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春和景明, 是个好天气。
重新迎回主人的琉璃山境,气象开阔,更胜从前。远处隐约传来少年人嬉笑快语, 其声清越, 格外明媚。
忽有一柄短剑破空而来, 惊起窗边桃花枝上两只灵兽。
“哎呀,小心!”雾星边喊, 边跳着脚往后躲。
初岚一抬眼, 袖中便要拈诀。
却?被人抢了先。
一只通身金羽灿烂的小鸟, 一跃而起,挡在他的身前。羽翼轻轻一扬,那剑便顿时失了力道, 软绵绵落在窗沿上。
有少年急匆匆赶来, 慌忙赔礼。
“对不起,师叔, 我不是有意的。”
跟在他身后追来的乌鸦抖抖翅膀, 落地化为一名彩衣女子。面容仍旧清丽稚嫩, 眉目间?却?已然摆出前辈的神态。
“说?了多少回了,御剑术未熟, 便该多加小心, 切不可冒进?。今日还?好是冲撞了仙君,改日若是遇上修为低的,避不开伤了人,看你怎么?办。”
那少年让她训得服服帖帖,只知一味认错。
初岚便向他笑笑。
“初学者难免如此, 不必丧气,回去再勤加修炼便是了。”
对方谢了他, 规矩地抱起剑,返身离开。头顶上一对小鹿角,不小心便挂着了垂柳枝。
雾星打量着山月,嘻嘻地笑。
“谁还?不知道,你从前是个什么?德性。如今在新入门的弟子面前,倒也摆起架子来了。”
“那也总好过有些人,天天在这里躲懒。要是哪天修为输给?了后辈,也不知道脸该往哪儿搁。”
好端端的,又斗嘴得不可开交。
“不和你争了,那边还?有十来个弟子等着我呢。”
山月昂着下巴,顺手将立在窗沿上的金色小鸟一摸。不料那鸟身形虽小,脾气却?大,碧色的眼睛一瞪,鸟喙毫不客气地叼在她手指上。
吓得她甩手咋舌:“好凶,好凶啊。”
转眼飞快地跑远了。
初岚垂下眼,看了看那小鸟,无言将手递过去。
那鸟一改先前凶猛的性子,只拿绒羽轻轻蹭他,闹得他又酥又痒。一双猫眼石一样的眸子,认真望了他片刻,低下头去,极小心地用喙在他掌心贴了贴。似乎很害怕弄疼了他。
很像一个吻。
一旁的雾星终于忍不住,不知第几次迟疑着开口?问。
“你说?,它到底是不是尊上啊?”
初岚怔了怔,亦无话?可答。
眼前的确是明光神鸟迦楼罗,如今三界之内,无人不识,并不作假。
它也正是约三月前,从梵音留下的那一枚纯青琉璃心中,诞生出来的。据霁晓神君说?,像极了她幼时的模样。
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日夜与它守在一处,同寝同食。好像唯恐稍一疏忽,它就会飞走?不见了。
它很乖,很亲近他。
有许多次,他夜里从梦中惊醒,会看见它就缩在他身旁的枕头上,小心地用自己的羽翼,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可是它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连梦里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梵音。
到底是她舍不下这个世间?,寻到了方法?从混沌中回来。还?是天道认为,她已不在,迦楼罗族需要一个新的王,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
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雾星跑去开门,冲着来人很客气地喊了一声“伯父”,便乖巧出去,留二人独处。
楚父放下手中托盘,揭开汤盅。
里面炖的东西,他大略扫了一眼,也知道绝非凡物,是世间?难得的仙药灵草。
“哪里就用得上这些了。”他无奈,假意嗔道。
“这些都?是神君给?的,道是你当初强脱仙骨,换为凡胎,于身子终究有损,近来又忧思过重,这些都?于你有益,不让我推辞。只是,这些东西我都?是头一回见,也不知味道炖得好不好,你且尝尝。”
眼前人的笑容里,像是透着几分局促,又欣慰。
抬手想来替他理理鬓发,又缩回去。
“我家岚儿,原来是仙人,真好。”
“爹爹。”初岚反握住他的手,温声唤。
“使不得,我一介凡人,怎么?好……”
“凡人又如何,爹爹在永巷中辛苦将我养大,又在九幽城悉心护我,父子情分,岂能作假。”
他望着对方身上与昔日迥异的装束,微微一笑。
“如今神君恩泽,琉璃山境广收弟子,不论出身,凡人妖魔皆一视同仁,爹爹不是也在其中吗。假以时日,何愁不能修成仙身,与我长相伴。”
楚父闻言,却?轻轻叹了一声。
“此事当真要多谢她。”
“她”是谁,不言自明。
鬼魂之身,原不能长久,在九幽城中过完阴寿,便该渡忘川,入轮回,前尘忘尽,再世为人。本无修炼的机缘。
是梵音替他硬生生重塑了一副身躯,将他送入琉璃山境,好让他们父子相聚。
那是她忙于修补这个世间?时,独独留给?他的一线温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初岚沉默不语良久,只觉眼底的酸涩一层又一层,如潮水般漫上来,无休无止。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端起面前那一盅汤。
味道果然不好。
各种灵草的气味交织在一处,并不合宜,颇有些古怪。
但他喝得很慢,很认真。在升腾上来的热气里,仿佛睫毛抖得再厉害,也没有那样显眼了。
楚父望着他的模样,轻声安慰:“她会回来的。”
他不应声。
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对面的眼角便漾起淡淡的笑纹。
“我不过与你在凡间?有几年父子缘分,她也肯如此用心待我,分明是将你放在了心尖上,又如何能舍得下。”
说?罢,还?要问身旁小鸟:“对不对?”
迦楼罗幼鸟懒懒伏在桌上,歪了歪头,也不知能不能听懂人言。
他便站起身来。
“无妨,你好生歇一歇,爹爹不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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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径自出去。
反倒是初岚怔了一怔。
往日里,楚父也常来看他,或是炖汤,或是点?心,从不会空着手来。总是满脸慈爱怜惜地看着他吃完,再收拾了碗碟,默默离开。
今日这般,反倒是头一遭。
他端详那汤盅的模样,觉得像是山境饭堂的,便预备给?人家送回去。谁料刚端起来,汤盅却?平白从他手中滑脱,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他又是狠狠一愣。
是仙术。
他的凡人爹爹,如今也会用仙术了。
其实道行还?低得很,只是他毫不防备,心里又压满了事,才一时失察。
此举是何意?
他全不明白。
碎瓷白晃晃的,散落一地。他蹲下身去,稍挽了挽衣袖,便预备伸手去拾。
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耳畔响起一个懒散的,又像带着几分嫌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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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死了,哪有用手去捡的。”
他的双眼蓦然睁大,泪水一瞬间?漫上眼眶,劈手回身,不由分说?扯住那人,撞进?她怀抱里。
只听那人匆忙阻止:“别?胡闹,小心伤着。”
双臂却?将他拥得极紧,宁可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将他与地上的瓷片隔开。任凭他横冲直撞,将她扑倒在地,又结结实实摔进?她怀里。
初岚从她胸前抬起头,双眼通红,连日来熬出的血丝,全都?浮出来。
他透过泪光,恶狠狠地盯着她。
“为什么??”
“没什么?。”梵音笑得轻松,“我去混沌中逛了一圈,觉得也没多大意思,不如此间?好玩,所以就回来了。”
“没问你这个。”
“那……”
“为什么?直到今日才现身?”
他咬紧了牙关,睫毛上坠着泪珠子,拼命发抖。
“莫非是我日夜为你哭的样子好看吗?”
“确实好看。”
“你!”
他一下气急,埋头在她颈间?,一口?咬下去。
梵音低喘了一声,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终于收起了没正形的玩笑神色,抚了抚他的背。
“不是有意的。我如今化形,还?有些勉强。”
怀里的人立刻不敢乱动了,只小心翼翼望着她,连想摸摸她的脸,都?不敢,活像是怕将她碰碎了似的。
“是不是还?很疼?”
“倒也没有。”
“那你今日出来做什么??”
“那不还?得问岳父大人,为了哄你高兴,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
她撇撇嘴,轻哼一声,似乎无奈。
“好了,我舍不得,行了吧?”
这人一个字也不说?,只盯着她,连鼻尖都?哭得红透,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她便轻轻叹一口?气,拉过他的手来,将唇贴上去,从细白指尖,一直吻到柔软的掌心,听着他呼吸里细细的颤栗。
“不哭了,怪我。”
说?话?间?,又拉他手绕过自己肩头,分明姿势不便,却?硬是将他揽在身前,整个抱着起身。气息扑在他耳畔,带着令人心悸的热意。
初岚埋头在她肩上,声音极小。
“不是化形都?勉强吗。”
“这点?倒还?不要紧。”
“别?乱来,现在是白日里。”
“那又怎么?样?”
她将唇贴在他耳畔,似乎轻佻。
“谁能管得了我,我可是这个世间?的主神啊。”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真不好骗。”
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蓦然倾身过去,双唇抵上他的。辗转厮磨间?,声音沙哑,又温柔。
“我很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