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残(四)—(七)


    春心残(四)


    凌安来到了扶澜关押的牢狱。


    他一边走, 经过的牢房都安静下来。


    一袭白衣,在阴暗肮脏的牢狱之中,是如此?出尘。


    昏睡中的扶澜听到动静,长而翘的眼睫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


    她望向凌安, 先是眼眸一亮, 而后?黯淡下去,转而有些警惕和畏惧。


    凌安见她除了消瘦许多, 眼里布着血丝之外, 没有特别重的伤, 心里微微一松。


    哪知是在他不在的时日?里, 初柳来过,用神界天?池的水洗涤扶澜的伤口, 再用了四十九年?方开?一朵的吐丝花花蕊碾碎了喂她服下, 光是让她吞咽, 就耗费了一个时辰,又用了池洲相送的保魂丹, 才将扶澜的伤弄好大半,有了如今的模样。


    凌安只当妙璇不曾对她下狠手。


    “师尊说你藏浮屠草。你有何苦衷?”凌安蹲下身来, 和她平视。


    扶澜蠕了蠕唇。


    说自己有心病吗?可这?样的话, 为他取心头血的事也要说出来了。


    他是如此?爱重妙璇,若得知了去年?饮自己的心头血治眼睛去救妙璇, 会不会为难?可妙璇是写在他命簿上的人, 她若说她有心病, 说妙璇也有错, 倒像是挑拨离间他们二人。


    走到?如今,她没法改变妙璇在他心中的至高地位, 他还?是会为了妙璇堕魔。要帮助他渡劫,只有让他和妙璇和睦相处,这?样他才不至于堕魔。


    她只是想,她的任务就是帮他渡劫罢了。


    便道:“没有。”


    和妙璇同他说的一样。


    凌安的眼尾渐渐染上抹红意,“我当你是善良之人,你竟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语气是如此?失望。


    刺得人生疼。


    任凭他如何说,扶澜都只倚靠在墙边,安安静静的,低眉顺眼,并不反驳。


    凌安见着,心底莫名燃烧起怒火,“我还?当你那日?是真不愿我离去,原来是藏着草药。”


    “扶澜,你太让我失望。”


    扶澜抓紧了身下的稻草,指尖用力得泛白。


    “师尊乃是度我于危难之人,若没有师尊,便没有今日?之我。你刻意隐瞒解师尊的毒的草药,害我师尊蹉跎数日?,便是加害我。”


    “若早知如此?,我后?悔送你耳坠、送你发簪,后?悔对你笑,后?悔吻你。”


    而后?站起身,如一把破开?黑暗的刀,从黑暗潮湿的牢狱走了出去。


    他好凶啊。


    扶澜害怕被人凶,从前挨纪宁儿的骂挨多了,甫一听见有人凶吼她,她就忍不住掉眼泪,而今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淌,将身下干枯的稻草沾湿。


    凌安走之后?不多久,狄玉瑟就来了。


    见到?朋友,扶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她挪到?牢房铁柱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抖如筛糠,“玉瑟……玉瑟,我真的不是要害妙璇的。”


    “我没有要害她……”


    “我若是真要害她,我为何不在药里下毒呢……”


    她话语颠三倒四,太过激动,泪水像是决堤之洪。


    狄玉瑟喉头梗塞,她不会安慰人,半晌方憋出来一句话,“我信你。”


    “外面的人都在唾骂你,我从山下刚回?来,就听了这?消息。到?底发生什么了?”


    扶澜啜泣数下,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提了自己的有心病,却没提是如何引发的。


    “浮屠草其实早就可以用了,我却没有服用,我只是想等它结子,再给妙璇……有了种子之后?,再栽培,就可以生出新?的浮屠草了……”


    狄玉瑟听完,脸色难看至极,“真是岂有此?理!妙璇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凌安!你从前做了那么多,他都看不见吗?就因为妙璇是他的师尊?”


    扶澜的心脏剧烈地疼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狄玉瑟见着,心疼不已,作势要去找妙璇,扶澜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玉瑟,其实我不是普通人。“


    扶澜望着自己的朋友,心底发虚,“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我是神界的小仙子,一时半会死不了……你不要去和妙璇拼。”


    “你是神是仙是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狄玉瑟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说罢她就离开?了这?里。


    若要她不去找妙璇,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这?日?春夜里,众星捧月,狄玉瑟找到?了素月阁。


    妙璇尚在休憩,狄玉瑟却是气势汹汹,她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守卫,绕到?妙璇的后?院,劈开?后?门进入。


    “妙璇,你还?扶澜的浮屠草。”


    妙璇被惊醒,一道灵力拂过去,狄玉瑟用长刀弹开?,“狄玉瑟,你好大的胆子。擅闯尊者?的宅邸。可是重罪!”


    “那你呢?身为尊者?却污蔑弟子。她分明是有心病,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却罔顾事实,栽赃污蔑,害得她被旁人唾骂,你这?尊者?真是当的好啊!”


    “她不过是想等待浮屠草结籽,再给你医治,你却对她下如此?狠手,心肠歹毒的是你吧?”


    妙璇冷声?:“她若真这?么想,早些给我医治的时候,怎么不提,还?有,她素来看着与常人无异,哪里来的心病,依我看,就是想推脱罪责!”


    狄玉瑟不想再跟她废话,提了刀便去找浮屠草,妙璇尚在病中,灵力大不如从前,跟狄玉瑟缠斗起来,竟然?打得不相上下,狄玉瑟长刀重,又在气头上,径直砍掉了妙璇的一根小指!


    纤细的小指飞往不知何处,融入夜色之中,带起点点血迹。


    妙璇痛呼一声?,捂着血流不止露出白骨的手指,面容扭曲,恨意淋漓。


    狄玉瑟乜她一眼,开?始翻找起浮屠草来。


    妙璇暗暗凝聚灵力,强大的剑气刺向狄玉瑟后?背,狄玉瑟用长刀抵挡,剑气却将刀劈成两半,径直刺穿了她的胸膛!


    “你这?贱婢,死有余辜!”


    望着狄玉瑟跪倒在地的身影,妙璇真是痛快极了,哪怕是心血耗损,虚弱至极。


    哪知血泊中的人粲然?一笑,用着最后?一口气结印,朝着妙璇的脖颈刺去,困兽之斗,自然?强大,正?当电光火石之间,银色的灵力如流星划过,挡去了这?一击。


    凌安落在妙璇前面相护。


    狄玉瑟吐出一大口血,死前却是对着凌安嘲讽似的笑了,“扶澜真是眼瞎。”


    说罢睁着眼倒在了血泊中


    凌安眼睫一颤,快步过去探她的生息,却是晚了。只好替她阖上眼。


    妙璇的手疼得厉害,身体也虚弱,凌安叫了几个弟子处理狼藉,自去为妙璇渡灵力。


    “她要抢浮屠草,想必也是得了那贱婢的意思,身在牢狱,还?想着作妖。”妙璇看着自己被包裹起来的小指,愤恨不已,冰雪谪仙似的脸,扭曲得生出了丑态。


    凌安皱眉,眸色冷淡,“明日?我再去找医修来看你,师尊今夜先调养。”


    而后?走出了素月阁,没去牢房找扶澜,坐在窗边,对着潇潇竹林,望着月亮坐了一宿。


    这?月十五,月亮很?圆。


    翌日?,狄玉瑟死去的消息传到?了扶澜耳中。


    “你们说什么?玉瑟死了?”扶澜不可置信地握紧了铁柱,“不可能的,玉瑟不可能死!”


    “不可能……玉瑟……”


    这?个虚弱得让人几乎以为她晕死在角落里的人,用尽了她胸腔中的所有力气,尖锐地喊,似乎这?样就能用她所剩无几的生机,挽回?好友的生命。


    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还?能有假?她的尸体,还?是我兄弟埋的!死了就是死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


    “跟妙璇尊者?作对,哪里有好下场……”


    扶澜耳边嗡嗡一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裂开?,她用手撑着地,跪伏着,粗糙的石地将手掌擦破皮,浑身颤抖,面色近乎透明的白,双眼空洞。


    都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她,玉瑟才死的。


    “啊——”扶澜发出一声?嘶吼,吼得牢房里的人都惊了一跳,而后?如山峦倾倒,剧烈地抖动,钻心的疼痛从恰恰愈合不久的伤口渗了出来,她穿的黑衣,紧紧黏在后?背上,浓烈的血腥散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扶澜想杀了自己,想忘记这?一切,可惜她还?要守着凌安渡劫。


    眼前被血色覆盖。


    扶澜不知道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还?是流出了血泪。


    她没有力气伏跪,卧倒在没有稻草的粗糙地面,蜷缩如虾,晕了过去。


    凌安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扶澜晕过去的模样,他急闪入牢狱,探她仍有生息方松了口气。


    而后?抱起她,冷白修长的手捏着帕子,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污,再去取了药喂她。


    药喂不进去,她牙关?叩得紧,对于让她能够恢复生机的东西,抵触得很?。


    凌安便将药丸含在嘴里,掐着她的下巴吻她,四唇相贴,舌尖撬开?她的牙关?,终于将药渡了过去。


    她的唇依旧很?柔软。


    凌安离开?她后?,静静地等,她的脉搏有了好转的迹象。


    扶澜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他,虚弱开?口:“你是来治我的罪的吗?”


    她的眼眸黯淡一片。


    凌安指尖一蜷,不答反问:“若我是来看你的呢?”


    哪有那样的事,前不久还?在凶她,今日?又怎会因为玉瑟死了来看望她?


    她呢喃道:“怎可能。”


    她一副心冷似铁的样子,凌安看着心里发堵,本想与她温言,语气又不自觉带上几分冷意。


    “对,你说对了。我是来治你罪的。从今日?起,你再不是春望山的弟子,明日?便从春望山出去。”


    眉眼冷峭,冷隽似天?上神明,一句话彻底定了扶澜的生死。


    虽然?对他失望,可毕竟喜欢了他这?么多年?,若要说心底没有点隐秘的期待,那自是不可能。


    扶澜这?一丝希望,又被他毫不留情?地碾碎。


    一百零九年?,什么也没换来,反倒是让凌安作为凡人的时候,讨厌透了她,连见都不愿再见到?她。


    春心残(五)


    得知扶澜藏浮屠草,凌安不可谓不失望。


    作为春望山首徒,若放平日?,凌安定会废这?人的一身灵脉,再驱逐至桑州蛮荒之地。


    扶澜有罪。


    凌安却不想治。


    只要她在春望山一日?,妙璇势必不会放过。妙璇对他之恩沉若泰山,只要扶澜有罪在先,他绝对不可能忤逆妙璇。


    凌安最不喜欠旁人的。


    那药丸并非寻常药丸,是他亲自炼化,服下之后?,会自发地在她体内形成一道结界,没有人可以伤害她——除了他自己。


    此?后?她的种种,就和他无关?了。


    凌安望着门窗紧闭的听雨居,心脏陡然?一紧,袖中的手痉挛了瞬,起身将窗子合上。


    与她相关?的一切,都被关?在了外面。


    扶澜要离开?春望山之前,先去祭拜了狄玉瑟,她不会再哭,心脏跳动的地方一片空洞,是麻木、虚无,她已经?体察不到?牵扯伤口带来的疼痛。


    是春日?,千枝吐蕊,落英缤纷,扶澜却看不出这?些花有何区别,有叶子、有花瓣、有花萼,然?后?没了。


    经?过架在山间的木桥时,她望着下面云雾缭绕的深谷,久久没有回?过神。


    她想:若是从此?处落下去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她自己都惊了。


    身为医者?,哪能不知,自己的心已经?出了无法修复的裂痕。


    这?世上最可悲的,不是浑噩度日?之人,因为那样的人虽迟钝、却快活,而是看得分明,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之人。


    扶澜辞别方丹丘。方丹丘也是不信扶澜会做下恶行,他一双老眼紧紧落在扶澜身上,追问了许久,扶澜却始终没有解释,算是默认了那些辱骂。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已经?失去了狄玉瑟,她只希望,关?心过她的人,余生平安喜乐。


    出了春望山,初柳来了。


    扶澜嘴唇蠕动,初柳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娘的。”


    初柳看扶澜的眼神莫名悲哀又怜悯。


    初柳带着扶澜去往了她在神界的住处。


    一来是养身体,能少受些罪便少受些;二来是散心,离俗世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远一些。


    扶澜整日?闷在府邸之中,偶尔翻看些医书,时常犯困,捏着书伏在桌边便睡去,再昏昏沉沉醒过来,望见高挂的月亮。


    心里淡道一声?:哦,已经?到?了夜里了。


    又兀自坐了会,等到?再困倦了,不分时辰,再次睡去。


    有时候初柳能在子时瞧见她屋子从窗子透出来的亮光,有时候直到?日?上三竿,她仍缩在床榻上沉睡。


    初柳担心她这?般颠倒熬坏了身子,白日?里得了空闲便拉着她往神界的琼花岛赏花游玩,扶澜始终兴致淡淡,初柳将一朵红罂粟戴在她鬓边,她回?以淡淡一笑。


    扶澜平日?就是坐在窗边看经?书,发呆,睡觉,进食也吃的不多,若是初柳给她端来的食物多了些,她会有呕吐之意。


    初柳端来天?池水问她,是什么颜色,她说,血色的。


    天?池水至纯至澈。


    初柳越来越急,哪怕是扶澜大哭大闹也好,总比如此?沉默来得好,本就是个沉静的性子,这?一消沉下去,说难听些,和行尸走肉无异。


    一日?,初柳趁她酣睡,探了探她的灵脉,竟然?惊讶地发现,她的体内有一层强大的结界,比一些天?神的神力都要强悍,初柳的灵力甫一在她的灵脉中游走,就被弹了回?来。


    饶是心性聪慧的初柳,也琢磨了许久,才敢确定是凌安所为。


    等扶澜醒了,她紧紧攫着她的眼,问:“扶澜,你还?喜欢凌安吗?”


    扶澜眼底无波,听到?熟悉的名字,眼睫微颤,大抵是因为触及了令她疼得撕心裂肺的记忆,摇摇头,“我喜欢过他。”


    初柳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再告诉她凌安的作为,也就没有用了,只是平添苦恼罢了,还?不如同他断个干净。


    扶澜也是个聪明人,忽然?反问:“你问这?做什么?”


    “无事。只是刚刚翻了翻众生镜,忽然?想起来了。”


    扶澜淡淡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初柳确实翻了众生镜,并且在镜子里看见,妙璇的毒已经?好了,正?四处寻医,企图医治好她被斩断的小指。


    只是奇怪的是,妙璇同凌安一样,用镜子望过去的时候,有天?道施加的屏障,如隔了层雾,看不太真切。


    春过夏始,夏末秋初,芳菲尽了,日?子悠悠流转,春望山又发生了件不寻常的事情?。


    晏曦彻底成为了魔族。


    因着扶澜被驱逐出山,无人给晏曦配药,妙璇按照从前的方子熬药,却已经?没用了。


    此?事不好声?张,凡人郎中没能耐掩盖魔气,修士医修拿捏不住口舌,妙璇只好不停地往晏曦身上加封印。


    此?非长久之计,当晏曦体内的魔气再也压制不住,冲破了封印,惹得春望山大乱数日?。


    扶澜得知了,只是问:“他怎么样了?”


    初柳如实道:“神君本来不会受伤的,为了保护妙璇,肩上挨了一刀,不过未有重伤。”


    “哦,我知道了。”扶澜没什么波动,凌安也不是第一次为了护妙璇而受伤了。


    “你想下界去看看他吗?”初柳问。


    “不必了。”


    她害他心爱的师尊白白缠绵病榻如此?之久,他应当也是厌恶她至极的。


    她没必要再去他眼前晃悠,惹他心烦,显得自己毫无尊严。


    就这?样吧。


    帮他渡劫,她已经?尽力了。


    不比扶澜的淡然?,凌安近来在春望山事务繁忙,一连数日?不得休憩。


    如是看来,当年?上元节魔族抓走晏曦是有原因的,魔荒的七殿下,想必就是晏曦了。


    可妙璇既然?追查过去,怎会不知?


    过去的种种画面在凌安脑中闪过,还?有许多疑点。


    最后?,落在了宋十二身上。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竹木书架底下的角落里拿出一封信。


    当年?审问了宋十二之后?,自己被伤,在春望山找了一宿的扶澜,却得知她去了晏曦那里,不光如此?,还?将他的用药,给了晏曦。


    后?来她给他写信,他只当没瞧见。随手扔进了渣斗之后?,想了想,又拿出来扔在书架底下。


    现在想来,那时间节点,竟有些关?键。


    拆开?了信阅毕,凌安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而后?一把放下信,朝着素月阁走去。


    大门被凌安猛地推开?,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师尊,您早就知晓晏曦是魔族,为何隐瞒?”凌安没有行礼,质问正?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人,“当年?宋十二作为魔族潜伏,也是发现了晏曦身份古怪,才启动魔族秘术,唤醒晏曦体内魔气。您为何隐瞒至今?”


    妙璇睁开?一双清泠泠的眼,“晏曦是我的徒弟,我自然?要袒护。”


    凌安眸色寒凉,“乃至于强欺扶澜吗?”


    提到?扶澜,就是触了妙璇的逆鳞——天?知道晏曦昏迷的时候,唤了多少次那贱婢的名字!


    “她身为医修,为春望山弟子压制魔气,是她的职责,何来我强欺!”妙璇怒不可遏,“大半年?了,你还?念着她,我还?以为你将她驱逐出春望山,是铁了心要罚她,现下又为了她质问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是谁藏了草药想害我?!”


    凌安神情?冰冷,“此?乃两桩事。我早已说过,您若是以尊者?之威强欺扶澜,恕我不肖,定当忤逆您。”


    “怎么?她人已经?不在了,恐怕是死在不知道哪个阴沟里了,你还?能做什么?要问我的罪?”


    “你是尊者?,是我师尊,我身为弟子,无法论你的罪,但这?桩桩件件,我会昭告整个春望山,乃至于整个桑州。”


    “你敢!”妙璇表面淡泊宁静,却比谁都在乎自己的名声?,当即提了剑砍凌安,凌安没躲,生生扛下。


    血沿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答落地。


    而后?凝结剑气,斩断了妙璇的剑。


    凌安在妙璇燃烧着怒火的眼神中平静开?口,“此?一击,替扶澜。此?一受,偿我不肖。”


    说罢便离开?了素月阁。


    回?到?青竹居,望见爬满藤蔓、门扉遍生青苔的听雨居,身上的伤口忽然?剧烈疼痛,再没人会在他伤后?,背着医囊飞奔而来,用一双柔软的手为他包扎。


    她不在便忘了她罢。


    凌安长久地伫立在竹林间,风静静地绕过他。


    情?爱本就缥缈,她此?刻,应当快忘了他罢。


    没有谁会一直爱着谁。


    譬如朝暮。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春心残(六)


    西风残凉,冬至了。


    晏曦回?了魔荒,之后?便没有任何消息,春望山便不再追杀他。妙璇隐瞒晏曦是魔族此?一事,被凌安揭开?,整个桑州的修仙门派大惊,妙璇失了尊者?的位置,成为山中寻常长老。


    这?事儿不管落在谁头上,大抵都要替妙璇隐瞒一番,毕竟妙璇是师尊,她丢了名声?,弟子也跟着丢脸。


    凌安却没有。


    有时候,他分明看着温润如春风,骨子里却透着股凉薄,似有情?,却实是无情?之人。


    对于妙璇,因为十一年?前的恩情?,他几乎是用了他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报答。


    如此?不甘欠恩于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无情??


    近日?寒霜点点,听雨居的藤蔓积了层厚厚的白霜。


    凌安步过去,用灵力清除了听雨居的杂草,而后?走入屋中。


    陈设依旧,她走时清理了一番,内里很?整洁,若有新?弟子搬进来,不必废力清理。


    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凉丝丝的空气,渗入肺腑。


    凌安打开?桌边的妆奁,本以为其中该空荡荡,却赫然?发现一对海棠花耳坠、一支孟津玉发簪。


    他拉开?妆奁的手指,如灵蝶的翅膀,轻颤了瞬。


    之后?吐出一口浊气。


    果然?,她已经?忘了他了。


    她的爱是如此?短暂,如露水、如蚍蜉。


    先前便知晓、且笃定,可现下为何心头涌上一股细弱的疼意?不比往常受伤的任何一次疼,却是如此?难消,恨不得让人将心剖出看一看,到?底是何处生了裂隙。


    在发簪旁边,有一颗碎裂的紫玉灵珠。


    凌安收好了她留下的他赠与的东西,而后?托起紫灵珠。


    就当他将紫灵珠拿在手中的一刹那,紫光从那缝隙之中透了出来,如烟如雾。


    凌安的眼底映上一缕紫光。


    而后?整个人被摄去了心魂,如木雕静伫在了原处,手中紫灵珠咕噜噜滚落在地。


    天?地沉寂。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被凝固似的人开?始颤抖,似在抖落身上的重重积雪,双目渐渐染上一抹红意。


    他召了剑,闪身消失在屋中,来到?了妙璇此?时居住的映水居。


    凌安凤眸赤红,宛若炼狱之中踏血的杀神,妙璇大骇,尖声?道:“你做什么?我就算不是尊者?,也是教导你这?么多年?的师尊!”


    凌安厉声?:“当年?我娘,竟是被你所杀!”


    十一年?前之事,早就在妙璇的印象中模糊了,只要是地位不及她、灵力也不及她的人,她都将他们视若蝼蚁,杀了谁,并无差别。


    是以,妙璇眼中浮现出一丝惘然?,之后?大声?怒骂:“逆徒!你这?是污蔑!”


    似乎这?样,就能掩盖过当年?的真相。


    凌安双眸寒意砭骨,“紫灵珠乃是紫薇星落下的星尘所化,其中记载的往事,哪能有假?”


    妙璇提剑,反而不辩解了,冷笑:“纵我杀了人,又能如何?你那娘是什么身份,也配脏我的眼?”


    妙璇早就对凌安恨之入骨,都是他,让晏曦离开?了她,害她失了好不容易挣来的尊者?的地位,今日?他来的正?好!


    两人缠斗起来,两股强大的灵力冲撞在一起,有长老来劝架,却根本无法靠近,天?地风云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凌安一剑斩向了妙璇的手臂,温热的鲜血飞溅,尚且握着剑的手臂高高弹起又落下,手指颤抖,剑脱了手,也再不会回?到?她手中。


    妙璇有一瞬间的失神。


    随后?尖锐的疼痛传来,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鬓发散乱,如狰狞的野兽,捂着肩疼得跪倒在地。


    血如河般流淌开?。


    “你杀了我娘,我本该杀你,但十一年?恩情?如斯,我断你右臂。此?臂握剑,亦教我执剑,今断其臂,亦断你我师徒之分。”


    凌安没有一丝怜悯,甩去了剑上血珠,便离开?。


    过去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掠过。


    ……


    十一年?前。


    ……


    桑州安乐城之外,有无数边陲小城,康华城便是其中之一。


    虽不及安乐城繁华,但其中百姓的生活也算是充实,有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之人,并不多见。


    凌安好巧不巧,就是那不多见的人之一。


    十四岁的少年?,过的是乞儿般的生活,一身粗布衣裳,露出半截小腿和小臂,在冬日?里冻得青紫,本该是俊秀无比的一张脸,生了许多红色的冻疮。


    只不过即便是流落街头无处可依,他在一群街头无赖之中,仍旧是鹤立鸡群的那个。旁的地痞都顶着蓬蒿般的头发,身上黑乎乎的,凑近了还?能闻出馊丑味,凌安却不像他们,即便是粗麻衣,也尽可能地维持着干净。


    这?日?腊冬,街上张灯结彩,红澄澄的灯笼铺满十里长街,天?又落起了雪,节日?的喜庆并没有传到?凌安这?处。


    他立在歇了业回?乡过节的包子铺支起的麻布下躲雪。


    对面是明月楼,整个城中头号销金窟,奢靡的胭脂水粉和酒肉的香气,即便在雪天?,也散布了大片的街道。


    整条街也唯有此?楼,灯火通明。


    往来的都是大腹便便的达官显贵,望见门口揽客的姑娘,淫佞地笑着,摇摇晃晃走入其中。


    凌安凤眸冰冷地映着明月楼的彩光。


    这?风月场地本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出生——他降生在明月楼中。


    ……


    他的母亲,是明月楼中生性烂漫多情?,流连婉转于不同客人身.下的碧绦姑娘。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自打他记事起,他的娘碧绦便十分厌恶他,厌恶他的存在,凌安年?岁小的时候,并不理解碧绦为何如此?厌恶,还?当是他在明月楼中当小厮当的不够好,便愈发卖力地干活,将得来的铜子儿尽数交给碧绦。


    奈何碧绦收了铜子也没对他有好脸色。


    凌安想,莫非天?底下的娘都是这?般严厉?


    碧绦的房中,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来不同的客人。


    凌安那日?路过,就听见其中断续起伏的吟哦声?,还?有陌生男子的喘.息和放浪之词。


    那男子骂道:“小贱人,又背着我搞了谁?”


    碧绦被弄得语句不成调,男子又骂,语气凶狠,还?伴随着响亮的扇耳光声?。


    七.八岁大的少年?,以为母亲受人侮辱,心中怒极,一脚踹开?了门,喝道:“你不许欺负我娘!”


    内里春光旖旎。


    下.身赤.裸的男子一愣,旋即离了碧绦,怒骂:“好你个贱人,对着老子甜言蜜语,原来连杂种都有了!”又咯咯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


    碧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扯过被褥,对凌安骂道:“滚!”


    自那之后?,碧绦对凌安愈发疏远。


    房中的声?音,依旧隔一段时间就会有。


    凌安夜里再没往那处走。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时候,望见下边街道上一男一女,男子站在杂铺边给女子挑小玩意,女子作娇羞状不语,男子心领神会,买了对同心结,一个挂在女子腰间,一个挂在自己腰间。


    后?来,这?条街结了彩绸,有了迎亲的队伍,马上的新?郎官,正?是送同心结的男子。直到?迎亲这?天?,他腰间依旧配着同心结,脸上洋溢着美满幸福。


    凌安想了很?久。


    他想,这?便是人们口中的情?爱吗?


    那他的娘碧绦呢?是否爱过人?


    他问碧绦:娘,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碧绦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之后?冷声?道:“问你爹做什么?你没有爹。”


    可惜凌安打扫清理的时候,发觉碧绦的床板地下有块木头是松动的,他拨开?来看,内里藏着封信,字迹端正?雅致,出自一男子之手,信封里还?有枚扳指,质地不菲。


    碧绦最喜欢这?些昂贵的东西了,却没将它拿去当了换钱。


    凌安读信。


    写信人信誓旦旦,承诺假以时日?必要娶碧绦为妻,其中情?意绵绵,言真意切,海誓山盟,以扳指为证。


    字迹十分陈旧,纸张泛黄。


    凌安沿着那信的落款打听,写信人乃是泠州之主,有一妻一妾,膝下两子,正?是安居乐业的时候。


    早已忘了那个明月楼中一夜露水缘分,名叫碧绦的女子。


    所以,碧绦心底里的空缺无处可填,只好一个又一个的找男子,寻欢作乐,流连于短暂的情?、浅薄的爱,只要快活便好,再也不会交出一颗真心。


    无怪乎对牵绊着自己的骨肉感到?厌恶。


    因为他的存在,提醒着她,要尽人母之责,无法流连风月,也无法找几个、十个相好。


    凌安只当不曾知道这?些,只是胃里翻江倒海,对着淤泥呕吐,胆汁呛进了鼻子,苦极。


    凌安再无法在明月楼呆下去,他不愿意活在这?样的地方,遂流落街头,宁可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有时候去各种铺子里打工,能赚几个铜板,又因为长相太过出众,被南风馆里买人的老倌瞧上,要收入馆中,凌安一番抵抗,虽是成功了,却被打得浑身是伤。


    没人要收一个受伤的少年?当伙计。


    凌安便在风雪之中,用双臂环抱着双膝,为自己取暖。


    坐在包子铺里的时候,又见那腰间配同心结的男子,只不过这?一对换了样式,另一个戴同心结的女子,也换了人。


    两人正?赶着佳节,甜言蜜语,共结誓盟。


    若世间有情?爱,大抵都如此?短暂罢。


    或许,本就没有真正?的爱。


    春心残(七)


    凌安靠在避风的角落里。


    远处踏着雪色,在红灯笼的映照下,走来一个娉婷的女子,一身白衣,在冬日?里穿得尤其单薄,却似并未感觉到?寒意。


    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凌安闭起眼养神。


    踏雪沙沙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就是你前些时日?打伤了南风馆的老倌?”


    凌安掀开?眼,眸中映着一张玉容,冰肌玉骨,他却并未觉得有何惊艳,防备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女子答得爽快:“桑州春望山妙璇。”


    妙璇掌心窜起一团火焰,火光照亮半边脸,也照亮隐了半颗在衣襟里的紫色玉珠,将火焰凑近凌安,凌安瞳孔被火光刺得缩了缩。


    “生得倒有几分相像。”


    凌安问:“你见过我娘?”


    “这?是自然?。我乃修仙之人,来寻你之前,已经?查过你的生平,明月楼碧绦之子,生父不详,十一岁流落街头,至今三载,做过零散的活,前段时日?打伤了人。”


    凌安依旧警惕:“哪又如何?那老头强迫我在先,便是官府也抓不了我。”


    妙璇道:“官府不抓你,并非因为他有过错,而是因为,你伤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她凝视这?眼前狼崽子一般的少年?,又阴冷又桀骜,不好驯化。


    可就是这?样一个街头混混,打伤了她追查数日?的犬妖。


    “我见过你的母亲。”


    凌安的眼眸很?平静,似乎对“母亲”这?个称呼,已经?很?陌生了,过了片刻,古井无波的眼终于显出几圈涟漪。


    妙璇知此?法有效,继续道:“可我见到?的是尸体……”


    “你胡说!”凌安忽然?冷喝。


    妙璇多说无益,手中的火焰变成水镜,浮现出画面,内里一个女子躺倒在冰凉的雪地中,胸膛被贯穿,身下的血凝固成了暗紫的霜,死不瞑目。


    凌安的手将身下的雪捏得咯吱响。


    “我查过了,她是被妖魔所杀。我今日?找你,不仅是为了告知你此?事,还?想要你助我们搜集一些妖魔的线索,你混迹街市,潜伏查探,不易引人耳目,又伤过妖魔,足见实力,最为合适。“


    妙璇扔了个锦囊在他脚边,“你自行考虑,按照锦囊里的方法做。”


    这?夜雪停了。


    凌安第二日?晨曦照下来的时候,拆开?了锦囊,按照上面的指示跟踪、记录,而后?将信递到?典当行。


    他恨妖魔。


    期间,他不慎被妖魔察觉到?他的存在,还?被挑断了脚筋,是一个修士用灵力为他重新?接上。


    他想,若是他也能成为修士便好了。


    便在任务结束的最后?一天?,跪在妙璇面前,恳求她收他为徒。


    妙璇当时急得很?,生怕这?次除妖又有什么差池,尊者?的位置就落不到?她头上了,心急之下,便随口应下了凌安的请求。


    此?后?师徒十一年?。为了自己的颜面,妙璇尽管心中不愿,瞧不起凌安出自风月场地的身份,也还?是装模作样地当着他的师尊。


    能有多少情?分呢?


    对凌安,妙璇是改变了他命运之人,却也冷淡如霜。人如饮水,自知冷暖,凌安从前本就受尽了冷眼,妙璇的冷并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不信世间有情?,一心想着报恩。


    怎知,到?了十一年?后?,才彻底得知当年?的真相!


    碧绦并非被妖魔所杀,而是被妙璇所杀!


    当时妙璇追查魔族,追到?明月楼,判断错误,无意错杀了普通凡人,此?事本可揭过,妙璇却瞧见窗边闪过一道身影。


    那是恰巧目睹了妙璇杀人的碧绦!


    妖魔被杀当化为黑烟,可那凡人被妙璇一剑穿心后?,并无任何化烟的迹象,所以妙璇杀死了毫无过错的凡人。


    此?事若传出去,她妙璇如何成为春望山的尊者?,不光如此?,她日?后?也没法在修仙门派中得到?高位!


    碧绦留不得。


    在一瞬间,妙璇就做出了反应,一剑杀死了碧绦。


    她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若姑射仙子的模样,脸上被溅了点点血迹,又被她用术法消去。


    一切都湮灭在风雪之中。


    碧绦死了之后?,有人带着草席来卷尸体,卷尸人在她身上翻找值钱的物件,忽然?发现她的手紧紧握拳,发青紫色,不知捏着什么,掰了许久终于掰开?。


    碧绦的掌心躺着一个小木锁,锁上刻着凌安的名字,背面用笨拙的字迹写着“长命平安”。


    卷尸人嫌木头太廉价,随手一扔,扔进了雪里。


    爱,究竟是沉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


    ……


    凌安往青竹居走,凤眸赤红,渐渐地有了细细的黑气在眸底盘旋。


    他尊了十一年?的师尊,竟是肮脏阴险如斯,杀了他的母亲!


    他敬她、跪她,甚至不顾一切去救她……


    为这?恩情?,他不惜伤了许多人。


    也包括……


    他望向听雨居,窗子正?开?着,似乎下一瞬,就有一个睁着杏眼的小姑娘探出头,怯生生地对他笑。


    紫灵珠带来的影响还?未消失。


    凌安脑海中闪过关?于扶澜的画面。


    向来怕疼又柔弱的小姑娘,颤巍巍地捏着匕首,紧咬下唇,剜向自己的心口,而后?,将它注入一个装了褐色药汤的木碗中,甚至加了掩盖血腥的药丸,脸色惨白地走入青竹居。


    他不知这?一切,他瞎了眼,为了尽快恢复救妙璇,足足饮了她七日?的心头血。


    他忽然?心口一滞,心脏疼了起来。


    凌安的脖颈攀上黑色狰狞的魔纹。


    魔纹似乎会呼吸,他周身的魔息也随着魔纹的闪烁越来越浓烈。


    就在他捂住心口的一刹那,神界某处的床榻上,扶澜从睡梦中睁开?眼。


    扶澜呼吸有些急促,她透不过气,似乎是心病犯了。


    脱离了俗世,已经?数日?不曾犯心病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好在药瓶就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扶澜赤脚踩在樟木地板上,抖着手倒了水,将药丸饮下。


    这?水在她眼里,发的是血色。


    扶澜知道这?是什么病,却无法自医。


    眼底也是一片灰败。


    水灵的杏眼早就失去了生机,如颓败的提线木偶。


    扶澜找到?初柳,询问了今时何日?,死寂的眼里现出点渺若的光,稍纵即逝。


    近来正?是命簿上记载的凌安为了妙璇堕魔的时日?。


    她本来应该感觉到?疼的,毕竟爱了他那么多年?,又或者?应该感到?松快,这?么些日?子的苦终于要结束了,她可以解脱了——可她都没有。


    反而心底空落落。


    像是执着了许久的事,终于放下了,这?百年?来、恨不得为了他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切的人,终于要了断了。


    了断的是他,还?是那个深爱着他的自己?


    扶澜往下界的方向走,初柳担心地看着她。


    扶澜道了声?“我没事”,便继续她的路。


    不求凌安的爱,只求他能够顺利渡劫,护佑苍生。


    春望山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它所在何方,短得让人甫一想起,便刻骨铭心,不愿再去。


    因为不愿,这?路途显得极快。


    扶澜到?的时候,看门的弟子还?有些惊奇,想了半晌方想起来——哦,这?就是那个加害妙璇,被凌安逐出门派的小医修啊。


    “……请让我进去,我想找凌安师兄。”


    弟子嘲讽:“一个被赶出山门的人,还?好意思找凌安?从前勾引不得,现在还?想着找他,你真是下贱得很?!”


    换从前,扶澜早就要被他凶得掉眼泪,定是又怒又委屈,可现下,扶澜对他这?一番辱骂并无太多波动,平静道:“凌安师兄会出事的。”


    “少作妖了,凌安师兄出事也轮不到?你管,净说些鬼话,还?不敢快滚……”


    话语尚未落毕,空中忽然?出现两股对撞的灵力。


    银白翻飞的,还?有纯白似雪的。


    “诶?”


    弟子愣神,扶澜趁这?功夫,飞了过去。


    空中的二人正?是凌安和妙璇。


    妙璇的一边袖子空荡荡,扶澜怔愣了一瞬,又转头看凌安。


    他身上冒着丝丝缕缕黑气,如墨滴入水,漂浮在空中,手执长剑,和妙璇对战。


    隔得有点远,长老们靠近不得,扶澜自然?也是如此?。


    扶澜袖中藏着把淬毒的匕首,她捏匕首的时候,手在颤抖。


    只见妙璇声?音凄厉:“凌安,我今日?穷尽毕生灵力,也要杀了你!”


    他害她失去了一切!


    扶澜心道:妙璇真不愧是春望山的尊者?,因着凌安为她堕入魔道,就要大义灭徒——哪怕他这?么爱她。


    凌安也是,爱极了妙璇,大抵是因着数日?的爱慕得不到?回?应,道心破碎堕入魔道,与命簿上写的如出一辙。


    真是一对缠绵悱恻、纠缠不休、旷世为之倾倒的璧人啊。


    扶澜的心脏跳动得很?快,这?具残喘了许多时日?的凡人身躯,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凌安俨然?失去了神智。


    眼里红黑交杂,握剑抵抗妙璇的阵法,这?阵法似是能制造幻觉,不知让他看见了什么,脖子上攀的魔纹愈发黑沉,手中的剑在空中凌乱地舞动。


    很?快,这?阵法就被凌安破了,可他身上的魔气加深,春望山的上空竟然?出现墨云!


    今日?他着白衣,在高空墨云之下,犹如一片晶莹的雪花,孑然?独立,似神明俯瞰世间。


    一如扶澜第一次见到?凌安。


    妙璇被震开?数丈,猛地吐出一口血。


    她瞥见了扶澜,目光碎裂,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又是你?!你这?贱婢竟还?没死!”


    她越是恨,扶澜越是平静。


    纤弱的姑娘飞起,手捏匕首,在妙璇不可置信的眼中,将匕首猛的刺入她的胸膛!


    当年?玉瑟,是不是就是被她这?么杀死的?


    “啊——”


    妙璇一声?惨叫,从空中跌下。


    扶澜望向远处高空中的身影。


    她伤了他最爱的人,他又本就厌恶她,现在一定恨不得杀了她吧?


    扶澜飞过去。


    他俊美的容貌愈来愈清晰。


    凌安红着眼,拿剑指着她。


    扶澜病态的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嘴角凹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


    “凌安。”她唤。


    他没反应,依旧将剑指着她,眼尾染着薄红。


    “凌安。”她继续唤。


    他眼睫颤了颤,剑纹丝不动。


    “凌安。”她重复唤。


    握剑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他偏了偏头,眨了眨眼,似在努力辨别发出声?音的究竟是谁,眼前的到?底是谁?


    扶澜飞近他,锋利冰凉的剑刃抵在心口。


    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凌安师兄。”


    凌安依稀看清楚了面前的人,那是扶澜,正?在对着他笑。


    可他将她驱逐出山门,她怎可能还?会对他笑?


    还?有,她该早就忘记他的。


    又是幻觉。


    凌安没犹豫,握紧了剑,顷刻贯穿了她单薄的身体!


    扶澜大抵也没想到?,他如此?恨她,神情?有片刻的怔忡,随后?尖锐无比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全身。


    她撑着一口气,仍旧对他笑,“凌安神君,你是神祇,当立九霄、斩万魔,醒过来吧。”


    “还?有……多谢当年?一剑之恩。”


    凌安的眼神在浓烈的黑雾被破开?一瞬,变得不可置信,随后?山陵崩摧、十方海倾,眸光破碎,握剑的手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眼角滴出两行艳极的血泪,血泪尚未滴下,他整个人开?始痉挛。


    他慌乱又自责,不安又痛苦。


    她却笑着,轻快又释然?。


    纤瘦的身体如海洋中的泡沫化开?,一息之间,飞花漫天?,他拼尽全力去抓,却只抓到?了虚无的花瓣的影子。


    长剑落下云端。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反应了良久,良久。


    而后?从痉挛的胸腔之中挤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身后?的墨云愈发浓烈,覆盖了整个春望山,几乎要吞没这?世间的所有。


    可是,她要他诛妖魔呀。


    在所有人恐慌不已的眼神中,那骇然?魔息竟然?往回?收,从后?背窜入凌安体内!


    这?等魔息能够毁天?灭地,凌安他是怎么承受得了的?!


    凌安感觉不到?五脏六腑皆碎裂的疼痛。


    只有心脏,似乎空了一块。


    是因为她死了吗?


    他喜欢她吗?


    原来这?世间情?爱短暂,短暂的不是爱之本身,而是他尝到?爱之后?,爱又离他而去。


    为何要如此?待他?


    可笑又可悲。


    墨云散了,春望山的海棠花开?了。


    阿澜,你还?看得见吗,又一个春日?了啊。


    这?一刻,从你我的初见至今,恰好十年?了啊。


    少年?的我们,不懂爱,爱的千般模样,你是最隐秘,我是最迟钝,若我们曾宣之于口,是否能够白头?


    你知道吗?我这?一刻,有多想毁了这?天?地,要山无棱、天?地合。


    要你回?来。


    我想亲口对你说,我爱你。


    我是爱你的。


    不思量(一)


    春山杳杳, 魔息滔天,本?该毁天灭地?,却又被凌安用神魂之力收回。


    心血耗尽、神魂消散,他死了。


    死在了人间第一朵海棠花绽放的春日。


    俗世春望山下了场大雨, 冲散了许多刚要绽放的春花的花苞。


    可惜了, 落红遍地?, 叫人生出愁绪。


    但这些和扶澜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扶澜用掉了纪宁儿给的木偶人,挡去了直击她仙身?魂魄的一击, 那漫天飞花, 都是木偶人变出来的, 之后扶澜便被初柳用牵引阵法, 召回到了神界。


    扶澜化出原有的仙身?。


    初柳问:“你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


    扶澜摇头。


    她太累了。


    而且,关于他的能有什?么好的事儿?她虽然用自己?的命帮他渡劫, 但她也捅了妙璇, 想必若凌安记忆起从前旧事, 也还是会讨厌她的。


    毕竟她怨毒、阴狠、心思诡谲。


    至于他到底渡劫有没有成功,扶澜也不?想去想了, 她已经尽力了。


    初柳看?她的眼神有许多遗憾。


    扶澜道:“我会服下忘情?草,之后凌安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初柳张了张嘴, 最终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下去。


    你若真的不?爱他了, 又?为何还要服忘情?草?


    但这一切都是扶澜自己?的决定,初柳也不?好干涉, 况且对?现在这种傀儡状态的扶澜来说, 忘记了又?何尝不?是一种好事?


    只是……


    初柳望着天边, 长长舒出一口气。


    “我会为你隐瞒的, 此后再无小仙扶澜。在这之后,你回到苍山吧, 不?要再来神界了。”


    ……


    神界星伽城。


    分?明是白日,星伽城上?空却流淌着如雨如雾的金银交杂的星海,缓缓流转,似汪洋之上?的漩涡,星海之下盘旋飞舞着十二只百年一现的白鸾鸟,空中坠落点点碎金和花瓣,琼楼仙境,蔚为壮观,流光溢彩。


    一条通天的琉璃台阶从星伽城正中的十二星宫之一的大火宫伸出,高高悬浮在整个星伽城上?方,如巨人的臂膀迎接不?知何人,末端隐在星海之中。


    自星海之中,依稀出现一个人影。


    着玄黑的交领长袍,左胸前用天丝银线绣着条银龙,交领口用的是洒金丝镶边,腰间?白玉腰带勾勒出紧窄的线条,头冠白玉,目下无尘,如松鹤清风,秋霜冬雪。


    他一面往下走,身?后渐渐显出九条狐尾的红色虚影。


    星海开始流淌湍急。


    而下面星伽城早已等候多时的神族,也欢呼沸腾了起来。


    星伽城十二星宫之主,凌安神君,回归神界。


    凌安走入大火宫。


    大火宫前已经跪了十一人。


    “恭迎神君归来!”


    这十一人里头,有三个跪在前头,叩拜凌安三次之后,地?上?凭空出现三箱玉瓣楠木箱子,内里皆是恭贺凌安成功渡劫的珍宝。


    凌安淡淡颔首,那些箱子就消失在了原处,一番恭贺后八宫星君离开,剩下降娄、鹑首、星纪宫主留下商议近来神界边陲战事,一番交谈,他们也离开了。


    只有降娄走的时候,欲言又?止。


    凌安道:“你且说来。”


    降娄掀袍单膝跪地?:“神君,北凉山少璇神女也渡劫归来了,神君若是日后有空,不?妨去见一见她。”


    凌安冷淡的眼底划过一丝异样,“少璇?”


    他微微敛眉,似乎在想这是何等人物,降娄提醒他:“便是当日陪着神君一同走入俗世渡劫的少璇神女,神君曾经和神女共同拜在大梵神座下修习,想来是时间?隔得?久了,神君遗忘也是自然,但神女十分?挂心神君。”


    凌安道:“当日是我要她和我一同下界的吗?”


    降娄有些不?敢看?他,“回神君,不?是。”


    “既然如此,我又?何故要去北凉山。况且俗世种种,不?过黄粱一场梦,有何渊源,都过去了。你若不?胜其烦,送些珍宝过去即可。”


    这人怎能如此冷漠?


    降娄看?过他在俗世的命数了,妙璇,也就是少璇神女,和他的瓜葛极深,好歹相?处了十多载,又?是曾经神界的同门,竟然连挪挪步子去北凉山拜访少璇片刻都不?愿意。


    降娄心里隐隐不?快,又?不?敢多说,只好应了声“是”,便退下。


    凌安在俗世收回了魔息之后,这劫难就算是渡了,现在回到神界,在俗世的时光于他,确实只如一场大梦。


    从星伽城琉璃道走下来的时候,他的心里一片寂静,泛不?起一丝涟漪。


    俗世的凡人凌安有一颗血肉之心,可神君凌安,只有一颗木石之心。


    他往大火宫中走,陈设一如既往,推开窗子,望见满园欣然开放的花色,这些花草都珍稀且不?好养。


    几只灵蝶在花丛中飞舞。


    灵蝶翅膀在阳光下反射出的虹光映入平静的墨眸。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引起一池涟漪。


    凌安控制不?住地?想,灵蝶的主人是谁?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子白皙清秀的脸庞,她的耳根是红的,还坠着海棠花耳坠。


    凌安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一拂袖子,灵蝶飞了进来,翅膀上?有绿色的斑点,代表这是无人饲养的野生灵蝶。


    凌安平复呼吸,关上?窗子。


    再往里走,望见绣了潇潇青竹的屏风,他步子一顿。


    随后眼前出现一片竹林之景,碧绿林间?,躲着个鹅黄的身?影,侧着身?子,悄悄看?他,只要他一个微笑,她就心动不?已。


    凌安闭了闭眼,挥手祛除了屏风上?的竹绣。


    星纪送来的贺礼中有几株万年一见的药草,用了保持新鲜的术法,碧绿生机的叶子上?,还带着莹亮的露珠。


    他忽然想起小木屋旁边的药架子,架子前有个纤瘦的少女,正将地?上?药篓子里新摘的草药往架上?摆放。


    凌安合上?那箱贺礼。


    他不?在往宫中再走,拉了把建木椅子坐下,看?起文书来。


    也不?知是谁递上?来的文书,那字迹小巧雅致,和她那封信上?的字迹有几分?相?像。


    他又?想到她的默默无闻,想到他对?她刻意的疏远。


    竟然捏不?住文书。


    凌安深吸一口气,掐了术法让自己?陷入沉睡,直到夜里方醒来。


    醒来之后,天边星辰点点,像极了萤火,他仿佛还身?在竹林间?,为那个少女捉一瓶萤火虫。


    凌安袖中的手捏得?死紧,指节发白。


    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之后走入天星台,用星辰定位,找到了从前安乐城中放河灯的地?方,指尖一点,过去在这条河面上?漂浮过的花灯都被追溯,而扶澜和他一同放的那两盏,出现在他手中,成了一个虚影。


    他的是一片空白。


    只见扶澜那盏河灯上?写?着——愿凌安此世、来世、之后千万载神生,都平安无忧。


    虚影陡然消散。


    凌安掌心空空,什?么也没抓住。


    像极了那天,他朝她伸出的手,也是空空荡荡,抓不?到一片花瓣。


    凌安在神界呆不?下去,来到了俗世春望山,用了术法,旁人瞧不?见他


    他找到埋葬了凡人凌安的地?方,挖开坟墓,尸骨未寒,他从凡人凌安紧攥的手中取出海棠花耳坠和发簪,为了拿出来,他甚至穿刺了凡人的掌心。


    拿着这些他曾经送与她的东西,他的心跳愈发剧烈,心脏隐隐有裂开的声音。


    凌安没法逃避木石之心的异样。


    索性再找到紫灵珠,看?扶澜的过去。


    看?到她为了他取了心头血,之后心病陡增,夜里蜷缩着身?子,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周身?发抖,白日里为了掩盖异样,涂抹胭脂水粉,那些延缓心病的药,更是服用了一碗又?一碗,似是比平日饮的水都多。


    至于浮屠草……


    凌安往春望山的牢狱中走去,割破自己?的手腕,用星辰的回溯之力,重新目睹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扶澜被妙璇罚得?奄奄一息,有个不?知名?的仙子救治了她,之后他对?她冷言冷语,她委屈不?已,对?着狄玉瑟说,她只是想等浮屠草结子……


    后面已经不?需要他再看?了。


    她的绝望,刺得?他捏紧了手中的发簪,又?被发簪刺破掌心,鲜血流了出来。


    他做了什?么?


    他为了救妙璇,害她因取心头血而心病发作,才留着浮屠草,盼它结出种子来,却被种种误解。


    还冷言相?逼,逼得?她陷入绝望。


    然后,即便如此,她还是为了帮他渡劫,搏命唤醒他。


    凌安的眼前阵阵发黑。


    漫长的神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时刻、如此透不?过气、如此心脏钝痛。


    凡人凌安死的时候,想的是,他爱她。


    神君凌安现在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眼神空洞,好像在思考,木石之心为何也会疼得?如此尖锐。


    他回到神界,叫醒了沉睡的司命,拉下来几颗星星照亮,翻阅仙子的名?册,翻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既白,他终于瞧见扶澜的名?字。


    是如此不?起眼。


    也如此扎眼


    因为上?面画了道朱砂红线。


    代表此人已死。


    她死了啊。


    那一刻,朱砂红线布满了他的眼,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死死地?盯着上?面的红线,眼尾也爬上?抹红意。


    而后,漫天星辰颤抖,大火宫的灵力紊乱。


    天道庇佑的星君捂着心口,痛苦地?伏在桌边,直不?起身?子,像一只狼狈受创的野兽,如山的肩背颤抖。


    终于,他的心脏裂开了。


    不思量(二)


    苍山。


    扶澜背着重重的药篓进入屋子。


    纪宁儿已经等候许久了。


    扶澜在俗世种?种?, 纪宁儿不可能不知晓,她是?如何?死的,如何?伤心的,纪宁儿一清二楚。


    所以, 当初柳告诉她这些, 扶澜服用忘情草一事, 纪宁儿也就接受了。


    扶澜和从前一般无二。


    她少去了和凌安相关的一切记忆。


    从她百年前被魔族抓走,凌安相救, 直到通过?神界考核洒扫大殿, 再到入俗世走一遭, 这些, 都忘记了。


    所以,她依旧是?苍山的无名小医仙。


    纪宁儿道:“你修习医术已经许多年, 神界这边陲的苍山, 不适合你呆了, 收拾收拾,前往俗世行医。”


    扶澜意外, 不解道:“为何?要去俗世?娘不是?从前不准我去俗世吗?”


    今非昔比,纪宁儿自然是?愿意扶澜离凌安越远越好。


    “俗世方便练习你的医术, 凡人总比神族脆弱。你换个平凡的容貌, 日后逢人便自称‘芙澜’,芙蓉之‘芙’。”


    扶澜不敢忤逆, 便收拾了东西, 来到俗世, 俗世有十四州, 跟春望山所在的桑州隔得最远的是?图州,纪宁儿要她去图州, 扶澜就在图州的凤与?城租了铺子开医馆。


    扶澜其?实很喜欢这里。


    她最是?向往神界和俗世的风光了。


    置身于凡人之中,听着?街对面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吆喝声,隔壁包子铺沈大娘的酱肉包的香味从木板打的墙壁间的缝隙飘进来,卖花女清晨会落下一朵带露水的栀子花在门口。


    寻常的东西,最具烟火气。


    这尘世纷纷,人山海海,只有身在此间,方觉活着?。


    扶澜的医馆刚开不久,平日里也清闲,这样的日子,最是?自得了。


    没了娘的约束,扶澜觉得心里松了一大块,行为举止也不再束手束脚,躺在床榻上?的时候,用纪宁儿当年的话来说,就是?四仰八叉、极其?不雅;吃东西也大口大口,毕竟凡人的东西舍得放重口油盐,扶澜觉得水煮的辣锅尤其?好吃,辣的鼻涕直流,随意用块帕子抹去了,又继续大快朵颐;图州富庶,夜里街市高高挂着?灯笼,分不清日夜,歌舞升平,扶澜逛完了街,便站在角落里望大木台子上?的舞姬跳舞,跳的是?《湘君》,讲人神恋的,扶澜看的津津有味。


    自由的滋味,如此美?妙。


    这日,扶澜正悠然躺在藤木椅子上?晒太阳,医馆忽然来了个一对年迈的夫妻。


    这老翁的腿骨断了,是?老妪一路搀扶来的。


    扶澜猛地弹起来,夫妻朝她简略说明了缘由,扶澜立刻有了方子,一番忙碌,直到日暮时分,终于包扎完毕。


    “这位老伯,您这腿伤可?是?被恶人殴打所致?”


    提及此事,夫妻二人都不仅泪垂。


    夫妻二人有个名叫赵翠的女儿,年方十八,是?韶华正好的年纪,哪知昨日出去浣衣,竟然直到夜里都未归,赵大爷放心不下,要赵大娘守在家里,兀自去寻,经过?一处闲置的偏院时,望见灯火点点,内里有女子的哭声。


    赵大爷一听,正是?女儿赵翠的声音,当即便要冲进去,也当真神得很,忽然一阵风吹过?,赵大爷迈出去的腿猛地一震,他当即疼得晕了过?去。


    赵大娘等了一宿没等到赵大爷,等的心焦,那宅子偏,清晨的时候方寻到。


    内里的人早已不在了。


    “您说,当时有一阵风吹过?,然后您的腿骨便被震断了?”


    赵大爷点头。


    扶澜皱起眉,“这不是?普通凡人能做到的。”


    在俗世抢人,倒像是?魔族的作风。


    赵大爷和赵大娘面面相觑。


    ……


    神界。


    凌安来到七恶塔。


    不需要通报,琉璃台阶自动亮起来,但他不走,径直闪现在池洲所在的清明殿内。


    “哟,什么风把您……”池洲戏谑的话语在瞧见凌安眼底蛛丝般的血丝时咽了下去。


    “十余年前,一个叫扶澜的小仙,打碎了先?海神留下的碧落螺,你判她入俗世助我渡劫。现在,她死了,天?道可?能让她复生?”凌安道。


    池洲这才恍然这神君是?为何?而来了,当年他也只是?随手一指,毕竟曾经有过?仙子成?功帮助神君渡劫的先?例,哪知扶澜和凌安如此坎坷,那小仙竟然陨灭了。


    池洲道:“你是?天?道庇佑的星神,但这劫难也是?天?道加于你的,她虽然是?因你而死,但孰也说不准,这是?不是?你命数的一环,所以,天?道并不会庇佑她,若真如此,她早该活过?来了。”


    凌安捏紧了手。


    其?实若真要那小仙活过?来,也有法子。但星伽城不能没有凌安。


    池洲并不多话,只道:“你刚刚渡劫回来,前尘往事记挂在心也是?应当的,过?了这段时间,大抵也就淡忘了。”


    真会如此吗?


    凌安感受着?心脏那疼意,像一团火在焚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作痛。而后,竟然有一条血线从嘴角缓缓拉下。


    池洲一惊,赶快要去取浮屠草,这是?最快的药。


    又忽然觉出,当年已经拿给初柳了。


    便低眉道:“抱歉,没有浮屠草了。”


    听见浮屠草这几个字,就如一声惊雷炸在凌安耳边,他额角青筋凸起。


    池洲道:“我去给你找药神。”


    “不必。”凌安道,说罢就出了七恶塔,回到大火宫。


    也许真的是?因为刚刚渡劫归来,所以对前尘往事如此挂心。


    大抵时间会让他淡忘的。


    刚回到大火宫,星纪就来报,远远的,望见凌安嘴角的血迹,他怔了怔。


    星纪跟了他这么多年,不说从未,也只见过?他几次受伤,且凌安素来爱整洁,哪里容许自己面上?挂着?如此明显的血迹?


    星纪一时踯躅,惴惴发问:“神君,您可?是?受伤了?”


    凌安道:“我无妨,你有何?事?”


    无事就好。星纪答:“最近魔荒小动作不断,以魔荒三殿和二殿为首,魔荒三殿贯来行事多诡谲,不算反常,倒是?魔荒二殿,最近流连俗世,抢了不少凡人少女,经过?属下一番查探,这些凡人被拐入魔荒后,成?为二殿的婢女……”


    似有些难以启齿,星纪吐了吐舌头,“魔荒二殿纵.欲荒.淫,服侍他的婢子,每夜都换。”


    十二星宫在凌安之下有十一宫,分给了降娄、鹑首、星纪三宫掌管。降娄主战事,麾下一万精锐,也是?跟了凌安最久的;星纪主情报和文书?,做些刺探和收集奏折的工作,偶尔凌安无暇,星纪也会代?批文书?;鹑首是?女星君,负责沟通十二星宫各部,也掌管星伽城的普通神族各项事宜,以礼法为主。


    凌安没有声音。


    星纪低着?头,心里嘀咕:神君不会觉得他游手好闲,不收集正经情报吧?但见微知著,谁也说不准魔荒二殿憋着?什么坏呢。


    凌安道:“让降娄派几个人处理此事。”


    “是?。”星纪应了声。


    凌安回到大火宫,坐了片刻,给星纪传音问:“魔荒二殿在何?处抓的凡人?”


    星纪心里纳罕,嘴上?恭敬道:“从桑州,经过?风州、长州,直到图州,再回到魔荒。”


    话一说完,凌安就消失在了大火宫。


    凌安想去俗世,尤其?是?桑州。


    凌安来到安乐城明月桥。


    他从桥上?穿过?,一路走,一路有不少姑娘红着?脸看他,凌安视而不见,眼里却出现扶澜在桥下望他的影子,一眨眼的功夫,扶澜的虚影又消散了,原地空空如也。


    她死了。


    他需要花多久彻底接受她的死?


    什么时候,他的眼前才会不再出现她的影子?


    路过?当年吃元宵的铺子,当下卖的是?糖水和蜜饯,那个带着?白?兔面具的姑娘,一晃眼又不见了。


    凌安往春望山走,隐去了身形进入。


    长长的台阶,她似乎在等他,秋风中,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一如当年,他问她:“这段时日,阿澜可?有想什么人?”


    她脸红了。


    凌安不说话,一把将她带入怀中,他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


    可?当他不需要的她的回答,只要她在面前就足矣,她却消失了。


    化为了一阵风,从凌安的臂膀中漏出去。


    那一刻,明知她是?假,他的胸膛依然空了一块。


    凌安进入主峰的时候,行得极其?缓慢。


    因为几乎每一处都能看见她。


    她从副峰偷偷来到主峰的石子路,已经生出了青苔,凌安动动手指,将青苔抹去了。


    走过?青竹林,在望见听雨居的一刹那,他的心脏忽然钝痛。


    凌安猛地吐出一口血,立刻抽身离开了春望山,飞过?桑州,再到风州、再到长州……


    似乎将自己沉浸在公务之中,便可?以短暂地忘记她。


    他一直飞,直到夜晚。


    云雾没有迷乱他的视线,反而愈发清晰。


    他清晰地看见她坐在已经剥落了彩漆的窗边,仰头望着?星空,月光在她清亮的眼中点点。


    他问她:想要什么?若是?要天?上?的星星,他可?摘不来。


    那时不懂,现在方明白?,她想要的,就是?星辰而已。


    月明星稀。


    今夜星辰在朝着?红尘坠落。


    你问我何?时才能忘记她?


    不,我忘不掉。


    不思量(三)


    图州, 凤与城。


    赵大爷给?扶澜送了不?少东西——鸡蛋、苞米、桂花糕,虽然都是些寻常人家的东西,却是朴实的心意。


    扶澜瞧着眼睛发?酸,心想:若是她有爹, 爹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她?


    真羡慕赵翠啊。


    尽管扶澜告诉他这是魔族所为, 赵大爷也一刻也不?曾放弃过报官, 衙门的人没能力也没时?间管,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起少女失踪案了, 近来图州凤与城中有很多如此失踪案。


    赵大爷憔悴了不?少, 本就斑白的两鬓几乎全白了, 眼窝深深凹陷, 皱纹如针,而赵大娘也日渐消瘦。


    扶澜便道:“赵大爷, 或许我可以帮你。”


    扶澜每夜医馆紧闭, 夜里也少去偏僻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她没有被魔族抓走?的原因。


    赵大爷一骇,连忙道:“这哪里使得??你也是丫头, 那?妖魔凶狠得?紧,你好生呆着。”


    “我会炼药, 我可以炼制毒药、迷药, 我还会和妖兽交流,魔荒妖兽很?多, 我有办法操控他们, 我比普通凡人多上许多生存的可能。”扶澜安慰道。


    她到俗世一趟, 除了行医, 总得?做些什?么吧?


    因而,到了夜里, 扶澜就打开医馆的窗子?,拉了藤椅躺着,睡眠之?时?,果然有一阵妖风横荡,扶澜在天?旋地转之?中,离开了医馆。


    至于害怕,她自然是怕的。


    可赵大爷和赵大娘眼底流露出的落寞和哀痛,那?对于女儿?的爱,是扶澜迄今为止的生命中,鲜少感受过的。


    她羡慕赵翠。


    见不?得?父女分离。


    ……


    凌安来到了图州。


    作为司职星辰的神君,他在夜里的感官总是比白日要敏锐。


    一路而来,从高空往下望,魔族留下的灵力宛如白纸上的墨线,桑州、风州、长州的灵力已经很?淡了,图州倒是尤其明显。


    凌安强行压下喉间那?股翻涌的血气,定在高空中。


    降娄行事利索,已经派遣了一些神族来到图州。


    凌安所在处正是凤与城的正中心。


    他一来,降娄宫部下的星君都有所感应,赶过来行礼,凌安一拂袖子?免去了。星君们的行事速度快,想必很?快就可以追查到魔荒了。


    图州这地方,他一进入,便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要错过了。


    所以,他定在空中没有离开。


    一双凤眸流转,视线游弋。


    可惜,凤与城中都是些凡人常见的亭台屋舍,并无什?么异样,城中有许多医馆,大同小异。


    他匿了气息落下去,一间一间经过,已经是夜里,分明也瞧不?出什?么,凌安却固执地走?过它们。


    仿佛下一刻,真有一个小医仙从窗子?探出头来了。


    凌安阵阵晕眩,她死了啊,他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还有一间医馆。


    窗子?是开着的,离得?有些远,不?知内里是何人。


    恰在此时?,凌安收到一条传音,鹑首的声音传过来:“神君您快回来罢,少璇神女在此处候了大半日了,属下知您大抵是不?愿理会的,但?少璇神女的面子?属下也不?好拂了去,还需您出面。”


    凌安眉头皱起,顷刻间回到大火宫。


    只是,在他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医馆里的人被带入了魔荒。


    ……


    北凉山神女少璇,和星伽城神君凌安,曾经一同在大梵神座下修习,整个神界都称,他们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璧人。


    况且,少璇神女也对凌安有意。


    但?凌安从来没有对少璇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大梵神教导凌安,学会了笑,学会了以礼待人,但?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冷漠依然是冷漠。


    因此,少璇神女候了他大半日,他脸上也依旧毫无波澜,鼻梁高挺、嘴唇薄如刀锋,是寡情?的样貌。


    “神女请坐。”凌安给?少璇拉了椅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若有若无,只是出于礼节,他不?想多废话,“神女今日前来,是有何要事?”


    少璇不?像扶澜,见到爱慕的人就脸红,她要仪态、要端庄、要落落大方,因此心里再慌张,面上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我今日前来,是想给?神君道歉。俗世种种,皆为我无法料到,我本意是想帮助神君渡劫的,奈何……”她也想不?到,半路还冒出来个扶澜,顿了顿,“有其他人从中作祟。”


    “照你所言,扶澜为了帮我渡劫陨灭,反而是歹人?”凌安的眼神陡然凌厉,面色冷下去。


    扶澜对于凌安,宛若一块逆鳞,谁也碰不?得?。


    少璇一慌,“我不?是这个意思。俗世的时?候,我那?般待你,并非我本意……”


    “神女可推给?魔族,但?不?可诬蔑扶澜。”凌安打断她:“神女若是只为此前来,那?便请回。俗世之?事,还请不?要再提。”


    他要送客,少璇也没法强留,只好咬着牙恨恨走?了。


    鹑首进来道:“神君,少璇神女留下了一箱珍宝。”


    凌安一摆手,“不?必送过来,你留着用来褒奖星伽城中有功的神族。”


    “是。”鹑首退下。


    凌安一个人呆在大火宫,方才和少璇一番交谈,每一个字句都提醒着他,她已消失在这世间。


    那?股疼意在骨髓中肆意蔓延。


    扶澜、扶澜、扶澜。


    心心念念的,皆是这几个字。


    凡人凌安死前,想的是,他爱她。


    那?神君凌安呢?木石之?心的神,也会爱一个人吗?


    凌安再也不?想忍受这痛苦,池洲不?告诉他复生扶澜的方法,他便自己去寻。


    凌安来到阴阳交界处不?周山。


    不?周山立在生界的边陲,鲜少有人能够到达。


    不?周山通体漆黑,少生草木,紫雾缭绕,雾气之?中漂浮着点点浮萍般的蓝色灵火。


    所有生灵死后?,魂魄都会回到这里。


    生死有界,生者绝对不?可以踏足不?周山,宫中号梦白推文台否则要受到极其强烈的反噬,乃至于魂飞魄散。


    曾经有为了寻死去的仙侣而在此处苦苦求了七日的仙子?,据说神界监察司再找到她时?,已经被魑魅炼狱里的火,烧成了一团黑灰。


    他好想扶澜啊。


    想她对他笑,想和她拥抱,想吻她,还有……


    想和她千千万万载,岁岁年年。


    这是爱吗?他不?懂。


    凌安抬起如玉的指尖一划,银龙从身后?盘旋飞下,一头撞开了不?周山口,碎石如浪涛般铺开,紫雾被搅扰得?散了去,蓝鬼火流星般落在银龙身上,又被叮当弹开。


    银龙化剑在手,凌安飞入不?周山下的魑魅炼狱。


    魑魅炼狱业火遍地,几乎如火海,便是一点火星,就足以让人被活活灼烧至死。


    但?这里充满着生者的魂魄。


    其间漂浮着白色亮光点点,正是人的魂魄。


    凌安走?入业火,火海顷刻将他吞噬。


    他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想,扶澜在哪里?


    掌心出现孟津玉发?簪——他随身带着,孟津玉有招魂之?能,若是碰到了扶澜的魂魄,便会收集起来。


    不?周山之?外的神界天?空,星河在急速流淌,这代表着星辰之?力在以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在流逝!


    阿澜,你在哪里?


    他往炼狱深处走?,每往前一步,业火就更灼人,天?道的反噬已经降下来,除却心脏那?如海般无涯的思念带来的疼,身体的每一处,都如刀割,千千万万刀同时?作用,比人间凌迟更为磨人。


    忍耐力差一些的神族,只要一息就能够疼晕过去。便是刑名之?神池洲,也觉得?此刑太?过残酷,从来不?会施加。


    凌安没有落泪,也不?觉得?疼,只是木然往前走?。


    渐渐的,他的腿失去了知觉,走?不?动了。


    便跪在地上膝行。


    堂堂矜贵清隽无比的星伽之?主,竟然有一日,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跪在魑魅炼狱中,狼狈如斯。


    身上开始淌落神血。


    从他的指尖溢出。


    如蛛丝般蔓延。


    那?是尊贵的星辰之?神的神血!业火开始兴奋起来,肆无忌惮地撞击着凌安,盼着他多留些血。


    玉冠滚落,青丝披散,神血遍地,他像一朵残忍的血莲,绽放在淤池之?中。


    可他想的,只有扶澜两个字,卑微地祈求着,她的魂魄快些找到孟津玉吧。


    我已经朝你走?了这么远了,你只要走?一步,便能望见我了。


    若是恨我,也活过来,来讨。


    星辰之?力消散得?太?快,监察司察觉,又不?可置信,反复用了八面探测不?周山灵力的水镜方确定,星辰之?神打破了生死界,去了魑魅炼狱!


    监察司的九个监察官,和十二星宫的十一位星君,同时?赶到不?周山。


    他们要救凌安出来,然而银龙盘旋,竟然是凌安不?让他们进入!


    二十位神族守着不?周山极其焦心,可惜打又打不?过那?银龙。


    一日过去、三日过去、十日过去……


    监察官和星君来来去去。


    等到第四十九日,银龙终于失掉了生机,从高空坠落。


    神族们闯了进去。


    穷二十位神族之?力,方毫发?无损地进入了魑魅炼狱最深处。


    无人相信眼前此景。


    神血铺了半个炼狱,正中央匍匐着一身血衣青丝铺散的神君,他昏迷不?醒,血污满面,血手中紧紧捏着个同样被血覆盖满的物件。


    神族将凌安带了出去。还好他还活着。


    只是口中在呢喃着些什?么。


    降娄凑过去听。


    “……扶……扶澜……”


    他在魑魅炼狱里守了四十九日啊,一身神血都流干了啊,也没找见她的半缕残魂。


    不?思量,自难忘。


    毋相忘(一)


    魔荒。


    在凌安身处魑魅炼狱的时候, 扶澜被带到了魔荒。


    魔荒二殿下姬焱近来收集了一众婢子,都?养在后?殿中,这里环境恶劣荒芜,一日三餐吃饱便是奢求, 来的凡人少女都受不了这等磋磨, 面黄消瘦, 十分憔悴。


    姬焱若真是沉溺声色,宠爱美姬, 又怎会如此对待她们?


    扶澜和凡人少女们呆在一起, 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但又最不一样?。旁人都?哭哭啼啼, 扶澜却没有, 显得尤其冷静。


    赵翠痛斥魔族的时?候,扶澜就?在旁边听着, 听她将魔荒七殿骂了遍。


    听着听着, 扶澜忽然问:“魔荒什么时?候有七殿下了?”


    在她印象里, 魔荒七殿不是流落在外,魔荒二殿黎朔找了很多年也没有找到吗?


    赵翠刚要答话, 外面大门忽然被砰的一声推开,门带起的风冲到脸上, 扶澜眨了眨眼。


    穿着黑衣的魔使走进来, 肩上站着只木雕的小鸟。


    这小鸟是少女们的噩梦。


    所有人霎时?静下来,落针可闻, 惊慌与恐惧如瘟疫蔓延开来, 不少人自发地往角落里站。


    但这阻止不了木鸟扑棱着翅膀从魔使肩头飞起, 飞在大殿上空, 发出咯咯怪叫,之后?飞荡下来, 在少女之中穿梭。


    被木鸟选中的少女,即将成为今夜进入二殿下寝殿的婢女。


    赵翠面如土色,捏着扶澜的袖子,惊慌极了。


    仿佛受天道?诅咒,越是害怕越是来什么,那木鸟直直朝着赵翠飞来!


    扶澜心?念一动,指尖用了点?术法,木鸟便转了方向,从赵翠鼻尖飞过,站在她肩头。,


    赵翠诧异地看着扶澜,扶澜面上倒是镇定?,捏了捏赵翠的手,耳语道?:“你爹娘很担心?你。”


    一句话,让赵翠红了眼睛。


    扶澜跟着魔使进入姬焱的大殿。


    只是不巧的是,魔荒七殿燕曦也在。


    姬焱很是头疼地揉着自己的额角,“我说七殿下,你再要问本?殿当年你因何?流落俗世,本?殿真要叫魔卫将你赶出去了。本?殿不知便是不知。”


    燕曦本?是魔荒七殿下,约莫几十年前,从魔荒霞影城一路护送二殿下黎朔的珍宝青玦到沙城途中,不幸被袭击,之后?便连人和青玦一道?消失在了魔荒。


    也难怪他消失了多久,黎朔就?找了他多久。


    后?来,黎朔的手下夺舍了宋十二,进入俗世桑州春望山,本?来是蓄意?报复当年捣毁妖魔窟一事,却无意?发现名叫晏曦的弟子和魔荒七殿长得极其相似。


    宋十二用魔族秘术探查,晏曦体内果然有魔息,于?是便结咒唤醒他体内的魔息。


    可惜凌安太敏锐,还没有彻底将晏曦转变为魔族,他便入牢狱审查,宋十二死了。


    但宋十二的消息传到了黎朔这里,所以,晏曦在上元节之夜被抓入了魔荒。


    谁料还有妙璇、扶澜这层,扶澜制的药将晏曦的魔息压制得极好,黎朔怎么也审不出来他魔族的身份。


    直到扶澜不再给晏曦制药,晏曦彻底成为魔荒七殿下燕曦。


    燕曦回到魔荒的第一件事,就?是彻查当年害他流落俗世,化为凡人的人。


    线索查到了姬焱,就?断了。


    燕曦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哪里容得自己被人阴害,隔三差五便来姬焱这里闹不快。


    姬焱头疼道?:“七殿下也该闹够了,你看本?殿,美人在侧,哪里有功夫害你?先魔主陨灭了这么多年,魔荒内乱不断,这千年来也没有新的魔主,魔荒割据,但都?是你们六个在争,本?殿何?时?掺和过?”


    瞧着扶澜来了,一看她平平无奇的样?貌,皱了皱眉,又将视线毫不遮掩地下挪,身量倒是好的,该纤瘦纤瘦该丰腴丰腴。


    燕曦扫了眼扶澜,对姬焱一脸鄙夷:“这等货色,二殿下也看得入眼。”


    姬焱回怼道?:“听说七殿下在俗世流落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凡人,可惜那凡人并不喜欢七殿下,可见七殿下的魅力也不过如此。本?殿倒是好奇,到底是何?女子,将向来薄情?的七殿都?迷的晕头转向。”


    扶澜死后?,燕曦去了春望山一趟,可惜,尸骨无存。


    姬焱问扶澜:“你叫什么名字?”


    扶澜答:“回殿下,我叫芙澜。”


    话一落毕,燕曦瞳孔一缩,疾步到扶澜面前,红着眼问她,眼底是骤然爆发的浪潮,“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扶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芙蓉之芙,波澜之澜。”


    扶澜早就?死了。燕曦的眼黯淡下来,随后?冷冷道?:“你换个名字,不许叫这个。”


    这人真是奇怪。她叫什么名字,和他有什么关系?


    燕曦往外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步子,对姬焱道?:“这个凡人我要了。”


    这可真是不好,她得留在姬焱身边才能想办法救人,便跪下道?:“承蒙殿下厚爱。但小女子愿意?伴在二殿下身边。”


    姬焱哈哈大笑。


    这脾气像极了当年的扶澜,分明凌安都?不喜欢她,她还赶着往上凑,脾气又倔,将他手咬得皮破血流。


    燕曦心?下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反而是要定?了扶澜,“你胆子好大。本?殿之命,从未有人违逆。”


    “你想死?”燕曦眼神阴鸷,一把拽起扶澜,连拖带拽地往外走。


    这是拂了姬焱的面子,姬焱沉下脸,“燕曦,你太嚣张,这是本?殿之宫阙,人也是本?殿之人,来人!”


    魔卫出现在殿外,燕曦只缠斗了不到片刻,就?将他们都?杀死,拽着扶澜飞走。


    姬焱咬牙切齿,眼神怨毒,“四十年前没杀死你,真是后?患无穷。”


    扶澜被燕曦摔到地上,膝盖和手掌被沙砾质感的地面磨得生疼,擦破了皮。


    燕曦蹲下身,居高临下,抬起扶澜的下巴。


    扶澜疼得眼角含泪,怯生生望着他,跟个普通凡人没什么两样?。


    燕曦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他笑起来有种残忍的美感,让人心?里发慌,嗓音沙哑腻人:“再哭,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因为扶澜不会对他哭,她对他向来都?带着一身的刺。


    扶澜霎时?止住了哭声。


    燕曦抚了把她纤细的脖颈,笑道?:“真乖。”


    “你从今往后?就?是本?殿的人了,就?住在熙宁殿。”


    燕曦起身离开了她。


    ……


    神界。


    少璇站在大火宫外,神情?不安,问接待她的鹑首:“神君还没有醒过来吗?”


    “神君若是醒了,天象会有变化,神女观星即可,何?必守在此处。”


    “荒唐!”少璇呵斥,“凌安与我有千年的同门之情?,他重伤如此,我怎能不心?忧?你这般说,可是在挑拨离间我和凌安?”


    鹑首对少璇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她纠缠自己的星主实在有些烦人,因而不卑不亢回道?:“神女莫要给鹑首安些莫须有的罪名,鹑首觉得,若是神君醒着,也要让神女回北凉山的。”


    少璇彻底被点?燃了怒火,但毕竟是凌安的心?腹,她奈何?她不得,好在降娄来了。


    降娄对她很是恭敬:“少璇神女莫要和鹑首计较,神女劳累,降娄方才为您布置了休息的凉亭,就?在大火宫之下,请。”


    鹑首白了他一眼。也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这是看上少璇了?


    可惜少璇这样?心?性?高傲的人,喜欢的东西必须要是最好的,有凌安压在他头上,降娄做得再多,少璇也不会看他一眼。


    少璇消了些气,跟着降娄往下走。


    鹑首只觉得眼不见心?不烦。


    望着大火宫,眉心?渐渐敛起。


    大火宫中的人似乎是不愿意?醒过来。


    他近乎偏执地要找一个小仙的魂魄,便是神界失了心?智的疯子,也知道?不周山入不得。


    她死了,他也活不得。


    药神摇摇头:“神君的木石之心?,裂开了。我方才用灵识探过,木石之心?中本?该一片虚无。可是……”


    “神君的这颗心?,生出了情?丝。”


    不光如此,凌安的情?丝在疯狂蔓延,遍布他心?海的每一处,情?丝是七彩的,他的心?海变得五彩斑斓。


    星纪道?:“可这只能说明神君有了情?,为何?迟迟不醒?”


    “神君便是因情?而不醒。”药神朝他作揖,叹气,“所以我无能为力,还得靠神君自己。”


    星纪望向床榻上的人。


    凌安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一朝一夕都?是与扶澜相处。


    他梦见的她站在花树下,落花缤纷,她冲他笑;梦见他带着她在星海里泛舟,身后?燃起火红的狐尾的虚影,她用手抓,指尖却穿过了狐尾,他便带着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脏,让她看心?月狐的本?相;梦见她的好,她的坏,她的所有……


    而后?,她在他面前一次次化为飞花,他一次次伸出手,徒劳地去抓她。


    星神自然知道?这是梦。


    星纪的声音偶尔会传进来,他抱怨帮他批阅了不少文书?,神君却还不醒来,少璇神女都?在大火宫下边纠缠了好久了。凌安在梦里拥着扶澜,将星纪的声音屏退下去。


    直到有一日,手下来给星纪递情?报,“报星主,魔荒六殿下闯了神界!降娄星君已经率兵围剿。”


    星纪皱起眉,听说魔荒六殿和二殿关系匪浅,他们二人最近小动作都?不断,魔荒内部必然出了古怪。


    星纪对昏迷的凌安禀告:“神君,属下擅自做主,以为可以借此机会伪装成魔荒六殿的容貌,潜入魔荒打探消息,彻底解开多日谜团,属下决定?以身试险。”


    凌安听到了,眉头蹙起。


    面前的扶澜化为了一阵青烟消散。


    凌安遽然吐出一口血,而后?缓缓掀开了眼,眼底猩红一片。


    星纪诧异:“神君?神君醒了!”


    凌安强压下心?中那股涩意?,醒过来,就?代表着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扶澜了,然而……魔荒之事,是神界大事。


    他眼尾尚且带着红意?,“你留在此处,我去。对外就?称,凌安仍在昏迷。”


    毋相忘(二)


    魔荒。


    燕曦给?扶澜送来了整箱的绫罗绸缎, 绢纱流光似霞,都是上好的?料子,其间还有早已失传多年的鲛绡织造的曳地罗裙。


    熙宁宫内也派遣了婢女装点内里,如?神绛霄阙。


    哪里像是在养婢女。


    扶澜觉得有点?慌, 听闻这魔荒七殿下, 阴狠诡谲, 宫中的?人本就少,也从来不曾听说过他对哪个婢女如?此好。


    但待她好总不是坏事?, 至少燕曦肯给?她东西, 就是给?了她面子, 日后要想办法将少女们?救出来也方便得多。


    扶澜也不是白?白?在熙宁宫中浪费时间, 偶尔还会?和婢女们?交谈,打?探打?探魔荒的?消息。


    “近来怎么没瞧见六殿下?”


    “六殿下攻打?神界去了, 他养了十年的?兵, 六殿下和三殿下关系匪浅, 这二位殿下大抵在商谋着什么呢。”


    “说到神界,你们?可知近来有件大事?!”


    “神界能有什么大事??”


    “你们?知道神界有个战无不胜的?星神, 他去了魑魅炼狱!据说,在那里呆了七七四十九天呢!你们?猜是为了谁?”


    “能为了谁呀?”


    “一个不知名的?小仙子。”


    扶澜听到这, 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只觉得有些?唏嘘,凌安神君向来美名在外, 以赫赫战绩和冠绝神界的?灵力、容貌闻名, 原来竟是个痴情人。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一段风花雪月。


    “那星神应当是重伤了, 我看六殿下未必会?输。”


    婢女们?又开始议论?起来, 因?为魔荒几个殿下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多有敌对, 长时间的?割据,让他们?彼此之间并?无多少情谊,底下人议论?起来也并?不让人觉得不敬。


    扶澜站了会?后回?到熙宁宫,想了想,觉得三殿下黎朔才是魔荒最难琢磨之人。


    正想着,燕曦忽然走进来,屏退了婢女。


    扶澜下意识躲他。


    燕曦先是不悦,压低了唇角,又觉得这样才有从前那人的?影子,眼梢挂上抹月牙似的?愉悦。


    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槐山金簪,抬起手,不由扶澜推脱,送入她鬓间。


    扶澜心里头抗拒,但他为尊她为卑,这是恩赐。


    燕曦弄好后,眯眼打?量她,满意地舔了舔唇,“扶澜真乖,以后也要这么乖就好了。”


    扶澜屈膝行礼:“谢殿下。”


    燕曦挑眉道:“不要叫我殿下,直接叫我燕曦。”


    扶澜规规矩矩:“是。”


    她这样规矩,又让燕曦皱起眉,“你要反抗我、违逆我。”


    扶澜觉得这七殿下脑子不太正常,“可殿下方还要我乖些?。”


    燕曦凑近她,扶澜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一路退到墙边,只听他嗓音喑哑:“该乖的?时候乖,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该乖的?时候,你要悖逆我——譬如?现在……”


    在燕曦垂下头离她越来越近的?时候,扶澜一把将他推开,用了十足的?气力。


    燕曦的?身子踉跄了下。


    扶澜躲他躲得远,一路快步到了屏风旁边。


    燕曦缓缓绽开一个邪异的?笑,真是他的?好扶澜啊。


    燕曦勾勾手指,想要把她拽回?来,方抬起腕,外面有个侍卫来报,“报——七殿下。六殿下自神界归来,此战未有胜负,神界损一千精锐,六殿下损三千魔卒。”


    燕曦眼底拂过一丝不耐,对扶澜笑道:“我有公务在身,你在熙宁宫别乱跑。”


    扶澜巴不得他走,望见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


    燕曦这一去就是几日。


    扶澜度忖着燕曦应当是喜好她耍些?小性子,但又不宜太过,于是开始奢侈挥霍熙宁宫的?金银珠宝,买些?好看昂贵但无甚用处的?东西。鼎铛玉石,弃掷逦迤。


    这下人人都知燕曦养了个一掷千金的?婢女了。


    话语传到燕曦耳朵里,他不仅不怒,反而送了大箱的?灵珠来。


    看上去燕曦是信任她的?。


    扶澜便更为大胆了些?,夜里从熙宁宫偷偷溜了出去。


    她不好提灯,借着天上月亮和星星的?光,一路偷偷摸摸躲过巡逻的?侍卫,朝着姬焱所在的?宫殿摸去。


    可惜魔荒的?星星不如?神界边陲看见的?亮。


    她喜欢星星的?澄亮闪烁的?光。


    扶澜没想到,姬焱的?宫殿竟然是这样遥远,手里又没有灯笼,离人群远了便是寂静无声,令人毛骨悚然。


    她靠在一个朱漆的?圆柱子上休息。


    隔着几根立柱,可以窥见不远处的?竹林,竹林簌簌作响,竹节间发出咯咯的?声音,黑黝黝的?一片,仿佛下一刻就有厉鬼爬出来了。


    扶澜想收回?眼,然而余光中瞥见一抹黑影。


    不要看。


    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控制不住往那里瞟。


    黑影在林间穿梭,竟然真是厉鬼!


    扶澜倒吸一口凉气,拔腿就跑。她一动作,那鬼就敏锐地察觉到,轻跳几下,几息的?功夫就来到扶澜面前。


    这鬼掩着面,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


    扶澜撞入他的?眸子。


    原来不是厉鬼,是个人。


    眼角瞥见橘黄朦胧的?灯,扶澜张嘴要大喊,那人动作极快,迈步绕到她身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本意是要躲在柱子后的?,扶澜挣扎不休,脚胡乱蹬着他的?腿,手肘顶他的?胸口,巡逻的?侍卫越来越近,他只好掐着她的?后颈一个闪身,入了身后空置的?大殿,门发出几声轻响,淹没在竹林的?咯咯声中。


    他抵着她,一手覆在她的?脖颈上,一手捂着她的?嘴。


    眼眸寒凉如?刀。


    凌安心里也不快,他灵魄入了六殿赤昌的?身躯,但神力一时半会?却施展不出来,只能用些?功夫。


    他本来是要查黎朔的?事?,哪知被?这女子撞见了。


    扶澜吓得一缩。


    凌安收紧他的?手,扶澜渐渐喘不过气,掰他的?手,如?铁钳,又去捶他胸口,那人却跟铁做的?似的?纹丝不动,扶澜感受到自己的?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厉害,一咬牙,抬起膝盖,猛地朝他那处踹去。


    这法子有用,他皱眉侧身躲了躲,手上力道一松,扶澜趁这功夫咬他的?手,鲜血直流。


    他却忽然滞住了。


    这分明是个毫无灵力的?凡人。


    凌安一把甩开扶澜,嗓音模糊不清,“今夜之事?,你没瞧见。”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莫名有一股高?位者的?威压之感,扶澜分明是捏住了他的?把柄,他却一点?都不慌,方才冷冰冰地要杀她,现下竟然又有放她的?意思。


    凌安打?算离开这里,抬眼见门缝间灯火幽微,侍卫们?竟然又折回?来了。


    “这里有块女子的?帕子!方才我就觉得此处有东西,进去看看!”


    脚步声沙沙。


    扶澜心跳得极快,凌安敛眉。


    两个人哪个被?发现了都逃不了。


    凌安重新?捏过扶澜的?后颈,像提溜猫似的?,一把将人拎起来,朝上掠去,一经翻转,在扶澜的?后背靠在横梁上时,大殿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凌安摁着扶澜,瞧着下面侍卫的?动静。


    扶澜面朝着凌安,背靠着横梁,是躺着的?姿态,而凌安一条腿半跪,一条腿支起,半蹲在扶澜腰边,为了防止她出声,一手捏着她的?脖颈。


    从扶澜的?角度,看见他眼里倒映的?下面的?灯火。


    他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若是再出声,他真的?会?杀了她。


    扶澜抿唇。


    下面的?侍卫搜索了一圈,


    YH


    发现没什么异样,便打?算退出去。


    两人心里都一松。


    忽然有人道:“你们?看,这里有血迹!”


    糟了。


    两人对视一眼。


    凌安盘算着弄死这些?人需要多久,如?何才能将动静减到最小,扶澜心里也慌,但她信不过这人真会?带她出去。


    扶澜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拉着他与自己一同被?发现。


    便做了生平最大胆的?事?情。


    在她出声的?一刻,凌安瞳孔遽缩,而后眉头紧蹙、死死的?盯着她。


    她自己也脸热,几乎羞得要哭出来,单眼眨眨,要他装装样子,眸子里除了羞和怕没别的?。


    侍卫们?乍一听,纷纷抬起眼。


    凌安忍住跳动的?额角。


    但,诚然,这是最快、最不易引起注意的?法子。


    凌安掀了黑袍罩住二人,漆黑一片,只传出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魔族虽然民风开放,但陡然听见,侍卫们?都有些?尴尬,门外的?帕子,墙壁上的?血迹,还有房梁上……串成了连贯的?画面。


    侍卫们?都耳热面红,浮想联翩,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互相催促着出了大殿。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脚步声。


    凌安打?断扶澜,“闭嘴。”


    扶澜霎时止住声音。


    在凌安掀开黑袍,光线能够透进来之前,扶澜一把抱住他的?腿。


    像只松鼠抱着松果似的?。


    凌安忍无可忍:“你还想做什么?”


    “带我下去。”


    凌安觉得自己两边额角都在跳,拽着扶澜的?胳膊,落了地。


    今夜浪费了许多时间,黎朔那里是去不成了,凌安闪身出了大殿,几下消失在夜幕中。


    扶澜也没法去姬焱那里了,只能往回?走,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哭。


    天啊,她都对一个陌生男子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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