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周——!!”
撕心裂肺的喊叫越过千万里黄沙秘境, 回音不绝,却始终无人回应。
少女的魂体不见?了,一把桃木剑淹没在沙尘之中,只露出一截朱红色的剑穗。
那还是从?成衣店出来后, 他在路边看见买来赠与她的。
沈既白伸出手, 用力攥住了剑穗, 五指深陷在泥沙之中, 碎沙混入指甲缝隙,扎得指尖刺痛。
可他感觉不到。
他的心已?然空了。
“师兄!”长生的喊叫声划破天空,这声音又惊又急, 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哭腔, “展师兄——!”
“……快走。”
展颂的声音沙哑, 听起来说话都十分困难。
沈既白抬头,泪眼模糊之中,隐约可见?一青一苍两道身影自苍穹极速直降, 即将摔入废墟之中!
“咚!”
展颂坠落在地,一声急咳过后吐出一大?口鲜血。
朝南衣的利爪掐着他的脖颈,另一手直掏他的胸腹, 活生生将金丹掏了出来!
“你也配结丹?”她?手指用力一掐, 血迹淋淋的金丹霎时化为粉尘, 归于黄沙。
“展师兄——!”长生操控白玉锁灵坠紧追而?至。
沈既白堪堪赶到,持剑一击, 朝南衣飞身一躲,赤手空拳地与他打了起来。
长生跪在展颂身旁,豆大?的泪珠不断掉落, 他一手捂住展颂腹间的伤口,泪流不止地道:“展师兄……你不能有?事……”
“真人不在了……师姐也不在了……若你都不在了……长生该怎么办……”
他呜咽着捏出金光神咒, 却怎么都治愈不了他腹间的血流不止的空洞。
“……长生……”
展颂一开口便吐出一大?口鲜血,“用锁灵阵……封印……她?……”
长生用力吸了吸鼻子:“锁灵阵?”
“她?……灵魂……”展颂又吐出一口鲜血,洇得下颌自脖颈鲜红一片,“……不灭……”
长生用力点头,“长生知道了。”
闻言,展颂眉目舒展开来,好似松了一口气,双眸直直地看着天际,也不知究竟是看到了谁,居然笑了出来,“张……”
一个字刚说出口,他便咽了气。
“展师兄!!”长生抱着他的头哀嚎,“为什?么!!”
他看着与沈既白缠斗的那抹绿影,大?声质问:“为什?么要杀展师兄!你们是一同长大?的啊!他从?未下过杀手啊师姐!!”
话音落地,朝南衣只轻飘飘地回了三个字:“所?以?呢?”
长生咬紧了后槽牙,“那这些年我?们一同练功一同修炼的情谊都是假的吗!都不作数吗!!”
朝南衣突然一掌击飞沈既白,转而?看向长生,猩红的双眸里燃起怒火,“是!我?们一同修炼,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刻苦!你们一日睡三个时辰,我?便只睡一个时辰!你们在修炼时我?在修炼,你们不在修炼时我?还在修炼!可凭什?么是他结了丹?他哪里比得上我??天资不如我?,勤奋不如我?,修为更不如我?,可偏偏是他结了丹!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人,而?我?是半妖?!”
长生怔怔地看着她?:“师姐是……半妖?”
朝南衣轻笑一声:“你不知道吧?真人瞒得我?好苦,若不是展颂结了丹,我?还被蒙在鼓里,帮着他残害同族!”
桃木剑插入黄沙之中,沈既白一手撑着剑柄,半跪在废墟之上。
刚刚那一掌力道不小,他的胸腔火辣辣得疼了起来,“就因为展道长先你一步结了丹?”
“人往上走是仙,人往下走是妖。”他道,“半妖也是妖,也要先修人再修仙,怎能一蹴而?就?”
“凭什?么半妖是妖而?不是人?”朝南衣不服,“是人是妖,我?说了才算!能不能成仙,也只有?我?说了才算!我?命由?我?不由?天!”
“所?以?你舍了肉身,弃去人性,自堕为妖?”
“没错!”朝南衣道,“我?偏要以?妖身飞升成圣!我?要这天道都为我?让步!”
长生呆呆地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师姐你……疯魔了……”
朝南衣轻蔑一笑,再次举起利爪朝沈既白袭去。
她?好似不耐再周旋下去,速度快到掠出一片残影,不等眨眼便已?经闪到了沈既白的面前。
好在他闪身躲了一下,朝南衣这一击没擒住他,反而?抓住了他腰间的琉璃皿,嘭地一声给捏爆了。
点点银光自琉璃皿中飞散而?出,在空中汇聚成一个残影。
朝南衣抬眼看他,“傲因?”
“你没死?”
傲因弯唇一笑:“让你失望了?”
二者言谈间,沈既白和长生同时袭向朝南衣,一个持剑直击,一个手握阴阳判官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封印法?阵。
金色法?阵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朝南衣已?经焦化的躯壳顿时被定在了原地,随即,她?的魂体从?躯壳中脱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之中。
“长生。”朝南衣垂眼看他,“这是你逼我?的。”
长生举起手,腕间的哑铃镯突然叮当作响!
天幕中乍现?一道紫色惊雷,直劈向朝南衣!朝南衣闪身躲过,这道天雷劈向了她?的躯壳,转瞬间焦尸便化为一地碎渣!
她?瞥了哑铃镯一眼,响声阵阵的哑铃镯忽然停止。
“法?器认主。”朝南衣道,“即便我?们的法?器出自同一条蛇的灵骨,可以?互通有?无,它也更听命于我?。”
傲因:“……两个废物。”
他身形一闪,直朝朝南衣飞去!
虽然他的肉身和元神重新融合,但没了妖丹与心窍,根本敌不过吸取了五妖内丹的朝南衣,短短数招便漏了破绽。
长生与沈既白也加入战斗,可他们触碰不到朝南衣的魂体,只能用桃木剑和雷击木法?尺去伤她?的魂魄,这对修得灵魂不灭的朝南衣来说是不痛不痒的。
将她?的魂体逼出躯壳以?后,事情好似更加棘手了。
傲因渐渐落于下风,三者配合也奈何不了朝南衣,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寂寥的天际忽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闪过,朝南衣的魂体里蓄满了蓝色电流,霎时间阴风阵阵,黑气滚滚!
她?仰头长啸,凌乱飞扬的银发从?发根变色,逐渐由?银转黑,双眸也渐渐褪去朱色,恢复最初的瞳色。
卷卷妖气自她?身体里散出,在锁灵阵内横冲直撞。
沈既白拧眉道:“……这是?”
“是妖力。”傲因也皱了皱眉,“渡劫失败,她?修为大?跌,压制不住五妖之力。而?且……她?体内有?股强大?的道炁在与妖力对抗,她?吸了什?么人的修为!”
闻言,沈既白面色苍白,鹰隼般的双眸中恨意滋生。他提剑就要刺向朝南衣,却被傲因拦了下来。
苍茫墨色之中冉冉升起一抹白,浑浊的妖力通通归于纯白,傲因倏然睁眼,浅灰色的眼眸明亮异常。
“趁现?在!”
长生立刻拽下挂在胸前的白玉锁灵坠,捏决施咒,玉雕白菜缓缓飞至朝南衣的上空,一道金光闪过,散尽妖力的魂体被吸入法?器之中。
沈既白道:“刚刚那道天雷是……?”
长生晃了晃哑铃镯,“刚刚它突然响了,也挺奇怪的,长生并没驱动它……”
闻言,沈既白面色一变,登时四顾一圈,“阿周?是你吗?”
话音落地许久却无人应答,唯有?一缕清风迎面拂过,长逝入君怀中。
“……阿周。”
*
太清观后山多了三座坟茔,是长生亲手挖的。他本想给周歆也立一座,但沈既白不肯,抱着那具尸体去了六脉龙眼,将尸体放入玉棺,又用泉水为其仔细梳洗了一番。
随即,他去找了桃花妖。
“咦?”桃花妖围着他转了一圈,“你手上的红线怎么不见?了?”
“我?便是为此而?来。”
“?”
他报出周歆的生辰八字,“我?来为她?求姻缘。”
“你确定是你付出代价,去为别人求姻缘?”桃花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莫不是糊涂了?”
“我?确定。”
“那好吧。”桃花妖道,“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一切。”
闻言,桃花妖一惊:“包括你的仙气?”
“是。”
“包括你的命?”
“是。”
“你可要想好了,没有?这口仙气,你再无血肉之躯,也再无永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傀精。千年过去了,当初塑造你的皮囊早已?枯朽,你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而?且,就算你付出了所?有?,也未必会求取成功,介时反悔也无用。”
沈既白闭了闭眼,道:“我?知道。”
桃花妖狐疑地看着他,“作为朋友,我?想再劝你一句。”
沈既白目光坚定:“不必。”
“值得吗?”她?问,“用你的一切去为她?求一段不知会不会成功的姻缘,就算侥幸成功了也要眼睁睁看着她?与他人相爱,真的值得吗?”
沈既白默然一瞬,嗯了一声。
这世间,从?来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之前他想要她?陪在身边,现?在他想通了。
他想要她?活着。
桃花妖摘下一朵花瓣,抬爪,用尖利的指甲将周歆的生辰八字刻了上去,“这个生辰好奇怪,她?是一千多年后出生的人?”
沈既白嗯了一声。
桃花妖轻轻一吹,花瓣便自动飘向了九霄。
“真想看看你变回人傀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绕着沈既白转了两圈,“怎么还没反应?”
她?动作的幅度有?点大?,带得古桃树晃了晃,迎面飘落几瓣嫩粉的花瓣。
沈既白想起站在桃树下接花瓣的少女,便像她?那般伸出手,一瓣粉嫩掉落在掌心,顷刻之间,一道红线缘结自手指上显现?出来。
他登时屏住了呼吸。
……能求缘结。
这说明她?没有?死!
她?真的活着!
桃花妖惊讶道:“我?的天呐!你是为别人求的姻缘,怎么月老反倒将红线系你手上了?!”
闻言,沈既白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道缘结是他与周歆的。
心跳怦然加速,他缓缓翻过手心,见?到无名?指上的缘结样式时不禁睁大?了双眼。
“天命姻缘?!”
桃花妖比他还诧异。
沈既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大?脑嗡地一下炸开了,往事寥寥映入眼眸。
“今日贫道一入静室,便发现?沈少卿左手无名?指上的缘结已?现?。”
“这个打结的样式只有?天命姻缘才会有?,天命姻缘不可遇,只能求。但古往今来多得是求而?不得之人,少有?感动上苍求得良缘的。若是真的散去,来日缘机一到,你定会痛不欲生。”
“从?未求过?那这段天命姻缘怎么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
原来这段天命姻缘是这么来的。
……还真是他求的。
“……我?的天。”
桃花妖睁圆了双眼,樱色瞳眸中映出一张皮腐肉朽不人不鬼的脸庞。
沈既白立刻转身,脚尖点地纵身一跃,不见?了。
六脉神山设有?结界,匿于洛州千百年,只有?灵鹤真人误打误撞地闯进来过。
这里山清水秀,山顶有?一处水帘洞,瀑布之后便是六脉龙眼的墓室。
沈既白在墓室里陪伴着玉棺中的尸体,漫长无涯的岁月中,他时而?练刀,时而?修炼,将关秋生曾经传授的道法?全?部捡了起来,练习最多的便是幻颜术。
她?喜欢漂亮的皮囊。
我?不能这个样子见?她?。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山中无岁月,当沈既白第?一次幻化成功下山采买物品时,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长生接任太清观观主,尽欢楼也开至大?江南北。但关于张卿清的消息并不多,这人一改往日张扬的作风,变得很低调,不知为何一生未娶,连个妾都没纳过。
“光忙着赚钱了吧!”
沈既白听见?旁边桌的人调侃:“这么多酒楼,每天光盘账都能盘到天亮,哪有?功夫找女人。”
“你啊,思维有?局限,觉得皇帝用的都是金算盘!”他的同伴说道,“人家这么有?钱,肯定会聘请专门算账的账房。”
“客官还想打听些什?么?”茶博士碾了碾手指。
沈既白又递过去一粒碎银:“大?理寺如今如何?
“官家的事儿我?们小老百姓上哪儿知道?不过听说这一任大?理寺少卿是上上任的远亲,上上任失踪了,当年圣人还因此大?发雷霆过。”
沈既白喝了口茶,没再言语。
其实离开东都时,他回过一次桂花小院,特意等到夜深人静正?屋熄灯时才现?身,隔着门和沈夫人说了几句话。
他谎称自己要远行,拜托她?帮忙递辞官的奏章,沈夫人追出来时没看见?人,只看见?放在门口的积蓄。
一别经年,当年的稚子也长大?了,都能接替他担任大?理寺少卿了。
一声惊雷炸响,茶博士瞥了眼黑云滚滚的天幕,叹道:“又要下雨,天天下,生意都不好了。”
沈既白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桌案上,起身走到门口,却没有?离开。
片刻之后,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他抬起头,透过檐角的一隅天空望向雨幕,耳边响起少女浅唱。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曾?
沈既白蓦然回神。
为什?么是曾?
“雨快停了,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共撑一伞了。”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此时此刻,沈既白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宫中见?到她?后便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那份他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情绪,是诀别。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不是来接他回去,她?是来与他告别的!
所?以?那个吻才满是秋意,凉得他心里发慌。
“沈既白,别怪我?好不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对不起……可我?没有?选择啊……沈既白……”
怎舍得去怪?
又怎能去怪?
沈既白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水滴落在手心,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他提步走了出去。
细雨纷至沓来,淋得他潮湿满身。
可他丝毫没有?避雨的意思,步伐迈得很慢,倒显出几分沉重,一步步地往六脉神山的方向走。
回到墓室,他已?浑身湿透。
沈既白立在玉棺旁注视着少女的脸庞,眼睫上挂着一滴水珠,声音寒凉且颤抖,“……阿周,你怎么……又不要我?了……”
破碎的声音打破一室的静谧,他一直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许是知晓得不到的答案,他未再问,只是眼里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连绵不断,室内室外皆是潮湿。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
雨停后,沈既白在水帘洞附近盖了间茅屋,又在附近种了许多梅树和李树。
夜间,一袭白衣闯入结界,落在茅屋门口。
沈既白正?在屋内入静,听见?推门声才睁开眼,见?一身酒气的傲因拎着两壶酒走进来,看见?他时先是惊了一瞬,随即才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不答反问:“你怎会来?”
“我?不能来么?”他坐到沈既白旁边,将一壶酒递给他,“怎么说你我?也是同病相连之人。”
沈既白接过酒坛放在一旁,没喝,“并不是。”
傲因斜他一眼,“你守着那个躯壳,难道不是在等周娘子?”
他垂眼看着系于指尖的红线缘结,沉默不语。
傲因拧开坛塞,将酒坛递给了沈既白,见?他摇了摇头,才收回来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你们成亲了么。”
“并未。”
“那你挺不是东西?的。”
闻言,沈既白侧目睨了他一眼:“你误会了。”
傲因又惊了一下:“你们不会还……没有?过吧?”
沈既白不想和他讨论这种事。
傲因啧了一声,“那你更不是个东西?了。”
沈既白:“……”
沈既白:“喝完了么?”
傲因又啧了一声:“想赶我??”
沈既白:“……”
茅屋内的两个痴心者都没再说话,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傲因喝酒的吞咽声。
半晌,他喝光了一坛酒,忽然开口:“你躲在王八洞里十几年不肯出来,原来是在练幻颜术。是怕你这幅样子吓到她?吗?”
沈既白抿唇道:“……那是古墓。”
“没区别。”
沈既白:“……”
傲因向后一仰躺了下去,“你慢慢练,再练个七八百年总会练出肉身的,反正?她?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好家伙。
这人一来,句句话都往沈既白心窝子上戳。
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干脆拎起一旁的酒坛,拧开坛塞也喝了一口。
“彼此彼此。”
傲因斜了他一眼,“周娘子怎么会喜欢你的?无趣。”
他起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穿过水帘洞晃进了墓室。
沈既白拎着酒坛跟在他后面,见?他趴在棺口垂眸看着棺内的尸体,“你是不是回去了?回去了能不能帮我?找找她?,让她?快点来见?我?……”
“你醉了。”
“我?没醉。”
傲因抢过他手中的酒坛一饮而?尽,“不来也无所?谓,反正?老子已?经等了几百年,再等下去也无妨……”
他倚着玉棺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既白将人背回茅屋放在木榻上,随即回了墓室,在玉棺旁站了许久。
他想他是喝醉了,不然怎么看见?玉棺中的人朝他笑了笑呢?
情深化白骨,相思可杀人。
沈既白用力眨了眨眼。
他并不擅长等待,但他别无他法?。
他只能等。
盛夏的余温尚存,辗转不见?梦中人,终是枯木不逢春,柳暗难花明。4
自那天以?后,傲因时不时就会提着酒壶来叨扰一番。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也会彼此聊一些有?的没的。
当然,大?多数是傲因在说,沈既白默不作声地听,等人不说话时才嗯上一声算是回应。
前几次傲因只是斜他一眼,今日却是一边劈柴一边斜他一边凉飕飕地道:“你真是两副面孔。”
沈既白:“?”
他歪头看着他。
春去秋来,梅树和李树都长成了,今年还结了果,他正?在摘果子,准备用它们做些梅子酥。
“不识抬举。”傲因不甚乐意地将手里的斧头一扔就化作一阵风飞走了。
沈既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傲因又折回来了,将他新摘的一筐青李全?拿走了。
沈既白:“你倒是留点……”
傲因已?经没影了,声音却在天际中回响:“留什?么留?这筐是你的赔礼。”
沈既白:“……那你把果子留下。”
天边传来一声轻笑:“别得寸进尺。”
沈既白:“……”
摘完果子,沈既白拎着锤子忙前忙后,在茅草屋旁边盖出来一座木屋。后来又将茅草屋拆了,重新盖了座道观,日日在观里入静修炼。
日复一日,他渐渐习惯了等待,也习惯旦夕安寝,朝暮安居时念一念她?的名?字为她?祈福。
这天,一名?老者闯入六脉神山,见?到御剑立在空中修剪树枝的沈既白时笑了一下,“沈少卿?”
闻言,沈既白动作一顿,缓慢地转过头,认真端详了一番老者的面容。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如此称呼他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身份。
他凝了凝眉,试探道:“长生?”
苍衣老者笑了笑:“是我?呀!”
“你怎会来?”
“哎!”长生叹了口气,“安禄山叛乱,洛阳也失守了,太清观被那些人一把火烧了。大?家逃的逃,散的散,我?将书库里的文?籍带了出来,就来投奔你了。”
“桃花妖呢?”
“被掠去海市了。你不知道,那些人丧心病狂,连锁妖塔都敢开,如今群妖纷纷逃回妖域作乱,估计妖主得忙上好一阵。”
沈既白微微颔首,估摸着傲因最近没功夫来了,便将他时不时会宿上一夜的那间屋子分给了长生。
二人一同砍了些树回来,做了几具书架,将文?籍禁书通通摆了上去。
有?长生指点,沈既白的修为提升得很快。
这日,沈既白摘了梅果做了盘梅子酥,长生一吃便流了两行清泪。
“沈少卿,你是在等师姐吗?”
“嗯。”
“师姐还会回来吗?”
他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红线,肯定道:“会。”
长生望着木屋前的梅林,沉默半晌,道:“那我?与你一起等。”
提到有?共同记忆的人,垂垂老矣的老者仿佛又变回了十岁的小道童。
他喃喃道:“长生也很想念她?。”
闻言,沈既白蜷起指尖,没有?说话。
在长生的帮助下,二人将道观的规模扩大?,又盖了座与水云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院,取名?梅苑。沈既白特意种了些葡萄,没事就搬把椅子坐在葡萄架下看长生修炼。
葡萄熟了的时候,沈既白并没有?摘的意思,长生倒是经常摘着吃,“不吃葡萄还种葡萄干什?么?不过我?记得师姐也不喜欢吃,但她?爱吃葡萄藤!动不动就揪葡萄藤吃,还骗长生葡萄藤更甜!”
闻言,沈既白的眉宇柔和几许,“嗯,她?吃葡萄须,也吃葡萄叶,就不吃葡萄。”
“她?有?点奇怪。”长生喃喃道,“所?以?没多久我?就发现?她?不是朝师姐。”
“是奇怪,也可爱。”
那些葡萄最终被长生摘了去,自告奋勇地酿了些酒,埋在了梅树下。
后来,长生发现?外面一下雨,沈既白便站在屋檐下,望着烟雨蒙蒙的梅林怔怔出神。
“你喜欢雨吗?”他凑过去问。
“以?前不喜欢。”
这个回答有?点奇怪,“为什?么以?前不喜欢现?在又喜欢了?”
“……爱屋及乌罢。”
他打开油纸伞,一个人去了梅林。
滴滴答答的小雨砸落在伞面上,节奏时急时缓,一如那人哼唱的歌谣。
每每此时,他总会觉得那个人就在身旁,等待的日子便显得没那么漫长。
有?一日,长生突然挖出来一坛葡萄酒,敲响清室的房门,邀请沈既白一同月下品酌。
“我?大?限将至。”他道,“如果可以?,也将我?埋入墓室吧。”
沈既白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好。”
“我?等不到她?了。”长生喟叹,“你若见?到她?,替我?问声好。”
“……好。”
翌日,长生果然咽了气。
沈既白安顿好他的后事,坐在葡萄架下的马凳上出神了一整夜。
天色熹微之时,一袭白衣现?身,看见?他时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傻了?”
“傲因。”沈既白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倦,“这世间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闻言,傲因沉默了。
他将酒坛搁在藤桌上,撩袍坐在沈既白对面,“其实你比我?幸运。”
沈既白敛眸,没说话。
“你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吗?”
“四百六十七年。”
傲因笑了一声,“头几百年,我?也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后来便不记了。”
沈既白没再说什?么,只沉默地喝着酒。
几百年的时光,他不再是三杯倒,傲因也没再耍过酒疯。
两个人将存储的酒全?部喝光,一前一后倒在了藤桌上。
等沈既白再醒过来时,傲因已?经不在了。
他收拾好一地狼藉,下山去采买。
这一下山,才发现?人间已?经改朝换代,尽欢楼也没落了,如今炒菜盛行,连路边的小摊都会炒点家常菜揽客。
沈既白路过一间食肆,听见?跑堂的在吆喝,“茭白,新鲜的茭白,炒鸡蛋炖猪肉都香得狠嘞!”
他脚步一顿,道:“一碗茭白鸡蛋盖浇饭。”
“盖浇饭?”跑堂的问,“什?么是盖浇饭?”
沈既白改口:“一盘茭白鸡蛋,一碗米饭。”
“好嘞!您里面请!”
他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不出片刻,跑堂的便将饭菜上好,还拎了壶茶水过来。
沈既白垂眼看着白嫩黄蕊的茭白鸡蛋,眼眶骤然一酸,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抬筷尝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咀嚼,便落下一滴泪。然后,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再动。
小店里的人来来往往,注意到他的人不多,可凡是注意到的都露出了讶异的目光,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对着一盘茭白鸡蛋潸然泪下。
月盈秋满,风动空山。
她?的离去,是蔓延千年的潮湿。
他被困在这阴麓潮湿里,在每一个水波不惊的日子里,看到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时都如置身于狂风暴雨海啸山崩之中,不能自己。
山前山后各有?哀愁,人来人往烦闷杂忧,有?风无风都不自由?。
自那以?后,他未再下山,也没再计算过时间。
有?一天,傲因来时破天荒的没带酒。
“我?等到她?了。”他的语气并不欢快,“但她?不记得我?了。”
沈既白沉吟几许,道:“回来了就好。”
“人不会反复踏入同一条河。”
“嗯。”
“但我?会让她?再爱上我?。”
“你会的。”
自那以?后,傲因没再出现?过。
六脉神山彻底与世隔绝,再也没有?人闯进来拉着他闲聊。
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沈既白修出了肉身,结出了金丹,甚至有?一夜看见?了自九霄而?至的紫色天雷。
等的人还没有?来,怎能飞升成仙?
他下了山。
此番下山,他才发现?人间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的衣食住行与过去有?了很大?的差异,连货币都不再是金银,他本想买东西?,被人当成傻子赶了出来。
路人也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他抿了抿唇,扭头往回走,无意间捡到一名?昏迷的男童。
沈既白将人带回山顶,待人醒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孤儿,好几天没吃饭昏倒在路边了。
这人吃了一顿饱饭后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沈既白无奈,干脆收他为徒,每日带着他一起修炼。
有?了徒弟,山上的日子变得鸡飞狗跳,过得飞快。男童渐渐长大?成人,带着沈既白编纂的手扎偷溜下了山。
千百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动怒。
那本手扎记载的都是他与周歆一起捉过的妖怪。
窗外的梅树绿了又红,不知人间几月天。
沈既白一如既往地到水帘洞前打了一桶水,逐一浇灌梅林,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
他动作一顿,手中的葫芦瓢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既白。”
眼眶登时沸腾起来,酸胀难忍,沈既白缓缓直起身躯却没有?转身。
“你不看看我?吗?”
身后的人缓缓走近。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
沈既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失声了。
“我?心里有?份牵挂,所?以?来看看他。”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温度,他低下头,看见?环在腰间的手上系着一道红线。
沈既白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
一滴泪从?下颌滑落。
不是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
人间十月有?幸事,落叶与风再相逢。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