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训这段时间突然改性, 开始往政事堂跑。
皇帝愿意理政了是好事,但是政事堂的诸位宰相显然没这么高尚的情操,虽然不到叫苦不迭的地步, 但任谁干活的时候被老板在旁盯着都不太舒服。
特别是这位还冷不丁地来上一句, “朕前几日在安化街遇到王家的小郎君了,前呼后拥、好大的排场, 让整条街的人给他让道。”
正琢磨着怎么给自家出息侄孙在朝中讨个实职的王归厚心底一跳,噗通一下跪下了, “家中子侄不肖,是臣管束不力之责,惊扰圣驾,还请陛下责罚。”
世家子弟出行,让路人让个路不稀奇, 但是要是路人里面有个皇帝那就另当别论了。
王归厚一时之间杀人的心都有了。
最好别让他知道是哪一支的不肖子!!!
正这么想着, 却听上首轻飘飘地一句, “那倒是没有惊着,不过朕实在看不过眼,就把他从马上拖下来揍了一顿, 他被揍得鬼哭狼嚎的、说自个儿是王家的人,中书令可知道是哪一位?”
王归厚心底的怒气一滞。
他不由地想到了自家前段时日坠马、最近还在家里养伤的嫡孙。儿媳妇李氏还闹腾着要讨个公道, 说伺候的丫鬟都看见了, 孩子身上那么多青紫,不可能是从马上摔下来摔的,指定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非要去京兆府闹个明白。
王归厚自然也是心疼孙子, 当即也是点头答应。
不过之后紧接着出了南吴来使进献疯马的事,虽说帝后二人都有惊无险, 但京中立刻就戒严了,王归厚不敢在这时候招人眼,就暂且搁置下了。
现在看、搁得好啊!!
王归厚都不敢想,这事要是真查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王归厚还在庆幸,一旁的崔侍中脸色已经不对了。
这事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去岁冬日、他家幼弟“坠马”,回去后也被发现了满身青紫,他爹老来得子,那可真是的心肝儿肉地疼,勒令他这个长兄去查。最后,却什么都没查出来:那小子咬死了非说是自己摔的。
崔侍中这么回忆着,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幸好没查出来!!
那边王归厚反应极快地叩首,“家中不肖子孙,承蒙陛下厚恩,竟亲自教导,臣实感涕零。待臣回去问明何人,必携后辈亲谢圣恩。”
崔云璟:“……”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这反应速度和脸皮厚度,他自愧不如。
周行训也被腻歪着了,摆摆手:“算了,不用了。”
他转移目标:“张小郎君马球打得不错啊,朕那次实在瞧着眼热,忍不住亲自上场试了试,却不料张小郎君竟是伤着了,如今人可还好?”
侄子前几日因为打马球断了一条腿的张言:“……”
他倒是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常有在马球场上伤人之举,但是张家家大业大又有他这个伯父在朝为宰,给足了赔偿、没人把事情闹大。没成想,他居然能踢到这么一块铁板。
张言连冷汗都不敢擦,忙不迭:“圣上明鉴,我那侄儿平素最是顽劣,如今在家闭门静养、总算有些许长进的意思,这都是陛下的恩德啊!”
……
“……谢郎君前日似乎看上了一个歌女,想要当街抢强……”
“朕还巧遇了崔氏的表亲……”
“……”
“…………”
这天,政事堂的诸位宰相都是青着脸出去的。
家族大了总会出那么几个不肖子弟,这本没什么,族里不缺这口饭吃,就当养闲人了。但是养着是养着,你也不能拉着全族一块儿死啊!!
杜广融孑然一身、无所牵挂,这会儿就在旁端茶,悠悠然地看着那一位位相公铁青着一张脸、脚步虚浮地走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今儿个回去,有多少个小郎君遭殃。
等人走干净了,他拿着茶杯盖撇了撇浮叶,问屋里那人:“舒服了?”
周行训冷哼了一声,嗤:“一群窝囊废,挨揍的时候嚷嚷得倒是大声,最后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杜广融:“……”把人揍到告状都不敢告、你还怪有理的了?
真是有够闲的。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这位往日里可没有翻旧账习惯。
看行事作风就知道,他从来都是有事当场解决、不留隔夜,这次倒是不大一样了。
杜广融琢磨着喝了一口茶,细细品了会儿才不紧不慢地问:“今儿个怎么了?叫谁惹了?”
这明显憋着火气故意找茬呢。
周行训:“……”
大清早的就被皇后往外赶,虽然对方说得委婉,但是哄着人出去玩儿的语气简直不能更明显:他是那种每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的人吗?!他也是会干正事的啊!
周行训这么想着,越发憋气,连带着看杜广融都不怎么顺眼。但瞥过去一眼之后,眼睛突然眯起来了,“这是皇后宫里的茶吧?”
这语气听起来就十分危险了。
杜广融倒是很从容淡定,“郑家近日欲要修缮宅院,我碰巧路过,帮忙看了眼风水,郑公为表谢意,以茶相赠。盛情之下,实在难却,某便收下了。”
周行训“哦”了一声,肯定:“你又去坑蒙拐骗了。”
他第一次见杜广融,这人就因为招摇撞骗被人打了个半死。周行训看他眼都肿得半瞎了,还身残志坚地准备骗下一个(也就是周行训本人),觉得这人怪有意思,正巧手下缺个会写字的,就拿着这人凑合着用了——一直凑合到现在。
杜广融抬手捻了捻那仙风道骨的胡须,慢悠悠地摇头:“非也非也。风水之道,天地之理也,某虽倾力钻研,但此道终非人力所能穷尽。”
言下之意,不是他学艺不精,而是这东西太难。
周行训“嘁”了下,都懒得搭他这话茬,反倒是奇怪起了他刚才那话,“郑家?”
这倒是惹得杜广融看过去一眼。
嗯,他不知道。
不知道这是皇后的表亲家。
以杜广融那处变不惊的心态,都难得哽了一下:所以您娶皇后,真的只看脸是吗?
哽是哽住了,但解释还是要解释的。
他耐着性子回:“皇后殿下少失怙恃,由姨母接去家中教养,乃是在郑家长大。”
周行训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问出这件事来。
又因为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了解皇后:阿嫦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家里有什么人?……他好像都不知道。
脸上那些微的焦躁之意褪.去,周行训神情反而一点点平静了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化济,和朕说说皇后的事吧。”
杜广融:“……”
您可真不和臣见外。
皇帝是不见外了,杜广融可没那么心大地直接说说皇后如何如何了,他选择曲线救国:“臣一介外臣,无从与皇后熟知。只是当年卢公节义天下皆知,想来有女不堕其父之风。”
周行训微怔:“你是说、卢瑀?”
杜广融:“……”这人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当年周行训选了那么一位皇后,杜广融还以为对方多多少少有点这方面考虑,结果是他想太多了。他真的只、看、脸。
杜广融心情复杂地点头,“正是卢青石。”
瑀,似玉之石。卢瑀生前便曾自白道“顽石之质,实非美玉也”,故以“青石”为号,世人也多以此称之。
周行训确认了卢瑀身份之后就沉默了,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广融瞥了两眼周行训的神色,倒是老神在在地继续,“萧氏刚烈,亦随夫而去,只余下幼年的皇后殿下,后被姨母接入府上教养。”
至于为什么卢氏那么多人,皇后殿下反而被外姓的姨母接走,这倒是不必解释,周行训还不至于连这点政治嗅觉都没有。
周行训:“……”
他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在说话。
就这样,周行训在把政事堂里大半宰相都撅了一遍后,自己也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堂内。
作为最后赢家的杜广融慢悠悠地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
一身仙风道骨又气度悠然的姿态,很有点幕后大boss的风范了。
然而这高人风范到底没能维持多久,等确认人真走了以后,杜广融终于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被茶水呛着了个正着,他连忙抬袖想要去拭,但格外有风度的宽袍广袖一抬,直接把旁边的茶杯带倒了。
他人还呛着咳嗽呢,却整张脸却都拧巴在一起,露出个极肉疼的神色:这可是他好不容易从郑谒之手上坑蒙拐骗……呸、这是他人盛情所赠、不好浪费心意啊!
泼出去的茶是救不回来了,杜广融肉疼了一会儿也就看开了,再瞧方才周行训离开的方向,刚才还拧巴着的一张脸又是憋不住笑。
要是他没看错的话,周行训刚才是在“心疼”?
多稀罕啊。
这可是位亲自领兵打仗的将军,不说杀人如麻、也绝对是心硬如铁。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因为一人少失怙恃而心疼。
杜广融啧啧着声摇头。
果真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可真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位陛下栽进去了。
不过,若是这位皇后的话,倒也不失为一段帝后佳话……
*
卢皎月并不知道政事堂里发生的这段对话,她只是觉得周行训回来之后,人就很奇怪,满脸沉思又好几次欲言又止。
说实话,周行训是真的不适合这种表情。
他一向是有话直说的性格,现在这又纠结又犹豫的模样,放在他身上简直违和感爆棚。
本来琢磨着怎么赶人的卢皎月都暂时放弃了先前的打算。
她赶人倒不是因为觉得周行训烦……好吧,是有一点点烦人,就像养了一只过于活泼好动不适合圈养的狗子,不出去溜两圈消耗一下精力,放家里在总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么想想,周行训之前总是往宫外跑还是个好事。
自己溜自己什么的……
卢皎月赶紧把想法打住。
她压下脸上的心虚,瞥了周行训两眼,到底主动开口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周行训被这么问,像是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阿嫦有想举荐的人吗?比如说郑氏子弟?”
第22章 帝后22
在没有科举没有考试的时候, 荐举确实是人才的重要选拔方式。就是的周行训突然问这个很奇怪,他可是一向懒得管那些事。
卢皎月纳闷:“陛下突然问这个,可是朝中缺人?”
周行训顿了一下。
因为自己也是临时起意, 他还没想好怎么安排。
好在这一天的奏表看下来还是有收获的, 他只停顿了一瞬就飞快地接话,“有人弹劾户部侍郎谢积中侵占东郊良田。”
但那弹劾里却没说这被侵占的良田是谁的。
长安城郊、还是上等良田, 肯定不可能是一般人的。能让京兆府都不敢判,送到他案头的, 两边身份肯定都不一般。
而事实上,这些事也扯不清楚。如果算上早些年前梁时的国都沦陷,这长安已经是不知道几易其主了,每换一次主子,这附近的地就得重新划分一次, 周行训封给勋爵宿将的地是没有人敢动的, 但是其他的就有的扯皮了。
这人拿出一份旧地契来, 说这块地是我的,有地契作证、白纸黑字上写得分明;那人说这都哪年的老黄历?我家佃户仆从都在这种了十多年地了,怎么就成你的了;又有人道“按本朝律令, 地荒三年者视为弃”;那人却说“若以律始之日起,还不到三年”、又说“我是不想种吗?那是你占着地不让种”……
总归各有各的理, 烦都要烦死。
所以周行训才不爱看奏表, 要么是满纸空话的歌功颂德(他们连白坡城和白坡都分不清!!),要么就是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看一两次觉得有意思,看多了就腻歪。在纸上瞎吵吵有什么用?要么打一架、谁赢了算谁的。
他们也不是为了这一块地吵。
多半是这个谢积中又得罪谁了, 或者是弹劾之人(或者背后人)本来就是谢家的对头。这地现在在谢积中手上,大概率是赵朝的时候划过去的, 由此就可以借题发挥,说这人是怎么侍奉伪朝、人品堪忧——全是走流程。
柿子挑着软的捏,怎么没见人弹劾谢廷去?
周行训觉得这些事没劲儿透了,连带着这个皇帝都很没劲。
不过有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比如说现在:阿嫦喜欢谁、他可以封谁当大官啊……侍郎是不是有点小了?
周行训沉吟了一下,又开口:“政事堂的人还少了点,阿嫦若是举荐的话,我加授他一个同平章事,叫他一起入堂议事。”
卢皎月:???
她艰难出声:“陛下是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能入政事堂共议国事、位同宰相。朝堂上会缺这种人?这分明是多少人抢着上的位置!!
周行训点头点得很随意,“阿嫦有喜欢的人吗?郑氏的可以,卢氏的也可以。”
他没问能力,没问品性,直接问的“喜欢”。
这么离谱的话一出,卢皎月反而平静了。
什么“举荐”?什么“同平章事”?都是这位一向不着调的陛下例行发疯而已。
那没事了。
放着不管就行。
卢皎月很冷静地摇了摇头,“谢陛下恩典,妾无人可荐。”
周行训愣了好一会儿。
认定了周行训在例行闹幺蛾子的卢皎月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自己手里的事。
她正一点点地把书脊上挂的木牌理整齐。
这会儿的书不像是未来的胶装,书脊上没法印字,虽说纸页叠够厚度依旧能够书写,但是总是不太美观,不缺钱也不缺工匠卢皎月选择挂上小木牌,她真的很喜欢这种古风工艺品的小东西:木牌只有薄薄的一片、不到手指宽,上面雕着精细的花纹,放在书架上的时候可以挂在外面做标识,平时看书的时候可以拿来当临时书签。
就是整理起来麻烦了点。
卢皎月一开始是因为插件的要求,后来发现这活动其实很解压:不怎么用动脑子,理得整整齐齐再往后一看,成就感爆棚,特别适合被某些人的狗言狗语噎着的时候。
被晾在一边的周行训那边沉默了一阵,突然开口问:“郑家待你不好吗?”
卢皎月循声看过去,发现周行训的表情很淡。
周行训的喜怒哀乐都很鲜明,但是他生气的时候总有点少年人闹别扭式的愤愤,反而让人提不起太多的警惕,倒是现在这个表情淡淡的样子,更让人恐惧。
那神色过于平静了,是一种平静到过头的漠然。
让人看着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凉意。
那天的马场上,他就是以这样冷静的神情、干脆利落地抹了马脖子。
卢皎月没见过那一幕,但此刻还是思绪微滞、失手扯断了手上的木牌挂绳。
与木牌相连的那本书也被带着从书架上坠下,周行训抬手稳稳地接住,他把那本落下的书原封不动地塞回去,眼底却不由露出点懊恼:他好像吓到阿嫦了。
再抬头时,他表情已经恢复了以往,神情中甚至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朕的意思是,如果你在郑家受了委屈就同我说,我给你讨公道!”
卢皎月:“……”
我谢谢你啊。
“陛下说笑了。”卢皎月缓过点神来,长长吐出刚才滞住的那口气,才缓声组织着语言,“妾幼丧父母,承蒙姨母照拂,才被接入府中。郑公亲善,未因此心有芥蒂,待我亦如自家晚辈般,族内姊妹兄弟皆怜惜我身世凄苦、平日颇多照顾……妾在郑家过得很好!”
她特别加重语气、强调了最后那句话。
她真的挺好的!特别好!!
只要周行训不搞幺蛾子,就一切完美!
“这样啊。”周行训应了一声,但是看过来的表情还是很困惑,“但阿嫦好像都没怎么和朕提过郑家人?”
卢皎月微怔。
她确实没提。
这倒是纯粹的认知上的差异了。
在现代社会“关系户”令人深恶痛绝,但是在这个尚且以人情维系的宗族社会中,满朝上下甚至找不到一个“没有关系”的人,而后族外戚在封建王朝中占据的政治地位甚至可以单独分篇来讲。可对现代人来说,这都是需要打成“封建余孽”的裙带关系,卢皎月完全都没想过。
在这次周行训问之前,卢皎月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也没有人提醒她。
卢氏不来找她倒是很正常,对方当年对一个孤女那样不管不顾,估计这会儿觉得不被记恨就是万幸,哪里还敢再以后族自居?倒是郑家这里……以这会儿的看法来看,她对郑氏不管不顾,实在有点不知恩义的嫌疑。
卢皎月眉头微微蹙起,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还不待继续想下去,思索就被周行训打断了。
没得到回答的周行训自顾自地接了句,“是朕以前都没问。”
然后就紧接着看过来,问:“阿嫦在郑家有什么喜欢的?看得上的?觉得亲近的人?”
三个问题,把卢皎月脸色问得一个比一个僵。
偏偏他本人还毫无自觉:“阿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卢皎月:“……?”
还问她“怎么了”?!你要不问问自己、这是什么昏君三连?!!
她实在没忍住,稍微刺了句,“陛下昔年在军中时,也是这般任人唯亲的吗?”
却不料,得到一声非常肯定的,“昂(四声)!”
周行训甚至连半刻犹豫都没有。
卢皎月:???
周行训显得比她更困惑,“兵权这种东西,当然要放在关系亲近又够信任的人手上啊。”
他的态度过于理直气壮,话语内容也极具说服力,卢皎月差点被他带跑偏了。
回神才发现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事。
她试图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点,“妾并非意指此事,只是陛下以亲疏用人,若是放任无能之人统帅一军、岂非会招来祸患?”
周行训:“怎么会?那些满肚子夸夸其谈的金漆泥人我才看不上呢!而且真有不行早就……”
周行训说到这里突然卡了一下,下意识地瞥了眼卢皎月的神色。
卢皎月本来没有意识到什么,但是被周行训这么一停再一看,立刻意识到他原本后面接着的是什么了。
——‘死了’。
战场是再残酷不过的筛选机器:胜者生、败者死。优胜劣汰的选择性在其中发挥到了极致,失败的人没有再来第二次的机会。
仿佛是被一桶冰水激激灵灵地泼下来,这一瞬间,卢皎月突然有点明白周行训那看起来一点都不靠谱的“胡闹”做风是怎么回事了。
越级擢封?
对手下部将来说,那叫“知遇之恩”。
大肆封赏?
那可是战场,连钱财都不给足,旁人如何替你卖命?
凭个人喜好?
周行训自己就知兵善兵,凡被他看得上、且有几份欣赏的将士,多半是有一定军事才能在身上。
……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在随时可能送命的战场上,瞬间决断的能力比权衡利弊更重要,对手下将士给出超量的、越过对死亡恐惧的正面反馈,才是正理。
周行训从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死了”之后,就闭了嘴。他观察了会儿卢皎月的神色,见人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才默默松口气。
“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含糊其辞地补了这么一句,就飞快地把这个话题略过去,绕回了一开始的内容:“阿嫦有举荐的人吗?”
卢皎月被问得回神,她这次是真犹豫了。只是裙带关系这事非常微妙,再加上周行训开口就是“同平章事”……
想到后者,卢皎月瞬间冷静下来。
这根本不是裙不裙带的问题了!是周行训开始在朝堂上瞎搞了!
开口就是宰相,他疯了吗?!朝堂可不是战场,没什么外部机制帮他完成将帅筛选。这人这么搞,真的能等到儿子长大成人替他收拾烂摊子吗?!!
卢皎月试图把人拖回正轨:“陛下若是缺可用官员,不若开场策问?”
周行训:“策问?”
卢皎月:“成朝初年曾行此制,将经义或是政事上的问题写于简上,给被举荐的士人命其作答,根据其所做文章划定品级,再分别授予官吏职务。”
算是科举萌芽的一种了,不过范围有限,而且也没有形成非常体系的制度。
周行训:“你是说成初的殿前对策啊?”
他本来想说什么,但是很快就思索着沉默下去,卢皎月能稍许猜到一些他的想法。
科举这项制度,经过后世若干年的验证,已经足以证明它的先进性和优越性,但是在最初的最初,它却只是帝王从世族手上夺取权力的一种有力武器。
世族掌握着官员的评价考核进而掌控了朝堂,皇帝很容易发现就算他杀一人、十人乃至百人,充斥朝堂的仍是世族之人。于是他们转向依靠宗族、外戚、宦官,只是后者中的无论哪一个、都是一柄极度锋利的双刃剑,稍有不慎就是灭国之祸,比如说司马联合司马搞掉司马、比如说古今第一穿越者大圣人王莽(不是)、比如说皇帝不听话就换一个更乖的唐末……
但科举却与那些都不相同,它推翻了世家那套“出身门第论”的人才评价体系,将话语权从世族收归到了皇帝手上。它动的是世家代代绵延、扎根其上的根基。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皇帝,他或许是最容易察觉其中关窍的那个人。
卢皎月想着,稍稍抬头,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极亮的眼睛。
周行训无法具体的描述自己现在的感觉。
他擅用骑兵,喜欢奔袭,无数次的孤军深入,却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找到破局之法,而此时此刻的感觉与那时候极其相似。
平心而论,周行训其实并没有多喜欢这座长安城。
明明是他带兵破攻破的城池,可是那之后、却像是被困在其中一般。他手握重兵,目之所及尽是他所属的领地,可就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将他困在这座城中。
沉闷的压抑感无处不在,但是这种无形无质、连存在感都模糊了的敌人并非大军所能抗衡。Ta在沉默无言地一点点胁迫着他低下头去,他甚至连ta是什么都不知道!
而此时此刻,虽然那种感觉仍旧模糊又朦胧,但是周行训就是知道自己抓住了——他一定抓住了什么!!!
细密的战栗感从尾椎往上攀起,久违了的兴奋让呼出的气都带着颤抖,他简直是控制不住笑了起来。
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阿嫦,能再同我说说吗?”
卢皎月却僵住了。
她无法将周行训的举动形容为“看”,那更像是猛兽对猎物的锁定。
他在笑。
明亮的眼睛轻轻弯起,笑容灿烂得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
但却是不一样的。
褪去了阳光的浸染,那双印象中纯粹又通透的琥珀色眼瞳转为一种更深邃的底调,殿内跃动烛火倒映其中,它依旧是明亮的:带着毫无掩饰的昭然野心,还有……贪婪。
因为笑容绽开的弧度,尖锐的犬齿就抵在唇边,简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从猎物身上撕扯下血肉来。
——毛骨悚然。
第23章 帝后23
校场。
一个人影斜斜地自场中飞了出去, 这人勉强地调整了姿.势卸力落地,想要起身、却终究还是瘫倒在原地重重地喘着气。
场中仍站着的人也有些气喘,汗珠沁透了薄薄的一层上衣, 但他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
周行训目光四下环视, 扬声问:“还有谁来?!”
他呼吸有些不稳,但这声音依旧中气十足。
无人敢应。
校场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尸体”, 隐隐有呼痛的呻.吟声入耳。
听到后者,周行训使劲挑了一下眉。
他大步走到一边, 一点也不客气地那脚尖踢了踢那个装模作样的货,“起来!别以为朕不知道,刚才你躺得最快。曹老将军要是知道,非得拿鞭子抽死你。”
曹和忠又假惺惺地惨呼了一下,却是笑:“他要是还能来抽我, 我非跪下来磕一个、谢谢阎罗王肯把人放出来。”
人不要脸, 皇帝来了也没法子。
周行训啐了一句, “我看没两年啊,你连刀都拿不起来了。”
曹和忠应着“是是是”,却也不以为意。
他倒也没那么懈怠, 但是和周行训对上,这明摆着挨揍事, 谁乐意做啊?禁卫拼命是想入帝王青眼、得到赏识, 他又用不着这个。早死的老爹挣下的战功,足够他在功劳簿上躺一辈子了,只要别想不开干出什么造反谋逆的事,别说他了、子子孙孙都没什么可愁的。
曹和忠在地上躺着又装了会相, 瞧着周行训已经拿了水囊喝水,看样子短时间没有来第二轮的意思。他立刻头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 很利索地原地爬起来,笑嘻嘻地往跟前凑过去,“陛下许久都没这兴致了,是有什么好事?”
曹和忠其实隐隐觉得,周行训来了长安之后,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他也不太能形容出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在对方身边跟得久了后的一种潜意识判断。这其实很没道理,入主长安、坐拥天下,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千秋功业,从此天下土地皆为之所有,美人财宝应有尽有,他完全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他好像也确实挺高兴的,长安毕竟是历朝都城,繁华非魏州一隅之地可比,城里的新鲜玩意儿可多,够他玩一阵子了。再闲下来就摆个宴席,在宽阔的宫殿内大宴群臣。席间乐工技艺精湛、舞姬姿容曼妙,曹和忠侍立在一边,看着这位撑着脸看着下面的歌舞笑,那笑容不知怎么的、就叫人瞧出一脸索然无味的意思在。
曹和忠想不明白,只能将之归咎为“当了皇帝的人确实不一样了”。
不过今天这次,倒是让人恍惚回到了这人还是魏王的那会儿、行军驻营都不够他消耗精力的,非得随机选几个倒霉蛋“切磋切磋”。
这好似回到过去的恍惚感让曹和忠都禁不住放松了不少。
若是搁在以往,他可不敢在周行训跟前这么贫。
他这会儿甚至敢追着问上一句:“陛下不若赏个脸,也和臣说说、让臣跟着一块乐呵乐呵?”
周行训给了他一脚,笑骂:“滚滚滚!老老实实躺你的去。”
阿嫦的话也是他能听的?
敢拿这个当乐子,他好大的胆子!
周行训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却禁不住更灿烂了一点。
他确实很高兴,一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终于还是露出了行迹,那模糊又沉闷的影子从黑暗中显露了一点轮廓。
他仍旧看不清楚那东西的全貌。
但是没有关系。
只要能够碰触、能摸到,管它是什么鬼神魑魅?早晚有一天会被他扯出来撕碎了踩在脚底下!!!
更何况,阿嫦还递给了他一把“刀”。
“刷啦——”
周行训从一旁武器架上抽出一把长刀,就着手虚空挥了一下,刀锋破空划出一道锐利的响声。
余光瞥见远处御射的箭靶,他心念微动、手指勾着刀柄后的环轻巧地换了握法,再手臂用力、竟生生地把那柄长刀用掷匕首的手法掷出去了。
刀身高速划破空气发出极为尖锐的啸鸣,校场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这一地的人都忍不住随着这动静看了过去,却只看见一道晃过眼底的残影。
直到“笃”的一声,刀锋直直贯穿靶心又深深没入其中。
为承接箭矢制造的靶子无法承受长刀的压力,刀刃贯入带来的惯性让细小的裂缝瞬间蔓延了整个靶面,整个靶子都四分五裂,失去支撑长刀当啷的一声砸在地上。像是被这动静唤醒,场中这才有隐隐约约的吸气声传来。
曹和忠本来也想吸气的,但是听到那一声声惊呼,他非常自持身份地憋住了。
憋了好半天,才缓缓把那口气吐出,轻轻咬着后槽牙暗自嘀咕:这还是人吗?!幸好他刚才躺得快!
心底这么大呼庆幸,曹和忠脸上却禁不住带上了笑。
他看向场中的周行训。
凛冽刀锋带来的寒意仍旧笼罩在他的身上,恍惚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少年将军跃马于前,那凛冽锋锐地一往无前的气势几乎能割伤人眼。碰上这样的对手,有几个人不会胆寒?拥有这样的主君,又有谁会质疑胜利?!!
情绪随着那回忆而来的画面翻涌,曹和忠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但是还没等开口,就见周行训已经收敛起刚才抽刀掷出时的气势。
他像是不知想起什么,原本凛凛的眉眼一点点柔和下去,唇边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曹和忠盯着那笑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一阵牙酸胃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说这么妄评君上不太好,他真的觉得周行训这笑得怪恶心的。
让人有种拳头硬了的感觉。
手指不自觉的握拳,余光瞥见那一地“死尸”(已经有人攒了点力气爬起来,正你搀我扶地把同僚往旁边拖),曹和忠那突然发热的头脑总算冷静了点:打不过。
但拳头好痒啊……
不行、这是皇帝。
不等曹和忠这边天人挣扎出个结果来,倒是周行训先开了口,“你知道郑家吗?”
曹和忠被这声唤得回神,愣了一下才问:“陛下是说,荥阳郑氏?”
周行训点了一下头,又自然而然地接上,“你知道郑家这一代有什么出息的子弟吗?郑谒之好像有两个儿子?都还没出仕?”
曹和忠被问得一脸懵逼。
他哪里知道这些?他们这些武将和世家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吧,但也委实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他是尿不进去,但是有的是人愿意用那个镶金的夜壶。
就比如说“联姻”,周行训打入长安以后,手下将领和世族联姻的不在少数,甚至还闹出过休妻再娶高门贵女的事。曹和忠觉得那些人是有病吧?还上赶着去捧人的臭脚。
这么个膈应人的事一出,曹和忠对自个儿的婚事也兴致缺缺,偏偏武将这边没什么适龄的姊妹女儿,以曹和忠现在的身份,娶老婆只能从世家里挑,他觉得腻歪、也就一直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也因为这个,大半年间,他回趟家跟做贼似的,一不留神就被老娘拎着耳朵一通臭骂。
总之因为这些破烂事,他避着世家还来不及呢,上哪知道那么些内幕?
迎着周行训那“要你何用?”的目光,曹和忠简直憋屈。
但这是皇帝,他再憋屈也只能咽下去,问:“陛下要是想知道,那臣这几日下了值去打听打听?”
周行训这才像是勉强满意地点了头。
他也是在刚才突然想起来,阿嫦那天到最后也没说举荐什么人的。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嫦没说,他这边去问就是了。
卢氏那边不论,郑家才算是阿嫦的娘家。
都是自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呢?
*
一点都不见外的周行训把这事安排下去之后,就暂时抛到了脑后,他这会儿有别的事做。
虽然那日从卢皎月那里问出了科举制度的一些基本形制,但周行训并没有大手一挥、直接推行。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将要对上是怎样的庞然大物,莽莽撞撞地碰上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周行训从来不是那么蠢的人。
正相反,当有目标、有想做的事时,他能成为最耐心也最细致的那个猎人。
他开始三天两头地往政事堂跑,拿起那些他以前觉得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的奏表,一点点从字里行间透露的消息梳理着如今的朝堂的关系。
宰相们虽然诧异于皇帝的突然转性,但是到底只能默默接受。反倒是对周行训有点了解的杜广融快坐不下去了。
这位要搞事!
绝对是搞大事!!
但问题是他居然一时半会儿看不出这人要搞什么事。
杜广融顿时觉得自己杯子里的茶都烫嘴了起来。
好在这个时候,东北边突然传来消息,博州节度使暗中藏匿财物、囤积粮食。搁在太平年景,这举动或许会被认成贪污受贿之类的罪名,但是打了这么些年仗,就算是对局势再怎么不敏.感的人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想造反!
堂内目光一时都似有若无地落在周行训身上。
造这位的反,是不是有点想不开?离这位陛下攻入长安还不到两年呢,这就“忘了”,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直视圣颜到底是冒犯,堂内的众人只是瞥了点余光过去,就飞快又收回,私底下互相交换的视线却没有间断。
有人默不作声地往南边努了努嘴,有几个还目露疑惑的人顿时生出点恍然来。
——因为南吴来使。
疯马的事就发生在宫中,或许还能瞒住,但是那马仆劫持皇后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有心人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
南吴使团的人劫持了皇后,可是周行训非但没有出兵,反而把南吴使者全须全尾地送了回去。
这实在让人忍不住在心底生出点计较:他到底是不想出兵、还是不能出兵?
周行训和伪赵对峙那么多年,虽说最后拿下来长安城,可是自己也是元气大伤。只是当时周行训的大军来势浩浩荡荡,宛若携天地之威,实在无人敢略其锋芒,周边藩镇上表称臣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快。
如今时隔一年多,终于有人回过神来,想做这得利的渔翁。
周行训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
他抬头,斩钉截铁,“朕要亲征!”
第24章 帝后24
“朕要亲征!”
周行训这话一出, 刚才默默交换眼神的诸位宰相顿时坐不住了,纷纷出声劝谏,“陛下三思啊!”/“陛下如今万金之体, 怎能亲临战阵?”/“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这一声声话里的恳切与担忧都快溢出来了, 看起来比周行训本人还担心他安危的样子。起码此时此刻,他们也确实挺真情实感的。
真以为三姓王朝是那么好混迹的?每一次的改朝换代, 都是一次生死之关。
到他们如今这个年纪,实在不想再去体会一遍那连夜辗转难眠、战战兢兢、食不下咽之感了。
立刻就有人给出意见, “马公纬势力皆在博州,陛下只要下旨,将其调离任上,其势力党羽不攻自破。”
“此言差矣。”这提议却遭了反驳,“昔年梁时, 庄宗皇帝知沧州节度使有异心, 命其调任西北, 反倒因此逼反了沧州,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不得不防啊!”
“臣以为王张二公所言虽有理, 却不然。如今形式尚未到如此危机之时,祸患才刚刚萌发, 陛下不若下旨, 严厉斥责其所为,令其知君主之威、反思己过。”
“不妥!马公纬气量狭小,若是因此怀恨在心、岂非埋下祸根?我观如今正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之时,可募勇士与使者同往, 趁其领旨之时斩而杀之,再宣其罪过, 以示明正典刑。”
“一派胡言!如此小人行径,何以称‘明正’二字?!陛下煌煌正统、天命之尊,怎能行此刺客作为?!如今天下安定、威加海内,正是厚恩抚下之时,陛下不若加封赏赐,以示宽厚。”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
叽叽歪歪、嘁嘁喳喳。
周行训撑着脸看下面吵,他其实挺习惯这种事,军帐中议事也会吵,一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后来开始比嗓门、再之后还不行就撸袖子上了。
不过这群老臣们的体力还撑不了到第二个环节,周行训连个脸红脖子粗都没见着呢,就见这群人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身上。
周行训挑了一下眉:这就吵完了?
他其实没怎么听,但还是点了一下头,“你们先商量着,等商量出结果、就照着办吧。”
宰相们:???
周行训这过于好说话的态度,反倒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宰相心底七上八下地应着声,周行训已经施施然走出了政事堂。
一出堂门,他的脚步就轻快起来。
要打仗了!
他其实无所谓那些人怎么办。安抚也好、斥责也好、甚至让人暗杀也好,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想要的结果都没法达到,只要长安这边稍微有一点儿动作,马公纬就会动兵。
至于说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啊!那个人在害怕他。
就像是狗,越是弱小越容易虚张声势、大声吠叫,它叫得越厉害,就是越害怕。这么说来,他叫“马公纬”便不太妥当了,改姓苟如何?
周行训忍不住哧地一下笑出来。
——他要去告诉阿嫦这个好消息!!
周行训脚步飞快地往长乐宫走,从政事堂外跟过来的刘通又双一次没跟上。
不过他已经非常习惯了,熟练地指使着旁边腿脚快的小内侍跑去长乐宫报个信:陛下心情这么好的时候,一准的是去长乐宫没错了,而且这些时日,这位完全是在长乐宫住下的态度。
吩咐下去之后,刘通人也不急了。他扶着墙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有点纳闷地想:今日朝中是有什么好事吗?
确实有“好事”,博州造反。
周行训站在长乐宫外,总算反应过来这个等量关系。
他后知后觉、并且十分肯定:自己要是这么喜气洋洋地说了,阿嫦肯定会生气。
这么想着,他不由停定在原地稍稍站定了一会儿,努力把唇角往下压,力图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严肃又庄重起来。
而宫内,卢皎月已经接到一路狂奔、抄着小路来报信的内侍的消息。
就算她心里再怎么想问周行训怎么又双叒来了,但还是得出去迎接圣驾。
却不料,出门就看见了周行训正杵在殿门口,脸上的神色是少见的肃然。
看见了出来的卢皎月,他似乎想笑一下,但是唇角只往上扬了一下就飞快地压平,脸上的表情越发紧绷了。
这神情在周行训脸上实在太少见了,卢皎月也跟着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周行训言简意赅:“博州造反。”
这四个字太简短,无法从中听出语气,卢皎月愣了一下。
造反?哪里?
博州……博州!!
那个地名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卢皎月脸色禁不住苍白下去,脑中甚至有一瞬眩晕。
她往后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扶住廊下的立柱,但晕眩的视线中一切景物都带出了重叠的虚影,她抬手碰了个空。
好在并没有这么跌坐在地上,腰间环过来一只结实的手臂,将她稳稳地带入怀中,上方似乎传来一叠声的焦急呼唤,“阿嫦?阿嫦!”
周行训第一次看见皇后露出这样的神色。
阿嫦的情绪总是很平又很浅,就连生气都是淡淡的,全然是印象中皇后该有的样子。
但周行训不喜欢那样。
想要逗她笑、想要让她开心、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惹她生气……想在那张脸上看到更多鲜活明亮、和平常不一样的表情。
但却不是现在这样。
她全失去了平日里的镇定,失态得不像是个“皇后”。
这几天一直暗地里较着劲的目标突然达成,周行训却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恨不得回去抽死半刻钟的自己:没事干什么装腔作势?!
周行训连忙出声解释:“阿嫦没事的,只是博州而已,我在舆图上画给你看,博州很小的,四面也没什么可以据守的险地,仅有沁水一水可凭,地形平坦,最适合骑兵冲锋,而且马公纬手下也没有什么能征善战的大将……”
他一边解释着情况,一边观察着卢皎月的脸色,努力把情形说得更明白些,也让阿嫦知道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似乎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怀里的人依旧脸色苍白。她唇色本就浅,这会儿更是全然失去了血色,微颤着张合、好像在说什么……
周行训终于回神,他连忙停住了话头,侧耳去听对方的声音。但那声音实在太模糊了,他对着口型连蒙带猜,才不确定道:“蜜水?阿嫦想喝蜜水?我去给你倒。”
这么说着,他直接打横抱起了卢皎月,三两步跨进了殿里。
被突然的失重感打断了思绪,卢皎月终于从那骤然陷入的惶恐情绪回神,紧接着嘴里就被灌了口齁甜的糖水。估计是怕呛着人,周行训虽然一系列动作都很仓促,但这口水喂得并不急,揽在背后的手还轻抚着背顺气。
细心体贴得不太像周行训。
不过卢皎月这会儿没有心情注意这些细节。
一杯温热的糖水入腹,卢皎月的心情确实镇定了不少。
虽然并不嗜甜,但是卢皎月也得承认,甜味剂总能唤起人类本能的安全感。
周行训还要再倒,卢皎月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对面人问:“好点了?”
卢皎月轻点了下头,声音很低地“嗯”了一下。
周行训稍微松了口气,却又问:“刚才是怎么了?”
他知道阿嫦不会把“博州造反”视为一个“好消息”,但她刚才的反应也太不对劲了。
卢皎月缓了下气息,才略微哑着声,“姨母前几日送了方红丝砚到宫里、是表兄游学过青州时所得,我一向喜欢这些,她才特意送进来。又让人带了口信,说表兄在外一年之久、已经动身准备返回长安……”
其实是卢皎月是先让人递信问的郑家情况。
虽然周行训那天开口就是“宰相”纯属发疯,但按照这时候的习惯,郑家照顾她这么多年,如今她做了皇后、理当有所回报。倒也不是为了外人眼中如何如何,郑家的二子都算她是看着长大的“弟弟”,是出去玩都不忘互相带礼物(郑淳的那方红丝砚明显是给她的)的姐弟/兄妹关系,她本就非常愿意帮忙。
但是却没料到,在等到对方回到长安之前,先一步听到了博州反叛的消息。
从青州回长安,如果沿水路而行,必定经过博州。
若遇乱兵,是带多少家丁护卫都不管用的。
在北方打了这么多年仗,周行训对城池地形只会比卢皎月更熟悉,听到“从青州回长安”,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阿嫦你别着急,博州尚未起兵,送信一来一回也有时间,如果兄长送信时已经动身离开青州,说不准现下已经过了博州地界,不日便会回到长安。”
卢皎月白着一张脸摇头,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郑淳在外游学是会给家里寄信的,卢皎月如今身在宫中不方便收信,但是萧氏显然并非如此,那句随着砚台送来口信里的‘五郎也差不多到博州’可信度非常高。
虽然卢皎月没说,但周行训也能从这态度中猜出一二。
他伸手过去,把卢皎月不自觉攥紧的右手手指掰开,强行把自己的手塞进对方掌心,另一只捧住了卢皎月的脸,让她不得不看过来。
卢皎月几乎是被迫着和周行训对视。
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直视着那双眼睛,和他身上那热烈到近乎灼人的气质相反,这双眼睛是冰凉的、冷静的、带着无比清醒的理智。
“阿嫦,他不会有事。他是世族子弟,在朝中又无任职,马公纬没有任何理由为难他,为难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周行训的声音很平,神情也非常稳。
在这样过度平静的情绪感染下,人心绪也跟着平稳下来。
然而还不等卢皎月松口气,却听他接着道:“就算他碰巧到了博州,恰好遇到了乱兵,也没那么可怕。他既在外游学,必随身带着护卫吧?阿嫦,就算是乱兵,也是欺软怕硬的,他们多数时候都不会去动带着刀子的人……要是运气不好,真碰上马公纬发疯,强行掳掠过路壮丁入伍也无妨。识字的人在军中很少,他不会被扔到战阵的最前面……”
卢皎月:“……”
她听出来了,周行训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这种时候就算不说“不会有事”之类的套话,也没有做这种假设的吧?又是“乱兵”,又是“被抓壮丁”,是生怕人不够担心吗?
但偏偏是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态度,将种种可能性剖析明明白白地摆到了眼前,居然奇异的让人安定下来。
看,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如此。
而在叙述者平静的语气中,这些事好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皎月紧攥着周行训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松下了力道。
第25章 帝后25
察觉卢皎月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周行训其实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想想自己差点接上去后半段话,他默默地吞了回去。
——‘被扔到战阵最前面其实也没事,只要杀死对面的人, 活下来的就是他……’
这话说起来也没那么肯定, 谁知道阿嫦这表兄到底是个什么体格?要真的是长安的这群涂脂傅粉、风一吹就倒的公子哥儿,那捅不捅得死对面真是很难说。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接下来的话能这么炸裂, 她又喝了半杯糖水,脸上总算恢复了点血色。
在周行训问“好点了没有”的时候, 她也能镇定地点点头,说上一句“没事”。
稍顿了一下,又收敛了点神情,道:“妾一时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刚才突然听到消息, 她是真的慌了神。
周行训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
他不太喜欢阿嫦这样, 同他太客气了, 显得很生分。明明她会为别人那么担心……后一个念头冒出来,周行训眉头拧得越发紧了。
但是一转念,又松开了。
阿嫦是在郑家长大的, 郑淳说是表兄,但在阿嫦心里大概同嫡亲兄长没什么不同, 阿嫦的会为他忧心很正常。
郑淳。
郑谧回。
看着卢皎月皱着眉把那半杯蜜水放得远了一点, 周行训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殿外的时候、阿嫦低唤的那一声大概并不是要喝什么水了。
谧回……
正常兄妹之间,会以表字相称吗?
“陛下?”见周行训神色变得奇怪,卢皎月不由轻唤了声。
她倒是想起了周行训在外面时的凝重的表情, 不由担忧问:“是博州的情况很棘手?”
周行训瞬间被拉回了思绪,立刻摇头, 语气轻松:“马公纬就是被人当出头椽子了而已。听见南吴使者被放回去、不少人坐不住,也就他倒霉、被捅出来罢了。博州没什么难攻的,但是这一仗要赢得漂亮、赢得干脆,让那些人把冒头的心思给按下去。”
卢皎月微怔。
博州叛乱的事原本的剧情里是没有的,而周行训的这句“南吴使者”也让她立刻意识到了缘由,这是她被劫持带来的蝴蝶效应。
不等卢皎月对此有什么更深入的思索,就听周行训语气昂扬地接上,“所以朕要亲自去!”
卢皎月察觉到不对,抬头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张表情过于灿烂的脸。
宛若笼养了一年、终于能被放出去撒欢的狗子。
这么沉默地对视了几个呼吸,周行训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
卢皎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变成了殿外那严肃又庄重的样子。
卢皎月:“……”
她可算知道周行训那表情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有毒吧?!!
*
政事堂的诸位宰相们的争论最终被迫中断,因为他们还没争出个结果来,博州已经旗帜鲜明地举起了反旗。趁周遭全无防备,在短短数日之间便连下安乡、武水两城,根本没有一点想要被招抚的意思。
这下子也没什么可商量的了。
打吧。
周行训要亲征这件事,朝中自然反对者众。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这时候比起皇帝来,更像一个将军了:营帐中议事时可以各抒己见,但军令已下、就不容许再有任何质疑声音。
也或者可以描述为“开国皇帝就是任性”。
杜广融和周重历留守长安。
周行训亲自挂帅旗,领兵出征。
如果说以上种种卢皎月还可以理解,但是有一点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坐在幄帐之中,卢皎月忍不住发出这样的灵魂拷问:“为什么我也要跟着一起?”
连哄带骗地把皇后带出来的周行训抬头看天。
……没看到。
头顶上一片帐篷顶。
一点点心虚掺杂着大部分的高兴,他盯着帐篷顶看了没多一会儿,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飞扬地看过来,“阿嫦,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外面和长安很不一样,你见过草原吗?很大、很空旷,这个季节去最好看了!等拿下了博州,继续往东,我带你去海边看看好不好?不是宫里的液池湖、是海,咱们绕着沧海而行,去看真的蓬莱仙山!”
卢皎月:“……”这是去打仗,你以为是郊游踏青吗?
突然就被带到这里来,什么准备都没做,卢皎月觉得自己该生气的,但是在周行训那样雀跃情绪的感染下,她居然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简直是又气又笑,不由地剜了对面人一眼:这人果然有毒!
周行训却笑意滞了滞。
心跳有一瞬的失序,莫名的悸动席卷全身,他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心口。
卢皎月见他这动作,也不由敛住了笑意,凑近了些问:“怎么了?”
距离拉近,周行训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
并不是长乐宫惯用的熏香,是阿嫦身上的味道,埋首在颈侧的时候能嗅得更清晰一点。
周行训强压下那些翻涌的思绪,开口想要回答,但是抬头却对上了那张娇美的面庞,水润的眸中染着微微的担忧,花瓣般的唇还轻轻启着、留着一丝缝隙。
周行训突然觉得喉咙很痒。
他盯着那颗柔软的唇珠,上下列的牙齿不自觉地磨了一下。
干涩的感觉在唇齿间泛起,津液随之分泌,一股说不上来是饥饿还是干渴的灼烧感从心底深处涌上来,他强迫性地把自己的视线从唇珠上移开,但是往下的目光却落在纤白的脖颈上。
记忆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翻涌,他还清晰地记得粗糙的舌面是怎么一点点舔.舐过白皙细腻的肌肤,在上面拖拽出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又柔软又娇嫩,牙齿不慎磕到、就能留下一道鲜明的印痕……
周行训飞快地吞.咽了一下,腾地一下站起来。
卢皎月被他这动作惊得后仰,周行训下意识地伸手想扶,手伸出去了一半了,像是被烫着了似的仓促收回,急匆匆道了句,“朕突然想起营里还有点事情,我去看看!”
说完也不等卢皎月回应,火烧屁.股似的快步走出去,像是被什么撵着似的。
卢皎月:???
她有点纳闷。
但想想这是周行训啊。
事情就突然变得正常起来。
卢皎月:“……”
这人果然有毒!
*
快步走出幄帐的周行训一路风似的从营里刮过去,路过的士卒连行礼都没来得及,眼前就不见了人影。
周行训就这么一路跑到水源边,把脑袋扎进去,咕噜噜地冒了一连串的气泡。
他在水底下闭了好一会儿气,一直到肺部传来不适,轻微的缺氧让思绪乱窜的大脑短暂地陷入空白,他才猛地抬头。
淋漓的水花随着他的动作被甩到了远处,在河水中央激起了一道道往外扩散的波纹,周行训顶着一脸湿淋淋的水迹对着河面发呆了半晌,缓缓地翻了个身、在河边躺下了。
他顶着碧蓝的天空发着怔。
丝丝缕缕的云在空中飘着,又轻又薄、被风一吹就散了形状。
周行训的思绪也忍不住跟着这阵风一块儿飘了远。
阿嫦也是轻飘飘的,一下子就能抱起来,揽在怀里软绵绵的。
那些画面再一次在脑海里浮现。
周行训略微走神儿地想:尝起来也……
“啪——”
他猛地一巴掌盖在脸上,强行中断了思绪,只愣愣地看着天空发呆,努力放空着自己。
旁边的交谈和脚步声渐近,是打水的士卒正结着伴往这边走。
周行训听见了,但是没动弹,他这会儿没什么应付人的心情,只躺在这一大片草丛里,等着人从脚边走过去。
只是到底没能躲过去,走在最边上那士卒经过的时候,不留神被绊了一下。
多亏旁边的同僚搭了把手,不然少不了要一头栽水里,呛下子水还是小事,要是泡成个落汤鸡、这衣裳也不知睡前能不能烤干。
这士卒满心后怕的和同僚谢过后,又不由地往旁边啐了口。
他正想着把这不长眼的树根还是石头踢到一边,低头却看见一只脚。
火气这下子蹭的一下子就上来了,当即就骂,“那个鳖孙不长眼的缩这儿躲懒、挡爷爷的路……”
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同僚一把拉住。
这人差点咬着舌头,还待问怎么回事,就看草丛里那人顶着一头草叶了坐了起来,竟是他们的主将。
士卒这一下子是真咬着舌头了,打着磕巴道:“将、将……陛下!”
周行训没什么精神地摆了摆手,“你们打水去吧。”
说完挪着地换了个方向,继续忧愁地看天。
怎么办啊……
他居然觉得皇后很好吃。
第26章 帝后26
军中扎营的时间其实很早, 在卢皎月的感觉中其实才刚刚过了中午没多久,士卒就已经停下行军,开始筑营扎帐、埋锅造饭。
周行训那会儿火急火燎地跑了, 待在河边发了会儿呆, 又颇有点无所事事地在营中四处游荡了一下午。
刚刚行军,还在自家的地盘上, 不可能有什么紧急军情要处理,周行训这次带的又都是随着他南征北战的精锐部众, 对行军途中各种突发事件也有应对经验,并不用他做什么,周行训这会儿还真没什么事干。
就这么一直到了天色暗下,值守的士卒都站在帐前,周行训才磨磨蹭蹭地往幄帐走。
未免营啸, 入夜了之后, 士卒都不许随意在外走动, 周行训虽是主将,但在军中时很少打破规则。
他就这么心事重重又忧心忡忡地进了幄帐。
主将的幄帐很宽敞,毕竟除了睡觉, 这里也常被用来召开军事会议,这会儿没什么会开, 不过里面点了灯, 阿嫦似乎在灯下写着什么。暖色的灯光照在那张柔美的侧脸上,让人心底都跟着一软。
周行训就这么在大帐的门口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他谨慎地判断了一下:很好,没有之前那种冲动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他稍稍松了口气, 这才放心往里走。
卢皎月也注意到帐帘这边的动静,一边收着笔看过去, 一边问:“你忙完了?”
周行训不自觉地点了下头,回神后又有点心虚:他好像也没忙。
他把那点冒头的不自在压下去,过来之后就探着脑袋地往卢皎月手底下看,“阿嫦在写什么呢?”
卢皎月:“一些军中规矩。我第一次随军出行,不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下午去讨教了曹将军。”
曹将军,自然是指曹和忠。
这次出征,曹和忠和他手下拱卫宫城的禁军,都被周行训一块带上了。皇帝身边的禁卫军亲临战场,这种事也只有开国和王朝末年才有的景象了,不同于衰微的王朝末日,开国时的禁卫几乎是这个王朝最精锐最强劲的一支劲旅了,周行训当然不可能落下他们。
周行训听到卢皎月的话,却忍不住发出点懊恼的嘶气声。
本来他是打算自己带着阿嫦慢慢熟悉这些事的,结果下午突然出了那么一件事,他哪里还敢在阿嫦面前多呆啊。
注意到卢皎月疑惑看过来的目光,周行训连忙压下那些表情,强自镇定地点点头,假装一切都是他早有准备的吩咐。
只是没过一会儿,就忍不住接着,“下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嫦直接问朕就是了,曹敦吉他不顶用。”
周行训自以为自己说的是事实。
和曹老将军比起来,曹和忠差远了。
平素带带兵可以,放他独领一军就容易出篓子,周行训也因为这个,才把人留在身边当个护卫。
完全没觉出自己在不自觉拉踩,周行训还想着怎么举例子呢,就听卢皎月已经接上:“陛下军务繁忙,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陛下了,曹将军说的很明白。”
周行训一下子就蔫了。
卢皎月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军规并不复杂,毕竟要照顾到那么多不识字的士卒,得以最简明易懂、能让人记住的方式表述出来,卢皎月选择写下了纯粹是个人习惯。
这种涉及规则的事,没有白纸黑字地落在纸面上,总叫人没法安心。
她把晾干了墨迹的本子收起来,终于抬眼看了看周行训,也注意到那蔫蔫的表情。
这倒是很少见了。
能让精力旺盛到如周行训露出这表情,看来这一下午有够忙的。
她神情稍微缓了缓,指了指角落里的盆,“我让人给你留了水,去擦一擦吧。”
行军当然没有那么便利的条件,但是卢皎月作为特权里的特权阶级,委屈谁都不会委屈她,要点热水还是轻轻松松。就是周行训回来得太晚,水也凉得差不多了。
周行训“哦”了一声,倒是没挑。
这种天气,他如果想洗、一般都是直接下河的。
卢皎月看着人这么老老实实过去,神情微妙。
莫名有种养了只狗子的即视感。
还挺乖的。
卢皎月定了定神,把这种在这会儿看来很“大逆不道”的想法压下去,收拾着准备歇下。晚上点灯费很眼睛,宫殿中的那种大烛台还好一点,这种行军时临时用的油灯,卢皎月刚才尝试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周行训要是再晚点回来,她都不打算等了。
周行训在那边擦洗,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由屏了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就是很紧张,手里那块布都快被他拧烂了,往身上擦的时候都觉不出什么湿意,他还浑然不觉。
周行训在原地心理斗争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换了个站的方向。
从他现在的位置,余光正好能瞥见另一边的人影。
阿嫦正解着发上的钗环。
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散落下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料子披在单薄的肩背上。她抬手捋了捋散落下来的头发,肩上的布料被这动作带得歪斜,露出了一点莹白的肌肤,和上面挂着的一根细细的带子。
周行训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就是这么一点点咬着肩上的衣料往旁边扯开,露出了下面白皙的肌肤……
他呼吸不受控制地重了起来。
白日里好不容易沉淀下去的画面像是恼人的柳絮一样,被轻轻一拂、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周行训还想再挣扎一下,却突然注意到那边儿的人影动了动,她转头看了过来。
阿嫦在看着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紧,周行训觉得自己这会儿该是被抓包的心虚,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他只是觉得晕眩。
脑海中凌乱的画面和灯下端坐着的人过于割裂,可偏偏是同一个人、又在同样一种昏暗晦涩的光线下。临时搭起的营帐没有长乐宫那样井井有条的秩序感,环境的轻微混乱让人生出点能在其中肆意放纵的错觉,可偏偏那双眼睛又是清凌凌的、只轻轻瞥过来一眼,就让人把所有的放肆的念头压入心底。
所有的一切都过于矛盾了,那种割裂感撕扯着神经,让人忍不住在眩晕中生出点疼痛的错觉。
周行训很快就发现,不是错觉、他是真的疼。
涨得疼。
周行训觉得自己该出去冷静冷静,可是非但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连眼神都像是黏住了,他一步也挪不开。倒是仅余的那一点理智还在兢兢业业地思考,他把旁边这盆水端起来从头顶上泼下来会不会好一点。
这点思考没有迎来结果,因为他听到对方问:“你擦好了?不过来吗?”
询问遥远模糊得像是从天边传来,更清晰的是脑海里有什么崩断的声音,他确实过去了。
卢皎月其实不太确定发生了什么,帐篷里的光线并不好,周行训那边又是个没点灯的旮旯角,卢皎月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轮廓。见人杵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她只能判断对方收拾完了,才这么催促了一句。
接下来发生的事太快了。
旁边的灯被吹熄,她人被掀到了榻上,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下一凉。
某种预感让她脸色微变,在周行训有动作之前厉声喝止:“周行训!!”
伏在身上的人僵了一下。
骤然转黑的视野让卢皎月看不太清楚,但是她仍旧紧绷着表情和前面的人对视着……或许是对视吧,卢皎月这会儿也找不着周行训的眼睛在哪。
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隔了好一会儿,在卢皎月的眼睛已经渐渐能适应黑暗的时候,身上的人终于缓缓地呼出口气,那股绷紧了的危险气氛也随之缓和。
周行训一点点放松了下撑在旁边的手臂,慢慢地将身体贴过来,低着声唤了句,“阿嫦。”
他往下蹭了蹭抱住了人,把下巴搭在卢皎月的肩上,委屈巴巴还特别诚实地,“我难受。”
卢皎月:“……”
因为周行训现在八爪鱼似的扒着她,她也切实感觉到了对方这会儿是挺难受的。
那她怎么办?再像上次一样给他解决一遍吗?
卢皎月有种预感,她要是今天这么干了,以后这种事就要变成日常了。
回忆一遍上次的过程,卢皎月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她还是想要手的。
好在周行训并没有打算进一步做什么的意思,就是这么静静地抱着。
但是卢皎月一点也没觉得好过。
又沉又急促的呼吸声一声轻一声重地落在耳畔,湿润又滚烫的气息从颈侧拂过,紧贴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随着呼吸起伏不断绷紧又放松的肌肉,那一下又一下的脉搏跃动带着磅礴又旺盛的生命力。
作为一个有着正常生理需求和激素水平的成年女性,卢皎月怎么可能没有反应?!
更何况周行训身体确实没得挑,他正处在武将最巅峰的年纪,身形不像是少年那般单薄,却也并不过度壮硕,全身上下都是漂亮的肌肉线条,流畅又充满了力量感,绝对是发个腹肌照到网上都一堆人嗷嗷地叫老公的那种!!
但是他活烂。
卢皎月表情沉痛。
颈侧的喘.息声颤了一下,卢皎月也跟着一抖,她抿紧了唇,不自觉夹了一下腿,深深地觉得自己就是在上刑。
有那么一个瞬间,卢皎月甚至想“算了吧、别忍着了”,毕竟身前这个真的是合法的、能睡的。
但是这念头一冒出来,那点岌岌可危的理智一下子就把她给拍打得清醒了。
周行训他真的、完全超越了活烂的范畴。
他是根本就没有!
卢皎月确信自己刚才要是没拦着,他这会儿已经直奔着主题去了。倒不是周行训有什么折磨人的癖好,是他根本没有一点那方面的意识!
这要怎么教?
这根本没法教!!
况且她真的教了,又要拿什么来解释?
拿自己死之前都要删干净的浏览器记录吗?!!
卢皎月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戳了一下系统,[给我放点佛经吧,大悲咒的那种……]
第27章 帝后27
虽然周行训说得好听, 但其实行军是件相当枯燥且无聊的事。
不过卢皎月的感觉还好。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周行训是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
呆在这人身边,实在很难生出无聊这种情绪。
一朵花、一根草、拎点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有时候还能抓只鸟来, 总之这人是闲不下来的。再或者一脸高兴地拿摘来的野果献宝, 看着卢皎月被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他在旁边忍不住笑(卢皎月:……)。
而且周行训身上点了很多奇奇怪怪、一点儿都不皇帝的技能点。
他会用叶子吹小调, 再或者将柳枝去芯做成简易的柳笛,还把“笛子”递给卢皎月、兴致勃勃地教她怎么吹。
吹柳笛比吹叶子简单得多, 卢皎月还真学会了一点儿,但是没办法像是周行训那样完成地吹出一段成调的曲子。
再一次吹得破音,卢皎月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笛子”放下来。
周行训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
他偏头带点笑意地看过来,好像破音也很好听的样子。这就让人的自信心忍不住跟着膨胀起来。
卢皎月稍稍冷静了一下,就从那膨胀的状态清醒过来。
她就是上辈子也没点亮音乐这个技能点。
像是看出了卢皎月的心思, 周行训弯了弯眼睛, 莞尔:“有什么关系?你刚学嘛。”
也就是因为他这轻松又不以为意的态度, 卢皎月破音了这么多回,居然都没觉得多尴尬。
不过,她还是不太好意思地环顾了旁边的亲卫, 总觉得这群人这两天耳朵跟着遭了好大的罪。
其实亲卫们觉得耳朵还好,就是眼睛可能不太舒服。
约莫是这两日日头太烈了被闪得不好睁眼。喉咙也又齁又噎的, 像是被扒开了嘴强行往里塞了几斤饴糖……虽然有着种种“不适”,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就是忍不住带着笑,压都压不下去,不少人都咂摸着味儿琢磨,回去是该娶个媳妇了。
不过那都是回去以后的事了, 这会儿被皇后这么一看,脑子灵活的立刻就反应过来:得说点什么啊!
脑子活的很多, 但嘴最快的那个抢了先,“殿下明鉴,这行军路途最是无聊,多亏了殿下这几日的小调,弟兄们走路都有劲儿了,说是仙乐也不为过。殿下圣明恩德,臣等实在不知道怎么感念才好。”
这突如其来、过于夸张的夸奖让卢皎月僵了下,耳朵尖都红了。
卢皎月其实经常被夸,毕竟后宫没有太后,皇后就是最顶头的直属上司了,谁不在领导面前说好话?但是后宫里的女孩子夸人,总是言辞文雅、委婉含蓄,那偏向文言文的遣词造句让人很大程度上脱离了母语尴尬症。
但现在这么直白的大白话,夸的还是她那个两声跑调、三声破音的柳笛。
卢皎月:脚趾扣地.jpg
偏偏开口的人还一脸真诚。
卢皎月憋了好半天,才勉强了回一句,“你们喜欢就好。”
那人没觉出什么不对,还待要再接话,却被周行训拿着马鞭子手柄敲到脑壳上。
他笑骂:“就你会说话。”
说完之后又看向卢皎月,“阿嫦别搭理他,这小子那张嘴,早晚叫人把舌头勾了。你那个柳笛是不是吹坏了?你在这儿等等,我再给你寻一个。”
说完也不等卢皎月回答,轻轻扯了一下马缰就驱着马换了个方向跑走了。
卢皎月也很习惯了。
柳笛很容易制作,但只是薄薄的一层树皮,几乎没什么保护措施,卢皎月又是个新手,一不小心就弄坏了。这么一路走过来、光祸祸路边的柳枝去了。
倒是先前被敲头的那亲卫有点懵逼,他琢磨着自己刚才的话也没什么问题啊,这不是夸皇后殿下吗?
正思索着,却听旁边早就有人抢着话头接过去,“殿下不必担心,都说名师出高徒,陛下在音律一道极有造诣,由陛下亲自教导,学生必定不逊色。”
卢皎月想着“这可未必”,水平高不高和会不会教人完全是两码事。
但是转念又想起了上次周行训教的射箭。
其实不管是箭术还是柳笛,卢皎月都确定是自己不擅长方向,她要真的有这方面的文体才能早在上辈子就体现出来了,但是周行训在这上面展现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卢皎月有时候被他这么笑盈盈地看着,甚至生出点自己或许学得也不错的错觉……是“错觉”吧?
卢皎月发现,自己还真是被哄得有点渐渐认不清现实的趋势。
这么想着,她却忍不住笑起来。
看着刚才那个说话的亲卫,她也不由地莞尔,“承你吉言。”
那亲卫一下子涨红了脸,明明是能说会道的一张嘴,这会儿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皇后殿下可真好看啊,说话声也好听。
他要是将军、他也愿意这么小心捧着哄着。
倒是旁观另一个人听到这段对话终于恍然大悟。
他可算知道刚才自己那话毛病出在哪儿了:他光夸了殿下、把陛下给忘了啊!
这会儿忙不迭地找补,“殿下您不知道,陛下还是少将军的时候,就曾在军中做鼓乐,曾遇战事颓靡之时,他亲自上阵擂鼓激励士气,后来军中气势果然大盛。”
卢皎月顺着声看过去,“是吗?”
因为周行训不在的缘故,这边的气氛松快了很多,亲卫也敢大着胆子抬头,却被这一笑笑得晕乎乎的。
他磕磕巴巴地应了声“是”,本来还想把这事接着讲下去呢,却半天没捋直舌头,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他不开口,有的是人接着说。
刚才搭话的两个人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科普起了周行训的过往事迹。
“……昔年醅淩王设宴邀请先将军,陛下随父赴宴、剑舞于殿前,醅淩王击掌大叹,言‘此子麒麟之质,日后必造化不凡’……”
“河定大捷之后,陛下亲操琵琶、作破阵之曲,军中彻夜歌酒……”
“……”
卢皎月算是听出来,周行训在军中真的很得人心,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她根本都插不进嘴去,只能时不时不是地应一句“这样啊”“原来如此”,但是场面似乎越发不受控制起来。
周行训骑着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堆人围在车架旁边。
雉雊(野鸡求偶的叫声)似的吵着人,一个个恨不得拍打着翅膀、把每一根羽毛全都扑棱出来。
阿嫦明显不知道怎么应付,但却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笑得那一帮子兔崽子越发来劲。
周行训哼了一下。
阿嫦还是没经验,对着这帮混不吝的、就不能给他们好脸色。
周行训也就板了一会儿的脸,很快就绷不住眼底的笑意,“哧”地一下笑了出来。
他轻夹了一下马腹,强行挤进了人群中心,扬声唤了一句,“阿嫦!”
被拥簇在中间车架上的人闻声,抬头看了过来。
阳光为那张娇美的侧颜镀上了一层金色边缘,连脸颊侧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眼神相触的瞬间,周行训的心情不由越发地扬了起来,轻飘飘地像是飞在云端。
他心底的念头一动,藏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掌心那只刚刚编好的花环便稳稳地落在对面人的发顶。
美人讶异抬眸,对上那张笑得灿烂的面孔,少年将军的飞扬意气收敛在那微微低头的温柔中。
骄阳正好,连带着日光照耀下的这一幕都几可绘入画卷。
旁边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众人屏息看着这一幕场景,仿佛呼吸声稍重一点就会打碎什么。
倒是周行训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莫名。
他眼神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四周,就看见周围人脸上各异的神情,稍稍意外了一下,脸上那点警戒的神色就变作了另一种洋洋的得意。
眼馋吗?酸吗?羡慕吗?
那就对了!
他下巴抬得高高的。
像是在一群扑棱翅膀野鸡里开屏的孔雀。
*
晚间。
夜里的营帐很静,幽幽虫鸣伴随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同僚鼾声,实在很催人入眠,这环境下的守夜是个苦差事。
不过这日值守在主帐外的两个人却格外精神。
借着那点微薄的月光,能够看出端正站立的两人正激烈地交换眼神意见。
左边那个眨了两下眼,还往头顶看了一下,意思是:我觉得今天晚上不会了,想想白日里的那个花环。
右边那个满脸的不以为然。
他眨了一下,又做了个吹气的动作:花环有什么?前些日子陛下吹的小调,皇后殿下都笑了呢,晚上不照样被赶出来了?
两人各持己见,眼神厮杀了数个来回,直至帐子被人从里面掀开。周行训走了出来。
左边那个当即脸色垮下,右边的矜持一笑。
不过这些眼神交换都是转瞬的光景,等周行训人出来后,两个人都是一脸肃容、认真值守的样子。二人对着周行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了礼,但是没弄出什么动静。
周行训抬了下手让人起来,又用眼神询问了一下。
都不用他出声,值守的亲卫已经很意会地指明了自己帐子的方向。
看着夜色中向着那个方向走去的身影,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啧啧摇头。
有的人啊,别看白天在外面耀武扬威、威风八面的,晚上照样灰溜溜地教媳妇赶出去、连个热被窝都睡不了……
第28章 帝后28
卢皎月还不知道自己无缘无故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事实上, 她对周行训这大半夜专程爬起来换地方睡的迷惑举动毫不知情。
是周行训觉得不行。
太危险了。
怀里抱着的人香喷喷的、软乎乎的。
均匀又安稳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地落入耳中,阿嫦就那么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的怀中。
这个认知让周行训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可偏偏夜幕笼罩之下,一些白日里并不会出现的阴暗念头占据着心神:想要抱得更紧一点, 将人揉碎了按到骨头里去;想要贴的更近一点, 肌肤的碰触远远不够;想要在对方身上烙印下他的痕迹,从里到外、每一寸骨血都是如此……
周行训上过战场, 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些念头都带着极其鲜明的破坏欲和毁灭慾望。在无瑕雪地上踩过脚印、让洁白新纸浸染墨迹、在平静如鉴的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这些人性本能的破坏欲在战场上被无数倍地放大,杀戮的快.感甚至会让人迷失其中。
周行训本来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那些东西掌控,即便是最鲜血沸腾的时候,他也能维持着极度清醒的冷静。
但是这一点似乎在阿嫦身上不起作用了。
这实在是个相当严肃且严峻的问题。
*
营中晨起的第一道鼓声响起,周行训几乎是立刻醒了过来。
前几天这会儿他都是直接爬起来去往主帐走了, 但接连几天都没睡好, 他虽然白日里看起来仍旧神采奕奕, 可刚醒的时候就有点发懵,一时就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一般这情况,凉水泼把脸就好了。
不过现在没什么紧急军情, 也没人想不开这么对待主将,就任由他那么坐着。
亲卫们也不复第一日看到主将在帐子里时的惊慌, 都非常从容的各自收拾整理。
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 见周行训还在那坐着,明明神情放空,但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发愁的样子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给个建议, “陛下,您不如给皇后殿下认个错?殿下心软, 说不定今晚就不赶您出来了。”
周行训还没彻底清醒过来,闻言慢吞吞地“啊?”了一声,困惑,“阿嫦没赶我啊?”
大家又是彼此对视,纷纷露出“我懂、我懂”的神情。
死鸭子嘴硬是吧?
不过有些事就是“看破不说破”,更何况这是军中主将,大家伙都给留着面子,纷纷点头应是:对对对、都是您自己想到外面来的。您就是喜欢搁着着宽敞的主将幄帐不睡、非来挤亲卫的营帐,放着香喷喷的美人不抱、过来挤臭烘烘的男人堆……
有几个已经憋不住笑,咳了几声转过头去。
但周行训到底平常的人缘不错,众人笑归笑,还是替人担心,“您和皇后殿下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啊,总不能天天出来睡。”
周行训总算清醒了一点,他搓了把脸,瞥过去,“你有办法?”
先前说“认错”的那人接着说了下去,“负荆请罪?您背着荆条跪在皇后面前,了不起被皇后殿下抽出荆条来抽两下,殿下瞧着也舍不得下狠手。”
周行训不由露出“这都什么跟什么”的表情。
无缘无故的,阿嫦打他干什么?阿嫦可心疼他了,他去长乐宫,阿嫦都替他专门准备一份饭食,还总担心他在长乐宫呆得无聊,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又温柔又体贴,这些人都不懂。
这么想着,他神情又傲然起来,带着莫名地优越感环顾了一圈四周。
表情大概可以解释为:有老婆吗?没有吧?就算有,也没有他这么温柔漂亮还细心体贴的老婆。
营帐里的人不明所以,但也不知怎么的、心底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冒。
但眼前这人毕竟是皇帝、是主将,众人只能把那莫名憋屈的情绪按在心底。
倒是说着“负荆请罪”的那人看着周行训这满脸不以为意的神情有点急了。
他想要说什么,开口之前却被旁边的人拽住了:行了,提一嘴就得了,当陛下不要面子的?他就是真负荆请罪,那也是背着人悄悄地在皇后跟前跪,哪能叫他们看见?
大概是人类天性就对这种事非常热衷,而主将的亲卫在军中其实地位也是超然、这会儿并没有什么活干,纷纷热情地当起了狗头军师。
周行训虽然觉得“这群人都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他这一年多在朝堂上听“什么玩意儿”听得多了,倒也耐下性子去听了听,万一他们真能说出个一二三呢?结果全是屁话。
都是跟在周行训身边的人,以往战前讨论的时候、见多了这位掀了桌子骂“狗屁!”,这会儿周行训神情稍微有点不耐烦,立刻就有人察觉出来了。
有人老老实实闭嘴,但也有人急了,“陛下您看、您和皇后殿下毕竟夫妻,这夫妻嘛,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您不如就……和一下?”
这话一出,不少人就跟着笑了。
军中荤段子最多,这人顾忌着身份,说得很收敛了,但到底是让人忍不住“嘿嘿”了两声,刚才略绷起来气氛一下子散了,又是揶揄又是调侃的目光往周行训身上落。
周行训没什么感觉。
他大半时间都呆在军中,男人堆里的话题能干净到哪去?比大小都是稀松平常,这点眼神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就是话里略微带上了阿嫦让他有点不舒服。
他没藏着,瞪了那说话人一眼,“就你主意大。”
那人也连忙认怂,抬手竖着拇指在下巴前横着比划了两下,也不知是做了个抹脖子还是封口的手势,总之这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周行训却稍微有点走神。
阿嫦不喜欢那种事。
周行训知道,并且不怎么在意。
不喜欢那就不做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本来也没觉得这档子事像是军中说的什么仙宫玉境、赛过活神仙似的……那一个个的,别的都不行、净会瞎扯淡。
明明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事。
但是这会儿被刚才这人那么一提,他却莫名地在意起来。
那促狭鬼也说了,他和阿嫦是夫妻。
夫妻之间,这种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吗?
但是阿嫦她就是不愿意。
周行训不期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阿嫦冷淡抗拒、甚至于警惕戒备的神情。
阿嫦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攥拳。
那次被劫持、她把掌心抓得血肉模糊,听到的博州叛乱的那一回,她也是忍不住攥住了手。
再之后,就是那天晚上了。
她的手按在他的小臂上,手指收紧得非常用力、指甲陷入了肉里,在手臂抓出了道道血痕,她太紧张了,甚至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周行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袖子下的伤口已经结痂,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感觉,周行训本来也没觉得有多疼,他就是纳闷:他怎么就跟劫匪一个待遇了?就算阿嫦没像担心哥哥一样担心他,那也不至于这样啊。
他撇了一下嘴,眼神不自觉带着点委屈。
为什么啊?为什么阿嫦就是不让他碰?
再听旁边这七嘴八舌、鸭子似的吵吵,周行训嘴撇得更厉害了,脸上全都是嫌弃。
——都是馊主意!
*
卢皎月是醒起来的时候发现周行训不在的。
她整个人都被卷在被子里,被子被团成了卷,她在里面被包得手脚都没法动,缝隙被压得严严实实的、半点气都不透,热得人出了一身的汗。
卢皎月睡觉一直很老实,但是这次醒来居然发现被子上有明显挣扎的痕迹。
大概是半夜热得不行,试图把自己挣扎出来,但因为被卷得太紧了没能成功。
卢皎月:“……”
谁干的好事,简直一目了然。
卢皎月忙活出了一头的汗才把自己挣扎出来,一时也没那个心情管周行训到底去哪了。
早上的水被人放在了帐外,卢皎月穿好衣服、去端进来洗漱过,也没专程去拿铜镜,只是将就着水盆的影子把头发盘起来。
人真是很受环境影响,脱离了后宫那个全是精致小姐姐的氛围,卢皎月的心态完全变了:化妆?化什么妆?!连口红颜色都分不清的狗男人不配。
而且行军途中确实不方便,周行训一开始是借口带人去行宫让望湖准备的东西,衣服首饰胭脂水粉甚至日常用的器物装了几大车。带着这些玩意行军,某些人身上的“昏君”人设今天依旧屹立不倒。
最关键的是,周行训带着这多东西,却连一个宫人都没给她带。
卢皎月也得会用啊!
说实话,作为一个非土著存在,她连头发盘得都没有周行训熟练,这几大车的东西里多半都是这样的美丽废物。最后能把卖的全都卖了,不能卖的也都打赏出去了。
卢皎月这段时间基本是在操心这个了。
她是真心觉得,周行训的存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给她制造工作量。
卢皎月不太熟练但还是勉勉强强把头发盘好了之后,才撩开帐帘出去。
门口值守的侍卫见到人,立刻就指了一个方向,“陛下在那,殿下要过去吗?”
这人说着,心底也纳闷。
往常都是晨鼓的第一声,陛下就回主帐这边来了,今日居然在外头耽搁了这么久,难不成等着人去哄?
卢皎月不知道侍卫所想,她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找见人。
无它,周行训坐在亲卫堆里,实在太和谐了。
一堆年岁差不多的大小伙儿围在一块儿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乍一看过去实在很难认得出人。这么看,反倒是周行训站在将领中间的时候显得别扭一点,像是谁的子侄辈,可偏偏他才是做主的那个人,年龄和身份的错位教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怪异的倒错感。
卢皎月还晃着神,周行训倒是先一步注意到了这边。
他第一时间就抬手使劲挥了挥,非得把卢皎月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才满意。旋即也不管这一堆叽叽喳喳净出些馊主意的货,起身就要往那边走。
亲卫们其实刚才还是讨论出一套颇具可行性的方案的,比如说大家找个地方提前埋伏、让陛下英雄救美,再结合点苦肉计,这不是就能一举把人拿……咳、不是,是让帝后重归旧好。
这会儿见周行训要走,旁边的人连忙急着想要提醒。
不过有嘴快的刚刚要出声,就被旁边人的一把子拽住。
那人费解又莫名地看去,却见对方一边往手臂上指、一边冲他挤眉弄眼。他更是不解的顺着同僚的示意抬头,就注意到自家陛下手臂上的“伤口”。
周行训刚刚起来,没戴护臂,袖子因为抬手的动作往下滑落了一段,正好露出小臂上分明的抓痕。随着他放下手的动作,这点痕迹又完全隐没于袖底。
能当主将亲卫的,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好手,一个个眼神好得很,该看见的全看见。真有没注意的,也在同僚的提醒下知道到了。
一个个眼神全变了。
被媳妇踹出来,和吃饱喝足被媳妇踹出来那能一样吗?
前者大家伙儿当然帮着参谋。
至于说后者?幸灾乐祸都是轻的,不上去补两脚那是看在是主将的面子上。他就该!
周行训也觉出气氛变化,他有点莫名,但也没多在意。
因为阿嫦正看他呢。
别的谁都没看,就、看、他!
周行训有点高兴。
——不,是特别高兴!
他哪还管旁边那些人想什么,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又嘚瑟又得意地快步走了过去。
脚下软绵绵的,仿佛在飘。
第29章 帝后29
周行训看见卢皎月之后就没在原地继续留着了, 他站起身就往这边走。
卢皎月看着他过来,却有点晃神。
周行训这人有时候真的挺没有架子的,这么看着他、其实很难想象他是个皇帝, 反倒像是学校里那种男生小团体的头头。
但是又确实是不同的。
有的将军爱兵如子和将士们同吃同睡, 但周行训才不。他的帐篷一定是军中最大最好的,他的伙食也从来都是单独开小灶。他很坦然地接受一切高人一等的待遇, 并且将之视作理所应当。
偏偏他其实也没有多在意这种特殊待遇。
因为周行训刚才在那边呆得有点久,专门给他做饭的伙头兵(是的, 他行军还给自己带了厨子)过来问饭放哪,他似乎是嫌人挡道,随手挥了挥、往旁边一指,意思是给亲卫分了。
亲卫们倒是挺高兴的,但也没露出什么受宠若惊的情绪。很明显, 就周行训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格, 平常也没少干这事儿。
不等卢皎月再深想下去, 周行训已经走到近前,笑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卢皎月:“没什么,就是有点稀奇, 陛下对亲兵很熟悉?”
刚才那场景实在太和谐了,周行训坐在那群亲卫里面几乎没什么尊卑之分。
这其实挺稀奇的。
卢皎月其实能感觉出来, 这军中大部分的人都是害怕周行训的。明明周行训并不是那种严厉的将军, 有时候没大没小起来,还能和士卒勾肩搭背,但卢皎月还是能感觉到那种深藏心底的畏惧。
周行训却是答:“还行吧,我以前也当过。”
卢皎月:“嗯?”
她因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迷惑了一下。
周行训的心思却没方才话上, 他一边拉着卢皎月往帐子里面走,一边把那些悄悄偷瞄的眼神一个个瞪回去。
周行训觉得自己的心态有点奇怪。
他有时候觉得, 阿嫦这么好看,就该给所有人都看看,告诉他们、这是他的皇后。但是当那些人的眼神落在阿嫦身上,他又觉得不高兴,想把人藏起来、藏到只有他能看到的地方。
因为分着神瞪人,周行训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卢皎月的那声疑问。
他立刻就放下了当下这无聊的举动,转而看向卢皎月,笑:“阿嫦想听?我给你讲!”
也就是这说话的功夫,周行训已经把卢皎月拉到了营帐内。
他这会儿一边拉着人坐下,一边露出了思考回忆的神情,“我是给我爹当的亲卫,不过那会儿年纪小坐不住,再加上天寒地冻的、亲卫营里的连口热水都没有,又因为夜里的禁令,还不能随便说话……”
他越说越是不快,那股怨气的情绪都快透过声音实质化了。
卢皎月:“……”
对于周行训这种活跃分子来说,这种状况确实挺煎熬的。
不过,这人可并不是什么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风格。
她顿了一下,忍不住开口:“你干了什么?”
周行训稍稍意外,但立刻就笑起来,“还是阿嫦知道我。”
卢皎月笑不出来。
她完全是被坑习惯了啊!
周行训用一种说不出来是骄傲还是得意的语气接着,“我带着他们避开了守卫,翻出了营帐,到附近的镇子上买酒喝。”
卢皎月心道一句“果然”。
她问:“他们就跟着你胡闹?”
就没个脑子清醒的人拦着点?
周行训眨了眨眼,摇着头道:“他们是想拦着我来着,但我是少将军嘛,那会儿年纪又小,他们不敢放我一个人跑。”
他神情无辜,又带着种理所当然的气人。
“违背军令”和“弄丢主将的儿子”二选一,有脑子的都知道选哪个。
卢皎月说不上是噎住还是憋气。
她发现周行训真的很擅长利用包括身份在内的一切东西达成自己的目的,从小就是。
达成目的的周小将军唉声叹气,“那会儿年纪太小了,没经验,以为把人都带走就没事了,但估摸着有人走之前留了暗号,让人偷偷给我爹报信去了。我才刚到地方,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我爹带着人逮住了。”
卢皎月:合着你带人一块儿是为了免得有人通风报信。
“然后呢?”
“然后就没什么了。”周行训撇了撇嘴,“我爹拿鞭子抽了我一顿,亲自带刀守在营帐外头。”
身上带伤,门口还杵着一尊大神,这怎么跑啊?根本没法跑。
卢皎月:“……”
《亲卫》《主将亲自守门的护卫》
卢皎月居然诡异地找到了点心态平衡。
周行训这气人能耐,真是从小到大、浑然天成,连亲爹都没放过。
卢皎月:“令尊……”
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好大的福气。
在周行训有点疑惑又格外坦然看过来的目光下,卢皎月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因为她发现这并不能算一句反讽。
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把自己祖宗八代都翻出来追封皇帝。
于“光耀门楣”而言,周行训做到了这个时代的极致。他那倒霉亲爹要是泉下有知,就算被气得脑袋瓜子嗡嗡的,也得捏着鼻子承认:有这样的儿子,确实是好大的福气。
想通这一点,卢皎月心情有点说不出来复杂。
这人这么嚣张,就没个人能治治他吗?
可恶!有点羡慕是怎么回事?!
偏偏周行训还追着问:“怎么了?我爹怎么了?”
卢皎月恼羞成怒:他好烦啊!
“没什么。”她绷紧了表情这么冷淡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强行转移话题,“我是说陛下待亲兵那么好,怪不得麾下之人都愿为效死。”
卢皎月本来就是讲点套话,夸夸周行训而已。
这人一被夸就找不着北,很容易把之前的话题全都跳过去。
却不料这次却好似出了点意外,周行训因为这话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什么很有意思的话似的、“哧”地一下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夸张、甚至都忍不住弯起了腰。
卢皎月被他笑得茫然。
却见周行训抬头,他脸上带着抵不住的笑意,眼底带着点明亮的水光,居然都笑出了眼泪,“阿嫦你真可爱。”
他语气特别诚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卢皎月就是觉得很嘲讽。
周行训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真的觉得眼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可爱。
看起来冷冷淡淡,其实却是软乎乎的。
咬上一口,里面一定全是糖芯儿的!特别甜!!
这种“对谁好就会有回报”的逻辑简直太可爱了,让他忍不住想起对方对春蒐的安排。
但事情是不能这么做的。
阿嫦是在“施恩”。
就该所有人都知道,让她们感恩戴德、叩拜跪谢!
周行训实在没忍住,手臂一揽将人圈在了怀里。
果然如预想中一样软乎乎的。
他用带着点笑意的腔调为怀中人解释着,“他们为我赴死,我当然待他们不薄,但是这不是原因。”
阿嫦弄错顺序了。
并不是所有的恩德都会有回报。
战场并不是那样柔软又讲道理的地方。恰恰相反,它又冰凉又冷酷,永远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周行训谈不上讨厌或者喜欢。
他那并不算长却格外绚烂的人生大部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这早就融合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连带着这时候解释的语气都带着太过习惯而带来的漫不经心。
他说:“主将战死,亲卫全殉。”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为什么亲卫们会以身相护、奋不顾己?
因为他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这世间确实是有愿意为之赴死的忠义,也有为报恩德舍身的气节,但那样的人太少了。大部分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所以才有军令、才有军法。
什么是军法?
战场上的旗帜是不能倒的,因为那是命令传达的枢纽,擎旗之人必须以命相护。军法就是,若是旗倒了、擎旗之人罪当论斩。
什么是军令?
攻城的先锋九死一生。军令就是身后的同僚持刀督战,后退者,斩。
与之相对的,擎旗之人是军中猛士,战后封赏、功加一等。而最先登上城墙的人,更是重金厚赏、封爵拜将……
以威迫之,以利诱之。
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
——“殉”。
本该沉重无比的话题被当事人以这样轻飘飘的语调说出来,卢皎月忍不住扭着头看向周行训。
周行训没觉出什么不对。
察觉到卢皎月的动作,他也低头看过来,眼中上还带着刚在染上的点点笑意,语气轻快,“怎么了?”
卢皎月注视着这张俊朗面容上的轻盈笑意。
良久,她非常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
并没有什么。
战场中指挥者的重要性高于一切,这种做法没有“错”。
只是想着早上的时候,周行训坐在亲卫中间亲近谈笑的那一幕,一点冰凉的寒意不自禁地从指.尖漫上来。
卢皎月一点点把凉下去的指尖收进掌心,半垂下眼。
他没有做错。
他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而已。
对于一个将军、或者对于一个皇帝而言。
第30章 帝后30
卢皎月并不太想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那股冰凉的感觉让人打从心底里生出不适, 还不如周行训平时狗言狗语的气人来得让人舒坦。
但是周行训对情绪的感觉实在太敏锐了。
卢皎月确定自己没露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可她才刚刚垂下眼去就被捧着脸抬起头来。
周行训是个特别没有距离感的人,但偏偏这样一个人又是皇帝, 所以没有人敢对此提出丝毫异议。
于是就常常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距离太近了。
近得彼此呼吸可闻, 近到能看清那狭长眼尾上根根分明的睫毛。
卢皎月都快被周行训搂搂抱抱动手动脚习惯了,但是这样清醒着的近距离对视仍旧非常少见:这是一个仿佛下一秒就要亲吻上的距离。
可偏偏周行训的脸上没有任何旖旎的情绪, 他以一种打量的神情皱眉观察了一会儿,旋即像是找到了答案, 神情一下子舒展开了来,安慰:“阿嫦你别害怕,你不用殉。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改嫁!”
卢皎月:“……”
看着这人以一种欢快的语气说自己死了怎么怎么样,那股熟悉的无力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狗言狗语。
反倒是周行训, 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事实就是这样, 他死了、阿嫦肯定要改嫁的。
阿嫦这么好看, 就算改嫁了也一定过得很好。
但是一想到阿嫦会被不知名的人拥入怀里、揽在榻上,一股说不上的怒气涌上心头。
他恨不得把那个不知名的存在活撕了。
这种怒气实在没来由得很。
他手臂一下子收紧,更用力地抱住怀中人, 语气也硬邦邦的,“我才不会死。”
他不会输。
也不会死。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所想, 她就是被腰上这突然的一下子勒得差点岔气。
这接二连三闹出来的闹幺蛾子完全冲淡了先前的心底的那股凉意, 卢皎月一边掰着腰间的手臂,一边点头敷衍,“嗯嗯嗯,不死。”
周行训怔住, 方才那股无来由的怒气转瞬消失,他情绪一下子昂扬起来。
阿嫦不希望他死 = 阿嫦想要他活着 = 阿嫦想跟他在一起!!
那股轻飘飘的快乐再度在胸腔里溢散开了, 他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
可是他明明已经把人抱在怀里了……
柔软又白皙的面颊近在咫尺,他不由地贴过去蹭了蹭。
太软又太娇嫩,像是肌肤相触都能蹭伤了似的,他心念一动,稍微偏了下头,将更软些的唇贴到了那张面颊之上。
更加细腻柔和的感知从碰触的地方传来,不等周行训更仔细地去体会这感觉,余光瞥见了卢皎月睁大了眼睛,脸上是满满的错愕。
阿嫦竟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那种轻飘飘的满溢感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周行训忍不住笑了起来。
高兴?
是比高兴更高兴的快乐!!
*
周行训的动手动脚从搂搂抱抱升级成了亲亲贴贴。
卢皎月一开始当然不适应。但是周行训这个人,完全是你越搭理他越来劲的类型,几次之后,卢皎月已经能完全面不改色的被抱着啃了。
周行训看起来有点失望。
或许是特别失望。
卢皎月:“……”
这人果然就是想看她变脸吧?!
不生气、不生气,气坏了身子没人替.jpg
除了这点周行训日常作妖的kpi,还有另一个问题:行军速度似乎慢了。
卢皎月在这方面是没什么经验,但她已经听到几个人来问“提速”的问题了。
只有一个两个人来问还是正常,问的人多了就显得不太对劲了。但周行训在军中的威望很足,具体表现为他就算明显在打发人,但是这些将领们也不会刨根究底,而是领命行事——他们需要的是主将的态度,而非解释。
卢皎月说不上这种事是好还是不好。
好处当然是军中上下一心,不会有唱反调的人。而“不好”当然也有,大军成败系于一人之身,周行训绝对不能犯错。
但只要是人,怎么可能不犯错?
卢皎月忍不住皱起了眉。
在又一次见周行训随口扯了个理由把提出“加急行军”的人打发走,卢皎月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为什么?我觉得郭将军和何校尉说得挺有道理的。”
大军开拔,每一日的粮草消耗都是天文数字。
周行训对这些应该最了解不过,但是他似乎并不在意。
周行训却被问得一愣。
这种类似于“要个解释”的情况,他真是许久都没有碰到了。有这个资格的人实在不多,现在还活着的就更少了:七哥算是一个吧,不过那人谨慎过头了,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但现在这会儿,周行训看着眼前蹙着眉的人,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喜欢浪费时间解释什么,有些事情很难用言语去描述,不过如果是眼前的人,他好像有了无穷的耐心:愿意掰开揉碎将所有的事都讲给她听,甚至希望对方能多问一问,更多地知道一点。
卢皎月本来猜周行训或许也会找个理由打发她,但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很认真的点了下头:“何寅那几人说得有道理,早一日到博州、便少消耗一日粮草,但是……”
周行训稍微顿了顿,露出了点思索的神情,像是在想怎么说明。
余光瞥见了那边正在营地巡视的曹和忠,他当即眼睛一亮,抬手招呼着人过来。
曹和忠交代了人继续巡逻之后,就赶紧过来了。
他分别和帝后见过礼,问:“陛下叫臣前来,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周行训摆摆手,示意他随意点,“这次打博州马公纬,敦吉你怎么看?”
曹和忠被问得奇怪。
这有什么怎么看?就是一个博州而已。周行训亲自领兵,带的还都是军中精锐,这些人跟着周行训从魏州一地到盘踞河北,再到兵入长安、雄踞天下……眼下只是区区一个博州,实在没什么可说道的。难不成周行训还会输吗?
曹和忠纳闷了半天,倒是注意到了一旁卢皎月同样疑惑看过来的目光。
他微微愣住,很快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陛下这是问他吗?这是让他说给皇后听!
卢皎月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曹将军在接下来小半个时辰里化身无情的夸夸机器,从源定城之围到河定大捷,从阵前斩将到夺旗之功。里面有卢皎月知道的,比如周行训初出茅庐的源定城之战,再比如对方克定长安的那场长途奔袭。
但也有卢皎月不知道的。
“陛下当年才十六,却带人以三千士卒对赵朝两万精兵,杀得他们弃甲溃逃!只余五千人渡过泞水、狼狈败走!!”
卢皎月微愣,这场完全可以说是大胜的战役,她却没怎么听说过。
她倒也不至于觉得曹和忠说瞎话,实在是周行训打过的胜仗太多了,用不着多加这一场来点缀他的功绩。
只是、十六岁?
周行训要是真的赢过这样一场漂亮的胜仗,当年在父亲亡故后接手魏州军,应当不至于那么艰难。
等曹和忠离开,卢皎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问:“泞水这一仗,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周行训这会儿被夸得红光满面,因为不用像在朝堂上那样勉强压住笑意,他那股得意简直是透过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
只是听到卢皎月提起泞水,周行训那股脸上的神情却收敛了不少。
他摇了摇头,“你别听曹敦吉瞎说,泞水那一仗可不是他说的那样正面对阵。当年徐集带兵想要绕后偷袭,正好遇到了我带了的人督战。他们深入敌后本就心有不安,又撞上了魏州军的人,觉得被看透了行动,慌乱之下便生退意。”
周行训垂着眼看过来,“阿嫦你知道吗,战场上最难的其实是后退。”
“往前冲很简单,有一二猛士冲锋于前、身后又有人持刀督战,人在其中,很容易被裹挟。但是退的时候不一样,所有人都想往后跑,所有人都想最先离开危险的地方,战阵、队列全都会被自己人冲散,那种时候退兵就变成了溃逃,而溃逃的时候是最容易被杀的,不管多少人都一样。”
周行训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起来了。
他说起这些事时,神情有种异样的冷静。
卢皎月最初的时候会觉得陌生,但是现在却隐隐察觉到,这个人就该是这样的。
仿佛透过那炽烈燃着的外焰触碰到了一点格外冰凉的本质。
卢皎月勉强把散乱的注意力拉回,继续问:“赵军溃逃了?”
“是,我带人先冲的锋,赵军那边摸不清虚实,以为遭遇了大军,气势一散,就一溃千里。”
“不过那些人不是我杀的……”周行训像是忍不住似的笑了下,“两万多人,排着队砍头都得要一阵子,大部分都是他们争舟渡泞水,自己动的手。被自己人砍死的、坠江溺死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等回去以后就没多少人了。”
周行训说得太轻飘飘了,但是这话里的信息含量却是巨大。
卢皎月不知道该震惊于他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人发起冲击的勇气,还是心凉于他言语中对生命展现的冷漠。
她只是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只是一个纵歌作舞、爱笑爱闹的少年。
他就算再怎么幼稚、再怎么胡闹,也确确实实是结束这个乱世的枭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