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沁竹是怎么死的?
要是往日问她, 她会回答。
毕业旅行,海浪,救人。
没死透, 连魂带人一起, 掉到这个世界。
时至今日,再问她同样的问题。
——是被活活疼死的。
她的经脉在尖叫, 灵窍被灌满,浩瀚无垠的灵力,宛如山呼海啸般,一股脑儿地往少女身体里灌。
不停地撕扯。
叶沁竹几乎要痛晕过去。
“别睡。”
明朗的话语仿佛从天而降,唤回她的理智。
眼前视野时明时暗,她的剑掉在一旁, 人已被带至榻上。
苏长柒把她圈在怀里, 疏淡的神色消失无踪。
他神色严峻,一手扶住她的后脑, 一手稳稳点在叶沁竹眉心处, 指尖泛起荧光,没入她眉骨。
暖流从眉心下三寸的紫府注入, 迅速抵消系统强塞的灵力,化作温和的力量,传至她的四肢百骸。
疼痛的波涛汹涌而起,又被一点点抚平。
苏长柒意识到, 有东西在叶沁竹身上。
或是藏于体内, 或是悬于上方, 冷漠注视。
它调动地脉中的灵力, 想要一口气废了叶沁竹的灵脉。他驱离不开它,但方法得当, 能把它当成普通妖邪,隔在叶沁竹识海中心外,不让它随意攻击。
长指绷直,逐步施加力道,抗衡突然出现的神秘存在。
“它只敢往你的灵脉内灌注灵力,说明它也在受某些规则的约束。”
在叶沁竹思绪恍惚时,苏长柒提高声音:“明神。”
“若不强行驱逐,损伤灵体,你的灵脉变算彻底报废,再无缘仙途。”
他的双指点在她眉心,澄澈凌冽的灵力几乎源源不断、毫无节制地往里灌,注入她的紫府。
一点点将她的疼痛抚平。
叶沁竹的双目因疼痛充满泪水,只觉得身体两股力量来来去去,识海中光怪陆离一片。疼痛有时歇止、有时加剧,仿佛永远不会消停。
她慌不择路,纤细手臂伸出,勾住苏长柒的脖子。攥住他的衣领,收力往后拉。
苏长柒:“很好,画清心诀。”
叶沁竹勉强眨动通红的眸子,颤抖着手,抬指,画出符胆。
猛地往下,斜斜勾勒出一道莹光,而后向上。
一笔,一笔。
叶沁竹的识海内,那只离自己咫尺之遥的手,悬于正上。它一寸寸向后,又像是重新积蓄力道,往下压。
她发现自己能开口,捏着手诀,咬牙切齿在识海中质问:“你觉得我危险,那当初拉我做什么任务?”
无回答。
身上受到的压迫更重。而后须臾淡去。
如是反复。
在她终于画出大半符文后,系统的威压慢慢退却。叶沁竹意识恢复清明,她能感觉到,她的灵体在逐渐变化。五感更加敏锐、清晰,甚至能捕捉到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对。
哪有一大颗一大颗,还带点黏腻感的雨水?
叶沁竹心头惊讶,慌忙睁眼,最先看到的,是吸饱鲜血的绷布。
苏长柒腕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崩开,鲜血从白布中渗出,缓缓往下落。
叶沁竹瞳孔猛地缩起,她登时张嘴喊人,意识从识海退离,险些又被系统占据上风。
“别胡思乱想。”
苏长柒漂亮的长眉蹙起,严肃喝令,又加大灵力的灌入。
他能感知到眉心发痛,剧烈的亏空,变作千针扎下的刺激。紫府灵力枯竭,迫切地需要补充。
但他的心脉是破碎的,连带喉头的伤口,往外不停地漏出灵力,哪里来得及折回去滋润紫府。
长指轻拨,转瞬后,指尖现出面灵阵,内存阴阳,横断痕迹翻飞。
代表叶沁竹命轨的卦盘——
死局。
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不得生。
如今,那方卦盘正在猛烈地震动。仿佛有东西在和天道争锋,要斩碎既定的前路。
苏长柒的声音放轻:“没事的,很快就好。”
他从一开始选择留下,不就是为此事么……
苏长柒:“把符文画完。”
叶沁竹想点头,疼得没有力气分心。少女长睫不停颤动,她眼睑闭合,手上施力,尽全力加快动作。
符文绘制完成。
里间内,灵阵翻飞,凝固的镜面轰然破碎。
挥之不去的光华落在叶沁竹的识海中,隔开她与那扇开开合合的门扉,静静地立着,最终离她越来越远。
叶沁竹再看不见海的影子,再听不见系统的判决。
那东西,从她体内离开了吗?
叶沁竹心存侥幸,刚想了个美好的开头,又她重新听见系统的声音。
“警告执行完毕,任务继续。”
——为、为什么?她都疼了那么久。
“本轮只是警告,并未算作终止任务。你我相互绑定,依照先前约定与限制,在宿主完成扮演圣女的任务前,绑定关系仍然存续。亦可放弃任务,将采取直接抹杀措施。”
系统甚至很人性化地询问:“是否放弃任务?”
叶沁竹垂死病中惊坐起:“不放弃,我会认真完成。”
——总之,先把命保下。
叶沁竹暗暗挫着后槽牙,在识海中询问:“除去不让修炼,还有什么隐性条件,一并说出来吧。我好一一规避,省得再被你警告。”
系统沉默。
须臾,它的声音再度出现:“……检测绑定对象融入世界,施加警告,不再属于可行范畴。”
不知是不是错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它继续布置任务。
“任务进入第二阶段,请宿主注意。”
“邪灵苏醒,迎盏日至。”
“在七星盏点亮后,独自一人前往祭祀,并及时逃离浮灵教,不得与人同行。逃离时,不得接触浮灵教外的任何人。如若被检测违规,视作任务失败。”
叶沁竹险些没骂出声。
谁能想到,这种要杀人的架势,只是一种警告?在此之后,她还得老老实实继续扮演圣女。而且这二阶段的任务,怎么想,都是把“我要你死”写在明面上。
什么破系统!
识海重归平静,叶沁竹仍闭着眼,听脑海中回荡的声音,兀自消化系统的动作。
“好了,松手。”
前伸的手,手背被轻轻一碰,凉意漫上。
叶沁竹终于回神,她慌乱地睁眼,五指松开。
布料从手心滑落,被她死死攥住的长衣下落,露出先前包扎在颈部的绷布。
苏长柒抬指,指尖离开少女眉心。在叶沁竹还没来得及面露惊慌时,反手收力,先将血迹抹去。
几乎由白转红的布料,再度洁净如新。
“出了什么事?”他问。
看到叶沁竹欲言又止的模样,苏长柒垂眸:“不便说,就罢了。”
苏长柒:“待你离开浮灵教后,你背后的那个人可会来接你?如若不能,我知道有人能带你离开。”
叶沁竹:“……阿七?”
她睁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嘴唇发抖,伸手向他探去。
苏长柒:“你的识海已然平复,那并非什么可怕之物,它也收到约束,不必太过惧怕。”
“方才你挥剑的一瞬,我感知到灵力涌动,当是已然入道。恭喜。经过这一番的化解,你现在……”
叶沁竹打断他:“你怎么样?”
她记着苏长柒对她说过的话。
重伤在身,甚至时日无多,还能往她的体内灌注如此多的灵力。
阿七很强,毋庸置疑。
但他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伤口尽数崩开,血流满地,便是最好的证明。
能自如行动后,叶沁竹迅速起身,从苏长柒身上下来。她立在原地,无措呆站两息,去捉苏长柒的手。
她的灵体进阶,速度也比寻常快许多,苏长柒竟没能躲过去。
苏长柒:“你做什么?”
叶沁竹:“我看看你的伤。”
她重新座回他身旁,拉过那只带伤的手。
叶沁竹嫌拆绷带太麻烦,回身,想去拿床头放着的匕首。
苏长柒没力气挣脱,在一旁指导她:“你现在不比往日,已能汇聚灵力。普通粗布,直接聚气便能切断。”
叶沁竹已经握住刀柄,才听到他说话:“我还不熟练,万一操作不当,勿把你伤到,就不好了。”
挑起白色绷布一角,小心地往上割。绷布落下,那只苍白到完全失去血色的手腕落入眼底。
生气全无。
单凭肉眼,都能看出其中灵脉彻底枯竭,正在无止境地衰弱下去。
叶沁竹覆手,试探着往其内注入点灵力。
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叶沁竹:“我去找裴述!”
一个刚入门的修士,空有灵体,什么都不会,不如让专业人士来。
她轻轻放下苏长柒的手,起身往门外冲。
在压制她识海的系统时,苏长柒布下层结界。如今虽然消失,但还有气息残留,隔绝其内的生息。地动山摇般的动静,丝毫没传到外面。
叶沁竹放出神识,看见裴述和先前一样,还在地上躺着。
叶沁竹:“……”
“回来。”
她听见苏长柒冷声道。
“不用去寻他。”
叶沁竹回头,苏长柒正看着自己的掌心,眸光黯淡,宛如一滩死水。
“这样就很好。”
这样的死法并不坏,甚至算积攒功德。
叶沁竹指给他看的生机是什么,苏长柒很清楚。
流淌在她体内的鲜血。
可笑她什么都不知道,点着寻生符,把手送到他面前。
活像是主动撞进虎口的白兔。
苏长柒接受这份心意,其余的,不需要。
他像气泡般沉沉浮浮,没什么可期待的,也没有去处。他的心空空如也,宛如万仞直壁,寻不到可踮脚,往他喘息片刻的石子。
叶沁竹:“可我,觉得这样不好。”
那一瞬间,叶沁竹清晰地感到。
阿七可能会死。
她感到恐慌,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高喊,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苏长柒:“我稍微有点累。”
他说的是实话:“想休息会,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说话间,他听到脚步声。
似乎是神识过于虚弱,无法外扩,无力地收回。苏长柒对方寸地的感知增强许多,他能听到脚步声往外走,停在窗前。
木窗发出咯吱声,新鲜空气涌入,雨声裹挟泥土的湿气,去除烦闷。
逐渐靠近,衣料摩擦。
有人坐回他身旁。
叶沁竹:“阿七,你听我说。”
她对眼前人的了解并不深,苏长柒和裴述的谈话,叶沁竹也没听见多少。挖空心思,她只能猜想阿七可能受过不公的对待,饱受怀疑和猜忌。
可她终究不知道他是谁。
虽然叶沁竹尊重对方想法,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但在此前提下,她和苏长柒的接触都像隔着层朦胧薄纱。
她找不到有关他的切入点,只能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叶沁竹:“阿七,我不喜欢裴述。”
“很不喜欢,甚至是讨厌。”
苏长柒:“我知道。”
叶沁竹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现在不能死,你不能害死我。”
苏长柒:“?”
漆黑的眼眸流露出疑惑,他转头,探寻地看过去。
“他的身份是替补灵子。”叶沁竹道,“要是你死了,就是他接任。我不喜欢他,一想到要和他逢场作戏,我就控制不住犯恶心。”
“你觉得,我能和他亲密无间、出双入对,想情人一样共处一室,同寝同眠?”
光是想想,叶沁竹都险些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一定也会露馅的。到时候,你辛苦教导那么久,还费尽心思相救的我,只有死于非命的结局。”
叶沁竹:“阿七,你救救我吧。”
有理有据,字字珠玑地进行绑架,仿佛苏长柒现在瞑目,会造成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她从上递下钩绳,短暂地拉了他一把。
苏长柒垂眸:“即使找了他,也没用。”
“总得试试吧。”叶沁竹道。
“反正明天就是迎盏日,之后没几天,我就要参与祭祀,寥寥几日,肯定能延续。”
语气轻松,仿佛只要叶沁竹成功扮演假圣女,苏长柒是生是死,和她再无关系。
拳头早就捏紧,隐在广袖下,克制自己不要发抖。
苏长柒的目光穿过袖口,落在她的手上,少女像是心思被捏穿,猛地红了脸,慌乱地将手往后藏。
“那个、我就是……”
苏长柒:“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他隐去无声的叹息。
“我拦不住你。”
这也是实话。
他要是真不想听叶沁竹说话,很早就能把她打晕,随便塞到某个地方。
但苏长柒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并做出了回应。
重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闭目,脱离地往后靠,抵在床头的靠背上。抬手唤出卦盘。
卦象平稳转动,再不似先前那般,无法变动。
苏长柒静静地看着,唇角划过丝笑意。他了然地松了口气,合上双目。
叶沁竹走出里间时,裴述在睡觉。
他怀疑自己会被绑整整一夜,干脆闭上眼,坦然入梦。
方才叶沁竹死里逃生的过程,裴述半点没有察觉,他正在圆柱垒起的柱台上,睡得香甜。
叶沁竹的拳头再一次捏紧,她走到裴述面前,鞋底踩过湿意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动静。
惊醒沉睡的医修。
裴述睁眼:“这位姑娘,您打算什么时候放开我?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模样有些滑稽。
叶沁竹开门见山:“我的事稍后再说,我放开你,请你去救人。”
裴述:“救人?”
“我观姑娘神采奕奕,并无暗伤需要救治。”
他看向叶沁竹,眯起眼:“几个时辰内,灵体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
“阿七出事了。”叶沁竹心急如焚,打断裴述,“你答应我去为他诊治,我就为你松绑。”
裴述:“谁?”
他对苏长柒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性情突变,把他五花大绑,扔在雨里不管不顾的状态。
他的语气充满错愕:“你带我去见他。”
话音落地,叶沁竹迅速解开裴述身上的束缚。她把裴述扶起来,拉着他往里走。
裴述:“你等等,我先捏个清洁术,这满身泥水的……”
叶沁竹:“快来不及了!”
她的语调扬起,回头瞪裴述:“阿七说你是好人,医者仁心。我信你一次,你现在赶紧去救人。”
“怎么回事?”裴述压根不信苏长柒会出事,听到叶沁竹语调怪异,忙安慰她,“你别急,他的修为很高,不会有事。”
迈过门槛时,他又被叶沁竹拽了一下,险些绊倒。叶沁竹使出全力,风风火火的,脚步大踏,拉得身后人连连叫苦。
苏长柒半躺着,尽力维持清醒,等两个人从门口走近。
灵子的服侍中没有束发冠,他的长发垂在耳畔,随窗外卷来的细风轻动。
察觉少女与他近在咫尺,苏长柒睫羽颤动,他睁开眼,想从斜靠的状态起身。
又被按住了。
叶沁竹:“你别动。”
她对裴述说:“要搭哪只手?他右手有伤,左手行不行?”
顺带帮苏长柒把袖口挽起来。
裴述终于沉下面容,他看向苏长柒:“怎么变成这样了?”
声音中带了点异样的情绪。
苏长柒没有回答。
叶沁竹催裴述:“你快看诊。”
她好不容易劝动一个,怎么另一个又开始磨磨蹭蹭,知不知道时间有多重要。
男人真是麻烦。
“好好好,你别急。”裴述受到巨大的压力。
他寻个座椅坐下,从三指搭上男子腕脉。
察觉叶沁竹起身,暂时离开,裴述好奇:“你做什么?”
他回头去看,目光凝聚,猛地露出震惊的神情:“你——”
少女背身向他,但裴述看的很清楚。
叶沁竹没有用任何符纸作底,就这么动用灵力,在空中画出一个隔声符。平平往外,递了出去。
封住传出动静,吸引侍从的可能。
这般的资质,加之不算高深的修为,放到修真界,应该会成为争抢的猎物。
她和苏长柒,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类。
叶沁竹:“搭你的脉!”
裴述终于不走神了。
他专心致志,去探苏长柒的身体状况。
裴述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对……”
“怎么可能?”
“你是怎么受伤的?”
裴述脸上的神色一脸几变,最终定格在惊愕中。他猛地想到什么,翻手捏了一个诀
“这股气息,你——”话语卡在喉咙里。
裴述低下身,拉进和苏长柒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发问。
“你怎么会被魔息侵蚀?”
最初的时候,分明是苏长柒发现自己的血能压制魔息,主动告知主母,才牵出此后一系列让人不忍提及的事。
苏长柒不答。
他也不知道,自从突破某一阶段,体内仿佛抑制不住般,不停往外涌现魔息。那副模样,简直像曾经就囤积在体内,只等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便翻涌而出。
裴述:“如此,便糟了。”
叶沁竹听得仔细:“什么糟了?”
医修眉头紧锁:“我竟然,从未发现。”
“但不对,哪怕如此,他的紫府也不该如此枯竭,他做了什么?”
裴述扭头,目光落在叶沁竹身上。
叶沁竹坦言:“他救了我,灵力耗尽了。”
裴述:“救人……”
“他原来会救人……”
医修感慨,他神情变换,满脸的震惊。
裴述抬手捏了个法诀,没入苏长柒体内。
语气也软了下来,忧心忡忡,不敢看他:“你且躺下,先休息。”
苏长柒没拦他,任法诀牵引灵力流入体内,催他入眠,徒劳无功地修修补补。
裴述起身,背手向外走。
两人都没说话,叶沁竹也不敢吱声,她跟在裴述后面,来到外间。
想了想,祭出道隔声符,里里外外,两边声音都不流通。
她的符法很灵验,一旦生效,即使像阿七那般强大的修士,也无法忽视。
叶沁竹:“裴大夫?”
事关重要之人,她语气都温柔了。
叶沁竹:“先前对你使用定身符,万分抱歉,请问……”
裴述:“我觉得,他说不定,并不希望我救他。”
他神情纠结,捏紧拳头,认真地考虑。
“他的身世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以他现在的处境,我在想,说不定这样死去,会是更好的结局。”
叶沁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裴述:“许多人都盼着他死。我们对他有亏欠,可我们无法失去那位大人,更无法补偿。只能把他视作敌人,警惕有加。”
叶沁竹忽然觉得,外间的屋顶消失消失了,雨丝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
叶沁竹:“阿七说,您曾经救过他。”
裴述:“是,但那是我尚未了解内情,脑子一热。仅此而已。若是我现在回到那日,我绝不会解开锁链。”
他神情沉重,像在极力隐忍什么。反复思量后,裴述叹了口气。
“我能让他轻松些,再延续几日寿元,安稳逝去。但,恕我不能救他。”
眼前的少女没有答话。
叶沁竹回头,目光看向被雨水打得脑袋耷拉的红花绿叶。
她问:“为什么无法失去那个人?”
裴述:“为了苍生,为了大业。”
叶沁竹:“那你们捣毁浮灵教,也是因为这个?”
裴述:“是。”
小姑娘笑了:“那就好办了。”
“裴大夫,切勿纠结,我给你一个必须救他的理由。”
叶沁竹走下台阶,把被水落,跌在地上的花瓣拾起。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在食指上咬了一口,指尖轻动,画下枚精致小巧的符文。
她举起花瓣,示意裴述看清其上图案。
然后握在手心。
裴述:“你做什么?”
叶沁竹:“没做什么,画了枚爆炸用的符文。我特地用血来画,不知道威力几何,但把我炸飞,肯定够了。”
叶沁竹:“圣女重伤,浮灵教的祭祀应该会中止吧?中止之后,你们的计划是不是会被打乱呢?”
裴述:“你——”
“迎盏日将至,在这儿发生爆炸,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正教会。况且,见过我的人,实在太多,灭口应该会很麻烦。”
“我有这个胆子,所以,为了您的苍生和大局,请动用您的医术。”
少女朗声道。
她发如浓墨,发髻因先前诸多事务,乱糟糟的,散乱的青丝被雨水打湿,黏在白皙肌肤上。脊背直挺,漂亮的留仙裙长拖至地,光华点点。
“我给你一盏茶时间犹豫。”
叶沁竹手势变化,快速捏诀。
裴述:“你等等。”
“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叶沁竹手上动作未停,“我不能害死我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哪怕他是什么灭世的魔头,那也该一码归一码。”
裴述:“我都让你等等了!”
“我空间囊都取出来了,我现在开药。”
裴述看出叶沁竹没开玩笑,生怕小姑娘真的自爆,浮灵教变更计划,修真界努力白费。
他这算是被胁迫,不得已做事,主母一定能理解他。
话虽如此,说出“开药”时,裴述忽然感觉浑身轻松,那股长久以来的沉重感,褪去了些许。
叶沁竹:“要是故意治死,我就爆炸。”
裴述:“你安心,此事绝不可能。”
他见叶沁竹手心还握着那张符,咽了口唾沫,转移话题:“其实,你找的很及时。”
“他的紫府尚还稳定,没有因为长期缺失灵力而坍塌。要是再晚些,识海干枯,灵台消解,就真的来不及了。”
叶沁竹屏住呼吸。
裴述继续:“我虽然用法诀往他体内续上真气,但他紫府干涸,缺少灵力补充,身上又有至少两处致命伤,在外泄灵力。”
裴述:“照此下去……”
他在想苏长柒体内的魔息。
如果没有魔息,那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只消愈合心脉伤口,不让真气外泄,再慢慢温养,即可痊愈。
但他体内有魔息,若是灵脉愈合,识海很快就会被侵占。
到那时,应该是比死还要难受百倍的折磨。
林翎深重叹气,他打定主意,和叶沁竹将此事说明白。
回头,少女正认真地画治愈符,治好手指上的伤口,再将血细细洗净。
裴述:“你急着做这件事,做什么?”
叶沁竹没防备:“阿七怕我的血。”
裴述:“等等。”
“你说他,怕什么?”
血?
他怎么可能怕血。
就算有蛊虫在体内作祟,苏长柒也能靠体质压下去。
除非,垂死的躯壳在不顾一切地寻求生机,他并非怕血,而是需要拼命压制本能。
裴述曾经接手过主母递来的药材,对其中修士的血肉印象极深。去除魔息,挽救大批修士的药也是他做的,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关联。
眼前的这个女孩……不得了。
裴述陷入巨大的纠结。
他心里浮现想法,并笃定自己猜得应当八九不离十。
要不要说?
要不要让他活下去。
只要裴述一言不发,叶沁竹不知晓自己鲜血的用处,他就能无声无息地杀死一个人。
他曾做过错误的决定,不知此次,是否能做到问心无愧。
远处似有电光划过,过长的雨夜,使得灯火摇曳下,两道身影明暗不定。
叶沁竹:“仙长,在想什么?”
她背着烛火,指尖隐隐一点光,大有为报恩拼上性命的架势。
发心誓时,裴述发过誓,她的心愿,尽力满足。
虽然可以借口主母相逼,顺坡下驴,避开心誓的范围。但还是算了,就当肃玺仙尊命不该绝,救了自己一次。
医修从空间囊中取出纸张,当空铺就,提笔书写。
裴述:“这是药方,写下的药材我都有,你依照配比去煎。先把他的灵脉愈合,其他事急不得。”
“你的血,我需要取一点,印证我的猜测。”
他得想想,后续怎么和主母解释。
裴述写下药方,递给叶沁竹。
一并递去的,还有临时分出来,装好药材的空间囊。
叶沁竹接过,朝他深鞠一躬,回身打算往里走。
“你不用心急。”
裴述:“他现在应该还没醒,仓促开门,说不定会吵到他。”
叶沁竹停下脚步。
裴述:“我先前不是说过,除去直接带你离开,还有别的方式吗?”
“现在时机正好,我来与你说这件事。”
“但要提前说好,你不能让镜中人知道,你和谁在一起。”他神情严肃。
“你说的没错,在许多人眼里,你的阿柒确实和灭世邪魔无二。那些年轻的修士,在了解他之前,就已经先入为主地畏惧他。”
叶沁竹面上神色微动,良久,轻轻点头:“好。”
裴述听到答复,欣慰点头,他取出面小巧玲珑的圆镜,递给叶沁竹。
“此物名为玲珑水镜,可用作及时传讯,也可提前记录言行,待另一人拿到后,将记录的影响释放出。”
裴述:“是那位曾经在浮灵教十余年的圣女,托我交予你的。虽然你身边有大能相伴,但如果你想再上一层保险,可以接受她的帮助。”
说话间,他取下镜中圆符。
镜面如水,在雨声中,平静变化,最终露出一名少女的身影。
少女看上去和她年岁相仿,身着白底蓝边的精致法袍,容貌秀美且张扬。她站在一间简素的房间中,正焦虑地四下走动。察觉法镜亮起,快步赶来。
“裴长老。”她问。
“是她吗?”
裴述:“是的,我把法器给你带到,如果主母责罚,我可管不着。”
少女轻快地答谢:“多谢裴长老。”
不再多说废话,正式看向叶沁竹。
“这位姑娘,在下是庚辰仙府法宗内门弟子,名为穆语。”
“少时便留在浮灵教,半月前突然收到指令撤离,不想连累姑娘,实属抱歉。”
“幸好姑娘无碍,我观你现在体态,当是获得高人相助,可谓因祸得福,在此恭贺。”
她拱手施礼,模样端正。道袍整肃,举止优雅。
像个真正的,侍奉神灵的圣女。
叶沁竹无声惊叹。
穆语:“我得知此事后,立刻就想来寻你。但是主母不允许我行动,我只能拜托裴长老,把玲珑镜带来。”
“我在浮灵教,有认识的人,他能在献祭日带你离开。”
说话间,她脸上神色晦暗不定,很快恢复冷静:“但你身边有人相帮,既然拒绝裴述的提议,说不定我也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没有。”叶沁竹摇头,“帮大忙了。”
哪怕没看见,叶沁竹都能想象出系统咬牙切齿的模样。
好不容易,给她的任务里施加条条框框,又被外来的助力打散。
那个系统,似乎受着某种约束,不能出手改变事态走向,只能针对她一个人施压。
在清心符起效后,它施压的能力也削减大半,想要除去她,只能寄托于规则与运气。
听到叶沁竹如此说,穆语松了口气:“能帮上忙就好,但有一点。”
“你需要自称我的妹妹。我说的那个人,喜怒无常,如果不是我的亲人,不会出手相帮。”
叶沁竹懵了一瞬:“好。”
难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或者浮灵教那方的人,被眼前的圣女忽悠着,帮庚辰仙府做事?
在穆语的解释下,叶沁竹很快理清浮灵教祭祀日的流程。
浮灵教由晴转雨,代表邪灵苏醒,直到祭祀日,这片区域的雨水都不会停。
邪灵苏醒后,最先能操纵的,是它的人身。
曾经的邪灵,实力高强。能把意识植入世上任何一人体内,占据识海。待它把意识抽离后,徒留的躯壳便被称为行尸。
二百年前,那位主母以八门困灵阵困住邪灵,破了它的转魂之法,把它封在唯一的人身中。不止如此,还废了它操纵人身,传宗接代的能力。
从此,邪灵守着唯一的躯壳,陷入沉睡,教内那些备用的行尸,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纷纷被抛到修真界,被修士清缴。
“它苏醒后,会检验圣女的质量,然后由灵子代替它进行欢喜法,也即是点亮七星。当晚,它会入里间视察,确认无误后,便举行祭祀。在祭祀日溶解圣女,充盈教会祭坛。”
叶沁竹:“……祭坛?”
穆语抿唇:“此物便是我等耗费心思,需要摧毁的目标,恕我不能多言。”
“好。”叶沁竹发现穆语话藏一半,“你说的那个人是谁?需要我提前联系么?”
穆语摇头:“他会主动来找你,你一口咬死和我血脉相连,他不会伤害你。”
她朝叶沁竹拱手,又施一礼:“若他还有疑虑,你就将玲珑水镜给他,我来做人证。”
穆语说的面面俱到,叶沁竹连连点头,心里钦佩不已。
待一切交复完毕,穆语似乎被人呼唤,准备切断联系就此离去。
“对了。”到底是年轻,最后一刻,没能克制住好奇。
“我能不能有幸知道,那位帮你的大能是谁?”
能入浮灵教如入无人之境,说不定是像肃玺仙尊那般的大人物。肃玺仙尊近日出山,其行踪让主母很是头疼,不知是否能寻到热心修士,替主母去拦人。
叶沁竹笑眯眯:“他不曾告知我,他的名字。”
穆语不惊讶:“可能大能都是这样,喜欢隐藏身份做好事。”
她不停往房间门口张望,最终匆匆断开联系。镜面波澜过后,恢复平静。
叶沁竹站在雨夜烛火之下,久久未语。
那个姑娘,并不坏,甚至称得上是好人。
为何会惧怕阿七?
叶沁竹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她没有深挖的打算,但一个念头在心底,反复弹出,又被她反复压下。
阿七。是谁?
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是不是能离他再近些。
叶沁竹没头没脑地想着,连自己动起来都不知道。
直到听到声清脆的动静,少女双眸回神,重新聚焦,看向到了时辰,正往外水汽的药罐。
差点,坏事了。
叶沁竹慌乱地把药罐从炉火上撤下,放到一旁。
虽然这儿是修真界,依然需要煎药、熬药。苏长柒的情况,用裴述的话说,药丸、药粉都太猛,不适合他,要适量用药,避免操之过急。
裴述给完药方,指导叶沁竹煎上药,就独自去做自己的事,叶沁竹不便打扰。
林翎不知道去那儿,找不到。
叶沁竹总不能去喊那位管事来帮忙照顾病人,要是喊了,估计三人一起提前去见神灵。
她只能先把药罐取下,想到两只手都被占满,开门不方便,先端着盛药碗的托盘,先开门入内。
里间并无变化,也没什么药味。
叶沁竹随手放下托盘,跑到床边,查看苏长柒的情况。
忽地愣住没动。
“你醒了?”
榻上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眼,他侧转面庞,乌黑发亮的瞳仁中倒映少女的身影。
叶沁竹见他像是恢复力气,神情顿时明亮起来,她开始抱怨:“我刚刚和裴述聊了很久,你不知道,他……”
“他说治不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地上,跌成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