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茸没有再在人间停留太久。
随着改朝换代, 上京白家早早已经没落成了寻常百姓,后代已经看不太出白家人外貌的影子了,她在上京绕了一圈, 世事易变, 对于妖仙而言一晃而过的日子, 对于人间是漫长的山河移变的时间, 她爱过的,恨过的, 都这样在时间里了无痕迹地消磨了。
连带着,她作为白茸的痕迹。
白茸再度回了九重霄。
那一次被沈长离掳走后,她又径直去了人间,再也没有回过九重霄,没有回过自己的灵玉宫。
原本以为会看到一派门可罗雀的景致, 却不料宫中很是热闹,她还没进门, 便撞见了芙蓉。她似是知晓她今日要回来一般, 带着牡丹与菖蒲几个花令仙子,给她接风洗尘。宫中人事都没什么变化, 从前仙帝送给她的人, 包括被她留在了九重霄的那一对双生子也都在。
仙帝帮她处理得很好。
芙蓉甚至不知道她被沈长离掳走过的事情。
只以为她下凡处理俗物了。见她如今香火这般鼎盛, 也觉得她下凡这一次非常值当。
“这段时间一直落雪。”芙蓉说,“天气怎么这样?”
“都是那些妖怪害的, 现在出去布花都麻烦了。给娘娘明儿宴上备的芙蕖成色比上次的差远了。”
九重霄维持着温暖如春的气候, 常年不雪,这段时日, 一直不是下雨就是下雪,花神的差事更不好做了, 芙蓉一直担着给王母送花的差事,要挑出最新鲜娇嫩美艳的时令鲜花送过去,这段时间也是废了一点心思。
说完这话之后,芙蓉瞧见,正在清池边打坐修行的神女睁开了眼。
她侧影很是柔美。乌黑的发丝中有几缕编成了辫子,结着浅绿色的丝绦。衬得那瓷白的面容端庄、鲜妍又美丽。有一丝神像的端丽肃穆。
“现在,九重霄上还有宴会吗?”她侧眸问芙蓉。
“明日是传统的花神节。”芙蓉看她,愣了会儿神,还是回道,“是老传统了,毕竟,也不好取消。”
“况且,还有玄古大阵呢。”她语气又放轻快了些,“他们进不来的。”
外头妖军压境,黑云重重,九重霄气温降低了许多。气氛比起往日也终于多了几分紧绷,只是因为有玄古大阵的存在,许多自小生活在锦绣里的仙门氏族并没有意识到多少危机,该做什么的依旧做什么,只是在交游宴会的时候多了一道骂这些妖怪的环节。
玄古大阵有了上万年岁月了,在主阵上,还有曾经最精锐的神族仙族遗留下来的小法阵法叠加,形成了今天的玄古大阵,南天门外一道固若金汤的守备。
仙阵本便能压制魔,况且,守比攻要简单许多。
只要能驱动阵法,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打进来。
毕竟,也这么多年了。
那一位妖皇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始终没有真的打进来过。
芙蓉的想法很正常,能代表九重霄大部分小仙的想法。
司木从前便是九重霄的文职,不参与争斗,上上下下,都不擅长且不不喜欢打斗。
白茸想起自己在人间,在妖界见识过的景象。
也怪不得,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人,会如此渴望云上的极乐。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动水面,指尖滑落下了一滴水珠,手指削葱一样细白,神态倒是很平静。
芙蓉也不知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只觉得从凡间回来之后,神女性子似乎就变得很奇怪了,温和倒是依旧温和。
只是比起从前清澈的溪,变得更像是一汪乌黑的静水,丝毫没有波澜,也看不到水下到底是什么。
“韶丹现在还在九重霄吗?”她从水莲上起身,雪白的足尖点过水面,没有留下多少涟漪、两个仙侍给她披上了那一层雪纱色的外裳。
她点了点自己手下花神,只来了十一位。
韶丹位置自然而然空缺了。
白茸从前不怎么关心这种事情,眼下也只是看了看,随口问的、
灵玉宫中的花神,因为从前韶丹的事情,除去芙蓉外,其他几位花神与她关系都很平常,从前她性子太温和了——现在,这温和里头,好似多了一点含而不露的奇异锋芒。
仙帝的遗诏中刻意提到了她,甚至公开表示,把自己传承给了她。
她现在在九重霄地位很奇异,至少,那些从前敢在她面前摆脸色的小仙都消失不见了。
被白茸视线这样蜻蜓点水般一点,小梅分外不自在。
她说:“神女,韶丹现在与她道侣隐居在月台山,已经离开九重霄了,她现在又怀孕了,以后,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们也不知道韶丹去找的新情郎到底是谁。只是,如今韶丹看起来过得幸福,她们也开心。之前她在仙界那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实是太难熬。
道侣?
白茸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追问,小梅几人才肉眼可见放下心来。
夜间。
她回到寝宫中,瞧着外头月色,忽然发了兴,吩咐一个宫娥。
“你去把往世镜拿来。”她吩咐,“我瞧瞧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往世镜是灵玉宫中的法宝,可以看得人间景色,原本是为了布花所用。
倒是没想到,第一次做了这用处。
她心念着月台山。
镜中景色一点点清晰起来。
月台山山青水秀,景色宜人,山顶有一间小小的院子。
不远处,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男人背着一捆柴禾走进了院子,男人个高腿长,容颜如玉。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从内屋弹出了脑袋,她小腹微微隆起,洁白的手臂上套着一个镯子,男人放下柴禾,轻手轻脚抱着她,在她左脸亲了一口。
看清男人模样的一瞬,白茸神情顿住。
她没有做声,细长的手指托着下颌,静静看着。
沈长离从前与韶丹的瓜葛她全程旁观了,他也向来来者不拒,只是,她没想到——沈长离远离去这样的地方陪她?
白茸没挪开视线。
多看了会儿,她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
她瞧着那男人搂住女人,轻手轻脚把她放在了那一张躺椅上。
她从未见过沈长离露出这种柔软的表情,这种表情也与他不相宜,便是他没了情丝以前也没有过。
男人放了背篓后,弯腰,拿起了靠在檐下的那一柄剑。
那一柄熟悉的剑,白茸顿住了——她许久没见过沈长离用剑了。那一柄剑她太熟悉不过了,是沈长离的佩剑。
沈长离的佩剑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弯腰时,布衣下露出了一截锁骨——沈长离锁骨上有一颗丹朱色的痣,那一颗痣不是天生的,是某种咒术留下的痕迹,颜色时浅时深,沈桓玉从前对她提起过。这个男人锁骨干干净净,肌肤玉白,锁骨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存了那一份心,再仔细观察。
这男人,与沈长离神态,气质,甚至于说话的语调都差别很大,他明显温雅柔和许多。
再度看到那一柄剑,白茸瞳孔忽然想起她从前从未见过灼霜化形,按理说,他早早便有了灵智,早该可以化出实体了。
一些以前没有注意过的地方,现在似乎都能连起来了。
猜想到了那种可能后,有一瞬,她心绪有些复杂。
韶丹上一次怀孕后流产了,那时,她怀的那个孩子是谁的?是沈长离的还是……灼霜的?
想到这种可能,她都觉得难以置信……沈桓玉自小性子强势,沈长离性格比他更极端,对自己的领地占有欲极强,就算是他的剑,也是他的属下,他怎么会愿意让别的男人染指自己看中的女人的?
不过,她如今也不是很在意、
只是……看到韶丹隆起的小腹。
她手不由得停在自己腹部,生下溯溯后,她和他相处的时间,一共可能不到一年。
在她面前,他一直是乖巧懂事听话的。沈青溯很希望她回家,可是,因为知道她与沈长离的矛盾,那么多年,他从未亲自劝过她,要她不要走。
从前沈青溯认镜山赤音当母亲,与她亲厚的那些往事,她听过,但是心里从未计较过,他年岁小,在妖宫中待得不容易。沈长离对他到底有多少感情,很难说。
她有些走神。
想起韶丹对她的诅咒,诅咒她永失所爱,亲生骨肉亡于她手。
休息完一夜之后,第二日,她察觉自己身体状态恢复得不错,也差不多到要炼化仙帝传承修为的时候了。
“今夜你帮我守着。”白茸交待芙蓉,“不要放任何人进来,今晚我谁都不见。”
“好。”
闭门之后,白茸独自在大殿内的白玉莲花台中坐下。
灵府中白茫茫一片雾气。
只见一个碧绿色的光球,安静悬浮在灵府正中。
白茸伸出手指,轻轻一触。
仙帝留给她这般磅礴的修为,这一份临行前的情谊,纵然知晓他的用意,依旧厚重到她甚至有些不知要如何处理。
她分出一缕灵气,包裹住那一颗光点,开始闭目调息,准备炼化这一份难得的礼物。
翌日。
芙蓉早早起来布露,没料到,见到灵玉宫上头,竟然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轰鸣雷云。
“这……”芙蓉远远看着,惊讶得手中缰绳都掉了。
神女莫非还能再晋升造化?
白茸从前继承了甘木的仙体,所以没有真正经历过飞升的雷劫。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
白茸召出了白虹,握在手中,挽了一个剑花。
随着雷声越来越近,那一柄被封印在匣中的龙鳞剑,竟在盒中扑簌簌作响,似乎有些着急,想脱开封印。
白茸这段时间大抵知道了一些关于护心的事情,护心本来就是龙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伴侣给出的,或许是想去帮她。
白茸笑了笑。
几辈子,加在一起,伤她最多的便是这护心的主人。
她提着剑,出了宫,足尖一点,发力,便悠悠从玉雕柱飞上了了宫顶,姿态像鹤鸟一般轻盈美丽,甘木会跳舞,技艺一流,只是现在,她的动作里,又添了几分曾经习剑的剑修的灵巧利落。
这一道突破大重天的雷劫,已经几百年不见了。
她手腕轻翻,白虹剑气如一道赤练,劈开了那一道落雷。
她现在的剑技,是从前楚飞光所授,又融进了仙舞的轻盈妙丽,剑光组成了一道圆弧,将她护在其间,竟是轻轻松松,没有借助任何外物,便将那渡劫雷化解了。
远观的仙越来越多,历骅也来了,远远瞧着那一道纤细的影子,眸光复杂。
在九重霄之上,飞升后的上仙,还有三清天,大重天,小重天等三十六境可以突破。
只是因为九重霄常年和睦,没有任何需要用得上仙力的战事,飞升后再刻苦修为突破的仙也少了。大重天之上,除去几个已经上千岁的老仙,竟是再无一新人。
“司木拿了陛下的修为,未料想,竟然适应得如此之好。”他侍从低声说。
历骅勉强一笑:“如今大敌当前,她可以有所突破,自然是最好的。”
白茸擦了一把额角汗水,回了宫。
她刚换了一身衣物,侍女便来了,对她说太子历骅来拜访。
白茸叫他进来。她面容雪白中带着一点潮红,因为方才动了力,气息有些不蕴,瞧着仙姿玉骨。
历骅想,从前说她是仙界第一木头美人,只有一副美艳皮囊,却没心,实是真的。
“殿下有何事?”她提醒。
倒还是那样冷淡,看起来不想与他说多的样子。
历骅一笑:“我没想过,父皇竟然会如此器重你。”
“甚至愿意将自己的修为传于你。”
白茸径直说:“你是火灵根,并不适合陛下的传承。”
这就让人没法对话下去了。
历骅倒是也不尴尬,他坐下,喝了一口茶:“我听说,你与妖皇素来有旧,竟已闹到这份上,父皇也已经坐化了,他们虽不可能攻破玄古大阵,这般围着,到底两面不讨好……”
白茸秀丽的眉一挑:“你当真觉得,这样能解决问题?”
沈长离若是甘愿与他们议和,事情也不至于会发展到这样的程度。”
历骅低声说:“他最开始与九重霄矛盾,不就是因为我们动了他先祖的尸骨,如今龙冢遗迹还在九重霄,他若是想要给族人翻身,带走这遗迹,想要九重霄承认他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况且,我还有一个……可以让他心动的宝物。”
他没有详细说这宝物是什么,白茸也没有追问。
只是,她看着历骅这稳操胜券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荒唐可笑。
都到了这地步,历骅竟然还能抱有幻想,从前白茸便不看好他,现在倒是更加清晰地明白了,仙帝坐化之前放不下的东西是什么。
她语气放得平和:“先不提这些。”
“有一便有二,纵然暂时糊弄过去了,之后你有信心压得住他吗?”
天地人,九重霄仙帝的地位居于其首,无论从威望还是能耐来看,历骅真的有信心能压得住沈长离?
白茸说话这般直接,没给他留半分面子,简直是当着面打脸。
历骅面色一下难看起来了。
“逃避没有用处。”白茸说,“该来的迟早会来。况且,把筹码都放上桌谈,我们也不一定就会输,现在还没开始,殿下还是不必如此涨他人士气,杀自己威风。”
历骅脸色很难看。他看不透她现在的实力,甘木虽然并非武将,但是那么多年的修为底子是在的,加之仙帝修为传承。他发现,自己现在竟是真的看不透她的底细。
白茸不喜欢与人争斗,性子温温和和,表达其实也不多。
她是个毫无把柄的人,至少,便是这一场危机解除了,他想,他之后也没法子放心用她。
“若化上神现在何处?”他问,“你是他唯一的弟子,现在可否有线索?”
现在九重霄遭逢大难,若化要是愿意回来,想必是一大助力。
白茸摇头。
若化常年不在仙界,四处云游。
她也没有若化的联络方式,从她心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们似乎就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了。
“好吧。”历骅看起来有些失望。
“芙蓉,送客吧。”她说。
见他背影消失在浓雾里,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历骅还不知道九重霄天道的秘密。
她闭了闭眼,这个秘密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压在她心口。
既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便不可能不继续走下去。
“出来吧。”她说,“你在那听了多久了。”
她寝宫,离着九重霄花海不远,窗外便是一片不见底的盎然绿意,枝叶扶疏间,月色洒落在清澈的湖水上,有几点流萤翻飞。
那个影子就站在花丛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茸披了一件外裳,打开了那一扇窗子:“你是如何进来的?”
男人回答:“我依旧是仙身,从前也在九重霄许多年。”
白茸说:“现在时候不一样了,若是被发现了,你以为你可以这样轻易离开?”
男人只是微微欠身:“我有话想与你说。不知白姑娘现下是否方便。”
宣阳与她关系最密切的时候,应是她第一次复生,在妖界被沈长离囚禁的那一段日子。那段日子,她对宣阳印象还可以,他很忠诚沈长离,但是心性品格,都比沈长离身边的另一个心腹华渚让她喜欢些。
“我想知道,你为何可以一直这般对他忠心耿耿。”白茸说。
宣阳说:“陛下,性情并非完全是您想的那般。您并不了解他。”
白茸只是笑笑。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别人说不了解沈长离的性子。
“满月之日马上要到了。”宣阳沉默了许久,“白姑娘,要回头的话,只有这三天了,之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她细白的手指压在窗棂上,轻轻抚了抚,“沈长离最后一次施舍给我的,回头与他在一起的机会吗?”
她现在还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接受,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再多的感情,到底也会有耗尽的一天。她真的累了,也早早凉了心里的热血。
宣阳修为算是出类拔萃了,但是在现在的她手下,也翻不出多少浪来。
“他好不好?”白茸忽然问。
宣阳抬眸看她,眸底情绪极为复杂,正要回答。
“溯溯。”白茸眸子盯着他,语速变快了,“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如何,还好吗?”
到了这份上,其实,她很想最后见沈青溯一面。
他现在也应该长大了,长成了少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模样,养成什么样的性情。
沈青溯在她心里,一直还是十多年前,她离开那一日,鼻尖发红的那个小少年。强忍着泪水,在倒悬翠外,笑着目送她离去。
只是,她也知道,选择了那一条路后,她与溯溯或许从此再没有见面机会了。
“抱歉,我没有资格透露。”宣阳低声说,脸上满是歉意。
“若是您想见小殿下,可以随我一同回……”
是。
若是想见沈青溯,便要一起接受他。
这是他的筹码。
和以前一模一样,有什么区别?
这么久了,沈长离的薄情寡义,冷酷残忍她早早见识透了。
他对沈青溯又有几分爱?从她怀孕开始,他就只是把沈青溯当成又一件能掌控威胁她的工具。
上一次见面时,她不信沈长离真的对沈青溯做了什么。
不是因为他做不出来,而是因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杀沈青溯没有任何意义。
她表现得越在意沈青溯,越心疼他,沈青溯利用价值越大,在他那里的日子就越难熬。
到了现在,他其实依旧不愿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依旧只是在想着用各种办法,来逼迫她低头就范。
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
宣阳唇动了动,艰难地说:“陛下没有情丝,又是那样的性子,情绪常年受毒素的影响。他不知道,要如何爱一个人。”
宣阳大半夜冒着危险过来,就是为了与她说这样的话?
“是沈长离要你来的?”白茸问。
他摇头。
是他自己想要来的。
这话或许骗别人还可以。
她听着,觉得沈桓玉说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爱人,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他不知道如何爱人,怎么可以从前那么轻易把她一颗心捏在手里,又那样轻轻松松拿捏利用楚挽璃的感情?
变心了,就是变心了。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也不是假的,无论是因为失忆还是因为腻烦了,何苦再多加解释。
他们现在是敌人,她不想再为了一段早就已经消失干净了的旧日尘缘烦心。
“他是想用这些借口,来解释从前他做的事情吗?是因为中毒还是因为不懂爱?”
这不是沈长离的性格。
宣阳唇动了动。这确实是他自作主张说的,沈长离从未这般说过。
白茸轻言慢语,柔和地说:“他既中了毒,你便让他回去,好好照顾自己,多养养身体。”
宣阳猛然抬眸看她。
这段时日,沈长离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赤葶毒素入脑后,有失明的风险,而且昼夜不得安宁,刻骨的疼。
他若是知道,白茸愿意操心他的身体,再疼估计也不疼了。
其实很多时候,宣阳觉得,陛下坚强独立惯了,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需要她的关心和偏爱。反而因为倔强傲慢的性情,把她越推越远。
不料,她唇边平静说完了那一句话:“——否则,怕哪一日死在花楼的卧榻上,吓着人便不好了。”
白茸关了窗。
宣阳僵在了原地,甚至错愕到,怀疑起了自己耳朵。
白茸从不这样说话,她温和柔软,心底宽宏,待所有人,即便是仇人,都是温和体面的。
即使对伤害过她的人,她也都是一笑了之,大部分时候也是以德报怨。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她身上这样的一面。
……
宣阳回到了妖界。
却不料,刚回来,便听他心腹说,九重霄有来客,正在与陛下密探。
九重霄的仙骏停在了宫外马厩中。
宣阳垂下眼,想起白茸说的话,还是决心隐瞒自己放在去往九重霄的经历。
历骅是第一次来妖界,轻装简行,只带了两个随从。
他提前递了帖子,想会见沈长离。
历骅如今尚未继任位置,在九重霄,认识他的人也不多。
只是他没想到,来了妖界,也一样遇了冷。
一直从白日等到了夜半,等得他越来越焦躁,里头才终于走出了一个妖侍,叫他进去。
历骅从前从未来过这里。
妖宫的典雅富丽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这里据说是沈长离的寝宫——未免有些太冷寂了,几乎不见一个宫女。
他心里有些遗憾,妖女的美艳标志多情都是出了名的,可惜这一次没有这福气看到了。
月色淡淡。
越往里走,历骅心忽然就提起来了,一颗心一阵乱跳——他感受到了那一阵熟悉的威压。
历骅年龄小,是仙帝晚来得子,甚至没有怎么经历过天阙的时代。曾经他听过那魔头的名字,但是不以为意,一直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夔龙族灭后,他也一直没有把天阙或者沈长离放在眼里。
直到那一箭,是他第一次直面沈长离。
那一箭给他带来的恐惧至今还没有消除。
高台上有人。是个青年男子,旁边卧着一个白衣黑发的美人。
美人正在低着眼剥一颗葡萄,因为手有点笨,不太会剥果子皮,反倒是弄得自己一手湿淋淋的,都是葡萄汁。
剥好后,她把那湿漉漉的葡萄,献宝一样递到了男人唇边。
男人原本低头正在看一卷书,唇角微微扬起,居然笑了一笑。
他张开唇,吃下了那果子,唇碰了一下她手指。
旁若无人的样子,外人瞧着倒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眼里完全只有彼此,没有丝毫插足空间的样子。
只是走近了一点,看清那女人的脸,历骅心差点从嗓子掉出来了。
那不是活人,是一个牵丝傀儡。
他再熟悉不过了,仙界布戏的时候也经常用上,虽然做的活灵活现,但是是个没有灵魂的牵丝傀儡。她的一举一动,不过都是因为体内玉蠹虫的操纵,毫无灵魂。
而且,这个女人的样子……没想到,妖皇痴迷仙界神女的那个传闻,居然是真的……甚至,他没有丝毫要遮掩的意思。
这一幕,奇异的诡艳又可怕。
他的一个小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沈长离似乎才注意到,历骅的存在。
历骅从前从未见过沈长离,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只是一看五官,就知道不是仙族。他一眼能看出他身上的妖族血统。
历骅深深呼吸了几下,待在他身边的感受实在是不好过。
“有何事?”他问。
这种时候来,他的意思可想而知,无非就是求和。
至于好玩的,是他能拿来什么筹码。
历骅坐的端正了些,“听闻陛下一直深受赤葶毒困扰,此毒……可谓三界奇毒之一,发作起来奇痛无比……”
沈长离身怀赤葶毒的事情,是个公开的秘密。
若是换个人得了,大家都会觉得他没几天好过了,可惜他修为太高,这么多年都活过来了,完全不想一个中毒多年的人。
沈长离神情未动,直到听到他说:“这一次……我给陛下带来了一份小小的礼物。”
“礼物?”他终于抬眼看他。
历骅拍了拍手,叫人拿来了一个小玉盒。
打开盒子,冰雾中簇拥着,一颗碧绿的丹丸。
清气外溢得那么明显,甚至只是闻到了味道,骨子似乎都能轻松几分。
男人浅琉璃色的眼从丹丸上转到了历骅身上。
他情绪不外露,看不出多少心里想法。
历骅却得意。
赤葶毒一大特点便是发作起来浑身剧痛无比,骨子里的疼,他纵然可以压住毒效,但是谁都不是自虐狂,谁不想舒服些。
“这是我先辈流传下的宝物,也是九重霄至宝,配以法诀,可以解天下万毒——其中,自然也包括这赤葶毒。”
这是他们家族的传家宝,是仙帝陨落后,他方才继承了这丹丸与法诀,天下只有他知晓如何用这丸。
“司木神女如今也在九重霄。”他笑着说,“听闻陛下也一直尚未正式婚配,若是两界重修旧好,想用一桩喜事来昭告三界,我冒昧多说一句,陛下与神女,便是最合适的。”
“她愿意吗?”他似乎笑了笑,视线从丹丸盒上挪到了他脸上。
“自然是愿意的。”历骅忙说,“陛下仪表不凡,能耐更是三界翘楚。”
沈长离不喜欢抛头露面,他性格很孤傲,没有必要几乎不出现在人前。
因此从前他没见过沈长离真人,只是听闻过他生得不错。倒是没想到是一个这样漂亮的男人,完全没有他想象中兽类的粗鄙,他眼睛是淡淡的琉璃色,眼角眉梢,那一点属于兽类的不驯的野性,很有味道。
那一点淡淡的笑意还没消退。
她怎么会愿意?
白茸已经厌恶他到,不愿让他近身,不会给他笑容,甚至一句话都不愿意对他多说。
历骅手中酒杯掉落到了地上,红色的酒液洒落得到处都是。
沈长离扼住了他的咽喉。
冰凉凉的一双手,指骨修长,像是玉石一样,末端甲盖透着淡淡的红。
他斜斜坐着,随手将那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扔在了一边。
那几个仙侍尖叫着四散了。
“只是一具化身而已。”沈长离说。
这话是对宣阳说的。
历骅纵然蠢,不至于蠢到这地步,从九重霄送死到这里来给他杀。
宣阳说从帷幕后走了出来,看着地上玉盒,朝他欠身:“历家是神农之家,素来藏有神品疗效的丹丸,历骅说的话,应该有七八成的可信度。”
沈长离看了一眼那一盒丹丸。
他拿起那丹丸,用了点灵力,竟捏碎了——丹丸化作点点流萤,散落在了夜空中。
他说:“若是从前,我定然会留下他。”
在几百年,他换骨前,若是知道有这样的药,纵然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付出一切代价,也会去拿到。
可是到了现在。解毒不解毒,还有什么意义?
解毒能挽回白茸的心吗?
能让一切都恢复到没有发生的时候吗?
什么都做不到,他也不需要了。
月色下,他清瘦的锁骨上,那一点美人痣颜色更为殷红。
宣阳看了一眼。
他注意到,白姑娘在他身边时,那一点美人痣,曾短暂消失过,颜色浅的几乎看不到。此后,一到特殊时期,便又会浮现出来。
净手后,沈长离问宣阳:“你去了哪?”
“去九重霄见了一次白姑娘。”
他眸光变了一瞬。
那牵丝傀儡也不动了。
“她,和你说了什么。”
有提过他吗?
“问了小殿下。”宣阳说,“白姑娘一直记挂着小殿下。”
他那一点异样的神情消失了。
他笑着说:“喜欢?若是她与其他男人生的,定然会更喜欢。”
沈青溯那一半属于他的血是原罪。
沈青溯若是她与其他男人生的,他们三人早早便能团聚,过幸福的日子。
算起来,倒是他不好,阻碍了他们一家三口团圆。
“还有,她关心您的身体。”宣阳低声说,“希望您不要这样作践自己,好好养着。”
“宣阳,你在撒谎。”他瞧着窗外月光,忽然说。
这话是陈述句。
“她早已经与我形同陌路。”他淡淡说,“她担心人,也不是这样的。”
白茸关心人从不会只是嘴上说说。
从前他练剑受伤时,白茸看到那伤口的反应,唇都吓得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还只是一点皮肉伤。
若是白茸真的担忧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她也是个行动多于言语的人。
果然,宣阳不再说话了。
“您都想起来从前的事情了?”宣阳忍不住问。
沈长离取出的情丝被净火焚烧完,再也无法恢复了。
情丝一旦没有了,便再也寻不回来了。
情丝伴随着人出生成长。完全抽掉之后,他就彻底断了情。
伴随着他情丝消失的,还有他和他所爱之人的记忆。
上一个一百年的时候,他找过很多恢复记忆的办法,一直都没有效果。后来,他花了十年,用幻妖在三界搜集到了从前记忆碎片,亲自一点点观看。
用旁观者视角看到的,与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到底还是不一样。
沈长离沉默了许久。
“没有。”他缓缓说。
他的身体,本能在抗拒这些回忆。
他只是沈长离,以后也只可能是。
再也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了。
他抿了一口酒:“把红丸拿来。”
他握着杯盏的手指一直在颤。
月牙下,那一汪冷泉波光粼粼。
沈长离化回了龙身,浸泡在冷泉中。银鳞变了颜色,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血红色。
月亮藏在云层之后,只差一段弧线,便能走向圆满。
巨龙盘绕在泉水中,赤葶毒发作时,烙入骨髓的痛,红丸产生的幻觉,以及,她在那祠堂说的话——不爱他了,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一切都是假的。
痛苦到了极致,反而产生成了一种凌虐的快感。
祠堂中,只记得那神女像朦胧悲悯,一轮明月高悬,什么都没有。
*
离满月还有三日。
白茸一直在宫中修炼。
她不预备再睡了。
仙帝已经坐化了,但是历骅的继任仪式没有继续。
早几日他不知在下界遇到了什么,回来的时候似乎受了极大刺激,之后便一直在宫中养伤。
最后一日,她预备去一个地方。
白茸记得,仙帝坐化前,与她说过九重霄天道所在的地方。
只是,从前她不知道要如何进去。
这一次,她屏气凝神,控制自己的灵气,将灵气在注入了莲花中。
眼见那九重门扉在面前徐徐打开。
仙帝传承的修为,竟然就是打开这里的秘匙。
她抽回手掌,缓步独自御剑走了进去,只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进去之后,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变更。
这里便是如此玄妙的空间。
天道?
天道到底是什么,又到底在哪里?
这样走了许久之后,在白茫茫的一片尽头,白茸看到了一汪泉眼。
她想走近那一汪泉眼,却意外在泉眼边,见到了一个高挑的影子。
那人纯白色的发,纯白的眉,一身白袍。
他与这个幻境一模一样,完全没有任何颜色,像是一抔新雪。
她低垂了眉眼,最后,没说出来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两字:“师父。”
“绒绒。”
“你终于来了。”
见她一直不动。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这般。”男人说,“与我这般疏离,不亲近。”
他这话里,似乎有些扼腕叹息的意味。
她刚被点化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人就是若化。
后来,也是一直随在他身后,学习术法,学习作为人的道理。
“孩子,若是可以永远不长大便好了。”他缓缓走了几步。
“这里,其实,是你的出生地。”他指着旁边雪白的山、河与水。
有一株其余的树,树枝是纯白色的,散发着冷冷的玉石质地。
白茸其实一直不确切的知晓,自己到底从何而来。
“你出生在昆丘,是不死树的化身。”
“我从树上折了一根枝丫,带回九重霄,点化后,没想到,是个如此灵秀可爱的姑娘。”若化微笑。
不死树。
白茸默默望着那一棵树。
原来,她来自这里。
倒是也怪不得,这么多次,她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那树非常高,立于三世镜边,纯洁无垢,似乎与镜子连作一体。
她可以感受到,有一股灵脉,在树的躯干中流淌。
旋即,化为三世镜,支撑三界界限的滋补。
在天道的控制下,循环从万年前便开始了,一直到如今。
若化一直看着她。
从前,白茸对他一直很依赖。
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她忽然就开始对他越来越疏离了。
甚至连自己的心事,都不在与他言说。
“师父,灵机也是你吗?你在人间的化身。”白茸沉默了许久,忽然问。
若化有很多化身,行走三界的时候,多用化身。
“你是如何发现的?”他一挑眉。
白茸低着眼:“他结印的手势与师父很像,而且,你们的灵息,约莫也有……七八成的相似。”
她心思一贯很重,又细腻细心。
只是,若化倒是没想到,她能发现到这一层。
“你为何一直没与我说?”
“我想,师父应该也有师父的理由。”白茸说。
“你继承了历庭的灵力后,修为确实进步了,感应也这般敏锐。”
白茸没有回答。
他说:“明日便是决战的日子了。”
“将他封印,永远镇压。”若化瞳孔灼灼,“便是你这一次的任务。”
当年,天阙的身躯被镇压在了蓬莱,一直到现在,依旧在蓬莱,被专人守护着。
沈桓玉这样合适的身体,几千年难得一见。龙骨不可能再借由其他人的身躯复苏了。
“师父,您为什么要去人间,又为什么要去创立问剑宗?”白茸问。
“青岚宗被沈长离沉了,凡间,需要新的剑宗替代青岚宗的位子。”若化说,“这一切,都是天道的授意。”
天道。
又是天道。
“师父,天道到底是什么?”
“天道无形无体。”若化只是笑,“没有人能够窥探到真迹。”
他的样子忽然发生了变化。
忽男忽女,声音和外貌,都开始变化。
“用眼睛看到的,终究都是迷障。”
白茸不做声,她细白的手指开始收紧。
白茸低着眼,她看到若化身后的那一道往世镜。
天道给玄天结界和苍云楔供应力量。
他们回馈天道,按照既定的轨迹生活。
沈长离是叛逆者。
只是,这样的叛逆者,
想要天道,纯粹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绝不可能在意他人生死存亡。
白茸默默看着远方,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纯白。
原来,人这一生,都是早早安排好了的?
那这些人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道,到底是什么?
“玄天结界已经开始溃散。”若化说,“沈长离彻底打破了三界平衡,界限还能坚持多久?”
见她没有做声。
若化说:“莫非,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有犹豫?”
“他只个负心郎而已。”若化微微一笑,“都已经对你做出了这些事情。莫非,你还想饶恕他?还是对他余情未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听话的?”若化似乎在思索什么。
明明从前那样乖巧。
“哦,应该,是在遇到了那条龙开始的。”
他抚着她乌黑的发丝。
开始变得多心,甚至还说着什么,想要下凡,还他一段因果。
甚至,现在,那条龙,又给他造出了这样大的威胁。
倒真是命中注定的灾星。
沈长离是让人棘手的叛逆者,这么多年,他是第一个,只靠着自己,发现天道秘密的外来者。
加之有那样的修为天赋。
天道有弱点。
它无法修炼。
纵然是借用他人的躯体,也无法与顶尖高手抗衡,无法做到靠力量统御三界。
穷尽办法,他也不会是沈长离的对手,好在,他还剩早早布局的最后一枚棋子,他最乖巧可爱的棋子。
……
满月夜。
黑压压的旌旗飘在空中。
封魔阵已经早早备好。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云台上站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持剑的女人。
黑压压的妖军,最前方的是他们的王。
隔着一道天堑,两人隔云相望。
妖界那边的妖军想,甘木神女从前是仙界文官,并不擅长战斗,都说,她只是用美色引诱了当年的妖主,却没想到,真人却是这般英姿飒爽。她今日将一头乌发高高挽起,面如桃花,眸若星子,倒有几分,薄刃,三尺青锋一般锐利清艳的气质。
仙界众人,都在云台汇聚着,许多仙官,也是第一次,清晰明了地看清,这个传闻中貌如修罗的可怕魔头,这一次,到底也露了真容。
他们都没想到,他还那么年轻,一身织金黑袍,面容清俊秀丽,不可怕,甚至有点冷淡凌冽的漂亮。曾经仙界也有过不少兽奴,面容都很漂亮秀美。
仙界众人差不多也明白了,他不喜欢露面的原因。
这位传闻中的妖皇性情残忍冷酷,他堕仙之后,这几百年,仙界与他近距离交手的仙官几乎没一个可以活着回来。
一面是冬日飞雪,另一侧,却因为白茸灵力的阻隔,依旧是十里艳阳天。
这一次,她的任务是要拖住沈长离,将他尽可能留在阵法中。
待伏魔阵备好,便可以他封印于此。
沈长离会用很多武器,却唯独没有用剑。
白茸持着白虹剑,朝他奔袭而去。
他用的是一柄长唐刀,刀法极为娴熟。
恍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还是青岚宗的时候。
那时她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时候。
如今太阳还未完全下山。沈长离力量远没到最鼎盛的时候,但是依旧极难对付。
隔着玄古阵法,白茸隐约可以感受到那一股可怕的威压。
仔细想来,这是她几辈子第一次与沈长离正面对上。
白茸咬紧了齿关,作为三界最大的魔头,从前的剑仙,他给她的压迫感,确实是从前那些小妖无法比的。
每一次刀剑相撞,她的手腕都会被镇得发麻,只觉得剑即将脱手而出。
沈长离头脑很清楚,今日并未与她多缠斗。他想要破阵。
白茸举起了白虹。
她瞳孔扩大。
那是一个假动作。
沈长离绕过了她。他的目标是,她身后的玄古大阵。
随着他手中,那一柄青色的唐刀,带着滔天魔气斩下。
像是击打钟磬,空中甚至发出了一道道水波状的波纹。
阵法大阵如今的供灵者是她,大阵受到了这般冲击,白茸脸色刹那惨白。
她倒退了几步,只觉得喉咙一阵腥甜,被她强忍了下来。
他也发现了,面容微微一沉,收回了唐刀。
“仙子,您没事吧?”芙蓉架着飞马,不要命冲进了战场,把她拖上了飞马。
离那个魔头那么近——看清他模样后,芙蓉愣了一下神,反应过来后,便不要命迅速叫飞马离开。
终于回到云台时,神女还没说什么,她已经瘫软在地上了,一背脊的冷汗,脸色和她分不出哪个更白。
她竟然敢冲到那个魔头眼前了。
九重霄曾经能与沈长离靠那么近的,现在没一个还有命回来。
白茸此刻方觉胸口发涩,旋即,竟是接连吐出了好几口血,吓得芙蓉面色也惨白,迅速给她拿来疗伤的丹丸。
周围都打成一团,仙界有战力的人实在不够,不然怎么可能轮到她这样的文官来。
“无碍,只是淤血而已。”白茸朝她一笑。
她继承了仙帝的修为之后,使用尚还不熟练,毕竟不是自己的灵力。抗打能力倒是上升了。
“竟然可以与那魔头斗那么久。”
“太厉害了。”
芙蓉交口称赞。
白茸手指抚过胸口,没做声。
她心里清楚地明白。
沈长离留手了。否则,这一下,她至少心肺俱裂。
服用完丹药后,她感觉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法阵。
沈长离没有离开,甚至还停留在阵法内。
玄古阵法诛杀妖魔,天然对妖兽有克制作用,普通的妖兵不敢接近。
他竟可以在期中没有压力地停留那么久。
沈长离神情打量过她,在她胸前伤处停了一瞬。
她不做声,拔出白虹,朝他冲去。
“白茸,用这柄剑伤不了我。”他说。
她被他用手臂揽入了怀里,男人冰冷的手指,摸了摸她失去血色的唇。
白虹剑被他这样,硬生生用手指折断了。
他扔掉了白虹碎片。
沈长离问她:“仙子不是还有一剑?为何不拿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没有收住声音,动作也丝毫没有收敛。
骨子里,他还是那个狂悖不驯的男人。
白茸擦去唇角血迹,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没带来?”
“只是——我从最开始,便不喜欢那柄剑,纵然它很好用,也还是不喜欢。”她露出了一个笑,温和地说,“沈长离,那是你用你的护心铸的吧。”
“偷偷铸造好,又托人赶在我生辰的时候送来,是想要我一直带在身边,随时想着你念着你吗?”
他看着她拿剑,唇边方才扬起的,那一点浅淡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漆灵山,你便想将你的护心给我。”她说,“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因为,怕我压根不想要吗?”
“后来,你和楚挽璃在漆灵山亲热过后,你便又把它给了楚挽璃是吗?”她一笑,“谁都可以用的护心。”
“那这剑上,有没有楚挽璃,或者哪个女人留下的印记呀?”她细软的手指抚过剑身,彻底后腰乌沉沉的剑鞘封印,解开了剑上的封印,缓缓说。
月光下,那一柄剑剑身毫无瑕疵,银色流光溢彩。
她看着沈长离。
护心在她手下,温顺安静。
她柔软的手指抚过剑身,很温柔的爱抚。
男人狭长的凤目盯着她,眸光已经变了。
再过几百年,他也难以抑制这样的本性,况且还是久旱逢甘霖。
他没做声,之前杀人,轻而易举与她周旋时都没变的呼吸,悄然变了。
眼神死死黏在她的面容上,是本能反应。
若是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她会被他剥皮吞吃,吃掉一点剩不下。
他喉咙有些干涸,想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本能驱使着他,想像一条最低级的狗一般低头,对她俯首称臣。
再寻出千般万般借口,与她解释,他没有如此过。想要她继续下去,接纳他,原谅他,让他回到她身边。
“我有没有弄错?楚挽璃从前是这样做的吗?”她歪了歪头,看向他的眼睛,忽然说。
“嗯?阿玉,你们洞房花烛时,楚挽璃是这样对你的吗?”她朝他莞尔一笑,“阿玉,你曾经赌咒发誓过什么?你会永远一心一意爱你的妻,永远对她好维护她,心里眼里都绝不会有别人。”
既是如此,那为什么要对楚挽璃违背诺言呢?
那应该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剑修,最年轻漂亮的时候吧,成熟得恰到好处,气质干净,有点长存的傲气,确实像是一支雪山上养育出的花。
而不是现在,已经堕入魔道,被本能控制,没了傲骨,甚至连剑都无法再握住。
像是一抔,已经脏污了的雪。
他握着长刀的手,松了,鲜血不住从指尖流下,他毫无察觉。
他琉璃色的眼看向她,已经克制不住地化为了兽瞳。
一阵恐怖的魔气在阵中扩散开。
不知是不是那一番话起了效果,还是因为换了剑。她动作明显变得更加利落。
她终于从那种被压制到无法喘息的环境中喘过气来。
这一柄剑,对他而言确实格外有效。
他的右颊上,留下了一道被剑气划伤的创口,很深,一直在不住地流血。
他毫不在意自己破相,也不在乎流血。
“还有一刻钟。”司命的传音在这时来了,“坚持住,阵法马上要好了。”
她握着剑的手,终于松了一刻。
她原本不是武官。
一边供应阵法灵力,一边与他对战,实在是太累了。
事前,没有任何人想过,她能做到这一步。
魔血洒落在了玄古大阵上,升腾起阵阵白烟。
那些仙兵,压根都不敢接近他。
白茸还在喘息。
她不知道,沈长离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似从那一点,情绪中恢复了过来。
天色暗沉,不祥的血月光辉下,血流成河。
仙兵折损越来越多,没人敢接近他们。
以两人为圆心,形成了一道分隔带。
沈长离脸上被溅了不少鲜血,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尽力了,周旋之余,在他手下,救下尽量多的人。
黄昏之时,伴随着一轮血色的满月升起。
他面容上覆盖起细密的鳞,手指指尖化成了龙爪,墨黑的发也开始褪为银色。
那个坐在尸山血海中的魔头,在这一瞬,从梦中化作了真实。
因为灵力过度消耗,她开始有些发昏。
她眼前一花。
他身上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迦南香萦绕到了鼻尖。
男人冰冷的手指扼住了她纤细的喉骨。
对上他那一双色若琉璃的眼,冰冷冷的。
呼吸似乎都被夺走了。
这是白茸第一次见到他这种样子,月色下,他眼神与平时完全不同。
她双手都已经麻木了。
这是她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作为敌人,沈长离有多可怕。
他是一头冷酷、残忍的野兽。甚至不会一击毙命,而像是豹子,会恶意地玩弄对手到死。
可是,他手指没有用力,而是一路往下,白茸身体一僵,他没有多做什么——而是,握住了她手中的剑。
他的手掌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他却满不在乎。
就这样,拉着剑,越来越近,剑尖直指他心脏的部位,扎了进去。
他琉璃色的眼看着她:“绒绒,你能杀得了我吗?”
“再迟,你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过了,他便会破开阵法。
吞噬天道。
从此,生生世世,三界五行中,她都再也逃不脱他了。
男人摸了摸她的面颊,低声说:“我便是再脏,再负心,再如何待你,你也走不掉了。”
她会像那一只傀儡一样,永远留在他身边。
她的眼神永远会放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别人,永远最爱他。离不开他,时刻渴求他,日日都陪在他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