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上满是碎石土砾,行驶其上的马车晃个不停。
颠簸中,悬在马车四脚的青铜铃铛也跟着响了起来。
叮叮当当地遮住了车内的所有声音。
长天万里无云,沙地的尽头随之生出了蜃景。
欲望如火星一般点燃了车厢,不多时四周的空气中都多了几分燥热之意。
薄薄的车壁另一边,就是荒芜的沙地与戈壁。
甚至于还有赶车的士兵与随驾的内侍官。
……仗虽然已经打完了,但现在的时间与地点通通不对。
应长川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沉黑的眼瞳瞬间目光闪烁。
大概是料到了江玉珣想要说什么,还不等他开口应长川竟以吻阻住了他未说的话。
并在同时轻轻将指尖探了下去。
隔着因熟睡而变得松散的夏衫,火星于顷刻间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间也多了几分颤抖之意。
马车再大也比不过床榻与房屋。
此刻,被困在身下的人完全没有躲避的空间。
……
应长川迟到那么久,究竟去做了什么?
如今江玉珣算是彻底有了答案。
马车已慢慢驶出沙地,方才斜照的阳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升至正天。
江玉珣枕在应长川膝上,目光满是混沌与疲惫。
此刻小小的车厢中除了原本的熏香味外,更多了几分令人面红耳赤的气息。
过去常年生病卧床的身体底子到底是不太好。
连带着江玉珣的欲望也比寻常人要轻得多。
虽然只用了手,但方才应长川稍一折腾,他便浑身脱力。
如今竟然连抬手、眨眼的劲都没有了。
头回尝试这种滋味的江玉珣,现下格外疲惫,甚至就连大脑也空白一片。
江玉珣沉沉地阖上眼睛,想用一旁不知道何时从袖中落出的丝绢遮住眼睛来装鸵鸟。
可如今他的指尖与腕上只剩一片酸麻,别说是去取丝绢了,就连抬都抬不起来。
感受到膝上人的小动作后,应长川垂眸看向江玉珣,并一边随手撩动他耳边的长发一边问:“怎么了?”
“……我想拿丝绢。”江玉珣的声音里不知何时满是倦意,乍一听竟似醉了一般含混。
天子替他拾起了丝帕,但并没有将东西交到江玉珣手中。
而是忽然蹙眉,抬起江玉珣的手并小心用丝帕擦拭了起来。
应长川在做什么?
倦得没办法起身的江玉珣,只得用余光去瞄。
纤长的手指泛着些许的粉,此刻正在应长川的手中微微颤抖着。
那抹浅红之间的一点浊痕,也显得尤其刺眼。
“稍等,方才似乎没有清理干净。”应长川不但动作认真,语气也是一等一的正经。
似乎方才在马车内……做那种事的不是他一般。
就在江玉珣研究应长川表情,企图从他面上找出破绽以证明眼前这人的脸皮并没有自己想象那么厚的时候,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骑马停在不远处,并高声朝此处道:“启禀陛下!大军即将行至泽方郡境内!请问是否原地休整?”
在他开口的瞬间,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唯恐外面的人通过一点声响,猜出自己和应长川方才做了什么。
江玉珣指尖的那点浊痕早被清理干净。
但应长川仍在仔细用丝绢擦拭着他手上莫须有的痕迹,并漫不经心地对车外的士兵吩咐道:“不必,继续向前走。”
“是,陛下——”
只等马蹄声彻底消失,江玉珣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还在自己指间作乱的丝帕,并压低了声音略微沉痛道:“我堕落了,我真的是堕落了。”
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与心虚紧张可不是将“同流合污”几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吗!
应长川手下动作随之一顿,他笑着看向江玉珣:“爱卿只有这番感慨?”
江玉珣不解地问:“那还该有什么?”
马车虽然渐渐驶离了沙地,但是颠簸还未彻底结束。
伴随着车厢的轻响,应长川忽然俯身再次朝江玉珣贴近过去:“孤的身体如何?小江大人检查好了吗。”
江玉珣:“……”
我就知道,不该对这个不正经的人有任何期待。
被他盯着的江玉珣下意识想要侧身躲避这道视线,然而正欲转身那一刻,意识到自己枕在哪里的江玉珣立刻停了下来。
“……是,是挺不错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耳边便“嗡”一声响了起来。
应长川的确武艺超群,出征几月也没有受伤。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是真的很好。
无论是哪个方面……
得到满意答复后,天子终于笑着放过了江玉珣。
他重新拿起不知何时落到马车一角,且被压得皱成一团的书,一页页翻了起来。
“再睡一会吧,”应长川轻声对江玉珣说,“等你醒来饿了再用午膳。”
原本只是有些倦的江玉珣,忽然因他这句话生出了几分困意。
江玉珣轻轻点了点头,轻轻枕在天子膝上睡闭上了眼睛。
马车还未到达泽方郡,车外仍是一片沙地。
但与上一次经这里回昭都时不同,如今窗外虽还有黄沙,但那似猛兽般怒吼的狂风,却早消失无踪。
慈水已近,四周多了些许鸟鸣与水声。
不远处还有一抹新绿,正随着夏风一道轻摇……
天地之间早换了个模样-
这一趟众人未在泽方郡多作停留。
几乎一刻不歇地沿着官道,奔向了位于南方的昭都。
等回到这里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就连原本用来避暑的仙游宫,也隔三差五会听到一阵蝉鸣。
江玉珣回仙游宫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流云殿后殿的床榻上滚了一大圈,并将脸埋入了枕头之中。
“……终于回来了!”
从去年冬至在家中休息时,收到桃延郡大雪成灾的消息开始,周围的一切都像按了快进键一般来得迅速且猝不及防。
等到江玉珣缓过神来的时候,不但雪灾早已结束,盛夏的阳光烤得人浑身发烫。
甚至于就连穿越以来一直压在他心间的那块大石头——周、柔之战也已结束。
甚至于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竟然彻底变了个样。
想起穿越第一天被对方送入诏狱那一幕。
江玉珣忽然觉得此前发生的一切,似一场梦般虚幻。
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放松下来之后,疲惫感也在此时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江玉珣缓缓翻了一个身,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幔帐发起了呆来。
甚至忍不住轻轻掐了自己一下,以验证这究竟是不是梦。
流云殿的殿门,就在此刻响了一下。
不等江玉珣开口,那门便一点一点敞了开来。
他的余光看到,身着玄衣的天子缓步走了进来。
方才那一下掐太轻,以至于压根没有生出多少痛意。
躺在床上的江玉珣还在继续琢磨“做梦”这件事,没有来得及给天子太多关注。
不过应长川也完全不介意。
他缓缓坐在了榻边:“爱卿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今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我做的一场梦?”江玉珣对着天花板悠悠说道,“说不定一觉醒来,我便会发现自己还在几年前的诏狱之中。这一切皆是死前的幻想?”
应长川紧紧地抓住了江玉珣的手。
他压低了声音,用略微难过的语气缓声道:“在爱卿眼中,孤仍真如此残暴?”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一次。
江玉珣几乎瞬间便听出——应长川方才是装的。
自己和应长川现在已是那种关系……他这样自信爆棚的人怎么会疑惑此事?
江玉珣本想顺着应长川的话与他演一演,可是不等他在脑内编好台词,嘴里已经直白道:“那到没有……”
担心应长川继续纠结这个话题,他立刻随口道:“我,我可能只是忽然闲下来有些不习惯。”
江玉珣这句话并非假。
今日让他想起了上一世高考完那个暑假。
明明知道上了大学之后,人生多的是挑战与问题。
但是交了考卷,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除了快乐以外心底仍有说不上来的空虚。
江玉珣一时间竟不知道今日获得短暂自由的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好,又应该如何提前为以后的危机做准备。
但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便突然想起,如今聆天台的奸细还未处理,怡河尚未贯通。
甚至于大周的选官制度,还有巨大的问题存在。
折柔虽灭,无论是天子还是朝臣都不可能就此松懈下来。
应长川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忽然将手里的东西重新放到了床榻之上。
江玉珣的耳边突然传来“喵”的一声轻响。
——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只养在内侍官手中的猫抱了过来!
到底是天子御猫,这只自西域来的白猫不但毛皮被养得油光水滑,甚至肚子也变得圆滚滚的。
常年的宫内横行霸道的它胆子格外大,在江玉珣抬头的那一刻,便轻轻从应长川的怀中跳了下去,自己在榻上踩起了奶来,完全没有理会两人的意思。
天子笑着轻声道:“若是不习惯的话,那便养它几日。”
话音落下之后,床榻上那只猫还抬起头朝江玉珣轻轻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打起了滚来,就像是听懂了应长川在说什么一样。
一直仰躺在床上的江玉珣,小心翼翼地翻身将小家伙抱在了怀里。
而擅长享受的小猫不但不害怕,甚至还仰头在他下巴上蹭了蹭,自己在江玉珣怀里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躺了下去。
“它还真的是一点也不怕人。”说话间,江玉珣的视线也向前落在了应长川方才轻轻放在床榻的画卷上。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应长川笑着答道:“大周的疆域图,爱卿可以翻开看看。”
江玉珣忍不住屏住呼吸,用一只手缓缓地将其斩展了开来。
他眼前的这幅地图不但已经囊括了北地的广袤疆域,甚至于每一个郡县都重新划分了界限。几年前江玉珣提出的后世广泛利用的“山川形变、犬牙交错”理念,已被淋漓尽致地应用在了眼前这幅图上。
甚至于它不但被应用在山地与河湖之上,就连广袤的平原之中也形成了如此的界限。
历史不能更改,向前的洪流永不可逆。
江玉珣从没有想过千秋万代,但是他仍想打造出一个尽可能稳定的国家,能让每个普通百姓安心生活。
这样的郡县划分,能在最大程度上抑制地方割据势力的诞生。
甚至于平均各郡县的贫、富。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注定,眼前这张图上的郡县雏形已与现代时没什么两样。
江玉珣缓缓伸手抚过这张地图:“等往后,我们便直接从昭都乘船向东南而去,不但去南地的那些郡县,还要去东海……甚至再西行,去看看克寒高地上的风貌。”
“嗯。”应长川轻轻点头,始终垂眸注视着他。
“哎,怡河附近我也没有好好走过。往后若是有空,定要登上月鞘山去好好看看。”江玉珣越说越来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应长川一起做。
说完,趴在床上的江玉珣还抬眸看向应长川,并朝他眨了眨眼睛。
“好,”应长川一边说话一边抚弄着江玉珣的长发,从前一心政事的天子也在此时眯起了眼来,他补充道,“还要重修羽阳宫。”
“也是……”差点忘记这件事的江玉珣愣了一下,也跟着应长川点起了头来,“仙游宫虽然风景优美,但规模毕竟太小,文武百官挤在这里很不方便。等羽阳宫修整好之后,他们每日便可回家休息。”
此时正是午后,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蝉鸣。
应长川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江玉珣背后如丝缎一般顺滑的长发,并问他:“爱卿可有想过如何整修羽阳宫?”
作为一名博物馆工作人员,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对宫殿建筑略有些研究的江玉珣立刻来了劲:“嗯……大周国力虽有恢复,但仍不可做劳民伤财之事。况且建于前朝的羽阳宫,本已经非常奢华、庞大,依我看在原址适当修整最为妥当。”
还不等他仔细畅想一番,应长川忽然说:“寝殿要修得更大一些,再挖一口汤泉。”
江玉珣:“……”
应长川脑袋里就没有什么正经东西吗?
“怎么?”见江玉珣忽然停下不说话,应长川故意问,“爱卿可是有什么疑惑?”
下一刻,江玉珣便直接将自己刚才的心声说了出来。
应长川则故作惊讶地挑眉:“修一座大些的寝殿,何来不正经之处。”
说话间,烟灰色的眼瞳中又多了几分笑意。
……他显然还是在逗自己玩。
江玉珣怀中的小猫,不知何时熟睡过去。
懒得搭理应长川的江玉珣轻轻摸了起它的脑袋。
然而还没动两下,他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动作……似乎与应长川重合了。
江玉珣赶忙停了下来,并在心中默默吐槽起了应长川的不坦诚来。
——要是应长川和自己一样,必须说真话就好了。
到时候他看他还怎么逗人。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而紧接着他唇边的笑意便迅速落了下去。
不行不行!若真是那样,应长川绝对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
仙游宫另一头,换了一身妃色宫装的连仪公主在宫女的陪伴下于此地游览了起来。
大老远折腾回朝都后,她虽然也很疲惫。
但是二十多年没有回到故土的兴奋感,在顷刻间冲淡了倦意。
今日她特意换了一件亮色的宫装,长发也如当初在昭都般半披半束于脑后,并仅以玉簪装饰。
远远看去竟然有些分辨不出年纪。
连仪公主乃贵族出身,但空有“公主”封号的她到底不是前朝皇室成员。
在此之前,连仪公主还从未来过仙游宫,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陌生。
相比于其他不敢在仙游宫中轻举妄动的官员,身为皇帝姨母且得到了特许的她行为做事要更加自由。
“公主殿下,前方回廊后便是‘流云殿’,如今陛下不但在此处理朝政,甚至也居住于此。”宫女小声在她耳边介绍。
连仪公主眼前一亮:“陛下今日可忙?”
原本在御前服侍的宫女想了想回答道:“回殿下的话,今日没有什么大事。”
“既然如此,本宫便去流云殿里找陛下叙叙旧吧,”连仪公主一边笑,一边轻轻拍了拍手中拿着的东西,“正好有一礼物还未来得及送至他手中。”
连仪公主上回乘这么久的马车,已是二十多年前和亲时的事。
这一路马车上虽备了软垫和毛毯,但是许久没有出过远门的她仍有些不适应,精神头一直不太好。
因此回来的路上连仪公主一直待在马车上没怎么下来,更别说和应长川叙旧了。
“是,殿下,”宫女连忙向她行了一礼,并上前带路道,“殿下这边走。”
“好。”她攥紧了手中的礼物,随宫女向前而去,末了有些感慨地轻叹了一口气。
离家多年的连仪公主,已经忘记了姐姐的相貌。
此时她也说不上来应长川究竟是像他父亲多一点,还是像母亲多一点。
甚至于离开昭都太久,没有切身经历过这几年腥风血雨的她,仍将应长川当做当年那个小孩看待。
总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这外甥还未长大……-
流云殿内,用手肘撑着在榻上趴了一会的江玉珣胳膊逐渐泛起了酸。
他轻轻将小猫抱在怀中,并小心翼翼地坐直了身。
没过多久,与应长川并肩坐在榻上的江玉珣,便忍不住轻轻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并在对方回头的那一瞬,眨着眼睛轻声问身边的人:“陛下有没有觉得‘未来’比你从前想的还要好一点?”
他的眼睛亮极了,最重要的是……应长川只从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身影。
天子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碰江玉珣的睫毛,他笑着说:“有。”
实际上从前的应长川似乎从未想过“未来”这件事。
他向来都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若非要说的话,过去的应长川的心中只有关于未来的“目标”与“计划”,从不曾像今日一般畅想过什么。
江玉珣的出现,不知为他原本平静、冰冷的生活增添了多少未知的趣味。
应长川竟也开始畅想着未来的琐碎生活。
说完这句话后,江玉珣忽然轻轻地伸了个懒腰,抱着怀里的猫起身下榻。
“爱卿这是要去做什么?”
应长川随他一道站了起来,并自背后抱住江玉珣。
“没什么,”江玉珣一边试着掰开应长川的手,一边对他说,“我已经休息好了,刚刚突然想起我已有一段时间没回田庄,所以便打算叫人安排一下,近日回家中和昭都看看。顺便再去准备一些礼物,正式看望邢公子。”
邢治没有去王庭,他直接自定乌穆高大草原回了昭都。
他虽然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但在草原上饿了好几天的邢治身体到底是虚了不少。
江玉珣听人说邢治回到昭都之后,便卧床休养了起来。
直到几日前方才逐渐恢复。
邢治是自己派到北地去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应该去正式看望他一番。
“孤与你一道。”天子在江玉珣耳边道。
不等江玉珣点头,应长川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既然休息好了,那我们何时上燕衔岛?”
同时抬手,用指尖轻轻在江玉珣的耳后打起了圈来。
低哑的声音与耳边若有若无的触感融在一起,化作酥麻在刹那间传遍了江玉珣的全身。
应长川虽没有明说,但是这“燕衔岛”三个字于二人耳边却有着不同的意味。
想起那日马车上离谱的事,与若固送的那个本册,江玉珣的脸颊瞬间泛起了红。
“不,不知道……”
担心应长川再问出什么更具体的问题,江玉珣索性向天子耍起了赖皮来。
他抱着已随自己动作清醒过来的小猫,转过身去朝着应长川挥爪道:“陛下整日不想正经的事,你快咬他一口!”
话音落下之后,那只白色的小猫竟也非常配合地朝应长川叫了起来。
应长川则在这个时候收紧怀抱,朝他鼻尖啄吻一下,并继续道:“怎么?燕衔岛也不能提吗。”
说着说着,突然俯身将江玉珣抱在了怀中,并大步朝着幔帐而去。
流云殿后殿面积不小,应长川的动作不但快,而且动幅度颇大。
突然落入他怀中的江玉珣被吓了一跳,直呼其名道:“应长川!放手应长川!”
流云殿外无人值守,江玉珣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傍晚的斜阳自殿外落了进来。
照暖了一片藤席。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就在应长川走到幔帐的那一刻,流云殿上忽然多了一抹影子。
视线暗下去的瞬间,江玉珣忍不住停下了动作,并似卡了壳的机器般回头看向门口。
——身着妃色宫装的连仪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外,此时她正疑惑并迷茫地看向两人。
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什么的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江大人方才叫陛下?”
江玉珣的心脏随之一紧。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衣料,并想催应长川放自己下来解释。
可天子却只垂眸浅笑着看了江玉珣一眼,末了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应长川转身看向连仪公主,并坦荡道:“阿珣唤我‘应长川’。”
不,不仅坦荡。
他的话语里竟还有几分不容忽视的骄傲与愉悦。
第102章
和有一层“臣子”身份的庄岳不同,眼前的连仪公主可是实打实的“长辈”。
她话音落下的这一瞬,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起来。
流云殿后殿当中静得落针可闻。
江玉珣下意识松开了手,被他抱在怀中的小猫瞬间便自怀中跳了出去。
高高翘起的尾巴,在同时撩起了江玉珣的衣袖,白皙的手腕与腕上一点浅红的指痕随之现了出来。
不止于此……
夏季衣衫本就单薄,抱着猫折腾过一番的江玉珣衣领不知何时变得松散。
正巧露出一片留有红印的脖颈与锁骨。
江玉珣的肤色天生白皙并且非常容易留痕,几日间有意、无意留下的痕迹全积累在了一起,简直显眼至极。
……连半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
伴随着应长川的话音,连仪公主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江玉珣的脖颈落向手腕。
看见那些痕迹之后,她差一点就将拿在手中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喵呜——”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猫一边叫,一边自连仪公主的腿间蹭了过去。
几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它的身上,江玉珣心脏随之一紧,他立刻趁应长川分神的时候摆脱对方的禁锢,并以最快速度站在原地整理衣冠。
“臣江玉珣,见过公主殿下。”江玉珣硬着头皮,向殿门旁的连仪公主行了一个礼。
清润又略带僵硬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连仪公主好歹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在江玉珣开口的瞬间,她便回过神来朝他点头回礼。
应长川则展袖,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笑着问:“公主今日有何要事?”
并于说话的同时向江玉珣点头,示意他暂时回避。
站在旁边的江玉珣表面上虽能保持镇定,内心早已尴尬得不能再尴尬,半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应长川点头之后,他便如蒙大赦地快步走出殿内。
同时一把捞走了还在地上舔毛的小猫。
下次无论做什么都要记得关门!
——江玉珣默默攥紧手心,于暗中发誓道-
一墙之隔的流云殿侧殿中。
夕阳一点点落了下来,宫灯的暖光被窗棂切碎坠入殿内。
江玉珣虽已经不住在侧殿,但每日宫女和太监依旧会定时清扫这里,甚至于就连茶水也一直备着。
精力颇为旺盛的猫咪自床榻蹦到了幔帐之上,江玉珣正要伸手抱它,侧殿的门便被人缓缓推了开来。
身着玄衣的天子来到了此处。
“连仪公主走了?”看清来人之后,江玉珣一边抱猫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应长川背后看去。
“对,”应长川笑着关上殿门,点亮了殿内的铜灯,“我让她回去休息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送连仪公主来的东西放在了桌案上。
“呼……”如今这里只剩下两人,江玉珣终于长舒一口气。
摸黑在屋内待了半天的他揉了揉眼睛,适应光线之后忽然抬眸看向应长川,并直接同对方挑明道:“陛下早知道连仪公主要来?”
在这里独自待了一会,江玉珣便缓过了神来。
——应长川的耳力极佳,方才殿内的动静并不大,他怎么可能听不到连仪公主的脚步声?
天子轻轻挑了挑眉,并没有否认这一点:“连仪公主早年也曾习过武,脚步声很轻,我也是在她走向殿外时才发现的。”
他虽然不是“早知道连仪公主要来”,但确实是故意没有回避。
被平白吓了一跳的江玉珣心中仍有几分不快。
见应长川表现得如此坦荡,他愣了一下方才想起问:“那陛下为何不说?”
一盏铜灯照不明整间侧殿。
不断跃动的昏黄烛火,硬是将他话里的气势削弱了一半。
应长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拉着江玉珣的手与他一起坐在了桌边。
天子的动作太过小心,反倒令江玉珣有些无所适从。
应长川从衣袖中取出一小瓶药酒,他垂眸看向江玉珣的手腕,用沾了药酒的指腹轻揉起了此处。
与认真替他活血化瘀的应长川不同,江玉珣立刻离开了视线。
——这是那日应长川在马车上引导自己用手去做……那种事时留下的痕迹。
他的皮肤实在太容易留痕。
江玉珣只要一看到它便会想起那日的荒唐。
应长川一边继续手下的动作,一边状似随意地轻声道:“阿珣,我想让家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这是天子的私心——他不想让江玉珣的名字沾染上任何有可能的污点,因而无法将二人的关系昭告天下,但是应长川却想让与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家人,知晓江玉珣与他的不同。
甚至于想要像小孩一般幼稚地炫耀自己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
应长川的始终轻描淡写,甚至未曾抬眸看向江玉珣。
但是江玉珣却自他指尖忽然放缓的节奏,读出了藏在对方心底里的那点落寞。
话音落下之后,侧殿突然变得有些安静。
药酒的香气自腕间四散开来,与龙涎香混在一起裹住了江玉珣。
方才的不悦和紧张顷刻间荡然无存。
停顿几息,他忽然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应长川的手背。
如同笨拙的安慰。
连仪公主离开昭都时,应长川还只是一个小孩。
他早已不记得姨母的相貌,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如今唯一的亲人。
……今日应长川想要让他唯一的亲人知晓自己与江玉珣的关系。
一片桂影顺着侧殿微敞着的窗落入桌案之上,照亮了江玉珣抹了药酒的手腕,亮晶晶好似一缕月光落在此处。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笑了一下并略为惆怅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你见我父母……”
在应长川面前“畅所欲言”惯了的江玉珣,说完这番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
自己的父母如今还在现代,但是原主的家人却已经逝去。
想到这一点的他赶忙补充道:“我没有诅咒你的意思!”
说着便仰头朝坐在自己背后的应长川看去。
江玉珣的动作幅度有些大,发顶的银簪也跟着歪了一下。
应长川轻轻笑了起来,他随手拔掉了江玉珣发顶的玉簪,任由对方墨发披散肩头,并将话题转了回去:“爱卿如今可还不悦?”
“咳咳……没有了。”江玉珣略为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原谅孤了?”应长川一边轻抚江玉珣的长发一边问。
“……原谅了。”
不是,应长川的话怎么那么多!
不想他将这幼稚的对话进行下去的江玉珣转身拿回了自己的发簪,并向桌案看去——连仪公主送来的礼物还在这里。
“公主送的是什么?陛下可有看过。”江玉珣清了清嗓子,一边说一边将东西自桌上拿了起来。
“是地图,”应长川终于坐直了身,他伸手解开了长卷上的缎带,并于江玉珣耳边轻声道,“是西域地图。”
“……西域?”江玉珣手缓缓将长卷展了开来。
窗外的蟾光尽数倾泻在三尺有余的长卷之上,照亮了圈内的山川湖海、草戈壁原。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在刹那间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这个时代的制图技术尚有些落后,用脚步丈量出的地形也不甚准确。
但江玉珣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巧罗等国以西的世界,最上方的是霄北崖。”他喃喃自语道。
见江玉珣一眼认出此图,应长川眸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惊讶。
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点头道:“西域质子将此图作为礼物献给折柔王,后又辗转到了连仪公主的手中。”
江玉珣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心脏也随着这幅图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陛下,稍等我一下!”天子的话音还没落,江玉珣突然起身快步向殿外而去。
他鲜少像此刻般着急。
几息后,穿堂内生出“吱呀”一声轻响。
江玉珣打开了流云殿后殿的大门,过了一会突然带着一个东西急匆匆地走了回来。
……这是应长川手绘的那幅地图。
如今这张以昭都为中心的地图已被彻底填满。
北至霄北崖与它脚下广袤的冰原,东至苍茫大海南至海沣国。
周人已知的世界,已缓缓在江玉珣面前展开。
仙游宫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夜风吹得窗外竹林跟着一道沙沙响了起来,如海浪一般拍打着流云殿。
“这地图实在太大。”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索性直接将它摊开放在了地上。
他低头深深地看了地图一眼,末了忽然跪坐于地,并小心拿起连仪公主送的那张地图,与它轻轻拼在了一起。
这两张地图的比例虽不一样,却神奇地自一处连接了起来!
江玉珣的呼吸随之一窒。
“那是定乌穆高大草原。”应长川不知在何时站在了江玉珣的背后。
——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那般。
这两张地图的中心点竟然是定乌穆高大草原。
江玉珣起身端起烛台。
“……霄北崖、原抚岭、密滦敕河。”他伸出手指,虚空自那地图上抚了过去,并按照地图所写,念出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
开口之后江玉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颤抖。
大周所在的大陆地势中间高、四周低。
“原抚岭”还有岭下的“密滦敕河”将大陆分成东西两半。
从前的它们是两个孤立存在的世界。
这一刻终于在眼前的地图上吻在了一起,隔着数万里缓缓相揖。
仙游宫内的风声愈发大,吹得门窗轻响。
念完那些名字之后,江玉珣和应长川都不再说话。
月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眸。
两人的目光都不再似从前那般平静。
如今的大周疆域面积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
士兵不必再向西而去,但是商人却可以!
在未来,茶叶、陶瓷与丝绸必定会如历史记载那般翻过高原与山地,去往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江玉珣的心跳变得愈发快。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此刻的应长川心情也绝不会平静。
“哐——”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木窗重重地砸向窗框。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雨声,空气中多了一些泥土的清香。
“……好像快下雨了,”缓过神来的江玉珣回头看了一眼窗外,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放在地上的图卷了起来,“这地图可千万不能被雨淋湿。”
他一边收拾地图,一边笑着回头看向应长川:“陛下绘图的功力非常强,往后有空可以再将这两张图画在同一张纸上。”
江玉珣完全不觉得自己给天子布置任务有何不对。
而应长川更是答应得格外顺畅:“自然。”
天子早屏退了流云殿外的宫女和太监。
眼看暴雨将至,他便上前去亲手锁住了窗。
就在关窗前那一刻,忽有一阵夜风自窗缝里溜了进来,吹灭了放在不远处的烛台。
房间内忽然静了一瞬。
江玉珣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此刻殿内的气氛实在太好。
空气里的药酒香非但没散,甚至变得比刚刚还要醉人。
在侧殿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已经收好地图走向窗边的江玉珣忽然踮起脚尖,朝着天子脸颊上啄吻了一下。
干完坏事之后他便迅速向后退去,想要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江玉珣到底慢了一步。
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
细密的雨点似针般噼里啪啦撞向窗棂。
应长川忽然向前揽住了江玉珣的腰,随着窗外雨滴的节奏在他唇边落下一个接一个碎吻。
同时含混不清道:“知道方才我为何在流云殿待了那么长时间吗?”
“不,不知道……”江玉珣的声音早被轻吻撞碎。
他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应长川的动作,但还未动便想起自己怀中还抱着画卷。
江玉珣立刻停下的动作,此刻他只能被动承受这些亲吻。
应长川于江玉珣耳畔笑了一下,用低哑微沉的声音向他解释道:“前朝靖侯风评不佳,连仪公主早年间也听过有关他的不少传闻……”
江玉珣的耳边瞬间“嗡”一声响了起来。
“前朝靖侯”就是应长川的父亲。
他不但拜高踩低是聆天台的忠实信众。
甚至于私德不佳,府中不但男女无数“玩法”更是花样众多。
——这一点甚至被隐晦地记载在了《周史》之中。
连仪公主这些年虽然没有回大周,但也知道应长川身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方才看到江玉珣手腕上那些刺眼的痕迹,她瞬间想起了应长川的父亲与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并明里暗里叮嘱应长川不能做太过过分的事。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江玉珣不知何时已半躺在了榻之上。
对面人的呼吸似丝带般系于他脖颈。
大致说完连仪公主的担忧后,应长川非但没有住口,甚至还反问起了江玉珣:“阿珣猜,她都误会我对你做了什么?”
伴随着应长川的话,江玉珣的手腕甚至在这一刻发起了烫。
……做了什么事,手腕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印记?
他反复于内心深处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大脑还是不受控制地顺着应长川的话思考了起来,并微颤着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通通说了出来。
幔帐因为应长川方才的动作散了开来。
江玉珣略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后悔自己当初翻了若固送来的那本画册。
※
夏季的大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早晨天已彻底放晴,只剩地上的小滩积水还留有昨夜大雨的痕迹。
燥热了一段时间的怡河平原终于凉爽了几分。
百姓纷纷离家游山玩水,唯独仙游宫内众人和从前一般忙碌。
……
回到昭都之后,江玉珣仍有许多事情要做,完全没有工夫去管那些被聆天台遣至北地的“奸细”。
不过他还是从玄印监的口中得知了不少消息:
聆天台的那几名信众在诏狱里待了没多长时间,便将该招的和不该招的通通说了出来。
表面上看,这些人只是曾经只是生活在昭都附近的普通民众。
然而频繁参加聆天台活动的他们,早在有意无意之中知晓了许多密辛。
这一次更直接将聆天台的老底揭了开来。
但在江玉珣看来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他们收了聆天台的好处,并为其卖命前往折柔通风报信,此事完全是将大周无数百姓性命置之不顾。
假如这件事泄露出去,必定会给聆天台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江玉珣一行人回到昭都之后,聆天台的巫觋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了起来。
他们在短短几天时间内不断求见天子,却被应长川以“忙碌无暇招待”的理由拒之门外,至今没有成功踏入仙游宫一步。
“……所以说巫觋还在仙游宫外?”听完玄印监的话后,低头整理奏章的江玉珣终于放下手头事向对方问道。
玄印监笑了一下回答:“正是!商忧身边的那名巫觋在外面守了整整两日,眼睛都未合一下。”
聆天台本就非常心虚,应长川回到昭都之后迟迟没有行动更是加重了他们的焦虑。
按照玄印监所说,此时整个聆天台都已在暗中躁动了起来。
就在江玉珣和玄印监谈论此事的同时,流云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通报声。
太监尖利的嗓音穿透殿门,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聆天台司卜商忧求见——”
江玉珣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与站在案的玄印监对视一眼——仙游宫闭门几日,商忧终于按捺不住来到了这里。
太监的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应长川也缓步自殿后走了过来。
玄印监连忙向他行礼,江玉珣则忍不住抬眸问:“陛下可是要见商忧?”
“不急,”天子缓缓坐于席上,他随手端起茶盏并摇头道,“司卜大人向来喜欢‘与众同乐’如今正是一个机会。”
江玉珣略微疑惑地朝他看去。
他本想问应长川为什么这样说,但还未开口便猜出了个大概来——商忧深知聆天台的根基在于昭都平原上的无数信众,这些年不但行事低调,且常常贴近百姓。
聆天台之所以如此着急,八成是应长川已暗中让玄印监将此事散布了出去。
假如自己猜得没错的话,仙游宫外或许满是百姓。
而此时的商忧,则正在仙游宫的宫门外接受他们的质问。
作为司卜,商忧必不会亲自去联系那些奸细。
但这件事他一定会交给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巫觋去做。
如今司卜已亲自来到仙游宫,巫觋必不能缺席。
心理素质不错的商忧或许能够稳住心神,但是那些的巫觋却不一定了……
在百姓的围观之下,他们必定会露出破绽。
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巫觋脸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对。
这些细节便会迅速传遍昭都的大街小巷。
如今历史已经发生了变化,长川再也不必像历史上写的那样一把火烧掉聆天台。
他只需自人心下手斩草除根,彻底断其根基-
就在江玉珣发呆的时候,周围的玄印监已被天子遣了出去。
走时他们还不忘听天子的话,将一张纸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之上。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江玉珣疑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纸张。
……假如自己没有认错的话,这纸上似乎是一个没有填满的日程表?
大周所在的时代并没有这个东西。
眼前这张表格的格式,是应长川从自己的本册上抄来的!
江玉珣忍不住默默地咬了咬牙。
天子笑了一下缓声道:“下月休沐十日,由江侍中负责替孤安排行程。”
“沐休十日?”江玉珣愣了一下问,“为什么突然休息这么长时间?”
大周一周一休,遇到冬至、夏至这样的大节也只增添到三五日。
方才拿起奏章的应长川把手中的东西放了下去,他忽然蹙眉假装不悦道:“天子大婚,理应沐休十日。”
江玉珣:“……”
我明白了,应长川这是要给自己放婚假……
甚至他还要我来安排这十天里的日程。
他还是历史上那个著名的工作狂吗?
“怎么,”见江玉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应长川又一次压低了声音问,“江侍中可有疑义?”
他刻意了声音放缓,话语里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之意,就如两人初遇时那般。
甚至还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旋了旋指间那枚玄玉戒。
阳光透过饕餮纹座屏的间隙落在了应长川的脸上,一瞬间晦明不清。
他似乎真的在这一刻回到了几年前,变回了那个喜怒难辨的天子。
如今的江玉珣早已不只是“侍中”,朝野上下都习惯叫他“江大人”或者“江尚书”。
许久没有听过的“侍中”一词一出,便将江玉珣的记忆拉回了几年前。
看到天子始终严肃的表情,他突然意识到……
应长川这是在和自己cosplay?
内侍官们早从这里退了下去,坐在空荡一片的大殿上的江玉珣忽然有些心虚。
“没……没有……”江玉珣略为僵硬地拿起了笔,还不等他想好要在纸上写什么,方才还坐在席上看奏章的应长川忽然起身缓步走了过来。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将他揽在了怀中,并拿起了那支被他放在一边的笔。
“江侍中既然不写,那便由孤来安排。”
应长川的话语里满是危险,说着便悬腕蘸起了墨来。
江玉珣的身体下意识随之一颤,他延迟想起一个问题——大周的婚假不是三天吗?怎么突然变成十日了?
第103章
应长川的手比江玉珣大了一圈,明明握的是同一支笔,但那支笔在他手中却显得格外小巧。
应长川的手腕悬了半晌却迟迟没有落笔。
就在江玉珣以为他方才只是开玩笑,并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天子竟然郑重落笔,认真在纸上写了起来。
昭都、月鞘岭、燕衔湖……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对应着时间现于纸上。
应长川似乎是真的打算离开仙游宫,去附近休息个痛快!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江玉珣仍不免震惊道:“陛下真打算给自己放这么久的假?”
他一边说一边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天子。
应长川手指一顿,他并未停笔而是随口道:“孤的确自幼从未休息过如此长的时间。”
并转身看向江玉珣,似乎是在期待身边的人表示一番。
过去的应长川是个实打实的工作狂。
别说是正常工作时间了,休沐时也会唤人来御前听命。
朝堂上下苦不堪言。
他的语气虽然带着淡淡的遗憾,但是想起从前那些被迫一起加班的日子,江玉珣的心中非但半点的波澜都没有起,甚至还有几分愉悦。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不多白纸便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天子突然在此刻抬眸看向江玉珣,并放下手中毛笔猛地将身前的人压在了桌案之上。
应长川一手将江玉珣的双手锢在头顶,一手扶在他的脑后。
被迫枕在桌案上的江玉珣不由小声惊呼了句:“陛下——”
同时用余光看向四周。
墨迹未干的“日程表”被风吹到了桌角,随时可能坠下。
大殿内除了自己和应长川以外,只剩一张张空置的座席与那扇巨大的饕餮纹座屏。
……这里可是流云殿。
是大周乃至于全天下的权力中枢,文武百官平日上朝的地方!
应长川怎么能在流云殿做这种事?
江玉珣的眼中满是心虚,挣扎间身上的官服也变得松散。
天子的视线随之落向他衣领,并压眯着眼睛别有深意地看向他:“江侍中御前失仪,该当何罪?”
……应长川怎么又演了起来。
江玉珣本不想配合,但无奈只能坦白道:“明明是你仗势欺人!”
江玉珣的手腕被桌边磨红了一片,配着他的话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应长川自然不会放手。
他一边轻抚手下青丝,一边于江玉珣耳边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可?”
应长川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话语里的危险与不屑甚至于傲慢却半点也不掺假。
此时天子似乎已经不再伪装,彻底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了出来。
——如今他只想随心所欲。
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应长川忽然附身吻在了江玉珣裸露在外的手腕上。
落着红痕的手腕随之轻颤,不止桌角的纸张随动作飘落于地,甚至于就连沾满了墨汁的毛笔也在此刻重重地坠了下去,溅出一滩墨痕。
大片大片的阳光顺着窗坠入流云殿内。
这一切,简直荒唐极了-
聆天台的人并非直接等在仙游宫外。
准确的说,他们是被士兵被拦在了行宫所在的山脚下。
不远处便是奔流向东的怡河,站在这里连仙游宫的大门都看不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渐烈。
同样死守在这里的百姓热得满头是汗,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此地回家避暑。
他们将停在仙游宫下的马车团团围起。
外圈百姓群情激奋,恨不得冲上前将那几个站在马车外的巫觋揪出来。
前排百姓曾对聆天台笃信不疑,如今他们心中虽已打起鼓来,但还是展开手臂站在最前方阻挡着背后的人,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想从商忧的口中讨个说法:
“……司卜大人,外界传言聆天台故意找人将泽方郡的粮草、辎重泄露给折柔人,这究竟是真是假!”
“司卜大人,司卜大人您在马车里吗?”
“大人您就出来看我们一眼吧!”
可无论百姓怎么说,这架悬着“聆天台”玉牌的马车都稳稳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站在马车外的巫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马车内,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始终紧闭着眼。
可惜紧握玉件,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骨节却暴露出他的心情并没有表现得那般平静。
见聆天台众人在此处装死。
被拦在背后的百姓逐渐激动了起来。
“怎么还没有人说话?莫不是心虚了吧!”
“人呢,司卜到底在不在这里?”
有人将手放在唇边,高声向马车所在的方向喊道:“让商忧来给我们解释——”
另有一人站在远处巨石之上大声道:“司卜大人,有人说聆天台是在故意借此事献祭百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
玄印监并没有将泽方郡发生的事全部传出。
然而越是半遮半掩,百姓便越是好奇,觉得此事一定有鬼。
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后,甚至还出现了许多堪称夸张、离谱的阴谋论。
站在马车外的巫觋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隔着车帘向商忧道:“司卜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解释?
可是外界那些传闻的确与聆天台有关,且他们还有人证物、证落在玄印监手中。
如今的聆天台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将此事全盘否定。
可只解释一半,岂不是直接坐实了其他的事?
想到这里,站在烈日下的背后的巫觋突然生出一阵冷汗。
他低着头用余光瞄向马车。
商忧的声音终于从车内传了出来:“再等等。”
他来此处是为搏最后的一线生机:假如天子将自己请入仙游宫,那此事或许还有商量和讨价还价的余地……
“是……是,司卜大人。”巫觋咬牙站定原地。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马车内的商忧终于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
他面无表情地垂眸朝手心看去,缓缓用手指蹭过玉件上的裂隙。
没有人比低调多年的商忧更清楚“张狂”的危险,以及明白此番聆天台的行为无异于一场豪赌……
然而此时仙游宫外发生的一切,与百姓们口中的质问,非但没有令商忧感到后悔,甚至于反令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大周的百姓,早已对朝廷的话深信不疑。
就算自己不动手,待天子战胜回朝后,玄印监随手捏一件类似的事并扔到聆天台的头上,他们也难以解释清楚。
如此看来,倒不如一开始便豪赌一场,这样还有些胜的可能。
或许是因为小麦、稻谷一年复一年的丰收。
或许是因为足以切断怡河的火器与震醒整片平原的巨响。
又或许是因为早年的暴雨与洪灾……大周的民心已在不知不觉间倒向了朝廷那一边。
“司卜大人!”
“商忧——”
见聆天台的人仍没有反应,围观百姓逐渐激动了起来。
他们尝试着向前冲去,守在最前方的信众也逐渐无力阻拦。
夏风吹过厚重的窗帘,商忧透过那突然生出的窗缝抬眸看向头顶的仙游宫,与身着重甲手持长剑的士兵。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玉件,碎裂处的薄玉随之割向他手心,
下一刻,玉件内便沁满了鲜血。
染红了他身上那件铅白色的法衣。
商忧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接着沉沉地笑了起来。
他笑声越来越大,却被完全掩在了车外百姓的怒吼声中。
“商忧,他们说的话到底是真的吗!”忽有一名百姓冲破阻拦,奋力挤向前去。
他的亲友中有不少人在这几年迁到了北地的泽方郡去。
假如这一次折柔真的成功南下劫掠,那么他们便是第一批死的人!
想到这里,眼前原本虔信聆天台的百姓都不由愤怒了起来。
像他这样的人并非少数,泽方郡的百姓多是从昭都附近迁移过去的,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亲友留在此处。
突然出现的男子将守在马车外的巫觋吓了一跳,他不由一惊并抬手阻拦道:“退回去,退回去!谁准你们惊扰司卜大人了?”
傲慢了一辈子的巫觋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里有什么问题,甚至语气仍是惯有的不屑。
他的狂妄彻底激怒了眼前的百姓。
若说上一刻来人心中还有疑虑的话,那么此时巫觋的表现便是明摆着告诉众人——聆天台的确将自己视作蝼蚁。
“惊扰?”挤上前的男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等后面的人去拉,那人忽然高高抬起了手来。
此刻众人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捡了一块石头拿在手中!
“拦住他——”
巫觋的话音还未落下,站在马车前的男子已经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石块掷了出去。
并随着“咚”的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在了商忧所坐的马车之上。
马车剧烈摇晃起来,木质的车壁随之凹陷。
仙游宫外的空地上彻底乱成一团。
笑容终于自商忧的脸上落了下去。
他慢慢地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贴在了凹陷的车壁上。
“走……”商忧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被车外的吵闹声压了下去。
商忧一点点用力,似乎是想要将车壁压平。
血液顺着他的手指砸在了地上,沉默几息后他咬紧牙关,头一回有些失态地提高音量道:“我说,走——”
商忧的声音传至车外。
守在这里的巫觋不由对视一眼,末了深吸一口气,拽着马匹穿过层层人海向官道而去……
※
应长川并不着急处理聆天台。
甚至如忘记了他们似的将这群人暂扔到了一边。
但却在商忧等人离开仙游宫的第三日,于昭都西南隅的刑场将那几名奸细凌迟示众。
午时将至,脖子、手、脚上了横木与三械的囚犯,被带出诏狱押上刑场。
他们背后还插着一块木板,上用朱笔写了姓名、籍贯以及所犯罪行。
木板上的字虽细密,可仍在短时间内被传遍了整片刑场。
——此前的流言果然是真!
这几人或是收了聆天台的好处,或是得到了聆天台的许诺,接着便向折柔人泄露了大周的村镇、粮仓,与驻地、辎重。
“那不是项延马吗?”
“……还有樊征也在!”
此前百姓只知其事不识其人。
如今亲眼看到那几个浑身血污、背负木板的囚犯,便有人一眼将他们的身份认了出来。
“果然是他们几个!”
闻言,有一紧邻刑场的百姓沉痛道:“据我所知,樊征是聆天台的虔诚信众。他前两年还曾偷偷找巫觋做过法事,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配合朝廷做戏……”
“樊征后面那人,去年举家搬离昭都的时候,还将全部家当都上贡给了聆天台!”
这几个人的出现彻底摧毁了昭都附近百姓对聆天台的最后一点信任。
聆天台找的这几个人,都是他们最虔诚的信众。
这些人当年在昭都的时候,遇到聆天台有活动便会在第一时间参加。
久而久之,竟在百姓之中有了些许的名气。
朝廷无论如何也无法买通他们来做这场戏……
“午时到——”
闪着寒光的小刀缓缓贴在了囚犯的身上。
下一刻,哀嚎之声传遍刑场。
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到了众人的鼻间。
然而围观百姓却没有一人面露不忍,甚至无人应因此而离开刑场。
此刻,他们眼中只有浓浓的恨意与不屑……-
一个时辰后,紫檀木制成的马车迅速驶过昭都城郊,向月鞘山上而去。
车上坐的人正是大周的天子与尚书江玉珣。
盛夏时节本就炎热,今日空气中又多了几份莫名的躁意。
临窗而坐的江玉珣抬手撩开车帘,朝着窗外看去。
此时马车已经行至月鞘山下。
乍一眼看去,高耸的山峦似乎仍与往日一样隐没于浓雾之中。
然仔细便能发现,今日萦绕在月鞘山半山腰的并非什么云雾,而是滚滚的浓烟!
……
聆天台的建造前后共花费百余年时间,其间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
规模足有三分之二座仙游宫那么大。
然而此刻,小半个聆天台均已隐没在了烈火之中。
聆天台南侧的那座小院中。
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一手握着匕首,一手轻持玉壶。
他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一边用匕首劈砍花园中的名贵花木,一边倾洒着玉壶内的液体。
不过多时,浓重的桐油味便彻底淹没了花香。
商忧终于停下脚步,笑着回头看向花园,与花园背后的浓浓烈火。
同时侧耳听起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巫觋的求救声与哀嚎。
不远处——自各地运来的奇珍异兽正一边嘶吼,一边仓皇逃命。
它们凭借本能冲进了未着火的花园里。
然而下一刻,商忧便随手丢下了一火折。
伴随着“轰”地一声闷响。
烈火在刹那之间吞噬了盛放于夏日的花木,灼向满是惊恐的羚羊。
野兽黑圆的眼眸中,生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然而还未滚落大地,便被烈火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忧笑了一下,如没看到眼前的惨状一般拿着玉壶继续前行。
此时,他已走到了聆天台的边缘-
“皇帝驾到——”
在听到太监通报声的那一刻,不断倾洒着桐油的商忧终于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随天子一道来到此处的玄印监用长刀劈开了被他锁紧的院门。
商忧下意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便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看到了率人来到此处的应长川和江玉珣。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商忧,突然大声笑了起来,末了如鬼魅一般向前而去。
“咳咳……”此地虽位于上风头,但如今整座月鞘山已被浓烟所包裹。
江玉珣刚来到聆天台外,便被这浓烟呛得咳了起来。
聆天台的大火已燃了将近一个时辰。
伴随着一声轰响,远处最先着火的大殿第一个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陛下,江大人,二位是来看我是不是真的死了的吧。”商忧的声音穿过重响,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倾洒着手里的玉壶,待桐油耗尽商忧终于重重甩手将玉壶摔碎在了地上。
站在江玉珣身边的天子始至终未多看商忧一眼,反倒是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江玉珣的肩背。
江玉珣压低了声音说:“我没事,陛下。”
话音落下之后,他又再次抬头看向商忧所在的方向。
今日一早,江玉珣便与应长川一道离开仙游宫向昭都而来。
然不等将那群奸细处理完毕,玄印监便忽然上前汇报道——商忧锁死了聆天台的大门,并于其中纵火。
得知此事的江玉珣和应长川在第一时间赶往聆天台。
彼时玄印监怀疑商忧是想借火势逃遁。
然而眼前的熊熊烈火,却明白告诉他们商忧并没有逃命的意思。
身为聆天台的司卜,哪怕走向穷途末路商忧心中仍有傲气不泄。
他不甘心做一名阶下囚,更不愿自己与巫觋被世人审判。
索性趁着朝廷没有动手之前一把火烧了这里。
聆天台内高楼的廊柱一点点被烈火烧化,如蜡烛般瘫向地面。
无数工匠耗尽一生心血建成的琼楼玉宇、飞阁流丹,在这一瞬间淹没于火海之中,竟生出了震撼人心的异美来。
站在聆天台外的江玉珣无可避免地将浓烟吸入肺中。
让此刻他已完全将呛咳之意抛到了脑后。
江玉珣缓缓抬头看向前方烈火。
……眼前这一幕竟阴差阳错地与历史重合在了一起。
风光百年的聆天台,终是毁于一场烈火之中。
大火逐渐漫向此处,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忽然向前走了两步。
……是江玉珣的出现,加速灭亡了聆天台。
想到这里商忧突然看向江玉珣,他一边轻轻摇头一边不解地压低了声音道:“江大人,像你这样得玄天垂爱的人,究竟为何要辜负玄天?”
——直至此刻,他仍要说江玉珣如今获得一切,皆因玄天“垂怜”而来。
眼看着商忧已经走到门边。
守在此处的玄印监随之提起长剑,一脸警惕地将他拦在了此地。
“轰——”又一座高楼倒了下去,并在刹那之间化作一团乌黑。
聆天台外苍翠的树木也随滚滚热浪一起轻摇。
江玉珣深深地看向商忧,却并未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商忧忽然笑着看天子,并大声道:“应长川不敬玄天,江山注定倾颓,罪莫大焉——啊!”
他的话音还未彻底落下,背后再次传来一声重响。
守在聆天台外的玄印随即闪身躲向一旁。
而站在门口处,完全被愤怒所裹挟的商忧却如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般继续着他未说完的话。
——火海之中,他还在诅咒着大周与应长川不得长久。
聆天台的火势越来越大。
就在下一瞬,忽有一条火龙伴着山风怒吼着冲出聆天台。
并于顷刻间吞噬了那道铅白色的身影。
聆天台内传来一阵走兽的哀嚎,月鞘山上的飞鸟也在此刻被惊出山林。
浓烟于刹那间吞噬了整座山林。
溪流也不知在何时被这附近的烈火所烧的滚烫。
从前如月桂仙宫般矗立在山上的聆天台,终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化为一阵飞灰烟雾,散了个干干净净……-
提前守在此地的士兵早已准备好了灭火的工具。
在溪水扑向烈火之时,目送聆天台走向毁灭的应长川终于拉起江玉珣的手向山下而去:“我们走吧。”
天子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惊讶之意。
聆天台根基深厚,昭都附近有许多百姓曾对它深信不疑。
否认聆天台无异于否认从前的自己。
若像今日这般在刑场处理商忧和聆天台的巫觋,也难以被百姓接受。
生长于这个时代的应长川深知这一点。
他这几日并非是忘记了聆天台,而是在等商忧自己动手。
——正如大司卜的死那般。
……
月鞘山上的树木,被烈火灼烫着落下了叶来。
如簌簌飞花飘向山野。
在离开月鞘山坐上马车的那一瞬,江玉珣突然反手用力握住了应长川的手。
“怎么了阿珣?”天子伸手为他撩去了发间的灰尘。
江玉珣下意识握紧应长川的手,并抬眸道:“商忧最后在咒你。”
“对。”应长川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自小不信玄天的他并不在意商忧的诅咒。
江玉珣原本也不在意诅咒,可如《周史》记载那般毁于烈火的聆天台,却又一次令他紧张了起来。
他看着应长川的眼睛,用无比认真且略带艳羡的语气说道:“商忧说的都是假的,你身体那么好,绝对会长命百岁。”
也对,应长川身体那么好又没有受伤,绝对不可能像商忧咒得那般早早驾崩。
自己完全是在杞人忧天。
说完这句话后,江玉珣也松了一口气,并撩开车帘回头看向火海。
聆天台内有百座楼宇。
毁于烈火之中的高楼在此刻发出了刺耳的巨响。
只顾着观察火势的江玉珣,没有注意到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应长川忽然蹙了蹙眉。
天子在马车的颠簸中抬起手,轻轻地抚向江玉珣的脸颊:“阿珣。”
“嗯?”江玉珣愣了一下,转身向他看去。
那双眼眸仍如平日那般是冷淡至极的烟灰色。
但江玉珣却好似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滔天的火光。
应长川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虽轻却无比郑重:“长命百岁也不如与爱卿朝朝夕夕。”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忽然朝身边的人吻了下去。
“唔……”
这一吻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江玉珣一时间竟不知应如何招架。
今日的应长川不满足于这一吻,甚至于他还在亲吻间重重朝江玉珣唇瓣咬了下去。
并在尝到淡淡铁锈气的那一瞬,用舌尖将它卷到了自己的唇边。
就像是在借此确认他的占有。
第104章
聆天台外的官兵在第一时间伐出一条防火隔离带,并守在火场外严防火势扩散。
夜晚的冲天火光将月鞘山下的昭都映得如同白日。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暴雨降下方才结束。
此时从前不可一世的聆天台,只剩下了大理石的台基,与一座座焦黑、倾倒的塑像。
朝堂上有人提议派人彻底清理聆天台的废墟。
不过却被江玉珣所否决。
那些台基与塑像最终全部保留了下来,被覆上一层黄土藏在了月鞘山中。
商忧虽早早锁好了聆天台的院门,但仍有几人拼死翻墙逃出火海。
大火的真相也经这几名重伤、濒死的巫觋之口传遍了天下。
一时间,怡河两岸只剩唏嘘。
如今大周的百姓再也不是只会种地、看天吃饭的普通农人。
就连这样的农闲时节,他们也会去遍布怡河平原的各类作坊内做工赚钱,或是去学堂读书认字。
唏嘘与感慨并未持续太久。
不多时此事便被忙于生计的百姓暂忘于脑后。
从前不可一世的聆天台。
正一点点由回忆,淡为“历史”-
盛夏卯时,天已蒙蒙亮。
山雾还未散,建在半山腰的仙游宫如披了一层墨蓝薄纱般空渺。
内侍官敲响了位于行宫一角的“锦安钟”。
沉沉钟声在刹那间传遍整座仙游宫。
吵得睡在榻边软垫上的猫也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
“……卯时了。”江玉珣嘟哝着醒了过来。
明明已经入了夏,可应长川仍旧没有命宫人换掉后殿厚重的幔帐。
毛毡制成的帐帘把清晨的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帐外。
江玉珣的生物钟都有些失灵。
听到幔帐内的声音后,小猫也在外面着起了急。
可惜它蹭了半晌都没成功钻入厚重的毡帘,只得一个劲在外面喵喵叫。
不等江玉珣抬手撩开幔帐,应长川便把他的手握在了手心:“还早。”
话音落下的同时,竟再一次从后把江玉珣的身体紧紧地锢于怀中……看上去像是不打算起床了。
“已经卯时了,”侧躺在应长川怀中难以动弹的江玉珣试着挣扎,他下意识纠结起了今日的工作,“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再有两三个月就要举办科考了,考题还没有彻底定下……”
上一世的江玉珣当了一辈子的学生,还从未给别人出过考题,一想到这件事他便有些头疼。
应长川轻吻他后颈,并懒声道:“还来得及。”
如今的江玉珣仍肩负着“侍中”的工作。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朝堂上一条又一条的“待办事项”,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于脑海之中。
江玉珣顿了顿说:“可是下个月陛下不是要休沐十日吗?这一来二去的,更得加快速度才行。”
……奇怪,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懒惰了?
就在江玉珣纠结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脖颈肩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之感。
方才还在啄吻他后颈的应长川,不知何时竟轻咬起了那片格外敏感、细嫩的皮肉。
“陛下!”江玉珣的身体随之重重一颤。
挣扎间他忽然感受到……有一个什么东西轻抵在了他的身后。
后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在乱动的江玉珣彻底定在了原地。
身为一名成年男人,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还有半个多时辰,朝臣就要来流云殿商讨科考一事。
总不能让他们一直等在那里吧?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轻轻将脸蒙在了枕头里,沉默半晌后终于含糊不清道:“你……最好快一点。”
说话间他的脸颊已发起了烫,整个人如一只被煮熟的虾子般泛着红。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玉珣便在心中大声尖叫了起来。
啊啊啊我方才在催应长川做什么啊!
隔着薄薄的夏装,那物的形状简直清晰极了。
在他开口的同时,背后人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得了江玉珣的应许的瞬间,应长川突然重重地蹭了上来。
“唔……”方才还在轻装镇定的人,身体随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应长川的动作不由一滞,他的呼吸虽还沉重,却还是停下动作轻抚起江玉珣的肩背,用比往常更为低哑的声音道:“别怕……你先去更衣吧。”
江玉珣原本不想一大早做这些事。
但见应长川将不自觉的本能反应当成了自己在害怕,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逆反之意。
我怎么可能会怕这个?
阳光被遮挡在了厚重的毡帘之外。
江玉珣的眼前一片漆黑。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趁着应长川松开禁锢的时刻转过了身。
江玉珣不知道,黑暗中自己的那双眼睛比星子还要明亮。
这一瞬,天子甚至想要背弃过往的一切承诺。
将马上来到流云殿的朝臣,与什么休沐、燕衔岛全都抛到一边。
他想顺从自己的欲望、暴露自己的本性,彻彻底底地拥有眼前的人。
然而略有些紧张的江玉珣却不自觉朝应长川眨了两下眼,末了终于深吸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朝他耳语道:“我…… 我用手来?”
……
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
仙游宫的晨雾消散得干干净净。
山间的气温一点点升高,流云殿后殿内的空气更是变得前所未有的灼烫-
在江玉珣穿来之前,大周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战争机器。
朝堂上下皆为“军”服务。
处于这种状态的朝堂自然不需要太多的除军事以外的官员。
然而现在,战火已逐渐远去。
解决了“生死”问题之后,“安居乐业”便成了所有人的最高追求。
再加上大周的版图迅速扩大。
朝廷也需要一大批官员,去治理那些新地。
江玉珣虽说要“开科取士,为国求贤”,但却并不打算完全参照古代成熟的科举制度来。
一则古时科目、门类的确有些单调。
二则如今考生的基础普遍不强,暂时没有经乡试、会试直至殿试的层层选拔需要。
同时没有组织过类似考试经验的朝堂,也需要一点点来。
假如历史是一条无尽向前的长河。
江玉珣所处的时代还在那条河的上游。
处于上游的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搭建出一个大致的框架,完成“从无到有”的过程。
剩下那些便等待后世来完善,并最终形成最适应自己时代的制度。
辰时,流云殿前朝殿。
今日虽然没有朝会,但一大早殿上仍坐满了人。
除了以庄岳为首的官员外,还有此前朝堂从民间选拔出的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才。
三个月后的科考试题,包括工、律、医、数、农等多个方面,将由众人一道编写。
和庄岳等人不同,许多人都是初次来到流云殿且此前从没有亲眼见过天子和江玉珣,到了之后他们便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偷瞄了起来。
然而约定的时间到了以后,却只见天子而迟迟不见江玉珣的身影。
……
大周朝事繁重,几个月后除了科考外,怡河也要开始新一阶段的截流和炸堤。
简单见过众人并在那扇饕餮纹座屏背后查阅了这几日编写的成果后,应长川便离开流云殿前去卷月殿细查河渠相关事宜。
而那些前来仙游宫编写试题的贤才,则趁此机会在殿角与同伴低声私语起来。
“江大人还没有来吗?”一人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小声问。
坐在他旁边的同僚摇头说:“……好像是没有。”
“奇怪,江大人这几天不是在仙游宫吗?”起先说话的人满心疑惑。
“可能是在忙其他的事?”
“也是!”
天子虽不在此处,但他们的对话却全部落在了庄岳的耳朵里。
刚才还在提笔编写试题的他皱眉放下手中的毛笔,忽然自侧门走出了流云殿-
应长川简直不是人!
……江玉珣上手原本是想让他快一点,没想到不但没快,甚至还差点将自己搭了进去。
等彻底忙完那些事并起床更衣的时候,已近辰时。
和睡觉向来规矩的应长川不同,一晚上过去江玉珣的长发早在他翻滚间披散满榻。
因而折腾完准备上流云殿的时候江玉珣方才发现,自己墨黑的长发上竟然也沾了一点刺眼的痕迹……
“江玉珣!”庄岳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整片空地。
正打算偷偷摸摸溜进流云殿里的江玉珣立刻定在原地,并无比心虚地看向对方:“庄,庄大人?”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庄岳快步走来,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虽然和陛下关系……不浅,但是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自己臣子的身份。之前你明明从不迟到,今日这是怎么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江玉珣。
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也算接受了江玉珣和应长川的关系。
但庄岳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贯乖巧听话的江玉珣竟然也会迟到。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并想要江玉珣给自己一个解释。
江玉珣不由低下头咬紧了嘴唇:“我……我去沐浴忘记了时间。”
“沐浴?”庄岳皱眉道,“这个点沐什么浴?”
周围虽说没有别人在,但心中有鬼的江玉珣脸还是红了个彻底。
担心被庄岳发现异常的他,只得一个劲地认错。
见他将迟到一事全部认下且一口咬定是自己睡过头。
庄岳只得上前去拍了拍对面人肩道:“不要因为和陛下的关系就荒废自身啊!”
看他的样子像是终于打算放过自己了,“是是……”江玉珣总算舒了口气。
然而还没有等他与庄岳一道回殿,两人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向脚步传来的方向。
身着玄衣的天子不知何时离开卷月殿,回到了此地。
他的耳力极佳,早将庄岳的话全部听到了耳朵里。
庄岳举手加额正要行礼:“臣庄岳,见过——”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应长川摆手打断:“庄大人误会了。”
“啊,”庄岳愣了一下,脑子没有转过弯来的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误会什么?”
应长川轻轻笑了起来。
意识到不对劲的江玉珣瞬间睁大了眼睛。
然而没等他上前阻止,应长川已然笑着摇头轻声道:“此事不怪阿珣,都是孤的过错。”
话音落下的同时,还颇为自责地看向了江玉珣。
庄岳:“……”
陛下的过错?
若此时听到这番话的人是他儿子庄有梨,定然会不解地问有什么过错。
但是年岁这么大的庄岳,却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刚才还在教育江玉珣的他瞬间没了声音。
庄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给应长川当了这么多年下属的他,头一次默默朝天子磨起了牙。
……我就说!
阿珣如此乖巧听话,向来将朝堂正式放在第一位。
陛下这……委实有些太过分了。
庄岳忽然体会到了地里的白菜一夜之间全毁了的感觉,内心变得无比沉痛。
原本应该离开此地的他不由定在了原地。
“庄大人还有何事?”一向最会识人心的天子如没辨出臣子脸色一般朝他问道。
庄岳的的确确是把江玉珣当做亲生儿子看待的。
在种种复杂情绪一起冲向大脑的那一刻,向来低调做臣子的他终于忍不住咬牙向天子行礼,并委婉提醒道:“无,无事……就是呃,臣忽然想起江大人自幼时起就身体不佳,多年卧病在床。他身体底子不好,理应好好休息,臣不该像方才那样无故自责江大人,故而有些后悔。”
表面上看庄岳是在认错,并检讨自己方才向江玉珣发火之事。
然而被他刻意加重的“身体不佳”“卧病在床”“底子不好”以及“好好休息”几个词,却无一不是在大胆地敲打皇帝,暗示他需要节制。
“如此,”应长川轻轻朝庄岳点头,同时面不改色道,“孤记下来了。”
他的表情无比认真,装得就像没听出庄岳言外之意一般。
“那,那就好……”庄岳长舒一口气终于再次行礼说,“那臣就先退下了。”
“好。”
……
不过转眼之间,流云殿外就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应长川。
刚才一直尴尬地站在原地的江玉珣,终于小声地咬牙切齿道:“应长川!”
你就给我故意演吧!
几年朝夕相处下来江玉珣一眼便看出了应长川的想法。
——知道两人关系的人并不多,庄岳便是其中之一。
方才应长川忽然“出现认错”并不全是想替自己解释。
而是实在忍不住想在庄岳这个“知情人士”面前秀上一把!
还不等应长川转身问他“怎么?”
尴尬地在此处站了半天的江玉珣终于上前,直接在流云殿前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轻轻地踢了应长川脚腕一下。
天子自己不要面子,那我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嘶……”应长川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
他的唇角不由一扬。
他正想朝江玉珣说些什么,便见刚刚干完坏事的江玉珣已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并快速整理好衣冠,以最正经的模样出现在了流云殿内众人面前。
余光看到站在侧门的自己。
江玉珣甚至偷偷将手背在背后,打了一个“快走”的赶客手势。
方才坐在桌案前编写试卷的众人随之起身向江玉珣行礼。
夏日灿烂阳光被流云殿上的窗棂切碎,如泛着金光的花瓣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独自站在流云殿上的他如被泉水打磨过的冷玉,又像是附着一层薄雪的青竹。
早已长成了霁月光风的模样……
流云殿上,江玉珣与众人细说起了科考一事。
此事天子早已听过无数遍,但他非但没有按照江玉珣的催促离开此处。
反倒是站在了侧门边无比认真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目光中既有温柔、爱意,更有无比的骄傲与欣赏……-
聆天台的事将江玉珣看望邢治的行程向后推了好几天。
如今邢治虽早已痊愈,但是说过要去看他的江玉珣自然不能食言。
休沐日前一晚,江玉珣便带着提前备好的礼物离开仙游宫去了昭都。
邢治的生意越做越大,位于昭都的那家酒肆也跟着扩建。
如今已有过去三四倍那么大,甚至于还开了一家“分店”。
一大早邢治便在酒肆中忙碌。
还没等他命人备好今日要用的东西,两道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酒肆的门口。
除了江玉珣以外应长川竟也随他一起来到了此处!
邢治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行礼:“陛——”
应长川笑着摇头打断道:“不必多礼。”
邢治看到,今日应长川与江玉珣身上衣服用料虽华贵,但款式却不罕见。
如今朝活跃于朝都的富商,皆会穿这样的锦衣出门。
停顿几息,他立刻意识到两人这是在微服而行。
“是,是!”邢治赶忙将两人带到酒肆之中,“二位大人这边走。”
这间酒肆新开业不久,面积虽比之前的店铺还要大,但没有设包厢。
邢治犹豫了一下,将他们带到了酒肆二层最角落的桌案边:“二位大人可愿坐在此处?”
“随意便好,”江玉珣笑着说,“今日我们主要是来看你。”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一边说一边随手端起了茶壶。
跟在背后的玄印监则在此时将礼物送上前来。
按理来说邢治向两人问话,身为臣子的江玉珣必然要等候天子来回答,可他却自顾自地将话应了下去。
这不符合理数,但邢治却没有半点的怀疑。
……在草原上相处过一段时间后,见惯了这种关系的邢治已经将两人的关系猜到了八九分。
“好好!”邢治慌忙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并与江玉珣聊起了自己的身体,同时闲谈自己在折柔的所见所闻-
江玉珣来的虽然早,但是这间酒肆的名气实在太大。
他们还没聊多久,就已有人赶在饭点之前来到此处,想要提前占个好位置。
酒肆虽大,但架不住人多。
眼见周围吵闹了起来,江玉珣有些不确定地看了应长川一眼——他是前朝贵族出身,恐怕从来都没有来过如此市井的地方。
也不知道应长川现在想不想走?
然而只一眼江玉珣便看到:应长川的眸中满是兴趣。
显然是对这个地方与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地方生出了几分好奇。
……
酒肆内人越来越多,楼下的长街也变得喧闹起来。
一架装潢精致的马车轻轻停在了酒肆之外,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入其中。
他背后还跟着十几个家吏,排场真是前所未有地大。
以至于整条街的路人都在此刻看了过来。
见状,江玉珣有些好奇地朝邢治问道:“邢公子,那位是谁?”
“哦,这个啊!”邢治放下酒盏,轻声对江玉珣和应长川介绍道,“那位是‘水乐楼’的乐师宣语海,宣公子。”
他本想多介绍几句,但是“水乐楼”三字一出,刚刚端起酒杯的江玉珣就被呛的咳了起来:“咳咳咳……”
一段不堪的记忆在刹那间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竟然是水乐楼的乐师?
邢治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还不等他派人去端茶,应长川已经将一张丝帕递到了江玉珣的手中,同时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了?”
“我……我记得水乐楼的乐师都是浓妆艳抹,没有想到他们现在竟换了一身打扮。”
假如知道来人是谁,自己定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应长川这猝不及防的一问,让江玉珣将心中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咳咳……看到他我便想起了当年的事。”
我真是哪不开提哪壶!
江玉珣的心中瞬间一阵绝望。
……江大人与陛下当年的事?
邢治的好奇心在瞬间被勾了起来,恨不得将耳朵竖起听个尽兴。
然而有一颗“人臣之心”的他还是强忍着起身,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几人能够听到的音量道:“呃……陛下,江大人马上就要到饭点,酒肆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忙,请恕草民失陪片刻。”
应长川笑着点头道:“邢公子去忙便是。”
“是,陛下!”话音落下之后,随便找了个理由的邢治立刻溜之大吉。
与此同时,那位自水乐楼来的“宣公子”也已消失在了楼下。
“巧了,”坐在江玉珣身旁的应长川也在此刻拿起酒杯,转身朝他意味深长道,“孤也正好想起了当年的事。”
该来的总要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两人所处的座席仅以一张丝制屏风与厅堂相隔。
不远处的喧闹声甚至于走路声,通通清楚地传到了江玉珣的耳朵里。
应长川忽然含着一口烈酒朝江玉珣吻了过去。
浓烈的酒香在刹那之间溢满二人的唇齿,应长川直接把烈酒送入了江玉珣的口中。
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过这种事的江玉珣心脏在瞬间剧烈跳动,完全忘记了抵抗。
应长川含着江玉珣的唇瓣,他小声问道:“爱卿当年还未告诉孤,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能浓妆艳抹、身材要好,还有脸……
当年所想与应长川的面容在刹那间涌上心间。
烈酒仍徘徊在唇舌之际。
完全没有给江玉珣开口的机会。
不等他说出当年的答案,应长川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轻轻笑了一下,他呢喃道:“顺便再告诉孤,你都喜欢他什么。”
浓烈的酒香冲得他头脑犯晕。
但江玉珣仍清楚地意识到——
应长川哪里是想要当年的答案?
……他分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听自己夸他,再讲讲那些从不曾说过的甜言蜜语。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大人获得成就:仙游殿前暴力袭击天子(1/1)
第105章
今日他本就断断续续喝了不少酒。
应长川送来的烈酒与问的那堆问题,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江玉珣的大脑都乱了起来。
“喜欢……”甫一开口江玉珣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比往常多了几分沙哑,“当年喜欢相貌好的人。”
他的回答格外直白,听到之后应长川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当年江玉珣被庄有梨带到水乐楼看乐师,没承想到了才发现“水乐楼”疑似声色场所。
里面的乐师皆浓妆艳抹,与陪伴在昭都纨绔身边的男宠没有两样。
当初应长川问江玉珣觉得水乐楼乐师相貌如何,后来又不知怎的又扯到了江玉珣的审美之上。
而他答着答着……忽然觉得自己越说越像应长川。
担心引起误会,江玉珣直接使出绝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江玉珣仍觉得无比尴尬,恨不得将这段记忆从所有人的心中清除出去。
似乎是怕他故技重演,应长川不知何时已与江玉珣十指相扣。
“爱卿喜欢什么样的相貌?”天子在他耳畔道。
江玉珣的手指不由一动。
时过境迁,如今的他早已不害怕回答这样的问题。
再尴尬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江玉珣索性借着酒劲直接抬眸看向应长川:“比如你……的相貌。”
这世上怕只有江玉珣一人敢评价天子姿容。
说着,早已见惯大场面且酒意上头的他竟也回握应长川。
接着突然松开手,一边笑一边掰着指头故意数道:“如今还喜欢他军功卓绝、武艺高强、从谏如流。”
江玉珣的确是在认真回答应长川方才的问题,却又没有回答到点子上。
江玉珣的动作非常认真,数着数着墨黑的眼瞳内更是盈满了光亮。
应长川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淡了下来,几息后突然握住他的手指:“只有这些?”
江玉珣说的这些都是大臣对天子的看法。
并非应长川想听的情人之间的蜜语。
酒肆内忽然安静了一瞬。
丝帛制成的屏风后,夏风吹起了江玉珣披散在背后的长发。
他朝应长川轻轻地笑了一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喜欢他不像皇帝时的样子。”
自己似乎是有些喜欢应长川满嘴跑火车,喜欢他偷偷与自己传纸条。
还喜欢雨夜的那个拥抱。
——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此时的江玉珣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
笑得眼睛都轻轻眯了起来。
临近正午,头顶的阳光变得格外灿烂。
照得江玉珣眼睛透亮,仿若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潭水。
应长川的手掌不知何时托在了江玉珣的颈后,并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感受到指间温暖的触感后,他忽然有些遗憾此时自己正身处于闹市之中-
江玉珣昨天晚上忙着赶路没有休息太好。
方才喝的那些酒完全起了催眠的作用,没多久他便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临近中午酒肆一点点忙了起来,邢治也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忙。
江玉珣与应长川趁着人多之前离开这里,乘马车向昭都另一边而去。
此番他们的目的地并非江家田庄,也不是羽阳宫。
而是一处建在昭都城南侧的大宅。
马车车轮缓缓碾过昭都的长街。
自人海之中穿行而过。
伴着“吱呀”的声响,喝了些酒的江玉珣终于忍不住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见此情形,应长川忽然转身轻拍身边人的肩膀,并小声提醒他道:“先别急着睡,等到后再去榻上好好休息。”
他的声音极轻,一字一顿间满是慵懒之意。
江玉珣随着睁开眼睛,并小心翼翼地将车帘撩开一角:“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应长川笑了一下轻声说:“去宓家祖宅。”
“宓家?”刚才还在犯困的江玉珣突然坐直了身,“……连仪公主住的那里吗?”
应长川的母亲便姓“宓”。
他口中的“宓家”就是他外祖的家。
连仪公主回大周后,在仙游宫短暂待了一阵子便回到了宓家。
“对。”说话间,应长川也眯着眼睛看向车外。
他已经有多年没回过宓家,若不是江玉珣今天的那番话,应长川或许早将这个地方忘到了脑后。
……然而此刻,他却很想带江玉珣去那里好好走上一番。
江玉珣轻轻点头,方才还昏沉的大脑也一点点清明了起来。
据他所知宓家人丁本就不怎么兴旺,应长川的母亲共有一弟一妹。
她的妹妹就是如今的连仪公主,同为武将的弟弟则在前几年牺牲在了战场之上。
如今遗孀也已改嫁,家里彻底没有了人。
邢治的酒肆位于昭都城偏南的地方,距离宓家祖宅不远。
说话间马车便已缓缓驶入了高墙之内。
世人虽不知应长川与他父亲之间究竟有过什么矛盾。
只知整个应家在他登基以后都未落得什么好处。
大周朝臣都怕天子,因此在宓将军牺牲后,摸不清他对宓家态度的文武百官便也不敢再与剩下的旁支套近乎。
时间久了,这座位于昭都城南的大宅也变得格外清静。
若不是应长川亲口说,江玉珣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马车缓缓停在了院内的青石板上。
宓家祖宅内的树木早已参天葱郁,夏风也变得不再那么燥热。
凉风吹过瞬间带走江玉珣身上全部酒意。
他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陛下儿时曾在这里生活过?”
《周史》记载,靖侯荒淫无度、穷奢极欲。
同是大家出身的宓夫人与他关系并不好,常常带着年幼的应长川回到宓家居住。
“对,”应长川略有些怀念地朝四周看去,“这里要比靖侯府清静许多,我儿时便是在此读书、习武的。”
宓家人少连带着大宅内也没有多少家吏。
应长川来之前并未提前派人通知,以至于两人下马车到现在都没有见到几个人影。
随他们一起来的玄印监早退了下去。
应长川一边说一边带江玉珣走到了一棵树旁,他缓缓用手拂过树干:“这是我当年练剑时留下的痕迹。”
高大的银杏树上留有深浅不一数道痕迹。
哪怕已过去多年仍清晰可见。
……
应长川方才没有让守在院门口的家吏进宅通报,故而至今仍无人赶至此处。
虽然有多年没有回到宓家,但看到这熟悉的花草树木之后,应长川的记忆仍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
他凭记忆带江玉珣朝自己当年的住处而去。
宓家人少但是宅院颇大,路过一间堂屋室时,江玉珣耳边突然出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他有些好奇地顺着窗缝看了进去——
不大的堂屋内放满了桌案,五六个家吏打扮的男人正坐在桌前敲着算盘。
他们眼下皆挂着大大的乌青,看上去好像有一阵子没有好好休息。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堆满了写满字的宣纸。
仔细一看还能辨认出“粟米一石二十钱”一类的字样。
“……困死了,”坐在窗边的家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一边揉眼睛一边有些不确定地嘟哝道,“我们近日如此刻苦,要是再考不上可不是亏大了?”
此话一出江玉珣便反应过来,这几个人并不是在算账,而是在准备三个月后于昭都举办的科考!
如今大周扫盲成果虽丰,但是受到时间制约。
大部分成年百姓如今仅能做到识字,科考对于他们而言仍有些遥远。
今年参与科考的主力,都是眼前这类一直在大户人家内供职的家吏或是商户子弟。
“想那么多做什么?”另一人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今年朝廷格外缺少人手,这怕是近些年来最好考的一次了,哪怕累死也得抓住这个机会。”
“……你说我们能考过那些达官显贵之后吗?”不知是谁这样问了一句,堂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刚才还在打哈欠的人都不困了。
“达官显贵之后哪稀罕去北地,去烁林郡啊!”
“就是哈哈哈!”
“也对,也对……”
除了昭都缺少官员外,那些新打下来的领土更缺人去管辖。
这场科考排名靠前的小部分考生将会留在昭都供职,大部分人都会被朝廷分往各个郡县。
那些达官显贵之后读的书自然多,可他们宁愿一直考下去也不愿意离开昭都。
可这些家吏就不一样了。
——前所未有的上升之道已经为他们铺开,没有人不想去外面闯荡一番。
这个机会史无前例,绝对不能错过!
笑过之后他们也清醒了过来。
方才还在吵闹的人立刻坐直了身:“来来,给我一张白纸,我要默怡河的图纸。”
身旁的人把纸递了过去,房屋随之安静下来。
江玉珣并没有想过借一场科考选出什么惊世大才。
如今帝国百废待兴,朝廷需要的是为民办实事之人。
除了、律、医、数、农等基础科目以外,时政、地理甚至与米粮价格都占很大的比重。
要想当父母官,必须了解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
“走吧陛下……”江玉珣压低了声音对应长川说。
他不想打扰到这群家吏,见众人开始默画怡河地图,便尽可能放轻脚步与应长川一道离开了此处。
等走远之后才长舒一口气道:“选官只是第一步,等选完官后大周的朝堂制度也要随之发生改变才行。”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抬眸认真看向应长川。
这个问题他与应长川都有过考量,但还未正式放上议程。
天子轻轻点头说:“如今‘三公九卿’还有空缺,留下的几人中……例如宗正,也没有多正事可做。”
现有的制度已经不再适合大周——这一点应长川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正是因此,他这些年来并未提拔新的丞相,主管军事的“太尉”一职更是空缺多年。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座小院内。
江玉珣不知道这是何处,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人说:“除此之外皇家家事与国事也混在一起,甚至行政与监察也难以区分,长此以往必将生出祸端。”
——比如说他的顶头上司“少府”,除了宫廷所需与帝王饮食起居以外,甚至还能管到武器制作和储存。
这在后世看来着实是有些离谱。
高大的槐树上传来一声蝉鸣,应长川缓缓停下脚步看向江玉珣:“爱卿意下如何?”
树叶将阳光割成碎片,似金箔一般洒在了树下人的身上。
刚才那间堂屋里的家吏默完了图纸,不知怎的又突然笑了起来。
伴随着笑声与夏日的清风,江玉珣格外郑重地抬起眸看着应长川说:“不如改‘公、卿’为‘省、部’?”
在原本的历史中,正是“三省六部”制的出现取代了“三公九卿”地位。
与相对混乱的公卿制度不同,它各个部门之间的分工非常明确,且彼此有所制衡。*
在江玉珣看来是现阶段最适合大周的制度。
应长川轻轻把江玉珣方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烟灰色的眼瞳在此刻生出了一阵淡淡光亮。
江玉珣知道,他绝对已将自己的提议记在了心间-
宓家不是一个谈论正事的好地方。
况且今日正值休沐,江玉珣也无意在今天加班。
两人大致聊了几句后,便暂时将这个话题放到了一边。
还不等他们离开槐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玉珣回头便看到——住在家里的连仪公主终于知晓天子到来,并在侍女的陪伴之下来到了此处。
不等她们行礼,身着玄衣而来的应长川便笑着摇头道:“不必多礼,孤今日只是随便看看,该做什么便去做吧。”
“是,陛下——”
院内的家吏虽想再多看天子一眼,然而应长川话发话后,他们便在第一时间离开此处。
转眼只剩连仪公主,与随她一起来的宫女还站在这里。
与紧张得不敢抬头看人的宫女不同,连仪公主朝两人笑了一下道:“再往前走便是陛下当年的住所,这些年来小院的门一直锁着。请陛下稍等片刻,我刚才已经叫人去拿钥匙了。”
“麻烦公主殿下了。”应长川点头道。
“陛下千万不必客气!”连仪公主一边摆手一边同他道,“前几日我回宓家之后,便命人将整座大宅清扫了一番,如今陛下正好可以在这里休息一番。”
外出和亲二十余年的她,是少有能与应长川自然沟通的人。
话音落下之后,一名身着水红色宫装的侍女便带着一串钥匙快步来到此处。
她有些紧张地向天子行了一礼,末了便双手把东西交到了连仪公主的手中。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院外。
连仪公主并没有将钥匙交给应长川,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并朝江玉珣伸手道:“那江大人我们便先走了。”
她这是要把钥匙给我?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连忙走上前去把东西接了过来:“是,公主殿下。”
一想到眼前人知道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他便觉得连仪公主的笑容别有深意。
应长川则在此刻挑了挑眉。
见钥匙已经交到江玉珣手中,连仪公主说了句:“今日戌时府上设有家宴,还望陛下与江大人赏光。”接着便朝天子行礼,带人离开了这里。
高大的槐树遮住了盛夏的阳光。
刚才整修过刷了清漆的院门隐隐约约出现在了树影的那一边。
这便是应长川过去生活过的地方……
※
应长川曾经住过的小院修建于前朝,门锁的样式也与江玉珣这些年看到的不同。
他拿着钥匙向前走去,并小心翼翼地插入了锁眼之中。
江玉珣没有想到这间小院虽久未住人,但是锁眼未有一点锈迹,轻轻一扭便成功打开了院门。
雕着兰花的窗棂与石桌石椅,甚至于一棵绑着秋千的银杏树,也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古代的消息传播速度虽然不快,但是时尚变化却一点也不慢。
尤其是生活在昭都的贵族:他们的衣着打扮甚至于日常使用的瓷器、家具样式,每过几年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点曾在博物馆中工作的江玉珣再清楚不过。
看到眼前场景的同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多年的江玉珣,突然有一种自己打开了时光盒子的错觉。
他忍不住伸手抚过窗棂,仔细欣赏起了窗子上精美又繁复的雕花。
而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转身关上了院门。
“……咦?”江玉珣不由自主的用指尖蹭了蹭手下的木质窗棂,“这是什么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向前半步,仔细贴在窗边看了起来。
应长川也在这一刻站在了江玉珣的身后,并垂下眼眸轻声问他:“爱卿看出是什么了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应该是忍冬纹,”涉及专业领域,江玉珣不由自主地认真了起来,“但是与常见的忍冬纹又有一些不同,且刻画的地方有一些奇怪,不像是工匠做的倒像是有人随手留下的痕迹。”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江玉珣突然转身看向应长川,并有些怀疑的问他:“这该不会是陛下当年所刻吧?”
眼前忍冬纹线条格外凌厉,不似刻刀精雕细刻而出,反倒更像有人用匕首随手刻画。
应长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边笑一边对他说:“阿珣不如找找,看院里还有何处有这痕迹。”
好了,这东西绝对是他刻的没跑!
……
来到宓家之前江玉珣怎么也没有想过,应长川小的时候竟然这么闲。
除了窗棂以外,小院的秋千甚至于石桌之上都有他用匕首刻出的忍冬纹。
推开房门一看,房间内的床榻、桌案,甚至于杯盘器皿之上也有这样深浅不一的痕迹。
宓家也是前朝大族,家里的物件做工用料都是一等一地好。
在江玉珣看来每个东西都足够放入博物馆。
看到上面的印痕后,他不由心痛起来,并忍不住小声向应长川吐槽道:“我竟不知陛下原来有乱涂乱画的坏习惯?这张桌子是用上好檀木制成的,若是没有刻痕的话必将价值千金。”
说到这里,江玉珣的话语里满是不加遮掩的遗憾。
眼前这张桌子若是能留到现代,怎么也能成为某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可现在上面却留了刺眼的痕迹。
应长川进门之后便随手摆弄起了桌上的东西。
宓家的家吏真是一等一的敬业。
除了清理灰尘以外,不知道天子要来的他们不但为床榻换上了新的被褥,甚至于还在桌上放了一套笔墨纸砚。
假如应长川想,他随时都可以住回这里。
听到江玉珣的话之后,俯身站在桌案边的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
他一边随手磨墨,一边漫不经心道:“有孤的刻痕,岂不是该更值钱?”
“……也对。”江玉珣缓过了神来。
应长川是大周天子,对后世人来说他留下的刻痕要比这桌子本身更有价值。
若是能够确定桌上的忍冬纹是应长川幼年所留。
别说是镇馆之宝了,它或许能成为更高一级的国宝。
想到这里江玉珣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并转身随意看向背后的幔帐。
真是离谱至极。
……别说是桌案了,竟然连支撑幔帐的木架上也有这样的痕迹。
看到忍冬纹后,他忍不住抬手搭在幔帐之上。
仔细描摹起了指尖的痕迹。
夏季的衣衫本就单薄,江玉珣抬手的瞬间,宽大的衣袖也自他手臂上滑了下去,露出一片略显苍白的皮肤。
“陛下小的时候为何要随手刻画?”江玉珣实在不明白应长川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说话间应长川也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顿了几息,忽然提起一旁笔架上最细的圭笔随手在砚台上蘸了起来。
过了一会应长川才说:“我小时候有些许霸道,凡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在上面留下属于自己的印痕。爱卿觉得那忍冬纹如何?”
应长川的语气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
此时江玉珣已承认这些东西有一定价值,但应长川发问之后,他还是真诚地评价道:“的确能看出几分霸道和幼稚。”
这种路过留个戳的行为只有小孩才能做出来。
“……幼稚吗?”
应长川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江玉珣的眼前便是一暗。
神出鬼没、脚下没声的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不等江玉珣向后退去,他的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凉意。
“啊!这是什么东西?”江玉珣忍不住蹙眉,并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朝自己手腕看去,同时用力回缩手臂。
然而此时应长川已轻轻地握紧了他的手腕。
接着,用手中最细的圭笔在他手腕的皮肤间描摹了起来。
一笔一划,比批阅奏章还要认真。
——不愧是在屋内留满了痕迹的人,应长川动作格外熟练。
不消片刻一道忍冬纹便出现在了江玉珣的手腕之上。
“应长川!”江玉珣用力将手抽了回来,“快帮我擦掉。”
应长川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非但没有听江玉珣的话,反倒是把圭笔交到了对方手中:“爱卿也可以画一个,报复回来。”
江玉珣下意识攥住了那支圭笔。
……报复?
说应长川幼稚,他还真是不和自己客气。
这像成年人会做的事情吗!
应长川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说话的同时他已缓缓卷起衣袖,将手腕送到了江玉珣的面前。
同时笑着挑眉道:“想好画什么了吗,小江大人?”
第106章
……应长川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江玉珣本想拒绝,然而看到对方的神情后,他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毛笔。
和江玉珣略为苍白纤瘦的手腕不同。
应长川的小臂在一日复一日的行军中被晒成了浅浅的蜜色,于日常骑射、舞刀弄剑中练出的肌肉也格外饱满有力。
江玉珣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借着“画画”为由,让自己看他的身材。
……画个什么好呢?
一个“早”字莫名其妙地从他脑袋中冒了出来,下一息江玉珣便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哈哈哈你真的不怕我乱写吗?”圭笔上的墨汁随着江玉珣的动作溅到了袖上。
短短片刻,他竟笑得眼睛里生出了些许泪光。
从未有人在应长川的面前笑得如此恣意。
江玉珣眼底的火苗,似乎也在同时点燃了应长川的心脏。
应长川平日里虽不能叫“克己复礼”,但是出身于贵族世家,从小受到严格管教的他平日里的言行依旧以“优雅”为先。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至高无上的“天子”身份。
平日里一言一行间莫不透着高高在上的雍容之态。
不但自己从不失态,若是有大臣在他面前笑成这样,应长川十有八九还会以“御前失仪”之罪施以惩戒。
笑弯腰的江玉珣下意识将手搭在了应长川的腕上,对方则反手轻轻地将他扶住。
就在江玉珣一边说“没什么,没什么。”一边尝试着憋笑的时刻,应长川忽然上前将手放在了江玉珣腰间,末了真的如幼稚的孩童一般,试探着在此处挠了一下。
——实际上应长川儿时都从未这样做过。
应长川早就发现江玉珣的腰格外怕痒。
别说是故意去挠,平时不小心碰到这里,江玉珣整个人的身子都会随之重重一颤。
果不其然,他刚一动手江玉珣就猛地抖了一下并快步向后退去:“……啊!”
应长川却似终于发现了挠痒痒的有趣之处一般,完全没有就此放过江玉珣的意思:“好啊,爱卿但写无妨。”
末了又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并装作不解道:“怎么又不动笔了?”
“放手哈哈哈!”江玉珣一边笑一边努力躲避,“你放手,放手我就写!”
江玉珣没有注意到,他手上那支圭笔的墨汁早随着动作洒在了自己与应长川的衣袂之上。
甚至就连脸上也沾染了几点墨痕,远远望去似一颗小痣长在眼角。
“放开我,”江玉珣不知何时被应长川逼到了墙角,呼吸也乱了个彻底,“应长川放手!”
可是今天的应长川显然不打算这么简单地放过江玉珣。
直到江玉珣口中的“放手”不知在何时变成了“饶命”,“应长川”重新换为“陛下”,幼稚至极的天子方才结束手上的动作,任由气喘吁吁的江玉珣伏在自己的肩上。
“好玩吗陛下?”江玉珣一边咬牙,一边学着应长川方才的动作将手贴在了对方的腰上。
话音落下的同时,也重重地朝他腰上挠了一下。
然而和浑身都是痒痒肉的江玉珣不同。
应长川竟然一丝反应都没有!
……除了江玉珣的手指被他肌肉膈了一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应长川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贴在自己的腰上,末了低下头餍足般在江玉珣耳边轻声说:“的确好玩。”
江玉珣:“……”
一拳打在棉花上说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绘画描边用的圭笔笔尖本就纤细,上面积攒不了多少墨汁。
挥舞几下后,笔尖上已没了多少色彩。
余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的忍冬纹,回想起刚才应长川所说之语的江玉珣终于提起毛笔,直接在他的手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就是打个戳吗?我也会。
身体还在颤抖着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江玉珣写出的字也歪歪扭扭的。
这一笔一画落在应长川手上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笑。
见状,报复回来的江玉珣勉强舒了一口气。
他抬起拿着毛笔的右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应长川的肩:“好了,哪里有水?”
“要水做什么?”应长川假装不懂。
“当然是擦手呀。”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扬腕向应长川展示自己手上的痕迹。
谁知应长川竟在这个时候抬手掐了掐江玉珣的耳垂,并理直气壮地向他说:“可是院里没有水,怎么办?”
没,没有水?
江玉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长川童年住的这间小院里的确没有水井。
也是,谁家贵族会在小孩居住的院子里挖水井这么危险的东西?
完了……
江玉珣一点一点将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手腕上。
我手上的忍冬纹还好说。
应长川的手腕上写的可是“江玉珣”这三个字啊!-
宓家祖宅平常没什么人住,就连家吏也只有零星几个。
想要拦人取水的江玉珣在门口等了半天,始终没有等来路过送水的人。
直到家宴开始时,两人手上的图案仍完完整整地放在那里。
为了不让连仪公主发现两人手上离谱的痕迹。
江玉珣不但得自己小心,还得时刻提心吊胆地盯着应长川。
天色一点点变暗,圆月东升落入酒盏之中。
应长川提起玉质酒壶,然而不等他给自己斟酒,坐在一旁的江玉珣突然抢走他手下的东西,皮笑肉不笑地朝他说:“喝太多酒不好,陛下不如还是算了吧?”
应长川垂眸笑了一下,非常配合道:“都听江大人的。”
眼前这一幕放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的连仪公主眼中,完全是在秀恩爱。
外出多年对应长川印象还停在幼时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并跟着感慨起了两人的关系,时不时还调侃一句。
一来二去间,夜幕终于彻底降下。
方才还在与两人笑着聊天的连仪公主喝了几杯酒后,目光不知为何一点点黯淡下来。
坐在对面的江玉珣不由轻声问:“公主殿下可是有心事?”
连仪放下手中的酒杯,笑着向他摇头:“谈不上‘心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我离家时祖宅还是热热闹闹的样子,可是现在这里竟只剩下了我一个。”
连仪公主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好的年华已经在折柔度过。
北地的黄沙和草原骏马与弓箭则早烙在了她的心底。
二十多年没回昭都的她,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古人或许不懂连仪公主这种怅然若失之感是由何而来。
但是曾与博物馆中退休返聘工作人员聊过天的江玉珣,却莫名地懂得了她的感受。
……有的人天生闲不下来。
停顿几息,江玉珣忍不住与应长川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轻声连仪公主说:“……如今北地已尽归大周。”
连仪公主一边点头一边朝他看去:“是。”
月光落在她的眼角,照得白日里看不清的细小纹路也于此刻清楚了起来。
应长川也不知何时放下酒盏,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脸上。
明月下,他的眼眸格外明亮。
江玉珣一边思考一边说:
“大周虽然有北地地图,但那到底不怎么完整、细致,且我们还缺少对北地风土人情、地理风貌的了解。公主殿下在北地居住二十余载,对那里再了解不过。依臣看若公主殿下感兴趣的话,可以编纂一本书籍,用来记载这些东西。”
听完他说的话之后,连仪公主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江大人的提议倒是有趣……除了风土人情以外,北地过去的历史大周似乎也无人知晓?”
但这些东西外出二十余载的她却再清楚不过。
“对,”被连仪公主所启发的江玉珣跟着说道,“虽说北地已经开始推广大周官话,但是过往的语言若是彻底死掉也太过可惜。若公主殿下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带人编纂一本书册用来对照两种语言,甚至于……我记得折柔还存有不少西域经典?”
连仪公主跟着点头道:“巧罗等国的确常送这些东西过来,不过折柔无人在意。”
折柔的崛起不过这百十来年间的事,他们虽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形成完整一套文字。
但是西域诸国不一样——以巧罗为首的西域国家不但有自己的语言文字,甚至还有许多的经典书籍。
可惜的是千百年间沧海桑田,这些东西终究没有顺利流传至后世。
现代曾有考古发现大量用巧罗国文字编写出的书籍。
无奈于这些语言、文字早已失传,就算发现了研究人员也不知那书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连仪公主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江大人这样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事可做了。”
末了笑着向江玉珣举杯示意。
见连仪公主真的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江玉珣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他立刻端起手边的酒盏,朝公主高高一扬道:“公主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可直接向陛下提,臣想陛下绝对会尽可能地给出帮助。”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便抬手一口饮尽了杯中烈酒。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动作间宽大的袖子直接随着他的动作滑了下去。
今晚正是月圆之夜。
月光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颊,也照亮了他手腕上的忍冬纹。
江玉珣到底有些不胜酒力,一口下去便被这酒呛得咳了两声。
他也因此错过了连仪公主突然蹙紧的眉,与消失不见的笑意。
……江大人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等江玉珣重新坐直身,连仪公主已借着倒酒的动作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我身边有不少同时精通两种语言之人,过上几日便可向他们问问,看他们有没有兴趣与我一道做这些事……至于地方的话,我看这座大宅便不错。”
说着说着,连仪公主便抬眸朝四处张望起来。
如今的宓家祖宅早没几个人居住。
与其让它一直空置,还不如想办法利用起来让它多几分生气。
江玉珣随即点头:“公主所言极是。”
流着宓家血液的人似乎天生酒量不错。
说话间连仪又喝了一杯酒,她忍不住畅想起来:
“不瞒江大人和陛下说,我外出这么多年早习惯了时不时便骑马在草原上奔走的日子。相比起留在昭都编纂这些书籍,如今我更想趁着自己还能走动的时候,再骑马重新与折柔和西域行走行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应长川在此时笑着开口道:“若公主有此意,孤可派人与殿下一道前往。”
连仪公主笑了一下,随即起身向应长川行了一礼:“那我就先谢过陛下了。”
月光透过槐树的间隙落在了湖面上。
夜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响动。
虽然没有宫宴的丝竹管弦,但这场只有三人参加的家宴,气氛却半点也不冷。
一来一去竟然聊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
天子没有直接回仙游宫,而是选择在这里暂住一晚。
就在江玉珣打算跟在应长川的背后回到院中时。
连仪公主忽然借“有事要谈”为由将他叫到了一边。
刷了清漆的廊柱好巧不巧地挡住了应长川的视线。
“公主殿下可还有事?”站在柱子后的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看向对方。
……奇怪,到底有什么事非得避着应长川说?
在北地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连仪公主颇为不拘小节,然而此时她的脸上竟罕见地出现了几分名为“尴尬”的神情。
顿了几秒方才郑重看向江玉珣:“陛下虽是天子,但是如今你们除了君臣之外还有别的关系。假若……陛下有事做得过分,江大人也千万不要一直惯着陛下。”
“嗯?”
应长川怎么过分了?
见他疑惑眨眼,连仪公主又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说:“我在昭都虽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地方,但怎么说也算陛下的姨母。若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江大人实在为难的话,也可告诉我由我来向陛下转达。”
江玉珣下意识想到了应长川方才在房间里挠自己的事,并跟着心虚了一下。
可接着他便反应过来:那座小院里只有自己和应长川两个人,连仪公主怎么不可能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已经走到树下的应长川忽然停下脚步,并转身向此处看来。
自知不该将江玉珣留太久的连仪公主先笑着向他说了一句:“江大人先走吧,陛下还在等你。”
接着便借着月光轻咳了两声,伸手在自己的腕上点了一下。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奇怪。
连仪公主今晚这是怎么了?
月光照亮了天地,江玉珣清楚地看到连仪公主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喝得有些多的他一边目送对方离开,一边忍不住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
下一刻,江玉珣突然反应了过来——应长川留下的忍冬纹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自己的手上!
连仪公主看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
她虽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到昭都,并不了解现在的应长川。
但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应长川小时候的“爱好”。
联想起应长川上次的话,江玉珣随即意识到——连仪公主方才绝对是误会了什么!
江玉珣尴尬地攥紧了手心。
站在不远处树下的应长川却笑着朝他点起了头来。
……他简直是在用实际行动生动演绎,什么是“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与猜测”-
江玉珣和应长川回到仙游宫后不久,众人合力编写出的“试卷”便最终定稿并用蜡封存在了宫内。
这毕竟是第一次科考,朝廷在距离考试还有三个月整的时候,就通过遍布大周全境的学堂,告知了部分科目的“考试范围”。
例如“时事”与“地理”这几科。
——虽说只有少数人报考了今年的科考。
但是举国上下仍对此投入了百分之百的关注。
凡是识字的人,都跟着凑起了热闹。
一时间,大周的街头巷尾尽是讨论这些年大事要闻与境内风土人情之人。
那些离他们十万八千里的“庙堂之事”,与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涉足的郡县突然近在眼前。
百姓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自己“周人”的身份。
处暑过后,昭都的天气一点点转凉。
在考卷定下来后不久,空置了三四年时间的羽阳宫也终于动工修建。
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在前去燕衔岛上“休假”前,身为天子的应长川先带人回到了昭都。
……
建筑——尤其是古建筑中的学问颇多。
江玉珣上辈子一直很遗憾自己没有系统学过这些东西。
这次回羽阳宫,他终于跟在工匠的最后听了个尽兴,并邀对方解答了好几个他自上一世起便很好奇的问题。
一聊到专业相关的话题,江玉珣便不小心将应长川忘在了一旁。
等他反应过来时,一直带他们参观的工匠已不知何时被天子屏退。
偌大的兰池殿上只剩下他和应长川两个人。
羽阳宫只是每逢下雨内涝严重不能住人,而不是已经塌了。
这几年天子虽率领朝臣百官移到了仙游宫去,但仍留了一部分的宫女与太监在此地肩负着维护宫殿的重任。
前几日没有下雨,乍一眼看去眼前的豪华宫室与三四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应长川轻轻牵着江玉珣的手走到了兰池殿上,同时与他耳边问:“爱卿可还记得此殿?”
“……自然记得,”江玉珣默默咬牙道,“当初陛下便是自这里将臣送到诏狱去的。”
自己怕是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倒霉的地方。
夏风吹至殿上,撩得悬在梁柱上的纱幔轻轻摇晃。
应长川忽然借着这阵风抱起江玉珣,并带着他走到向最上席。
看到眼前的东西,江玉珣立刻拽紧应长川的衣领:“陛下,快放臣下来!”
大周所处的时代还没有“椅子”这个东西,天子坐的并非龙椅,而是绣满了龙纹的“五重席”。
兰池殿是整座羽阳宫内面积最大的建筑。
殿上的“五重席”也是整个皇宫内最规格最高的一处。
虽说江玉珣已经与应长川没大没小惯了,但被对方抱着坐“龙椅”这却是头一遭。
应长川摇了摇头,他非但没有放对方下来的意思,反倒轻低头亲吻江玉珣的额头:“爱卿当年可曾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从未想过。”江玉珣实话实说。
假如那个时候有人告诉说未来自己将会和应长川在一起,自己只会当他是在做梦。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觉得有些神奇。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前几日应长川拷问江玉珣喜欢他什么。
如今他忽然也有些好奇,应长川又是什么时候对自己感兴趣的?
江玉珣并不擅长隐藏情绪,他一边思考一边忍不住瞄了一眼应长川。
“爱卿可有什么事想问孤?”天子一眼便看出对方正在心里纠结着什么。
“确有一事……”江玉珣好奇地转过身看向应长川,“刚才忽然有些想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感兴趣的?”
假如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自己一开始绝对没有少怼应长川。
而天子也完全和“大度”这两个字扯不上干系。
应长川缓缓垂眸,似乎是陷入了思考之中。
他一边用手轻抚江玉珣的睫毛,一边低声说:“爱卿不如自己猜猜。”
“……这我哪里知道,”江玉珣吐槽归吐槽,下一刻还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应长川的话猜了起来,“应该不会是在船上一起住的时候吧?”
应长川摇头说:“不是。”
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江玉珣的生活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他与应长川几乎每天都要见面。
几年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同一瞬间涌入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刹那间他竟有些分辨不清什么事在前,什么事在后。
想起那日的滚滚黄沙,与应长川深夜前往沙地寻找自己的事。
江玉珣试探着问他:“难不成是在北地?我们遇到沙暴的那一次。”
应长川继续摇头:“并非。”
那个时候他何止是对江玉珣感兴趣?
而是已经默默地将人放在了心上。
“可是那年过年,陛下让我搬到流云殿的时候?”
“不是。”
见自己再次猜错,江玉珣索性摆起烂来,他一口气问:“那总不会是在我被聆天台带走,或者喝醉酒的那一次吧?”
一提起这件事,江玉珣便会忍不住想到落满一地的算盘珠子。
与自己喝醉酒后与应长川瞎许愿的样子。
应长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突然垂眸吻向江玉珣的额头。
不知怎地,江玉珣突然从应长川的动作中读出了他的心思——天子的的确确是打那个时期便对自己有了兴趣。
“……天。”
这比江玉珣方才想的还要早一点。
虽说自己刚才问的是“感兴趣”而不是“喜欢”。
但如果是没有算错的话,那个时候的自己好像只有十七岁?
应长川似乎没有想到江玉珣会在此时迟疑。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怎么?”
十七对古人而言早已不小,甚至于很多人这个时候已经成家立业。
江玉珣不想表现的太过一惊一乍,然而应长川问了……他却只好认真又无措地看向对方。
并非常没见过世面地艰难道:“可是我那个时候才十七岁。”
月光落在江玉珣的眸底,将他的目光照得尤其清澈。
应长川随即蹙眉:“……对。”
也不知天子想到了什么,一向厚脸皮他的手指竟罕见地僵了一下。
第107章
应长川与江玉珣虽然相差六岁多将近七岁。
但是今年还不到三十的他,年纪怎么说都不算大。
放在现代谁不说一声年少有为?
见天子面色有异,江玉珣感慨过后立刻摆手说:“我没有说你年纪大的意思,陛下千万不要多想啊!”
殊不知此刻自己表现得越是真诚,便越是气人。
见应长川微微蹙眉,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越描越黑的江玉珣还在补充:“现如今陛下与我们当初在羽阳宫里相遇时没有任何区别……就算年纪上差了几岁也没有关系。况且单看身体而言,你可比我好太多了。”
他既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
并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忐忑地抬眸看向应长川。
两人的视线在此刻相对,江玉珣那双墨黑的眼瞳内满是真诚之意。
应长川向来不是一个在意年纪的人。
甚至于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他,对生老病死看得都比一般人淡。
——凡是人总逃不过这一遭。
当初昭懿太后驾鹤西归时,应长川心中虽也沉痛,但始终为战事所牵绊的他更多的却是理智。
可是现在江玉珣这简单的几句话,竟轻而易举地让他的心也跟着乱了几分。
那日听到江玉珣说“长命百岁”后,应长川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惶恐。
并非因为他想起了两人之间的年岁之差,而是因为江玉珣儿时久病在床的日子。
现如今江玉珣的身体虽然好了许多,但是体质仍比一般人弱……
殿上的纱帘还在随着风轻轻地摇摆。
应长川的心中那些旖旎的念头却已荡然无存。
这向来是他不愿意多想的话题。
早有了牵挂了不舍的他冷不丁地抓住了江玉珣那只还在轻轻摆动的手,并深深地看向对方眼底:“等过几日我叫太医过来,给你再把把脉,开些药调养一番。”
“啊?”
上一秒还在纠结自己是不是说话过分直白的江玉珣忽然愣在此地。
刚才不是在说应长川的年纪吗?
怎么又变成我去养生了。
应长川的思维未免有些太过跳脱。
还没有转过弯来的江玉珣疑惑地看向对方:“我最近连伤风感冒都未有过,为什么要去找太医?”
这一次,应长川并没有回答江玉珣的问题,而是突然拉着对方的手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极大,方才被迫坐在应长川腿上的江玉珣起身之后也忍不住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夏风顺着廊柱的间隙吹起两人的衣摆。
应长川一边拉着江玉珣向前走,一边侧身轻吻他的发顶,并随口说道:“起风了,回去休息吧。”
风?
夏季还没有过去,空气中仍有燥热之意。
寻常人这个时候都想着吹风、避暑,应长川怎么又故躲起了风。
……帝王心似海底针。
真是格外难猜-
羽阳宫虽要修,但是绝不能劳民伤财。
图纸上新规划出来的皇宫的基本格局,与从前相比较并未有太大的变化。
大周所处的时代本就流行高台建筑。
因此大部分建在低地的建筑都选择了原址重建,并按照时下流行的风格做抬高处理。
同时工匠还于皇宫中大量开挖人工引水渠,与地下排水设施。
并且这些设施将受涝较轻的宫殿附近的积水,引到了位于羽阳宫西南角的人工湖中。
在保证居住环境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削减施工量。
甚至于还为皇宫之中增添了新的风景。
从前的羽阳宫穷极奢侈,堪称艺术杰作。
而如今新修的羽阳宫,又多了许多从科学与实际出发的考量。
擅长工艺与技术的工匠,即将隔着百年时光共同完整这座承载着无数历史的宫殿。
这座建在昭都城北,并沉寂了三年多时光的宫殿,也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江玉珣和应长川在羽阳宫里住了一日,接着便乘马车离开此处,向燕衔湖而去。
……
榆木制成的马车车厢宽敞而气派,四角还挂着铃铛随马匹脚步一道轻摇,生出悦耳的声响。
此时它正驶过昭都的长街,缓缓驶出城门向着郊野而去。
这驾马车不但车体宽敞,甚至于就连车壁上都没有明显的连接之处,明显是用一整块上等的榆木板制成的。
市面上这样一架车价值可达千金,但这在如今的昭都并不算罕见。
不但达官贵人们家里不缺这样的“豪车”,许多富商也已将它购入府内。
远远见到车来,正在城外官道旁玩耍的孩童只回头看了它一眼便躲到街角,完全不觉得自己见到了什么稀奇玩意。
自克寒来的马匹除了充当战马之用外,还有部分流入民间。
不过短短的几年时间,从前只能驾得起牛车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良驹满街的场景。
今日没有什么要事要做,马车行驶的速度也不快。
晃着晃着,江玉珣便靠在车壁上睡了过去。
此刻,马车外。
“吁——”赶车的玄印监突然拽紧缰绳,让它停在街边。
听到外面传来的响动后,车内的江玉珣揉了揉眼睛,末了有些疑惑地将马车帘撩开一道细缝,并轻声问:“齐大人,外面怎么了?”
“江大人请放心,前方有运棉车路过,需要稍微避让一下。”
此番天子与江玉珣乃微服而行,一路力求低调。
不但马车行速缓慢,若遇到有车疾行、负重,他们也会第一时间进行避让。
在他开口回答的同时,江玉珣就见一匹高大的挽马拉着板车缓缓驶过官道。
“挽马”即专门用来运送货物的马种,它身材高大、行动缓慢,耐力与力量皆是一流。
如今棉花已在昭都平原甚至于整个大周推广开来。
但是久居于仙游宫的江玉珣暂还没见过运棉的场景。
他把车帘拉得愈大,好奇地向挽马的背后看去。
宽大的板车上堆着一座用麻布捆扎成的“棉花山”,它目测有将近两丈高,上面还盖着一张防水的油布。
高大的挽马走走停停,棉花山也跟着一道轻轻颤动。
好似一朵白云坠在地上。
坐在江玉珣身边的应长川随他一道把视线落在了那架板车上。
江玉珣转身看了天子一眼,接着轻声对身边的人说道:“昭都城郊还有一段河道没有通航,因此仍有部分棉花需要经过陆路运至工坊内。”
有了火药作为助力,怡河的修凿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很多。
如今怡河上游河道基本已经疏通、能够通航,只剩下游还有弯曲河道没有完成截弯取直。
江玉珣说起话来非常谦虚。
他口中所言从另一个角度看便是——如今栽种在昭都两岸的棉花,大部分已经可以通过河道,运送至建在怡河另一边的工坊之中。
距离怡河通航的时间又近一步。
挽马与板车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
齐平沙重新催马向前而去:“驾!”
如今正是农闲季节。
可是生活在昭都附近村寨之中百姓,却没有像往年一样无事可做。
男人或是在修建宁平仓或是在羽阳宫内做工,女人则到建在怡河河畔的工坊内纺起了纱线。
——像他们这样的壮劳力,每月都能领到将近两百个嘉铸钱。
百姓不愁吃喝且有了钱后,街道两岸的小商小贩也多了起来。
因此马车虽在逐渐远离昭都,但是官道两边的风景却并没有因此萧瑟半分。
“香瓜!香瓜贱卖了——”
“胡饼来尝尝啊!”
小贩的叫卖声穿透木质的马车车壁,落在江玉珣的耳边。
每个人都想过更好的生活,在有限的生命里尝更多美酒、美食,见更多的美景、美物。
百姓们有了钱后,小商小贩也多了起来。
原本贵族专属的香瓜也不再那么稀奇,甚至除了吃的以外,还有小贩卖起了簪花与绣品。
现如今昭都仍没有形成专门的“市场”。
眼前的繁荣在自现代而来的江玉珣眼中着实有些不够看。
但是此刻的他似乎已经透过这些“幼苗”,看到了未来满是生机的密林。
自遇到挽马之后,江玉珣便没有放下车帘。
此刻他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天空。
昨夜昭都下了一晚的雨,早晨天晴后一碧万顷,天上连半丝白云都没有。
此刻,江玉珣忽然又想起了葬在桃延的童海霖,与北地黄沙下的无数英魂。
……假如他们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
马车到达燕衔湖的时候正是午后。
此时正是一天之中太阳最烈的时候,然而生活在燕衔湖边的孩童,却没有趁着这个时候午睡避暑,反倒是三五成群地聚在燕衔湖边玩水。
大部分儿童穿着短打,将衣袖高挽起。
甚至还有年纪更小一些的直接赤裸着在湖水里玩水、摸鱼。
伴随着“哗啦”一阵水声,一个被晒得黝黑的孩童捧起水瓢,朝着不远处另一人喊道:“——站住!”
话音还没落下,他便将手里的水泼了出去把前面的人淋了个透。
同时又有一少年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痕,并四处张望着问:“方才是谁泼了我?”
见无人回答他的问题,少年索性扶着岸边的垂柳,朝着周围人踢起了水来。
不过三两下,所有人的头发皆已被湖水打湿。
晒了半天太阳的湖水早变得温热。
在这里玩虽然不会生病,但待久了裸露外的皮肤却被太阳晒得黝黑,甚至于发红、蜕皮。
尽管如此,周遭却无一人有离去之意。
如今百姓都在忙碌,除了这群小孩以外鲜少有人在燕衔湖上玩乐。
江玉珣和应长川也不再顾忌什么,直接下马光明正大地向水边走去。
那群小孩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江玉珣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将视线落在孩童的身上,话语里还带着一些艳羡之意:“若我和他们一样大,定要加入其中玩个痛快。”
应长川将视线落至湖面,末了也凑近问:“爱卿喜欢玩水?”
江玉珣没有多想,直接点头对应长川说:“我小时候没有这样玩过,如今看着是有些眼馋。”
“燕衔岛上也有水,去那里玩比较方便。”应长川随口道。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岸边。
不远处便是玄印监提前备好的乌篷船。
想到岛上的溪水,江玉珣随之点头:“也是……”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把话说完,忽有一名小孩跌跌撞撞地向两人所在的位置跑了过来。
耳边在同时传来一声稚嫩的:“哪里跑——”
这架势吓坏了守在远处的玄印监。
齐平沙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他一句“小心”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跟在后面的那个孩童已蹲在水中,并双手捧水倾尽全力朝前泼了出去。
这一下便升起了一朵巨浪。
应长川下意识蹙紧了眉。
驰骋沙场多年的天子也没有想到那小孩竟然如此大胆。
湖水不但将跑在前面的那个小孩淋了个透,甚至还打湿了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身上的衣服。
身为玄印监统领的齐平沙早见惯了大风大浪,然而此刻就连他也忍不住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天呐。”
——齐平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群小孩竟然在当这么多年玄印监的自己面前光明正大地袭击了天子与江大人!
缓过神来的他快步向前走去,打算第一时间向应长川行礼、领罚。
然而还不等他抬手,齐平沙的动作便被江玉珣的笑声所打断。
“哈哈哈哈你袖子怎么全湿了?”江玉珣还从没见过应长川如此狼狈的时刻。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场景有些许新奇。
湖水袭来的那一刻,站在江玉珣身边的应长川本能地抬起手臂,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此刻,应长川的袖子已经湿了个彻底,江玉珣则如淌水而来般主要湿在了衣摆与鞋袜上。
那几个小孩虽不认识江玉珣和应长川。
但意识到自己“误伤”他人之后,两人还是在第一时间停了下来。
他们钉在原地并用手攥紧衣摆,瞬间没了刚才张扬的样子。
应长川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身上的气场实在过分强大。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满是迫人的气势。
惹出事来的两个小孩完全不敢看他,只得怯生生地望向江玉珣。
其中一人咬了咬唇,一脸紧张地问他:“这……这衣服很贵吧?公子若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带回家洗干净之后给您……您,您看怎么样?”
应长川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在了他们的身上,说话的小孩瞬间如芒在背,声音也越来越小。
到了最后声音就像蚊子叫般,要费点力气才能听清。
另一人则忍不住抖了起来:“或,或者公子,我们可以呃……赔您一件新的。”
这两个小孩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说着说着,整张脸都如吃了苦瓜一般皱在了一起,看上去格外好玩。
正在燕衔湖边玩闹的其他孩童注意到了这里的插曲,他们停下手上的动作,并齐刷刷地看向江玉珣和应长川。
眼前人的衣服是由丝缎制成,此时正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浅浅光亮,一看就是好的料子。
也不知道得赔多少钱才行……
想到这里他们便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江玉珣自然不是跟小孩子计较的人,更不会让他们赔衣服。
他先转身看了一眼紧张的玄印监,并点头示意他们没事。
接着才将视线落在了那两个孩童身上:“无妨,今日的太阳大,一会便可晒干水痕。玩水消暑固然好,但是湖边到底危险。往后除了注意过往行人以外,也要留意水下暗流才行,千万注意绝不可酿出祸事来。”
见江玉珣打算跟自己计较,两个孩童瞬间长舒一口气:“是是!”
不远处其他人也放下心来:“公子放心,我们一定会多加注意!”
“那就好。”江玉珣朝他们笑了一下,终于转身与应长川一道走向乌篷船。
天子的衣袖虽被湖水淋湿,身上却没有一丝半点的狼狈之意。
反倒是被衬得多了几分潇洒和随性。
看样子他似乎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水迹。
江玉珣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燕衔湖是昭都附近最适合玩水的地方,每年夏天都有无数人在此消暑纳凉。
俗话说“堵不如疏”,与其任由他们玩野水酿成祸事,不如由官府划出特定区域并设网保护……
打闹虽已停歇,但是湖面上的涟漪仍在一圈一圈地向外扩。
小小的乌篷船如摇篮一般随着涟漪在湖水里轻晃。
应长川先踏上了船,他正准备伸手去接,江玉珣已自己轻轻跳了上来。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站稳,他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声响。
方才那群“劫后余生”的孩童正呼啦啦站在岸边,向两人高声喊道:“谢谢兄长!谢谢阿叔!”
他们一边说一边向两人招手,看上去非常激动。
江玉珣:!!!
“兄长”与“阿叔”都是昭都附近方言中的尊称。
但再怎么“尊”都改变不了两人差了辈分的事实。
听到这两个称呼以后,方才跳入乌篷船中并稳稳落地的江玉珣不由身形不由一晃,差一点便坐到了水中。
他立刻稳住身形,假装没听到岸上人在说什么一般随应长川一道走入船舱之中。
不要笑,千万不要笑!
应长川昨天还在计较年龄,今日自己绝不能因此而笑。
“噗……”江玉珣心里虽这么想,但坐入船舱后他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并在对方蹙眉的瞬间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脸上罕见出现了清晰的不悦之态。
“哈哈哈对,对不起,”江玉珣努力深呼吸,他轻轻地拍了拍应长川的手背说,“那几个小孩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他们怎么也不该叫我‘兄长’,方才八成是在和我开玩笑。”
小小的乌篷船离岸向湖心而去。
伴着“哗啦”的水声,应长川将江玉珣揽入怀中。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耳垂,略有些意味不明地问:“所以阿珣也觉得自己与我是平辈?”
江玉珣点头道:“当然了。”
“既然是平辈,那比孤小几岁的阿珣又该叫孤什么?”天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流水一般划过江玉珣的心头。
“咳咳,”江玉珣忍不住轻咳两声,并学着方才那几名孩童道,“……兄长?”
“换一个,爱卿之前怎么叫孤来着?”
中午的湖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晃得人眼花。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几个月前草原上的那一幕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在这一刻装傻。
然而就在那一幕浮现于心底的同时,江玉珣便已开口在应长川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小船逐渐驶离湖岸。
正午的燕衔湖格外宁静,除了一点水波以外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
这一声“哥哥”也因此变得格外清晰。
话音落下的同时,应长川的呼吸忽然重了一瞬。
见状,刚才被逼着叫了“哥哥”的江玉珣突然有种扳回一局的感觉。
此时乃是正午,周围又是荒野。
料想到应长川不敢做什么的江玉珣如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将唇贴在了对方的耳边,并变换语调、换着花样地叫起了“哥哥”来……完全没有注意天子落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正在缓缓收紧-
正午的燕衔湖上只有一只小小乌篷船。
小船不快不慢地驶在湖面之上,生出圈圈有规律的涟漪。
然不知什么时候,方才还平静的乌篷船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并生出一阵水花。
船下的涟漪也跟着乱了起来,晃得湖上飞鸟展翅向天际而去。
……
乌篷船上只有一名天生耳聋的船夫。
他划船的速度很慢,临近傍晚小船方才泊向岸边。
那船夫也不会说话,泊好船后直接登上另一条船离开了燕衔岛。
不过转眼便没了踪迹。
“……人已经走远,爱卿可以出来了。”应长川的声音自船外传到了江玉珣耳畔。
方才半倚着船壁而坐的江玉珣终于一点点挪了出来,并在对方伸手的同时把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指尖。
“怎么了?”
“你…你洗手了吗?”他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稍有一些沙哑。
应长川的胆子不但要比江玉珣想象得更大几分。
甚至在这方面的学习能力也是一流。
常年握剑的手上有一层薄茧,动作则一次比一次熟练……
熟练到江玉珣无比后悔自己方才叫的那声“哥哥”,甚至想要将这两个字永久封存。
江玉珣的鞋袜被上船前便已被湖水打湿,又于刚刚被应长川脱下晾在了船头。
不等对方回答,江玉珣立刻将视线从应长川的手上移开,低头检查起了鞋袜来。
然而应长川并没有回答方才那个有关洗手的问题,反倒是垂眸轻声道:“还没有干。”
“那算了,”江玉珣还在强装镇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我记得岛上好像都是石板路,被太阳晒了一天之后……现在正是热的时候,我就先光着脚上去,然后再去冲脚吧。”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扶着船壁走上前来。
还等他上岸,应长川的手已经轻轻托在了他的腰上,并笑着轻声道:“不必这么麻烦。”
“什么——”
乌篷船再一次随着两人的动作重重地晃了一下。
江玉珣的话音还未落,应长川便已单手将他抱了起来,并朝江玉珣小声耳语道:“阿珣叫了孤那么多声‘哥哥’,孤这个作‘兄长’的怎么也该照顾照顾阿珣吧?”
第108章
燕衔岛上的人似乎已全部被应长川调走,周围连半个影子都看不到。
上岛之后天子忽然变了个模样。
与其说他单手抱着江玉珣,不如说是直接把人扛在肩膀上更为妥当。
……江玉珣上次被人抱这么高,或许已经是三岁前的事了。
脚尖离地的那一瞬,江玉珣的心立刻高高地悬了起来,并莫名感到了一阵羞耻。
拜托,我也是个成年人了好不好!
“我自己走就好,放我下来吧!”他压低了声音在应长川耳边说。
“不必。”应长川并没有听江玉珣的话,反倒是加快了步伐。
江玉珣的心跳随之加快。
夹杂着花香的晚风扑面而来,江玉珣不得不眯起眼睛,同时攥紧了天子肩上的衣料,“应长川,哥!哥放我下来——”江玉珣一边口不择言地命应长川放下自己,一边用力拍他肩膀。
谁知应长川手臂上的肌肉早因动作而微微鼓起,同时变得格外坚硬。
江玉珣这一掌下去非但没有令应长川放下他,反倒是将自己的手给拍疼了。
……简直与一巴掌拍到石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不拍了?”见江玉珣突然停下,应长川明知故问。
江玉珣被逼无奈,只好低声抱怨道:“你身上都是肌肉,拍起来实在是膈手。”
这样的话落在应长川的耳朵里简直与夸奖无异。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余光甚至看到应长川的唇边生出了一道浅浅的弧度。
燕衔岛上到处都是江玉珣叫不出名字的花木。
此时正是它们怒放的时节。
岛上不但到处都弥漫着花香,甚至还有如雪花般细的白色小花正随着夏风飘荡。
应长川仍没有半点放他下来的意思,眼见小径前方伸出一节花枝,担心撞到枝头的江玉珣下意识闭上眼睛并倒吸一口凉气:“嘶……”
顺带着方才搭在应长川肩上的那只手,也在这一刻落在了自己的腹上。
他的嘴唇轻抿,看上去好像是不留神撞到了腹部。
见此情形,应长川立刻站定在原地并轻轻放下江玉珣问:“怎么了阿珣?”
说话的同时,眉毛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被烈日炙烤了一天的石板路踩上去还带着一点暖意,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总算能脚踏实地的江玉珣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被应长川给问到了……
“我……”他本想继续演下去,但开口却只得实话实说,“我……方才在演戏骗你。”
江玉珣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心虚,余光看到应长川认真又紧张的样子后,鲜少骗人的他忍不住轻声道:“抱歉啊。”
他的语气无比真诚,似乎还带着几分懊悔。
燕衔岛上传来一阵鸟鸣。
夜风吹着花瓣落在了江玉珣的肩上,但此刻他却无暇去扫。
见应长川垂眸,江玉珣的心情更是瞬间忐忑:“你生气了?”
方才还在皱眉的天子终于笑着轻轻摇起了头来。
江玉珣脚上常年不见光的皮肤白皙的过分。
以至于不知何时落在脚上的淡粉色花瓣都被衬得格外显眼。
应长川的目光随之一晦,他并没有计较江玉珣的“骗局”。
而是再次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抱在怀中,末了轻声道:“地上脏。”
说话间随手抚走了江玉珣脚背上那朵小小的花瓣。
昨天刚下过雨的燕衔岛,地上连一颗灰尘也没有。
低头看了一眼地后,莫名再次落入应长川的怀中的江玉珣确定——他只是想找个理由抱自己而已-
燕衔岛不大,转眼间那座熟悉的小筑已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虽然只在这里短暂住过一天时间,但是他仍一眼看出眼前的小筑与几年前相比有了些许不同。
江玉珣说不出这里究竟哪儿变了,只觉得原本精巧、奢华,却有些冰冷的行宫别苑忽然多了几分生气。
进屋之后应长川也把怀里的人放了下来。
江玉珣伸手抚向自窗楣上垂落下来的红绸,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应长川:“陛下似乎是提前叫人将这里修整了一番?”
仔细一看方才发现,从前用来分隔空间的木门被纱帘取代。
此时那些薄纱正随着夏风一道轻轻地在半空中摇晃着。
甚至于房间内多了不少与燕衔岛上缥缈之风截然不同的红绸。
看上去简直就像……婚房一样。
在“婚房”二字出现于脑海之中的同时,直至方才还在因休假而开心的江玉珣忽然意识到了危险。
——回仙游宫或燕衔岛,将今日没有做完的事全都补回来。
几个月前应长川于北地说的那番话,再一次变得清晰。
意识到应长川的意思之后,江玉珣的耳垂瞬间泛起了红。
站在他背后的天子轻轻摇头:“ 没有叫人,是我来修整的。”
“你?”江玉珣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应长川,想要确认对方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这一切竟然是应长川亲自做的?
他究竟哪来那么多时间!
只一眼天子便看出了江玉珣在想什么。
他揉了揉江玉珣红得将要滴血的耳垂:“自服麟军驻地回仙游宫的路上,顺道来此整理。”
原来如此……
折柔虽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军队不再似从前那般重要。
未来包括服麟军在内的军队,不但将会从抵御外敌转为稳定境内秩序,继续依靠自己的力量维护大周的统治。
甚至还肩负着保护商队与使臣安全的重任。
回到昭都以后,应长川仍会隔三差五去服麟军驻地一趟。
江玉珣知道他除了处理屯田相关事宜外,还在重整军务。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还能抽空来燕衔岛一趟。
原本只摆了金银器皿的房间里,多了许多具有生活气息的家具摆设。
甚至于原本空置着的书柜内,也多了不少江玉珣也没有见过的书籍。
燕衔岛上小筑的变化说大也不大。
但处处都能看出应长川的用心。
身处其中的江玉珣忍不住放缓呼吸,小心朝四周张望。
见状,应长川终于放过了江玉珣的耳垂:“爱卿去看看可还喜欢这里。”
“好。”
江玉珣的鞋袜都落在了船上。
他索性直接赤着脚上前去翻阅起了书柜里的本册。
这书明显是新装订好不久的,不但纸张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没有一丁点泛黄与污痕。
甚至就连翻折过的痕迹都没有。
江玉珣起先只是随手一翻,可看着看着他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大周市面上流传的书籍,基本是经史一类,部分贵族家中还存有乐谱、诗歌。
最近几年又多了许多数术、农业、工巧类的书籍。
总之都是以实用类为主。
可是江玉珣方才随手翻开的这本书,却与他印象中的所有书籍都不一样。
这本书中记录的竟然是一则民间寓言!
“……这是话本?”江玉珣翻书的动作不由变慢,说话间他忍不住抬眸看向应长川,“是陛下命人整理的吗?”
江玉珣实在太过好奇这个问题,以至于语速都快了几分。
小筑临水而建,说话间方才站在江玉珣背后的应长川已经坐在了水边的席上品起了茶来。
江玉珣问完便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堆书坐了过来。
担心溪水打湿书册,他又将那些书放远了一点。
应长川随手给江玉珣斟了一杯茶:“对,爱卿此前不是说,希望能够将民间的故事整理出来吗?故而孤便想将它当做礼物送给爱卿。”
说着他又回头看了那一堆书,同时轻描淡写道:“聆天台的历史和传说也在其中。”
应长川不但没有像历史上那样一把火烧了聆天台,甚至还将与它有关的传闻和历史保留了下来!
眼前这一切都出乎了江玉珣的意料。
……自从江玉珣当年搬到流云殿侧殿后,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应长川便迷上了半夜找他聊天。
假如江玉珣没有记错的话,这番话只是自己去年的随口一提。
他既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将此事记到了心上,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真的能亲眼看到这些来自大周民间的故事。
江玉珣身上那件浅蓝色夏衫的衣摆早就被湖水打湿。
和面对溪水正坐在席上的应长川不同,坐没坐相的江玉珣索性自然垂下双腿,一边说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了脚下的溪水。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抬起眼眸深深地看向应长川,并无比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与我说什么‘谢谢’?”应长川笑了一下。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
灿烂的晚霞似红绸染红了溪水,照得人眯起了眼睛。
身处于高位身上自带强大气场的应长川,此刻显得格外慵懒轻松。
江玉珣摇了摇头,他格外认真地说:“大周不只属于王侯将相,更属于天下百姓。后人也不该只知道高官显贵的一日三餐,不识民间百姓的苦辣酸甜……这些书册于现在的人而言或许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对后人而言却格外重要。”
对正处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书里记载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民间轶闻。
但是后人却能通过只言片语中发现这个时代的隐藏脉搏。
——风俗、习气、语言文字的变化,甚至于这个是在独特的地理和气候,都化作待开的彩蛋藏在一则则故事中,等待着未来的人去发现。
江玉珣的话没有什么不对的。
但说出口后,他忽然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味来。
应长川想听的应该不是这个。
燕衔岛上只有自己和应长川两个人,自己的发言不必如此官方。
江玉珣刚才说的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百姓”“后世”自然很重要,但这番话也是真的有些破坏两人之间的气氛。
果不其然,就在江玉珣察觉出不对劲的那一刻,他竟然从对面人那双烟灰色眼眸中看出了几分罕见的落寞。
应长川垂眸笑了一下,随他的话一道轻轻点了点头。
我可真是不会说话!恋爱是这样谈的吗?
按理来说江玉珣直接将这一页翻过去也没什么关系。
但身处于燕衔岛上的他却不想这样做。
刚才捧着茶盏的江玉珣突然转身,轻轻拍了拍应长川的手臂。
并在对方抬眸看向自己的同时深吸一口气道:“……还有谢谢……谢谢你把我放在心上。”
——方才应长川并没有问他,这句话是江玉珣自己想说的。
晚霞落入了应长川的眼瞳之中。
原本冰冷的眼睛忽然多了几分温度。
那目光似乎能在瞬间将人灼伤。
被他这样看着的江玉珣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了小溪另一旁,方才一直在踢水的脚也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还在水中摇荡。
夕阳照亮了他的脸颊,还有那双漂亮的黑眸。
江玉珣上小学起便被父母送到了寄宿学校,从没有人教过他应该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
甚至于习惯了生活在自己天地里的他,完全不习惯与人谈心。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别扭。
然而此刻江玉珣却无比想要学习。
学着去认真表达自己的愉悦。
应长川似乎看出了江玉珣有话想说。
他始终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不曾开口打断。
江玉珣垂眸数起了溪水中的落花:
“……我,我的情况你大概也知道一点,我小的时候没有和爹娘谈过心,也没什么认识太久的朋友,更不知道呃……怎么和人谈情说爱。”
这一点上,从小卧病在床且父母或是忙着征战,或是身体不好的原主倒是与他一模一样。
燕衔岛上忽然静了下来。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不远处叮当响着的泉水声。
他听到应长川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知道。”
停顿几息,江玉珣鼓起勇气抬起眸看向应长川,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噼里啪啦地向应长川说:“……所以,我或许是真的不大会说肉麻话。”
泉水还在响,江玉珣忍不住用脚尖轻轻地拨动脚下溪水。
单薄的夏衫被水淋湿站在了他的小腿上,透出了一片玉白的皮肤。
伴着泉水的细响,清润的声音就这样传到了应长川耳边:
“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想听的,自己问怎么样?”
晚霞不知在何时变淡。
如一件粉紫色的纱衣披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将原本如雪中青竹似的人,衬得愈发柔和温暖。
他自以为自己的话语笨拙、不讨喜,却不知听到这番话的应长川的心跳竟然随着自己那一字一顿而乱了个彻底。
在外人面前,江玉珣是靠谱的“小江大人”。
甚至于在自己面前,他大多数时间也在尽力伪装成熟与正经。
可是今天江玉珣却认真又有些忐忑地把真心捧了出来。
说完之后,不小心想到父母的他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并赶在应长川问之前说道:“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忽然想起父母又有些想家罢了。”
想家。
这是应长川第二次从江玉珣的口中听到这个词。
与上一次的躲避强忍不同。
此刻的江玉珣坦荡得不像话……
听到这里,方才正坐在桌旁的应长川忽然转身握住了江玉珣的手腕。
并随着桌案的“吱呀”一声轻响,将对面的人压在了地上。
“啊——”
应长川的突然袭击令江玉珣下意识抬起了原本垂在溪间的腿。
伴随着“哗啦”一声响动,溅起一阵水花彻底淋湿了两人的身体。
应长川听到了江玉珣的呼吸声,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缓缓闭上眼睛,笑着在江玉珣耳畔说:“爱卿说的孤什么都想听,唯独不喜欢听‘谢谢’。”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他眼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夕阳晚霞通通不见,应长川竟这样抱着他自小筑上坠入了水中。
柔软的落花自江玉珣眼前飘过。
温泉水似丝带一般抚过他的小腿与身上每一处肌肤。
水花飞溅,刹那间打湿了江玉珣的长发。
原本松散的夏衫也不知在何时彻彻底底地散了开来……
像一朵冰做的莲花绽放在水中-
入夜,燕衔岛。
站在铜镜边的江玉珣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人不但长发披散及膝,甚至还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玄色夏衫。
……这是应长川的衣服。
天子公事繁忙,能腾出时间来燕衔岛的确很不容易。
江玉珣的心间自然满是感动。
然而他的感动却在打开衣柜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燕衔岛上的衣柜里只准备了应长川一个人的衣服?
这是不是有些草率。
江玉珣不信天子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答案昭然若揭:应长川绝对是故意的!
然而无论江玉珣再也不想穿应长川的衣服,都改变不了他的身上那件夏衫已经在方才湿了个彻底的事实。
咬牙换上身上这件长到拖地的玄衣后,江玉珣终于扶着墙壁,赤着脚缓缓走出了卧室。
并循着声踏过长廊走向不远处的小屋。
……
燕衔岛上似乎真的只有两个人。
谁能想到身为天子的应长川竟然连一个服侍的内侍官都没有留!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
放在平常江玉珣或许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
但刚刚折腾完一番且没有吃晚饭的他却只觉饿。
方才应长川让江玉珣不要担心,他还以为天子提前命人在这里备好了饭菜。
直到走到那间小屋前江玉珣方才确定……自己真是多想了。
“陛下?”江玉珣扶着门框一脸震惊地看向屋内,“你……你这是在做饭?”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忍不住轻轻用手指弹了自己一下,似乎是想借痛意来确认此刻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身着绛纱袍的天子竟然站在了锅灶旁!
他不但按照江玉珣的口味蒸了米饭,甚至于另一口锅上还“咕嘟咕嘟”地炖着鱼羹。
应长川一边弯腰盛米饭,一边随口说道:“阿珣不是想家了吗?”
“……这倒是没错。”
家中的确不应该有御厨和内侍官的存在。
早在江玉珣来到这里之前,应长川已经做好了一道菜。
见状,闲着没事做的他也走向前去,准备将放在桌案上的菜端回屋内。
没想不等江玉珣迈步,应长川便摆手拒绝道:“你先去休息。”
“我又不——”
江玉珣一个“困”字还没有成功说出口,应长川已缓缓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腿上。
江玉珣:“……”
刚才还有一肚子话想说的他立刻闭上了嘴。
老实说,江玉珣原本以为应长川已经过了动不动就想那种事的年纪。
再加上方才天子已经在船上做出了荒唐的事,按理来说也不该这么快便再次兴起……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应长川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两人虽然没有做到后一步,但直至此刻江玉珣腿上的皮肤还在发着烫。
江玉珣有些怀疑却迟迟不愿去检查,因此直至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腿上可有破皮。
“咳咳咳……”站在门口的他瞬间规矩了起来。
身为靖侯之子的应长川从小身边就不缺人服侍。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自己做饭的人。
然而此刻站在厨房内的应长川身上却没有一丝半点的违和感。
甚至于锅里面煮的东西也像模像样的。
江玉珣不禁好奇道:“陛下这是现学的还是此前有练习过?”
应长川倒也不藏着掖着:“头一回做,但手边有御厨留下的笔记。”
“这样啊。”江玉珣恍然大悟。
武艺高强的应长川刀工自然出众,且一点也不怕火。
单单是这两项便已解决了新手下厨的最大两个问题。
再有御厨留下的详细笔记作为辅助。
第一次做菜的他也能表现得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道这些饭菜的味道尝起来究竟怎么样?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他忍不住嗅了嗅,可惜应长川并没有将饭烧糊,单凭鼻子是闻不出什么来的。
燕衔岛上只有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个人,的确有些过分空寂。
虽说卧房里有新整理出来的本册等着江玉珣去看,但此刻他却不想离开这里。
厨房里虽然已满是饭菜的香味,不过看颜色锅里面的鱼羹似乎还没有炖好。
看一眼不断在厨房中忙碌的那个身影,再想到几年前大殿之上二人初遇时的模样。
江玉珣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玩,几息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正在做饭的应长川竟然还能分神看向江玉珣。
江玉珣诚实道:“当年在羽阳宫中见到你的时候,我只觉得你看上去就不好相处。若是现在回到过去,告诉那个时候的应长川他未来会给我做饭,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八成是脸都会被气青。
想到这里,江玉珣又被自己给逗笑了。
厨房外忽然安静了片刻。
不等江玉珣开心结束,站在锅灶边的应长川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并似笑非笑地看向江玉珣。
他似乎也透过江玉珣的话,想起了当年殿上的场景。
不知怎地江玉珣的背后忽然一凉,心中也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呃,我刚才只是胡说八道,你……”
江玉珣话还没有说完,站在不远处的应长川突然向他摇头,打断了后面的话。
厨房内的灯光有些昏暗。
明明灭灭照向应长川。
此刻的他身上多了几分熟悉的危险。
应长川就这样笑着看着江玉珣,并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地说:“孤也没有想到,铁骨铮铮的江大人有朝一日竟然会朝孤求饶。”
“你说呢,小江大人?”
第109章
求饶……
伴随着柴火的噼啪声,江玉珣的手指缓缓攥在了一起。
不等江玉珣转身避开应长川的视线,站在锅灶旁的天子忽然漫不经心地将手贴在了自己的肩上。
同时凭借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将方才被江玉珣强压入心底的回忆全勾了出来。
江玉珣虽然会游泳,但是自己游和被应长川拖入水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更别说应长川还要在水里做那档子事……
窒息感似潮水一般,一层接一层地袭向江玉珣。
不知该依靠何处的他只得放弃抵抗用手紧紧地攀在对方肩上,并在不经意间划伤了应长川肩上的皮肤,留下了一片长长的印痕……
事情过去还没多久。
那些有关“求饶”的句子,通通清晰地浮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在应长川的有意“引导”下,他早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说了。
每个字都令人害臊至极。
“是……又怎么样?”江玉珣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去看窗外。
厨房内的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眸,令他的话语变得格外没有杀伤力。
餍足的应长川心情似乎格外好,唇边自始至终都带着笑意。
江玉珣却还在嘴硬,“你刚才那是在诱供、作弊!”想到应长川教自己说的那些话,想要快点转移话题的江玉珣突然眯了眯眼睛,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并意有所指道,“也不知道陛下是从何处学来的那种话?”
话说出口后江玉珣也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对啊,应长川不是靖侯之子,天潢贵胄吗……
他是怎么会那些个粗鄙之语的?
正在思考的江玉珣的眼前忽然一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放下手里的厨具,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爱卿可是吃醋了?”天子唇边的笑意愈浓。
怎么可能?
江玉珣正准备嗤之以鼻,然而清润中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两人的耳边:“……是有点。”
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的确不怎么开心。
听到这三个字后,江玉珣忍不住愣了一下。
……他确定自己说话的时候的确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却告诉江玉珣,他的心底不知在何时生出了些许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绪。
倚着门框而立的江玉珣呼吸忽然乱了几分。
伴随着锅内鱼羹的咕嘟声,他终是没忍住吸了吸鼻子,抬手轻抵在应长川的胸前:“你——”
江玉珣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应长川所打断。
天子垂眸看向江玉珣,话语里再无半分过往的漫不经心:“那些话是孤是从爱卿的春宫图中学来的。”
若固送的那本图册堪称精品。
内里并不只是简单的图画,甚至还有些剧情。
江玉珣:!!!
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
似乎是担心江玉珣不信他的话,应长川又补充了一句:“孤将那本书带上了燕衔岛,爱卿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翻翻看。”
……他怎么这种东西都往岛上带?
江玉珣忽然感受到了几分震撼。
天子一边说一边俯身,片刻间便将江玉珣困在了自己的怀中,看样子是打算趁现在把赤着脚的江玉珣抱回卧房验证此事。
厨房内的咕嘟声变得愈发大,空气中除了鱼羹的香味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奇怪的味道。
“我信,”江玉珣再吸了吸鼻子,终于用力将应长川的手拍了开来,并一口气道,“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现在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那应该计较何事?”应长川不依不饶道。
江玉珣的视线掠过应长川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的锅灶上,停顿几息后终于抬手默默朝那里指了指,并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对他说:“……那个,你的锅好像糊了?”
夜风穿过厨房吹到了应长川的鼻尖。
带来了一阵淡淡的焦煳味。
天子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
……江玉珣罕见地从应长川的眸中读出了名为“尴尬”的情绪-
登上燕衔岛后,江玉珣的生物钟彻底失去了作用。
当晚应长川顾念着他的身体没有再胡闹,但是累了一天的江玉珣脑袋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
卧房的桌案上是用专门食器温着的羹饭。
凭摆盘和雕花可以看出,这应当是御厨做好之后送上岛来的。
见状,江玉珣的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遗憾。
平心而论应长川的饭味道还算不错。
只可惜昨晚的重头戏鱼羹全糊在了锅中,最后也没有抢救出多少。
本该鲜美的味道也被焦煳味压过一头变得有些古怪。
应长川沉默片刻后又让他再等几日,看样子好像是去用心研究菜谱,准备等未来一雪前耻了。
天子休沐十日,但庞大的帝国不可能就此停止运转。
也不知道应长川是去做什么了。
等江玉珣洗漱并用完饭菜后,仍不见他的踪影。
闲得没事做的江玉珣终于注意到了堆放在房间角落桌案上的奏章。
他缓步走去将奏章翻了开来。
令江玉珣有些意外的是,也不知道应长川今天早上是几点起来的,此时他竟已经抽空批阅完了这些奏章。
想到昨日发生的那些事,江玉珣忍不住在心底里默默感慨了一下应长川的体质。
——他真的完全不会累吗?
……
近来帝国最大的事,应该就是不久之后的科考。
今日送到燕衔岛来的奏章,也多与此有关。
如今朝野上下皆知天子要变换官制一事。
不只民间报考者正摩拳擦掌,昭都官员也不曾有半点松懈。
经历了改朝换代以及几年前那场“逼宫”事件之后,如今朝野之中已不再有人敢忤逆天子。
他们自然不会对这样的改变产生异议。
大周民间过往实行“察举制”,而昭都勋贵子弟则多通过“任子訾选制”进入朝中任职。
相比起实打实的科考,任子制下皇帝拥有唯一话语权。
那些被应长川边缘化的贵族,此前甚至已经断绝了子孙后代入朝为高官的念头。
然而科考一事一出,忽然让他们多了几分希望。
这群勋贵子弟并不像普通百姓一样愿意去大周的角落郡县供职。
只奔着前几名的位置和高官厚禄去。
一时间,原本“同仇敌忾”的贵族,忽然成了竞争对手,不再像过往那般亲密无间。
甚至于无时无刻不将天子之恩挂在嘴边。
除此之外,应长川还依照江玉珣的建议在大周筹建了“医药卫生”的机构。
只等科考结束,便能选出人才填充此部。
今日送上来的奏章不算太多,内容也不复杂。
江玉珣没用多长时间便结束翻阅,并将它们堆回一旁。
不知在忙什么的应长川仍没有回到卧房。
昨日荒唐过后,江玉珣的身体直到现在还倦着。
懒得出门的他索性拿起笔,在纸上写画了起来。
刚成为侍中的时候,江玉珣便养成了在本册上记录每日待办事项的习惯。
有时还会随手记录自己的心情,或是此刻所想。
太阳一点点落下,窗外传来了一阵蝉鸣。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竟于不知不觉中,给远在现代的父母写了封信。
——江玉珣忽然想要告诉他们,此时的自己过得不错。
他不但让这个世界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发生了一些改变,甚至还遇到了一个想要永远在一起的人。
要是他们能看到就好了-
“爱卿在做什么?”
刚写完信,江玉珣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珠帘碰撞生出脆响,应长川缓步回到了卧房中。
他的长发尽束在脑后并戴有金冠,看上去格外隆重。
除此之外手中还拿着一摞的红绸。
江玉珣本就没有瞒着他的意思:“我在给父母写信……想要告诉他们臣与陛下走到了一起,可惜写完也不知道该将这封信寄到何处。”
说着,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并小心翼翼地将信折了起来。
江玉珣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落寞。
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入了应长川的心中。
天子俯身放下手里的东西,他的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待明年,我们再回兰泽郡,认真将此事告诉他们。”
江玉珣笑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自己虽不是原主,但忆起原主父母对他的记挂与期许后,江玉珣也想回到兰泽认真告诉他们自己报效了家国。
“好。”
说话间应长川已经坐到了江玉珣的背后,抚弄起了他的长发。
这个话题稍有些沉重。
江玉珣轻轻叹了一口气,末了终于把视线落在了应长川拿来的那堆红绸上:“这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
然而应长川却拦住了江玉珣的动作,并答非所问道:“爱卿可喜欢身上这身衣服?”
……江玉珣身上穿的是应长川的中衣。
单单是拖地的长度,就难让他说出“喜欢”二字。
江玉珣诚实道:“自然不。”
也不知有没有听错,江玉珣似乎听到应长川在自己的背后轻轻笑了一下:“那便换一身衣服吧。”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应长川已起身将那堆“红绸”展了开来。
午后的阳光洒向屋内,将它照得格外鲜红。
直至此时江玉珣方才发现应长川手中拿的压根不是什么“红绸”,而是一身喜服!
※
那日江玉珣并没有仔细看应长川的“日程安排”。
但大概瞄了一眼的他,还是从中看到了“婚礼”二字。
彼时江玉珣只觉得应长川是在瞎写。
如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应长川他是认真的!
大周的审美偏向于奢华、繁复。
别说是礼服了,日常穿着的官服走的都是华美端庄风。
江玉珣去年也曾在昭都参加过同僚的婚礼。
在他印象中,大周的婚服同是偏向于保守的风格。
穿上后人好似被裹成一尊木乃伊,就连行动都变得艰难。
然而……应长川手里这件衣服却与江玉珣想象得完全不同。
前来送信和吃食的内侍官早已下岛。
燕衔岛上的这场“婚礼”没有宾客,只有江玉珣和应长川二人。
江玉珣身上的婚服宽松、舒适。
行动间却又能“正好”露出一截锁骨,和手腕、足间细白的皮肤。
不等江玉珣抗议,应长川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盖头,轻轻地覆在了江玉珣的头上。
他的眼前瞬间只剩下一片鲜红。
江玉珣指尖忽然一凉,他下意识握住了应长川放在自己手中的东西。
视线被阻隔之后,触觉似乎变得愈发灵敏。
只一瞬江玉珣就凭借手中凹凸不平的花纹将它认了出来:“……陛下给臣酒杯做什么?”
虽然曾在博物馆工作过,对器物有一定的敏感性。
但是江玉珣也没有神奇到只凭一摸就能认出手中是什么东西。
……谁叫这只杯子与江玉珣或有渊源呢?
昨日一进卧房,他便看到了这只錾刻满了奇珍异兽的金盏。
并一眼就认出它正是自己穿越前讲解的那只。
在大周只有皇室成员可以使用纯金、纯玉质地的酒器。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动了起来。
应长川并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俯身为江玉珣添满了酒。
烈酒的浓香穿透盖头传到了他的鼻间,单单凭嗅便使人生出了醉意。
应长川将唇贴在江玉珣耳畔,用他惯有的低沉而慵懒的声音耳语道:“上回还没有来得及揭盖头,它便自爱卿肩上滑了下去,这回自然是要从上一回没做完的事情做起。”
大周的婚俗与后世不同。
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若江玉珣没有记错的话,喝过合卺酒便是“入洞房”了。
这一瞬,江玉珣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应长川似乎已不想再等。
在江玉珣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两人的手臂已经轻挽在一起。
略微冰冷的杯壁触在了江玉珣的唇上。
他的手臂随着对方的动作一道抬起。
下一刻,带着浓香的酒液便自金盏涌入了江玉珣的唇间。
乱了,一下子全都乱了。
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剩溪水还在固执地轻唱。
一杯烈酒下肚,江玉珣的呼吸都发起了烫。
鼻间除了酒香外,还有一阵浓浓的龙涎香。
假如他猜的没错,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应当也是用龙涎香熏过的。
江玉珣的视线早被鲜红的盖头所阻挡。
他看不到眼前发生了什么,等缓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坐在桌边的他,已经落入了应长川的怀中。
“砰——”
錾刻精美的金盏自江玉珣指间坠了下来。
轻轻在地上滚了两圈,留下一团透明的酒痕。
酒香在刹那之间溢满了整间屋室-
到了夏季,层层轻纱取代了用毛毡制成的幔帐。
带着暖意的夏风吹过卧房,撩得纱帐如重瓣的牡丹在屋内怒放。
应长川将江玉珣抱至床榻,小心翼翼地抚向那张鲜红的盖头。
此时江玉珣已经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鲜红。
他透过盖头看到……应长川的目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认真。
天子不急着撩起盖头,反倒是满目眷恋地隔着它用手指轻轻描摹江玉珣的面容。
他的动作小心的不能再小心。
就连呼吸也放缓了几分。
此刻的天子也有些紧张。
“阿珣。”
“嗯?”
江玉珣的声音自盖头下露了出来。
应长川似乎终于凭这阵声音确认了此刻的真实。
他手指一动,总算将那顶用红绸制成的盖头自江玉珣的头顶撩了开来。
鲜红自眼前落下。
江玉珣今日并未束发,皮肤在满头青丝的映衬下变得愈发白皙。
他方才忍不住因紧张而轻轻咬了咬唇。
此刻江玉珣的唇瓣不但变得比往日更加鲜红,甚至还带着一点点齿痕,并在因紧张于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应长川的眼中只剩下了这一抹鲜红的身影。
盖头坠地的那一瞬,他也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应长川终于不再隐藏不再伪装。
独属于天子的迫人气势于刹那间朝江玉珣袭了过来。
江玉珣再一次将手抵在了应长川的肩上,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帐外。
他上岛之后就觉得这间小筑有些奇怪,但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此时江玉珣终于反应了过来。
——临水而建的卧房不但少了整整一堵墙,它就连窗帘都没有挂!
隔着纱帐,江玉珣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燕衔岛上的花树、溪水。
虽然知道这里没有旁人,但江玉珣仍本能地紧张。
……应长川真的不能换个地方吗?
被人发现的恐惧在此刻将他紧紧包裹。
满心忐忑的江玉珣忽然转身咳了几下,“咳咳……”并趁着应长川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朝他扯起了谎,“我,我可能是昨日掉入溪水中感染了风寒,忽然有些难受。要不然我们还是改日?”
自那日应长川让他去找太医调养的事情过后。
江玉珣便意识到对方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在意自己的身体。
看清窗外景象,病急乱投医的江玉珣匆忙间只得扯出“风寒”一事来糊弄应长川。
不会说谎的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四处乱瞄。
半躺在榻上的他没多久便失了力气,话音落下之后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然而江玉珣忘记了一点——此时应长川身上穿着的是与自己一般宽松的婚服。
经江玉珣这一拽,原本轻轻搭在应长川肩上的衣领便松散了开来。
……天子胸前结实的肌肉和那道狰狞的刀疤,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浮现于他眼前。
此前江玉珣从没有认真观察过应长川的身材。
现如今他才意识到,武将出身的应长川在战场上锻炼出的肌肉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发达。
“别怕。”应长川的声音变得比往常更加沙哑。
说话间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瓷瓶,放在了床榻旁。
……救命!
没见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江玉珣一眼便猜出了这瓶子的用处。
即将发生什么的不安感催得他心脏快速跳动。
江玉珣的呼吸也不由一窒……
回想起之前几回经历和那东西的样子,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应长川的手指缓缓蹭过江玉珣的唇瓣,他压低了声音道:“阿珣真的生病了?”
江玉珣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也因紧张而轻轻颤抖了起来:“……我,我没有。”
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和应长川撒谎。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并用力眨了眨眼,索性直接摆烂道:“我只是……有一点点害怕。”
说完这句话,他便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起了自己的怂。
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他一边轻揉江玉珣的唇瓣一边假装不懂地问:“阿珣怕什么?”
“怕疼,”江玉珣认命般闭上了眼睛,“还有这里……太亮了,不习惯。”
假如他的观察没错,燕衔岛上的房屋似乎都被应长川改成了这样的风格。
刚才的“婚礼”仪式虽然潦草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但是喝过合卺酒后自己与应长川之间到底是换了个关系。
江玉珣知道这种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并且清楚应长川和真的清心寡欲的自己不一样……
话音落下之后,担心对方憋坏的他便跟着退让了一步:“不如我们等天黑了再说?”
然这一次应长川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的眼前又是一黑。
他下意识伸手抚向双眼。
然却只摸到一片光滑的布料。
……应长川的准备比江玉珣想象的还要充足。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缎带覆住了江玉珣的双眼:“这样就好了。”
不是吧,这都可以?
江玉珣的眼前一片漆黑,听觉也因此变得格外灵敏。
宽松的婚服自他肩上滑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玉珣听到窗外的水流声突然变大了几分。
他下意识伸手攀住了对方的手臂。
察觉到江玉珣的不安后,应长川低头轻吻他的指尖:“放心,不会疼。”
“若是不舒服的话,爱卿直接告诉孤,好不好?”说着应长川已经与江玉珣十指相扣。
刚才那杯烈酒似乎在此刻起了作用。
江玉珣的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应长川的话似溪水在他耳边流过。
不就是那种事吗?有什么好怕的。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轻轻咬牙道:“好。那你……慢慢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沙哑。
堕入黑暗之中的江玉珣心跳得从未像此刻这般快。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呼吸发起了烫。
冷静,冷静!
又不会死人。
不愿意再在应长川面前露怯的江玉珣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有丝帛相隔,但他还是在此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并直挺挺地摆正了身形。
颇有一番认命的意思。
正在假装镇定的江玉珣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幕在应长川眼中是何等的可爱。
天子忽然停下动作,垂眸深深地朝他看去。
暂时失去视觉后,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江玉珣见半天不见动静,忽然庆幸起来——
应长川是不是也觉得此刻有些早?
“陛下?”他试探着开口。
“怎么了。”应长川压低了声音问。
说话间轻轻撩起一缕黑发,放在鼻间深嗅起来。
误以为自己能暂时逃过一劫的江玉珣忍不住笑了一下,并忐忑且有些期待地问:“你是不是也紧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潜台词)陛下你真的可以吗?
第110章
江玉珣的耳旁忽然静了一瞬。
只剩下小筑外的溪水还在叮当轻响。
暮色渐浓,整座燕衔岛都被夕阳染作艳红。
应长川垂下眼眸,缓缓将墨发绕在指尖。
烟灰色的眼眸满是不加遮掩的危险。
下一刻,他忽然松开了手中的发丝。
长发如羽毛一般扫过了江玉珣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起伏的胸膛。
应长川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轻轻地笑了一下。
并借着实际行动,告诉江玉珣自己是否紧张。
……
燕衔岛上夜色渐深。
月华倾洒一地,撞碎了窗外的溪水。
小小的卧房中,挤满了暧昧的声响。
覆在江玉珣眼前的丝帛早不知何时被蹭到了一边。
月光下,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泛起了白瓷般的柔光。
肤上的点点印痕与泛红的眼角,也因此变得愈发显眼。
夜风撩起红色的薄纱,窗外的一切仍旧清晰可见。
江玉珣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唯恐泄露出一点声音。
额间的黑发也被薄汗打湿,黏在了额上。
他的牙齿正因欢愉与疼痛而颤抖,怎么也不肯松开。
昏昏沉沉间应长川忽然贴近过来,并压低声音问他:“不喜欢吗?”
天子的呼吸沉重,嗓音格外低哑,如咒语般带着诱惑人心的力量。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紧咬着的牙关:“喜,喜欢……”
应长川似乎格外懂得如何在这个时候利用规则。
红色的纱幔一半还悬在头顶,如被卷入溪水的花瓣般摇晃轻舞。
另有一半早不知何时被人拽了下来,乱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枕在脑后。
江玉珣随手去拽床上的纱幔。
想要用它遮住自己的眼睛。
谁知应长川竟再次开口:“可是这里?”
“……”
夜风卷着落花在半空中打起了旋。
坠入溪水的旋涡中随它一道沉浮。
江玉珣的脸颊早烫红一片,他想咬紧牙关却只听自己轻颤着道:“对……”-
燕衔岛上的小筑结构精巧。
不但美观,且适用性也是一等一的强。
修葺以后,原本绕房轻淌的温泉、溪流也被引入屋内。
哪怕暑天、暴雨,也不妨碍沐浴。
自从登上燕衔岛后,江玉珣便彻底分不清昼与夜了。
待他迷迷瞪瞪醒来时,太阳已经再次挂在了天边,自己则被应长川抱着坐在屋内的温泉之中。
长发似墨融在了泉中,与花瓣一道遮住了水下的风光。
江玉珣只向下瞄了一眼,就如被烫到般移开视线,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身上清爽的感觉告诉他,早在醒来之前应长川已经替自己清理好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江玉珣不由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醒了?”熟悉的声音自江玉珣耳边响起,同时撩起一阵水花洒在了他的肩上。
江玉珣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但隐约能够确定,应长川至少折腾到了半夜……
“对,咳咳咳……”江玉珣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沙哑,嗓子也干痛难受。
见他咳嗽,应长川终于皱眉并随着“哗啦”水声将怀里的人自泉中抱了出来:“不舒服吗?”
人比人气死人。
应长川的声音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疲惫,甚至平日里慵懒之意都变少了些许,听上去格外有精神。
他一边说,一边用放在一旁的宽大布巾替江玉珣擦干长发。
并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了床榻之上。
江玉珣余光看到,鲜红的纱帐终于被撤了下,被褥也全换成了新的。
见徘徊于记忆中的旖旎气息散了个干净,江玉珣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
“嗓子有些干痒……”身上尚无一点力气的江玉珣哑着声替自己辩解道,“可能,呃……是昨晚不小心喝了几口凉风。”
似乎是怕应长川一言不合就找太医上岛,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模样。
江玉珣费劲全身力气勾了勾手指,将应长川的衣摆攥在手心,并有些着急道:“不必麻烦太医,咳咳……岛上有梨吗?可不可以给我煮一碗梨汤?”
大周所处的时代没有多少甜品。
江玉珣上一世虽然不是嗜甜之人,可有阵子没吃过甜品的他终是忍不住馋了起来。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使唤天子。
但他并没有就此打住,反倒是“贴心”地补充道:“把梨切成块,咳咳咳……和糖煮在一起便好,若是有银耳也可以再加一些。”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且有几分平常不多见的倦意。
话音落下,江玉珣还不忘轻轻地朝应长川眨了眨眼。
天子搭在幔帐上的手指随之轻轻一颤。
应长川不是没谱的人,昨夜他始终在问江玉珣的感受,并强压本能顾及着对方的身体。
因而江玉珣身体虽然疲惫,但是并未受什么伤。
听完江玉珣的话,他垂眸深深地看向床榻。
确定榻上的人精神还好后,应长川这才俯身摸了摸他的长发,并在江玉珣耳畔轻声道:“好,爱卿等等孤。”
“嗯。”他懒懒点头。
疲惫感如潮水一般再一次向江玉珣袭来。
他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被褥中。
酸痛与疲惫感交织在一起姗姗来迟,江玉珣觉得此刻自己的身体好似被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他不由皱紧了眉,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
天一点点变亮。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用衣袖遮住眼睛。
不曾想下一刻他的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
还未缓过神来的江玉珣艰难地回头朝窗外看去,并看到应长川不知何时站在了屋角,他眼前原本无遮无拦水廊上忽然……多了一道竹帘。
这里竟然还藏着一道机关!
临水的小筑原来有一道竹帘,只是被卷起挂在了窗楣之上。
直到现在才被天子放下。
江玉珣:?!
……应长川的心眼未免太多了吧!
他将“震惊”两个大字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
天子在此刻转过身,笑着对江玉珣道:“好好睡吧。”
应长川表现得格外坦然,似乎已不怕在江玉珣面前展露自己的本性-
煮个梨汤对应长川而言颇为简单,他甚至压根没有动用厨房的炉灶。
应长川将切好的梨放到了原本用来温酒的泥炉之中,不消片刻甜腻的果香便溢满了整间卧房。
屋角的那盏白玉博山炉里,也在此时点上了安神的熏香。
江玉珣的确是疲惫得过分,不消片刻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往常喜欢乱动的他,这一次也变得格外安分。
今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内侍官乘船将昨日的奏报送到了岛上,此时它们正整齐地堆在榻边。
然而今日天子却第一次将公事暂放在了手边。
应长川静静地坐在床榻旁,小心把江玉珣的手握在掌心并反复用视线描摹他的面容。
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了泥炉内木柴燃烧发出的碎响。
此时,世上似乎只剩这座小小岛屿,与岛上的二人。
……
江玉珣不但疲惫,昨日耗尽体力的他也分外饥饿。
半个多时辰过后。
江玉珣便被屋内的果香唤了起来。
等江玉珣挣扎着睁开眼时,应长川已盛满一碗银耳雪梨汤,并小心将它端在了手中。
这一觉并没有缓解江玉珣的疲惫,反倒令他身上的酸痛变得愈发清晰。
本想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喝梨汤的他,竟然连抬起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应长川这体质还是人吗?
应长川差不多一夜没有睡,但眼下连半点乌青都没有。
发现这一点后,江玉珣心中居然生出了几分嫉妒之意。
一回生二回熟。
此时他似乎已将应长川“天子”的身份忘到了九霄云外。
累得起不了身的江玉珣索性继续“耍赖”道:“我好像起不来了。”
应长川很是配合地坐在榻边,他轻抚江玉珣的长发并假装发愁地问:“那该怎么办?”
竹帘将阳光切成细条。
小小的卧房变得格外昏幽。
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咬了咬唇,末了还有些忐忑地抬眸看向应长川:“要不然……陛下喂我?”
——这简直是正合应长川之意。
天子将江玉珣半揽在怀中,待热气散后方才将甜汤送到江玉珣唇边。
他的动作格外耐心。
与战场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天子简直不像一个人。
炖煮了半个多小时的银耳雪梨汤格外细腻。
一口下去如将春风咽入腹内。
江玉珣咽喉也逐渐不像方才那样干痒发痛,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正常。
虽说已经清醒,但江玉珣的身体仍不太舒服。
他喝了半碗甜汤便停了下来。
卧房内光线昏暗,一时间难辨昼夜。
身处其中的江玉珣再次生出倦意。
见状,应长川收起瓷碗,轻轻扶着江玉珣躺回榻上。
……昨晚的事归根结底也是自己找的,江玉珣并不是存心想要报复应长川。
见对方转身去放碗勺,他忍不住开口叫住了应长川:“……等等,陛下。”
“怎么了?”被竹帘滤过一遍的阳光,将应长川的眼眸映得格外温柔。
“陛下也有一晚没有休息了吧?”江玉珣认真地看着他说,“你真的不困吗。”
平心而论,江玉珣此言没有半点问题。
然而昨晚刚在这一点上翻过车的他,说完这句话心中就拉起了警报。
……应长川千万别又误会了什么!
自己真的不是在质疑他的体力。
江玉珣立刻补充道:“你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慌与懊悔后,应长川难得停下脚步,并反思了一瞬……自己于阿珣心中的形象,是否有些不大正经?
※
夏风中逐渐多了几分凉意。
围绕小筑轻淌的溪流也氤氲着多了些雾气。
一场小雨过后,暑气荡然无存。
第一片落叶自小筑不远处那棵柳树上坠了下来。
昼夜颠倒之下,十日的时间也变得格外快。
按照应长川原本的计划,这十日两人还要到昭都、月鞘岭上闲逛一番。
可谁知最后竟一步也没有离开燕衔岛的地界。
弹指之间就到了下岛的日子。
明日便要重新开始工作,生物钟绝不能再乱下去。
江玉珣虽然还有些困,仍强忍着没有在白天睡觉。
榆木制成的马车上铺了厚厚一层软垫,江玉珣靠在放了棉质靠枕的车壁上,并将车帘撩开小缝朝窗外看去。
知不觉立秋已过。
往年这个时候,百姓已开始准备收获粟米。
但如今亩产更高、营养更好的小麦已经能够完全满足怡河两岸百姓日常所需,甚至于填满了粮仓。
他们也不再执着于播种粟米。
而是在夏收之后,在田地里种满了白菜、菠菜等蔬菜。
——上过学堂的百姓都知道,与“吃饱”同等重要的还有“吃好”。
除了肉食以外,各种各样的蔬菜与茶叶也必不可少。
此时田间地头满是正在种植菠菜的百姓。
不远处还有人在零碎的土地上开着荒。
有了新的效率更高的农具以后,能够参与劳动的人也越来越多。
除了青壮年男子以外,孩童与妇人也能够拿起工具收割、垦荒。
自今年起,大周凡是青壮年劳动力不分男女均可单独立户、分田。
集中开荒得出的土地,以最快速度寻到了它的主人。
如今正在田埂边劳作的百姓或许不知道此举意义何在。
但自现代而来的江玉珣猜,过上差不多百年,大周便会因此举而发生改变。
大周所处的历史时期,还未形成后世那般严格的礼教。
单单前朝便有不少女子封侯的例子。
然而这终究只是特权和空中楼阁,随时都可能被收回。
只有自下而上,从田产经济开始的变革,才能让它从“特权”变为每个人都能享受的权利。
并在未来衍生成为独特的力量。
“叮叮叮——”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驼铃声。
坐在马车内批阅奏章的应长川也抬头看向窗外,同时随口道:“这是去巧罗国的驼队?”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一亮,“没错,今年棉花产量颇高,不但能够满足克寒的需要,还能多产一些送至西域……”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般补充道,“等我们回到仙游宫后,应当就有自西域来的瓜果吃了。”
大周不但打败了折柔,且保全了以巧罗国为首的西域诸国。
大胜之后,不用再顾及折柔的他们,也不必改道克寒运送特产。
差不多就在获胜的同时,西瓜的种子便经北地传到了大周。
按照时间计算,这几日正是第一批西瓜成熟的时候。
江玉珣平常对吃的不是很感兴趣,见他忽然如此开心,应长川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说:“爱卿若是喜欢,明年便派人在田庄中早早多种一些。”
聊到这个,原本还有些困的江玉珣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虽然期待西瓜,但还是摇头说:“暂且不必……这西域瓜果也不一定非常好吃。”
话说到这里,江玉珣的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遗憾。
最早的西瓜与现代人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它的果皮与果肉皆是白色,尝起来并不甜,甚至于经络粗糙口感也不怎么好。
比起当做水果直接食用,百姓最早常用它凉拌、炖菜。
为现代人所熟知的里红肉绿皮的西瓜,还要再晚一点才能出现。
昭都附近的官道是由大石打基、碎石填隙,再铺黏土制成的,平坦程度堪比现代的水泥路。
但无论什么路,都不免会落些碎石,马车行走间免不了颠簸。
木质的车轮突然碾过石子。
坐在窗边的江玉珣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还疼吗?”说着,应长川便将江玉珣扶入了怀中,并缓缓蹙眉道,“回仙游宫后,再——”
意识到他想说什么的江玉珣突然抬手捂住了应长川的嘴巴:“不必找太医!”
江玉珣的身体虽不算是疤痕体质,但过分白皙的皮肤却格外容易留下印痕。
直至今日,第一天那些印子仍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身上,非但没有半点消散的迹象,甚至于上面还摞了一层新痕。
……都怪素了这么多年的应长川,逮到机会便要做那种事。
这可不能让太医看到!
虽已立秋,但是气温仍没彻底降低。
江玉珣身上依旧穿着浅色的夏衫。
宽大的衣袖伴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落了下来,露出一片红痕。
“疼吗?”应长川不知从何处取出消肿祛痕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了江玉珣的手臂上。
江玉珣压低了声音,有些尴尬地实话实说:“那晚哪里都疼,好像散架一样。”
想起应长川曾答应自己“不会疼”后,他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都说天子一言九鼎,陛下怎么半点信用都不讲。”
应长川替他涂药的那只手不由一顿,并厚着脸皮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的动作的确很轻很小心,无奈于天生如此,只得为难江玉珣承受。
眼见着两人的话题逐渐奇怪起来,江玉珣强行清了清嗓子:“咳咳咳……休沐结束了,明日便要见各位大人,并确认科考一事。陛下还是多想些正经事吧,我们别再说这个了。”
燕衔岛上有不少温泉,入秋的速度也比别的地方慢上一些。
此时身处于昭都平原之中的江玉珣,已能深刻感受到秋天的到来。
今年的秋季除了丰收以外又多了一层期许。
此时试卷已经下发下去,再过不久大周今年才俊将聚集在一起,参加分散于各郡县举行的第一场科考。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一边坐直身一边整理起了衣领。
腕上红痕随之藏在了衣袖之下,不过转眼他又变成了那个正经的尚书大人。
应长川的视线始终落在江玉珣的身上。
烟灰色的眼瞳中是不加掩饰的占有感,还有江玉珣从前不懂,现在却异常熟悉的欲念……
此时马车已经走到了仙游宫所在的那座山下。
车窗外除了百姓以外,又多了士兵的身影。
燕衔岛上的十日,让他差点忘记了身边人的身份。
然而此刻周围的一切,却都在提醒江玉珣:应长川不只是自己的伴侣,更是大周的天子。
他的心脏忽在此刻重重一跳。
就在江玉珣端坐并抬手整理车帘的那一瞬。
应长川忽然攥紧他的手腕,重重地把江玉珣压在了车壁之上。
马车内的光线再一次变得昏暗。
只有那双墨黑色的眼眸格外明亮。
应长川深深地看向江玉珣的眼底,忽然压低了声音意味不明道:“我后悔了,怎么办?”
“后悔什么?”江玉珣下意识问。
天子一脸理所应当地说:“后悔只留了十日休沐。”
并于同时用指腹轻轻蹭起了江玉珣腕间的红痕。
江玉珣:“……”
我就知道不该期待应长川说出正经话。
他正欲转身不再搭理应长川。
天子却稍加用力收紧手指,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还有……后悔忍了这么久。”
榆木制成的马车格外宽大,车壁看起来虽然有些薄,实际上早加了一层棉花用来隔音。
按理来说,应长川完全不用刻意小声说话。
但此刻他偏偏压低了声音,在江玉珣的耳边轻喃道:“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实在是可惜。”
此时马车已经驶上半坡。
颠簸间车帘轻摇,隐约可见仙游宫的宫门。
眼见将要抵达目的地,江玉珣也无心与应长川再耗费时间。
他直截了当地吐槽道:“过往那么忙,哪有时间和陛下谈情说爱?”
随着一阵“吾皇万岁”之声,马车穿过了仙游宫的大门,驶入其中并一点点降低速度。
应长川依旧没有放手,而是轻轻摇头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锁骨间,意味深长道:“孤说的并非单纯的‘谈情说爱’。”
他一边说一边眯起了眼睛,神情格外耐人寻味。
与那日故意叫江玉珣“江侍中”时没有什么两样。
放在十日前,江玉珣或许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
但此刻江玉珣却一眼看出……应长川又在和自己装。
这次不装“天子与秘书”改装“昏君”了?
“以权压人”四个字兀地出现于他脑海之中。
说话间,马车已缓缓停了下来。
士兵不知散到了哪里去,木质车轮旋转产生的轻响消失不见,安静下来后江玉珣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没两下后背就撞在了车壁之上。
这都回仙游宫了,应长川怎么还演上瘾了呢!
天子在此刻微微眯起双眼,一点点逼近江玉珣 。
——就像一只藏在山林中的野兽,自密林后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轻轻吻向江玉珣的鬓边,并压低了声音在对方耳边问:“爱卿想知道,孤想怎么做吗?”
应长川的目光锐利如鹰。
眸中满是陌生的压迫感与攻击性。
配合着如此目光,此时应长川的话就如狮子问一只羊“想知道我打算怎么吃你吗?”那般离谱。
这种问题……也太不正经了吧。
经历几日荒唐的江玉珣心虚地转身看了一眼车帘,耳根也在瞬间红了个彻底。
他于第一时间摇头,想要义正言辞地告诉应长川自己没有半点兴趣。
然而应长川故意发出的问句,却在顷刻间挑起了江玉珣本能的好奇……
不想!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攥紧手心,咬牙努力在催眠自己对此不感兴趣。
然而这并没有任何用处。
江玉珣缓缓张开了嘴。
一声“……想。”字如露水般毫无预兆地自叶片上滴了下来。
彻彻底底地打破了马车内的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大人:可恶,又被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