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住呼吸的那一分半钟是郁臻经历的最为漫长的时刻, 他的脑内出现一根长秒针精准地走过刻度,咔嚓咔嚓的机械音像诅咒般逼近。
怪物恶心的脸紧贴窗缝,那扑面而来幽凉腥气熏红了他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 一件冰凉的物体出现在他手中, 那是他屡试不爽的趁手武器——
郁臻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手的, 衔接两片刀刃的圆形螺母闪着冷冽的寒光, 银色剪刀的尖端就那么从窗缝戳进了怪物的眼球!
眼球后面是大脑, 戳眼睛是当前最有效的攻击。
嘶哑的嚎叫从那长满尖齿的嘴里发出, 怪物舌头远比人类细长,那肉红的舌尖因剧痛分叉成两半犹如一条蛇信!
杜彧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惊到, 打算在怪物暴怒反击前挟着他往后退, 不料手臂才碰到他的脖子,挡在百叶窗外的阴影便已褪去!
暖光重新照进通风管道——怪物不见了。
石室内, 桌椅倒地的稀里哗啦声清晰地传入通风口。
郁臻挡开杜彧的手臂,屈肘狠戾地撞击木质百叶窗, 哐哐几下后本就松动的螺丝受力弹出!整片窗户脱离墙面坠地!
一霎那明亮的灯光晃了他的眼。
郁臻忍住那片刻的胀痛强睁开双眼, 头探出管道伸到室内——
终于得见石室全貌,比预想的更宽广空阔, 方才他们不过是如同井底之蛙窥见冰山一角。
确切地讲, 这是一间用于研究的书房兼密室,面积至少超过两百平米。
他们下方正对着一处经过精心布置的角落,家具毛毯和壁炉对于整间密室来说显得多余;它像一个布景展台,用于展览那两尊精妙绝伦的蜡像。
密室天花板的电灯亮得刺眼,似乎从未熄灭过;剩余的大部分空间被划分为三块, 书房、仓库和实验区。
书房区域放置着书桌、绘图台、堆积如山的书籍, 墙面贴满了手绘的解剖图和设计稿, 乱中有序。仓库则是整齐地立着数排置物柜, 用于存放泡着各类标本和器官的玻璃罐;最末排被一张巨大的防水布遮盖,内容不明。
实验区基本是手术室的配置,靠墙的矩形桌板上摆着不同尺寸的刀、钳、锯、钩等工具,水槽里凝着冲刷不掉的血迹和水垢。盖着一层污迹斑斑的黄布,两旁的玻璃柜中挂着一些风干的……或许是内脏?
距离略远,郁臻看不清更细致的情况。
而在实验区的夹角还隔出了五平米的淋浴房,包含马桶、洗漱台和镜子;地面瓷砖的水痕和发黄的防水浴帘,表明曾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如果说点什么能有用的话,他愿对杜彧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导演。
通风口的下方有一套高矮不一的柜橱,刚刚那怪物就是爬到了柜子顶部,垫起脚扒窗张望。
几滴粘稠的暗红血液落在柜子边缘,一滴一滴沿着地毯形成蜿蜒的移动轨迹,延伸到餐桌下方后消失不见。
“它躲起来了。”郁臻说。
杜彧对他不经商议的冲动行径感到不快,催促道:“快下去,你踢到我了。”
“行,你后退。”郁臻两臂向外扶住墙壁,上肢用力爬出管道,他顺着重力倾斜身体往下栽去;眼看距离将近,他双手撑住柜顶边沿,重心转移到前臂,曲膝收腿,下身一轻,敏捷灵巧地蹲身落在柜子顶部。
石室空气不流通,弥漫着常年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纸卷发霉味。郁臻跳下柜子,无声地站在尘螨熏天的地毯上。
飘扬的灰尘扑了满脸,钻进呼吸道使喉咙干涩发痒,郁臻掩住鼻口,扇了扇四扬的尘粒。
他身后是动作更为轻悄的杜彧。
餐桌就在他面前,隔着木板和椅子,他听见类似野兽的低哑呜咽从底下断断续续传出。
仿佛在哭。
这怪物,和他想象中不一样,有点……废物?
郁臻弯腰勘察桌底的情形,一团黑漆漆的物体缩在桌脚边,杂草般的头发笼罩了瑟瑟发抖的萎弱身躯。
它的脚趾奇长,指甲乌青,枯槁手指攥着沾血的剪刀,颤栗不止。
它居然在害怕。
郁臻松懈下来,搞了半天不是多厉害的玩意儿,只是长得丑罢了。
杜彧走到他旁边蹲下,跟他一块儿看向桌底。
怪物的眼球早已失明,剩余的那一只仅是装饰物。它分叉的舌头探出口腔,如同蛇类一般收集空气中的气味以判断周围环境,探测到第二人,它惊恐地抱住了桌子腿。
郁臻先还怀疑杀害艾琳的凶手会不会是它,如今看来必不可能;首先它就没有杀人的力量,以及回到室内不忘把百叶窗重新挂好的智商。
杜彧说:“它好像没什么威胁。”
郁臻:“是啊,把它弄出来,我要拿回我的剪刀。”
“原来是剪刀啊……”杜彧醍醐灌顶道。
郁臻:“什么原来?”
“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你也是用剪刀划破人鱼喉咙的。”杜彧瞅着他上下打量,探究道,“这么尖锐的东西,你一直藏在哪里?”
“这个嘛……”郁臻手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
杜彧只当他是不想说,话题回到怪物身上:“你觉得它有人类的智力吗?”
郁臻想起通过窗缝看到那一幕:畸形的怪物坐在椅子里摆弄餐具,轻哼着歌调。
“它会模仿人的动作和行为,正常人的智力可能达不到,估计是低龄儿童的水平。”
“试试食物引诱。”杜彧说。
郁臻:“好啊,你来。”
他们带了食物,是坚硬无味的压缩饼干,以备不时之需。
杜彧掰开一块饼干,贴着地面扔到怪物的脚边。它剩余的一颗眼球尽管看不见,却在神经质地乱转;猩红的长舌伸缩着舔了一口饼干,尝到味后,飞速卷起饼干收回嘴里,一口吞掉!
第二块饼干,杜彧放在了他与怪物中间的位置。它害怕,又馋得口水长流,只好战战兢兢地往外挪了一小步,匍匐着单薄如纸片身体;它的手脚骨架极长,枯枝似的手掌颤巍巍地夺过饼干,狼吞虎咽地塞进口中。
“准备好绳子。”杜彧说。
“好。”郁臻应下。
第三块饼干放在离怪物三分之一的地方,第四块四分之一;当怪物吃到第五块时,戒备心已不复当初。它不知不觉已离开桌底的阴影,暴露在灯光下,那张丑陋的面庞靠近细看显得尤为令人作呕。
怪物一只眼球爆裂,一只眼球失明,但郁臻依然感觉得到它在直勾勾盯着杜彧手中的第六块饼干。
于是杜彧没有把饼干放到地上,而是捏在手里递到怪物面前——
“小心它咬你。”郁臻提醒。
杜彧不理会,执着地要用手投喂怪物。但不忘抻来空闲的那只手,问郁臻要捆绳。
郁臻给了绳子,打心底里佩服对方为丑八怪奉献一只手的无畏精神。
然而就在那长舌伸来即将触碰杜彧手指的刹那间,杜彧抬腕把饼干抛到空中,引得怪物仰头去接——因为分心,它攥紧剪刀的手力道松弛下来,杜彧不着痕迹地抽走了银色剪刀,丢到郁臻怀里。
不见血、无需暴力,只需足够的耐心和反应速度。与他全然不同的行事准则。
郁臻拿回剪刀,擦拭刀尖血迹的短短几秒钟,杜彧已经用绳子套住了怪物的手脚,行云流水地绕圈捆绑打结!
那绳结打得相当专业,上当受骗的怪物惊叫着挣扎扭动,绳子却越捆越紧。最后它被勒到呼吸困难,瘫软在地嗓音尖锐地嘶叫,眼眶的伤口涌出暗红浓血。
郁臻嫌怪物叫得难听,把女蜡像腿上搭的餐巾扯来,揉成一团塞进它的血盆大口里。
密室终于安静了。
郁臻托着腮,旁观使劲儿想吐出餐巾布的怪物,说:“它智商真的很低诶,大概还不如狗?”
“你不应该冲动弄伤它。”杜彧道。
“长成这幅鬼德行,居然是个战五渣,我也没想到啊。”郁臻摇摇头,“哇真的好丑啊,它是怪物还是怪胎?看身体骨架是人类,可下颚和牙齿不像……”
“别管它了,先想想怎么出去。”
杜彧站起身,走出这一角,在密室内巡视。
“你等等。”郁臻把对方叫回来。
杜彧只是站住没动,扭头道:“什么事?”
郁臻拿起桌面的烛台,白烛燃烧散发的玫瑰香和烟熏着他的脸,“你说,这蜡烛是它点的吗?”
——指被捆起来的怪物。
杜彧道:“我觉得不是。”
“不是的话,说明这间密室其实常有人进出?”郁臻说。总得有人饲喂那个柔弱的丑怪物,它才能活到今天啊。
那他们躲起来等那人进来,然后把人打昏,不就可以出去了!
杜彧:“那我们更得想法子快点离开,被人发现了等于我姐姐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会彻底泡汤。”
郁臻想偷懒摸鱼的计划先泡汤了,看得出杜玟对杜彧的震慑力之深远。
他失望道:“好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怪物:呜哇哇呜太可怕了
第28章 完美逃亡(十七) 猜字谜
密室仅有的一道门与通风口相对, 介于仓库区与实验室的中间。
他们径直走到门口,漆成红色的铁门厚实坚固,但它没有锁孔和把手——想象一下保险柜就不难理解了, 这道门的设计便是这样, 关门自动上锁, 只能从外面打开。
里面的人如果想要出去, 必须有人在外面替你解锁开门。
门底部另开了一扇矩形小窗, 用来送入餐盘和食物, 但也被从外头锁上了。
地毯沾着点点滴滴的油渍和蛞蝓爬过似的银亮湿痕,想必是那只怪物端饭时洒掉了汤汁, 又拿舌头舔舐而残留的污迹。
郁臻本来拿出了尸骨下面搜出的银色小钥匙, 可现在看来,并无用武之地, 搞不好只是艾琳自家家门的钥匙。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铁门顶端被黑色油漆刷了一排潦草的文字: SECRET DUNE SHIP.
杜彧凑得很近观察那排字母, 惑然道:“……英文?”
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中, 被运用最多的语言都是通用语,所以忽然出现的纯英文就显得特殊起来。
这倒提醒了郁臻, 他问:“你会几门语言?”
杜彧仰视得目不转睛, 答:“五种。”
郁臻数道:“中文、通用语……还有呢?”
杜彧:“英语、西班牙语、法语。”
郁臻:“都很主流,是你家的风格。”
那么门上这句英语的含义的确值得深思,尽管它看上去没有任何直接意思。
Secret dune ship. 秘密沙丘船。它并不属于一个完整正确的句式,作为物品名称也很牵强,更像随意拼凑的三个无关联单词。
……难道是暗语?
“你好好想一下, 这三个词什么意思。”郁臻拍拍杜彧的肩, “靠你了。”
不是他偷懒, 而是这如果是一句暗语, 那肯定是杜彧留给自己看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郁臻留对方一人思考,转移方向道:“我去旁边看看。”
郁臻来到实验室区域,空荡的手术台盖了一层遍布深褐色污迹的黄布,他没有动手碰,想也知道是血。
手术台旁有两台密封的玻璃柜,里面铁钩挂着一些风干的肌肉组织,失去水分的肉缩成皱巴巴一团,难以分辨究竟是什么部位。
最为骇人的是工作台上的那些金属器具,各类形状长度的刀和钩子,不同用途,却相同的尖薄锋利。
他掀开一角黄布,弯腰去望手术台底部,意外在地面捡到一枚牙齿。
那是一颗人的后槽牙,郁臻拿起看了看,放进一边的金属托盘。
淋浴室还维持着有人使用时的样子,蒙了灰的镜面上有几根手指印,像是那个怪物的,洗手池边放着肥皂、杯子牙刷和洁牙粉。
拉开浴帘,高处挂着淋浴喷头,地上有一处排水口,架子上挂着两张毛巾。
逛完三分之一密室,郁臻来到书房区域,这边可比实验室有趣多了。
他先瞩目于贴了满墙壁的手稿——多是一些人鱼的骨骼和筋脉解剖图,它们的肋骨下方的鳃、关节处的鱼鳍、优雅健硕的长尾……还有几张详细地绘制了人鱼的腹腔结构,它的宫腔、精巢、卵巢和其他内脏,还有复杂精密的泄殖腔。
手稿主人的素描功底不凡,每张图的线条精准、阴影层次分明,写实精微而详略得当,充满艺术性。
郁臻从书架上抽了几本厚书,翻开瞄了瞄,都是专业的医学工具书,他看不懂。
溜达够了,他坐到书桌后方的皮椅里,不在意那一椅背的灰尘。
这张桌子占些体积,大约有六个抽屉,其中最右侧一个是上锁的。郁臻先打开了其余五个没有锁的抽屉,放的是些墨水、纸张、尺子、印章等文具。
他东翻翻、西找找,愣是没找到一件有价值的东西。
待到看无可看,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上锁的那一栏抽屉,锁孔的尺寸使他灵光一闪——掏出了艾琳的钥匙。
郁臻把钥匙捅进去试着拧了一下,可惜还是不对,转不动。
他把玩着这柄小小的银钥匙,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这应当是从外面打开这间密室的钥匙。
是了,艾琳得有钥匙,才进得来这里。
她是密室的主人?还是她与密室主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但墙壁上的画稿和书都没留下署名,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曾经在此生活过。
郁臻靠在桌面,支着下巴沉思,没注意到指尖的灰尘涂抹到了脸侧。
——使用这间密室的人,是一个医学从业者,其痴迷于人鱼的生理构造研究,或许就是书里记载的,致力于改造帝国男性基因的那群疯狂科学家;她不惜把自己关在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像坐牢般夜以继日地潜心钻研。
吃饭只要人送到门口,连进出的主动权也一并交出去,不见任何人,不受外界打扰,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她有没有可能是受人胁迫被关进来的?郁臻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密室内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备,亦没有设置防止逃跑、自杀的防范措施;大概率她是出于自愿留在这里。
反过来讲,既然这间密室极其功能化,它是为使用者量身打造的,一定得满足使用者的全部需求;表面看在此处生活工作无忧,可安全性呢?
换位思考,如果让他来为自己设计修造这么一间用于闭关作业的密室,他是否放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付到旁人手中?毕竟一旦负责开门和送饭的人发生意外,密室里的人就必死无疑了。
答案是他不放心,任何人都不会放心。
那么该怎样做?
当然是再修造一条可以从里面出去的通道,或是设计另一种打开门锁的方法,把生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相信密室的主人不会不明白。
所以必定有其他办法可以打开红铁门,或是除了那道门外,密室还有其他出口。
——那条通风管道肯定不是。它过于被动,而且在艾琳出去之前,它是被封上的。
如果另有出口,它一定藏在隐秘的意想不到处,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密室的主人。
像这样一处精心打造的地下室,理论上即便皇宫炸了,它也能相安无事,它的使用年限是往长远考虑的,也就是说不止经历一任主人和使用者。
刷在出口之一的英文,不会是无用信息,极有可能是另一出口的提示。
不知杜彧有没有解出那串暗语。郁臻离开书桌去寻人。
杜彧早就不在门口了,他去了仓库区。
郁臻在一排置物架边找到人,手指戳戳对方的肩胛骨道:“那串英文的意思你想明白了吗?”
杜彧目光如炬地盯着一只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受到干扰,转过脸来看他,答非所问道:“里面是一条人腿。”
郁臻闻言看向罐子,那里面是泡着一条人的小腿,看长度和骨骼属于男性;腿部的肌肤细滑洁净,包裹着紧实纤细的肌肉,脚背偏薄,脚趾圆润秀气,是帝国所推崇的中性之美。
“是的,它是一条人腿,我在那边手术台下还捡到了一颗人牙,怎么啦?”郁臻不解道。
他习惯于梦境里各种残暴惊悚的东西了,实验室有生物肢体标本十分正常。
杜彧说:“皇家研究院设立有人鱼基因工程实验室,我去参观过;她们利用储存的纯血人鱼遗体和人类试管胚胎进行研究。”
郁臻:“噢,然后呢?”
杜彧:“帝国的男性生育改造手术也已经非常成熟。”
郁臻听得云里雾里,“所以……?”
杜彧眼神冷峻道:“所以,她们对外公开的研究项目里,没有哪一项需要用到活体成年男性。”
“活体成年男性?”郁臻摸不着头脑。
“你不会以为,那边的工具,都是用在尸体身上的吧?”杜彧的瞟了一眼实验区。
郁臻记得那些工具里还有止血钳,尸体可用不着止血。
“呃……不是给人鱼用的?”说完他自己也发觉不对。
帝国一百多年来只抓到过一条纯血人鱼,被精心饲养在皇宫;而那些经过选育的温顺人鱼同样极其珍贵,一共也没几条,不至于被送到这种地方做活体研究。况且这间地下室不具备饲养人鱼的设施和条件。
这么说来……
“有人在这个地方进行人体实验,用活人。”杜彧先一步说道,“什么实验不能光明正大在研究院立项,要躲到阴沟下水道里悄悄做?”
“不知道。”郁臻的想象力被封印了。
杜彧显然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暂且放下此话题,“你刚刚问我什么?”
郁臻回神道:“问你,有没有想到那三个英文单词的含义。”
杜彧:“秘密、沙丘、船。”
郁臻:“这还用你说吗?我问的是它们背后的意思!你认真点啊!”
杜彧垂下头,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几分钟,重新抬头道:“不知道。”
郁臻崩溃道:“你要是不知道,那就真的没人知道了。”
杜彧一脸散漫地说:“也许本身就没有意义。”
郁臻连忙说道:“别别,我刚有点头绪,你仔细想,在你会说的五门语言里,英语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梦境当中的内容,皆为人潜意识的投射,编造幻想也好,回忆也罢,都和梦主的认知水平息息相关;杜彧会两种母语、三种外语,为何这句关键提示会用英语来表述,必然有它的理由。
他需要帮助杜彧找出那条理由。
“比如你记忆中,经常和谁使用英语交流?你们之间是不是经历过和秘密、沙丘、船艇有关的事?”
杜彧没有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而是道:“你是说,那句话是谜语,暗藏了信息?”
郁臻:“对!”
杜彧:“是变位字谜吧。”
郁臻:“嗯?”
杜彧的眼尾略微泛红,因为困了。不过仍耐心解释道:“一种通过改变句子或单词当中字母的顺序,组成新词和新句子的小游戏;拿英语来举例,earth(地球)=heart(心),evil(邪恶)=vile(卑鄙的),deer(鹿)=reed(芦苇),诸如此类的变换。”
郁臻立刻理解了,他只擅长两门母语,其次英语,简单的法语也会说一些;这使他产生了别的疑问。
“可是这种易位构词的游戏,其他语言也可以做到,比如法语:aube(黎明)=beau(美丽的),argent(钱)=gérant(经理)之类的;中文:雪白的小猫=白小雪的猫。英语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杜彧说:“有。法语和西语的字母头顶有变音符,像你举例的gérant变成argent,e头顶的尖音符就不见了;中文虽然可以传达更多信息,但汉字变位的隐蔽性不如字母,更适合拆字,比如把雪白拆成雨日。我认为英语以外的变位词都很难达到完美;留下这条暗语的人,似乎跟我的看法一致。”
“那秘密沙丘船该怎么变?”郁臻迅速进入状态,发挥出记忆力优势,“Secret dune ship,包含3个E,2个S,剩下C, R, T, D, U, N, H, I, P各一个;一眼可以提取的新词有punch(出拳), desire(欲望), sheep(绵羊), third(第三), tune(曲调)……”
杜彧被他专注的模样逗笑,“你脑子转得真快,不过应该没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到的变位词游戏,英文叫做anagram,法语叫anagra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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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完美逃亡(十八) 连环谜语
郁臻在抽屉里拿一张纸, 笔筒里挑了一根铅笔,把门顶刷的漆字写到纸上。
Secret dune ship.
将这14个字母变位重组的新单词或句子,要满足3个E, 2个S, 和其余的9个字母。
郁臻不敢说自己的记忆力多么出类拔萃, 但他几乎是过目不忘。他在使用英语词典时留意过, 页数最厚的部分是S, 其次是C和P;即, 在已有的英文单词里,作为首字母出现频率最高的依次是S, C, P. 而使用最多的字母是E,比如他刚写在纸上的三个单词就包含了3个E。
那么, 先根据频率来变位好了。
他一边列出单词,一边念道:“以S开头, 包含至少1个E, 且被包含于剩余12个字母的单词有:secure(安全的), sheet(床单), sheep(绵羊), speed(速度), she(她), species(物种)……”
杜彧在旁边添砖加瓦道:“spies(间谍), sprite(精灵), see(看见), seed(种子), sense(感觉), sunset(日落)……或者是句子She is…;如果去掉包含字母E的条件, 还有sprint(冲刺), sin(罪恶), sun(太阳), sit(坐)……”
“She is…我单独列出来。”郁臻重起一行写下不完整的短句,“从它入手,划掉已有的5个字母,剩下的E, E, C, R, T, D, U, N, P要组新词汇;首字母频率排第二的是C,以C开头包含至少1个E,且被包含于剩余7个字母的单词有:center(中心), cute(可爱的), cure(治愈)……”
杜彧:“可以排除cure;假如取center,就还剩下3个字母D, U, P;取cute,剩下E, N, R, D, P,组成的句子为:She is center pud/dup或者She is cute prend,都没有意义。”
“重来。”郁臻停笔,拿出一张新的白纸。他才换思路就遇到阻挠,说:“但以C开头、被包含于这14个字母中的单词,我的词汇量实在不足以支撑我想到什么有效信息。”
“那换成P和H,我来想。”杜彧不需要纸笔,只是注视着他纸上的原文,眸色如一汪深潭。
“T开头的话倒是有许多代词,指示代词this, these, 物主代词their……”郁臻趴倒在桌面,他急需糖分使大脑活跃。
“唔,会不会是there is…?剩下E, C, D, U, N, P,可提取出原句的dune;There is dune. 那剩的C, P是什么意思?”
杜彧被他搅得分心,出言提醒道:“试试the,定冠词;另外你别说话了。”
郁臻识趣地噤声。
杜彧凝神静思,脑海中化掉一个个闪现的单词:he/hen/here/herd/hence/hunted/hunch……
——以P开头的:pen/pend/pest/pitcher/pure……
一时间似乎重组不出什么与他们所处环境有关的词汇。
郁臻拿笔敲着脑门,自言自语道:“还是怪我英语太差了……”
杜彧浑身一怔,抬眼道:“有了,Pisces.”
黄道十二宫的其中一座星宫,双鱼座——Pisces.
郁臻立刻在纸的空白处写出单词,并自然地与杜彧给的提示联系起来,他读道:“The Pisces……”
共9个字母,还剩下5个字母:E, R, D, U, N.
“Under.”杜彧说,“Under the Pisces.”
郁臻目光炯亮,字母完全对应了,没有一个多余!
Secret dune ship(秘密沙丘船)=Under the Pisces(在双鱼座之下)
“双鱼座,花园里的双鱼座雕像?”郁臻一扫颓靡,登时来了精神。那尊伫立在皇宫花园的古老雕塑,两条人鱼在艳丽花丛中交尾,任由风吹雨打。
可不到两秒他又蔫了,“猜出谜语,不还是等于白搭吗?我们都被关这儿了,怎么出去挖开雕像看它底下藏着什么嘛。”
杜彧揣摩道:“按照你的想法,这道字谜是为了告诉使用密室的人,如何出去的办法。那它绝对不会指示一个室内的人触及不到的东西。”
郁臻张开双臂贴着书桌,在纸上滚脸,不介意蘸到铅灰石墨,“话是这么说,可密室里也没有什么和双鱼座有关系的……”
他突然顿住,手指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是什么?
郁臻抓住拿来一看,竟然是尊巴掌大的雕塑摆件,银色金属熔制而成,分量不轻。
长方体底座上,两条纯银的小人鱼彼此交缠,难舍难分——它是花园里双鱼座雕像的微缩版!
这张书桌本就宽阔,左边放着一个大号地球仪遮挡了部分视线;这尊微缩雕塑一直放在地球仪后方的视觉死角处,所以才被他们忽略了。
郁臻欣喜不已,谜底里的Pisces是指它吗?
他颠倒雕塑,仔细查看它的底座;金属底层密封得毫无缝隙,掂着重量里面是实心,藏不了任何东西。如果有信息和线索,应该只会刻在表面了。
杜彧替他打开了桌面的台灯,那灯竟还能亮。
郁臻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只在小雕像底座的正面发现一层打磨过的粗糙刮痕。
他食指的指腹细细摩擦那片不够光滑的痕迹,鉴定道:“这里原本刻了字,被磨平了。”
“有人刻意毁掉了线索。”杜彧倚在桌边,眼中浮现一丝阴郁,“艾琳逃去下水道原因,是这个吗?”
“艾琳?”郁臻听到名字仰头。
“嗯,以现有的证据,我们很难推断她的死因,谋杀弃尸、受困遇难,两者皆有可能,我先当她是后者好了。”杜彧娓娓道来,“地下只有两个出口,假设我们进来的出口是A,密室是B;艾琳进入密室,大门自动上锁,她是个聪明人,按理说不至于坐以待毙,肯定会比我们更积极地寻找第二条出路。”
郁臻:“你指的是,她也破解了这条字谜,但发现线索已被毁掉,于是爬过通风管道去找A出口,然而不幸触发机关导致A出口封锁,绝望之下放弃了求生?”
杜彧:“对,她宁愿死在老鼠成群的下水道,也不肯回到密室;之前你说她在忌惮害怕着什么东西……”
“怕那只怪物呗。”郁臻想当然接话道,“她可能并没有来得及关注什么字谜,看到那丑八怪就吓得魂飞魄散了——你想想,艾琳是五十年前进来的,如果那时怪物就被养在这里了,那它应当处于幼年或青年时期,杀伤力和危险绝对比现在大。”
“对啊!”郁臻猛一拍桌道,“它废物是因为它老了!”
杜彧不置可否,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只怪物又是什么时候被关进密室的。
“艾琳她究竟为什么来这种地方?是她在进行实验吗?”
“别想她了!死了好几十年的人,还能复活告诉我们怎么出去吗?”郁臻悻悻道,“当下要紧的是我们走入了死局,先操心自己吧。”
因为他本人就为艾琳的死亡谜团费了许多心神,可事实上,理清艾琳的死因,并不是他们破解离开方法的必要条件。
或许她和他们一样,只是误入罢了。
郁臻含情脉脉地摸着微缩雕塑的人鱼尾巴,对被抹除的线索感到痛心疾首。
——神啊,你为何如此对待你的子民?
感慨的那一瞬息,他犹如被头顶飞过的天使亲吻了发梢,后颈麻了一下。
……他明白了。
是神!
变位词的谜底是“在双鱼座之下”,实际指的是那两条人鱼下方的底座;他记得在原版雕像的底座,相同位置也刻了字,是一首关于女神的短诗:
「麝香玫瑰与明眸,神女降临永恒的梦之国;
她附身亲吻可悲的灵魂,为它右肋的猩红色弹洞填上花蜜。」
这尊小雕塑既然是复刻的原版,那刻字应当和原版一致,被磨平的地方,刻的正是这首诗!
谁会刻意去记路边一座旧雕塑下的诗句?郁臻也只是占了记忆力的优势,读一遍就能完整地印在心里。
但这首诗并不算什么答案,甚至只能看做一道新谜语!
他戳戳杜彧的手背,道:“你帮我想想,麝香玫瑰、明眸、可悲的灵魂……都代表什么意思?”
经他一说,杜彧也反应过来,从他手里抽走小雕塑,摩挲底座道:“谜底指的是那首诗?”
郁臻:“是的,Under the Pisces,我猜是这样了。”
“那首诗是后来刻上去的,一首写给亡灵的安魂诗,没人知道作者是谁。”杜彧把小雕像放到台灯下边,“像皇宫庭院那种,每个月都有数名男仆被折磨死去的地方,工匠会习惯在附近的建筑上刻一首安魂诗,《麝香玫瑰与明眸》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首。”
杜彧意味深长道:“看来这间密室里死过不少人。”
“这里本来也放了一堆尸体骸骨啊。”郁臻困得打哈欠,睡眼朦胧道,“太难了,连环谜语,不想猜了,让我死吧。”
“不可以,我不允许。”杜彧忽然摆起他主人的架子,“你算我的私有财产,必须和我共存亡。”
神他妈私有财产,做个梦你还来劲了。
但郁臻提不劲和人斗嘴,他花着一张脸,倒在白纸上,昏昏欲睡。
轮到杜彧拿铅笔戳他脸了,唤道:“你醒醒。”
郁臻挡开笔,捂住脸,胡言乱语道:“……主人,让我睡会儿吧。”
杜彧看上他发丝遮掩下薄软粉红的耳垂,动手捏了捏,很受用道:“不让。”
大约过了五分钟,郁臻真的睡着了,呼吸变得匀稳。
杜彧拿笔尖戳刺他的脸颊无果,丢了笔,开始自己亲自翻查书桌的几个抽屉。
有锁的抽屉,杜彧留在了最后。他没有试着去拖动把手,而是走到书桌前面,蹲身弯腰钻到了桌底,并成功在中间抽屉的底板处,找到了牢牢吸在铁片上的钥匙。
郁臻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中梦。
而在他因噩梦蹙起眉毛的时候,杜彧用钥匙悄声打开了书桌右侧上锁的抽屉。
作者有话要说:
瞧把孩子累的,姐弟俩该给人涨工资了。
第30章 完美逃亡(十九) 梦中梦
郁臻的梦中梦始于一个美好的清晨。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女人, 还是位相貌柔丽的成熟女性,她(他)早上7:30准时从床上醒来,枕侧伴侣的被窝早已没了余温。
这个梦里他不具备行动力, 只是像灵魂装错了躯壳, 作为第一视角旁观;但官能情感共享, 他可以真切体会到睡醒之后神清气爽的感觉, 以及皮肤对温暖被窝的留恋。
郁臻还能看见这具身体主人的当下与过去。
她(他)在照镜子, 她(他)有一头绚烂的金发, 但出于工作原因,无暇打理精致的外表, 长发平时总是挽起遮在手术帽下。
工作尽管辛苦, 她(他)却甘之如饴,因为她(他)拥有帝国百分之一的幸福家庭, 两位丈夫,一对女儿, 一只宠物。最近她(他)的第二位丈夫怀了身孕, 在闹小脾气;好在她(他)的第一位丈夫温良贤淑,操持家事抚育女儿的同时, 还能匀出精力替她(他)安抚新孕夫。
今天是星期五, 她(他)吃过早饭梳洗完毕,换上丈夫熨烫得妥帖无皱的工作服,准备出门上班。
她(他)的两个女儿是一对双胞胎,出生时害她们的父亲活活疼了两天两夜,但老天待她夫妻二人不薄, 她们是如此的健康可爱。
见她(他)即将出门, 两个十岁的短发女孩追着她来到家门口, 要她(他)亲吻她们的额头。
郁臻不习惯亲吻和拥抱或亲密接触, 因为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
但身体的主人她亲了,并嘱托女儿们在学校不要欺负男孩,更不可以惹是生非,不要因为自己姓耶修就轻视其他的同学,要和大家友好相处。
“可是爸爸说那件事不是我们的错。”大女儿拖着她袖子,睁着无辜的双眼道,“妈妈,你答应过这周末带我们去游乐园的。”
“是啊妈妈,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小女儿附和道。并仰慕地用白嫩小手摸了摸她胸前别的纯金名牌。
这时,一条光滑的大型犬从客厅冲了出来。它刚被放出笼子,上翘的卷尾摇个不停,迫不及待地要与主人亲热。
狗伸着粉嫩嫣红的舌头舔她的手。那粗糙湿滑的触感吓得郁臻想逃离这具躯体,可是他不能。
狗狗湿漉漉的眼睛充满渴望。于是她揉了揉它的头发,它享受地用脸颊蹭她的手背。
郁臻窥探到身体主人的内心想法,那是她绝不会宣之于口的事——她觉得她的狗比她交过的每一任男朋友、包括现任的两位丈夫,都要漂亮。
它的皮肤像牛奶洗过的丝缎,被截短手脚后装上金属脚爪的四肢,皮肤与机械的连接处常年透着樱粉的薄红,细瘦的腰身勒着黑色皮质束腰带,雪白的发丝柔软靓丽,更不用说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狗狗呢?即使保养饲喂它是家庭的一大笔开支(以至于她时常加班),她对它的喜爱依旧不能减淡半分。
她满怀爱意地吻了吻爱犬的头顶,对她的三个宝贝说:“再见,等我回来。”
这条名贵的人型犬有轻度的分离焦虑症,它不喜欢家里其他人,它只依恋她,每次与她分别,它都会发出细弱的呜咽声。眼看主人就要跨出家门,它突然跳起来用前肢扒住她的工作服——
“——啊!你这条坏狗!”小女儿发出尖叫,她的脚被狗后肢的金属尖爪踩到,疼得皱起小脸,并挥舞手臂打在它的雪白的背脊上。
她立即叱责女儿的行为:“不可以这样!”
小女儿撅着嘴委屈地放下手,但仍气不过,狠踹了一脚狗的后腿,扭身跑回了餐厅。
“妈妈你别生气,我去看看她。”懂事的大女儿去追妹妹。
狗狗玉白的背部显出挨打的红痕,它的皮肤极其娇嫩细薄,此时疼得原地打转,尾巴拖在屁股后面扫着地板。
她叫来佣人带它去上药,狗被佣人牵着脖子上的银锁链带回屋子,它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她叹了口气,捡起狗扑她时弄掉的金色名牌,放进工作服的衣兜里。
名牌上写着她的名字:【艾琳·尤诺弥娅·耶修】
临行前,艾琳低头检查衣着,发现她的鞋子表面被狗爪踩出了梅花印;她撇着嘴,打开鞋柜,换上了上周刚买的新皮鞋。
郁臻忘记了他在梦中,他想,这大概是他对死者不敬的现世报。如果他没有踢飞艾琳的腿骨,就不会魂穿到她临死前。
耶修家族历史悠久,名声赫赫,并在帝国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她们自古以来人丁单薄,宛如受到诅咒一般,大部分孩子活不到成年;到艾琳这一代,仅出生了她一个女孩,与她同父同母的弟弟不幸早夭。
艾琳认为自己的母亲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从她记事起便很少见到母亲,母亲不关心家族存亡,自然也没有承担起开枝散叶的责任。但在事业上,她的母亲非常耀眼,那光芒笼罩了她的整个人生,也为她照亮前途。
因为母亲的成就,成绩平平的她才能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皇家研究院工作。
她如今的住所,不是耶修家族的本宅,而是她母亲的私人财产,由女王亲自赏赐的一栋三层小楼,坐落在萨菲尔大道的南端,离皇宫仅一步之遥。
小楼的左边有一座花园,种着成片的冬青树和一棵金合欢;双胞胎放学后总在这里玩耍,她也经常在那儿训练狗狗捡球。
管理花园的园丁来自马路对面的皇宫,是个沉默的女人,每天都会来一次,风如无阻,十年如一日。
每天艾琳去上班时,都会看到园丁蹲在花丛里清除杂草,今日也不例外。
女王赏赐的住宅是无上殊荣。所以,哪怕每天上下班通勤要花费3小时的车程,艾琳也从未想过搬离这里。
每当她进出皇家研究院时,门卫总会像她敬礼问好,比对待旁人多几分真挚,毕竟她是继承了“耶修”这个姓氏的人,研究院的大楼前还立着她的祖先贝妮塔·耶修的雕像——海芙勒玛尔帝国存在一天,就永远绕不开的名字。
她的每个孩子出生,都会得到来自女王问候与祝福;她,以及她的子嗣,所有姓耶修的人,都将顶着这份荣光活下去。
但她顺遂美妙的人生,并非一片光明;她的心上始终有一块阴影般的黑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她埋藏着一个秘密。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的父母并不是退休去了南方小镇安度晚年,而是消失了。
在她成年的那一天,父母为她准备了最后一份生日礼物,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寻找他们的下落,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无迹可寻。她只得对外宣称母亲因身体原因无法再继续学术研究和工作,并带着她的父亲去了南方小镇养病,不希望被外人打搅。
日子一久,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谎言。她在南方小镇租了一间乡野别墅,营造出有人在那儿生活的假象,每年模仿母亲的笔迹,从那个地址给自己的两个女儿寄贺卡与礼物,使她们相信外祖母还健在。连她的两位丈夫也不知道真相。
对于父母的不告而别,艾琳经历了悲伤、愤怒、崩溃和迷茫不解;这些情绪从十八岁起就压在她的心头,无法诉说,无法排解。
夜深失眠时,她会坐在书房里,一整夜地盯着父母留给她的成年礼,她时常为此感到痛苦,她不明白他们为何抛下她。
眼看三十六岁的生日将近,艾琳不免又想起这件令她难以释怀的往事。
那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艾琳工作忙碌,但今天预约的两台手术都意外取消了。上午研究室开了一堂冗长的会议,下午她接待了两位病人家属,结束后便早早地收拾东西回家,这是她难得清闲的日子。
3点半下班,驱车回到家也已经五点了,家中空荡荡,只有爱犬绕在她身旁打转。
佣人说两位先生带着双胞胎出去吃饭了,他们以为她今天也会加班。
她温柔体贴的第一位丈夫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拒绝了;然后对方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是否希望他们现在就回家。
艾琳说:“不,亲爱的,你们玩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丈夫怕她不高兴,特意保证他们一定在八点前归家。
艾琳失笑道:“没关系。”
她是真的没关系,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狗跟着她进了书房。
她叮嘱佣人不用给她送饭,她不饿,任何人都不要进来打搅她。然后她锁上门,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相框。
相片里是她十二岁时,一家四口站在家门前拍摄的合照,父母、她和六岁的弟弟。
她遗传了父亲的金发,弟弟遗传了母亲的黑发,姐弟俩相貌相似、性格相合,自小感情不错;可惜拍完这张照片的两年后,弟弟就因身体原夭折了。
这就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她至今不明白有何意义。
当时拍这张照片是在清晨的马路边,随便找了一名路人帮忙拍摄,所以画面里还混入了其他不相干者;比如她家隔壁花园的园丁,那个沉默不爱打招呼的女人。
园丁的脸恰好入镜了照片的最右侧,她站在花园草丛中,脸色苍白,神情焦虑不安。
艾琳心中生疑,拿起放大镜,更仔细地观察园丁的脸——的确是慌张焦急的表情,像在害怕什么。
她马上找到抽屉里的螺丝刀,开始拆解相框。
底板与框架剥离的瞬间,照片后方掉出什么东西,“啪嗒”地落在书桌上——
艾琳拣起一看,是一枚银质小钥匙;无划痕磕碰等使用痕迹,非常新。
而张照片的背面,用圆珠笔画着一张简易的地图:一栋简笔画的房子,房子旁一个方框,框里有树,代表花园;在花园的西北角标注了一枚红点。
这枚红点的位置,正好是照片中园丁所站的地方!
艾琳猝然起身冲出房门,惊吓了脚边的狗。
狗呜咽一声跑着追上她的步伐。
天上惊雷划过,闪电烨亮夜空!
郁臻发现自己变成了那条狗。它(他)不顾佣人的阻拦,跳过围栏冲到滂沱大雨里,追着艾琳的气味跑进了花园。它顶开冬青树枝钻进草丛,肌肤被锋利叶片割伤,大腿溅满泥点。
它并不是一条生物学上的狗,没有皮毛保暖和防水,冰冷的雨水就那么砸在它的后背,寒意包裹全身。它金属的犬爪被磨得发烫,依然撬不开那块沉沉的石板,它焦急地嚎叫着,眼泪流淌混着雨水滴落。
它找不到主人了。
它不知道,像它这么昂贵的宠物,独自出门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它躲在草丛里发狠地挠那块石板,它恨自己失去了灵活的手掌和可以呼救的声音。
雨声太吵,花园的草太茂盛,打着伞出门找狗的佣人,就这样错过了它。
待它精疲力尽时,天已经全黑了,它像条刚捞上来的落水狗,身上脏得可怜。
“操!快看我发现了什么!”激奋的声音在它身后响起。
“妈的这品相,发财了!”
它一扭头,一张黑色的布铺天盖地地罩下!把它卷入黑暗中……
……
郁臻的心像一脚踩空落下悬崖般跳得快而剧烈!
他深吸一口气醒过来,视野里杜彧的身影逐渐明晰……
烛光,蜡像,铁门,他们还是在那个地下室。
但梦中梦是如此逼真深切,郁臻心跳暂未平复,迷惑、绝望、惊恐……各种情绪编织成一颗火球在他心尖翻滚。
“醒了?”杜彧正在阅读手里一本档案,随口问候道。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在郁臻摇摇欲坠的理智上。人在亢奋或受刺激时,总会控制不住行为,郁臻恨得牙齿发痒,疯狂想找什么啃一口!
可他啃不到,于是他往杜彧身上砸了几拳舒缓压力。
“都怨你!都怨你!”
杜彧莫名其妙挨了打,纳闷道:“你什么毛病?”
“没……”郁臻收回手,揉眼睛。
他留心到,书桌最右上锁的抽屉,竟然开了!里面空荡荡——再看杜彧手边的一叠文档资料,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郁臻:“喂,你怎么打开的?”
杜彧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说:“动脑子。”
郁臻:“?”
说得好像他就没有脑子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狗狗就是最好的。
第31章 完美逃亡(二十) 人造
“我梦到艾琳了。”郁臻原原本本地把梦的内容讲了一遍。
杜彧听完, 淡淡应声道:“嗯。”
郁臻:“你说,我的梦……是真的假的?”
杜彧笑道:“你这问的稀奇,我不知道。”
他做的梦中梦, 究竟是他的梦, 还是杜彧的梦?世界像一团溶解的稠糖, 被熬化后互相胶着、粘连, 他分不清了。
“也是啊, 你不知道。”郁臻趴回桌面, 拿过一叠杜彧看过的档案,“被锁上的是些什么东西?”
他翻开第一页, 是份人鱼生存状况的观测报告, 记录了一条叫尼尔的小人鱼一周的进食、排泄和活动情况。它身体不大好,内脏易出血, 池子里经常漂浮着带血丝的呕吐物。
郁臻看得直皱眉,“嗯……没懂。”
杜彧一直没抬头, 眼睛不离字道:“你不想看就再等等, 我马上看完了。”
这么厚的一堆,都快看完了?郁臻问:“我睡了多久?”
杜彧:“可能一个半小时。”
“那么久!?”他拍拍脸, “天快亮了吧?”
“是的。”杜彧看完最后一本, 把文件丢回高叠的纸堆,左右转头,松动疲惫的颈椎,“我有眉目了,关于这间地下室。”
郁臻支着耳朵倾听。
杜彧手没闲着, 坐在书桌边缘, 一本一本地整理自己看过的档案信件, “你记不记得在皇宫里, 我带你去看过被驯养的人鱼?”
郁臻坐椅子里,比对方矮了一大截,只得仰头看人,“记得。”
杜彧握着一叠归纳后的资料,眼皮一抬,睫毛下的眼眸寒光流曳,直视他道:“它们不是人鱼,是人。”
郁臻:“……人?”
“没错。”杜彧抽了一只信封给他,“这是上一任女王格蕾塔与研究院的来往书信,里面提到:纯血人鱼被人工饲养后,逐渐丧失了繁殖能力。女王心急如焚,只好求助于皇家研究院。”
“亲爱的乔茜,展信好。我想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我饲养在寝宫的人鱼已经度过了三次繁殖季,但它们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为此我请教了几位生物学教授和医生……”
郁臻展开信纸,读了几行,由朗读改为默念。
信的内容不长,像杜彧所说,这是一封求助信;署名是格蕾塔,致乔茜·R·耶修。
无论他梦中梦的内容是真是假,这位收信人却真实姓耶修,与艾琳关系匪浅;来自女王的求助信件是何等机密,保管者一定是收信人本尊,也就是密室的主人。
郁臻读完信提问:“人鱼是雌雄同体、自体受孕的生物,它们怎么会丧失繁殖能力?”
杜彧又递来其他纸张,说:“根据一部分零星的研究资料,以及乔茜的推测,应该是人鱼被大肆捕捞和屠杀后,族群后代的个性异变,一见到人类就进入应激反应;心理问题影响到生理周期,它们拒绝在人工饲养环境下排卵产子。”
郁臻的阅读速度,当然赶不上杜彧的总结,他粗略地翻阅剩余的文件和信,听对方道:
“收到了求助信的乔茜想尽办法,带领研究人员秘密实行人鱼受孕计划,但无论是试管还是克隆技术,那些胚胎都没能发育成型,最大的胎儿在五个月时流产,还损失了一条作为母体的人鱼,所以该计划以失败告终。”
郁臻翻动纸张时,一张照片从夹页掉出,他敏捷地捞住飘落的照片——是张开膛破肚的人鱼尸体,和放在白瓷盘里的未成形红色胎儿,蜷缩的鱼尾和头部蒙着一层半透明黏膜。
“竟然是胎生?”他不敢相信道,随后又宽慰自己,不要用已有的见识来揣度帝国所发生的一切。
杜彧把照片盖上,使他专心听讲,道:“这时候的纯血人鱼已经所剩无几,作为皇室的权威象征,它们一旦灭绝,女王的位置绝对坐不住。可事与愿违,人鱼仍然一条接一条地暴亡死去,没有留下任何后代。”
“研究院保留了人鱼的基因和完整尸身,用于日后研究。无计可施之下,乔茜向格蕾塔提出建议,她可以为她制造几条人鱼作为短期展示品,直到船队再次捕捉到真正的人鱼。”
“短期展示品?”郁臻联想到手术台下捡到的人牙、玻璃管里泡的人腿,以及杜彧所言;震悚道,“把人改造成人鱼?”
杜彧早已消化过情绪,沉着道:“是的,艾琳工作的菲敏实验室,乔茜也在那里待过,她是一位出色的整形外科医生。”
“把人全身整容成人鱼!?”郁臻又感到眩晕了,他的眼前闪过那些游荡在蔚蓝海水里、自由穿梭在阁楼长梯间,如精灵般美丽的海洋生物。它们姣好的脸蛋化身硅胶与脂肪,他不禁想象出它们被削断双腿时如何撕心裂肺地惨叫。
还有闪亮炫丽的鱼尾,肋骨下方开合的鳃……手术刀与假体彻底粉碎了他的童话幻想。
“根本就没有什么被驯养的人鱼。”杜彧道,“我们都被骗了。”
真正的人鱼从始至终只有一种,就是郁臻初次见到的那种生物;它危险、生猛、残暴,美丽与邪恶共存。
而养在人鱼馆里的温顺生灵,是失去双腿和声音的帝国男性,是人类自己。
“手术的具体方案、过程等相关影像资料和书面记录都被销毁了。”杜彧打开一个空瘪的文件夹,只倒出些灰尘,“要么就是被人拿走了。”
郁臻道:“让人可以不借助吸氧设备,在水下自由呼吸的改造手术,能够实现的话,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天才水平,换作是我,也会对手术内容严格保密。”
“手术一开始并不成功,死了很多实验体。”杜彧把他最开始看的档案放到面上,“这一本记载的观测对象,是技术已经成熟后的试验品。但依然存在短寿、易暴毙等存活率低的缺陷。”
郁臻:“是噢,我们在皇宫看到的那几条小人鱼,样子都还未成年,如果是人类,最大的也就十五六岁吧。一条人造鱼只能活十来年?那倒确实和宠物差不多。”
整个帝国现存的人鱼,无论真假年龄,总数不超过二十条;可见技术成熟后,她们依然没能攻克人造人鱼存活率低微的问题。
杜彧:“我印象中,在皇宫里活得最久的人鱼叫伊莱恩,我出生时它十岁,我九岁那年它死了。”
郁臻:“即便抓到了真正的纯血人鱼,只要一天没能培育出新的幼体人鱼,这项手术就会持续下去。否则出了意外一不小心多死几条,人鱼不就又灭绝了吗?这间地下室作为实行整形手术、制造假人鱼的秘密场所,论隐蔽性和安全程度都无可挑剔,为什么会被废弃呢?”
杜彧把一张单独放置的旧相片交给他,“因为密室的主人,乔茜,她死了。”
郁臻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接手那张照片,然而看到的一刹那,仍是心惊胆颤。
——这不就是他梦里艾琳拿的那张照片吗!
一家四口站在家宅前的合影,地址是萨菲尔大道南端,与皇宫仅隔一条马路;相片的最右侧露着园丁苍白的脸,她神情焦虑不安,像是在害怕什么。
郁臻翻过照片看背后的内容,却不是他梦见过的简易地图,而是一段文字:
【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亡也无法赦免我的罪过,恳请您宽恕我的孩子们。我会留在这里忏悔,我永远无法闭上眼睛,直到耳边不再有亡魂哭诉。】
郁臻说:“像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写的。”
杜彧暗示他:“你不觉得,照片里人很眼熟吗?”
“我刚做梦是有梦到……”郁臻说到一半,遽然起立离开了书桌!
他攥着照片走到通风口下,温馨的居室,六人座的餐桌边是两尊盛装打扮的蜡像,一男一女,红黑礼服,女人胸前别着白色鸢尾花,男人口袋里是折好的胸带巾。
这对男女,就是照片上站在儿女身后的父母——艾琳的母亲乔茜,和她的丈夫。
郁臻蹲在桌脚,出神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怪物。
挣扎耗尽了它所有力气,它如只死老鼠躺在地毯上,被戳破的眼眶脓血长流,糊了满脸;嘴里塞着餐巾布,只能不时发出虚弱的喘息声证明它还活着。
“我有个疑问,它是谁?”
其实郁臻心中有一个答案,只是过于荒谬悚然,他不敢讲出来。
杜彧手握照片在餐桌边踱步,对蜡像的兴趣大于丑陋怪物。他用拇指摸了摸蜡像的嘴唇,硬的,连唇纹也刻得细腻入微。
“某个倒霉的试验品,被实验过某种药物,身体产生了变异;因为失去价值,被遗弃在这里。”
“某个吗?失去了价值吗?”郁臻问,“那为什么还要定期饲喂它?杀掉不是更简单?”
“可能它的身份特殊。”杜彧专注于蜡像,指尖滑过女人的鬓发。
郁臻趁杜彧在自己身边晃荡,扯走了对方手里捏皱的照片,他又看了一遍照片背面的字:……但恳请您请宽恕我的孩子们……
孩子们,是复数。
梦里的艾琳说过,她遗传了父亲的金发,弟弟遗传了母亲的黑发,从照片看也是如此。合影里的小男孩一头软发乌黑,而这只怪物披着枯燥杂乱的黑色长发。
发色不能作为证据,可是……
郁臻顺着猜想道:“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
杜彧听到他自言自语,停步道:“什么?”
郁臻将照片卷起一边硬质尖角,代替手指轻碰怪物的脚踝,说:“我怀疑,它就是照片上的第四个人,艾琳的弟弟。”
第32章 完美逃亡(二十一) 蜡像
他仅是怀疑。
“你之前说, 它弱是因为它老了,我很赞同。”杜彧夺过照片尖角,指着怪物干枯的小腿, “骨架佝偻萎缩, 皮肤松弛, 遍布皱纹和色素沉淀的老年斑;年龄对得上。”
艾琳比弟弟年长六岁, 她死亡时三十六岁;五十年过去, 如果她弟弟还活着, 已是八十岁高龄。
郁臻有异议:“但它的牙齿锋利,反应速度也快, 并没有步入老年的迟缓臃肿。”
“所以它才是怪物。它的下颌骨明显不属于人类, 身体机能理应和正常人不同。”杜彧依照他的猜测,设想道, “假如你是艾琳,拿着父母留下的线索来到地下室, 看见了面目全非、变成怪物的弟弟和父母的蜡像, 你会疯么?”
鉴于之前自身的暴力行为,郁臻对怪物于心有愧, 忍着不适把捆成粽子的它抱到一张椅子上, 让它歪歪斜斜地靠着椅背。
怪物了无生气的眼球看也没看他。
做完这些,郁臻拍拍手,诚实道:“我不知道,我无父无母也没有弟弟。”
杜彧:“……”
郁臻:“你觉得呢?你不是有姐姐吗?”
杜彧有姐姐,曾经也有过父母, 代入自己, 他不至于疯, 但也接受不了, 主要是无法接受姐姐变成这副面孔了。
郁臻抓紧机会,打探道:“你和你姐姐,关系如何?”
“她对我很好。”杜彧回答得不痛不痒。
郁臻嗅到内有隐情的气息,兴致勃勃地问:“你对她呢?你是不是特别讨厌她的未婚夫?怎么一回事?”
“不好意思。”杜彧困惑道,“你为什么对我姐姐那么感兴趣?”
郁臻脸颊绯红,羞赧道:“八卦是人之常情嘛。”
“以后再跟你讲,我和雷蒙的恩怨一时半刻说不清。”杜彧堵住他的话头,言归正传,整理思绪道:
“上一任女王格蕾塔为她与乔茜的秘密计划建造了这间密室,用于改造假人鱼,以掩盖真正的人鱼消失灭迹的真相;密室的设计和监工有乔茜参与。计划推动了一段时间,进展顺利,但期间由于某些原因,乔茜的工作被终止,她和丈夫一同消失了,或者说死了。”
郁臻挑眉:“你就那么肯定乔茜死了?”
杜彧心中有数道:“我了解的帝国上一位女王,是个谨慎多疑,不容许闪失的人,不堪用的臣子唯有死了她才安心。结合你的梦与推测,乔茜的儿子没有夭折,只是对外宣称去世,实际是被女王带走充作了人质;乔茜的女儿——艾琳得到了一些遗留线索,在若干年后找到这里,却最终丧命。”
郁臻补充道:“艾琳本不至于丧命,乔茜既然留下线索想要女儿发掘真相,那铁门上的字谜就是留给艾琳的;但雕塑摆件上的谜底被人抹掉了,有人不希望艾琳逃出去。”
杜彧轻哼:“倒不如说,乔茜懂得给自己上保险,格蕾塔女王也懂得如何守护自己的秘密。”
郁臻骇道:“又是女王干的?”
杜彧:“我们在下水道遇到的机关像个兽夹子,它不是为了防范人进来,而是为阻止人出去。这间地下室同理,只要有钥匙,谁都能进,可是进来的人无法自己离开,出不去就能永远保守秘密了。乔茜看穿了这一点,才会修建密道,留下暗语。”
郁臻:“把暗语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不是明摆着告诉女王她有后路吗?”
“那是女王默许的,你差人替你办事,总要给予部分信任和允许私心吧。不过,后来她们之间大概发生了龃龉,女王决定杀人灭口,所以乔茜和丈夫失踪了。”杜彧理平揉皱的照片,读出背面的字,“「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亡也无法赦免我的罪过,恳请您宽恕我的孩子们……」这里的「您」就是指女王了。”
郁臻听得入神,单手托腮,“乔茜怕女王追究她的儿女,替艾琳和儿子求情?”
杜彧把照片平放在他的头顶,试看会不会掉下来;说道:“这番话也是在暗示艾琳——究竟是谁杀了她的父母。”
郁臻放下手,手腕酸麻;头顶的照片随之飘落。
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串联起来了。
“可乔茜没想到,女王心狠手辣,不仅让她的儿子变成了怪物,终生囚禁在地下室,还让她的女儿一并死在这里。”郁臻无声叹息道,“我总感觉,艾琳死前没能看到这张照片。”
杜彧道:“那就是命数了。”
郁臻小声咕哝:“可我的梦也只是梦,不能当作既定事实。”
杜彧:“那就来看既定事实。”
他们坐到餐桌边空余的椅子上,杜彧拿起那只散发玫瑰香味的白蜡烛,“麝香玫瑰。”
这思路不错。郁臻脑袋灵光地指着身旁女人的树脂眼球道:“明眸?”
杜彧放了白烛,说:“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看看。”
蜡像的硬度,直接上手会伤指甲,于是郁臻的小剪刀又派上了用场。
尖锐的刀刃从眼眶与眼球的缝隙卡进蜡像内部,郁臻一手稳住蜡像的脸,一手握住刀柄开撬。
“好难闻。”郁臻吸了吸鼻子,他不喜欢蜡像的味道,和怪物身上那股腥臭味很像——那怪胎不会没事就舔父母的雕像玩儿吧?
坐在单独椅子里的怪物像是听懂了,突然扭动着身躯,哇呜大叫起来。
“闭嘴!”郁臻回头厉声呵斥道,“再乱叫,头都给你打掉!”
怪物由嘶叫变为悲嚎,呜呜咽咽,凄惨至极。
嘭。剪刀撬出一颗黄化的树脂眼球!眼珠子迸出眼眶弹到桌面上——被杜彧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你看看能不能砸开。”郁臻让对方检查眼球内是否藏有信息,继续撬女蜡像的第二颗眼珠。
这颗嵌得十分牢固,撬不动,所以他凑得很近,并且换了一只手使劲。
蜡像的左半张脸占据了郁臻的视野;乔茜的鼻梁很挺,像一座高耸的山峰,一排密密麻麻的黑点如阴影般蜿蜒过山脉,顺着起伏的地势爬上他的手指。
很痒,这是郁臻的第一感觉。待他定睛看去,居然是一群芝麻粒大小的蚂蚁爬满了他的右手!
郁臻头皮炸开,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密集恐惧症的惧意支配了他的肢体,他往一旁连退数步,嫌恶地拂掉手上的虫子。
“什么鬼东西啊!”
杜彧见状走过来,也被此景惊到面露惧色。
失去一颗眼球的蜡像右眼眶变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成千上万的蚂蚁从中涌出,像黑色毒素扩散至蜡像全身!
一股腐烂的恶臭盖过玫瑰香飘散在密室里……
杜彧掩鼻靠近蜡像,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怎么这么多虫子!”郁臻跺脚碾死蚂蚁,但蚁群就像汹涌的潮水迅速占领了地板。
杜彧充耳不闻,举着白烛贴到蜡像的鼻尖,静待表层肌肤色的蜡油融化。爬出眼眶的虫蚁畏惧高温,纷纷绕开他的手四散而逃。
烧熔的蜡油变成一颗颗浑浊的滴状物落到蜡像衣服上,在空气中迅速变冷凝结成块。不久,“滋滋”的油脂燃烧声萦绕杜彧的耳畔,烧焦的苦味与腐臭直冲鼻尖。
杜彧把蜡烛放回桌面,抄起郁臻的剪刀,用刀尖刮掉蜡像鼻梁软化的蜡层——
一片黏糊的皮肤随着蜡层被剥开而脱落,黄绿相间的糜烂腐肉下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杜彧被那气味呛得咳嗽,后退几步,碰碰郁臻的手臂道:“是尸体。”
郁臻连虫子都忘记踩了,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两尊蜡像,“死人?”
杜彧点头,“嗯,应该是乔茜和她的丈夫。”
这个惊喜实在很大。郁臻手背的鸡皮疙瘩消下去不少,后颈的寒毛却依然倒竖着,冷意自脚底攀升。
「……我会留在这里忏悔,我永远无法闭上眼睛,直到耳边不再有亡魂哭诉。」
这话居然是字面意思!
“你们女王脑子有问题吧。”郁臻有感而发,他其实是想骂杜彧。
杜彧试图推动倚墙的立柜,“别废话了,快点找出口,我不想和腐尸共处一室。”
“谁想啊!”郁臻顶了一句,却还是过去帮忙。
两人合力把立柜抬开,然而柜子后面只有一面光秃秃的墙,没有暗门和通道。杜彧不死心地敲了敲墙面,侧耳听墙后传来的回音,密实清脆,是实心。
“明眸……可悲的灵魂……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提示也不给点有逻辑的。”郁臻烦躁地揪头发,一队蚂蚁惊慌失措地从他鞋面爬过;一看到蚂蚁,他浑身都在发痒。
他抬脚甩了甩,愈发暴躁了。
郁臻眼睛四处乱瞟的时候,一个树叶形的图案抓住了他的目光。
——是椅子被挪开后,展露的餐桌底部,一块灰扑扑的编织地毯。
地毯的大小与桌面尺寸相当,花纹素雅对称,在正中央有一片似眼似叶的椭圆纹路。
郁臻懒得动手了,抬腿踹开餐桌。
被他粗鲁动作带起的风和灰尘扑到杜彧脸上,引起后者一阵咳嗽。
“你就不能温柔点?”杜彧不悦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温柔。”郁臻不屑一顾道。
餐桌被踢出两米,这种实木家具重量很沉,郁臻那一脚看似轻巧,实则破坏力之强。杜彧对他单薄纤弱的身材产生了全新认知。
没了障碍物,郁臻瞧着地毯上的眼睛图案,吹了声口哨引回对方的注意力,扬起尖俏的下巴指示道:“找到了,明眸。”
地毯中央是一幅红线织出的眼睛图纹,睫毛浓密,眼球浑圆,眼型妩媚。
杜彧蹲身掀开毯子,木质地板上赫然出现一道方形小门。
“原来这么好找。”郁臻懊恼道,他后悔自己偷懒贪睡了。
杜彧主动揽活儿道:“我来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打工不仅能致富,还能交友娶媳妇。我爱打工!~(≧▽≦)/~
杜彧:呵呵。
第33章 完美逃亡(二十二) 出口
地毯下的小门没有把手, 边缘凿了两枚圆孔。杜彧的手指抠住圆孔,将沉重的门板提起。
但是,门底下藏的不是他们期待的密道, 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储存空间, 像一只嵌进地板的匣子;里面存放着一尊锡质女神像, 平滑光亮, 她的长发扑散在身下, 嘴唇饱满, 美目轻阖。
神像的上半身丰腴健美,肩头圆润, 腰线丰满而婀娜;她腹部肚脐的位置, 是一副袖珍密码锁,由六位字母组成。她静躺于匣中, 余下半身掩在封闭的地板下方。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犹如一口埋在地下棺材, 棺盖却只能开启一半。
杜彧探手摸索神像的背部, 是与匣子的底板焊接固定的,不可移动。
“一看就是个机关嘛。”郁臻拨动第一位密码, 竟然足足有24个字母, 没有Y和Z;他说,“这密码够难的……24个字母取六位,还能重复,随机组合至少900万种可能。”
杜彧摇头道:“一定不是随机。”
“估计又是一个词,乔茜真热爱打哑谜。”郁臻咬着下唇道。
“「神女降临永恒的梦之国」……”杜彧念着诗, 指尖抚过光泽明亮的金属锡, 描摹神像的眼鼻和双唇。
郁臻一把拂开对方慢腾腾的手, “让一下, 你太慢了。”
杜彧被推走的手臂悬在空中,缓缓放下了。
郁臻把人赶到一边,自己匍匐在匣中神像的身上,脸与女神的五官面面相对,然后亲了她一口。
呼吸时吐出的热气洒在锡色唇瓣表面,雾气凝结;那上唇的内侧渐渐显现出一排细小字母,不多不少,整整六位。
“俯身亲吻可悲的灵魂。”郁臻狡黠的眼神中透出一点小得意,读出那六个字母,“Adonis,是个男孩名。”
杜彧抬手与他击掌,说:“恭喜你发现无名怪物的名字。”
郁臻没兴致地挥开了,讪讪道:“搞不好是她丈夫呢?”
杜彧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嘴角微妙地牵动了一下,道:“不要相貌歧视。”
郁臻满心满眼是近在咫尺的出口,对其他的置若罔闻,他转而去调动密码锁,按顺序拨成六位字母的名字。
Adonis.
最后的S归位,间隔两秒后,匣中神像的右边肋骨处,一枚锡片下陷,露出一个小圆孔!猩红的弹洞,可惜那并不是猩红色的。
眼看胜利在望,郁臻喜上眉梢,性急地竖起食指往里戳——然后剧痛穿刺了他的指头,扯得心脏一抽。
“嘶……”他飞快收回手指,看着流血的创口道,“里面有针。”
大意了,幸好只是针,不是倒刺。
杜彧忍俊不禁,浅笑道:“好了,现在它是猩红的了。”
“幸灾乐祸。”郁臻含着手指,不悦道。
杜彧还是笑着,“不是,我觉得你人是聪明的,只是容易冲动。”
郁臻倒也不吝于承认自己常在小事上犯蠢,他换作剪刀去戳神像肋骨下的圆孔,左右捅了捅,转了转。
“里面有空间和缝隙,应该是雕像内部的机械装置。”他抽出剪刀。
“最后一句了,「为它右肋的猩红色弹洞填上花蜜」”杜彧揣摩道,“花蜜?这里有蜂蜜吗?”
乔茜设置的最后一道谜语并不抽象,根据进度,只要按照安魂诗的关键词来做,就能破解机关。
“蜂蜜,有也早就过期了吧。”郁臻踩死脚边一只迷路的蚂蚁,“要不你跟着这些虫子转转,看它们能不能找到花蜜。”
“嗯,我去找找。”杜彧当真去找了。
郁臻一步不想挪,那两具腐尸令人心情败坏,加之此处空气不流通,味道堪比毒气,离开地下室刻不容缓。
在原地等着,他看到椅子上的畸形怪物;它奄奄一息地靠着椅背,随时会断气。
他那一剪刀捅得太狠。不过它本来也活不了几天了,衰老侵蚀了它苟延残喘的身体。得知它是人,还是个可怜人,郁臻嘴上不提,心里是万分后悔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伤害已经造成了。
一会儿他们逃走了,它怎么办?带它出去,它会死;把它留在这里,它也会死。
在他纠结期间,杜彧拿了两个空罐子回来,遗憾地告诉他:“蜂蜜用完了。”
那俩空罐没有盖子,里外都很干净,但玻璃不透亮,不是清洗过的样子。
郁臻把矛头指向怪物,“让它偷吃完了吧。”
杜彧抛着罐子,提议道:“用水试试?这么小的孔,就算用蜂蜜也需要兑水。”
“不就是甜的水吗?”郁臻郁郁寡欢,舍不得地掏出了青少年版杜彧给他的棒棒糖,“拿去拿去,还你了。”
杜彧不客气地收下,“你的小玩意儿真不少。”
“你最好有更好的东西补偿我。”郁臻半威胁道。别再用哄小孩的东西糊弄他!
杜彧把棒棒糖踩碎,然后撕开糖纸,把碎块倒进空蜜罐,再去浴室接了一点点水——幸好水管里有水。这里是地下,想来断水的可能性也不大。
他将罐子放到白烛上加热,让水慢慢融化糖块。
郁臻突发奇想来了一句:“王子殿下,你看起来很会做饭的样子。”
杜彧得空看他,答道:“还行。”
糖彻底融进水里,“花蜜”算是有了。
郁臻离得近,他接过罐子,倾斜瓶口;糖水变成一条细流倒进神像右肋的圆孔。
喝饱了蜜水的女神,腹腔里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
只见匣子的底板连同神像一同往脚那头滑去,先是翕开一道黑缝,逐渐变宽;幽冷的空气冒出来……
随着女神的发顶没入地板下层,一条深不见底的密道暴露在他们眼底。
终于!
郁臻宽慰地舒了口气,总算要结束了!——他花样百出的下水道惊魂夜。
手电的光照进幽邃深长的密道,而光竟不能直接照到底,可见这条逃生通道连通的是更深的地下。
它较窄,但高宽容纳一个正常成年人通过绰绰有余,只是壁面有一排浇在水泥里的简陋铁梯,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宽度,使得郁臻这种体型进去,也不免摩肩擦踵。
他伏地聆听,有微弱的水流声通过回音传入耳朵。
“下面应该是排水管道,有流动的水,就有出口。”
郁臻说完,没得到回应,反倒听见一些意外的动静;他回头,看到杜彧正在书桌前收拾那堆档案信件,一股脑儿塞进了背包里。
“你干嘛?”他嘴上问,心底也猜到对方带走这些纸张的用途。
“收集证据。”杜彧说。
“我们走了,那个Adonis呢?”郁臻问。
这让杜彧也犯了难。“它虽然瘦弱,但背着它也下不去,头会卡住。”
“那怎么办?”郁臻把问题抛出去。
杜彧:“丢这儿吧。”
“啊?”郁臻脸色一垮,“我以为你是一个善良心软的人。”
杜彧讶异道:“那你不同意丢下它了?”
郁臻心虚道:“毕竟这么惨也是我害的……”
“嗯,你是一个善良心软的人。”杜彧肯定道,“用绳子捆住它的腰,先把它吊下去,只能这样了。”
郁臻赞同道:“可行。”
怪物早已没了人的神智,无法沟通;若解放它的手脚,它恐怕会添乱。所以郁臻给它加一根绳索系住它的身体,把另一头栓在自己腰间。
他叫杜彧搭把手,两人将绑成秤砣的怪物放进密道,一点点松绳,将它下放到手电光可以照见的最远距离。
松手的瞬间,怪物的重量和绳子的坠力就全部转移到郁臻的腰部,他刚扶着爬梯身体沉入阴冷的暗道,腰间像吊着一块千斤巨石,勒得他喘息粗沉;握住梯/子的手骨节泛白。
杜彧摁开他的头灯,“要不要我帮你?”
郁臻扭开脸,“不要。”
“加油。”杜彧趁他手脚无暇自顾,出乎意料地揪住他的脸颊,换了副面孔微笑道,“虽然我很好说话,但希望你平时对我客气点。”
——痛痛痛!
郁臻觉得脸快被揪烂了,眼角生理性地涌出泪花,这是下了多狠的手啊!
他不过是多拂了杜彧几下,这么记仇!趁人之危、睚眦必报的的烂人!
杜彧的笑容明明和之前没差,但就是哪里不一样了。郁臻觉得事情不妙。
“对了,你年纪比我大吧?”对方不知脑子哪根筋不对,起了闲聊的兴趣,揪着他的脸颊不放手了,“你不是说你没有弟弟吗?我叫你哥哥怎么样?”
郁臻眼睛都红了,转过脸想去咬杜彧的手,结果上下牙一磕,没咬着!
“咬不着啊。”杜彧搡开他的脑门儿,“要哭?怎么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快点下去吧,哥哥。”杜彧道歉似的,软着声音,温柔地揉着他的头发,“我们出去了,我拿更好的东西补偿你。”
郁臻气得嚼齿穿龈,咽下心头喷不出的血,脑袋发昏。
他很快恢复冷静,平心静气地想:是的,出去再说。出去了他也捅烂杜彧的眼珠子,果然最初的想法没错,只要毒打一顿,没什么梦醒不了。
郁臻顶着脸蛋上青红的指印,朝对方笑得毫无破绽:“好的殿下,都听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隐忍
第34章 完美逃亡(二十三) 撞鬼了
密道像一口深井, 直挺挺地通向地底。
因摸不准深度,又有重物加身,郁臻扒着铁梯下得极慢, 生怕吊在最底下的怪物落地时被摔碎骨头。
他时不时往下看, 用灯光测量剩下的距离;密道约30米深, 相当7层楼的高度。
行动缓慢的他, 花了20分钟才等到腰间的重物坠地。减轻负担后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般轻盈, 并虚浮;手脚瘫软乏力, 劲儿先没了。
最后几节铁梯延伸到了密道外,他的视线脱离狭窄的圆柱形空间后, 映入眼中的是一条同样漆黑的宽阔排水道, 规格和他们前面走过下水道的相当;拱顶方墙,一条水沟笔直地流向黑暗的远处。
郁臻挑角度着地, 以免踩到地上的怪物。
这里非常的干燥,砖缝里没有青苔和藓类植物, 奇特的是连猖獗的老鼠也不见踪影。
杜彧紧接着他的轨迹落地, 举着手电四下扫了几遍光,翻出背包里的皇宫地下排水系统平面图, 打着灯研究。
幸好负重时间不长, 气力回得也快 。
郁臻扶起倒在地面的怪物;由于它皮肤松垮、肌理萎缩,又没有脂肪堆积,摸起来全是棱角突出的骨头,非常硌手,一层鸡皮疙瘩蔓延他的后背。
郁臻依旧不敢直视那张脸, 他怕这类似人非人的生物。
杜彧却又恢复通情达理的温和一面, 说:“我来背它吧。”
那可不敢。郁臻心里想, 嘴上没说, 只道:“你好好看图。”
杜彧不勉强,低头看了两遍平面图,神情严峻地说道:“图上没有画第两层排水管道。”
他们所处的位置,要比先前途经的下水道深几十米,两条管道绝不在同一层,是否连通也未知。
“图上也没画地下还有个密室啊。”郁臻见怪不怪,转念一想,又道,“这层排水管道难不成也属于隐秘建筑?”
——和密室一样,真实存在,却没有被记录在任何图纸上。
密室的用途他们知道了,这条排水管道又是拿来干嘛的?
看周围的砖墙水泥,建筑的年代绝非是近期挖掘加筑的,为什么不在平面图上展示?
郁臻问:“会不会是修造皇宫时留出的秘密逃生通道?假如发生战争,也能保全部分皇室后代的性命。”
“那就是我拿到的图并不完整。”杜彧卷上彻底丧失作用的平面图,“这条路究竟通往哪里,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乔茜总不至于给自己挖坑吧?”郁臻环视排水道,“她预备的后路,自然是要用来活命的。反正就这一条路,不往前走,我们还能回去吗?”
杜彧道:“嗯,水在流动,我们跟着水流走。”
“噢,等一下。”没走几步,郁臻叫了暂停,把怪物放到较远不会被波及的地方。他转动着脖子走回来,顺便拉伸手臂和腿,活络筋骨。
通常来讲,他舍不得打好看的人,但为了让杜彧醒过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杜彧见他举动异常,甚为不解。
郁臻左手握住右腕,活动腕关节,说:“有件事没做……”
然而,他话语刚落,尚没来得及接近对方,手腕就遭一股不容反抗的巨大力量攥住了!
郁臻被拽得一个趔趄,给人连压带捂地掼到墙上!肩胛骨与脊椎跟墙面撞出声响,剧痛侵袭后背,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什么情况?
他当然挣扎,但四肢宛如被水泥封住,一丝也动弹不得;又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只好瞪大眼睛。
不是啊,他都没出手……杜彧反应再怎么快,也不能预料到没发生的动作吧!
然而罪魁祸首的目光完全不在他身上。杜彧转开头,警惕地观察四周,严肃道:“听到没有,什么声音?”
郁臻静下心来听了片刻,这下面不仅没老鼠,连只鬼都没有,除了水流声,哪儿来的什么声音!
意识到杜彧在装神弄鬼骗他后,他眼睛瞪得更凶了。
杜彧装了好一会儿,下手力道才松了些,疑惑地回头看他,说:“又听不见了。”
混蛋演技还挺好!郁臻说不了话,被迫发出“唔唔唔”的抗议。
杜彧像突然间意识到还摁着他一般,意外且果断地松了手,缺乏诚意地道歉:“抱歉。”
郁臻重获自由,愤愤不平地看自己的双手,腕子都被捏青了,脸颊痛、腰也痛。
安静的下水道里流水潺潺,无其他异动,后边还趴着一个丑八怪在等他。
郁臻想,他就没做过这么憋屈的梦。
他脸的花得像只钻过烟囱的猫,白皙的皮肤沾满不均匀的灰尘印子;深邃的眼窝里一对黑亮的眸子浸着水光,眼尾晕了薄红。乍一看是生气,细看好像又很委屈。
杜彧眼皮一跳,拍拍他的胳膊,关心道:“你怎么了?”
郁臻:“……手疼,到处都疼。”
“哦。”杜彧说,“那出去以后给你找个医生。”
郁臻:“用不着!”
“嘘,又来了。”杜彧这回没碰他,只叫他别说话,仔细听。
“无聊。”郁臻丢下两个字,去找怪物。
他才将迈出一步,额前的光源正当对准了不远处怪物的脸,它在发出一种低弱怪异的喘息声。
“是它发出来的。”他快步走过去。
郁臻只看一眼,就知道它快死了。他站定不动,后来的杜彧超过他的位置,走到怪物身前,但他们都仅仅是站着。
它喘得像坏掉的风箱,但极虚弱,狰狞扭曲的面容在濒死前异常可怖,被捆住的身体在地面抽搐扭动,它瘦到畸形的身体痉挛时好比一条寄生虫。
郁臻试探着伸出手,可是在碰到它之前又缩了回来;他下意识地掐住杜彧的胳膊,指甲陷进对方衣服和肉里,抓挠道:“我真的不行……”
他不敢去碰它,那实在太怪异了。
杜彧被他掐着,好似不觉得痛,只说:“救不了,太迟了。”
郁臻仰头,望着杜彧的侧脸;那张脸神情淡淡的,和初见时一样,无悲无喜。
这方面来说,他们很像,不是那么的容易产生强烈的情感波动。
他们静静地凝视它,直到它停止呼吸,看它的身体从剧烈抽动变为静止。一切发生在短短三分钟内。
郁臻松了手指,杜彧的袖子被他挠出几条内陷的褶皱,估计下面皮抓破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视线交汇,也没人说话。它出生时是Adonis,死时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怪物;这座皇宫的地下,不知存在过多少这样的怪物。
最后,杜彧说道:“走吧。”
他们变成一开始下来时的状态,彼此沉默着不说话,走过寂静幽长的暗道。
这条单一的排水道长的仿佛没有终点,走了几百米,既没有岔口,也没有任何高低走势的变化。
唯一的改变是,空气中飘来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起初郁臻以为是自己鼻子失灵了,但每往前走十米,那种气味就更浓郁一些,甚至带着新鲜的热度。
前行一百米后,那味道浓烈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仿佛有人在他面前杀猪。
而排水道也出现了第一个岔口,在他们对岸,与当前这条通道形成了45度斜角;郁臻辨出血腥味就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
“闻到了吗?”他问身旁仅有的同伴。
杜彧把亮着的手电光投向水面,“是水里。”
昏暗的水流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漂浮起了一片片油脂和不明絮状物。还有源源不断的深红血水和秽物从那条岔口的排水沟汇入主道,形成触目惊心的血河。
郁臻心慌了,他拉着杜彧的袖口道:“不会有人在你家地底下杀猪吧……”
杜彧也没见过这景象,缄口不语。
即便是杀猪,这也至少是一家屠宰场的放血量。
“天啊,我们是不是下地狱了。”郁臻想不出合理解释。
“我们又没死。”杜彧答。
郁臻摇摇头,一副玩儿完了的表情,“那就是撞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拒绝灵异!
第35章 完美逃亡(二十四) 绝不浪费一条生命
杜彧说:“我不相信有鬼。”
这哪儿是你信不信的事?郁臻想了, 没说。他拽动杜彧的手,好言相劝道:“根据我不丰富的冒险经历和阅片量,一般发生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事件时, 绝对不要刨根问底, 大部分主角就是这么死的;所以这次听我的, 我们快点走。”
“不。”杜彧坚决道, “我得去。”
郁臻一口气背过去, “你去干嘛!”
杜彧把手电筒交到他手里, 说:“你顺着排水主道一直走,有出口你就出去等我。”
郁臻去拉杜彧, 结果抓了空, 对方已经轻捷地越到水沟对岸去了。
“杜彧!”他喊道,又怕惊动了这血河源头的什么东西, 压低声音说,“我真的应该揍你!”
杜彧头也不回道:“你打不过我。”
郁臻手背青筋突起, 愤懑地攥紧了手电筒, 可一看手腕的淤青,他确实没什么自信能暴打杜彧。
在近身格斗中, 占据绝对优势的必定是力量大和人数多的一方;杜彧的反射神经和力道他见识过了, 不是业余的,那是自身经过专业训练的结果,而不是靠幻想达到的能力。
联想杜彧的身世,家里人会在这方面培训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有庞大的家业要继承,身体素质不过硬绝对不行。
郁臻悲从中来, 自己痛扁公子哥的梦想就此破碎。平心而论, 他和杜彧无冤无仇, 要说互相讨厌吧, 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可能还是因为他嫉妒,嫉妒什么呢?他说不准,可能是嫉妒杜彧生得好,还有对方那份一往无前的好奇心。
真不会害怕啊。他暗暗想,没吃过苦头的死小鬼。
郁臻忽地被一束强光直射眼睛,是杜彧在拿另一只手电照他。
他微微偏头绕开光,便听到杜彧问:“你到底要不要跟上来?”
跟啊,为什么不跟。郁臻心说:醒了我就去敲诈你姐!
这条由岔口进入的支道并不笔直,它呈一条弯道,向右拐进一片晦暗的灯光中。
两人警觉地关掉了所有灯光设备,扶着弧面的砖墙,悄无声息地挪步靠近光源。
那片暖橘色的灯光非常散,铺开的光晕照亮了整条下水道;说明它不是从一小扇窗户或门里透出来的,而且听血河源头的淙淙流淌声,前方应该是一片十分开阔的区域。
这就更诡异了。在皇宫数十米深的地下,居然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旷阔空间。
水声越来越响,灯光也愈发的明亮。郁臻甚至能听到一些机械运作的声响。脚边的血河流势汹涌,浓稠血液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血仍是温热的。
水沟内壁因血水长期冲刷,分割成灰色和暗红两部分,宛如地狱里的暗河。
由于排水支道是一条长长的圆弧,不能远距离勘测尽头的状况,郁臻只好谨慎地观察墙面的光影;如果那地方有人,墙上的影子会告诉他们。
一直到两人即将迈出黑暗,踏入光域,杜彧才拦了一下;他们的影子斜斜映在身后墙面,被拉得弯曲而尖长。
杜彧往前面丢了一枚笔盖。塑料小圆筒落到光里,与地面摩擦反弹,再落下,发出起咯咯哒哒的清脆响声。
那响声和笔盖跳动着跃到一节楼梯下方,骨碌碌地滚了几圈,终于停了。
这动静不大不小,但在安静得只有水流声的通道里异常清晰。如果前面有人,一定会被惊动,从而发现他们。
倘若笔盖没有引起任何关注,那前方极大可能没有人,或者说在他们的安全范围内,没有人。
至少表明,这里不是一个被严加看守的地方。
静待了五分钟,排水道内再也没有传来其他响动,反倒是血河的水面陡然升高,像打开了水闸般涌冒着新鲜血液。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血?
杜彧贴着墙走入光里,这一弯道后的墙面变为直线;走了七八米,他们抵达了通道的终点。
那是一个直径一米的圆形排水口,粗壮的黑色管道接进水泥墙,流速变慢的血水还在从里面排出。墙面实际只有一半,上面被敲空,安装了一扇扇玻璃窗户,主要光源便是从那里照出来的。
笔盖停留的位置,也就是他们倚靠的这面墙的尽头,是几节楼梯,通向一道大门,铁质的卷帘门收在门楣上,门口空旷无人,顶上绿灯标示着安全出口;台阶下方丢着烟蒂、糖纸等垃圾,不久前才有人坐在这里休息过。
门廊里传出器械运作的噪音,如同昆虫在耳边振翅,嗡嗡作响,
杜彧说:“这是一间地下工厂。”
接着他们很快看到,门边上挂着一块生锈的铁牌,写着:AL19790201.
郁臻立刻想到,人鱼食用的肉块、餐馆肉店批发的肉泥,包装袋上印着的唯一内容,就是这排数字!
怪不得没有任何产地和生产厂家的标识,肉泥加工厂竟是设在皇宫地下!
那这里排出的血污来自于何种生物,也就昭然若揭了。
哪怕是在通风口的百叶窗里窥见那只怪物时,他的心跳也不曾有此刻的剧烈和悸动。
负责修造工厂的人简直绝顶聪明,居然能想到把它建在皇宫地下数尺的深度——世界上最安全隐秘的地方。
只要海芙勒玛尔帝国不亡,皇宫不被捣毁,这个秘密就永无见天之日。
郁臻按着杜彧的肩膀道:“弟弟,这事儿我可帮不上你。 ”
对此,杜彧只说了四个字:“来都来了。”
工厂里无人走动,他们溜得很快也很顺利,形同两只狸猫悄然轻盈地深入敌营。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显然是后门,正对一段短短的走廊,短廊末端有一部电话;右侧的墙开了一扇小门,门里漆黑昏暗,似乎有楼梯。
而左边则宽敞明亮,两米宽的入口挂着磁性透明门帘,里边正是那根黑色排水管连接的地方,一间后勤部工作间;基本没有放置什么东西,冷白的墙角堆积着清扫车、消毒剂和水桶等杂物。
黑色管道并未埋在地下,而是从地面贯穿了工作间,直通屠宰场。
工厂内部的噪音强烈许多,仅一墙之隔,铡刀落下的嚓嚓声响清晰得如临耳畔。
关键时刻,人是难以按耐住内心好奇的,即使预判出即将发生的事会对自身造成精神伤害,贪得无厌的求知欲仍会促使人接近真相。
他们全凭本能来到了屠宰场的入口前。
隔着条装的透明门帘,可以看到里面的墙和地板铺了一层便于冲洗的白瓷砖,但砖缝里已渗透了洗不掉的血迹,门帘也未能幸免,冲淡的血痕像渐变的染料,被塑胶吃色严重。
然后郁臻看见了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一具具强壮矫健或年迈萎弱的躯体被倒挂在铁钩上,经由顶部的传送链条,一个接一个的被吊到一架特制的刀具上方。
感应到重量的薄刃精密切割喉管,头颅坠落的同时,被一旁等待的机械臂张开五指夹住,送进巨型搅拌机。而余下残肢仍挂在空中,截断的颈动脉喷出的血液,就如同倾倒的脏水泼进底下的水池。
这便是那条血河的由来了。
郁臻这时候却出奇的冷静,他突然间想通了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帝国男性的身材那么匀称,为什么从来看不见老年男性。那些不符合帝国审美的男人都去了哪里?
这里就是答案。
海芙勒玛尔帝国长期以来精准地控制着人口数量、性别比例和公民素质;为弥补畜牧业产值低的缺口,让每一个希罕娜的子民都能衣食无忧,统治者决定牺牲那部分多余的劣等男性。
判定为失格者的男性会被送进“猪笼”养殖,体格达标后来到AL19790201,经过加工成为补助平民和救济穷人的速冻肉品。
以人养人,绝不浪费一条生命。
再多的语言,都不能形容和传达郁臻当下的心情,他庆幸自己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不然会现场吐到昏天暗地。
“哥哥。”郁臻拽住杜彧的手臂,恳求道,“我叫你哥哥行吗?我们能不能走了?”
“没有带相机。”杜彧说,“走了的话就回不来了。”
郁臻抓狂道:“回得来!活着就有机会!”
钥匙挂在皮带扣上,随着走路甩动出的叮当响在周围噪声里尤为突出。
有人来了!
郁臻管不了那么多,他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拖着杜彧离开了门帘!
那人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刚跑到门口就听到一声扯着嗓子大喊:“你们是谁!?”
郁臻魂儿都吓没了!不到半秒的时间脑补出了自己被人抓住铁钩穿肉倒挂起来割头放血的死状;脚底生风地拉着杜彧掠进了短廊那扇小门里——
进去后撒手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这场噩梦没有给他片刻喘息的时机,门上锁的瞬间外面的人已经追到!
——嘭嘭嘭!!!
激烈的砸门使门板震动起来,郁臻背抵着门,那些动作犹如落在他的后背!黑暗中额角冷汗直下……
杜彧较为镇静地打开头灯,一时间熟悉的亮光安抚了郁臻激荡恐惧的内心。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长长的楼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应该快完了,下一个写什么好捏。
这几周做了好多精彩的噩梦,抽签决定写哪一个hhhh,祝可爱的你每天都能睡好觉做美梦!
第36章 完美逃亡(二十五) 太危险了
郁臻回想起短廊正对的是他们进来的入口, 心中一阵懊恼,他们应该往来的方向跑!连工厂都标示的安全出口,那边一定是出路!
可是没有其他选择了, 眼下唯有是路就走。
郁臻毫不犹豫地跃上楼梯, 还差几节到拐角时, 手掌一按扶手, 直接翻到上一层, 一转眼已灵活自如地爬到了四楼。
杜彧由于腿十分长, 速度并不比他慢;两人一前一后地向上,楼梯又黑又窄, 不时被踩得挤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上面是哪儿?郁臻暂时不去想, 他只知道要是被底下工厂抓住就真玩儿完了;死无全尸还得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他才不要!
楼底轰然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一缕橘色灯光照进楼梯口。他通过每层楼梯旋转的空隙往下看去, 一个人影立在门口,手里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
——在联系人了。绝不能被抓到!
当爬至第十三层, 楼梯却就此中断了;顶层是一间阁楼般低矮的小屋子, 五面封闭的木墙,除了灰尘和蜘蛛网再无它物。
是一条死路!
郁臻关了额前的灯, 扭头对杜彧道:“下去, 闯一闯?”
赶在其他人来之前闯出去,尚有一线生机。
杜彧没看他,而是盯着阁楼的墙角道:“那里有一扇门。”
一扇半人高的小门贴在灰暗的墙面上,门与墙色极其接近,分界线不明, 稍不留意便看漏了;只有视力绝佳的人才能察觉到它。
楼底下的那人不傻, 看清他们是两个人, 以一敌二未必拦得住, 所以不上来,留在下边守住出口。
但这里明明有另一道门,那人为什么笃定他们出不去?
争分夺秒的时刻,无暇思前想后。郁臻蹲到门边,借助杜彧的灯光,手指摸索门与墙的边缝;然而门板与木墙嵌合得极为严密,没有缝隙可扳动。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他找到了一枚藏得相当隐蔽的锁孔,门被锁住了。
……他有钥匙!
郁臻拿出随身携带的银质钥匙,是从艾琳尸骨身上搜来的那把,原先在密室里试用过,打不开书桌的抽屉。
来不及思考正确与否,他把钥匙捅入锁孔,在拧动的那一刹手指禁不住地战栗。
“咔喳。”
微小开门声清晰地落进两人耳朵,比任何锣鼓都激励人心!郁臻咬紧牙关暗自为自己喝彩,他运气不错。
这把钥匙从不用于密室,它是乔茜留给女儿的第二条生路。
他们走的这条路线,是乔茜早就为艾琳模拟过的:进入密室——获取真相——破解字谜——找到出口——探寻血河的源头——假如靠近工厂后不能再返回,仍有机会逃生。
可惜艾琳偏离了母亲预设的路线,这把钥匙最终没能派上用场。
没有人知道,艾琳当初究竟如何进去密室,又为何爬进了通风管道,并最终困死在下水道中。她的死成了永恒的谜团。
小门后边是一条横向的深窄暗道,高度有十米,非常像两面墙中间的夹缝。合拢门扉,上锁;他们又回归彻底黑暗的世界。
郁臻站直身体,头灯重新点亮;这里连蜘蛛网也没有,除了灰尘就是碎石。
他左右转身,马上发现了对面墙的第二扇矮门。
“按照那十三层楼梯的高度,我们应该已经在地面上了。”杜彧不着急开门,冷静分析道。
郁臻走到墙边,屈指敲了敲墙面,说:“我们在墙里。”
他们走过的路程范围并未出皇宫,等于说,他们现在身处皇宫的某一面墙体内部。
这很正常;在现代,一些时间久远的独栋小楼和古典住宅的墙都是中空的,有的甚至能够容纳人在里面生活。
郁臻曾经参与过类似案件。那栋房子远在郊区,屋主离奇失踪后,警队在客厅的墙里挖出了几十具尸体,最早的一具女尸死亡时间已有上百年;而房子的主人至今下落不明。
“这就好办了。”郁臻把杜彧推到第二道矮门前,“你先出去,皇宫里至少没人敢枪杀你。”
第二道矮门没有锁,它只是一块方形墙砖,做成了门的样式。
杜彧先爬出了墙,一缕日光洒在他手掌着地的位置,暖洋洋的光轻抚着他的手背,手心的触感是略微扎手的毛毡地毯。
这间卧室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也是顶级的华贵奢靡;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那是他熟悉的一种味道,既让他感到安心,也让他提心吊胆。安心的是,他姐姐常用这种香料;提心吊胆的是,这是他姐姐的卧室!
幸好此刻这里没人,幸好!
杜彧脱身后,轻手轻脚地让到一边,为正在爬的郁臻放哨;这时要是突然进来一个人,看到他们从墙里钻出来,两人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哇,这是什么地方……”郁臻被穹顶华丽精细到恐怖的浮雕惊叹了。
杜彧道:“女王的房间。”
“那不就是你姐姐的……”郁臻话没说完,被杜彧瞪了回去。
后者冷脸道:“你想死就嚷嚷得再大声一点。”
郁臻捂住自己的嘴,头摇来摇去。
女王的房间,逃生出口通向女王的房间!这不是把人往死路送吗?
旋即他又否定了这一想法,不对,这条通道不是用来逃生的,它是方便外面的人下去的。
是了,总不能每个人跟他俩似的翻井盖钻下水道。不过那条路看起来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走过了。
杜彧把墙砖复原归位,但两人走过的地毯无可避免地落了些墙灰。
经过一夜波折离奇的下水道之旅,他们周身的衣物脏乱不堪,头发和脸也没好到哪儿去,加上背包手套和头灯,活像一对行窃失败的小偷。
不可以就这副打扮出去,太可疑了。
杜彧看向墙上挂钟,下午两点整;杜玟必定已然发觉他不见了。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床边的衣柜,从抽屉里抱出一身衣服,拍到郁臻怀里,“快,去洗澡。”
“洗澡?”郁臻惊恐道,“这是你姐姐的卧室诶!”
杜彧这弟弟当得太不称职了,虽说现下不是他们讲究的时候。
杜彧道:“你放心,她只用独立浴室,这间卧房里的没人用过。”
“那这些衣服?”郁臻随便翻动了几下,是男装,难道杜玟有异装癖?不然为什么在衣柜里放男人衣服。
“这些衣服是雷蒙的。”杜彧觉得这点有必要好好解释,“她喜欢帮未婚夫挑衣服;尺寸对你来说偏大,你先凑合一下。”
“噢。”郁臻抱着衣服闪进了浴室。
过去的18个小时里,各种意外情况连接发生,没有抩鳳一件事是可预料的,这让郁臻的安全感岌岌可危。
他不敢洗太长时间,非常高效率地冲了澡,但头发他洗得很认真;头发容易留下气味和粉末、碎屑、纤维等蛛丝马迹,应付检查就要防患于未然。
洗完澡,草草把头发吹干,换下的外衣塞进背包里;郁臻拍拍脸保持清醒,镜子里的他满眼血丝,一看就是整晚没睡。
他拿到的干净衣服是柔软轻薄的宫廷款式,大了两号,他穿着像睡衣;衣裤都和那双黑色高筒靴不搭,于是他没穿鞋,光脚踩上地毯,提着包和鞋离开了浴室。
杜彧见他准备好了,夺过他手里的全部东西,快步走到窗边,跟自己的背包灯具一起丢了下去。
郁臻错愕道:“禁止高空抛物。”
杜彧没空和他闲扯,紧迫道:“我姐姐马上就会回来,一会儿你跑出去,我开始追你,如果你见到她,就停下来;如果没有,你就继续往前跑。”
“哈?”郁臻问,“你是要假装跟我玩游戏吗?”
杜彧举起一把锋利雪亮的刀,说:“不,是假装我要杀你。”
郁臻哇哇大叫着冲出了女王的房间,刚吹过的短发蓬松微卷,毛茸茸的;脸颊吓成纸白色,满面憔悴,顶着青黑的眼圈在长廊里狂奔。雪白纤细的脚踝在空荡裤管下若隐若现。
“救命啊!救命啊!”他如是喊道。
杜彧拿着一把刀追出来,不说话,但眼神死死盯着前面的猎物。他眉眼凌厉,长相偏冷,加上一身凌乱狼狈的装束,像极了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郁臻心想,自己要是个金发美女,他们就像在演铅黄电影了。
走廊尽头是往下的楼梯,郁臻没跑近,只远远见几个人迎面走来,为首的女人穿了整套红色洋装,胸前挂着粉白珍珠项链,身材曼妙优雅,是杜玟!
他谨记杜彧的提醒,没有扑上去求救,而是在距离将近时“啪”地摔倒了。
杜玟没料想到会在自己房门前撞见这一幕,放慢了脚步;郁臻趴倒时看见了她高跟鞋的红底。
杜彧看准时机,追上来摁住他!身形迅猛得如同一头野兽,带起一阵风掠过长廊。
郁臻苍白的脸颊憋住病态的潮红,被高出自己一截的人压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杜彧一只手束缚住他两条手腕举过头顶,举刀落下——
“阿彧。”杜玟及时叫住弟弟的名字,“你在做什么?”
杜彧闻声抬头,和姐姐对视一眼,放下了握刀的手臂。他仍然压着身下人,埋下头,用刀背勾勒郁臻脸蛋的线条,说:“我要杀了他。”
郁臻贴地的后颈没来由的一凉,不知何故,他总觉得杜彧没有在开玩笑,对方眼神里的杀意有一秒成真了。
杜玟示意周围的侍从退下,问道:“你昨晚上去哪儿了?”
“不关你事。”杜彧似乎没了杀人的心情,扔开刀子,自己先起身,再把郁臻从地上撕起来,手指捏着他颈部最脆弱柔软的部位,“跟我回去。”
“轻点、轻点……”郁臻被冰冷的手指箍着脖子,肩膀微微瑟缩。艹!演戏好累啊!
“你要是生病了,就去看医生,不要一天到晚到处乱跑。” 杜玟的态度也异常冷漠。
郁臻吃惊地偷看杜玟,她在梦里一样非常的美。但梦里的杜玟,和他在现实中感受到、接触过的全然不同;如果不是真实的杜玟伪装得完美,就是杜彧对姐姐的印象固化于此了。
这姐弟俩,矛盾应该不少。
“我没病。”杜彧拎着他要走。
不,你肯定有!——郁臻在心底默默反驳。
杜玟:“你没病,你追杀他做什么?”
杜彧做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脸在郁臻耳垂上亲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我和他玩游戏而已,我喜欢他。”
郁臻的头皮和全身鸡皮疙瘩都炸开了,目前他所经历的一切,加起来也不如这一刻惊悚。
太危险了,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杜彧的玩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惨还是我惨QAQ
第37章 完美逃亡(二十六) 你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基本结束~下章再收个尾就差不多啦
一般提示有修改都是捉虫哈,剧情不会变,不用重看,如果改剧情我会说明的XD
杜玟像是对弟弟的荒谬行径习以为常, 她不再理会他们打闹或是谋杀对方,扭头回了房间。
人一走,郁臻挣开搭在自己后颈的别人的手臂, 搓搓耳朵道:“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
他被杜彧的肢体接触搞得浑身不自在;说严重点的话, 是瘆得慌。
之前杜玟口口声声跟他保证, 她弟弟没有任何精神问题和心理疾病, 现在看来不尽然。如果杜彧真有什么人格缺陷, 他是不会继续这份工作的。
杜彧脸上的狠戾杀意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一种近乎傲慢的满不在乎。
“你觉得呢?”杜彧气定神闲地转着刀,“我又不会真杀你。”
郁臻说:“你要真喜欢我也怪吓人的。”
“我没那闲情逸致。”杜彧看着他道, “我刚才的行为是很奇怪, 因为你不了解我姐姐;她不喜欢听别人解释,她只认定她看到的结果。如果她看到我们从她房间里出来, 还试图找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搪塞她,她会轻而易举识破我在撒谎。”
郁臻:“什么意思?难道你发疯她才觉得合理吗?”
杜彧:“可以这么理解。我去她房间本来就是件怪事, 只有用更怪的事来遮掩;这样一来, 她就搞不清我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平时倒看不出来,装疯卖傻是你的强项, 你们一家人……”郁臻犹豫着, 还是没往下说。
杜彧拍他肩道:“别愣着了,你先回我的房间,我去找包,被别人捡到就麻烦了。”
郁臻挠头:“我不用跟你一起去吗?”
杜彧没理他,径直跑下了楼梯。
郁臻倏忽反应过来:他没穿鞋子, 杜彧是嫌他跑得慢!
皇宫何其之大, 郁臻没来过这一区域, 他一下楼就遇到一队巡视的卫兵;他硬着头皮在她们怀疑的目光下问路。
侍卫们大约知道有他这么一个新晋王子男仆, 看在是女王亲准的份上没有为难他,给他指了路。但她们看待他的眼神格外警觉,因为他既不是某某人的丈夫或宠物,也不是某某人的儿子,而是不符合常理的特例。
皇宫通常见不到什么走动的男人,他孤身一人过于突出,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着行动路线,一步不敢走偏。
郁臻如履薄冰地步行了15分钟,总算回到杜彧的房间。
他几乎是一回去便累趴了,身体还好,心和脑子很疲惫,他进浴室重新洗了澡,换上主人衣柜里的衣服(杜彧默许过);然后吃了几颗水果勉强果腹,倒在沙发里沉沉地睡去。
不管是天塌了还是杜彧死了,都不能阻止他睡觉。但他怀疑他强烈的困意是由于其他意识干扰造成的,好比上一个梦里他总觉得冷。
郁臻这一觉,睡到了天黑才醒;如果不是肚子饿,他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他以为醒来后会看到杜彧,然而一直到深夜,房间里都没有第二个人再进来。他把水果和点心一口气吃光,然后无事可做;出去乱逛怕被枪毙,继续待着又闹心。
杜彧不会是出事了吧?他在房间里徘徊打转。地下工厂连接着女王的房间,他们留下的痕迹,足以说明他们钻进墙里逃跑了;假如那条路径是公开的(毕竟连乔茜都知道),那么工厂的负责人势必会告知女王此事。
杜玟只要有脑子,一看便知事情与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间外的他们两个脱不了干系。
杜彧被他姐抓走问话了?可是真的被抓,怎么会只抓一个,没理由放过一同在场的自己啊。
不,既然他这个身份低微的男仆都还能好端端地睡大觉,杜彧肯定没事。
郁臻回忆起杜彧从密室带出的那些文档信件……或者是去处理证据了?
杜彧,好叛逆啊。
平日在研究所,解析梦境是心理分析师的工作,他只是测试与记录者;不过如此简单粗暴的梦,并不需要结合理论分析——杜彧的家庭环境和身世明显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压力,梦里这种压迫和支配依然如影随形。
昨夜的特殊经历暴露了他们彼此更真实的一面。
郁臻清楚自己是一个比起冒险更擅长规避风险的人;所以傅愀选择他,因为他不会为一时的好奇和刺激体验沦陷到更深层的梦境里。
相当一部分人在美梦结束时不愿醒来,即使醒了也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因为有了这种需求,Gaze才会诞生。
但郁臻没有那种迫切、强烈却只能在梦里实现的愿望,这点和杜彧恰恰相反。
郁臻记得傅愀介绍杜彧时,除了强调他有钱,还提到他是他母亲与第二任丈夫生下的孩子,杜玟说他是“同母异父的弟弟”;姐弟俩真论起血缘,并非密不可分。
虽然他们随了母亲杜忆晴的姓氏,杜女士也诚然是位杰出的企业家,但说到底,这份显赫的基底是来源于他们身后的普兰维林家族。
杜彧的日记里提到的外公,应该是指休斯特·普兰维林先生;郁臻只在新闻里见过那位被当代社会誉为“活着的奇迹”的老人,年过八旬,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由其创建的普兰维林公司主导着本世纪的科技发展——这意味着,如果现实里的杜彧没昏迷且有意愿,他完全可以去火星上吹泡泡或者玩什么逃杀游戏。
普通人做梦梦见自己是公主王子,也许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羞耻之事。但对杜彧来说,并不算什么脱离实际的幻想;本人有过亲身体验,大脑才能在梦中构建这般真实的场景。
为什么一出生就应有尽有的杜彧,还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郁臻能猜到小部分原因,但只是一小部分。
普兰维林家族枝繁叶茂,休斯特先生待几位非亲生子女十分亲厚,否则也不会培养杜忆晴作为继承人;但他任命养女为执行总裁的事,一度让他的直系后代非常不满。
郁臻脑海里一幕幕回闪着和杜玟交谈的画面。杜玟从未提及过外祖父和家族,连为什么找到傅愀,也是以“一位大学校友在普兰维林公司医学部工作”为理由搪塞过去;可见她很低调,更是在避嫌。
杜忆晴死后,杜彧和杜玟这样没有实际血缘关系的孩子,想要在家中立足极为不易;所以杜彧在日记里写,妈妈去世后姐姐就变了,他知道姐姐很辛苦。
姐弟两人还不是同一个父亲,不知道杜彧的爸爸死没死;郁臻漫无目的地想,总之一听便是使人头大的复杂家庭关系。这种环境里养出一个叛逆、性格矛盾、内心阴郁的孩子,并不算很坏的结果。他见过真正养坏了的孩子,一对比杜彧已经算纯良无害了……吧。
郁臻颓丧地趴在桌上,希望某脑子不大正常的王子别搞什么幺蛾子,让他在剩下的时间里安稳结束这个梦,就谢天谢地了。
很不幸,这次他运气比较背,趴了不到两分钟,房间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郁臻全身紧绷,如临大敌地望着门口的人!
——跑?躲?冲?他心里冒出好几个念头。
可是门口的女人使他当场愣住了。她很漂亮,是梦里梦外都不多见的,可以用一轮清月来形容的漂亮。
她穿着皇宫侍女的长裙,碍事的裙摆和纱袖被撕了一半扔掉,腰上系着装备带和弹匣,手臂肌肉线条结实瘦长,她端着漆黑发亮的冲/锋/枪,枪口对着他的头,问:“你是负责饲养人鱼的人吗?”
搞什么?又在搞什么!?
郁臻:“是啊……”
“要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了。”女人从后腰掏出另一把枪,对着他扣动扳机——
郁臻:“不要!我跟你走!”
可是晚了,他胸口一阵剧痛,仅用四分之一的时间便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郁臻迷迷糊糊地想,去人鱼囚室的路程那么近,不至于麻醉他吧……
深夜,海浪肆虐,咸腥的风在水雾里呼啸而过,一盏挂在船头的风灯随风浪晃荡,像一只黑暗里迷失的萤火虫,微弱暗淡,摇摆不定。
郁臻冷得一个激灵,他扶着胀痛的太阳穴在摇晃的小船里醒来,嗅到人鱼身上特有的海腥味和食肉动物的危险性。
那条美丽的绿尾人鱼戴着金属嘴箍,鱼尾长得掉出一部分浸在海水里,上半身躺在他旁边,正用野兽单纯的眼神注视他。
“哇!”郁臻潜意识地想远离它,他避让的动作引起船身大幅度的摆动。
“喊什么喊?”杜彧懒洋洋又欠打的声音来了,来自他的后方。
郁臻这回没客气,转身抬手就是一巴掌要拍到对方脸上去,但最后只落到肩膀,气愤道:“信不信我踹你下去?”
杜彧被他打得上身偏了一下,唇间吐出白色烟雾,看他道:“至于吗?”
郁臻抽走对方手里的半支烟,不留情面地丢到水里,“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一直都会,但是我姐姐不让。”杜彧拍干净手,不计较道,“我忍你一次,下回别管我,我最讨厌别人管我。”
郁臻:“我讨厌烟味,我也忍你一次,下回看到我就直接打脸了。”
“你好凶。”杜彧不跟他视线接触了,垂着眼,从腿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瓶水,“喝水吗?”
郁臻接过水,拧开盖子喝了半瓶,还给杜彧;后者把剩下的水淋在了人鱼的脸上。
“等把它送走,你就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郁臻坐在这艘小船上,看着迷蒙昏暗的海面,和懵懂安静的人鱼,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杜彧想送美人鱼回大海的心愿,已经达成。
“你早就有计划好了?那你还跟我去下水道里找什么出口!”郁臻捂住自己被麻醉针刺入的胸口,那里肿了一块,他有种被愚弄的挫败感,“而且为什么弄晕我?最后出现的那个女人是谁?”
“他们是叛军。”杜彧仿若终于察觉到肩膀钝痛,摸着挨了他一掌的部位,咳嗽两声,“皇宫地下我是必须去的,所以你提出建议的时候,我很开心。”
叛军。郁臻在大脑搜索关键词,他的确在被绑进皇宫的时候,听过两名军官聊天,她们提到:奥拉的残暴举动是在激怒那群叛军。但他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杜彧是怎么和叛军扯上关系的?他不是王子吗?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对方在郁臻心里,基本是一位性转版大家闺秀、待嫁公主的形象;唯一的心愿也很纯真,偶尔叛逆无伤大雅。
郁臻:“你和他们交易了什么?”
杜彧:“你说呢?”
是那些档案和信件,或许还有进入地下工厂的路线图。
他想到不久前自己嘀咕的一句玩笑话:你还不如摧毁这个国家。杜彧说:如果可以,我会的。
“只有你是个意外。”杜彧把手放进海水里,轻轻划动着,“不过并不是糟糕的意外。”
这时,海岸上忽然烧起一片赤红的火光,灯火阑珊的都城被红光笼罩,和袅袅的黑烟一起点亮了半边夜空。
郁臻久久地凝望着王都的方向,传到海面的硝烟枪弹声被海浪湮没,只剩风浪声真切地落在耳朵里,
他简直不敢相信,问:“你都做了什么?”
“那些不是我做的。”杜彧的眼底映出天边烧红的火光,回头与他相望时,眼眸变回黑色,“怎么样?我的逃亡计划,是不是很完美?”
第38章 完美逃亡(二十七) 梦里梦外
船达到足够深的水域, 他们也彻底远离了海岸。这不过是一艘小小的,经不起风浪的渔船,郁臻不相信杜彧打算靠它出海。
杜彧正在放生他的美人鱼。他摘掉它的嘴箍, 手指梳理被缠绕在上面的头发, 人鱼静悄悄等待着, 眼睛一会儿看看海面, 一会儿又看他们;它的智力不低, 有分辩安危的能力。
一条很细的钢丝捆缚着人鱼的两只手腕, 防止它乱动伤人;杜彧用钳子剪断,还给它双臂自由。
它的速度快到肉眼不可见的地步, 郁臻只感到水浪拍到自己脸上, 再一眨眼,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人鱼翻进海水里, 再不见踪影。
“你就这么放它走啦?”郁臻怅然若失地扶在船边,望着翻涌的海浪, 连条鱼尾巴也没见着。
他以为会像电影里的故事结尾, 美人鱼重获自由大受感动,为感激他们的善良, 流几滴泪化成珍珠报答他们。如果是奇幻动画片, 它还会带领其它人鱼来感谢他们,赋予他们在水下呼吸的超能力。
但那条人鱼,它就这么走了,完全没有告别和回头感恩的意思。
“不然我还留它吃晚饭么?”杜彧说。
郁臻:“我都还没吃晚饭。”
杜彧拿起两支船桨,丢给他一支, “我们得赶紧走, 不然等它饿了, 回来撕了我们当晚饭;鱼缸里人类还有胜算, 但在海里,它们就是死神。”
“等一等。”郁臻按住杜彧划船的手,“你答应过我什么?”
杜彧:“我身无分文,到了地方补偿你。”
对方误认为他指的是所谓的“更好的东西”。郁臻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你答应过,实现了心愿,就要跟我走的啊!”
杜彧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他们做过约定,说:“嗯,是有那么回事。”
哈哈搞定了!这不挺简单的么。郁臻开心地伸出手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杜彧用一种细细揣摩的眼光端量他,然后嘴角噙笑,握住他的手道:“是,还有更好的地方。”
郁臻眉头一皱,杜彧握他手的力气太大了,简直是想把他拽下船去——
当他挣扎时,迟了。摇摇摆摆的小船遇到一波汹涌的浪潮,白色浪花拼命拍打着船,使他们身体重心往左斜去,杜彧拉着他任由颠簸更甚,一刹间天旋地转,船身倾覆!
海水灌进郁臻的肺部,气管和胸腔火辣辣的疼,他及时闭气,但四肢像陷进流沙,被无形的海水牢牢压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海底下沉……
这是谋杀。缺氧导致他不能思路顺畅的思考,意识变得迷离。
没有光,深夜的海里什么都看不见。
水好冷,游不动,他要死了。去他妈的兼职,他再也不干了。
“咳咳、咳……”郁臻活生生被呛醒了,窗帘里透进的晨光晃着他的眼睛,先是短暂的朦胧不清,再然后视线渐渐清明。
傅愀在用滴管给他喂一种药剂,他的嘴里全是苦涩的药味,头痛欲裂,虚虚地挡开对方的手,“干嘛呀……”
傅愀放下滴管和瓶子,摸他的额头说:“你刚才发烧了,给你喂特效药。”
郁臻坐在床上也感到头重脚轻,牙龈轻微胀痛,嘴唇很干;他倒回枕头里看着天花板,突然察觉到,这里不是杜彧的房间了。
他是在杜彧的房间睡着的,他们还连着Gaze;郁臻摸着耳朵和太阳穴,设备早被拿掉了。
“什么情况?我怎么在这里?”
“结束了。”傅愀间短说明道,“我们还是在病患家中,但给你换了一间房。”
“结束了?”郁臻鲤鱼打挺坐起来,“杜彧醒了?我的工作完成了?”
“差不多吧,患者有苏醒的迹象,接下来还需要一些药物作用和物理刺激;但那与我们无关了。”傅愀关切地望着他,“我比较担心你,怎么会发烧?”
对于这个意外顺利的结果,郁臻没有多余感想,可能劳动成果带来的惊喜感与疲惫互相抵消了。
“我掉海里了,你都不知道我梦见了什么。”郁臻忍着不适下床,手拂过傅愀的肩膀,“现在我急需泡个热水澡,你要是不着急走,就等等我。”
“辛苦了。”傅愀在他的手抽离前,轻拍他的手背。
这里是客房,配置和酒店相似。郁臻放了一缸热水,躺进浴缸里,整个人都沉下去。
水包裹了全身,包括头耳,他获得了犹如回到出生前的温暖安全感,梦境的内容不断闪现,他驱散杂念,让大脑暂时处于空白,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总算是结束了。
郁臻洗了一个小时,皮肤起褶了才出浴缸擦干身体,他额头还有些烫,低烧不退,但头痛有所舒缓。他打理好自己,出去时傅愀还在房间里等他,问他想去吃点什么。
“吃什么都可以。”郁臻有气无力道,“我现在汇报不了工作,你跟患者家属说一声,我要回家补觉了。”
“患者家属们忙得一团乱,没空搭理我们,是偷跑的好机会,”傅愀手脚麻利地帮他收拾东西。
今天上司怪怪的。郁臻慢吞吞地穿上外套,问:“为什么要偷跑?”
“出去再告诉你。”傅愀带着他离开房间。
这座庄园和他来时一样宏伟瑰丽,四周的林场葱郁寂静。他明明是昨天来的,但经过一夜跌宕起伏的梦,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像傅愀说的,庄园里忙作一团,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最多的是医务工作者和商务人士。
这种境况下,自然见不着杜玟,她大概在喜悦的同时焦头烂额着。
他们畅通无阻地走出大门,原本宽阔的林场边停满车辆。郁臻终于找到了违和的地方,他问傅愀:“这么关键的时刻,你怎么不留下来?”
傅愀指指空无一物的上方,“大老板来了,用不上我了。”
郁臻呼吸着山林里的新鲜空气,把了结的噩梦统统抛到脑后,心情愉悦道:“那很好,我愿意请你吃饭。”
“你有没有算过,这一趟能拿多少?”话题回归最实际的部分,金钱。傅愀亲密无间地揽住他的肩膀,“梦里有意思的内容,分享分享?”
“没意思,乱七八糟的,记不住了。”郁臻敷衍道,“再说那是病人的隐私,你讲点医德好吗。”
“就是隐私我才问你嘛。”傅愀掩人耳目地压低声音,和他窃窃私语道,“我昨晚专门查了一下这位杜小公子,他很神秘的,年纪轻轻却没什么爱好和朋友。据说和他姐姐关系很僵,但老先生非常喜欢他,就那位,你知道吧……还有一种说法,杜小姐急着唤醒这个弟弟,是背后有人施压。”
“我不知道,别问我了。”郁臻在梦里就被这些事搅得头疼,既然工作已结束,他对剩下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关心杜玟什么时候忙完了给他打钱。
“我看你的监测数据和醒来的状态,患者的梦应该内容丰富多彩且曲折离奇啊,不会他在梦里承诺了给你封口费吧?”傅愀契而不舍地追问。
“我以前认识的你,不是个话多到聒噪的人。”郁臻被搞烦了,加快脚步,“想知道,你等他醒了问他本人去。”
“一夜之间你变暴躁了。”傅愀摸摸鼻子,“我随便蹂躏的乖乖11号呢。”
“有点恶心。”郁臻受不了地啧声道。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上车吧。”傅愀露出讨俏的表情。
不对劲,很不对劲。郁臻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得脸都白了。
这一觉醒来,哪里出了问题?
第二天一早,郁臻收到了一个包裹,是杜玟寄来的。
他坐在自己的公寓里,边喝着牛奶拆开了纸箱。
里面的东西是意料之内的,他的报酬:正式版Gaze,银行卡和一只信封。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银行卡。郁臻放下杯子,翻看那张黑色小卡,如今的银行几乎作为保险库使用,用于寄存一些贵重物品和保密信息,金钱交易只是数字变换,不再涉及现金。
杜玟送他一张银行卡干什么?难道里面存了什么贵金属?名画?古董?
带着疑问,郁臻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纸质船票,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的是一幅印象派油画;淡蓝粉紫的颜料调出一片茫茫大海,橙红金黄的天空挂着赤色烈阳,远处一座巍峨皓白的雪峰,冰层下的黑岩若隐若现。
他不了解画,但这一幅显然不是名家作品,色彩风格的模仿痕迹过重,更像学生临摹大师的写生练习;这幅画的年代应当相当久远了,因为当下的艺术审美早已更新换代。
大部分画作印刷的明信片出自相关博物馆,他将明信片翻到背面,边角果然印着一排小字:
《沉睡的山峰》1979,H.65;L.97 cm,Ancy,museé d’Ancy.
1979年,确实相当古老,博物馆以地点命名,在一个叫Ancy的地方,闻所未闻;信息里也没有作者署名,十分奇怪。
不过更值得关注的是,杜玟在背面给他写了一段话,字迹隽秀清丽:
【尊敬的郁先生,您好。近日事务繁重,无法当面感谢您,实在万分抱歉,怠慢之处请您多多包涵。这张船票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您能收下它,银行卡是您的旅费和酬劳,请务必保管好它;另外,我为您申请的一个月假期已获得批准。祝旅途愉快!——杜玟。】
郁臻重新拿起船票,目的地写着:The island of Ancy(安息岛)
那不就是这幅画的所在地?
这位大小姐也真是的,控制狂吗,干嘛擅自作主给他请假啊,还送他一段旅行……
郁臻下定决心,他不去。主要是反感这种被安排好的体验。
他把东西封回箱子里,准备查一查银行卡的余额;他的手不小心碰倒了玻璃杯,剩下的半杯牛奶流了一桌,乳白液体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淌到地板上。
郁臻连忙扯纸巾擦拭桌面和地,在他蹲下身时,看见桌底扔着一朵干花——粉白的花瓣柔软地蜷着,蕊心是一颗黄宝石。
他捡起干花,这其实是一枚仿真花的胸针,纯手工,技艺精湛;是他买来送人的,价格小贵。赠送对象上个月过生日,他在当天就把它送了出去,所以它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把擦过牛奶的废纸丢进垃圾桶,捏着那朵干花思索;他确定这是他送出的那一朵,因为手工定制的小首饰,即便是作者也没办法做出一模一样的第二朵。
可是,他上个月就把胸针装进礼盒送人了,它怎会再次出现在他的家里?
他不相信超自然事件,这朵花肯定是被人偷回来特意放到这儿,等他发现的。
谁这么无聊?而且不留痕迹地进出他家几乎不可能。
郁臻捻着丝质花瓣,百思不解。首先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还回来;别人偷放进来的可行性又极低,而且不合理。
假如他遇到了偷窥狂,对方利用某种办法进到他的房子里,那何不做一点有意义的事?随手留一枚无关紧要的胸针——还是千里迢迢偷回来的。
对方是在告诉他,自己一直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熟知他的一切?
都那么了解他了,也该知道他不会被这种小伎俩吓到。
令人费解。郁臻想不通,也就不愿想了,把胸针一同放进纸箱子。
就在此刻,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醒?他还在杜彧的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看你往哪儿跑。
郁臻:救命???
第二个副本正式结束~
下个副本《猎杀俱乐部》,是一个……额也很难归纳总结的设定。
主题依旧是追追逃逃,不过角色会相对多一些,可能分为上下篇吧,我理理思路,存两章再开=v=
梦之三:猎杀俱乐部
第39章 猎杀俱乐部(一) 邮轮旅行
郁臻的生活很简单, 他不常旅行,不好交际,虽然偶尔去度假, 但只是换一座城市, 找一间旅馆待着, 然后什么也不做。
他喜欢一个人, 这就是他休息的方式了。
邮轮旅行需要长时间待在船上, 人与人的距离被无限拉近, 不适合他。
郁臻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迎风发呆。傍晚的海风徐徐吹拂, 夕阳缓缓沉入海平面, 浅紫的霞光和红云相映,日月同辉, 美不胜收。
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在离他不到十五米的地方拍照。
他们的年纪在十七周岁上下,打扮时髦, 手里的电子产品售价不菲;有个女孩带了烟花棒, 她抽了几支点燃分给朋友,少女们举着绽放的亮光花束, 以晚霞和大海为背景, 摆出不同姿势让同伴拍照,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郁臻捂住耳朵,伏在栏杆上。
来以前他查过目的地了,是真的有那座岛,但相关资料很少。安息岛的原名是Ancy, 最早的音译是岸西岛, 几个世纪前曾有人居住, 但后来遭遇雪崩, 整个镇子被活埋,仅有的幸存者也搬离了小岛。之后数年那里一直是无人区,近些年经过开发重建才向游客开放;为纪念岛上死去的居民,故更名为“安息岛”。
岛屿上除了雪山,现存一座古堡和小镇遗迹;据说景致极美,去过的人说那里有使人忘却烦恼的魔力。
杜玟给他选了一处遗世独立的冷门景点。
郁臻改变主意踏上这段旅程的原因,是他查了银行卡的余额,里面存的钱数目令他震撼了十分钟,如果拒绝杜玟他会良心不安的程度。
他仍然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得到的报酬远超过他的付出,那些钱就跟天上掉馅饼似的;他知道杜玟不缺钱,但他也相信杜玟不是傻子。
天降横财?这种好事会落到他的身上?
如果这是梦的话,情形不容乐观;因为他无法分辨这里和现实的区别。
目前为止,他的所见所闻和他的常识经验一致,一切都是本该有的样子,除了那朵离奇出现的胸针;为此他专门联系了当初收礼物的人,对方说胸针还在,并且在视频里向他展示了自己佩戴上的样子。
他送出去的那枚和他在家捡到的别无二致,他询问了售卖胸针的店家,制作者说自己并未接过第二份相同的订单;但她也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仿照自己做东西。
郁臻又问,如果是仿制,能不能做到百分之九十九相似?
作者说她也不能保证,因为这种工艺难度不高,只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熟练度;她还说,把两枚胸针放在一起对比的意义不大,因为花瓣的材质十分娇柔,他送出的那朵已经有使用痕迹。
于是他陷入难题。
最大的可能这是一出恶作剧,有人找其他店订做了一枚相同的胸针,趁他不在的时候放进他的家里,待他回家时捡到,向他传递一些信息。
郁臻想不明白的正是这点,警告吗?警告他什么?如果是警告,为什么不传递更有威胁感的信号;比如绑匪会割下受害人的头发耳朵或手指寄给家属示威。可是这种情况没必要进到他家里,放在门口就行。
而偷窥狂潜入受害者家里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满足窥探欲却不希望被人发现,他们会把痕迹清理得非常干净;第二种是骚扰,故意留下物证期待看见受害者惊恐崩溃的反应。
他的情况更符合第二种,但公寓的安保系统和他家的监控摄像头告诉他;在他离开的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他的住所。由于桌底是监控死角,所以看不见胸针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有人利用其他手段抹去了自己来过的痕迹——不无可能,那此人实在太无聊了;大费周折就为轻飘飘地丢朵花让他感到迷惑。
最后一种情况,也是他认为最合理的一种,就是他还没醒,他还在梦里,一个精心编织和设计过的,为了困住他的梦。
假如成立,最快的清醒方式是自杀;但如果不成立,他死了就真的死了。
他能为一个假设自杀吗?不,那太傻了。
最终他决定顺其自然,跟随为他准备好的生活轨迹走,出门旅行。
如果是梦,这世界早晚会露出破绽。
郁臻出神的这一刻钟,旁边欢笑不停的人群里有一个女孩注意到他,她开朗地走过来拍了他一下。
他无动于衷,只斜眼看了看她,他不太有心情理会旁人,就算是请他帮忙拍合照,他也会拒绝的。
但女孩没有想要他的帮助,而是非常自来熟地搂住他的脖子,掰正他的脸贴过来,飞快和他拍了一张亲密合照。
“你真好看。”女孩满眼欣喜地说,她不是很漂亮,但长相幼弱乖巧,笑起来特别讨人喜欢。
“可以麻烦你删掉吗?”郁臻无语地问。
女孩应该很少被拒绝,没料到他一点面子不给,她抿着嘴唇想了想,露出更灿烂的笑容,“好啊,如果你请我吃饭的话。”
算了,郁臻想,这他确实应付不来,摆摆手,走了。
女孩朝他挥挥手,回到朋友中间。
郁臻站的位置离小孩们不到十五米,但海风大,女孩和他的对话过程这边听不见,只能看到他们一起拍了照。
女孩回到人群,其他人问:“那是谁?你认识他吗?”
女孩耸肩,摇摇头道:“不认识,但他长得很像我另一个朋友,我拍照片发给那个朋友看看。”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一起自拍的少女之一问她。
女孩道:“艾莉卡。”
“艾莉卡,我们晚饭过后有个派对,你来吗?”
“当然了,很高兴认识你们。”艾莉卡甜甜笑道。
郁臻很快便忘了被拉着拍照的事情,邮轮上有家餐厅口碑颇为不错,他准备晚上去大吃一顿,吃可以解决烦恼。
凑巧的是,他订的座位又离那群小孩很近;船上餐厅数这家最贵,评价也最好,再次碰面很正常。
有时记忆力好不是件好事,因为你会格外关注那些异样之处和不同点。郁臻在等待上菜的时间,眼角余光留意到,那个自来熟找他合照的女孩并不在人群中。
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他追悔莫及地想,应该答应请她吃饭的,先骗她把照片删了,反正她不舒服来不了。
餐厅的座位间隔实在不宽,他完全能听清那桌小孩的聊天内容。
菜上的很慢,他平时没有和人线上聊天消磨时间的习惯,无事可做,只能边发呆边听了全程。
青少年的话题总绕不开吃喝玩乐和学业,郁臻大致能推测出,这群孩子家境殷实、父母从商,这是他们的毕业旅行,有三个人已经被一所名校录取,他们在讨论学校的热门社团;剩下几个人成绩没那么优秀,插不上话,在聊小圈子八卦。
听到这里,郁臻的前菜上了。
无花果配煎鹅肝,两种酱汁红绿相间地点缀在盘中,摆盘精致;他切着菜,耳朵也没能闲着。
“对了叶子,你觉得下午遇到的那妞儿如何?”问话的是一名男生。
回答的人外号叫叶子,本名叶映庭,是个帅气的男孩;他轻佻地撇嘴道:“还行,性格可以。”
“长得将就,但身材蛮辣的。”第三人提议道,“要不晚上咱们试试她?——哎哟!”
说话的人被扔东西打了。
出手的是名校生中的一个,她的声音很洪亮:“告诉你们几个蠢货,那姑娘是我姐们儿,谁敢打她主意老娘把他扔海里喂鱼!”
“不是吧敏姐,你才认识人家几个小时,这就认上亲了。”被打的人捂头道。
“姐姐乐意。”
叶映庭连忙撇清道:“跟我没关系啊,我有女朋友了。”
“哈?你有女朋友?越姝吗?不是吧不是吧,人家什么时候搭理过你,怎么还成你女朋友了?”
其余人哄堂大笑。
郁臻有点噎住,连忙放下刀叉,端起杯子喝水。他现在巴不得自己聋了。
不过没想到,那个自来熟女孩居然跟这群小孩不是一起的,亏她能在几小时内和陌生人打得火热,表面上那么熟络,他还以为他们是同伴。
郁臻喝了水,却端着杯子迟迟没有放下。
一股非常细微的异样感牵扯着他的神经,可惜他没能抓住那究竟是什么。
侍者收走了他用过的刀叉盘子,换上一套新餐具。
郁臻抬头说了句谢谢,随着侍者离开,一个陌生青年站到他的桌前。
“您好,介意拼桌吗?”
来人衣冠楚楚,身材修长,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眉目间有一种柔和的美,使他英俊的长相缺乏攻击性,显出一股文弱气质来。
郁臻放下杯子,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青年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闪耀的蛇形戒指,镶满碎钻,蛇眼是颗菱形绿宝石。见他没表态,又问:“您好,可以吗?我也是一个人。”
郁臻的性格和他过去的工作,致使他有大量时间来观察别人。他不介意和人拼桌,但对象是面前这个人的话,他需要考虑一下。
对方的目光异常专注,跟他说话时视线没有一秒分散过——这不是面对陌生人该有的眼神。再自信或粗神经的人,都不会使用这种眼神和陌生人接触,因为被注目的人会感到极其不舒服,这种不适感同时会返还给注目者,让双方难堪。
郁臻回避了对方的目光。奇怪的人,像是在什么地方盯他很久了;但他的感知力向来敏锐,假设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他没理由无所察觉。
理智告诉他,别理。
“抱歉,我不喜欢和人拼桌。”郁臻拒绝道。不善交际也有好处,他从不怕得罪人。
“好吧,打扰您了。”青年笑了笑,也不觉尴尬,转身走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郁臻松了口气,心说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质了?看谁都像居心叵测。
不管了,出门在外,谨慎点总没错。
被拒绝的青年走出餐厅,脸上却挂着满意的笑容,仿佛挑中了心仪的珍宝,且势在必得。
艾莉卡站在门边,见他出来,站到他面前微笑道:“怎么样,严先生?”
“我一向信任你的眼光。”青年取下指间的指环,放到她的手里,“人很警觉,看好他。”
这是处死角,餐厅里的人绝对看不到他们的交集。
艾莉卡收下戒指,笑得更甜了,“您放心,绝不会让您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超开心XDDDDD
这个副本是我非常喜欢的故事类型,花样很多,看小郁如何逃出魔爪!
第40章 猎杀俱乐部(二) 诱骗手段
这家餐厅的服务和味道一流, 主菜的龙虾肉质鲜美,甜点是野草莓味马卡龙配冰淇淋,粉色小圆饼上几颗亮白的珍珠糖, 入口酥软香甜, 口感极佳。
下船前他要吃到腻为止, 所有食材都尝一遍。
郁臻吃完饭, 那群小孩还在聊天;他结账走人, 出门前在餐厅服务台拿了颗薄荷硬糖, 剥了纸含进嘴里。
邮轮上不知何处在开舞会,欢快热烈的演奏乐和宾客们的舞步笑声凑成了喧闹的背景, 轮船璀璨的灯光点亮了夜晚寂静的海平面。
为了保留邮轮出行的传统体验, 船上除了必要硬件,其余设施仍维持在较为古典原始的状态, 服务人员是真人,没有被机械和智能取代。
这也是船票贵得离谱的原因吧。
郁臻回到下午待过的甲板散步, 吹风使人平静。
他不喜欢酒精烟草, 在这么一片灯红酒绿的光景里,他夜晚显得乏善可陈。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乐子, 先去演出大厅看看今晚有什么电影。
他也谈不上多爱看电影, 只是喜欢坐着不动和又不用说话的娱乐;电影、书籍和话剧表演都是不错的选择。
想着,郁臻掉头往回走,他一扭身——
一头白色的苏俄猎狼犬从他面前走过。
它肩高近90cm,背高快要1米,属于巨型犬;披着一身雪白无暇的毛发, 健硕流畅的背线犹如连绵雪山, 四肢细长笔直, 尖尖的狼嘴, 眼角下垂的杏眼,一条裙摆似的大尾巴拖在身后。突然绕到人跟前,像一匹小马般踱步,优雅贵气。
郁臻先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好漂亮的狗,是公的。
他搬家前的邻居家有一条同品种母犬,比眼前这头体型小一圈,毛色是更富有光泽度的银虎斑。这个犬种历史悠久,起源要追溯到中世纪,曾经是俄国贵族的宠物。猎狼犬最难得的是,外表兼备华丽与轻盈,高大却不粗鲁,看起来非常温柔。
据他所知,这种狗的个性不独立,十分粘人。
它的脖子上套着编织的流苏项圈,郁臻四处张望,却不见它的主人。
按理说这种体型的狗哪怕再温顺,在人群密集的地方都是不能松绳的,况且它本质是条爆发力极强的视觉系猎犬,潜在危险性不低。
它来到郁臻身边就不走了,围着他绕圈,抬头用湿漉漉的黑鼻头顶他的手掌,要摸摸。
郁臻对小孩和动物没什么抵抗力,反手摸摸它的头。狗蹭着他的手心,身体往他腿上靠;它性格稳定,有礼貌不扑人,是只接受过良好训练的狗。
“你怎么自己在这里?你的主人呢?”郁臻揉着它脖子上的一层卷毛,说话声音自动变软,“你叫什么名字呀?”
“奥汀。”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靠近,“它叫奥汀。”
郁臻抬头,见到了在餐厅里想和他拼桌的青年。对方换了身衣服,手指上的钻石蛇形钻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不起眼的金色指环,右手攥着一捆牵引绳。
青年一来,狗便迈步到主人身边,兴奋地跺着前肢。
“不好意思,它很调皮,希望没有冲撞到你。”青年道,并熟练地用手抠住狗脖子上的项圈,将牵引绳扣好。
怎么又是这个人。
郁臻心里打鼓,偶遇几率未免过高。但他不便表露自己的多疑,说道:“没有,它很乖。”
“它才不乖,天天乱咬东西,还挑食。”青年手握牵引绳,拍拍爱犬的头顶,轻声命令道,“坐下。”
背高一米的大狗顺从地蹲下后肢,昂头等待主人的下一个口令。
青年却只是奖励性地摸了摸它的头顶。
“你真的是一个人啊。”是在跟他说话。
郁臻答:“嗯。”
从一个人对待动物的态度,可以看出很多东西,这是个性情稳定、耐心很好,且不爱炫耀宠物的主人。他突然觉得此人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失恋了?”对方不知从哪儿变出几粒零食,逗着狗,边和他搭话,“长途旅行不带个伴,不孤单吗?”
郁臻道:“跟那没有关系,我抽奖中了船票,就请假来了。”
“你运气真好。”青年喂完狗零食,正想和他握手,又意识到自己的手是脏的,抱歉一笑,收回去,“你好,我叫严谌,自己买船票来的,要一起遛狗吗?”
“虽然我真心喜欢你的狗,但是……”郁臻婉拒道,“我的电影要开场了。”
严谌一看腕表显示的时间,说:“是8:50那部《Scream 2》吗?好老的片子,看的人应该不多。”
郁臻还真不知道马上要开场的电影是哪一部,他只是找个借口开溜。看样子对方对影厅排片很熟悉,《Scream 2》他没看过,但他看过1,是一部经典的连环杀人狂电影,剧情不乏亮点,但以现在的眼光看蠢得一塌糊涂;二十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好莱坞诞生了相当多的蠢电影。
既然是2,那多半是延续第一部的青春恐怖片风格,面具杀人狂回归、校园危机四伏、主角同伴接二连三离奇死亡……之类的。
郁臻说:“对,我就是想看这部。”
叶映庭和伙伴们的派对在柳敏订下的包房里如火如荼地展开,除了艾莉卡,他们还邀请了别人,基本是上船后认识的同龄人。
他们这群人家境优越,都是独生子,家里唯一的宝贝,家庭和睦融洽,彼此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性格张扬却单纯。
柳敏要强,年纪派头都是最大,要所有人叫她姐,一张嘴不饶人;大家都叫叶映庭“叶子”,柳敏非要叫他“草包”,而且只准她一个人叫。
要说他们小团体里,艺高人胆大、最能揽事儿的,那也是柳敏,这趟旅行就是她一手包办的。
拿搭讪这件事来说吧,借叶映庭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刚认识的艾莉卡做什么出格举动;但柳敏就不一样了,她已经搂着一个金发运动员帅哥在墙角亲得难舍难分。
叶映庭看不下去了,他妈和柳敏妈是亲闺蜜,他怕再看下去回头家庭聚会说漏嘴,柳敏会撕了他。
于是叶映庭在无人注意时退出了包房,一出来,他顿觉过道里的空气无比清新。
他刷了会儿社交网络,查看心仪女孩的最新动态,但对方这些天什么都没发。他本想给人家发几张自己这边的照片,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念头;有句话柳敏真没说错——越姝什么时候搭理过他?
他这段初恋从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想想自己也是贱得慌,送到嘴边的不要,就喜欢不搭理人的,活该单身。
“你有心事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到他的鼻尖,混合着少女特有的体香。
叶映庭一抬眼,是艾莉卡倚在墙边,离他很近问。
“我出来透气。”叶映庭说。他的眼睛不自觉被少女胸前的粉白肉光吸引,但也不敢仔细看,转开脸时面颊微红。艾莉卡穿了件低胸的吊带裙,薄薄的针织衫罩住纤长手臂,窄肩细腰,唯独突出饱满的胸脯。
操,这身材,真的。
艾莉卡把他青涩害羞的反应看在眼里,戏弄似的凑到他耳边,柔声道:“要不要去我房间?”
叶映庭大脑一片空白,而艾莉卡已经牵住他的手,引诱着他走远。
艾莉卡的房间在下一层,和他们住的海景阳光房没法比;这里的窗户只有小小一扇,一个房间却摆了两张床,待门一关,空间显得尤为局促。
叶映庭第一眼就落到了她的床上——别误会,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她的床上会摆那么多照片,粗略判断至少上百张。
不仅是和他们几个的照片,还有很多陌生人的;背景全是在这艘游轮上,甲板、露天泳池、活动室、餐厅、走廊……令人不得不怀疑,她这整整几天的时间都用来找人合影了。
合照的对象以年轻人为主,男女皆有,找不出什么共同点。
拍照就算了,他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全部照片洗出来。
叶映庭随便拾起一张她和其他男人的合影,说道:“这些人都是你新交的朋友?”
难道她是妓/女?叶映庭不敢肯定,她尽管放荡了些,但气质着实不像;而且谁会留嫖客的照片。
艾莉卡脱了针织外套,裸着两条纤秀的手臂,靠在桌边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地回答他:“不,这些是要交给客户的资料。”
“资料?”叶映庭不解。
“嗯,我在一家俱乐部工作,客户每次来,我都要提供资料给他们,让他们挑选心仪的猎物。”艾莉卡把烟摁进烟灰缸,拿起了桌面上的一尊金羊摆件。
留给叶映庭思考的时间太短了,他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却是另一次跟着陌生女人回她的房间。躁动的荷尔蒙和艳遇的幻想蒙蔽了他的心神,以致事情突生变故时他不能及时觉察其中的危险。
艾莉卡慢悠悠地转过来,笑得娇俏甜美。
在他尝试把俱乐部、客户、猎物这些词串联到一起得出合理解释的时候,那尊金羊已经砸中了他的太阳穴!
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迷蒙的视野里出现艾莉卡的双腿,然后是开柜子,撕胶带的声响。
叶映庭感到热流从头侧的伤口涌出,他想要爬起来,但剧痛使他晕头转向,失去对肢体的控制力;艾莉卡一脚踹倒他,跪坐到他的胸口,用撕好的胶带封住他的嘴。
她拍打他的脸,说:“男人啊,不管多少岁,都是这副德行。”
郁臻吃着爆米花,聚精会神地看着银幕。
这电影比他预想的有意思,片中是大学课堂,几个学生正在就“恐怖电影是否该为现实中的暴力行为负责”进行辩论;话题时而歪到“续集电影能否超越第一部”上。看到唇枪舌战的金发女孩嘲讽男同学“是啊你品味真有够差”时,郁臻轻笑了一声。
坐在他左边位置的严谌看他笑了,问道:“你也不赞同吗?”
放映厅总共也没几个人,他们又坐在角落,轻声说话问题不大。
郁臻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不赞同什么?”
“《异形 2》好于《异形 1》”
“我这里,异形只有1和前传,没有后面的234……”郁臻把爆米花放到严谌怀里,说,“我去下洗手间。”
严谌:“好。”
郁臻走出放映厅后,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径直回了客舱。
电影有的是机会看,身边有个烦人家伙更影响心情。他真怕看完了电影,对方还约他去喝一杯什么的,还是早点溜掉好。
烦人烦人烦人。
摆脱了包袱,他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并细心地锁好房门。
但他立刻发觉了反常之处——他的房间,有其他人进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两章过去了,老婆竟然一点没想过我。
郁·很难追·臻:神经病退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