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冬梅院厢房前气氛古怪极了。
林大夫人和林鹤吟都一脸茫然地望着那大夫, 似是一副静止的画。
两人都怔愣在原地了。
簌簌的北风哗哗的刮,院内的松木飒飒的响,天寒地冻间, 那大夫站在门口, 林大夫人和林鹤吟像是两条狗围着一块肉一样, 眼巴巴的盯着看。
他?们俩那模样, 落到下面的嬷嬷、小厮的眼中, 叫他?们都跟着赞叹。
“大夫人和大少爷对柳姑娘真是关切。”那些嬷嬷们说。
虞望枝听见?这话, 只讥讽的勾了勾唇。
她若是个外人, 瞧见?这俩人的姿态, 也会以为林府这对母子对柳玉娇关爱十分的——但她现在不这么想?了。
她这段时间见?识了太多事情了,每个人好像都有两张脸,她知道,林家这俩人真正关心的, 是柳玉娇背后的柳府,而不是柳玉娇本人和柳玉娇的情谊。
等着看吧, 她才?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她会有一份清白的!
她被两个嬷嬷摁跪在地上, 姿态是狼狈的, 但她的脑袋高高昂着, 直盯着那大夫, 谁来骂她, 她也不低头。
瞧见?她这个刺眼姿态, 摁着她的嬷嬷恨恨的说:“低头!你做了这么多错事, 死上百十次都还不起!”
“就?是!柳姑娘可是为了我们少爷千里迢迢而来, 这份情谊可问天地,与我们大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竟也配肖想?我们大少爷!”
虞望枝理都不理这两个嬷嬷, 只一直盯着那走出来的大夫。
——
那大夫自然能瞧见?被摁在一旁跪着的虞望枝,但这是大户人家的家事儿,他?们小大夫还是别?管,他?只看着林大夫人,回答林大夫人的话。
听到林大夫人刚才?说“我那儿媳”的时候,大夫自然以为里面躺着的柳玉娇是已经过门的小媳妇。
所以当他?又听见?林大夫人问“什么孩儿”的时候,喜气洋洋的提着手里的小药箱,面带笑容的说道:“您儿媳妇的孩儿啊!”
儿媳怀孕,那在府门里是天大的好事儿,所以大夫喜气洋洋的恭喜道:“您家的儿媳妇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脉象稳妥着呢,兴许是吃错了东西?,才?会突然腹痛昏厥,但孩儿还是康健的呢!我给您开上两贴保胎药!到时候,肯定?能给您生出来个大胖小子来!”
那大夫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是中气十足,叫半个院子里的人都听的见?。
当下,整个院子的人都怔愣住了,连风都静止了。
柳玉娇还没嫁进来呢,怎么就?两个月身孕了?
“大夫,可是弄错了什么?”林大夫人的脸都僵住了,生了皱纹的肌理扯了又扯,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她说:“我那儿媳,怎么会有身孕呢?”
林鹤吟也恼了,他?的反应比林大夫人更大些,他?用手中折扇敲打那大夫的头,作为一个贵公?子,如?此行径已经很失礼了,他?一边敲打,一边喊道:“庸医!你胡说八道!你败坏柳姑娘的名声!她分明昨日才?与我——与我,怎么可能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
林鹤吟想?起来今日晨间醒来的时候,他?在床上瞧见?的血迹,那都是做不了假的!
定?是这大夫胡说八道!
而那大夫被林鹤吟手中的折扇敲了头,又被质疑医术,也觉得分外耻辱,他?震怒的向后退了些,捂着额头大喊道:“林大人何出此言!我是个郎中!是个大夫!我是给人看病的,我们家世代行医,是有口皆碑!一个普通的喜脉又怎么会诊错!”
兴许是因为受了辱,所以那大夫的声音都放到极大,叫院内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那柳玉娇就?是怀了孕,两个月!大不了你换个大夫,换个熟悉女子的药娘来!瞧瞧是不是我说错了!”
这一回,换林鹤吟和林大夫人呆傻了。
他?们母子俩人犹如?兜头被人抽了几个耳光般,面上都火辣辣的烧灼起来,既丢人,又耻辱,林鹤吟被气的一句话说不出,反复在原地踱步,面色涨红着想?,怎么可能呢!柳玉娇是那样温顺端庄的姑娘,她是那样贤惠文雅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来这种事呢!
林大夫人好歹见?识过些世面,京中女人多,难免出些乱事,女子婚前不洁也是有的,她是反应最快的,立刻叫人将所有嬷嬷丫鬟小厮都赶出去,连虞望枝也一起拖下去——拖着虞望枝的嬷嬷想?问一句“那虞望枝还要?不要?浸猪笼了”,但见?林大夫人脸色难看,没敢问,只匆匆将人拖下去了。
院内所有人都散了之后,林大夫人给了银子,封了这大夫的口,又去外面请了个药娘来,似是想?重新给昏迷的柳玉娇再诊治一番。
柳玉娇人都昏迷过去了,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而唯一知道柳玉娇怀了身子的小丫鬟之前连冬梅院的前厅都没进去,她人微言轻,根本插不上话,所以,一切都在向着虞望枝最想?看到的一幕奔腾驶去!
但是,这个时候,虞望枝已经被重新丢回到了静秋院去,冬梅院剩下的事情,她全都掺和不上了!
林府人将家丑掩盖的死死的,冬梅院被守成了铁桶一般,虞望枝被丢到静秋院,被两个嬷嬷如?原先一样锁起来,不准出去。
静秋院的屋子破败死寂,掉漆的木门“啪”的一声关上,厢房便成了一个封闭的天地,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她什么热闹都瞧不见?了!
这怎么行?
柳玉娇害得她差点被浸猪笼,如?果不是那土匪帮了她,她今日就?真的要?变成一具被泡烂肿胀的浮尸了!现下柳玉娇的死期近在眼前,她怎么可能不去看!
她一定?要?去看的。
虞望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从里面用门栓拴上,免得外面的人开门后直接推门进来,发现她不在,转而便去开了西?窗,探出身子往外看。
她的院子粗糙,没人修缮墙院,地上掉了落叶乱石也没人扫,屋里只管地龙不断,冻不死人就?是,旁的根本没人管,连屋内的茶水都没人日夜烧,也没有丫鬟在外面候着,跟对待半个犯人没区别?,唯一的好处便是也没人管,她偷偷推窗而出,没人瞧见?。
推了窗往外看,正是正午的时候,氤氲冰冷的雾霭已经散了,只有远远的金乌挥洒着一点吝啬的暖阳。
远处的云高高的飘在白灰色的天上,深绿浅绿的林伫立在远处的天际下,她站在西?窗往外看,看见?那浓密的密林,便伸手招了招。
她瞧不见?那土匪在哪儿,但是她知道,这土匪一定?就?在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看着她。
这让她想?起来以前,他?们小村子里的猎户,那猎户养了一条好猎犬,每到了寒冬腊月,便会进山。
猎犬筋骨粗壮,牙齿锋利,而且被训练的十分勇猛,猎户大叔与她说过,猎犬,骨头里就?带着凶狠与执拗,一旦咬上了什么猎物?,不死不休。
那土匪就?像是咬住猎物?的猎犬一样,扒着她,不死不休。
只是以前那土匪更不讲理些,抢了她就?走,逼着她低头,而现在,那土匪学会了“交易”。
他?一直都想?要?她,不过是在确定?她不肯低头之后,换了一个旁的方式来要?而已。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她这般执着,他?们以前甚至都没有见?过。
虞望枝的思绪飘了一瞬,便瞧见?一道身影从林间落下来,那么高壮的人,落下时却连一片落叶也不惊动,远远地几个起落,便落到了西?窗前。
他?今日换了一身晦雪色的圆领武夫袍,腰束皮革腰带,银质护腕在薄薄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他?并?不白,肤色是常年风吹雨打的熟麦色,面上还有刀疤,五官轮廓太硬,看着就?很不好招惹,一脸心狠手辣、屠人全家的模样,眉目太利,鹰视狼顾,看人的时候习惯直视人眼,直到对方低下头为止。
但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出现,就?让虞望枝分外安心。
这狗东西?,平日里虽然又贪又坏,但答应了她的事从不反悔,关键时刻也是极有用的,只要?给够他?肉吃,他?指哪儿打哪儿,打哪儿赢哪儿。
虞望枝迫不及待的蹦跶着与他?低声说:“快,快带我去,我要?去看看。”
她的眼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石头,泠泠如?墨的亮着,伸长了手臂要?他?抱。
廖映山喜爱她这幅依赖他?的模样,像是个想?被人摸肚皮的猫,见?了他?便凑过来谄媚的喵喵叫。
他?那张凶戾冷锐的面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转瞬间又压了回去,变回了原先那般淡漠冷硬的模样。
他?并?没有立刻满足小猫猫的乞求,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
小猫儿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她潋润水艳的桃花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是早已看透了他?那张皮下贪婪肮脏的魂魄一般。
想?起来之前在春分院中,他?们俩躲在大柜里,这土匪听着床上的动静捏她交出去的领地的事,虞望枝的脸面都跟着燥起来了。
她简直像是在跟山鬼做交易!每一次都奉献出来一点心肝脾胃肾,换来山鬼为她做那些普通人力?所不能及的事。
“给你。”虞望枝伸出了她的左胳膊:“行了吧,快带我去。”
“不够。”廖映山把“趁火打劫”这四个字写在脸上,浓眉一挑,那双锋锐的丹凤眼里闪着几分翻涌的暗色,他?在虞望枝的上半身上整个划了一圈,道:“青天白日,太多耳目,你要?想?去,上面这一半,都要?给我才?行。”
虞望枝的脸蛋都被气的鼓起来,白嫩嫩的,看上去十分好掐,像是糯米团子。
她就?知道!
靠着土匪混,三天喂九顿!一口他?都不能少吃!
喂什么?喂她呀!她就?是粮,这狗东西?抱着她就?啃!
街边的小商贩还能讨价还价呢,他?不,越要?越多,吃死算了!
彼时正是正午时分,漠北的冬日正午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阳光穿过折射的枝丫与屋檐,落到虞望枝的脸上,将她面上的恼怒与生气灵动活现的映出来,连面上那细小的绒毛都可爱极了。
“给就?给!”小猫猫大概知道今天这场面要?是不看,会后悔终身,所以高高的挥舞起爪子,大气磅礴的落下:“走!”
——
午时中,冬梅院寂静无?声,小厮丫鬟一个不在,只有从不停歇的北风,孜孜不倦的吹打厢房的门窗,吹打着院内的松木,发出风声呜咽和松枝飒飒的声音。
柳玉娇便在这样的声音里,缓缓醒了过来。
她初初醒来时,头脑尚有些混沌,让她以为自己还在京城柳府里。
柳府百年清正,家底颇丰,她又是唯一的嫡女,每到了冬日,家中都会给她贡上足够的炭火。
柔软的绸缎被子,屋内烘烧着上好的银灰炭,门外廊檐下会有小厮丫鬟一直烧着热茶,等到了时辰,便会有丫鬟进来,熏暖了手和身子后,将她从榻间唤醒,伺候她起身,梳妆,换衣,再去柳府前厅,陪柳府老?太太讲话,顺带再跟下面的姐姐妹妹们斗一斗心眼,收拾完了这一群人,再出门和其他?府里的姑娘们见?一见?高低。
京城的日子繁忙又无?趣,谁家的公?子和谁家的姑娘掺和到了一起,谁家的嫡子又打了自己家的庶子,一根线跟另一根线纠缠在一起,一起汇成了京城这张大网,柳玉娇每日生活在这里,偶尔会觉得厌烦。
但是没办法?,她是柳府的嫡女,她必须要?摆出来一个嫡女的样子来,才?能叫她的父母满意,不堕柳府的名声,她享了柳府的福,就?该办自己这个身份该办的事情。
她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纳妾管家,她披着一层循规蹈矩端庄淑女的外皮,日复一日的活着,这就?是她的路,这就?是她的命,只有如?此,只有如?此——
屋内似乎又多了脚步声,在房间内急急重重的踱来踱去。
睡梦中的柳玉娇眉头拧的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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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是那个不懂规矩的小丫鬟,在她未曾醒来时竟敢在屋内乱走。
她缓缓睁开眼,但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雕梁高栋、画屏大柜的柳府厢房,而是一个逼仄的、勉强只能算的上干净的小厢房,她睡得也不是什么上等绸缎,只是一床普通的锦绣棉被,站在她面前的,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丫鬟,而是即将成为她婆母的林大夫人。
整个厢房空无?一人,只有林大夫人站在距离她床头五步外的地板上,正面色冷沉的盯着她瞧,见?她醒了,林大夫人的唇角抽了抽,带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
在见?到林大夫人那张刻薄寡恩、掩盖不住算计与细纹、涂着各种细粉、黛眉与口脂、用廉价老?派的首饰强撑着昔日荣华的面容时,柳玉娇骤然清醒了过来。
之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昨夜执行的十分顺利的计划,今晨端出去的避子汤,进了冬梅院前厅后演出来的那一场戏,无?一不完美。
唯一不顺利的,就?是她突然骤痛的小腹,痛了几个瞬息后,她眼前一黑,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柳玉娇在被子里的手指下意识的护到她平坦的小腹前,面上却浮现出了几分慌乱,她柔声回道:“回林大夫人的话,小女身子骨一向薄弱,也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竟晕了过去,叫林大夫人担忧了。”
她越说越不安——这一次昏厥来的突然,她这身子是生了什么病了?
她可不能生病,她必须得平安康健才?行!
这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了一瞬,她便抬眸去看向林大夫人——她昏迷的事情回去再查,现下的关键是先糊弄过林大夫人。
回话间,柳玉娇快速起身,向林大夫人行了个礼。
林大夫人听见?她回话之后,面色依旧不怎么好,只那样冷沉的压着,柳玉娇心想?,可能还是因为虞望枝的事情在生气吧。
也不知虞望枝有没有死,她后来昏厥了,自然不知道林鹤吟有没有死保下虞望枝。
若是因为她昏厥过去,打断了将虞望枝浸猪笼的事情的话——那她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林大夫人,不知望枝表妹现下如?何了?”柳玉娇面上浮起了几分难过,她说:“纵然望枝表妹有千错万错,她初心也只是喜爱林公?子,还请大夫人绕她不死。”
柳玉娇这招以退为进之前便使过,对林大夫人十分有效,她越是表明不想?追究责任,林大夫人越要?弄死虞望枝。
之前在堂前,就?很好用。
但偏偏,她现在说完之后,林大夫人竟没什么变化,面上都瞧不出什么恼怒来,只迎着她的目光,从一旁的桌上端来一碗汤药来,扯了扯嘴角,硬挤出了一丝笑容,与柳玉娇说道:“柳姑娘今日清晨不是想?给自己熬一碗避子汤吗?方才?我差人熬了一碗,柳姑娘趁热,喝了吧。”
穿着一身稠衣的妇人面容僵硬,向前一送手,端过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碗是白底烧瓷青花釉,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泠泠的光,袅袅热气一散,更衬得那汤药不详,透着一种浓郁的,让人厌恶的味道。
柳玉娇面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避子汤这东西?是她今晨用来做戏、引人入局的一方引子,但是她并?不会真的去喝的。
按理来说,林大夫人也不该让她喝,避子汤伤身,喝多了,就?真的生不了了,而且她迟早要?嫁进林府,早一点怀身子和晚一点怀身子有什么区别?呢?
柳玉娇心弦紧绷。
她瞧着面前这个完全不提虞望枝、不提林鹤吟,不关怀她身子,只端给她一碗避子汤的林大夫人,心里升腾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这和她设想?的不大一样。
在她昏迷的时候,似乎已经生出了些许不好的事情——她这人生了一颗玲珑心,一点小事她脑袋能转八百圈,更何况林大夫人态度变化这么大,她自然会察觉到不对。
她微微向后退了些,推脱道:“承林大夫人厚爱,只是玉娇身子弱,有颇多忌讳,每每用药,都得专门调过药单后才?能饮用,这碗汤药的心意,玉娇收了,但这汤药,玉娇怕是——”
柳玉娇的话还没有说完,在这厢房之中,端着药碗的林大夫人突然发了疯一样将手中的药碗狠狠地砸向了柳玉娇的脸!
滚热的汤药在柳玉娇的面上炸开,柳玉娇惊呼一声,向后一跌,差点坐在地上,幸而堪堪抓住了床帐,稳住了她的步伐。
她顶着满脸、满身的药汁,被烫的惊慌的望向林大夫人,结果迎头便接了一连串的骂!
“混账!你这个下烂蹄子养出来的下贱.货色!”
林大夫人强行压抑着的愤怒在这一刻爆发了,谁都拦不住她,她像是只被戏耍的团团转的猴子,在原地暴怒、跳脚、撕心裂肺的对着柳玉娇破口大骂道:“你根本就?不敢喝,你不敢喝!因你早就?有了身孕!你是个什么柳家嫡女?你是个什么大家闺秀!”
林大夫人一边骂,一边在这房间里团团转,将椅子推倒,将茶盏摔碎,癫狂的在怒吼。
“你那肚子,早都有两个月身孕了,不知和谁滚到了一起,得来了个野种,竟要?扔到我儿的头上!你这亏了心的骚.浪.货,可知道良心二字怎么写!”
“若非是大夫给你把脉把出来不对劲,现下我们竟还被你蒙在鼓里呢!柳家竟派你这样的人出来与我家成亲,当真是心肝脾胃肾都坏烂了!呕出一口臭蛆来,惹得人想?吐!”
林大夫人的声音撕心裂肺的炸响在整个厢房间,也骂的柳玉娇一阵清明。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林大夫人态度变化这般大了,原是她昏迷时候给她请了大夫,查了她的身子。
她这身子,又如?何经得住查呢?两月身孕,只要?稍微懂一点医术的,都能把出脉来。
她竟然栽在这一处上!这一个多月来的苦心经营,全都化成了这烫苦的汤药,糊了她满脸!
原来如?此。
她用尚还是干净的水袖擦过面颊,那双一贯含着委屈、羞怯的杏眼此时已经凉下来了,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的瞧着林大夫人。
她性?子极坚韧,似是那风中的蒲草,虽然生了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可是却牢牢缠住石块,绝不松手,谁都没办法?弄死她。
这一路走来,她经历的事情,做出的选择,无?一不是最冷静的。
不管到什么时候,她都会——
被汤药弄脏的水袖覆盖在小腹上,感?受着小腹内蕴含的蓬勃的生命力?,柳玉娇的眉眼中闪过了几分冷意,她瞧着面前破口大骂的林大夫人,心底里闪过几分讥诮。
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在这摆着林大夫人的谱,瞧瞧这一套头面,估计妆奁里连个正凤连珠金发冠都凑不出来了吧!
林大夫人咒骂柳玉娇的事情,清楚的瞧见?柳玉娇的神态从最初的娇怯到后来的冷漠,连那双杏眼中都多了几分不屑。
分明还是一个人,一张脸,但是柳玉娇却与之前那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她那双眼凉凉的睨过来,那张素净的弯月面脸上竟然多出来几分厌烦来。
仿佛林大夫人戳穿了她的阴谋,打乱了她的计划,所以她连演都不爱演了似的!
林大夫人瞧了两眼,顿时怒不可遏!
“你这是什么眼神?”她厉声呵斥。
若是寻常女子,被拆穿了这等下作的阴谋,当跪在地上磕头赔罪,恨不得上吊寻死、哀嚎痛哭才?对!
可柳玉娇却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连一点愧疚模样都瞧不出来!
这叫林大夫人更生气了,她喊道:“你做下这等事,便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吗?”
她方才?还想?,等这柳玉娇跪地认错后,她罚柳玉娇一通,将柳玉娇关进祠堂,把孩子打了,日后还能给柳玉娇一个位置,毕竟柳玉娇也是柳家人,她不能将柳府人得罪死了。
可偏生,柳玉娇这等姿态,叫她早都准备好的话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因而林大夫人更愤懑了,她浑身发颤的站着,生撕了柳玉娇的心都有!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呢!
而站在床旁的柳玉娇已经彻底撕下了伪装,她扫了一眼林大夫人,语气平淡、轻描淡写的说道:“既然林大夫人已经知晓了,那玉娇无?话可说,我们解除婚约便是,玉娇连夜离开,绝不赖在林府,脏你林府的名声。”
柳玉娇的声音轻柔圆润,缓缓地落下来,似是细雨坠盘,清脆好听,但落到林大夫人的耳朵里,却相当于两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
林大夫人恼火,愤怒,一大堆骂人的话到了喉咙口里,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发不出一声鸣叫。
林府怎么能跟柳府解除婚约呢?这门亲事是林府好不容易求来的!是林府回到京城的唯一希望!
别?管面上如?何愤怒,但林大夫人心底里是从未想?过要?解除婚约的——她想?要?咽下这口气,但又忍不住那股窝囊的火意,所以才?在这里暴跳如?雷的怒骂,想?要?看见?柳玉娇跪地痛哭的模样,来缓一缓她的怒火,她再顺理成章的留下这个女人,继续婚约。
毕竟这柳玉娇也是个大家闺秀,捏着鼻子用一用也可。
但偏偏,柳玉娇摆出来一副不肯低头的样子。
林大夫人的脸被涨的青紫,“退婚”二字在嗓子眼儿里来回滚着,就?是吐不出来。
真退了婚,她儿子的前途就?没了!
那繁华的京城似是梦中梦,锦绣绸缎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她都快忘了那些昔日旧友们的模样了,只要?能回到京城里,只要?能回到——
瞧见?林大夫人涨青了脸的模样,柳玉娇嘲讽的勾了勾唇角。
她当初选这户人家,自是有缘由的,她来之前便计划好了,若是一切顺利,那便不谈,若是不顺利,如?现在这种情况,她也一定?要?让对方忍下这口气。
旁的人家只要?有一点出路,都不会点头的,所以,她一定?要?找一个一点出路都没有的人家。
她既然敢来,就?一定?做好了准备。
柳玉娇慢条斯理的用袖子擦净了下颌上最后一点汤药脏污,随后淡淡的开了口:“林大夫人,今日之事,是玉娇之过,我们柳府之人,并?不知晓我的事情,他?们与林府结亲的心如?烈日昭昭,毫无?私阴,若是就?这般毁了婚约,玉娇日后也不好交代,不若,我们便先这般成了婚,待到日后,林府回了京城,我们双方寻个缘由和离便是,也算是互有交代了。”
林大夫人被气的人都要?晕过去了,额头青筋都突突的跳,眼前微有些犯晕,她何曾受过这种气啊!打也打不得,到了嘴边的话刚想?骂出来,便听见?那柳玉娇又开口了。
“林大夫人若是不满,玉娇走便是,只是可怜你那儿子了——今日既然话都说开了,玉娇也便直言了,若是我与林鹤吟婚事不成,我自漠北归家之后,便会叫我父母打压林鹤吟,你们林府本就?是边缘小官了,你总不想?日后,你儿子留在漠北一辈子出不得头吧?”
柳玉娇含笑站立,面容莹莹道。
她生了一副柔弱面貌,似是皑皑冰雪上奔过的小鹿,但做起事来却心狠手辣不易余地,扒下来她那一层端方贤惠的人皮,其下真正的魂魄,是一只黑寡妇蜘蛛,盘丝结网,把所有人都列在她的蛛网上,没有一个人逃得出。
林大夫人本是极恼的,但在柳玉娇和她笑出来的时候,她的后颈冒出了一阵凉气,使她倒退两步,又惊又怒,眉头紧蹙,却骂不出一句话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的林鹤吟自门外而入。
入进来的公?子还穿着一身素色长袍,俊美的眉目间凝着淡淡的冷气,云袖翻飞间,裹着一身寒气而来。
林大夫人本就?气恼的不知如?何应对,瞧见?林鹤吟进来了,她便顺势“嗯”了一声,随后恶狠狠地瞪了柳玉娇一眼,从厢房内离开了。
厢房内很快便只剩下了林鹤吟与柳玉娇两个人。
午后的厢房间被薄薄的空气映出了几丝暖光,干净的地面上烙印着木窗的四格光影,厢房内静谧的像是秋日的溪流。
林鹤吟神情复杂的看着对面的柳玉娇。
最初,他?对这个女人只有几丝冷厌和利用,后来,他?是喜爱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他?的喜爱仅仅是半天时间,竟然就?——
竟然就?生出了这种事。
林鹤吟的骨头里就?是冷血理智的本色,在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他?迅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像是林大夫人一样撕心裂肺的喊来喊去,也没有再说那些无?意义的话,而是对着柳玉娇说道:“我们的婚事继续。”
柳玉娇淡淡一笑。
而下一瞬,林鹤吟又说到:“但迎娶你进门的那一日,我还要?娶虞望枝进门,以平妻之位。”
林鹤吟话音落下的时候,只听见?头顶的瓦片上传来“啪嗒”一声响,林鹤吟与柳玉娇同时抬头望上去,却什么都没瞧见?。
也许是一只狸猫经过了吧。
而此时,狸猫虞望枝正在被廖映山抱在怀里,飞速从墙沿上逃走。
——
漠北的风打在脸上,正午的院落中还有丫鬟与小厮经过,松枝被人踩过,发出细微顶的摇晃声,高大的男人抱着娇小的姑娘掠过房檐屋顶,最终落到了静秋院中。
门口守着的两个嬷嬷已经不见?了,大概到了中午,便去用膳,屋子倒是依旧从外面锁着,免得虞望枝从里面逃跑掉。
至于虞望枝饿一顿的事儿,她们可不在意,她们并?不知道冬梅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以为虞望枝随时都可能被拉去浸猪笼呢,又因为本身都是伺候林大夫人的,奴随主意,对虞望枝自然一直都带有不满,她们对虞望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也正是有这种原因在,廖映山才?能轻松带着虞望枝在白日间从西?窗随意进出。
两扇小破窗被男人宽硬的骨骼撞开,随后又被手臂轻轻一碰,严丝合缝的关上,落了屋内后,廖映山也不肯将她放下,而是一路抱到了床榻间,先将她鞋袜除了,然后又将她身上棉袍摘了,最后才?将人团起来,塞进被子里。
这一过程中,虞望枝就?任由他?来做——她最开始也不习惯,但总是拗不过他?的力?气,便也随着他?了。
而廖映山则是纯粹的喜欢摆弄她。
他?喜爱这种掌控她的感?觉,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他?的,他?可以按着心意随意将她揉捏成各种形状,他?将她放进被子里后,才?重新扯了条板凳坐在她床榻间,问她道:“可开心了?”
虞望枝窝在被褥间,瓷白脸蛋依靠在枕头上,艳若芙蕖的眉眼里盛着几分委屈,不太甘心的用手指头扣着棉被,絮絮叨叨的发泄不满:“他?们还没退婚呢。”
她忍着寒风,跟廖映山在屋檐上趴了半天,就?是想?看林鹤吟和柳玉娇反目成仇的模样。
之前看到林大夫人怒骂柳玉娇、柳玉娇把林大夫人气的说不出来话的模样,她心里痛快极了!
她本以为林鹤吟会更生气的。
当初她被土匪绑过一次,还没有失贞,就?险些被一群嬷嬷强行验身,而柳玉娇孩子都有了,林鹤吟不得被气死?
所以她一直以为她能看到一场酣畅淋漓的好戏的。
结果戏演到一半哑火了,这两人居然开始商量婚事了!
商量婚事就?算了,甚至还要?以平妻之礼,同时一日娶她进来。
她当时听到这儿的时候心头一梗,手臂一动,压到了一片瓦,发出了点动静,那土匪便带着她跑了,后面什么事情她就?一点都没听见?了。
她一时间懊恼极了。
“他?们不会退婚的。”廖映山坐在床榻前,一只手随意探进去,在虞望枝的惊呼声中,神色淡然、声线平静的说道:“所有的结合都有图谋,他?们的图谋是回到京城、顺利生下孩子,只要?这两点结果能顺利达成,他?们的结合就?不会中止。”
虞望枝缩在被窝里,昂起脸,凶巴巴的瞪着他?。
她的发鬓早都散了,凌乱的落到她的身上,簇着她那张艳丽的脸。
她总是灵动而又活泼的,开心和烦恼都挂在脸上,就?像是此时,她在被窝里翻腾两下,都没避开廖映山的手后,干脆不躲了,只趴在棉被上,微恼的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她想?看他?们俩把对方的脸蛋挠出花来,而不是看着他?们俩亲亲密密成婚,而她还得过去当个平妻!
当什么平妻!恶心巴拉的东西?!
廖映山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恼怒,便抬起眸来看她。
他?那双眼眸总是沉甸甸的,似是深海,里面藏着很多她瞧不懂的东西?,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那般冷寒的瞧着她,一副完全不为任何事所动摇的模样,她跑了,他?不责问,不发怒,她求救,他?不讥讽,不嘲笑,只一如?既往地,冷肃锋锐,像是一把刀,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只有只有触碰到他?的领地的时候,他?才?会变得稍微好说话一点点。
虞望枝迎着他?的眼看过去,刹那间便领悟了他?的意思。
想?要?,就?要?给。
你想?让我做什么,你就?要?给我足够的报酬。
接触到他?的目光,虞望枝只觉得自己面颊都跟着一阵发烫。
她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可换了?细细算来,她的腰部以上,两条小腿都换掉了,只剩下
“你先告诉我怎么办。”她目光游离的在四周转了一圈,不敢与他?对视,像是小猫儿一样在床上蹭来蹭去,哼哼唧唧,想?要?拖延时间,讨价还价。
过了几个瞬息后,她才?用细美粉嫩的手指扣着被褥,垂着脑袋,小声嘟囔着:“我考虑考虑,拿什么跟你换。”
活像是个小守财奴被人逼着吐钱一样,吐出来一点,她就?心疼半天。
如?果不是抹不开面子,她可能都要?在被褥间撒娇打滚了——当然,撒娇打滚估计也没什么用。
送上来的肉廖映山照单全收,但你想?靠这么点东西?阻止他?征战下所有领地的脚步,不可能。
他?吃下的东西?,一口都不会吐出来,都要?嚼碎了,咽到肚子里,跟他?血肉交融,一辈子都不分开。
廖映山垂眸,粗糙火热的手指随意在被褥间划过,似是在思考。
他?手掌粗糙,力?道不轻,将棉被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偶尔还会随着心意捏上一捏,将棉被捏出各种奇怪的形状。
虞望枝咬着牙忍了又忍,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她忍无?可忍,撑着身子昂起头来,刚要?发火,便听见?廖映山语气平淡的道了两句话。
“想?要?毁掉他?们两个的婚约,只要?毁掉他?们两个所要?的条件便可,林鹤吟要?回京,要?柳府人铺路,这件事情太过遥远,不是你我现在能插上手的,而我们能插手的,只有柳玉娇肚子里的孩子。”
“堕了她的孩子,将这件事冤到柳府的头上。”廖映山垂下眼眸来,那双冷淡的丹凤眼里看不到一点情绪,似是在说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一般:“她会跟柳府不死不休。”
以廖映山的性?子,这种惩罚已经足够“柔”了。
按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别?人害他?一次,他?十倍还之,虞望枝一条命,他?得要?柳玉娇十条命才?算平账,但虞望枝显然不想?看到他?提着一把刀将柳玉娇拍成肉泥,她更想?看柳玉娇自食恶果,所以他?才?提出这个建议。
——
但对于虞望枝来说,这句话相当于晴天霹雳。
虞望枝本来是含着几分恼意的,她像是随时准备挠人的小猫儿一样梗着脖子,伸着爪子,随时准备给这个只知道欺负她的臭土匪一下,但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虞望枝浑身的血刹那间就?凉了。
她此刻似乎不再身处在柔软的被窝里,而是处在满是冰雪的深山中,她的骨肉都被冻的冰冷,她高举起来,想?要?打在他?身上的手臂也因此而僵硬住,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怎么落下。
她感?受到了恐惧。
这几日来,这土匪对她无?微不至,她脚踝伤了,他?虽然一次都没提过,但是每日都会给她揉搓,直到她痊愈位置。
她只要?招招手,给他?一点肉吃,他?就?会像是一只忠心耿耿的猎犬一样跑过来,她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毫不迟疑的满足。
这让虞望枝放松了警惕。
这个土匪虽然贪图她的美色,虽然不爱说话,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虽然有的时候会很讨厌的擅自碰她,虽然
但是他?很喜欢她,对她很特殊,这让她对这个土匪有一种奇异的掌控感?,她敢仗着他?的喜欢而肆意非为,她甚至隐隐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她应该是做主导的那个。
谁让这个土匪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呢?为了得到她,不惜每天蹲在树上吹冷风,她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从树上跳下来给她当狗。
以后他?们报完仇,她也不是不能跟他?一起离开林府,如?果他?肯听她的话,不再做土匪,肯护送她回到京中,她也许还可以也许还可以对他?稍微好一点呢。
他?对她的纵容让她以为他?是个没那么坏的人。
直到此时,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他?的办法?。
弄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两个月大的小孩子,达成他?们的目的。
这样的话,冷血的像是山鬼吐雾时的呢喃。
她害怕。
大概是女人的本能,当她听到“身孕”这两个字的时候,一种恐惧油然而生,她害怕这种将别?人的孩子轻描淡写弄死的人,连她的小腹都跟着隐隐作痛。
她想?,廖映山现在喜欢她,能对她如?此纵容,如?果以后不喜欢了呢?如?果以后廖映山喜欢上别?人了呢,他?会不会也像是对待柳玉娇一样对待她?
如?果他?们在一起,廖映山后来喜欢上了一个别?的女人,会鹅裙以污二而期无耳把以整理不会为了这女人的一句话,把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弄死?
虞望枝越想?越害怕。
廖映山在她面前突然又不是听话的狗狗了,而是一只獠牙尖锐的山鬼,他?坐在他?的战利品面前,察觉到他?的战利品似乎在战栗,便抬起眼眸来,沉沉的望着她,问道:“怎么?”
虞望枝浑身一颤。
她昳艳的面容在这一刻惨白了几分,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跟什么东西?做交易一样,僵住的手掌渐渐缩回来,发着颤一样握住了周身的棉被,她想?把自己裹的更紧,但再紧,那土匪的手依旧横在她的被褥间。
似是火烧一样的温度灼着她,这一次,她不觉得羞耻了。
她恐慌。
廖映山见?她不言语,便垂眸看她的脸。
他?的小猫儿生了一副极美的模样,有颜色可爱的皮毛和软绵绵热乎乎的身子,有水润的眼眸和艳色的唇瓣,可是她却不像是刚才?一样鲜活肆意的活着了,她像是被骤然抽出了魂魄一般,她缩在被窝里,像是一只被敌人发现的幼猫,看他?的目光不再像是方才?那般娇横嗔怪,反而多了几分惧。
那双墨色的桃花眼里似乎汇了一点点清浅的泪光,那小猫儿一样的姑娘下半张脸都埋在棉被间,怯怯的看着他?,甚至不敢挪开视线,脸蛋挤压着,压出一小块软肉,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她被吓坏了。
廖映山想?,他?高估了她对敌人的心狠程度,也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
柳玉娇把刀都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却不想?害死柳玉娇的孩子,大概在虞望枝的想?法?里,她能够将柳玉娇和林鹤吟的所有计划都破坏掉就?够了。
她从头至尾,就?没想?过要?杀.人偿命,只是想?狠狠挠他?们一爪子就?算了。
真是一只善良又愚蠢的小东西?,她并?不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也许是因为大部分人生性?就?没胆子杀人,也许是因为虞望枝没有真切的体会到过被丢进河里的绝望,她没有在生死边缘游走过,廖映山用他?的肩膀将她与所有危险都挡出了一层来,所以她半点不害怕。
不曾害怕过,自然也就?不会生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狠心与恨意来。
所以,她挠不死人的。
那双锋锐的丹凤眼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额头间都被吓出了热汗、白着脸一句话都不敢说的模样太可怜了,便开口否决掉了他?自己的提议。
“你若不喜欢,我在林府内放把火,烧掉整个柳府的东西?,从林鹤吟和柳玉娇成婚时购置的库房开始烧,给你出出气,可好?”
他?的手从被褥间收回来,轻柔地抚摸着她如?同绸缎一般的墨色发丝,像是安抚她一般,低声说道:“烧光之后,我带你走。”
廖映山也不需要?她长出獠牙来,她想?做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她肯跟他?。
“回了寨里,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你。”他?说。
——
可是听到他?的话后,虞望枝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似是山鬼在她耳畔呢喃,在她耳畔重复她即将遭受到的命运。
这土匪会将她困在山寨里,日复一日的欺负她,她是他?手掌心的花,一辈子只能随着他?的心意去开,短暂的纵容也只能建立在他?的喜爱上,一旦失去了他?的喜爱,她的下场会比柳玉娇好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样的日子,跟给林鹤吟做妾也没什么区别?,所以她不要?被他?带走!
但是她也不敢不答应。
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渐渐垂下来,轻轻细细的“嗯”了一声,她语调轻柔的说:“你你明天晚上,把柳府烧掉,然后就?带我走吧。”
她嘴上是这样糊弄这个土匪的,可是心中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她不能跟这个土匪走。
她得想?个办法?——
虞望枝那并?不算太聪明的小脑袋瓜动来动去,什么都没想?出来,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一双眼在四周看来看去,怎么都想?不出法?子来。
她这脑子,真该死啊!
这狗土匪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呢?轮到她偏生一个都没了!
——
小猫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略有些焦躁恐慌,像是要?抓挠点什么东西?似得。
只是一句“堕身孕”,竟将她吓成这样,若是叫她瞧见?了倒吊人、活刮肉、极刑鞭,她估摸着要?被吓死。
廖映山伸手,粗糙的手指摩擦着她的下颌,与她道:“这场火,换你剩下的东西?。”
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忘记这件事儿呢!
虞望枝的所有东西?,必须都要?被他?标记下来,必须都要?变成他?的所有物?。
每一处!
贪婪的山鬼!
虞望枝咬着下唇,低低的应了一声。
小猫儿大概是被吓到了缘故,此时乖极了,不再昂着脑袋和他?吵架,不再挥舞爪子打他?,也不再扭来扭去躲避他?的手,只伏在原地,顺从的任由他?撸毛儿,甚至还微微昂起头来,配合他?的手,用柔软的脸蛋蹭他?坚硬粗糙的手指。
廖映山看不得她这个模样。
彼时厢房内一片寂静,浅薄的阳光落在空旷的室内,又被屋内的摆设分割成明暗两面,屋空人静,浅浅的阳光浇在廖映山和虞望枝之间,呈出一个明亮的光来,虞望枝面上的细汗将发鬓浸的湿漉漉的,墨色的发丝黏在瓷白的面上,凝出几分色滟光泽。
不知在想?什么,她粉嫩的唇瓣先是大口的吸了一口气,随后又小小的咽了口口水,喘息与吞咽的声音那般大,在廖映山的耳廓中湿漉漉的撞着。
廖映山的脑海中下意识地闪过一句诗。
倚姣作媚三更时,摇晃风月动玉山。
他?的呼吸重了几分,眼眸落到她的眉眼上,竟然挪不开。
这世上最杀人的,是她的喘息。
他?原本挺拔的腰渐渐压下去,似是被什么妖精引了精魂一样,不受控一般去靠近她。
虞望枝昂着脸,不敢动,只微微睁大眼,望着他?一点点靠近。
她的下颌被他?掐在手中,他?的力?道不大,但她不敢挣扎,她似是被揪住后颈的小猫,只能任由恶狼俯身来品尝她。
他?们越靠越近,挺拔的肩背、纤细的手骨、粗糙的下颌、晶莹的唇瓣——
就?在恶狼即将咬住花瓣、一切都即将走向一个无?法?控制的方向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门锁响动声。
有人在外面开被挂在门上的门锁。
屋内的两个人都是一颤!
虞望枝还好,她本身就?没什么功夫,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到她,但廖映山却是少见?的被惊了一瞬。
他?方才?竟然被摄了神魂,这双明辨百步的耳,未曾听见?半点外界的动静。
这温柔乡英雄冢,差点真将他?陷进去了。
而始作俑者惶惶恐恐,抱着被子挡在面前,两只小耳朵都竖起来了,一双眼惊慌的瞧着门口,又瞧瞧廖映山,又瞧瞧门口,又瞧瞧廖映山。
大概是真急了,她都忘了怕了,一边挥手把廖映山往窗口的方向扒拉,一边问门外:“谁、谁啊?”
外面的人停顿了一瞬,继而声线温和的说道:“是我,林鹤吟。”
林鹤吟!
虞望枝的手扒拉的更快了,这回不止扒拉廖映山了,还扒拉被子,扒拉她自己,扒拉能看见?的所有东西?。
这要?是被林鹤吟瞧见?了,那就?完了啊!
捉.奸.在床爬.灰倒笼等各种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骤然闪过,她甚至还想?起来了一个莫名其妙印刻在心底里的画面——她幼时候,是瞧见?过村子里的人去捉奸,那场面,可难看了。
她不能被捉到!
她像是个第一次出来抓老?鼠的猫儿,一晃起来,什么都扒拉一遍,但就?是追不上老?鼠,给自己急得团团转,还有点好笑。
廖映山知道她在急什么,他?站起身来,手掌微微用力?,揉捏了一下她的头发,低声道:“冷静,他?什么都不知道。”
听见?他?的声音,虞望枝心里还真就?静了一瞬。
没错,林鹤吟什么都不知道。
见?她不慌了,廖映山起身,将板凳悄无?声息的放回到桌旁,将他?所有痕迹都抹除,在林鹤吟推门而入的前一瞬,他?从西?窗内翻身而出,顺带将窗户悄无?声息的掩上了。
但虞望枝知道,这个王八蛋一定?没走。
他?是一只死盯着她的恶狼,她不走,他?就?一定?不会走。
而下一瞬,门外的林鹤吟已经推门而入了。
又如?同之前一样,一头恶狼离开了,一头狡狐进来了。
只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狡狐比恶狼好对付多了,虞望枝并?不怕林鹤吟。
她抬起一双桃花眼,甚至都懒得从榻上下来装样子行个礼,只理直气壮的问:“你来找我干什么?把我丢进猪笼里面淹死吗!”
她此时甚至都有点瞧不起林鹤吟,所以说话也很不客气。
林鹤吟先是背信弃约,后是为了贪图那点利益,连做人最基本的底线都放下了,娶一个完全不喜爱的人做妻子,实在是太过软骨头了,没有半点风骨可言。
这和她原先对林鹤吟的印象完全不同——她曾经以为他?是个浮白载笔的君子,一个为国为民的县令,但在渐渐地接触下,透过那一层俊美非凡的皮囊,她瞧见?了他?内里的污浊模样,只觉得讨厌。
她以前居然幻想?和这样一个人真心相爱,相扶到老?。
虞望枝一念至此,面上便闪过几分掩盖不住的讥诮。
而她的模样落到了林鹤吟的眼中,便让林鹤吟想?起了今日虞望枝所受的委屈。
今日这一整日间,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虞望枝下药,后是他?与柳玉娇生了那档子事儿,这些事情全都走一遍,就?已经消耗掉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再后来,柳玉娇突然晕倒,惊现两月身孕——这样的事情一发生,林鹤吟自然能够明白,这一切都是柳玉娇的计划。
而虞望枝,从头到尾都是那个被冤枉的人。
只要?一想?到此处,林鹤吟心中便浮起了无?限的愧疚与柔情。
柳玉娇是骗他?的,但望枝不是。
他?的望枝那样真切的爱着他?!
想?起来今日在冬梅院前厅中,虞望枝那样声嘶力?竭的喊声,那双满是怨恨的眼一直印刻在他?的脑海中。
而他?,竟然依旧不相信她。
林鹤吟的心都因此而感?受到抽痛。
他?望着虞望枝的脸,就?算听见?她这些讥讽的话,也不会觉得自己受辱,只觉得他?着实是委屈了虞望枝。
原先那么一个乖巧的姑娘,竟活生生被冤枉成了这般模样,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爱他?而已。
这全天下的女人,怕是只有虞望枝不会背叛他?了。
他?必须好好补偿虞望枝才?行。
之前在冬梅院厢房中与柳玉娇所说的话全都重新涌上脑海,他?不顾虞望枝的冷眼,大跨步走过来,在虞望枝惊诧的目光中,深情款款的握住了虞望枝的手。
“望枝,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我们不再提了,我相信你一定?没有下药害我,我和母亲都相信你,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而已。”
“我已经和柳玉娇说过了,她同意了,等我们成婚的那一日,你将会以平妻之礼入林府,我还可以答应你,日后在林府中,你处处高过她一头。”
林鹤吟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的说:“我心中只有你。”
虞望枝在心底里冷笑,心想?,呸,坏心眼的王八蛋,分明是你知道了人家给你戴绿帽子,所以才?转过来找我,还摆出来一副喜爱我的样子!
还什么误会,分明就?是知道了真相,又为了掩盖住那些腌臜而不肯承认,只含糊的说是误会,叫她不要?再问——这就?是林府人掩盖矛盾的一贯手段。
就?像是当时林鹤吟为了掩盖住她,将她送走,后来又假称表妹一样,林家的人一贯都用这种手段。
她才?不会再信呢。
只是,在虞望枝看到林鹤吟那张含着愧疚的脸的时候,心底里突然窜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的脑子在刚才?突然灵光一定?,她好像想?出来了一个可以对付那个土匪的,了不得的好主意。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虞望枝从床榻间撑起身子来,面上浮现出了几分不安、畏惧、但又含着期待的模样,莹莹如?水的眼眸望着他?,低声说:“以后,你一定?会对我好,会听我的话,对吧?”
林鹤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掷地有声的点头道:“当然!只要?你稍微受一点苦,等回了京城,我就?休掉她,扶你做正妻,望枝,我——”
林鹤吟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但虞望枝已经将这些声音都模糊成了风声一样的东西?了,她忽略了他?一张一合、急迫表白的唇,目光轻巧的落到了一旁的西?窗上。
林鹤吟以前教过她一句话,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她以前不懂,但是在经过了这么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她好似懂了。
在绝大多数时候,一个单个的人很难做成什么事情,人要?学会利用环境中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只要?弄懂了所有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她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虞望枝还望着那扇窗。
那扇窗静静地立在那里,未时的阳光落在它的上方,它关的那样严密,没有任何人可以透过那扇窗,看到虞望枝在筹谋什么。
但是虞望枝的心还是一下又一下凶猛的跳了起来。
“望枝,相信我!”林鹤吟无?比真挚的捧着她的手,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让你在京中过上人上人的日子,琳琅相配,锦衣玉食。”
她的目光重新挪移回来,渐渐在林鹤吟的面上重新凝出焦距来,片刻,虞望枝下定?了决心,她不可能跟着那土匪走,她要?利用林鹤吟,赶走那个土匪。
她对着那羞涩一笑。
“好。”她说:“我会好好做你的平妻的,以后,我都会听你的话。”
她要?笼络好林鹤吟,因为她还要?靠林鹤吟来对付那个土匪。
美丽的姑娘羞涩起来的时候,连眉眼都似是发着光的,林鹤吟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口都跟着烧了起来。
他?的望枝永远都会爱他?。
他?这一日跌宕起伏,心口正伤的鲜血淋漓,迫切的想?要?一些温暖来挽救他?冰冷的魂魄,虞望枝这样望着他?,他?一时控制不住,整个人都向虞望枝缓缓靠近。
他?的手臂摁着她细美的柔荑,手指似乎想?要?向棉被之间探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