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这个世界或许不够完美,但至少真实。◎
信号在一瞬间稳定下来。
最先降临的是一只鼩鼱,随后是一头鲨鱼,紧接着是鼠、牛、虎、兔、马、羊……海洋中仿佛开了一个黑洞,无数只灵魂兽像是下崽一样稀里哗啦地掉落下来,它们聚成一簇簇光球,宛若一团团水母,直直地冲着巨兽们扑了过去。
在雾气足够浓的地方,人们能看到异兽。
同样,当灵魂的光辉足够闪耀,直播间的人们都看到了名为“灵魂兽”的奇迹。
废墟里、医院中、课堂上……他们抬起头、张大嘴、瞪大眼,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西西则疑惑地盯着那头冲在最前面、最勇猛的鲨鱼:“大哥也在看直播吗?”
殷驰的视线比西西要好几倍,因此他轻而易举地看清了那道在黑暗中吃力游泳的影子。
放在以前,殷驰百分百不会去搭理他,更别提救援了。
但是此刻,看着那道在海洋中沉浮的身影,殷驰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是他跟西西相遇的第七天,
神明往监狱里投放了一个礼物。
黑皮青年跳下海,将礼物救了回来。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殷驰毫不犹豫地换上潜水服,“我去把你大哥救回来——!”
沉戟艰难地在海底潜行着,灵魂兽们的出现为他大大减轻了来自异兽的压力,但多日以来的囚禁、虐待和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势,让这位曾经在水里无往不利的青年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他从监狱里出来,没有选择直接跟着穆斯走,而是选择回家一趟。
他想亲自跟父母和弟弟说清楚,彻底了结一切。
沉戟回家的那一天,刚好撞上那群主教们的垂死反扑。
他们摸好点、布置好一切,聘了一队雇佣兵,妄图暗杀沉学峰。
沉学峰再强,也双拳难敌四手,沉戟走近的那一秒,恰好看到一枚子弹直直地对着母亲的面门冲去。
沉戟来不及多想,他扑上去,用身体为母亲挡了这一枪,子弹撕破皮肉留在体内,沉戟眉也没皱,偏头想安慰母亲。
却看到那一柄刀从后面直直地刺了进来。
沉戟迷茫地眨了眨眼,他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黑血。
护卫兵终于赶来,父亲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边璞,缓缓走近。
母亲和弟弟跟随在父亲身后,他们互相扶持着,像是童话里的一家三口。
沉戟张了张嘴,看向母亲,他想解释:“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母亲一定是误会了,否则她怎么会把利刃对准他?
“你让我很失望。”父亲冷冷道。
这是沉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即他就被丢到了教会的黑牢里。
他听着黑牢里的哀嚎与痛苦,闷不作声地承受着一轮轮的鞭打和辣椒油,只在一次打狠后,眼神涣散地说了一句——
“妈妈,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句话被一层层转告到了母亲耳中,她没有说话。
或许她在后悔自己在惊恐中刺了儿子一刀,所以不愿意来见他。
沉戟就这么一厢情愿地相信着。他不敢想,如果当时突然冲出来的是弟弟,母亲还会这么毫不犹豫地刺出那一刀吗?
眼前一阵灰、一阵白,边璞望向前方模糊的光源,用尽全力破开海浪。
就在这时,巨兽群下、珊瑚丛里,忽地泛起一片红光,竟然露出一排排的激光发射仪,它们泛着凛凛的黑光,气势汹汹地冲向中央的唯一一个人类。
沉学峰冷漠地按下了按钮。
殷驰一把抓住了那只手臂。
激光削掉了潜行服的一侧,殷驰抓着沉戟,毫不犹豫地朝着潜艇游去。
沉戟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一幕,海水从破损的一侧灌了进来,他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怎么会有人毫不犹豫地来救他呢?
像他这种人。像他这种人。
海底的压强逼着青年吐出最后一口气,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之际,清甜的空气忽地涌进鼻腔,随之而来的是重重的一巴掌,“醒醒!”
沉戟被这一巴掌*打得瞬间吐出口血,竟然将腹腔内的积水也跟着吐了出来,他咳得昏天黑地,眼前却微光乍起。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用力!”西西气鼓鼓地帮沉戟顺背,严厉地斥责殷驰。
殷驰混不在乎地甩甩头,将发丝上的水珠甩到西西鼻尖,“不然呢,我可不想给他做人工呼吸。”
沉戟的意识终于慢慢恢复,他努力地呼吸着,直到眼前渐渐清晰。
他看着眼前三人,他们或关切或平静或嫌弃,但无一例外,眼睛里面都有他。
直到这一刻,沉戟才终于愿意承认——他从来没有在父母的眼中看到过自己。
但他没有哭,反而僵硬地笑了。
他看向裴沅,刚刚呛过水的喉咙艰涩而沙哑,“我可以认您做父亲吗?”
裴沅:“……不行。”
殷驰:“这回你说的晚,我当大儿子,你当二儿子。”
沉戟:“好。”
西西为难:“那我该叫谁大哥呢?”
“这个好办,”殷驰很公平道:“我们各论各的。”
裴沅看着这一窝逆子,深吸口气,错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直播间内的人数还在增长,源源不断的灵魂兽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异兽被彻底消灭只是时间问题。
几艘军用潜艇已经破坏掉了那些激光枪,从灵魂兽们破开的一条道潜了进去,裴沅操纵着潜艇紧随其后,掠过一片密集的珊瑚丛,拐过一座座石山,百米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占地面积近千平方米的海底研究基地。
蓝白的色泽几乎与海底融为一体,半透明的电波笼罩住整个基地,殷驰低声道:“很像当年抓边璞的那座基地。”
只不过大了两倍不止。
先遣军带来了最新消息,意料之内的,沉学峰等人已经提前跑了。
没有了操纵者,防护罩被轻松解决,裴沅牵着西西,踏上了研究基地的地面。
洁白的研究所里,教廷藏污纳垢的一切,都被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所有民众面前。
一个个半透明的“棺材舱”被摄像头庄重地记录下来,教廷甚至画了壁画,来记载这“伟大”的计划,直播间的那头,有人愤怒,有人浑身发抖,有人难以置信,有人哀莫大于心死。
小姐姐盯着角落里那两具卑微的尸体,缓缓地勾起了嘴角。
她下半张脸在笑,上半张脸却在哭。
她笑得越来越开心,身体却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忽然觉得此生无憾。
她想跳下去,却在抬起头的那一秒,看到了岸上的火光。
激动的人群冲进了附近的教堂,神父们像老鼠一样躲了起来,就如当年他们审判别人一样,现在,轮到他们被群众审判了。
高高的火焰燃烧起来,很快将教堂的顶柱烧化,刻满浮雕的天顶塌了下来。
小姐姐看着火光,童倩也看着火光,还有千千万万人都看着那抹火光。
“一带一路”行动组立刻意识到,现在是痛打落水狗的最好时机。
他们冲入了总统办公室,十分钟后,一条指令发向军部,就只有一个字——“打!”
早已集结好的军队立刻行动起来,他们赶往每一处教廷聚集地,有民众自发指路,有人送上食物,仿佛所有人一瞬间都团结起来,朝着共同的目标前进。
将军们看到这一幕不禁有点恍惚。
“这有点像……”
“……你也这么觉得。”
“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啊。”
如果当年政府没有背刺裴沅,如果当年军队没有选择视若无睹,如果当年高层没有让功臣寒心……那么,有了这些人当榜样,人们是不是就不会在毫无希望下选择了迷信与盲从?教廷是不是就不会壮大如斯?迷雾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笼罩了大半陆地?
总统选择了引咎辞职。
没有人能真正回答这些问题。
但记载着真实历史的博物馆、放置了各色书籍的图书馆,一座座取代了原本教堂的位置,科学与德育取代了神明,成为了人们最新的信仰。
人们再也不跪到在神的面前,而是走进一座座纪念馆里,去祭奠那些比神还伟大的人。
在那些历久弥新的人名中,一个叫“岁祚兰”的人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她不同于寻常伟光正的英雌,她狡诈又坚强,聪慧又执着,她的一生如同一捧热烈的火焰,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却也转瞬即逝。
她传奇的一生被拍成了电影、写成了小说、谱成了乐曲,流入了千家万户,彼时最年轻有为的剧作家范卫莱点评:“哪怕再优秀的作家,也写不全她的人生。”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纪念馆的一座座雕像中,有一个非常特殊,它是以一只凤凰作为主体铸成的,前后左右趴满了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小动物,有小狗、有猎豹、有蛇、有鲨鱼……
这座雕像往往被放置在水池中央,每一个人路过都会往里面丢一枚硬币,以祈求好运。人们相信,到了晚上,这尊雕像就会活过来,数种动物各显神通,将硬币通通吞下去。
据说那所全球最好的魔法学院,就是用这些硬币建造起来的,进了那所学院的人,都能操纵一种叫“魂兽”的伙伴;当然,也有人说这纯粹是谣言,根本没有什么魔法学院,应该叫作“魔术学院”才对。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沉子铮等近百名群龙无主的人被控制起来,等待下一步接受法律的审判,看完监控的殷驰冷着脸走过来,“他们躲在一只巨大的鱼里跑了。好像朝着监狱的方向。”
*
沉学峰自然不是逃跑。
他带走了边家的人和“恶魔”的大脑,操控着边璞多年前留下的这条鱼,一路向西,朝着恶龙监狱驶去。
他要去毁了神女出生的地方。他要化身灾难,以身殉道。沉戟没完成的,他要亲自去做。
一片巨大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遮住了半片海洋,海浪开始翻滚,似乎想把这条机械造物给甩出去,闪电亮了一下,紧随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然而这条鱼实在是太顽强了,它在海里颠簸着,直到被另一艘潜艇挡住。
沉学峰很快透过监控认出了对面的人,他原本选定的祭品——穆斯。
他并不将这早该死去的尘埃放在眼里,然而祭品侧过身,却露出了身后被五花大绑的青年,“你是在找他吗?”
边璞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穆斯一眼,随即阴冷地看向沉学峰、看向他操控的这条鱼,眼里的毒汁几乎溢了出来,他裂开嘴角,露出一个极度诡异的微笑,阴森道:“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咔嚓——!”穆斯欣赏着手中的照片,“这笑容简直是艺术品。真想发给西西一起欣赏。”
边璞立马收敛了表情,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这位装腔作势的主教:“别发给西西。”
“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穆斯愉悦道:“把给我们下的药都解了。”
边璞只能咬牙切齿地照做,壮汉们一头雾水,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中了剧毒。
这种融洽的相处方式,让沉学峰心下真正意义上的一沉。
他想不通为什么这群本该自相残杀、同室操戈的人为什么会亲如一家。
但他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他看向那具冰封在鱼腹深处已久的“睡美人”,又看向“恶魔”的灵魂兽。
数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潜艇包围了他。
“喂,老沉,”狐狸清清嗓子,敲了敲传话筒,“束手就擒吧。”
沉学峰将视线投向边家那群人。
他需要用最快的时间创造一片异兽群。
这就是他带来的“燃料”。
沉学峰唤醒了边城和其余边家人,只给边城解绑,随后冷漠地将一把刀丢到脚边。
“前方就是恶龙监狱,”他慢条斯理道:“杀了你女儿,我就放了你们。”
边城看向自己的女儿,她之前被吓坏了,此刻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迅速聚起泪珠。
其他边家人也看向这个小女孩,他们表情冷漠,事不关己,甚至还有人在用眼神催促。
边城没有再犹豫,他蠕动着,伸手去够刀。
由于腿部的残疾和长期的昏迷,他爬行的速度相当慢。
“大鱼”外部,狐狸见喊话无果,挥了挥手,第一波攻击朝着他们所在的“大鱼”席卷而来。
四周开始震动,似乎印证了沉学峰的“恶龙监狱论”,一想到裴沅,边城额间浮起惊恐的汗珠,其他边家人也纷纷催促怒骂起来,“快点啊,废物!”“沉哥,你把我解开,我来杀。”“磨磨蹭蹭的,不会是舍不得吧?”
小女孩黯然的瞳孔中亮起一抹期冀的微光。
然而没有希望,或者说,沉学峰就是要彻底打碎她的希望。
边城终于抓到了刀,他回头朝亲戚们啐了一声,“一个女儿而已,儿子我都照杀!”
小女孩看着父亲那狰狞又得意的面孔上,看着他手中的那把锋利的刀。
她终于从绝望中滋生出怨恨,然而却依旧只能无力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直到“砰!砰!砰!砰!”的几声枪响,世界再次陷入寂静。
封闭的空间内血腥味格外冲鼻。
小女孩睁开眼,只看到“家人们”凝固的狰狞表情。
她感激地看向“救命恩人”。
“大鱼”震动得更厉害了,要不是边璞怕伤到自己的母亲,不允许穆斯他们动用真正杀伤力强的武器,估计这艘“鱼艇”早就散架了。
沉学峰蹲下来,凑近满脸血污的小女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吗?”
小女孩怯怯地摇了摇头。
沉学峰揩掉她脸上的一滴血珠,残忍地说道:“因为你不招人喜欢。”
小女孩眼底的那抹微光彻底熄灭。
冲天的黑雾从“大鱼”里膨胀出来,迅速包裹住方圆十里,穆斯只觉得头一晕,无数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等他感受到尖锐的疼痛时,他已经将自己的手臂抓得鲜血淋漓。
角马收回刚刚打穆斯巴掌的大手,着急道:“主教,情况不对劲。”
不需要角马再说什么,穆斯已经看到了潜艇里的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神情恍惚,像是中了某种幻术,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发抖,几乎每一个都在自|残。
角马因为脑袋空空,反而没受太大影响。
“把他们都打晕。”穆斯揉了揉闷痛的额角,努力抑制住不断涌上来的抑|郁情绪——好在他早就非常习惯控制这种情绪了。
他看向唯三还冷静站着的人,他满眼血红,操纵着潜艇,紧紧地追着前方的“大鱼”。
“大鱼”抓住所有人都沦陷在情绪里的契机,毫不犹豫地一个甩尾,带着那团黑雾,直接蹿出了海面。
边璞紧随其后,眼前的海景越来越熟悉——正是他刚刚逃出来的地方。
恶龙岛上的犯人终于注意到了那条来势汹汹的“鱼”,所有人都好奇地朝这边看来,“那是什么?海怪吗?后面跟着的是雾?”
监狱广播对着冲过来的不明生物发出警告。
那条“鱼”听话地停了下来。
沉学峰满意地看着他为神明降临准备好的祭品。
这一座孤岛,多么像诺亚方舟呀。
小女孩尚未完全成形的异兽即将失控,沉学峰放任自己阴暗的思绪疯狂滋生,随后打开关着穆家姑姑异兽的玻璃罩。
三只异兽融为一体,庞大的黑雾在慢慢形成,忽然,一朵沉甸甸的乌云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压在了恶龙监狱顶端。
太阳被遮住了,犯人们狱警们全都停下了动作,迷茫地仰头看去。
不能再拖了。穆斯看到这一幕,当机立断地推开边璞,将武器对准了那条“鱼”,他刚想按下攻击按钮,却被边璞疯了一样的扑倒!
穆斯被摔得五脏六腑都痛,他试图劝说边璞,“再不毁了那条鱼,恶龙监狱会沦为一座炼狱!”
然而边璞已经疯了,就连角马也制不住他,他血红的眼睛注视着那条鱼,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不许伤害我妈妈。”
“不许伤害我妈妈。”
“谁都不能伤害她。”
……
劈天盖地的闪电闪过,倾盆的大雨纠缠住浓雾,西西攥紧了裴沅的衣袖。
她看向远处的那片漆黑的天空,黑云压城城欲摧,但她知道,此刻的乌云,是为了阳光能够正常洒下。
她的心安定下来,轻轻问道:‘是你吗?朵朵。’
她感受到了朵朵无声的应答。
直播间内,无数的弹幕都在提醒他们不要追过去,恶龙监狱已经完全被笼罩在了黑雾里,通讯全都断了,可想而知有多么危险。
但她一定要去的,因为那是她的监狱,因为就在刚刚,她才收到了秋茂的短信报喜——
西西,恭喜!你高票当选监狱长啦!
爸爸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仅是他,每一个从恶龙监狱出来的犯人都紧张地看着直播间,一边担心西西的安危,一边又祈祷他们能去救下那片土地。
不仅仅是因为那里的同胞,当爱与希望在那片黑土上诞生,孤岛就已经不再是一座孤岛,而成了很多人存放过去的故乡。
因此老书虫在临死前想回到这里,因此西西他们绝不会放弃这座监狱,因此边璞最终松开了扼住穆斯的手,瘫软在了地上。
“你妈妈已经去世了!”穆斯终于戳破了那层玻璃纸,“你现在要为了她,让整座监狱跟着陪葬吗?然后呢?然后你又要将所有人的尸骨全都收集起来,假装他们都没死吗?”
“你到底是爱你妈妈,还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
边璞稍稍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看到岸边站着许多人,包括那个刚刚被录取上、即将出狱的犯人,包括又在四处乱蹿试图收集讯息的秋茂,包括许许多多脸上还沾着泥土的教众。
他们都是他的学生。
而现在,很可能因为他的犹豫和放任,他们全都会死在这里。
边璞承受不了,他一直都承受不了死亡,他就是因为承受不了死亡,才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母亲就这样去世了。
像一片羽毛掉落在了海洋里,人的生命怎么能这么脆弱呢?
边璞虚脱地松开了手。
穆斯趁机按下了按钮。
那条“鱼”在火力的冲击下彻底被粉碎,边璞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梦也终于彻底消散了。
他躺倒在地,感受着爆炸带来的震动,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条冒着光的龙。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妈妈跟他说:如果她去世了,不要把她关进狭窄的盒子里,就把她丢进大海吧,她想跟着海四处看看,她想感受一下自由的滋味。
他当时怎么回的?他执拗地回道:“妈妈,你不会死的,我会造出不死药,我不会让你死的。”
妈妈用那只孱弱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地看向远方,她的灵魂仿佛已经飞出了这具桎梏自己的肉|体,飞进了海里,实现了真正的自由。
边璞到现在才愿意承认,他也是桎梏妈妈的一部分。是他强行将一条龙留在这世间,让她不得不变成一条蛇。
而现在,那条龙终于自由了。
冲天的爆炸声中,直播间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那条在海里爆炸的“鱼”。
沉学峰也死在了那条鱼里,粉碎碎骨,但没有人在意。或许他的妻儿在意吧,但他们都将面临多项指控,后半生将在监狱里度过。
巨大的震动让附近的几艘潜艇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冲击,好在很快附近的口岸很快有轮船来接应,西西一直看着那团影影绰绰的黑雾,身后,灵魂兽大军已经赶来。
黑雾里有三头兽,一头是执念,一头是恶意,还有一头象征着悲剧。
西西伸出手,轻轻去摸黑雾的边缘。
第一抹雾很快主动地缠了上来,它甚至做出臣服的姿态,令人倒尽胃口。
西西缩了缩手指,萨摩耶立刻冲了上来,一把将那抹连带着那团挣扎着想跪拜在“神使”面前的黑雾完全吞掉,打了个重重的饱嗝。
那是沉学峰的异兽,他将自己的死亡视作牺牲,偏执地试图用献祭迎来神明,然而最后他的死是最轻飘飘的,就连异兽的强度也是最弱的,轻而易举就被吞掉了。
他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甚至算不上是牺牲品,他心心念念的神使、神明甚至不认识他、不记得他,人怎么会在乎蚂蚁的死亡呢?
另一团黑雾看也不看监狱的方向,张狂地朝西西冲了上来,然而灵魂兽大军已经赶到,他们对峙着,西西疑惑地“咦?”了一声。
来接应的轮船已经救下了穆斯等人,裴沅抱着西西朝那艘轮船上走,听到声音低头问道:“怎么了?”
“那不是异兽,”西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团黑雾,惊讶道:“那是灵魂兽。”
怎么会有人的灵魂兽这么邪恶、黑暗、自带蛊惑能力,看上去与异兽别无二致?
穆斯正在用酒精给身上的伤口消毒,闻言抬起头,看到了一对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牛角。
“……那应该是我姑姑,”他艰涩道:“她也在里面……”
穆姑姑一辈子都没有名字,她生而知之,却被困于囹圄,她怀着恶意诞生于此,也发誓要将恶意传遍人间。
她因穆家而被畸形,因穆家而被困,却依旧狂热地遵循着穆家的那一套理论,她坚信自己是神明,或者恶魔?她不在乎,重要的是,她异于常人。
她凭借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操弄人心,将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毫无偏见的人亲手毁掉,最终却依旧亡于沉学峰对于“牛角“的偏见。
她不甘心啊。
她要杀了那个真正的“神明”。
“神明”疑惑地看着她,看着她扭曲变大,看着她妄图吞掉所有的灵魂兽,看着她已经开始露出狰狞的笑意,却没有注意到后方越压越低的乌云。
乌云彻底压了下来,将这只灵魂兽完全地笼罩了进去,她发出惨烈的、灵魂层面的哀嚎与怒骂,却再没有人能听到。
唯一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
穆斯手下一松,酒精接触伤口带来的疼痛似乎一消而散,他看着吞噬完灵魂兽后逐渐恢复晴空万里的天空,总觉得有什么也跟着被化解了。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在此刻终于有了个了解。
他的眼眶红了。
还有最后一团黑雾,它没有靠近西西,也没有继续吞噬监狱。
它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空,静静地看着这边。
西西忽然听到口岸的方向有些骚动,她回头看去,竟然是小伙伴们都来了!
褚旭燃、范卫莱、边初原、温加仑……甚至是许久不见的翟英骐,他们都跳了起来,高兴地朝她挥着手。
身后的家长手忙脚乱地拉住孩子们,生怕他们掉入海中。
西西也高兴地朝他们挥手,蹦跳声闹醒了半死不活的边璞,他懒洋洋地睁眼,被阳光刺了一下。
几艘被爆炸波及的潜艇彻底沉了下去,海面上浮起几个“咕噜咕噜”的气泡,有人确认道:“都到齐了吧?”
最后一个踏上轮船的沉戟:“齐了!”
西西收回视线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句话,她下意识地将船上的人都扫了一遍,殷驰、沉戟、穆斯、边璞……大家竟然都聚齐了!
就像一年前,在监狱里的时候那样。
没有人缺员。
在《胜战》里,此刻世界应该已经被毁得不像样子、人类十不存一,这些反派也会一个个死去,只剩下最后的英雄。
而现在,他们都活得好好的,狼狈却璀璨,明亮又冽冽。
西西知道乌云为什么会散去了,因为有一朵小白云,已经悄悄溜到了她头顶的天空上,遮住了过于刺眼的阳光。
‘你做到了。’朵朵——或者说是天道,也可以称呼祂为神明——微笑道,‘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西西将视线最后投给了那团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黑雾,这头异兽甚至还没有成形,它的宿主甚至还没有灵魂兽。它是被强行催化出来的。
其他的异兽不是在咒骂,就是在怒吼,唯有这一片,西西听到了,她在哭泣。
西西听不清她的故事,因为她已经神志不清,但她尝到了它身上浓浓的、被时代裹挟的苦涩。
‘可以……把她变成一朵云吗?’西西问,‘我总觉得,她很无助。’
当一朵云,跟天道在一起,她就不会无助了吧?
西西永远不会知道,她这一句话,救了许许多多人的命,甚至可能包括她自己。
那团黑雾已经悄悄将触角探向了她的脚,和岸上那群高兴的同龄人。
正因为它没有完全成形,所以它可以膨胀到无限大、存在感可以降到无限低,它讨厌笑声,嫉恨拥抱,它的怨恨这么深,它的嫉妒能为它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甚至足以覆灭整个世界。
但这一切都在偷听到天道和她的对话后停止了。
它没有被开化,更没有被感动。
只是它想起了,一开始,它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它是想当一朵云的。
如果连它都不去为那个小女孩完成愿望,如果连它都不尊重那个小女孩的想法,如果连它都为了一己之私执意毁掉这个机会,那还会有谁会记得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呢?
她甚至无法说话,无法为自己发声。
监狱上空的黑雾一挥而散。
海岛上爆发出狂风骤雨般的欢呼,穿过海洋,奔跑着冲入西西耳中。
烈烈朝晖中,新生的嫩芽破土而出,云朵漂浮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兴奋得像是自己打赢了一场旷世之战。
虚弱的翟英迪静静地看着这个直播间,看着这一幕。
他听到窗外的欢呼声,听到彩带与烟花满足地阖上了双眸。
屋里屋外响起阵阵哭声,那个踢球踢得最好的女孩立马制止大家:“翟老师不喜欢看人哭,我们去打球,打一场球给他看!”
西西若有所感地将视线投向岸边。
远处的天空还有迷雾,但也站着她的朋友们。
他们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手持烟花,高兴地又唱又跳,然而忽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将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孩子&家长们:“……”
西西忍不住笑喷了。
世界上确实少了一片黑雾,但又多了一朵乌云。
它依旧怨恨这个世界,依旧讨厌欢声笑语,所以它最喜欢专门挑众人最开心的时候,比如说周末、节假日之类的,专程跑去最幸福的地方下雨。
它听到别人咒骂天气就感到开心,然后得瑟地赶往下一个场地,直到被天道提溜回家。
它其实很喜欢被提溜回家。
游船重新靠岸,西西被每一个犯人举起来,高高抛起,他们笑着大喊:“监狱长万岁——!”
真正的监狱长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等他再次看向自己曾经隐居的小山坡,眼前那一大片始终跟随着他的、挥之不去的火海彻底消失不见。
故事的结局已经改变,名为《胜战》的书消失在了天地之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或许不够完美,但至少真实。
西西被抛到了最高处,她张开手臂去拥抱天空上的每一朵云,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我做到了,妈妈。”
“嗯,你做到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支支吾吾,不敢说话[爆哭]
下一本《星际第一虫崽女王》,预计全文存稿(实在是自己对自己的坑品也不自信了[爆哭]),已攒4w字,不是全程幼崽文,会长大有雄竞,估计没那么快开文,感兴趣的宝收藏一下[爆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