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中极安静, 隐约也能听到一些隆隆的声音,似乎是外面落雷声传到了洞内。
镜面兀自发着幽幽白光,倒映着他的身影。
不是人身, 是他兽身原形的样子。
镜中的兽……是他吗?
玄金举起左手动了动。
镜中的那头朝奇也将对应位置的爪子举了起来,举到相同高度, 也左右摇晃一下。
他试探着碰触镜面。
和镜中妖兽爪尖相触。
镜内突然出现了一双手, 遮住镜中妖兽的眼睛。
玄金同时眼前一黑,身体失重地往前倒去——
“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
玄金头迅速左右晃动, 试图甩掉盖在自己眼前的这双手。
“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以为我是瞎的吗?”
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对方指腹和掌心的茧子。
那是练剑几百年,哪怕肉身被淬炼过也没有消去的痕迹。
对方的手松开,他重获光明。
石室墙壁上装着能发光的玉石, 比不得太阳,倒也能将石室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甚至光芒更为柔和。
剑修已至身前, 衣决飘飘,飒沓风流。
单看样子, 完全不会想到是能做出蒙住他眼睛这么幼稚举动的人。
脸上分明没有什么表情, 却能从眼睛里看出笑意。
微微弯腰, 揉了一把他的耳朵。
这次玄金没有躲。
“你就在这里闭关好不好?”
玄金歪头疑惑:“我洞府在鹤鸣山, 干嘛在这闭关啊。还有,那你呢?”
剑修的意思,只有他一只兽要闭关?
对方兀自继续说道:“看看你还缺什么,这几瓶培元固本的丹药要收好, 还有……”
“停停停!”玄金愈发狐疑, “你这话怎么那么像——”
像在交代后事。
玄金吞了后半句没有说出口。
剑修又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耳朵, 像是猜到了他没说完的话。
“别胡说八道。”
“要我在这闭关也可以,不过你也要一起。别再管外面什么劳什子天塌地陷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玄金!”
“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你总有大道理,我都懂!你不用再跟我念一遍了!”
和剑修待在一起,他经常会忘记对方是人族修士中的那个领军人物。
郁离剑尊。
啧。
听着是什么响当当的名头。
不就是冠个名,方便其他人用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折腾他罢了。
有那功夫不如跟他一起躺在光华池旁边晒太阳舒服呢。
可惜之前偶尔还能说服剑修。
现在就不行了。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人族那帮老家伙事事都要找剑修。
要他说,天都要塌了,谁主持大局都没用。
“乖一点。就在这等我。”
“喂!你又要去干嘛?”
“我就去确认一下情况,很快回来。”
“不是骗我吧?”
“怎么可能?不是说好了还欠你一顿饭?回来给你做早餐好吧。”
“切,你那个手艺,不会是想要毒死我吧。”
于是惨遭再次揉耳朵。
剑修这一次去了很久。
他等了好几个早上,都没听到剑修的动静。
觉都没睡好。
自然不可能安稳地闭关。
不知道剑修要搞什么幺蛾子,玄金从暗溪溶洞中窜了出来。
外面天色昏暗,不知日月几何。
像是将光华池放到了天上,大雨没日没夜地持续向下泼洒。
自从天生异象之后,玄金就很不喜欢在外面活动了。
他最讨厌自己毛发变得湿哒哒。
然而这次他出去,外面的暴雨竟停了下来。
只大片黑色乌云牢牢地压在头顶。
阴沉、压抑。
他眯着眼睛看向天空。
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玄金御风而起,拦在一只火红色禽鸟身前。
“火凤!”
“哇!小子你是故意的吧!”
“你怎么跑这来了?”
“怎么鹤鸣山我不能去,连余江城都不让我路过了?要不是时间紧迫,高低要再让你吃点教训!”
玄金嗤笑:“别说大话了。你那身鸟毛都没晾干,还想再秃一个月?”
火凤几乎要用眼睛喷出火:“你!”
他一挥翅膀:“算了!死小子,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地底下待着吧。”
“呵!今天先放过你。”
玄金给火凤让开道路让他通行。
本来还想拦住对方问个究竟,现在他改主意了。
他远远地缀在火凤身后,只跟着对方,看对方究竟要往哪去。
然而他并非那种可以隐匿自身的种族,实际身形到底还是太大。很快就被前方的鸟妖发现了踪迹。
火凤停了下来:“你这小子怎么就不知道听话呢?”
玄金眼神不善。
除了剑修,没人能跟他说什么“听话”。
“干嘛?我往哪走你还管得着啊?天这么大,就许你飞不许我飞?”
火凤翻了个白眼:“你不是懒得管人族的闲事吗?”
“你要去人族那边?去干吗?”
“我去送死。”
玄金“哈哈”笑了两声:“开什么玩笑。”
火凤:“谁跟你开玩笑。”
玄金肃正脸色:“你是……认真的?”
“哈!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活的时间长呢。天上地下的空洞,就由我们来补啦。”
玄金听出火凤话语中的认真。
垂眸略一思索。
“我也要去。”
“啊?”这次轮到火凤惊讶了。
他眼瞳竖起:“小孩子别乱凑热闹,回去玩!”
“我不!”
“别以为你小子凑巧赢过我一次就能怎么样啊。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节骨眼上不是你们这些小妖能掺和得了的。”
火凤着急赶路,没时间跟他多费口舌。
言尽于此了,这家伙要是执迷不悟想跟着他也拦不住。
估计就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在说慌吧。
火凤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身后不远处的玄金,继续往目的地飞去。
玄金跟了一路,一直跟到鹤鸣山。
留鹤峰山顶画着复杂的符阵。
他看不太懂。
符阵中央是一颗树。
看起来有点像梧桐树。
火凤飞到留鹤峰上方,盘旋了两圈之后,施施然在树枝上落下。
就这?
玄金有点怀疑火凤要做什么事情,不愿意让他看见,所以要说什么自己是去送死的。
他又看了眼优雅站在树枝上,还在给自己梳毛的红鸟,转头就去观察四周。
剑修不让他回鹤鸣山不可能只是因为火凤在这里当阵眼。
肯定有什么其他原因。
以剑修的性格,必然又是人族的那些破事。
玄金简单看了眼周围,也没发现什么。
他飞得更高了一些。
震惊地发现原本不远处的那个人类小镇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坑洞。
有不少人族修士在附近上下翻飞,好像是在施法布阵。
出于好奇,玄金又往前凑了凑。
他竟在坑底看到不少年长的妖兽。
不是吧!
现在这种天地即将倾覆的危急关头,人族还要想办法坑害妖兽吗?
玄金平日里很少计较什么人族和妖族的爱恨情仇。但这都打到他脸上了,怎么能忍。
他直冲向那个坑洞前面。
揪住一个人族修士就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人族修士看到他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或者害怕,反而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说:“来了啊。您是守哪个方位的?”
“方位?”
难不成和他猜测的又有不同?
玄金愣了一下,却又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从远极近。
“玄金!”
“元继?”来妖是一只黑背龟,此时已经显现出巨大的原形。每踏一步都地动山摇。
他和元继其实不太熟,倒是和他弟弟比较熟悉。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闭关!元绪没跟你说吗?”
“我……”玄金有些茫然。
他本来是想替妖族打抱不平,怎么一个两个都冲上来训他。
玄金上下左右环视了一圈。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元继。你不会背叛妖族了吧?”
“胡说什么!我没有!”
那名热心修士也在一边搭腔:“对对,元继尊者只是过来监督其他妖兽守阵的。”
玄金忍了一瞬,还是没忍住:“啊?!你们人族肆意捕杀妖兽,把妖兽当你们的坐骑灵药还不算,现在遇到问题,就用妖兽来守阵?元继你还说你没背叛妖族?”
热心修士先愣了一下,也很不高兴道:“你这什么话!大家都是自愿的!况且也不止是你们妖族付出了,我们这边各位功德大能也是以自身精血御符起阵。元继尊者,不是说都通知到了吗,为什么还有不知道情况的妖过来?而且你到底是不是来守阵的啊?”
玄金的头像是被谁捶了一下。
他没理会那位修士最后的质疑,只在意他中间说的话。
“功德大能……都有谁?”
热心修士嗤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郁离剑尊,他有参与吗?”
“啊!郁离剑尊!”热心修士一脸仰慕也有着惋惜,“他是第一个提出这个法子的道君。自然是身先士卒了。”
玄金咬了咬牙:“那他人呢?”
“当然是在阵眼鹤鸣山啊!你这只妖怎么什么都不懂就闯过来了。诶,到底是谁带你过来的啊?喂喂!你别跑啊!!”
玄金脑袋发懵。
听到阵眼就在鹤鸣山,他四肢像是不受控一样,自己动了起来。
剑修肯定在留鹤峰!
飞到一半,他就看到了留鹤峰上升起一道冲天光柱。
那道光柱转而为剑,直插向不远处的那座深坑。
他似乎看到了剑修的身影。
那人化身为剑,和光柱形成的光剑融为一体。
“唰——”
光剑落下,巨坑被无尽碎芒填满。
原本在疯狂逸散的灵气似乎凝固在了空气中。
玄金的身影也停滞在半空。
而后以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折返,再次冲向刚刚离开的那个巨坑。
这次他没办法过去。
巨坑周围突然出现的结界将他拦了下来。
任他几乎将头撞破,也没能突破那层结界。
“你怎么说谎啊!”
他能看到剑修的虚影在碎芒之中。
手捏法决,口中默默吟诵着。
周围还有众多人族的修士和常年隐居不出的大妖。
渐渐地。
碎芒缓缓消散,原本的坑洞恢复平坦,天上的层层黑云也消失殆尽。
久违的阳光,落了下来。
玄金身前结界消失。
没等他冲向剑修的方向,就看到一个身影遥遥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说了在暗溪溶洞等我?”
玄金惊喜道:“你没事!”
剑修脸色还有些苍白,抬手揉了揉玄金的耳朵,抱了一下他的脖子。
“我们一起回去吧。”
还以为剑修也要以身殉阵,没想到对方几乎完好无损,好像就只是周身灵力耗尽。
玄金喜不自胜。
完全没再理会鹤鸣山的符阵和不远处人族小村镇的另一块大阵,咬着剑修的衣角反倒催他快一点。
回到暗溪溶洞,剑修说他有点累,睡了好久才起来。
玄金想扑过去蹭蹭他,却被对方推拒。
见剑修精神好了一些,玄金才终于开始发难。
质问剑修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不跟他商量一下,还骗他要他在暗溪溶洞闭关。
剑修只道他知道玄金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说他还小,天上地下仅存的一只朝奇,就应该自由自在地过他想要的生活。
还给他做东西,说了不少好听的话哄他。
说最近这段时间都不去宗门那边,就在暗溪溶洞陪他。
天都晴了,为什么还要窝在地洞里?
玄金又想出去晒太阳了。
剑修只道自己在鹤鸣山那边消耗太大,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修行静养,暂时还不方便出去。
玄金也就随他去了。
剑修他们起的阵果然有效果。
外面万物复苏,已经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玄金想着,这可能就是他想要的那种生活了。
直到有一天,元继来找他,脸色凝重。
玄金彼时正在鹤鸣山他洞府外面藏灵果。
还好他藏完最后一颗元继才出现,应该没被偷看到。
玄金口无遮拦:“干嘛一脸有妖死了的表情。”
“郁离剑尊他们的阵法有缺陷。”
玄金满不在乎:“哦?那又怎么样。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元继摇了摇头:“没有。万年后,九域恐怕仍有一难。”
“万年后?那不早着呢。”
元继欲言又止地看向玄金。
他叹了口气:“唉。你那时应该已经步入成熟期了吧。”
玄金很不耐烦,他本想藏好灵果之后就回去找剑修玩的。
“罗里吧嗦的,你到底要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和郁离剑尊一向谈得来?他的遗愿你都不愿意完成吗?整个九域也只有你能做到了。”
玄金瞪大金瞳:“你说什么!什么遗愿?!剑修他好好活着呢!”
元继:“……唉。”
暗溪溶洞里安静得吓人。
只有偶尔几滴从钟乳石上掉下来的水滴声。
玄金爪下生风,几乎没有着地,直接冲进了他前些日子常待的石室。
剑修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姿势在打坐。
除了脸色白一点之外,和往日里也没什么不同。
玄金站在石室门口,几乎不敢动一下。
好像只要他那里动作不对,眼前的景象就会如水中月一样被拍散。
“你知道了。”
原本阖目的剑修先开了口。
玄金还想掩饰:“你胡说八道什么!”
剑修的身影却不讲道理地开始逐渐变淡。
“对不起。我确实失言了。这辈子很幸运,有你这个……朋友。”
玄金很想扑过去按住剑修,但不知为何,他的脚像被冻住一样,无论脑子里如何呵斥指挥,连一毫都挪动不得。
“乖一点。好好修炼。”剑修又笑了一下,“不过不乖也好。只要你开心就可以了。”
这是剑修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玄金眼睁睁地看着剑修已经变得极淡的身影碎裂,化成点点星芒,融入石壁附近的那面乳白色法宝镜子之中。
再一睁眼。
整个石室变得昏暗无比。
只有乳白镜子里在接连不断地往外溢出一些莹亮碎芒。
一个小圆球也从中浮现,掉了出来。
玄金平躺在地上,有些恍惚。
过往记忆纷至沓来,脑海里都是他和剑修的曾经。
闻道一。
或者说——郁离剑尊!
万年前就骗过了他,如今又要给他搞这一套是吧!
说话不算话!
给他好好等着!
在他没狠狠报复回来之前——
绝对不许死!
*
洛城。
原本洛城博物馆的位置,同市中心一起,已成一汪巨型水潭。
不远处的楼顶上,站着一众修士。
其中的一部分人正在尝试复现上古秘阵。
“共生协议”的前因后果,在古籍中已被一一校验。
源于上古时期的一场天灾。
彼时人族和妖族确实纷争不断。
或许是天道再也无法忍受九域中生灵之间的互相残杀,于是降下天罚。
天地崩裂。
九域中灵气迅速逸失。
就如同现在一样。
也许比现在更为危险。
据记载,当年九域生灵涂炭,普通人和兽类几乎万不存一。
连一些低阶修士都抵不住自身灵气逸失。
幸好郁离剑尊研究出法阵,联合了一众大妖为其护法,封住天地间崩裂的缺口。
虽然后续守阵的修士和大妖都因灵气耗费过多,在正常寿数之前消弭于天地。
但至少整个九域保住了。
为了维系人族和妖族接下来的生存,双方签订“共生协议”。
然而大阵的封印被撞破。
九域再度陷入绝境。
他们只能尝试郁离剑尊的秘法,只是现世没有像郁离剑尊那么修为高深的修士。
能否成功也未可知。
众人只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再尝试一次。
然而正在尝试结阵的众修士中,并没有闻道一的身影。
连闻道一自己都不确定他是在什么地方。
昨天他御剑飞至洛城市中心的水潭附近,只是想看看当前的情况到底糟糕到什么程度。
虽然裂隙藏在水潭下方,却也能从附近灵气流失速度来感知其扩张速度。
还没飞到水潭正上方,闻道一就隐隐感觉不妙。
他右手一翻,打算召回玄冰剑,直接撕裂空间撤离。
即使是这样也没来得及。
下方吸力暴增,水潭里像是有着一头饥饿已久的野兽,终于看到有猎物主动上门,死死咬住闻道一不放。
直至将他拖入水域。
变故只在转瞬间发生。
闻道一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提醒的信号。
落入水潭的刹那间,闻道一就闭住了气。
他身上的灵力就在落水时被吸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余力再开启乾坤袋拿出避水的法宝。
黏腻沉重的液体浸润全身,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往他鼻腔和耳道里钻。
闻道一双手捏诀,暂时封闭五感。
身周的水流好像才平静许多。
但这只是一时之计。
必须想办法尽快脱困。
他还要回去给玄金做早餐。
然而时间分分秒秒过去。
闻道一尝试了种种办法,始终无法从这片水域脱困。
甚至还被水流拉扯着推向更深处。
——直到他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极远,遥不可及。
又似乎极近,几乎就在他耳边。
上方有什么东西飘散下来,逐渐向他靠近。
散发着幽微光芒的碎片向他涌来。
融入他的身体。
“喝!”
闻道一感觉到自身体内再度充满磅礴灵力。
就像是当初从郁离剑尊的幻境中离开时那样。
任身周的水再古怪,也没办法将其吸纳。
再睁眼,头脑霎时清明。
他想起了上一世的那些曾经。
又或许那些过往算不得他的上一世。
毕竟他没有转生。
闻道一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糟糕啊。
偏偏在这个时候融合那片残魂。
此时闻道一身周仍是一片漆黑。
他的上方是深不可测的裂隙,下方不知道多远的地方,才是他落下时的水面。
能感受到上方裂隙在不断扩大,除了当年自然产生的对灵力的渴望,还能感受到无尽的恶念。
那是鸾鸣在撞破封印时残留的恶念。
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会对“共生协议”有如此大的误解,甚至不惜以自身做引,试图摧毁封印大阵。
虽然当时没能破解,却将他的恶念灌入了这里。
裂隙将恶念无限制放大。
现在的情况甚至要比万年前那次更为凶险了。
啊。
师父还说什么能找到其他的办法。
还未恢复记忆的他甚至也对此抱有一线希望。
闻道一苦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当年又怎么会以身殉阵。
到底是让玄金失望了。
还失望了两次。
不过这次应该还好吧。
毕竟他终于将自己的心意道出。
现在想来,惹得玄金对他生厌倒也是件好事。
即使是这样想着,闻道一的胸口还是闷闷地发疼。
他自背后抽出玄冰剑,以剑破水,向深渊方向游去。
游了不知多远,才堪堪停下。
闻道一阖目欲要清空杂念。
然而眼前闪过的都是玄金的身影。
弓着背和他对峙;
蹲坐在他身前舔着沾了奶油爪子;
凑到他脸侧为他舐净脸上血迹;
坐在他膝上同他共赏天上群星又迎接那一轮朝阳。
还有万年前,黏在他身边,睡觉都要长在他身上的那个小毛团。
让他如何割舍得下。
握着玄冰剑的右手攥紧,青筋凸显。
闻道一不再纠结于让玄金的身影自他脑海中消失。
玄金不是杂念。
是他的道心。
闻道一右手扬起,挽了个剑花。
剑尖直指胸口。
为九域,为玄金。
殉阵又如何!
玄冰剑破开水势,刺入闻道一胸膛。
心头血顺着剑锋汩汩流出。
晕染了身周的水域。
一片血红。
“闻道一!”
一股强势的水流涌动而来,以近乎蛮横地姿态打通了到闻道一身边的通路。
玄金的一双金瞳在水中异常明显,明亮如挂在天上的太阳。
照亮了这一方昏暗水域。
然而这也让闻道一身周的血色统统纳入玄金眼底。
闻道一身上的灵力同他的心头血一起,随着水流涌向深渊。
远古大阵隐隐亮起。
被鸾鸣引发的汹涌恶念,在闻道一的血中被融化,消失。
然而深渊的胃口却不止于此。
祂尝到了闻道一心头血的味道,那精纯的灵力使其更加贪婪。
水流推着闻道一继续朝深渊方向行进。
已经几近失去意识的闻道一只来得及看到玄金到来的最后一眼。
他朝玄金露出一个微笑,以口型道:“要开心。”
随后缓缓地合上了他那双漆黑眼眸。
玄金惊慌地瞪大双眼:“别!!!!”
他奋力劈开水流,总算在剑修被周围混沌水域推得更远之前抓住了他。
闻道一垂着头,不知生死。
而深渊仍在不知足地吸食着天地间的灵气。
想把玄金和闻道一都拉入裂隙之中。
玄金抓着闻道一的手更紧了紧。
他第一次以人形姿态变出自己的尾巴,用尾巴紧紧圈在剑修的腰间。
他自“无界茸毛”中取出元继骸骨,捧在手里,口中默默念咒。
原本还很小的骸骨在水域中不断变大,同时也产生了将推他们向水潭入口方向的推力。
元继的骸骨代替他们沉入深渊。
“哗——”
玄金带着闻道一从水面中露出头。
此时雨势已停。
“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
青木道君在很远处的楼顶朝他们大声呼喊。
他自己的灵力也所剩不多,通过灵力加持的声音并不太大。
就算这样,玄金也能听得到。
他将风招来,御风而行,带着闻道一赶往青木道君所在的位置。
众修士看到胸前插着玄冰剑,面无血色的闻道一,脸色皆变。
青木道君:“这……”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大弟子只是去水下查看一圈情况,就没了声息。
玄金冷着脸。
“他没死。
“但你们不许靠近!”
玄金像是在圈地盘一样,死死抱着闻道一的肩膀。
用手拨开剑修额前的湿发。
闻道一的头发在水中已经散开,此刻像是毫无生命力的水草,落在他的身前背后。
面色灰白,气息全无。
胸口还插着闻道一以其闻名的玄冰剑。
哪怕是青木道君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大徒弟陨落了。
“玄金,你,唉……”
玄金猛地抬头瞪视青木道君:“我说了。他没死。”
青木道君面露悲伤,面对玄金的执着他没有否认。
玄金磨了磨牙。
“我还有事,你们谁都不许动他!等我办完,若是让我发现你们谁碰了他一根头发,我决计不会让那个人好过!”
青木道君闭了闭眼,道:“道一他确实可能还吊着一口气,都这时候了,玄金你还要办什么事?应该抓紧时间最后同他说说话啊。”
玄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声:“他没死!他不会死!”
一滴不知是泪还是水的液体,从玄金的下巴滑落,落在闻道一的脸颊上。
玄金双膝着地,将剑修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俯下身去。
没人看到玄金做了什么。
只是在玄金抬起头后,闻道一的嘴唇似乎比之前灰白的样子多了一重血色。
玄金附在闻道一耳边道:“听到了吗?我不允许你死。你欠我的!万年前的许诺,那些都是欠我的,统统要还给我!”
随后,玄金将闻道一的头放回地面,让他躺平。
站起身,抬手拔出了闻道一胸口的那柄剑。
青木道君想拦都没拦住。
“当啷!”玄冰剑落地,也躺在闻道一的身侧。
伤处并没有血流不止。
而青木道君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那么大的伤口,即使闻道一没死,此时也不可能有余力封住穴道止血。
也没见玄金这么做。
唯一的可能就是,闻道一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尽了。
“我再说一次,你们谁都不许碰他!”
青木道君对众人摆了摆手,拦住了想要有所动作的其他人。
至于玄金,在发出最后一次警告之后,就直接变为兽身。
再一次飞至洛城市中心的深潭上方。
他从口中吐出了一枚小球。
那枚小球浮在空中。
耳边响起元继在万年前找到他时,同他说的话。
【我卜出万年后九域仍有大劫。只希望你到时能进入成熟期。只有你才有挽救九域的可能。别让郁离剑尊的努力付诸东流啊。】
【我进入成熟期,之后呢?也像剑修那样,以身殉阵?】
【不。你是朝奇。你们一族到成熟期后,天生便有两枚妖丹。一枚属于你们自己,另一枚则是九域所有灵气的馈赠。所以天地间朝奇的数量,往往不会超过三只。
只要你能及时到成熟期,将分出的另一枚妖丹填入裂隙,九域就有救了。别忘了在那之前,你要带着我的骸骨前往,能用得上。】
玄金想到了什么。
【所以,如果我好好修炼,现在已经进入成熟期的话,就无需剑修他们现在的法子,就无需剑修……】
【时空不可逆,有些事情的发展是必然的。】
【……】
【但这不代表你没办法再见到郁离剑尊。】
【他还活着?】
元继只是笑了笑,不肯再透露更多。
但他却生出一丝希望。
可等他终于修炼到成熟期,拥有了那另一枚独一无二又得天独厚的妖丹,却不知裂隙在何处。
也没有遇到剑修。
直到今天。
他知道了,等的就是今天。
既然能重新再见到剑修。
剑修就绝不可以再死在他面前!
因为他是全九域唯一的一只朝奇,他不允许!
“吼嗷——”
玄金引颈长啸。
声音翻山越海,惊彻天地!
悬浮在空中的妖丹如烈阳,如辉月,如繁星;
如风如雨如雪如雷;
直直落入深潭。
“轰——”
深潭中的黑水瞬间蒸发。
遮蔽了多日的乌云顷刻消散。
灵气爆发!
原本干枯的树木植被都恢复了生机,曾经几近消亡的灵植也重新得到滋养。
以青木道君为首的众修士们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他们能明显感觉到身周充沛的灵气。
玄金是以一己之力,封住了九域裂隙?
“不,是弥合。”
玄金从半空中奔跑着落下,回到闻道一身边。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闻道一的脸侧,轻声道:“我可是替你救了九域。你心心念念的那些普通人,都能活下来了。”
“快醒一醒吧。”
众修士忙着确认九域所有州和城市的情况。
只有偎在闻道一身侧的玄金,注意到剑修左手小指,轻轻动了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