?我?买了午饭,要不要过来吃。
——应该快到?退房时间了, 你可以把?行李拿过来,吃过饭后我?们就?回古寨。
沈绿时美甲戳在屏幕上?,发出哒哒声:来了。
——
网上?买的一堆东西还没到?,沈绿时此刻行李不多,她拽着行李箱来到?隔壁2701, 白青溪看她手上?动作:“我?帮你吧。”
“不用。”沈绿时一把?将行李箱拽进他房间:“你不舒服, 多休息吧。”
白青溪挑眉。
“沈小姐。”
他声音含笑:“首先谢谢你的关心, 其次,我?是个成年男性, 拎个行李箱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沈绿时:啊。
实在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昨天他坐在酒店走廊看着状态不好,沈绿时适度关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休息一天,我?们明天再?去古寨?”
白青溪引着她往房间走,闻言摇摇头?,温声说:“古寨民宿就?是我?家,要休息当然也是回家。”
又看她手里行李箱补充道?:“你力气倒是不小。”
差点忘了,人家是开民宿的,去古寨等于回家。
沈绿时笑:“这箱子跟我?读书返校的相比,已经轻很多了。”
“怎么说?”
“我?大一那年寒假结束回学校,我?妈帮我?收拾的行李,我?从辽市拎回海城,手腕差点断了。”
沈绿时说起这件事还是想笑:“到?宿舍一打开,发现箱子里放了三十瓶八宝粥。”
沈绿时都不知道?她的箱子这么能装。
“我?外婆放的,老人家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
她眼?里光芒温柔,虽然是吐槽,但明晃晃是在炫幸福。
白青溪笑着竖起大拇指。
“白老板在哪里读的书?”沈绿时随意问道?。
“西桂。”白青溪说:“也很美,有空时你也可以去玩玩看。”
沈绿时想,她到?底什么时候算有空。
是一年紧巴巴的五天年假,还是票都抢不到?的节假日?
这次半公半私的来邑市,都是她毕业后的第一次旅行。
见她沉默下来,白青溪不确定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
“没有。”沈绿时摇摇头?,不想在快乐的地方想这么憋屈的事,她跟着白青溪穿过玄关到?客厅,才发现这里不一样的地方。
白青溪的房间比她订的隔壁2701面积要大上?不少,是个套房,屋子里东西也很多多的不像酒店,更像是家里。
像是察觉她疑惑,白青溪温声解释说:“我?经常往返古寨和邑市,所?以这间房是长?租。”
原来如此。
白青溪看向她素面朝天的脸,缓缓道?:“你涂防晒了吗?”
惊讶于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懂这个,沈绿时接过白青溪递过来的水,而后指他身后的落地玻璃:“我?看是阴天,就?没涂,怎么了?”
说起来,沈绿时从下飞机那一刻到?现在,还没见过明晃晃的太阳。
白青溪给她解惑:“邑市气候多变,一天里,天气可以变换很多次,别看现在是阴天,待会等我?们出发,可能就?是大太阳了。”
沈绿时虽然狐疑,但是她作为外地人,肯定会听从本地人的建议,直接翻包开始补涂防晒。
“我去房间整理一下行李,你在这坐会儿?吃点东西,稍等我?下?”白青溪指着窗边的书架道:“听说沈小姐是记者?,你可以看看,这边有没有你喜欢看的书。”
窗边上?养着一棵龟背竹,被绿色掩盖的后面,放着半人高的小书架,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好啊,你先忙。”沈绿时点点头,等白青溪回到?房间后,她才走到?书架前。
有一本摊开看了一半的书。
白青溪会看什么类型的书?
沈绿时有些好奇,她将那本封面极其卡通的书抽出来,看了眼?名字。
《猫博士的猫病学》
沈绿时惊讶,白青溪竟然会对小动物感兴趣,她周围的爱猫人士基本都是女孩子,倒是很少有男生。
沈绿时没养过小动物,她高中时候想要一只小狗,但晚自习下课太晚,再?加上?爸妈都是医生,忙的脚不沾地,更没空照顾,她的梦想就?此作罢,到?了海城后工作挤满生活,她更是没这个想法?了。
此刻倒是被这本书的插图引起好奇。
她站在窗边翻了翻书,内容主要讲的是小猫的疾病护理和日常照顾,沈绿时没养过猫,倒也看的津津有味。
她开始设想在海城养一只猫的可行性。
“好看吗?”书刚翻了四分之一,白青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绿时琢磨下,笑了:“看不太懂,就?当学习了,你喜欢猫吗?”
窗外,厚重?的乌云缝隙中射出几缕阳光,玻璃窗折射后,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金线,白青溪将窗户拉开,外面带着水汽的风吹进来,但能看出,天在慢慢变晴。
竟然真的像他说的一样,这里气候不定。
“不算喜欢,也不讨厌。”靠着阳光,他的脸显得更加柔和:“古寨有很多流浪猫,他们会踩坏景区的油菜花田,有时候还会抓伤游客。”
还有就?是,古寨地处高原,多山多水,有些体质不好的猫生病后找不到?吃食,经常摔在水里丢了命,不管是对小猫自己,还是游客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你是打算?”
“做个救助小院。”白青溪笑了笑道?:“筹划很久了,最近会正式抓猫进来。”
他说起‘抓猫’这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戏谑:“把?人家抓来,就?得负责,真要是生病了,古寨里可没有宠物医院,必要时候,我?要充当医生的角色。”
沈绿时眨眨眼?。
看她不说话,白青溪道?:“是不是有些无聊?”
“哪有。”沈绿时认真说,“突然有些羡慕你。”
“我??”
“对啊。”沈绿时伸出手,收了拇指,晃了晃剩下的四根:“我?在海城,每天单程通勤要四十分钟。”
“如果有幸不加班,那我?会在晚上?七点半到?家,连新闻联播都看不到?,然后就?是急匆匆吃饭洗澡,再?复盘当天的稿子有没有写完。”
她说到?这有些感慨:“每天忙的跟个陀螺一样,我?是没有晚霞的人。”
空洞的地铁隧道?,等她下班到?家,天已经黑了,除了盛夏时,她很少看到?傍晚的天空。
白青溪似乎想了想,笑意变浓:“你这番话,每一个来旅行的人都会说差不多的。”
“真的?”沈绿时非常理解:“看来打工人想法?都差不多,我?真羡慕你,在山明水秀的地方生活,舒服呀。”
白青溪收整行李,闻言似是被她话里的羡慕逗得莞尔,认真看向沈绿时道?:“要不你留下?”
沈绿时放书的动作一顿。
“当老板也不轻松,见多了来来往往的人,短暂相聚后又分开,也有些怅然。”没等她回答那句,白青溪将房间收整好,而后说:“沈小姐,我?们走吧?”
现在不到?两点钟,开到?古寨大概要三个小时,能在晚饭前赶到?。
沈绿时点点后,跟在他身后出门。
——
去古寨的路,白青溪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喊了熟悉的代?驾。
出了市区一路向山区前进,车速不慢,隔着玻璃窗,沈绿时新奇地用相机拍个没完。
车窗外面的山脉纵横交错一个挨着一个,由水流雕刻塑造出的喀斯特地貌是这里独特的风景,铅色乌云下,眼?前的近处是一座黑沉的山,越往远看,山的颜色逐渐褪色变浅,在最远处与白雾交织,层层渐变,如同一幅水墨画。
车子行在画中,如一点流动的墨。
沈绿时甚至舍不得眨眼?。
车程超过一小时后,白青溪闭眼?睡觉,沈绿时还在惊叹于窗外的景色。
车子自陡峭的山路一路攀爬,一开始在山脚下时,视线被白茫茫的雾气阻挡,只能看到?一些冒出的山头?,等到?走到?半山腰上?后,沈绿时几乎要惊呼出声。
无法?形容那种震撼。
车子冲破云霄,仿佛在天上?公路穿梭,一座座大山擦身而过,他们巍峨耸立,千年万年,未曾变过。
沈绿时在北方平原长?大,此刻看到?层峦连绵的高山,她恨不得把?头?伸到?窗外。
代?驾司机看出她新奇,从后车镜里看了一眼?沉睡的白青溪,而后小声说:“阿妹来旅游的?”
沈绿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这称呼新奇,她点点头?,从驾驶位后面探出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对,让你看笑话了。”
他们走在山路上?,一边是快要贴壁的石头?,另一头?脆弱栏杆下,就?是百米的悬崖,偶有一小块平地的话,就?能看到?几乎错落的人家,在下午三四点钟,飘出几缕袅袅炊烟。
那小哥露出个热情的笑:“到?时候让白哥带你在寨子里好好转转,邑东南这边除了景色,民俗也很有趣。”
“你是本地人?”沈绿时怕打扰他开车,说完这句就?坐回座位,语速很慢地道?。
“不是,我?叫李康,老家在西桂,读了高中以后就?没念书了,后来认识了白哥,他就?让我?考个票,给他接接游客,比我?在老家挣得多。”
想到?什么,小哥又压低声音说:“机场在邑市,高铁只能到?凯南,还要转大巴,很多游客怕被黑车宰,一般都是联系定好的古寨民宿老板派车接。”
“白哥倒是第一次跟车接人呢。”
沈绿时啊了一声:“他今天刚好顺路回家,就?把?我?带上?了。”
“你是白哥朋友嘛,他这人对朋友很够意思的,你住他那肯定比别的地方舒服。”小哥露出个笑,车子再?次攀山,沈绿时安静下来。
她目光落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车子开的平稳,但毕竟是山路,上?上?下下的坡度不仅考验司机,也考验乘客,白青溪此刻皱着眉靠在椅背上?,瞧着不是很舒服。
车子拐弯,他身子歪斜,然后“砰”地一下撞在内壁上?,随即茫然地睁眼?。
李康愣了下,也没想到?他睡的这么沉,眼?睛看路,头?微微侧向后方:“没事吧白哥?”
白青溪被撞醒,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精神看着不太好:“没事。”太久不说话,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他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一只手无疑是地揉着膝盖,而后肉眼?可见的加重?力道?。
沈绿时想到?昨晚他的样子,猜想白老板可能是腿有比较严重?的病症?
白青溪说完那句话后,闭着眼?睛靠着车门,眉头?始终皱紧。
“要不,你靠着我?休息一下?”沈绿时轻轻拍了拍白青溪肩膀。
白青溪缓缓睁眼?,才理解沈绿时在和他讲话,迟钝了一秒才抱歉道?:“不好意思,扫你兴了。”
“哪有。”沈绿时摇摇头?:“还要感谢你送我?呢,你靠着我?睡一会吧,不用不好意思。”
车路颠簸,他身体不舒服,难受是正常的。
见他神色迟疑,沈绿时不确定道?:“难道?你有女朋友?要和女孩子保持距离?”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冒昧了。
白青溪失笑,他缓缓摇头?,清润的声线哑下来,和她确定道?:“可以么?”
“可以。”沈绿时点头?。
她有时候熬夜太晚,第二天在地铁上?也常常睡着,有一次她靠着个女孩子的肩膀睡了快一小时,醒来时候对方竟然淡定地玩手机,还问沈绿时有没有睡醒。
她不好意思的一直道?歉,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从那以后沈绿时就?觉得,靠靠肩膀休息什么的,真的没什么。
互帮互助嘛。
沈绿时主动坐过去一些:“你是晕车?还是别的地方难受?”
她丝毫不扭捏,加上?实在是不舒服,山路上?就?算停车也没地方休息,白青溪才缓缓矮身靠在她肩膀上?。
他静默片刻,语速慢吞吞:“嗯,都有些。”
“身体是革命本钱,你救助流浪猫都要提前看书学习,自己的身体更不能大意。”虽然弃医从文,沈绿时骨子里还是担心人民健康。
她认真道?:“你就?穿了一件衬衫,这种天气肯定冷。”
沈绿时今天只穿了一条粗布浅绿色长?裙,是坎肩款式,没收腰,松松软软很舒服,外面披着一条米色长?披肩,脚上?踩了一双小白鞋,整个人清爽的像一株小白杨。
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黑色卷发,水波纹形状的头?发勾勒出白皙精巧的五官,像一只慵懒的猫。
白青溪被她说的有些愣,靠在沈绿时肩膀上?仰头?看她,下意识道?:“我?不冷”
“体感不冷和温暖舒适是两码事,你的身体一定更喜欢温暖的环境。”
沈绿时将围巾披肩抽出来大半,二话不说抬手一扬就?盖在白青溪身上?:“像这样,就?很好。”
白青溪:
他想说真不用,但被沈绿时的围巾裹着,车子晃悠悠的前行下,白青溪竟然真的舒服了不少,也没刚才那么想吐了。
她肩膀纤细,白青溪将头?靠在上?面,鼻息里全是沈绿时身上?很好闻的青柠味,竟然有效的治疗他的晕车。
“什么香水?”他迷迷糊糊地问,觉得自己可以去买一瓶来用。
沈绿时低头?,脸颊不可避免地在他额头?上?蹭了蹭,对方体温偏低,是以触感很明显,她动作顿时停住:“啊,我?今天的香水?叫多瑙河花园。”
“好的。”
没过多久,白青溪再?次昏沉沉睡过去。
有个大活人靠着她睡觉,再?加上?车子进了隧道?有一会,看不见风景,沈绿时也开始犯困,没等到?出隧道?,她也脖子一歪,靠在白青溪头?上?睡过去。
等她醒来时,车子刚好到?达古寨。
李康在西门不远处的空地上?停好车,然后很有眼?力见地说要下车抽烟,车子里就?只剩沈绿时与白青溪两个人。
沈绿时发觉自己头?歪着靠着白青溪睡了一路,因为车子颠,她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压在白青溪额头?上?,此刻他抬眼?看向自己,沈绿时以一个几乎快斜视的目光和他对视。
他因为晕车,脸有些白。
白青溪被她逗笑,捂着被她压红的额头?直起身子,看向沈绿时的眼?睛,温声说:“沈小姐,欢迎来到?邑东南。”
第26章 白青溪(3)
“我们从西门?进景区, 这边是侧门?,人?比北门?那一面少很多。”
景区门?前的宽阔平台上,有几位游客正在?合照, 小雨温柔地连串落下,沈绿时张开双臂仰头感受润肺的空气, 朝他莞尔:“白老板, 这里就是古寨吗?”
白青溪笑?着摇头,看向?她雀跃开心的脸道:“还早,这只?是景区入口?, 离进寨子还有一段距离。”
他抬手指前面,沈绿时顺着方向?看过去,那里矗立着一道三层楼高的墙, 墙面上用很多纸伞装饰:“这是步行街, 剩下的路车子不让进, 我们要走进去。”
沈绿时下意识看他的腿。
察觉到她视线, 白青溪垂头静默, 握着披肩的手指紧了紧。
空气停滞一瞬间后,沈绿时转移视线, 为?自己的冒昧而懊恼,她转移话题,看到景区大门?上面安装的半月形状的装饰:“那是牛角吗?”
“不是。”白青溪把她的围巾披肩叠好,看她不像冷的样子,便也没有递给她:“这是银翅, 是太阳鸟的羽翅。”
在?邑东南地区, 传说人?类祖先是由?吉羽鸟孵化而出?, 而吉羽鸟是蝴蝶妈妈生的一颗蛋,所以这里的人?们会将象征着幸福与希望的鸟翅呈现在?服饰和装扮上。
古老的图腾展现这里独特美丽的文?化, 沈绿时听的格外认真。
抽完烟回?来的李康说让他们先在?景区逛逛,自己先帮沈绿时把行李送到民宿,沈绿时道了谢后,便和白青溪一起慢慢在?步行街上散步。
步行街两侧都是拍邑族写真的店铺,沈绿时被各种色彩鲜艳的衣服吸引:“这些头饰好漂亮。”
银帽头冠上,蝴蝶纹与飞鸟纹规律搭配,上面插着漂亮的银翅和三凤,一些正在?忙碌工作的邑族妇女头上则是用发包梳成的一个丸子头。
白青溪一边给她解释风俗,一边示意沈绿时看那些色彩丰富的刺绣服装:“这边年轻女性的穿着,多以鲜艳的红黄白绿等暖色线为?主,年纪大一些的妇女,则是冷色系的青蓝黑紫。”
现在?是旅游淡季,寨子里游客不多,沈绿时听的频频点头,眼?里亮晶晶:“白老板,我好喜欢这里,好漂亮,真的不想走了。”
白青溪眼?里笑?意渐深:“这么开心?”
这样的氛围放松而美好,沈绿时点头:“当然。”她又看向?一边露天经营的菜馆:“酸汤鱼?”
沈绿时在?网上看过,说是这边特色。
店门?口?,两位邑族姑娘正伴着歌声起舞,白青溪解释说这乐器叫芦笙,吹奏芦笙的男孩旁边有个摆台,上面放着许多迷你的芦笙纪念品,白青溪看沈绿时眼?睛好奇地盯着瞧,干脆买了一只?送给她。
沈绿时连声道谢,指了指白青溪手中的小号芦笙:“这上面怎么有小羽毛?”
白青溪看着手里的芦笙,刚想说原因,那头沈绿时已经将羽毛拔了下来。
他心底一动,脸上带笑?:“芦笙上插着的雉毛,是男孩子向?心上人?表达喜爱的方式。”
“他们会对着喜欢的姑娘吹奏芦笙,如果女孩子同样对他有好感,就会摘下芦笙上的雉毛。”
白青溪视线落在?沈绿时手上:“像你现在?这样。”
沈绿时:……
她没想到还有这个风俗。
她脸有些红,白青溪笑?了笑?,没让她尴尬,看一眼?菜馆的名字,然后问她:“饿不饿?”
菜馆里面的人?正好见到白青溪,跑了两步过来说:“白老板今天去邑市接人?啦?”
沈绿时惊讶于这路边随便一家店竟然也认识白青溪,后来想想也正常,景区就这么大,他又是本地人?,熟悉也不为?过。
白青溪点头微笑?。
“这阿妹真好看。”老板看了眼?沈绿时,露出?淳朴的笑?:“饭点了,正好今天来的一批活鱼,很鲜,你们吃完再回?寨子刚好。”
“要不就这?”白青溪征询她意见。
沈绿时答应道:“行诶。”
等餐的间隙,白青溪说要去一趟洗手间,沈绿时自拍一张发给赵楠:安全到达啦。
隔了一会儿,对面回?:怎么样?
沈绿时:很好看,民族特色浓郁鲜明,建筑和寨民都很好。
赵楠: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白老板怎么样。
底下配了一个扶额的表情包。
白青溪怎么样?
沈绿时眉间一动,扣字回赵楠:挺好的。
礼貌温和,长相斯文?,人?也善良。
赵楠:有点感觉没有?
沈绿时笑?笑?。
白青溪这时候回?来,看沈绿时心情似乎不错,嘴角牵起来问她:“很开心?”
店员把酸汤锅摆好,又在?里面撑好铁架,在最上面放了个蘸料小碗,锅里的鱼正在?沸水中煮着,光是闻着酸汤的味道,沈绿时都开始分泌唾液。
“开心啊,明天想去拍写真。”放下手机,沈绿时想了想,又怕被宰:“有什么熟悉的店推荐?”
他们俩对面而坐,隔着汤锅氤氲的水雾,沈绿时支着下巴眼光亮亮地望他。
“都大差不差,一号桥那边有家比较出?名的,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去看看。”
沈绿时轻轻挑眉:“你带我去?”
他的民宿不忙吗?
白青溪给她舀汤的手一顿,而后将裹着番茄酸香的碗递到沈绿时面前:“明天我带你熟悉一些寨里的基本生活设施,后面你自己逛起来会更?方便。”
“寨子面积不算小,九座烟雨桥沿河穿成蜿蜒曲折的一串,沿河一路都是风景,寨里交通是靠景区直通车,十来分钟一趟,很方便。”
他语速适中,不会让沈绿时觉得难以消化话里内容,食物?的香气给他的轮廓增添些许温馨气息,整个人?看着更?柔软一些。
沈绿时想,和海城,和辽市,和沈绿时认识的男生相比,白青溪都不太一样。
他更?像手腕上戴着的凉凉的玉镯,看着有些疏离,握一会儿,就会有恰到好处的温暖。
沈绿时咽下一口?鱼肉,问白青溪:“白老板对每一位客人?都这么贴心?”
接送,陪逛,请吃饭,这样子周到。
白青溪没抬头,把豆芽放进锅里,咕噜噜的沸水响起,给一切都带上暖香,他笑?了笑?:“你和别的客人?不一样。”
沈绿时还没问她到底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就见老板身?后跟着两个姑娘,手里端着酒碗,向?他们走过来。
沈绿时疑惑地看向?白青溪。
他白皙的脸上带上揶揄:“会喝酒吗?”
他记得沈绿时在?张睚家是没喝的,她貌似不喜欢喝酒。
喜欢无糖的饮料。
沈绿时这才?明白他们拿的是酒碗。
“这叫高山流水。”白青溪接替老板的活,给沈绿时解释这项民俗:“邑东南的人?们热情好客,高山流水,就是我们这里最高的待客方式。”
白青溪指了指旁边两个邑族姑娘手里的东西,“阿妹会端起酒碗喂你喝酒,另一位阿妹会拿酒坛,把酒倒入你的碗中续酒。”
沈绿时看到,那姑娘手里竟然有两只?碗。
高山流水,便是持酒壶的人?在?最高处将酒倒入碗中,两只?碗承上启下地接着,酒液便像高山上的流水般,经过两个高低错落的碗后进入口?中。
“这个过程中,你不能碰到酒碗,如果喝不下了,就挥手示意。”白青溪笑?看着她:“想试试么?”
当然要。
沈绿时跃跃欲试。
随着老板吹响芦笙,阿妹一边唱着敬酒歌,一边将陶瓷酒碗递到沈绿时唇边,她张口?喝下去,甜滋滋又辛辣的米酒一路从口?腔流进胃中,沈绿时不摆手叫停,阿妹便继续倒酒。
酒香四?溢,白青溪的眉越挑越高,他没想到沈绿时酒量还不错。
喝酒的间隙她抬眼?看向?自己,沾了酒气,沈绿时一双眼?更?显得盈盈润亮,正弯弯的看着他。
白青溪划开手机,点开和沈绿时的对话框,又打开相机,抬手拍下眼?前的画面。
沈绿时:?!!
等沈绿时觉得差不多了,才?摇摇手示意结束。
她本以为?这‘高山流水’就算告一段落,没想到那阿妹放下酒碗,又夹起沈绿时碗里的一块鱼肉喂到她嘴边,沈绿时凑上去,刚要张嘴咬下,拿着筷子的阿妹瞬间将筷头收回?,让她咬了个空。
沈绿时明白了,这夹菜也是高山流水的一环。
反复三次,沈绿时都没有咬到阿妹筷子上的鱼肉,芦笙清亮的声音下,阿妹热情道:“阿姐没吃到菜,罚酒一杯~”
沈绿时开心得不行,哈哈笑?着又喝了一碗酒。
三巡之后,情绪彻底放开,感觉和白青溪熟络了些。
等到芦笙响在?下一桌时,沈绿时双手支着下巴:“真好玩。”
沈绿时是辽市人?,那边的人?出?了名的能喝,这点米酒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倒是白青溪夸她:“你酒量不错。”
他刚才?看沈绿时最少喝了五碗。
不喜欢喝和不能喝是两回?事。
“米酒而已。”沈绿时在?鱼香烟火里彻底放松下来,在?白青溪水墨一样清朗的眉眼?间转了一圈:“白老板会喝酒吗?”
跟她碰了个杯,白青溪酒杯略低一些:“能喝一点,但不多。镇上也有酒馆,你要是感兴趣,可以抽一天陪你去喝。”
“白老板接人?带逛还陪酒。”沈绿时勾起笑?,带着酒气的话脱口?而出?:“还会干什么?”
白青溪挑眉:“沈小姐还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奉陪。”
他这样子,沾了些同龄人?的调侃意味,鲜活生动。
沈绿时在?桌子下的脚晃了晃:“等我想到的,再告诉你。”
吃完酸汤鱼离开餐馆,晚风一吹,温度降低,本来就没喝多,沈绿时酒气彻底消散。
沈绿时跟着白青溪慢慢走过一段,又坐了一回?景区观光车后,才?算是真正进入寨子。
刚一下车,一群写真店的老板便凑上前打广告,白青溪带着沈绿时避开人?群,往民宿的方向?走。
偶有遇到熟人?,对方看向?沈绿时,露出?善意的笑?:“白老板的……?”
白青溪勾唇:“我的客人?。”
经过观景台时,沈绿时停下脚步,那里有许多穿着民族服饰的女孩子在?拍照,她找了个人?少的缝隙靠在?木头栏杆上,这里俯瞰山谷里整个寨子的景色。
明月高悬下,星子落人?间。
近千户吊脚楼层层叠叠排列在?山上,其间散发出?的点点灯火将整个山谷映亮,连晚风都仿佛染上了暖橙色的光。
她笑?着看山谷底下:“好像拍仙侠剧的地方,真漂亮。”
把相机递给白青溪,沈绿时比了个剪刀手:“白老板,帮我拍个照吧。”
白青溪看着她侧脸,接过相机,把她与千家灯火的古寨框入一景,温声说:“谢谢你喜欢我的家乡。”
白青溪的民宿在?古寨深处,穿过一号烟雨桥,再走过一片油菜花田,就是他的地方了。
但是他们没走多远,白青溪便皱眉停住脚步。
沈绿时走出?一段后发现人?没跟上来,她纳罕地回?头,夜色中,白青溪的脸上泛出?苍白,他无力?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腿,抱歉地笑?笑?:“我可能,走不动了。”
假肢今天超负荷,这也是白青溪的民宿不开在?山顶上的原因。
沈绿时走回?来,认真看着白青溪的脸色:“需不需要去医院?”
“不用。”白青溪摇摇头:“你先回?民宿,让李康过来接我就行。”
李康先他们一步赶回?来,刚给白青溪发消息问他们在?哪,他知道白青溪最近的身?体状况,可能逛不了太久。
“离你家民宿还有多远?”沈绿时问。
白青溪看了看远处的灯光:“三百米左右。”
三百米,如今的他都走不了。
白青溪无奈地看着沈绿时,目光里有些让她不太忍心的情绪。
额发耷拉下来,戳在?他眼?睛边上,白青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绿时没来由?的,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沈绿时环视一周,他们附近,夜市的烟火气息正旺。
她看到一家烧烤摊的老板生意热火朝天,让白青溪在?这等等,沈绿时走过去要了几串烤肉串,而后自来熟地问:
“老板,您这电动车能借我用一下吗?我送个人?,到——”
到哪儿来着?
民宿名字叫什么,她忘了问。
沈绿时回?头看白青溪。
夜灯下,白青溪静静伫立,听到沈绿时跟老板搭话要借车,他看向?她漂亮秀丽的脸,缓缓轻念几个字:
“橙黄橘绿时。”
沈绿时一怔。
他民宿的名字……橙黄橘绿时?
她心脏跳动的频率乱了一拍。
沈绿时收回?视线,余光里,白青溪似乎在?笑?。
跟老板说完他们民宿位置,对方惊讶地瞅了眼?沈绿时:“你是白老板的朋友?”
他豪气地摆了摆手,更?放心了:“你骑走吧,我得凌晨两点多才?能烤完回?家,你们先用,到时候让李康给我骑回?来就行。”
连李康都认识,应该是白青溪的老熟人?。
白青溪看着沈绿时动作熟练地推车过来,车座上的女孩子脸蛋圆圆,朝他扬了扬下巴,说:“上来,我带你回?去。”
白青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春夜里的风很轻柔,足以吹破他内心的窘迫与尴尬。
等他坐上了车,沈绿时弯弯唇:“你扶好奥,我好久没骑电动车了,把你摔了可别怪我啊。”
白青溪手抬起来,没找到能扶的地方。
沈绿时拧住把手,电动车震动一瞬间,白青溪身?体不稳,下意识抬手抓住前面的人?。
不到一秒钟的思考时间里,白青溪来不及思考落手点,只?是抓住沈绿时的头发。
但好像也不太对。
女孩子声音含着笑?传来:“白老板,你抓点别的吧,你揪着我小辫子,我有点不敢动。”
电动车被她骑的很慢,速度只?比步行快了一点点,沈绿时不熟悉路,后面还载着人?,她也不敢放飞自我地尝试。
月光照在?路边青嫩的新草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早樱被夜风吹拂着,纷纷扬扬地落尽溪水中,被送着穿过一座又一座烟雨桥。
白青溪手掌下滑,轻轻攥着她裙子布料,三百米的距离不长,但石板铺成的路颠簸崎岖,白青溪指挥她靠右行驶,而后长睫微敛,突然出?声说:“沈小姐。”
沈绿时睁大眼?睛看着路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啊?”
车子骑出?几十米,烧烤摊上鼎沸的人?声渐远,白青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谢谢。”
谢什么?
沈绿时眯着眼?睛认真看照明不足的路:“为?什么谢我?”
白青溪声音低下,浅浅的疲惫流露出?来:“谢谢你不嫌我麻烦。”
大多数时间,白青溪都会安排好出?行计划,算好自己承受的极限,然后尽量不麻烦与自己同行的人?。
他有自己的骄傲,不想被人?用可怜的目光注视。这么多年,白青溪也做到了不拖别人?后腿。
今天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却偏偏在?他刚与沈绿时认识不久时发生,白青溪有些抱歉。
握着扶手的掌心动了动,沈绿时轻声说:“白老板,我们是朋友,你不用这么客气。”
抛开张睚的关系不说,白青溪这个人?,沈绿时并不讨厌。
会让她想起海城春日里,高挂枝头的玉兰花。
小路边上有潺潺的流水声,沈绿时猜测旁边应该是一条小溪,离烧烤摊远了,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
身?后的人?听到她的话,求证似地问:“忘了问沈小姐,你名字里的‘绿时’,是哪两个字?”
电动车停在?一座吊脚楼前,沈绿时抬头看向?民宿牌匾上的五个字,上面风铃被吹出?清脆的波音,她的话同样青凌悦耳。
她说:
“是‘橙黄橘绿时’的那个绿时”。
第27章 白青溪(4)
李康从前台后面绕出来跑到门口, 看?到沈绿时载着白青溪,脸上露出惊讶和茫然。
眼瞅着沈绿时扶着白青溪走过来,李康想问‘白哥没事儿吧’, 又想说‘你俩都这么熟悉了吗’,最后却只是挠挠头, 指着那电动车说:“这是谁的车?”
木门旁边挂着照明的灯, 圆形的光晕像沾满油香的黄色鸡蛋饼,夜风吹的灯晕摇曳,也吹的人心晃荡, 白青溪看?向身边沈绿时……被风吹的毛茸茸的头顶。
“路边烧烤摊老板那借来的,还得麻烦你骑回去。”沈绿时把手里买的烧烤串和钥匙递给李康,回身看?白青溪:“白老板, 还好吗?”
她虽然搀扶着白青溪, 然而对方并没有把重量压在她身上, 隔着一层衬衫布料, 沈绿时双手握住他的胳膊, 掌心下?传来紧绷触感,和她这种缺乏锻炼松软软的手臂很不一样。
沈绿时不知道怎么就脑子一抽捏了一下?。
很紧实, 因?为有肌肉。
察觉到自己?的动作?的沈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这算不算在骚扰啊……
白青溪被她捏的一愣,仅剩的一些低落情绪被沈绿时这么一搞全部都散了,他唇角压不下?去,眼底都带上笑意。
还是没忍住,白青溪极轻地笑了一声。
沈绿时:……
李康眼瞅着前面两个人的脸肉眼可见的变成淡粉色。
发生了什么?
李康想说他先把白哥扶回二?楼房间?再去还车子, 他刚张嘴说一个字, 白青溪突然出声说:“没事, 我先不上去。”
白青溪似乎看?了他一眼,而后垂下?视线。!懂了。
李康福至心灵, 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八卦一样,脸上想笑,又因?为担心白青溪而皱着眉头,沈绿时差点被他扭曲的表情吓到。
李康视线在白青溪和沈绿时之间?转了一圈:“行,我先把车送回去!”
他中气?十?足地喊着,像是要去完成什么特?殊的使命。
“……”看?李康乐颠颠地跑出去骑车,沈绿时视线收回,在民?宿一楼转。
这是一座四?层小?楼,站在门口能看?到整个一楼大厅的布局,进门右手边是前台,左手边放着一张躺椅,白色的毛毯上面趴着一只小?三花猫,此刻正仰着肚子呼呼大睡,看?着也就一两个月大。
大厅地上铺着一张藏蓝色刺绣地毯,上面错落的摆着几?张桌子,沈绿时猜想这里是吃饭的地方,楼梯后面有一道挂着门帘的木门,应该是类似后院的地方。
白青溪动了动,沈绿时烫手一样瞬间?放开他胳膊,又问了句:“能走?”
“嗯。”
“很好捏?”他笑着问。
沈绿时:……?
白青溪没再揶揄沈绿时,他步子缓慢地走到前台后面。
墙壁上有一块毛毡板,上面写着房间?门牌号,对应的号码下?都有一串钥匙,是留着备用?的。
白青溪在第四?排中间?的房间?号码牌上取下?一串钥匙,一边问沈绿时:“住四?楼可以么。”
沈绿时走到他身边,看?到大部分房间?都贴着小?小?的‘有客’贴纸。
除了白青溪指的那间?四?楼的房子,只剩第二?排还有一间?没有贴标签的房间?。
沈绿时指着二?楼那里,随口问了句:“这间?房还有吗?”
白青溪顺着她手指看?过去,那间?房他笑了笑:“这是我的房间?。”
沈绿时:啊
看?到她脸上表情似有些卡壳,白青溪慢慢坐在藤椅上,双手搭在膝盖处仰头看?她,声音带笑:“你要是想住的话,我今晚收拾一下?,给你腾出来。”
这是她今晚第几?次丢人了?
“不用?不用?。”沈绿时有些尴尬。
白青溪弯了弯唇,手指叩在前台桌子上,发出木头的咚咚声响:“寨子里都是木头房子,外面山上都是树林,所以防火很重要,房间?内最好不要有明火。”
沈绿时有一双很好看?的杏眼,垂下?睫毛看?着他时,没来由的让人心软,白青溪看?着那双眼睛,又说:“木头的结构导致房间?隔音很差,如果看?电视或者刷手机,尽量不要太大声。”
“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讲。”
他坐在这,不像是要上楼的样子。
沈绿时点头表示清楚了,她接过钥匙问:“你不回房间?休息吗?”
白青溪摇了摇手里的账本:“我要开始‘上班’了。”
民?宿有一位管家叫邹勇,会帮着白青溪打理一些事情,邹勇家就住寨子里,晚上没什么事会早点回家。知道白青溪今天要回来,他把最近的入住信息都整理?好放在桌子上。
沈绿时理?解地点点头,“那好,你忙吧。”
“用?我送你上去吗?”白青溪微笑着说。
“不用。”沈绿时摆手,“又不是小?孩子。”
沈绿时拿过钥匙,从一楼大厅中间?的木楼梯上楼,踩上去时,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想到白青溪说这边隔音很差,沈绿时脚步更轻,她经过二?楼的时,发现这里有一小?片空地,站在这能看?到一楼大厅。
白青溪正动作?吃力地将左腿搬起来,他背对着沈绿时,动作?迟缓地把裤子慢慢卷上来,而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给自己?涂抹。
他……不是不回房间?休息,而是他真的走不动了。
沈绿时手心蜷了蜷,收回视线。
——
李康已经把行李放在了房间?门口。
推开房门,沈绿时环视周围,果然像白青溪说的那样,墙壁地板都是木头结构,进门旁边竟然还放着个灭火器,靠着门的一侧墙壁做成了石墙外观,房间?中央是一张双人床,隔着一张秋千椅,边上是带有美人靠的窗户。
沈绿时打开窗户的插销,夜色里的灯火和月亮相得益彰地给这片古寨添上安谧与神秘,她坐在美人靠上,静静地看?了会月亮。
她想起海城的月亮,好像没有看?着这样近。
她又想起一次加班到夜里一点多,地铁停了,打车又没司机接单,大半夜的,沈绿时从公司骑单车十?公里赶回租的房子里,门一打开,一地的黑,那一刻,她透过半阖的窗户,也能看?到外面吊在天上的月亮。
月光不会吝啬,无论阶级高?低,平原或是山区,始终平等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沈绿时又想起白青溪。
那个总是笑得很温和礼貌,睫毛垂下?来,像小?扇子一样的男人。
——
进寨子的第一天,沈绿时兴奋的睡不着觉。
在床上翻来覆去快一小?时后,她‘蹭’地一个打挺坐起来。
窗外,夜色朦胧。
她想起白青溪说,民?宿顶楼有一个看?星星的地方。
——
白青溪正在顶楼喂猫。
小?猫看?着也就一个月大,他动作?生涩又标准的用?针管给小?猫喂奶,计算着毫升,还没喂完,就听到有人上来的声音。
沈绿时提着裙子,姿势不太美观地趴在梯子上,和白青溪大眼对小?眼。
她真没想到这上面还有人。
月光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盐,沈绿时能看?清对方温润的眼。
“沈小?姐?”白青溪惊讶地扫了一眼她鸡窝一样的头和皱巴巴的睡衣:“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沈绿时扯了扯衣角,咳嗽一声:“啊……有点认床。”
她思考了一下?,还是爬上来了。
白青溪没对她的习性进行多余评价,他举起手里的小?猫,声音在晚上显得格外温柔:“来摸摸它?”
小?三花还没巴掌大,是刚来时在一楼看?到的那只。
原来顶楼才是它的家。
沈绿时脚步很轻地走过来,白青溪说:“楼下?房间?是杂物室,没人住,别怕。”
她动作?放松了些。
小?三花猫瘦瘦小?小?一只,眼睛都还没睁开,沈绿时很轻柔地把猫抱过来,柔软脆弱的小?身体触感神奇,她的心软了软:“哪来的小?猫?”
“刚捡来没多久,应该可以做救助小?院的第一只猫。”白青溪笑着看?她,夜色里的面孔笼罩一层月纱。
白青溪坦然而望,笑意加深:“沈小?姐上来是……?”
啊对,她是来看?星星的。
沈绿时抱着猫环视一周,看?到房檐那边放着的床垫,指了指上面说:“可以躺在上面看?星星吗?”
白青溪挑眉笑:“你的精神,真的很好。”
奔波一天,还能这么有想法。
沈绿时眨眨眼:“邀请你看?星星,一起吗?”
白青溪笑:“要不要给你配点酒?”
“算了,还要下?去拿。”
沈绿时抱着猫转身,脱了鞋子摆在床垫旁边,卷发睡前洗过,她没打理?,弧度便没有白天那么明显。
白青溪才发觉,她头发很长,发尾快垂到腰,睡裙外面披着白天那条围巾披肩,慵懒的像只猫。
白青溪在她后面的箱子里翻出一次性床单:“你想躺在上面的话,铺上这个比较合适。”
沈绿时点头接过来铺好,简单打理?后才安心躺下?来。
小?猫抱着她的胳膊睡觉,白青溪坐在旁边挡住了一半的夜风,沈绿时惬意地深呼一口气?,夜里还有些冷,她没忍住缩了缩肩膀。
“你知道吗,星星的光芒要经过几?十?光年才能到达地球。”沈绿时举起手,冲着天空比划:“所以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几?十?光年前的星光。”
沈绿时感慨,这边晚上的晴天可见度很高?,没有空气?和灯光污染,星星多的像是在天空上撒了把白糖。
白青溪低头看?她,虚心请教:“那这些几?十?光年前的星星,现在什么样了?”
沈绿时弯唇:“那要问几?十?光年后的人啦。”
白青溪坐在她身边,左腿伸直,右腿蜷起来,也看?向幽静的夜空。
“在你家住真好,晚上还能来顶楼吹风,那些游客都很喜欢吧?”
沈绿时拍了拍她身边,让白青溪躺下?来:“你坐着……会不会不舒服。”
这片空地很小?,沈绿时往一边挪了挪,白青溪怕她介意,摇头说:“没关系。”
躺在一起,怕她觉得冒犯。
“躺下?吧。”沈绿时还是担心他的身体,白青溪今天没少折腾。
双手垫在脑袋后面,沈绿时闻到白青溪身上有沐浴液的香味,应该是洗了澡以后又跑上来喂猫。
这上面露天,沈绿时没什么不自在:“我躺着,你坐我边上,我也有压力。”
白青溪看?着她眼睛,见她并没有排斥,这才缓缓躺在她身侧。
沈绿时诶呀一声:“等下?,压我头发了。”
白青溪:……
夜风如同一张温柔的网,裹着山林中沁人的草木气?息拂在脸上,沈绿时离开海城的真实感在此刻到达顶峰。
“没有别人上来过。”白青溪突然说。
啊?
过了好一会儿,沈绿时才有些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个顶楼,其他游客没上来过?”
这么适合放空的地方,为什么没人来。
白青溪点头:“嗯,木头隔音差,有人在顶楼走来走去,难免会打扰到其他客人休息,所以除了我和李康偶尔上来拿东西,不会有其他人上来。”
在客人入住第一天,白青溪除了防火和隔音的叮嘱之外,也会强调一遍顶楼不可以上。
但刚才并没有和沈绿时讲。
沈绿时支起上半身看?他。
白青溪一只胳膊垫在脑后,此刻见她撑起身体凑过来,微微一愣。
沈绿时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攥成拳头,像一个话筒样递到白青溪面前,眯眯眼笑:“那采访一下?白老板,我怎么能上来?”
很近,她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沈小?姐……”
白青溪想了想,看?向她漂亮的眉眼:“沈小?姐是我的朋友。”
朋友不在客人的范畴。
——
沈绿时的生物钟和寻常人不太一样,早九晚六等于要她命,午一晚十?才是她脑子清醒的时间?。
她醒来时又是一点。
后知后觉地发现,最近竟然都没化妆,沈绿时洗漱完对着窗户照镜子,感觉皮肤都变好了不少。
在美人靠上坐下?来,沈绿时打开电脑,在空白文件内编辑这次的选题,反复输入又删除,最后啪的一声合上。
没头绪。
沈绿时想去找找灵感。
打开的木窗外,流水途经一座不知名的石桥,送来一阵阵沁凉水声,沈绿时一边梳开卷发,一只手给白青溪发消息:“要出去走走吗?”
她想起昨天白青溪说可以陪逛来着。
对方大概十?分钟后才回消息:
——抱歉沈小?姐,我今天有些事情走不开,你看?明天可以么?
沈绿时回:
——那不用?麻烦啦,我自己?转转也行。
本来就是旅行,沈绿时不排斥拆盲盒一样的闲逛。然而消息没发出去多久,敲门声便响起。
白青溪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沈小?姐?”
沈绿时讶然,她走过去拉开门,白青溪的笑撞进她眼里。
“今天不能陪你出门,所以给你带了赔礼。”
沈绿时低头,视线被白青溪手里拿着的东西吸引住,她没忍住‘哇’了一声。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扎了银翅的银发冠,周围一圈用?银流苏点缀,随着白青溪手中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看?着非常繁复精美,比沈绿时昨天在写真店里看?到的更漂亮。
发冠下?压着一套红黑相间?的邑族服饰,同样刺绣精美细腻。
没有女孩会不喜欢漂亮裙子和首饰,沈绿时有些不敢相信:“你给我的礼物,是它?”
“嗯。”白青溪看?她喜欢,唇角牵起来说:“之前在展会买的,是一位比较出名的师傅手绣,本来想在一楼摆个台展示起来,一直也没空。”
白青溪看?向沈绿时的头发,晃了晃手中的发冠,银铃阵阵:“这整套都是新的,比写真馆里出租的要干净些,你想去拍照的话,可以穿这套。”
沈绿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你买来收藏的,还是算了。”
白青溪一点也不介意:“展柜一时半会儿也不摆了,衣服放着也是放着,你穿的话,应该会很好看?。”
她被夸的一愣。
沈绿时承认,远离海城那个快节奏的地方,白青溪这样流水潺潺款的男人,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她一颗焦躁的心。
他习惯微笑,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沈绿时接过白青溪怀中的衣服头饰,笑着说:“那行,谢谢你。”
——
从沈绿时房间?回来,白青溪拉开房门,甚至来不及反手关上,只踉跄狼狈地走到床边坐下?,然后把裤腿卷起,咬着牙把假肢脱下?来放在一边。
残处红肿破皮,白青溪面无表情地撇开眼,随后拉开床头柜子翻出药膏,力道几?乎有些重的在伤口处抹药。
他的腿是十?岁那年没的。
那是暑假的一个雨天,白青溪跟同学去参加夏令营,几?个男孩子跑到山里玩,越走越远,最后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有人急的直哭,十?岁的白青溪也害怕,他强忍着不表现出恐惧,跟小?伙伴们一起尝试原路往回走。
他走在最前面,山路细窄,没有多久,又下?了瓢泼的雨。
山路土质松软,白青溪没踩稳,脚下?石头松动,他直接从山路上坠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白青溪不太记得,在医院醒来时,他爸妈趴在床边哭,他甚至还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后来掀开被子,也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腿。
后来他很不喜欢雨天,或者可以说是有些惧怕暴雨天。
路口处到家门口的这三百米,从童年开始,成为白青溪此生再也难以奔跑过去的沟壑。
……
裤腿卷起露出残处,白青溪左手撑着床,右手给自己?涂药,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房门没关,直到察觉有人站在门口的时候,他才豁然抬头——
白青溪最尴尬狼狈的一刻,被沈绿时撞在眼里。
第28章 白青溪(5)
白青溪送她的发冠是双层, 中间应该有个?卡扣衔接,沈绿时没找到,所以就想来问问。
从楼梯走下来时, 她没想到白青溪房门?竟然开着。
沈绿时恨不得自己会隐身,让她有一个?避开看到白青溪如此狼狈的机会。
可是他偏偏抬头?了?。
里面和她一样的木房子, 区别于沈绿时窗边的美人靠, 白青溪房间是很精美的木窗,此刻窗子正打?开着,带来一阵凉爽的风。
坐在床上的男人穿着一件米色家居服, 背对着光,脸色苍白,手里攥着药膏, 僵硬地看着沈绿时。
他左腿的裤腿卷到膝盖, 下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沈绿时这才?明白, 白青溪为什么会腿疼。
他昨天竟然陪自己在寨子里逛了?那么久才?回来!
空气像凝固的胶皮糖, 沈绿时像踩在了?没干的水泥地上一样进退两难, 心口也发酸。
“我……想问问帽子里是不是缺了?个?卡扣……”总不能装没看见,沈绿时硬着头?皮说出来意。
但她说完就低头?, 不想让白青溪觉得自己视线压迫,沈绿时避开他空洞的目光。
再温和的人也有自己的骄傲,不知道为什么,沈绿时感觉嗓子里像堵住了?一团棉花,闷闷的不行。
里面的人似乎深深喘了?几口气。
白青溪话里没了?往日的笑意, 有些难堪地艰涩开口:“卡扣……可能在我房间柜子里……”
白青溪说不出让她进来寻找的话。
气氛再次尴尬沉寂。
没经过这场面, 沈绿时脚趾扣地, 她干巴巴地说,“啊……那, 我突然想起来稿子有点问题,我明天再出去逛吧。”
“你……好好休息。”
她说完,逃一样地跑上楼,甚至没来得及控制脚步声。
等到楼上的关门?声传来,白青溪颓然地靠在床头?,手里的药瓶咕噜噜地掉在地上滚远,他脸色灰暗,始终没有出声。
——
沈绿时回到房间后,非常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她是真?没想到白青溪是个?……残疾人,刚才?逃开也是觉得撞破别人隐私太尴尬,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有恶意……
张睚肯定是不知道白青溪的身体状况,他瞒的这么好,却被?自己一下子撞破,还是这么直接残酷的方式……
沈绿时想撞墙。
回想起刚才?的反应,好像也很不礼貌。
她咬唇翻出手机,想给白青溪发一句对不起,可对话框编辑好几次,沈绿时最终还是没有点发送。
道歉反而更让他难堪,不管怎么说,都有些不太好。
白青溪平时看着温和安静,偶尔露出一丝戏谑微笑,沈绿时相信,每一个?与?白青溪相处的人,都会喜欢他。
可自己冒犯了?这样一个?温柔的人。
沈绿时尴尬的都不太想在这里住了?…要是白青溪看到她,会不会更生气?
他刚才?脸色好差,也不知道自己贸然出现,他还有没有继续给自己上药……
沈绿时悄悄走到门?口,脚步轻的像是在做贼,耳朵贴在门?边,过了?一会儿?,得益于木头?房子的隔音水平,果然听到了?楼下的关门?声。
闷闷的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沈绿时就是听出了?委屈的意思。
怕他生气,沈绿时摸了?摸那套精美的衣服,还是没穿。
又在房间里纠结半天,楼下始终没有开门?声传来,沈绿时换好一条白色亚麻裙,披着藏青色披肩出门?。
她想着出去吃个?早饭,顺便找找有什么适合道歉的礼物。
沈绿时下楼经过二?楼时,余光扫到那扇紧关的木门?,而后登登登地赶紧下楼,跑的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前台算账的李康看她鬼鬼祟祟地下来:“沈小姐?”
沈绿时轻缓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李康打?招呼:“你今天不用去邑市接人吗?”
她晚上听到有人退房,按照白青溪这家民宿的生意看,应该不会有空房太久的机会。
李康说已经接到了?,客人正在寨子里逛,他刚把客人的行李拿回来。
“这边没外卖,白哥说你起得晚,下午不一定出去,让我给你订饭。”
李康看一眼手机消息:“是寨民自己做的家常菜,很有特色,一会就到了?,沈小姐吃完再走吧?”
沈绿时抿唇,下意识地问:“他什么时候让你买的?”
“就几分钟前啊。”李康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刚才听楼上有人上上下下的声音,以为是沈小姐和白哥商量好的,怎么现在看着有点不对劲。
沈绿时在心底叹气。
她跟李康摆摆手说:“我还不饿,回来再吃吧,我先出去走走哈。”
盯着李康探究的目光,沈绿时艰难地迈出门?,外面不远处是纵横交错的稻田埂,她一边看两侧盛开的油菜花,一边想着白青溪应该喜欢什么?
送点什么好。
这里是古寨,是他的家,什么东西他没见过。
沈绿时一时有些茫然。
沿着田埂一直走,没过多远,就是一座横跨白水河的桥梁,上面标着一号烟雨桥的字眼。
沈绿时沿着桥上去,里面零星几个?正在拍写真?的女孩子,她穿过桥来另一边,找到一处餐馆,要了?一份酒酿圆子,没什么滋味地吃着。
手机响起来时,她猜测是白青溪的消息,一点开,果然。
——我和李康去邑市一趟,大概两三?天后回来,古寨这边的事情有管家会做,你不用担心,都是我相处很多年?的朋友。
——没能好好招待你,抱歉。
沈绿时靠着椅背仔细看这两句话,怎么琢磨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明明是她冒犯到白青溪,结果人家被?自己吓跑前,还记得她没吃饭。
他既然说去邑市有事要处理,沈绿时也不好说什么,接下来几天见不到的话,确实会让沈绿时放松一些,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道歉的事:“好的,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他刚才?状态不好,这样又跑去邑市,真?的没问题吗?
——
沈绿时没想到,白青溪这一离开,竟然直接走了?一周。
他每天会问沈绿时玩的怎么样,是否有不习惯的地方,沈绿时一一回答,见不到面,两人都没提那天的尴尬,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段时间她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寨子里吃一碗热乎的汤粉,剩下的时间就是趴在房间里琢磨稿子,已经彻底融入这种生活。
等到白青溪回来的这天,沈绿时不在民宿。
白青溪问前台的管家邹勇:“沈小姐呢?”
他今天回来前给她发过消息,但是沈绿时没回。
一条都没回。
前台后面的年?轻人眼睛一睁:“不知道啊。”老?板也没说让他盯着某一位客人,他指的是哪个?沈小姐?
白青溪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拎着东西打?算先上楼,要是晚饭时间沈绿时还没回来,他再出去找找。
等他走到二?楼时,沈绿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真?是太谢谢你啦!那我们?约明天吧?我早上去你民宿找你?”
白青溪回头?。
沈绿时扎着一个?低马尾,头?型圆润饱满,青色的扎染长裙松松垮垮的穿在她身上,看起来慵懒随性。
她此刻正和对面的男孩子讲话。
那男孩子看着像是游客打?扮,手里拿着相机,沈绿时笑的灿烂,他也露出一排白牙:“行,那你明天过来,我带你尝尝我们?民宿老?板的手艺,他做的狼牙土豆一绝。”
沈绿时点头?:“行啊。”
“然后吃完饭,下午过去?”
“没问题。”
朝他背影挥了?挥手,沈绿时心情很好地想,白嫖了?一个?摄影,少花一份钱。
她趿着鞋子哼着歌走进一楼,撸了?一把躺椅上的三?花猫,猫咪抬头?看到是她,飞机耳放平,又懒洋洋躺下,沈绿时这几天没事就抱着它,俨然已经是老?熟人,猫一点都不怕她。
沈绿时刚一上台阶,就看到站在二?楼走廊的白青溪。
她吓了?一跳,眼里亮亮的,有些惊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绿时熟门?熟路,反倒是白青溪手里拖着行李箱,倒比她还像客人。
他没说话,看了?一眼她的裙子。
很随意,不是刻意打?扮后去约会的样子。
白青溪抿唇,垂头?看着她。
好像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绿时觉得他此刻并不是那么开心。
白青溪出去一趟似乎瘦了?些,不过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温和气质,时隔这么多天,沈绿时没之前那么尴尬,问的倒是很自然。
白青溪缓缓眨了?眨眼,看向她手里攥着的手机,轻声说:“我早上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
声音低,尾音沙沙哑哑。
语气好奇怪。
沈绿时手指动?了?动?,心头?像是被?吹了?口气。
想起刚才?那个?送沈绿时回来的男孩子……
白青溪不动?声色地说:“在忙吗?”
其实也不是忙。
沈绿时今天在寨子里晃悠一天,看到一个?摄影师在展出自己的作品,照片拍的很有灵气,沈绿时就聊了?两句,没想到对方也是从海城过来玩的,让她很惊讶。
正好又饭点,沈绿时说要吃狼牙土豆,那男孩子说他们?民宿老?板会做,而且很好吃,让她明天去尝尝,沈绿时想着反正她每天也悠哉得很,就直接答应了?。
但这么长的故事,站在走廊跟白青溪讲前因后果有些莫名其妙,沈绿时干脆摇摇头?,举着手机,有点抱歉地看着他:“不好意思啊,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你消息。”
沈绿时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眼下有些盖不住的疲惫,她关心地说:“你刚回来,好好休息吧,我先回楼上了??”
他蔫蔫的,又看了?沈绿时一眼。
白青溪让开路,行李箱咯哒发出声响,他很低地‘嗯’了?一声。
——
等沈绿时回到房间,插上充电器,白青溪给她发的消息一股脑的弹出来。
13:00
沈小姐,我今天回古寨,有什么东西需要帮你买了?带回去吗?
16:00
我们?回去路上了?。下面配了?一张路景图。
最后一条19:30分。
是一分钟前。
——沈小姐,可不可以冒昧问下,刚才?和你一起回来的男生……是?
第29章 白青溪(6)
沈绿时能想?象出, 白青溪发这条消息时的表情。
睫毛垂下来?,唇轻抿着,一边抠字一边斟酌措辞, 思考这样发是否显得不礼貌。
刚才他的脸色……沈绿时回忆了一下。
好像一直低着头。
他应该那会儿就?想?问她,但是她跑的太快, 白青溪没?来?得及开口。
他很?少会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得特别?明显, 更何况是这类似于‘质问’的话。
这种问题沾染着暧昧的氛围,沈绿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青溪的消息又发过来?:
——对不起,我没?有质问你私人生?活的意?思, 只是景区来?往的人多?,有些担心你。
沈绿时挑挑眉,给他回:
——你会做狼牙土豆吗?
……
原来?‘橙黄橘绿时’竟然?有厨房。
白青溪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指骨修长?白皙, 骨节处是很?浅的粉色, 他来?厨房前应该是洗过澡, 头发甚至都没?有吹干, 锅里腾起的白汽扑在他身上?,白青溪手里握着的筷子像是变成画笔, 勾勒出袅袅的人间烟火。
沈绿时很?少自?己下厨,她更愿意?用?这个?时间躺着刷手机,然?后点一份外卖。
光是看他做饭,沈绿时觉得自?己被治愈了。
她不由得想?,白青溪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他应该没?有为那天的事情生?气吧。
沈绿时想?着想?着, 又开始看着他发呆。
察觉到沈绿时的视线, 忙着煮面的人唇角勾起,看她卷着袖子想?过来?帮忙, 白青溪笑笑,下巴点点大?厅里的三花猫:“你可以跟它玩一会儿。”
不用?她动?手,沈绿时欣然?接受。
厨房里香味阵阵,油炸土豆发出的滋啦啦声音格外勾人食欲。
沈绿时抱着三花,舒服地躺在摇椅里晃悠悠地玩手机,大?门外跑过一只咯咯叫的鸡,怀里的三花懒懒瞅了一眼鸡,随后又闭上?继续睡,猫爪在沈绿时衣服上?轻轻勾着。
摇椅吱呀呀响,白青溪回身看到她懒洋洋的样子,眼里溢上?笑。
四月初的天气刚好,等门外传来?拖着行李箱的声音,躺在椅子里昏昏欲睡地沈绿时才睁眼。
她和三花一起看向走进门来?的两个?女孩子。
一人一猫,都是困困的表情。
门外两个?女孩看着也就?二十岁上?下,看沈绿时发蒙的样子,愣了一下,不确定?道:“老板娘,请问这里是‘橙黄橘绿时’民宿吗?”
沈绿时被接连两个?名称搞的一愣,她赶紧否认:“我不是老板娘。”沈绿时偏头看向厨房,白青溪还?在忙活着,似乎没?听到这边的动?静。
沈绿时说完从躺椅上?起身,她抱着猫往厨房走,跟那两个?姑娘说:“稍等下,我去喊老板。”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没?过一分钟,就?见沈绿时又趿着一双拖鞋出来?,她没?化妆,脸小小的,素淡又慵懒,手里拿着部黑色手机,操作手机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生?疏。
沈绿时正翻着平台网页,生?涩地跟她们核对身份信息,白青溪的手机屏幕比她的大?了两号,沈绿时两只手握着,一边跟她们确认名字:“夏琪,杨沁沁。”
两个?姑娘点头。
沈绿时收了她们身份证核验,走到前台后面在本子上?登记,又在挂着钥匙串的木板上?摘下她们房间的钥匙,手腕上?的镯子随着她动?作滑倒小臂上?,她熟练地指路:“309,楼梯上?去左手第三间。”
把钥匙递给她们,然?后尽职尽责的重复白青溪跟她说过的话:“不能使用?明火,注意?不要发出太大?噪音奥。”
两个?年?轻姑娘应了声,沈绿时又说:“我帮你们把箱子拎上?去吧。”
叫夏琪的女孩子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拎就?行。”
沈绿时当过学生?,知道这个?群体基本都是礼貌且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她眼睛弯了弯:“没?事儿,你们大?老远过来?玩,希望你们住的开心呀。”
沈绿时这一番熟练操作,那两个?女孩已经打心眼里觉得她肯定?是老板娘。
她刚才去厨房拿出手机跟她们核对信息,猜的没?错的话,那手机应该是老板的。
老板娘应该是和老板吵架了?
两个?女孩子到了二楼,接过行李箱,一起道谢说:“谢谢老板娘。”
沈绿时:……
她转身下楼,看到白青溪端出两碗面,正在大?厅里摆筷子,桌子上?还?有一盘狼牙土豆。
白青溪看向靠在栏杆上抱着手臂的沈绿时:“怎么了?”
披着头发的女人懒懒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把白青溪的手机还?给他,然?后看着他说:“刚才那两个女孩子以为我是老板娘,这种误会不好,你是本地人,要是传出什么虚假八卦,你有理说不清。”
狼牙土豆煎的金黄,上?面撒些辣椒,看着油润润的格外有食欲,牛肉面里放了脆哨,沈绿时吃了一口面,不得不承认白青溪厨艺确实不错。
“误会就误会吧。”白青溪把纸巾放到沈绿时手边,温声说。
“……”
沈绿时想?,这辣椒真呛,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
……
第二天傍晚,瓢泼大?雨而下。
淅沥雨声是独属于古寨的bgm,沈绿时抱着着相机撑着伞一路往回跑。
她今天出来?采风拍照,好在听白青溪的话,小包里备着伞。
白青溪发消息说,民宿这一条街因为下雨出现电路故障,此刻停电中,又问她在不在家里,是否需要给她拿一个?台灯上?去。
家里……
沈绿时说她她马上?到家。
麻布鞋子被雨打湿,脚底触感难受,沈绿时到民宿的时候,正看到几位师傅在不远处的电缆箱旁修缮,停电的傍晚视物不清,沈绿时小心地上?楼梯,刚回到房间,眼睛适应了下昏暗的环境,白青溪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回来?了?
沈绿时回他‘刚到’,她精神松懈下来?,没?注意?被她拖到床边的椅子,低头看手机的功夫,沈绿时‘咚’地一声被绊倒在地。
沈绿时:……
手机被摔飞出去,她这一声动?静不小,转了转手腕,发现指甲劈开,上?面贴着的水钻摔掉一只。
这指甲还?是剪掉算了。
在哪摔倒,就?在哪里坐着歇歇。
沈绿时感觉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她刚想?爬起来?,就?听到门口有人走过来?,一抬头,果然?白青溪在她房间门口。
“白老板?”
白青溪看她摔在地上?眉心皱了皱:“没?事吧?”他弯腰做势要扶沈绿时,她想?起他的腿,不想?给对方增加负担,赶紧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没?事,就?是被椅子拌了一下。”
抬手看了看,手腕处被不知道哪里的木刺划破一道红印子,随着脉搏震动?能感觉出细微的不适。
她看着这条弯曲的小伤口,还?笑了笑说:“有点像白水河。”
白青溪站在她身边,往地上?看了眼她湿透的鞋子:“换双鞋。”
沈绿时这才注意?到,白青溪手里拿着一双干净的鞋子。
他靠近过来?弯腰的时候,沈绿时吓了一跳。
他不会是要给自?己换鞋吧……
动?作比脑子快,沈绿时赶紧扯住白青溪的胳膊,白青溪没?想?到她突然?有动?作,身形一晃,被她大?力拉的直接往沈绿时的方向栽。
沈绿时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他,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她实在有心无力,被白青溪扑在床上?的那一刻,沈绿时还?在想?好在这床够大?。
白青溪闷哼一声,沈绿时才反应过来?刚才好像撞到他的腿,她着急地看着他眼睛:“没?事吧?”
双手撑在沈绿时身体两侧,白青溪吸了一口气,皱着眉笑:“有点疼。”
“我看看?”沈绿时试探道。
白青溪微怔。
那天戛然?而止的尴尬历历在目,沈绿时知道他身体的情况。
白青溪唇边笑意?变淡,沉默地看向她。
他呼吸的频率变轻,那些心知肚明的拉扯在此刻被她挑破,沈绿时不是青涩的学生?,她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可能是邑东南的晚风足够温暖,也可能是外面的雨声格外温柔,沈绿时说完这句话,也并不后悔。
她很?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甚至还?因为头发沾到脸上?很?痒,沈绿时抬手挠了挠脸。
白青溪哑声说:“给我点时间。”
沈绿时理解。
又沉默几秒,沈绿时抬手把他垂下来?的额发拨了拨,手扶在他胳膊上?怕他不稳:“你先起来?。”
这个?姿势好奇怪。
她的动?作亲昵熟稔,白青溪心底松了口气。
他没?动?,还?是这样低头看着沈绿时:“那你可以不去找那个?男孩子吗?”
沈绿时:……?
他轻声说:“我做的狼牙土豆,肯定?比他那里的好吃。”
“你觉得呢?”白青溪又问。
沈绿时忍了忍,实在忍不住。
脸上?的笑意?变大?,她双手撑了撑白青溪肩膀,小声解释:“也不只是因为狼牙土豆。”
“他说镇上?有一所小学,孩子们基本都是留守儿童,我突然?有些稿子的思路,就?想?去看看。”
沈绿时初中前都在外婆家长?大?,她爸妈在市里工作,医院太忙没?时间照顾,沈绿时直到升学后回到市里读书,才和爸妈一起生?活。
因为有同样孤独的童年?,沈绿时想?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阴天的傍晚下,木头混着雨水散发出潮气,呼吸相交,半明半灭的视线里,白青溪能看到她温润的眼睛。
看了她片刻,白青溪撑着身子坐起来?,哑声说:“明天我带你去。”
她弯了弯眼睛,点点头。
有什么事情好像变的不一样了。
沈绿时余光瞥他的腿:“给你揉揉?”她记得白青溪说过,阴雨天他会难受,更何况刚才还?撞了一下。
即便此刻让他把假肢拆掉才是正确选择,但沈绿时知道,他不会同意?。
沈绿时举着爪子,等他发号施令。
白青溪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她没?嫌弃,脸上?都是关心……
他闭了闭眼:“……好。”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小心地放在他腿上?,停了两秒,感觉到白青溪紧绷地身体,沈绿时也有些不自?在,毕竟对男人上?手还?是第一次,她说:“你放松些。”
白青溪:……
他被撞的地方在膝盖上?方,沈绿时的手放在那里轻缓揉着,白青溪靠在床头,身体渐渐放松。
“这里会不会痛?”
白青溪声音有些哑:“不会。”
沈绿时捏了捏:“有肌肉的,你有在坚持锻炼对吧?”
白青溪抿唇:“……嗯。”
“接受腔多?久换一次?”白青溪日常生?活里,沈绿时根本没?注意?过他跟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现在开始往回倒退,反而处处是漏洞。
比如他相对缓慢的步速,比如每次经过台阶,白青溪都会让她先走。
沈绿时读书的时候听过师兄讲这方面的护理,由于制作假肢的公司水平参差不齐,不同的产品使用?感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白青溪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哑着声音说:“沈小姐。”
“嗯?”
“太往上?了。”他喉结动?了动?。
沈绿时疑惑:“什么?”
“你的手。”
沈绿时:“……”
“!”
她脑子和手不同频,等白青溪说完,才发现自?己放在他腿上?的手已经……很?靠上?。
在往上?就?要出事了。
沈绿时瞬间把手撤回,她缓了缓,然?后被白青溪拉住,“有指甲钳吗?”
话题转移太快,沈绿时愣愣地‘啊’了一声:“有。”她在床头柜的化妆包里拿出指甲钳递给白青溪:“这。”
他接过来?,指着沈绿时掉钻开裂的美甲:“帮你剪掉吧,不然?很?容易受伤。”
说完,他小心地轻捏住沈绿时指尖。
沈绿时没?拒绝。
她的手白皙柔软,指甲饱满,白青溪一边帮她剪掉开裂的美甲,一边轻声说:“是不是有点疼?”他看向沈绿时划破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细细的划痕,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划破的。
“就?破了点皮儿,没?事。”
昏暗的房间里,他们俩坐在床上?,白青溪还?认真的给她剪指甲,沈绿时觉得被他握住的那个?指尖有点痒。
“有点像。”他笑了笑。
沈绿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形状像白水河。”他看向沈绿时手腕划破的伤口。
白水河是古寨中心的河流,白青溪童年?围绕这条河展开。
白青溪垂头给她剪完一只手的指甲,然?后示意?她换另一只,看着他动?作,突然?有些好奇:“白老板,像你这种性格和条件,也需要相亲么?”
她指的是第一次见面,张睚组局的那次,既然?没?瞒着沈绿时是相亲局,白青溪自?然?也知道饭局的目的。
握着她指尖的人动?作一顿,继而温声说:“我什么条件?”
沈绿时诚实道:“长?得好看,性格也温和,有礼貌,对人很?好,李康还?给我看过你民宿的进账,你很?有钱。”
白青溪缓缓眨眼,一时间没?说话。
然?后沈绿时意?识到自?己夸的太直白,一时间卡壳。
白青溪的声音带笑,问得很?认真:
“我在沈小姐心中,有这么好吗?”
第30章 白青溪(7)
白青溪有那么好吗?
沈绿时没接话。
沈绿时想?, 每一个女孩子在少女时期,都想?象过自己未来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她也一样。
“我?从小被说胆子大,我?爸经常说, 他女儿有一种过分的天真?。”沈绿时看着他笑了?笑。
楼下有嘈杂声,应该是有新客入住, 李康正忙活着找夜灯给人照亮, 沈绿时的声音很低,像是小时候的伙伴分享自己的秘密。
“我?会阶段性地热爱某一件事,一旦上心, 无?论别人怎么劝说,我?都一股脑地钻进去,谁的话都不听, 身边有人会说我?冲动?,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做的每个决定, 都度过了?许多个无?眠的夜晚。”
当年没去考研, 跑到离家?一千多公里的海城当记者时她并不后悔,那时的她一直相信, 心里一旦有了?念头生?根发芽,如果不去,肯定会遗憾。
可世界是个残酷的屠宰场,她没办法住在自己的乌托邦里,很长一段时间里, 沈绿时面对着毫无?兴趣的选题和?烦躁的同事关系而感到困惑焦虑。
在仆仆风尘中吃了?一嘴灰, 有时候, 沈绿时会思?考自己的决定对不对。
她索性脱了?鞋子,缩在床上另一边, 和?白青溪一起靠在床头,抱着膝盖小声说:“来邑东南以前,我?像一根绷紧了?的弦,有点小丧,但也能发出些好听的响儿,后来遇见你,我?就觉得自己的‘响儿’太?吵了?,得有点别的东西。”
她指指窗外,白水河在夜色中蜿蜒流淌,雨水充沛着河流,水石相撞的声音格外明显,沈绿时侧身,认真?看着白青溪的眼睛说:“我?喜欢这种潺潺流水的声音。”
“像你一样。”
雨渐渐停了?。
门开着,走廊的灯照进来,在房间内撒进一块长长的光条。
白青溪撑着身体坐起来些,安静地听她说完。
“但我?给不了?你承诺。”沈绿时抬手温柔地摸了?摸男人的眉眼:“白老板,我?每做一个决定,都要花好久好久的时间,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可能喜欢你。”她说完,看着白青溪温润的眸光,那双总是充满笑意的眼中,缀上一层薄薄的星星。
“但是就像窗外的白水河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河道,遇到高山会转弯,遇到田地会被人们留下灌溉,人生?很长,我?们不能替未来的自己做决定。”
“所以我?只想?尽力活在当下。”沈绿时说。
一室寂静。
他会说什么呢。
会不会觉得她的喜欢轻易说出口,可又不给他任何?承诺,却又不负责任地贪恋他的好。会不会笑话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还这样随便?
白青溪沉默很久。
久到沈绿时觉得有些冷,她坐起来想?爬下床关窗,手被白青溪轻轻握住。
沈绿时回头看他。
“你刚刚讲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难过。”白青溪抬手,摸了?摸沈绿时脸颊,声音沙沙哑哑,仍然温柔:“绿时。”
白青溪念她名字,看她静默的样子,缓缓道:
“我?不会强迫你去做不喜欢的事。”
“我?喜欢你。”
“但你不要有负担,更不用愧疚自己不能给我?承诺。”
白青溪把她垂在两边的长发拨到耳后,微微垂头看她有些茫然的眼睛,温声告诉她:
“也不要去美化那条你没走过的路,不要怀疑自己曾经的决定,因为那是曾经面临选择时,你能选的最好的、最让你快乐的判断。”
沈绿时咬唇,眼睛发酸。
白青溪笑笑:“谢谢你喜欢我?。”
“我?也是第一次喜欢别人,你说我?好,可我?却怕能给你的不够多。”
他把手放在她头顶摸摸:“我?们都有各自的忧虑,那就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别怕,慢慢来。”
别怕,慢慢来。
即便此刻茫然地摸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被塞进大机器中成为颗小小的螺丝钉,但也不要怕。
白青溪说完低眸望向?她。
于是那些难以启齿的,甚至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的情绪就这样被抚平:“白老板。”过了?很久,沈绿时开口喊他,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哑。
“嗯。”
沈绿时吸了?吸鼻子:“有点冷。”
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emo完才察觉窗户开着,晚上有些降温,此刻身体发冷。
白青溪看她还是白天在外面的衣服,皱眉道:“我?去关窗。”
“不用。”她把人拽回来,深吸一口气:“抱一下试试?”
白青溪:……
“抱一下吧,此情此景,刚才说了?那么多,应该有个拥抱收尾。”她如释负重一般,又有点不好意思?:“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渣女?”
回应她的,是一个带着浅浅沐浴液味道的,宽阔的怀抱。
沈绿时抬手环上白青溪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她耳边。
沈绿时想?,他肩膀好宽。
一个安静内敛的人,他的怀里竟然可以这样温暖。
——
白青溪答应沈绿时带她去镇上的小学,两个人到达江榕村小时,刚好是午饭时间。
这里是一片被高山锁住的地方,茂密的林海,巍峨的群岭,地里植被反射阳光,层层叠叠的梯田像是嵌在半空中的绿绸缎。
一切都慷慨地呈现着世界的另一种富有。
村小里面只有六个年级,一共五十几个学生?,校长是位年近古稀的老先?生?,他领着沈绿时参观这所不大的小学:“这里是他们上课的地方。”
沈绿时点点头,白青溪安静的陪在她身边。
“每年都有老师过来支教,有些是大学生?,或者支援西部的志愿者。”校长示意沈绿时看向?不远处的教室,那里传来朗朗上口的读书声,孩子们嗓音清脆,并不因为天气?的炎热而倦怠。
年轻生?命的蓬勃,让这并不发达的地方充满希望和?活力。
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一位穿着天蓝色衬衫的女老师正在写板书,下面的孩子们随着老师的笔记齐声读出黑板上的内容。
沈绿时捧起相机,按下快门。
“这几年网络发达,书本和?文具的质量都比之前好很多,可是像这样的地方,不止邑东南有,西南,或者其他地区,还有很多。”
校长叹息一声,苍老的脸上浮起慨然:“孩子们的爸妈都在外地工作,有些在邑市,也有很多在广深,没开发成景区的村子里,几乎没有年轻人,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
沈绿时走到教室门口,刚好赶上下课铃响,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向?吃饭的房子,沈绿时怕白青溪被撞到,她伸出手还未拉住他,白青溪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抬手握住她的手。
不远处,一个没去吃饭的小女孩看到沈绿时一帮人,她似乎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朝她跑来。
小身影靠近,沈绿时有些惊讶,孩子还没过来,她便提前蹲下身等?她。
跑来的小姑娘看着六七岁的样子,她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脸蛋圆圆,穿着一件印花的连衣裙,怯怯地看着沈绿时。
沈绿时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马尾辫:“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方豆。”
“你好呀,方豆,我?叫沈绿时。”介绍完自己,沈绿时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嘛?”
小姑娘指了?指她脖子上的挂着的东西,用稚嫩好奇的声音说:“这是什么?”
“这是相机。”沈绿时把相机解下来递给方豆:“要不要拍张照?”
小姑娘眼里有兴奋:“真?的可以吗?”她还没看过这么大的相机呢。
“当然可以。”沈绿时把孩子搂进怀里,把相机递给白青溪让他帮忙拍,然后对方豆说:“叔叔一会儿按快门的时候,方豆不要眨眼奥,那样会更漂亮。”
“知道啦姐姐。”
叔叔,姐姐。
白青溪听着两个差辈分的称呼挑眉,他勾唇,然后帮一大一小拍好合影。
方豆看到照片,开心地说:“这是我?第一张照片呢。”
沈绿时揉揉她脸:“等?姐姐过几天把照片洗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一旁的孩子们听到她的话,抱着还没吃完的碗筷过来喊着也要拍照,快门按了?一下又一下,沈绿时被一声又一声的‘姐姐’喊的心软,要不是担心白青溪站了?这么久会不舒服,她都有些舍不得走。
等?到离开前,方豆问?沈绿时说:“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听她说海城,小姑娘眼睛睁大:“有海嘛?海长什么样?”
她只见过河。
沈绿时说,海是望不到尽头的蓝:“像天空一样蓝。”
“我?以后也可以去看海吗?”
“当然。”沈绿时揉揉她脑袋:“不仅有海,还有很多漂亮好玩的东西,等?方豆长大了?,一样一样看,可好看啦。”
……
自那天参观村小回来以后,沈绿时隔几天就往那边跑,一呆就是一天。
忙碌了?半个月,她这次选题终于定下来。
是关于大山里的希望,关于孩子们的读书声,关于一个又一个想?要‘看海’的,蓝藻般的梦想?。
沈绿时把这篇稿子的标题定为‘生?如夏花’。
——
沈绿时来古寨已经两个月多,人晒黑了?些,笑倒是明媚了?许多。
‘橙黄橘绿时’俨然成了?她的家?,沈绿时对这里上上下下都熟悉的不行。
四?月下旬时,古寨的气?温已经很高。
早上洗完澡,沈绿时穿着一条吊带扎染裙下楼,她手里扇子摇的地飞起,瞥见前台后面昏昏欲睡的李康,手指叩响他耳边的桌子:“你们老板呢?”
“绿时姐。”李康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一大早就在里面忙活,也不知道在干啥。”李康叹息一声。
“我?去看看。”
等?沈绿时离开,李康才看到手机里邹勇的消息:
——晚上喊白哥和?嫂子出来吃,我?家?弄了?鱼。
白青溪特意叮嘱过,不可以开绿时姐玩笑,邹勇这称呼要是被白哥知道,肯定要教训他。
天气?太?热,李康打字都嫌累:
——别乱叫,人家?叫绿时。
邹勇消息过了?很久才发过来,字里行间全是不确定:
——啊,绿时嫂子,这么叫会不会有点难听?
李康嘴角一抽:……这人有病吧。
——
‘橙黄橘绿时’的后院是一片菜地加小花园,都是白青溪买的菜籽和?花籽,他也没在意品种,直接洒在地上,春雨洗过,现如今呈现出小雏菊旁边长白菜的盛况。
厨房是开放式的,就在花园边上,白青溪在包饺子。
他动?作很不熟练,两只握着面团,回头看她的时候,连睫毛都有面粉……
沈绿时惊了?,几步走过来:“你和?面怎么还能弄到眼睛上?”
“别动?。”她抽了?张纸巾,然后垫脚凑近白青溪,小心地擦掉他睫毛上的面粉:“是风吹的吗?”
真?羡慕睫毛长的人,她从来没见过有人睫毛上能挂面粉。
白青溪低头方便她给自己擦掉面粉,垂眼笑着说:“站好。”
她垫脚晃来晃去的站不稳,看着很吓人。
“奥。”沈绿时看了?眼案台:“你是在……包饺子?”
可邑市吃饺子吗?
“赵楠说,你们辽市逢年过节,或者有重要的客人来家?里,都会包饺子。”白青溪看着她:“我?给你补一下。
没能让沈绿时吃上一顿接风宴,白青溪有些内疚。
沈绿时缓缓眨眼。
她已经很少吃饺子了?。
除了?过年回家?,平时在海城的沈绿时根本想?不起来吃这个东西。
吃饭都是挤时间,更遑论仔细记着这些风俗。
“你会包吗?”沈绿时拉开凳子坐在他旁边,把手机放在一边,撑着脑袋侧身看白青溪的动?作。
“不太?会。”他很诚实。
白青溪明显是第一次包,饺子皮擀的不是特别均匀,旁边的手机还放着教程,沈绿时看他旁边的碗里放着调好的馅料,她凑上去闻了?闻:“猪肉白菜,放了?香油?”
白青溪眼里笑意变浓,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香吗?”
还没吃呢……沈绿时噗地一声笑出来:“我?帮你一起吧。”
她在旁边的水池里洗了?手,等?水干了?,把面团在手里捏出一个形状来,用一旁的擀面杖擀成薄片。
白青溪被她利索飞快地动?作吸引:“这么厉害?”
沈绿时三两下就擀完一个面团,然后换下一个,蓬开的动?作潇洒利落,有些骄傲:“别的不会,包饺子还是可以的,过年的时候我?妈经常把我?按在饭桌前,说谁包的谁吃,我?小时候包的可丑了?。”
她把手里的面团捏成囫囵一个:“我?那时候吃了?很多自己包的丑饺子,迫不得已慢慢学,现在也就会了?。”
她动?作快,包出的饺子也很漂亮,白青溪看了?眼她手里的漂亮饺子,笑着说:“我?包的这么丑,你不会一个不吃吧。”
“怎么会呢。”
沈绿时放下手里刚包好的饺子,两只手扶着白青溪帮他纠正动?作:“你用两个拇指压住饺子边,上面一点一点折进来就好了?。”
白青溪偏头看她。
今天的古寨是难得的晴天,三花猫在旁边翻着肚皮睡着,面粉也飞到它身上,整只猫像是撒上椰蓉的橘子味大福。
隔壁阿嫂养的鸡安静了?一上午没叫,因为阿嫂早上用它的同伴炖了?锅鸡汤。
明媚的阳光下,她眼瞳是浅浅的棕色,一双手很小,正放在他手上教他怎么包饺子,白青溪觉得时间像一碗蒸熟的刺梨汤,清香甜蜜又滚烫。
“明天我?去邑市帮楠楠带孩子,后天回来。”沈绿时一边说话报备,一边把饺子下锅。
赵楠和?张睚一起去隔壁市参加研讨会,孩子奶奶出去旅行,小孩没人带,沈绿时自觉申请干妈体验卡一天。
赵楠本来怕她折腾,想?找个托儿机构放一天,沈绿时说这次来还没见过她干女儿,赵楠这才答应她。
她在古寨闲着也是闲着。
刚好饺子馅包完,沈绿时很有成就感:“白老板,要不我?们民宿拓展个业务,开餐馆吧,我?看你当厨子也很有天分。”
经过她指点,白青溪后面的饺子已经包的有模有样。
名师出高徒,沈绿时暗自点头。
烧水下锅,给外出的李康留了?一碗饺子,沈绿时心满意足地开吃,白青溪看她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丑饺子’,他有一种投喂小三花的错觉:“明天我?让李康送你去赵楠家??”
“不用,楠楠给我?订了?车。”想?到赵楠咬牙切齿说沈绿时重色轻友,这就想?着给白青溪省油钱,当时羞的她脸红了?红。
——
‘生?如夏花’那篇稿子过审很快。
沈绿时在文章结尾处,呼吁更多的人关注这些师资相对匮乏的村小,网上对这篇文章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沈绿时作秀,也有人认为这里太?偏太?远,根本不会有人关注。
沈绿时把网上的评论看了?,然后挑着回复。
“谁说没人在乎?文章里的方豆在乎,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在乎,未来更有人在乎。”
“今天有我?关注,以后便会有千千万万个我?。她们会像我?一样,看到这里的美,看到大山后的蓬勃与希望。”
沈绿时的社交账号粉丝开始变多,更多的人关注到这所村小,想?让沈绿时多发一些孩子们的日常,她去邑市一趟,还收到了?很多寄给孩子们的信。
满载而归回古寨的这天,又下起大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