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连着进宫侍奉两回, 还是侍奉除夕年宴,想来?也知?宫中不会吝于封赏。
更何况走?这么一遭,往后大家在?宫外头名?声大振,也实?在不比御厨差个什么了。
“银耳马蹄露, 小芫娘烧的?。”
“还有那个笋干烧肉, 溜翅肚, 是张师傅和李师傅做的。”
掌灶的?师傅们跃跃欲试,忙不?迭敦促着芫娘和几位师傅上前。
然而宫中的?年宴繁复, 跟以往进宫伺候寻常餐食断不?一样。年宴的?流程礼仪都有严格步骤,一场宴会要往复五巡, 每一巡都要按照规章准备不?同的?菜色, 天家威仪在?上,这样盛大的?宴会绝不?好有一丝一毫的?错缝。
故而这遭进宫, 怕是要将那宫宴的?流程学个倒背如流,在?宫里直住到除夕之后才能出宫来?。
如今年关将至,荟贤楼里又是煮年肉, 又是做点心?,装盒子记账本?忙得不?可开交。一下跟之前似的?抽走?好几位掌灶, 那的?确是不?大能行。
更何况旁的?掌灶师父们各有家室, 如今年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 如若进宫,免不?得要同家人分离。
只有芫娘孑然一身, 在?顺天府算个了无牵挂的?。大家商讨一圈,最后还是决定送芫娘跟着两个帮厨的?小工到宫里头伺候这一遭。
芫娘想起陆怀熠如今是缠在?北镇里走?不?开, 积香居年前也招了新?伙计,如今师父跟红芍把?店里头管得井井有条的?, 她的?确是进宫最合适的?人选,于是便利利落落答应下来?。
她回积香居收拾好东西,便跟着马车进了宫。
御膳房里头还是老样子,芫娘一搁下东西,就照着宫人午后的?言语,又重新?烧了一盏银耳马蹄露。
眼见得天色已经暗下来?,芫娘才跟着宫人将银耳马蹄露奉进宿辰殿中。
宿辰殿正?是五皇子的?居处。
这位五皇子是崇仁帝幼子,在?宫中极得崇仁帝疼爱,待下人们也一贯和善,就算在?宫外名?声也很好。
芫娘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五皇子也未曾为难,便利落给芫娘赐座。
芫娘坐下身,这才瞧清楚这位五皇子的?模样。
五皇子生得眉眼周正?,浑身上下透着贵气。
大抵因着是表兄弟的?缘故,他与陆怀熠有三四分相像,却不?似陆怀熠那样总是一身散漫。
五皇子端起银耳马蹄露轻尝两口,顿时忍不?住赞许:“这银耳马蹄露滋味清甜,先前在?母后宫里同太?子皇兄喝过一回,便觉得念念不?忘。”
“如今终于又尝到了,姜小娘子手艺娴熟,心?思巧妙,果?然还是做得跟在?母后宫中的?一样好吃。”
芫娘微微颔首:“殿下谬赞,愧不?敢当。”
五皇子又道:“小娘子做了荟贤楼唯一的?女掌灶,还能同别的?老师傅一道儿进宫侍奉,想来?定是手艺非凡。”
“如今年宴近在?眼前,我想着今年请小娘子添些新?菜。”
“不?知?小娘子心?中可有设想?”
芫娘略做思索,连忙应声:“我从前不?曾做过年节的?大宴,也不?知?合不?合适,本?只准备几个菜色,还想请殿下看?看?放在?什么时候最合适。”
五皇子挑眉:“既是如此,那看?来?我是要先一饱口福了。”
“劳姜小娘子准备一遭。”
“还请殿下稍待片刻。”芫娘忙不?迭点了头,“我这就去?准备。”
芫娘从宿辰殿退出去?,约摸又过一个多?时辰,她才跟宫人重新?提着食盒赶回来?。
这一趟去?,满共准备了四道菜色。
一份薄皮的?虾包,一份咸蛋黄焗的?南瓜,一份蜜豆百合,一份云腿小饼。
五皇子将几份菜都依次尝了,顿觉每样都各有特色。
尤其是最前头的?虾包,尝起来?鲜香四溢,馅料爽脆,滋味尤佳,那皮儿甚至还有些弹牙。
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这皮儿不?是面,是用青虾锤出来?的?。”芫娘缓声解释,“将整只的?青虾裹上澄粉,锤成薄薄的?片儿,当作这虾包的?皮。”
“用竹笋,香菇,腊肉一齐剁馅做的?原料,再用虾肉包起来?,上笼屉用旺火蒸熟便能做成虾包了。”
“虾肉本?就劲道,旺火蒸过之后,鲜味都渗进馅料之中,滋味自然甚好。”
“用虾肉做的?皮儿?这个真是别出心?裁。”五皇子忍不?住又咬下一口。
年宴上五巡菜,除过第一巡的?果?盘看?盘,最后一巡的?果?子甜点,第三巡的?荤食和第四巡的?热食都少不?得各热菜。
“若能有这样的?虾包,那可真是画龙点睛之笔。”
五皇子事无巨细地给芫娘讲年宴的?流程,其间还不?忘了告诉芫娘什么时辰祝酒,什么时辰献词。
一场宴会的?确是无比冗长的?,单单是其中的?餐食准备,也是一项不?轻的?工作。
芫娘将五皇子的?话?都细细记下,心?中默默预想着整个流程。
五皇子见状,便又笑着斟了一杯茶给芫娘:“宫规虽然森严,但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只要能做好了除夕年宴,让父皇满意,那旁的?都不?打紧。”
“我瞧着姜小娘子年纪不?大,已然能有此般厨艺,定然是心?思灵巧的?人。不?知?自幼在?家中习过多?少厨艺?才能有如今这成就?”
芫娘轻笑一声:“殿下误会了,我不?曾学过。”
她合盘托出道:“幼时与家人失散,早些年一直在?卖糖饼,今年亦是为着寻找父母同哥哥才来?顺天府。先前在?凤翔楼,后来?运气好得遇见师父,方有如今这进荟贤楼的?机会。”
五皇子一愣,顿时轻轻叹下一口气:“对不?住,那倒是我多?言了。”
“你一个女儿家,这一路荟贤楼里,想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有常人难及的?坚韧,恐怕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芫娘摇摇头:“殿下心?地慈悲,实?在?言重了。”
五皇子便又道:“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记得,也不?必着急。凡事第一回 ,都有生疏的?时候,往后若是有问题,只管来?问便是了。”
“母后喜欢你的?菜,我见着姜小娘子也觉得亲切。”
他往四下打量一周,方抽出桌上插好的?一支梅花:“这是宫人今早才往香凇山上剪回来?的?。香凇山的?梅花同凌霄皆是京中有名?,今日这梅花更是娇艳欲滴,香气扑鼻,连宫中的?也及不?上。”
“这支权当是拿来?给姜小娘子赔罪了,你的?手艺极好,这些菜都滋味尚佳。很重要的?是你甘愿在?年节进宫侍奉,这份心?思难能可贵,往后我也定会替姜小娘子留意家人的?消息。”
“我记得荟贤楼先前有一例翻毛藤萝饼甚是美味,待到除夕,我请父皇将这点心?都赏给朝中的?诸位臣老,到时候你名?声大些,日后也好再寻见亲眷。”
芫娘眼前一亮:“如此便多?谢殿下。”
“姜小娘子不?必多?礼。”五皇子笑了笑,“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
“姜小娘子做菜劳顿,就请早些歇息。至于年宴的?事情,也请姜小娘子放心?,明日我会着人专程去?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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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很快又爬上了顺天府的?城墙。
然而,此时的?周府却并不?平静。
“老爷,北镇那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怕是……怕是不?顶用了……”
周悯同拧住眉头,只觉得这个夜晚变得无比难熬。
如今表面上虽是一切平静,可但凡高杞开了口,那他便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而事到如今,这一次的?命运显然并没有眷顾于他。
周悯同望着满城月色,心?中含着咽不?尽的?不?甘。
“可都打理好了?”
“先前已经打理完毕,钱虽然一时带不?走?,可也不?会叫人轻易发觉。”
“夫人她们已经去?了乡下,船已经备好了。只要到河间上了船,一日功夫便能出关,鞑靼那头接应的?人就在?关外。”
周悯同不?禁阖阖眼。
“走?。”
若是再耽搁下去?,陆怀熠的?锦衣卫那头搜集到了证据,便会立时查抄上来?。
到时候再想金蝉脱壳,只怕是不?能了。
如今宫里头那位早已将他弃如敝履。
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故而一早就递了告老还乡的?辞官折子。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忍痛丢下这顺天的?基业,另寻机会卷土重来?。
不?过还好,他还有钱。
他手里捏得尽是满朝文武的?把?柄,只要有了这些,那他就早晚能东山再起。
一行人上了马,利落地直奔着城门而去?。
只要早晨那城门一开,他们便能直奔关外,投奔鞑靼。
他先前弄到手的?城防图,就是给鞑靼最好的?见面礼。
周悯同拿着马鞭的?手越扬越快,仿佛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关外去?。
谁料就在?眼见得城门那位置,一根绊马索毫无征兆地横街扯起。
几声撕心?裂肺的?马鸣随之传来?,马匹摔得横七竖八,周悯同和随从自然也未能幸免地跟着重重滚下马来?。
周遭的?随从忙不?迭将周悯同从地上扶起身来?:“老爷?可还无恙?”
周悯同却顾不?得打量自己身上,只忙不?迭抬起头,便见四下里多?出无数盏灯笼,上头印满北镇抚司的?字样。
周遭冒出数不?尽的?人影,各个身着飞鱼服,腰横雁翎刀,满目凶神恶煞地将周悯同一行人死死围住。
陆怀熠轻哂着走?出官差人群,忍不?住笑问:“周阁老,月黑风高,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周悯同眸子一缩,忙命随从带他杀将出去?。
可北镇的?锦衣卫哪里是吃素的??更何况有陆巡在?场,不?过三两下功夫,血肉就横了一地,周悯同的?几个随从们纷纷殒命。
周悯同见得四周一片混乱,终于寻得一个空挡,从官差之中偷溜出去?。
他也认不?出路来?,只顾着使劲朝前跑。
他得离锦衣卫远远的?。
周悯同往常不?是坐轿就是骑马,如今早已跑得连哧带喘。
他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回头望着终于甩掉了锦衣卫的?那些官差,这才松下一口气慢了步子。
可不?料才回过眼,他便瞧见路中间还立着个人,他拖着一支锹,被月光拉出一条瘦长诡异的?影子。
周悯同心?下一惊,一时也迟疑着不?知?是该往前还是该退后。
然而不?等周悯同再做反应,铁锹便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远处的?人影,冷笑一声,缓缓朝着周悯同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久了。”
第82章
周悯同一时?愣在原地, 连半丝动作也不敢再有。
前面的人形影单只,不似方才?那些?锦衣卫般成群结队。
可是?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街上会有个人本来就显得足够诡异。
眼见得来人越走越近,周悯同终于借着月光寻觅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那人身?形颀长, 年岁不大, 虽被斗篷的兜帽遮了半张脸, 可是?拖着铁锹的手却修长白皙,比起拖着笨重的铁锹, 俨然更?适合拿笔。
周悯同眸子一缩,满眼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跟谢家在……”
“那我应该在哪?在应天?”谢安朔伸手夹挟着兜帽轻轻拽了下来。
“我若去?了应天, 岂不是?让你太得意了?”
谢安朔眸光冷冽, 唇边挂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左右了一辈子旁人生死的周悯同,如今却着了人的道, 他免不得皱起眉头:“你让谢云笈算计我?”
“此事何须兄长令我。”谢云笈缓缓从谢安朔身?后走出来,“宋世?叔此生只有申冤一条执念,周阁老借他来利用利用我, 我为何不能通过宋世?叔欺骗欺骗你?”
“阁老游走官场多年,总不会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吧?”
周悯同心下一惊:“你们……你明明将那奏折拿走了, 难道你不管宋甫庸的死活了吗?他与你贺家一片诚心, 你就如此弃他不顾?”
谢云笈弯起唇角。
宋世?叔要申冤,他从来怕得就不是?死。谢家不愿申冤, 更?不是?因为惜命。周悯同在兆奉陈案里?全须全尾,从来不会懂这冤案带给所有人的痛到底有多刻骨铭心。
祖父当年自愿认罪, 是?为着朝堂安宁,是?因为他从为官的第一天起, 就做好了替陛下肝脑涂地的打算。父亲当初肯冒着死罪收留她,容她顶替兰序妹妹的身?份, 是?因为父亲从不忘记恩师先德。
她能有一条命留在这人世?上,是?无?数人用血汗换来的,他们教她,护她,为的怎么会是?让她背着沉沉的仇恨,做个?满心只有一己之私的小人呢?
可惜这些?道理,周悯同永远也不会懂了:“不妨告诉阁老,不仅我和兄长没有去?顺天,父亲母亲也同样没有去?顺天,这一切都不过是?陆千户与兄长商议好的一场大戏。”
周悯同眉头紧锁,自知如此情况不妙,不能再耽误一点功夫,要快些?转身?从这里?离开才?行。
可他往前一步,谢安朔便挡他一步,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他转眼狠狠睨向谢安朔:“谢安朔!就算我跟谢云笈没关?系,可我是?你亲亲的舅父!”
“你谢家偷梁换柱,拿罪臣之后顶替自己家的女儿,我替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你还想干什么?”
“舅父?”谢安朔轻嗤一声,随即被气笑了,“你守的怎么会是?谢家的秘密?你守的从来就是?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卖国?求荣的舅父,兰序也没有。”
周悯同还不及反应,就只望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边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他眼前忽然有些?发黑,紧接着便觉得自己脑海便炸开了一个?水陆道场,他腿下一软,便踉踉跄跄地打了个?摆子。
周悯同奋力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谢安朔手里?的铁锹。
谢安朔也不过就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如今用一支铁锹,以为就能挡得住他,让他回去?俯首认罪?这怎么可能?
周悯同不禁冷笑一声:“谢安朔,你怎么敢如此无?视尊卑?若不是?靠我在这官场声名,你一个?区区庖厨之后,如何能在这朝堂上直得起腰来?如何能点得翰林?”
周家祖上便是?庖厨,下九流的职业,让他念了书也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
幸而妹妹周雅筠嫁了个?读书的清贵人家,从那时?起,周悯同就暗自立誓要做个?比谢知行更?大的官。
他事事勤谨,从不敢懈怠,可当权的内阁贺首辅器重的却还是?谢知行,而不是?那个?身?为庖厨之后的他。
于是?在一个?酒醉的深夜,周悯同提笔写下了《兆奉幼祸疏》,不仅是?替他们所忠的皇长子所不公,更?是?为着自己的满腔才?情被裹进一具卑贱之身?而不忿。
他想着,有这样的胆识魄力,总该得贺首辅和皇长子高看?一眼。
可他错了,事情全然朝着不可预料的状况以摧枯拉朽之势狂奔而去?。
他眼睁睁看?着朝臣被清洗了一茬又一茬,看?着权倾一时?的贺首辅沦为被抄家的阶下囚,他才?终于明白这官场究竟有多残酷。
所以他要往上爬,不论?用什么手段,哪怕踩着别人的枯骨,哪怕是?将谢家敲骨吸髓,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爬上高位,不再做个?被人瞧不起的庖厨之子,那在顺天还是?在鞑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旁的谢安朔垂了垂眸子,勾着嘴角冷笑一声。
“舅父在官场上的声名?是?当年写了《兆奉幼祸疏》惹下大祸却龟缩着不敢承认得声名?是?卖掉兰序,霸占谢家留下的钱财,靠贿赂贺家宿敌一年连升三秩,官路扶摇直上的声名?还是?拿顺天府的城防卖我家国?的声名?”
周悯同见事情已经被全然撞破,终于也不再假装:“我落得如今这地步,你谢家难辞其咎,你们谢家落得骨肉分离,谢兰序在外头颠沛流离,那都是?你们家的报应。”
当年西南湿热,又多瘴气,谢家遭贬,又怕病怏怏的幼女熬不到西南,这才?卖光家产,将谢兰序托付在周家。
可谢兰序本就是?个?病苗,留在顺天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问题。那些?钱与其砸下去?打水漂,为何不能助他平步青云?
他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你不想找你妹妹么?她一心就想找到你们,在外面吃苦受罪,你就忍心让她这么煎熬?”
“我知道谢兰序在哪,她还活着。你今日要是?敢动我,我就叫人弄死她,你永远别想知道她的下落。”
谢安朔不想再听了,不假思索又是?一锹抡过周悯同的脑袋。
血霎时?间溅上谢安朔的侧颊,谢安朔却连眼也不眨。
“我会找到兰序,但会先送你上路。”
“我们欠兰序的,我们会去?还。但你欠的,自然也该你先来还。”
谢家在西南苦熬的时?候,全靠思念兰序强撑着,因为兰序留在京城,因为他们给兰序留下了足够治病的钱,因为兰序不用跟着他们在西南吃苦受罪。
谢家把最视若宝珠的孩子托付给周悯同,可周悯同在干什么?在信上说给兰序请名医访名药,背地里?让人牙子把兰序拿席子卷着,扔在没人踏足的荒野里?,还骗谢家说兰序生了急病去?世??
周悯同满眼诧异,不敢置信地像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已将他驯化?得四体不勤,他在谢安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谢安朔并没有要罢手的打算,他面不改色,像是?盯着什么牲畜秽物,手中却一下接着一下,挥起铁锹不断朝周悯同抡过去?。
无?论?是?谢家在西南受过的罪,牵连贺家被满门抄斩的仇,还是?失去?兰序害母亲痛不欲生的苦,仿佛都在这一下接着一下之间被彻底偿清。
月色下已经没有人声了,只有铁锹划过夜空的动静。
“我说,你下手能不能轻点,打得不成人样了。”陆怀熠皱着眉头靠在墙角,“他身?上还有城防图呢。”
“我送你这么大个?人情,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一会沾的全是?那花花白白的玩意,你还让不让我拿城防图了?”
谢安朔这才?终于停下手。
他伸手从不成人样的周悯同怀里?掏出城防图,随手扔给陆怀熠,这才?一脚将周悯同踹进早就挖好的深坑之中。
这坑是?新挖的,不大不小,埋一个?人正好。
周悯同像牲畜一样陷在泥里?,和着满脸的血,永远也不会动了。
谢安朔将那砸到扭曲的铁锹一道儿扔进坑里?。
阿正和谢府的下人们立时?从暗处露头,也不必谢安朔吩咐半句,便默契地开始朝坑里?头填土。
土扬在周悯同身?上,很?快便将土坑填了个?半平。
谢安朔垂眸凝着那土坑,仿佛出了神。
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兆奉陈案的证据,背着弄丢妹妹的愧疚,压抑这自己内心的情愫,顺天城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总要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一锹又一锹的土将这些?都彻底掩埋,一切都彻底告终。
谢安朔长长地舒开一口气:“门户已经清理干净了,宫里?那头……”
“我敢把人放到你面前,宫里?还用你操心?”陆怀熠在一旁眼都不抬地翻着城防图,一时?不由蹙起眉头,“这图居然是?真的。”
谢安朔也顿了顿:“城防机要,该是?上直十二卫的军中机密,周悯同如何能拿得?难不成……”
陆怀熠心下一紧,顿觉大事不妙。
“高杞将周悯同掀了个?底儿掉,可关?系到宫里?头的那位,他却半个?字都不肯说。”
“如今上直十二卫里?有了鬼,宫里?头定是?要出事。”
陆怀熠蜷了蜷手,眸光立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
他侧目瞥向谢安朔:“我得马上出京一趟,你若是?还想找你妹妹,你就去?守好芫娘。”
谢安朔蹙着眉头:“不必你来交待。”
“上回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早就能问清事端。”
陆怀熠哂笑:“要不是?我横插一脚,兴许芫娘和你谢编修已经被害死在智妙寺里?头了。”
谢云笈望着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忍不住又叹下一口气。
“兄长手中收有兆奉陈案的证据,还有当初的《兆奉幼祸疏》,与国?公爷手中的雕版一对,便能证明英国?公是?受冤的。”
“如今时?辰不等?人,我已将东西都收敛好了,陆世?子受皇命查陈案,若需取用,我们即刻将东西拿过来。”
“至于芫娘,不必交待,我们自然也会护好她。”
陆怀熠扁了扁嘴,仿佛还有些?送给谢安朔的优美词汇,但终究还是?白他一眼,忍在嘴边未曾开口。
宫中事急,他没有功夫在这里?斗嘴,便只能转而跟谢云笈嘱咐一句:“劳你多照料,还有,叫谢安朔少欺负我们芫娘。”
“芫娘要是?有好歹,我跟他没完。”
他唤来陆巡,牵起马便急匆匆扬长而去?。
谢安朔拧着眉头看?陆怀熠走远,这才?幽怨地擦了擦身?上和脸上的血,露出了往常那副斯文?温吞的模样。
只是?他眸色沉沉:“他们家的芫娘?他还要不要脸?”
谢云笈又细细绞了绞帕子的水,递给谢安朔:“罢了,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早些?去?积香居找芫娘要紧。”
“芫娘先前与兄长不睦,兄长该早些?同我说的。”
言罢,她忽然又低下头笑了笑:“从前叫惯了,往后却不该再这么叫你了。你是?兰序妹妹的兄长,是?时?候把你还给她。”
“如今周悯同已死,圣上既有此意,兆奉陈案指日可平。我们早晚要找到兰序妹妹,接她回家来同爹娘团聚。”
谢安朔垂下眸子,忽然一把牵住谢云笈的手。
“我早就听够了,你明明就知道,我怕你不叫我兄长,可我更?怕你要永远要叫那声‘兄长’。”
谢云笈这回没有躲,她轻笑起来:“咱们去?积香居吧,别忘了陆世?子方才?仔细交代过。”
“如今护好芫娘才?是?重中之重。”
“好。”谢安朔随着谢云笈躬身?上车,直直往荷花市场奔去?。
积香居才?刚刚开门。
门口迎着他们的是?红芍。
红芍见着谢安朔,便想起先前捉弄他的事。
她背后没来由地凉了凉,转头就想往店里?头去?躲开,可走了两步,却又还是?停了下来。
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先前谢安朔还在店里?头帮忙解过围,饶是?觉着读书的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对谢安朔也不能不恭敬些?。
红芍撇撇嘴,便横下心一口气交代:“芫娘进宫里?侍奉除夕的宴席,这几日都住在宫里?,要等?过完除夕才?回来。”
“芫娘虽急怕了会咬人,可既然咬过,她必然不会记仇了,还请谢公子年后再来吧。”
谢安朔见红芍不似上回一般不待见他,这才?又问道:“红芍姑娘,听闻你在香海便认识芫娘,那可曾听说姜家有一只祖传白玉环?”
红芍略做思忖,随即嗤笑一声:“姜家从前穷得跟什么一样,要不是?拣了芫娘回家,就是?下辈子也没有姜禄念书的份儿。”
“他家哪有什么祖传玉环?芫娘才?有,是?她亲生爹娘留给她的,她还有个?哥哥,她想找亲人,所以才?从香海寻到顺天来。”
谢安朔扣着的手一紧,只觉得这其中实在太过巧合。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巧合的事,除非……
他忙不迭追问:“是?芫娘的玉环?那玉环在哪?能不能让我们瞧一瞧?”
红芍眉头微蹙:“自从姜禄偷过以后,芫娘被赶出家门,受了好些?罪才?把玉环找回来。她怕再弄丢了,如今都贴身?戴着。”
“你若想看?,只有等?芫娘回来才?行。”
第83章
小年一过, 除夕便越来越近了。
宫里头?和宫外一样,四下里也都是一番忙碌景象。
乾清宫前头?挂起?了?高高的宫灯,各个殿阁也都用彩绸装点一新。饶是冬日里不常见的各色奇花异草,如今也悉数被搬进宫中摆放在各个殿阁之中。
白天御膳房中要准备年节用的琳琅满目的熟食, 熏肉, 果子, 点心。
这?些食物不仅要供着正月里各宫各宴的用度,还要紧着宫中赏赐各个王公权臣的年礼。
故而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要备齐装好, 却?又不能因着准备的多便失了?精细,这?于御膳房的诸位御厨们来说, 也绝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芫娘本就只是为着除夕的年宴进宫, 宫中的诸事管得精细,芫娘只需要做好自己的菜色便可, 至于旁的,都有专门的御厨和刀案负责。
只不过就算是简简单单的糕点,在宴会上也有特定的码放形式。
芫娘学的仔细, 又练得勤快,心中很快就已经对除夕的年宴有了?数。
整个宴会开?始前, 要先上一巡看?盘和果盘, 第二巡是佐酒的蜜饯和冷盘,第三巡和第四?巡方?是能令人饱腹的荤食热食, 等到酒足饭饱,再到最后一巡点心果子, 一场宴会便能算彻底结束。
然而只第一巡就足够让芫娘头?疼了?。
看?盘里的东西在宴会上只能瞧,不能吃, 要等到宴会后才会分赏众人,所以无?论点心还是蜜饯水果, 都会摞成?高高的模样。若是摞得不结实中途塌落,那这?摞点心的人可有好果子吃了?。
宫人的手都灵巧至极,拿起?点心三两下就能摞出一座“小山”,饶是端着盘子四?处移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芫娘看?了?好几回,才算是堪堪能将自己的云腿饼摞个三层,这?看?盘离七八层还差一半,可离除夕却?只剩下一天。
从?前切菜做饭的没难住过她,如今摞点心倒是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大山了?。
不过芫娘不信邪,她才不相信这?世上有能难住她的事。
御膳房正因着年关在即,整夜皆是灯火通明,倒正是帮了?她大忙,芫娘借着这?长明的灯火,索性开?始连明昼夜得摞。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芫娘摞得全神贯注,终于将一座“小山”搭起?来。
至此,点心一下子都变得顺手起?来,芫娘越搭越快,很快又摞好三盘。
她眼见得大功告成?,才终于揉揉发酸的脖子和肩膀,缓缓坐在灶边开?始歇息。
只要看?盘能提前摞好,宴会再开?始之后的四?巡荤食热食准备起?来就轻松多了?。
待到除夕,这?些点心被阖宫一摆,那便不怕顺天城以外的人听不到了?。她还特地从?荟贤楼带了?翻毛藤萝饼进宫,用在第五巡时的点心果子里。
若是爹娘真的不在顺天,那一定要保佑这?一回他?们能见到藤萝饼,能听到她在宫宴崭露头?角。
芫娘双手合十,闭上眼满心诚恳地祈求起?来。
可是心中的愿望还没能默念完,一阵轻轻的脚步忽然传进她耳中。
这?个时辰大家都已经歇下了?,谁又会往御膳房中来呢?
芫娘一滞,有些不解得打量过去。
只见得一个戴着三山帽的内侍蹑手蹑脚地挪进御膳房里,朝着四?周打量一圈,随即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一股脑地撒进了?角落中养大青虾的水缸里头?。
芫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一缸青虾活蹦乱跳的,预备着明日的宫宴上用。
旁的菜主?要看?得是虾仁爽脆弹牙,御厨们大都用明虾,唯有芫娘的虾包是用来做皮儿,故而需得个头?到位的大青虾才行。
芫娘见得这?情形,顿时起?身忿忿喝止道:“你在往水缸里倒什么东西?”
内监自知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本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今被芫娘冷不丁一叫,顿时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芫娘随即上前一把将人扯住:“你在缸里撒了?什么?”
内侍忙不迭摆手:“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偷偷摸摸的?”芫娘一眼便识破了?他?的谎言,一把拽住内侍的袖子,“走?,跟我去见五殿下。”
“这?些都是明日除夕宴会上要用的东西,你这?般鬼鬼祟祟,定是不安好心。”
芫娘二话不说,连拉带扯得将人拖起?来,直唤起?值夜的内监女史,方?将人领到五皇子跟前。
五皇子俨然是才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芫娘连忙毕恭毕敬行了?礼。
“搅扰殿下安枕,实在是心中有愧,只是如今兹事体?大,芫娘不敢不找五殿下做主?。”
“殿下容禀,方?才我在御膳房瞧见这?小内侍鬼鬼祟祟地往青虾里头?撒东西。”
“那些青虾正是明日要用到的食材,此人定是用心不纯。”
五皇子眯了?眯眼,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内侍,冷声?问:“姜小娘子的话可当真?”
“大胆奴才,方?才在御膳房里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内侍连忙将头?磕得“咚咚”作响:“殿下,奴才不敢欺瞒,奴才是往那水里头?撒了?包盐。”
“那些青虾都是海获,膳房将虾养在清水里头?,明天就都死了?。”
芫娘蹙眉:“你非御膳房的当值太监,何故要往御膳房的水里加盐?”
“更何况若当真是盐,为何要半夜鬼鬼祟祟,我方?才在御膳房发觉你的时候,为何不说?”
内侍这?阵子倒是不似方?才那样怕了?,他?直起?身来望着芫娘:“谁知道你半夜在御膳房里头?蹲着吓人?我瞧你才是图谋不轨之辈。”
芫娘闻言,转而又朝五皇子俯下身:“方?才情状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请殿下明察。为着保险起?见,劳烦将那些虾拿来,请人瞧一瞧便知分晓了?。”
五皇子听着两个人分辨,慢条斯理地端起?茶船啜一口:“一包盐罢了?,何须再闹出动静,只要不耽误明天的除夕宴,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是姜小娘子太紧张了?。”
他?使了?个眼色,跪在地上的内侍便忙不迭退出殿去。
芫娘一滞,连忙挡住那内侍又道:“那青虾毕竟是陛下和中宫娘娘要用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怎么能不查就将人放走?。”
五皇子勾起?唇角,冷冷的目光顿时撒在芫娘身上:“怎么?姜小娘子是觉得我说错了??要在宿辰殿里教?我做事?”
芫娘顿时松开?了?想要拽住内侍的手,俯身拜了?拜:“芫娘不敢,只是……”
话音未落,芫娘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一定不可能是盐。
这?宿辰殿像个狼窝,表面和蔼的五皇子,俨然另有图谋。
“殿下说是盐,那就是盐。”一旁的老内监走?到芫娘身边阴阳怪气道:“姜小娘子造次了?,若按着往常的规矩,这?可是要抽十下嘴巴以儆效尤的。”
“只是殿下仁慈,罚你在宿辰殿抄经,还是抄到明天除夕过后再出来不迟。”
“至于那宴会,我们会找人把菜献上去,小娘子你就不必去了?。”
芫娘不语。
那内侍定是受了?五皇子的指使,如今才敢肆无?忌惮,她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可如今她只身在宫中求告无?门,决不能硬碰硬。
五皇子见她不置可否,笑着的眼角便更弯了?:“姜小娘子这?般聪慧,倒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娘子若是一心要将这?事情闹下去,我自然是挡不住,不过这?样我可会很不高兴的。”
“我才刚刚打听到姜小娘子家人的消息,怎么?难道你不想找亲人了?吗?”
芫娘一愣,目光便缓缓挪到了?五皇子脸上。
“我的家人?”
五皇子轻嗤一声?,缓声?道:“听说你家中以为你过了?世,你母亲因着你病不离身,多年来早就被消磨光了?底子,受尽病痛折磨,你难道忍心让她缠绵病榻,不想去见见她?”
芫娘抿了?抿唇,眼前顿时模糊起?来,眼泪珠子便开?始一个劲地往外涌。
幼时她总病得迷迷糊糊,但不管什么时候醒过来,娘亲都会在旁边。
娘亲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天热为她摇扇子,天冷的时候就早早用汤婆子给她焐被褥。她吃药吃得直哭,娘亲就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哄她。
娘亲笑起?来最是亲切,说起?话也温温柔柔。可如今娘亲因着她缠绵病榻,她却?不能在病榻边照料母亲哪怕一刻,这?无?疑让她心如刀割。
五皇子却?并不见好就收,而是继续道:“他?们还在香淞山上为你竖了?一座坟,那漫山的红梅和智妙寺中的凌霄花,都是他?们沿着上山的路种的。如今正是满山红梅盛开?的日子,香淞山上红梅覆雪,美不胜收,不去看?一看?,岂不可惜了??”
“这?样好的家人,你当真不顾念着去见他?们,也该顾念顾念积香居和荟贤楼的人。如今你若是闹下去,这?年宴的菜出了?问题,你荟贤楼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你当真不怕他?们悉数下狱?”
芫娘一滞,望着五皇子彻底不再掩饰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如今她明知宫宴的食材生了?猫腻,可她若是追查下去,五皇子定不会让她的爹娘好过,更何况,这?会给商老板和荟贤楼的师傅们惹上无?妄之灾。
可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眼看?着被动过手脚的食物被端上膳桌,那是她作为掌灶决不允许的事。
芫娘抿着唇,只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心心念念的亲人近在眼前,可她面前却?被划上了?一条跨不过去的坎,她无?比彷徨,满心无?措。
她像颗被霜打过的小草,一点一点垂下了?脑袋。
五皇子瞧着芫娘蔫巴下去,这?才又啜一口茶,笑眯眯道:“姜小娘子是懂道理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如今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宿辰殿,等明天的除夕宴结束为妙。”
“到时候,我定成?人之美,送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家人。”
第84章
除夕这日, 宫中是从天不亮便忙碌起来的。
谢安朔递了进宫的帖子,便恨不能顷刻入宫找到芫娘。
宫宴要从中午方始,故而一早在宫门前注籍点卯的人并不在少?数。
谢安朔着一身群青圆领补服,只带着阿正一个侍从, 形影单只, 在一众拖家带口进宫与宴的朝臣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朝中风气?日变, 谢尚书才从顺天一走,昔日里围着谢家的人便忙着另攀高枝, 如今见得谢安朔出现在宫里,也甚少?有人再去搭话。
谢安朔倒是半分也没有心思顾忌旁人打量他的目光。
眼?下芫娘入宫的时间太巧, 免不得让人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先前?周悯同就?要对芫娘痛下杀手, 如今他是断不能再让她有一丝半点危险。
他守在西华门在的人群里,才一叫进, 便脱开三三两?两?的人群,径直往御膳房的方向?去。
御膳房里人来人往,四下里没有一个闲着的。
谢安朔也是找了半晌, 方从忙碌的人群里寻见管事的。
御膳房值守的黄门听?得谢安朔的来意,不由?得轻皱了眉头:“谢编修来找前?些日子入宫的姜小娘子?”
“姜小娘子已经出宫了。”
谢安朔一滞, 不由?得挑起眉梢:“宫宴尚且未曾开始, 她出宫了?”
值守黄门点下头:“正是,姜小娘子前?些时日都在御膳房里, 只是今日这除夕宴要用?的看?盘多,姜小娘子摞不来, 就?较上劲了,昨天摞了一宿, 困得都睁不开眼?。”
“好在今日的菜色也早早都准备妥当了,御膳房也不缺人手, 要她硬留在宫里是不必,姜小娘子自然已经往宫外去,眼?下怕是都到?了家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一时不置可否。
他虽不能算是跟芫娘相熟,但凭着先前?那两?三次一面之缘,他对芫娘还是有些了解的。
芫娘做事向?来是有始有终的认真性子,既然已经入宫多日,又怎么会在最重要的除夕前?一天惹出这么个乱子,连宫宴都还没过便出宫去?
谢安朔暗自思忖,心下疑惑不绝。
值守黄门见没能轻易打发走谢安朔,便索性又道?:“今日宫宴,谢编修恐不在宴请的单子上,难为清早入宫,不如带一份点心匣子回去。”
黄门二话不说,便拿着匣子塞在了阿正手中:“这点心匣子是陛下的恩赏,都是今早才出炉的点心,宫中人人有份。”
“我这还有旁的事,就?先失陪了。”
阿正望着黄门离开的背影,忙不迭低声道?:“公子,这宫中看?人下菜的东西也太多了,既然姜小娘子都出了宫,不如咱们也快些出宫去寻吧?”
谢安朔却并未匆忙下决定?,只将目光挪到?了点心匣子上头。
逢年过节,宫中为朝臣们恩赏些东西,也算得上天家恩德。如今谢家名义上已然去了应天,御膳房的黄门还愿意拿点心匣子给他,想来算不上是什?么大恶之辈。
他索性信手撩开点心匣子的盒盖,露出了里头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糕饼果子。
宫中的点心比民间的自然是要精细千倍百倍,可最引人目光的,还是莫过于第一层上头那几块紫色的翻毛藤萝饼。
谢安朔一滞,顺手便捏着点心拿将起来。
他已经好些年头不曾见过这藤萝饼了,可是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
这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只有母亲会做,从前?兰序还在家中时,家中少?不得这糕饼。只是后?来谢家流落西南,母亲病不离身,从那之后?就?不再做了。
谢安朔的眸子一缩,过往的记忆一瞬之间涌了上来。
“大伴且慢。”谢安朔急忙抬头,“这点心……可是姜小娘子做的?”
黄门干笑两?声:“积香居的翻毛藤萝饼在顺天城里那么有名气?,若不是因此,宫里也不请姜小娘子来了,谢编修连这都不知道??”
谢安朔深深舒开一口气?,瞧着点心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复杂:“大伴方才说这点心是早晨出的炉?芫娘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出宫了么?还怎么做点心?”
黄门闻言,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寻思起几分不对劲来:“这……”
“姜小娘子是五殿下召进宫的,她出宫的消息也是宿辰殿的人来说的,早晨这御膳房是的确没瞧见姜小娘子来。”
谢安朔不假思索将点心匣子的盒盖丢回匣子上,随即攥了攥掌心,迫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是兰序,芫娘一定?就?是兰序。
他终于找到?兰序了,可他顾不得喜悦。
当年谢家已经弄丢了兰序一次,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丢掉兰序。
他侧目望向?阿正:“芫娘肯定?还没有出去,她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正,得快点找到?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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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辰殿中雕梁画栋,陈设考究,无论是香炉花插,还是镇纸笔架,没有一样是不精细的,宫外头的那些地方同这里怎么都比不了。
可这里纵是再好,芫娘也没心思欣赏。
她被关在了宿辰殿,只能眼?睁睁望着外头的太阳高高升起。
门被人牢牢守着,她一推开就?会被人挡回来。
若说不害怕难过,那是假的。
可她却始终瘪着嘴,无论如何也不让自己哭出来。
英国公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陆怀熠却从未消沉颓靡过。
他胆大心细,永远都在想法子和解决问题的路上,故而这世上对他来说仿佛没有难事。
她才不要在宿辰殿里头只会哭,从前?的苦和累不能白白受着,这世上的路,本就?该有她的一条。
她攥着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慌乱,开始试图弄清楚五皇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宴会的流程迅速在芫娘脑海里流淌而过。
宫宴中的菜样都有试毒的规矩,如若菜品不洁,或是菜品有异,在这一步就?会很快被察觉。
但虾包的问题却不一定?能被揪出来。
因为虾包每一只都是独立的,宫人女?史们只要拣一只没问题的来试,这一步便能算过了。
所有的菜奉上去,只有圣上动了第一筷子,与宴的朝臣们才会陆续用?。
故而若是虾包中有问题,只怕也是冲着崇仁帝去的。
芫娘眸子一缩,顿时隐隐害怕起来,谋害圣上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白日御膳房人多眼?杂,将东西撒进菜肴中免不得要引人注意,可晚上将东西撒进青虾的缸里,无疑是神不知鬼不觉——
除过被她瞧见的这个意外。
那包被撒下去的东西绝非等闲,只怕是毒药也未可知。
否则怎么会值得五皇子如此大动干戈?
五皇子定?然是怕她会走漏风声,才会将她关在宿辰殿中。之所以?还未灭口,大抵是还要留着她做个替罪羊。
等这虾包当真被奉到?陛下面前?,若是事成,五皇子自然不会留下她这个知情人的性命,若是事败,她还可以?被推出去顶罪。
留在这宿辰殿便只有死路一条,她决不能就?这样任人鱼肉。
就?算五皇子发了慈悲来日不杀她,她难道?真的要背着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去见爹娘吗?
不!爹娘从来不会这样教她。
她决不能为着一己之私就?去害人。
芫娘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逃,她绝不能让这虾包被陛下吃下去。
她在宿辰殿中仔细打量起来。
殿内铺着地龙,可殿外却冻得人直打哆嗦,哪怕穿着厚靴戴着暖耳,站在外头受风只怕也受罪得很。
芫娘盯着外头守着的人,发觉他们每隔一阵便要换一换去喝酒暖烤火。
眼?见时辰匆匆而过,她心下免不得焦急起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瞅准机会,终于趁着午后?换人的空挡,顺着窗子偷偷爬出去。
冷风在旷旷的庭院里死命得吹,刮在脸上便好似刀割一般疼。
芫娘一点也顾不上外头的天寒地冻,只顾着死命往外跑。
她一点也不敢停下,生怕五皇子的人很快就?能发觉她外逃出来,更怕她有一丝一毫迟疑,就?会被宿辰殿的人重新抓回去。
可这座皇宫实在是太大了。
饶是进宫两?回,芫娘也只熟悉了御膳房一片,如今她犹如被丢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单单是宿辰殿就?足以?让她找半天出路。
她根本不认识这宫里头该怎么走,要找到?办宫宴的地方,更无疑是难如登天。
偏偏偌大一座皇宫,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除夕宫宴的缘故,跑了半晌却也硬是碰不见一个能求救的人。
芫娘衣衫单薄,很快便被寒风卷走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她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得连牙齿也打起战来。
她的鼻尖和耳朵早已经冻得发红,可她还是给自己鼓鼓劲,又朝手心里呵两?口气?,便使着全身的力气?往前?跑。
她不敢停下,荟贤楼百余口人的性命还在她肩上,她不能停下。
但甬道?的尽头还是甬道?,红墙的后?头仍是红墙,她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头。芫娘眼?前?一阵阵发黑,腿也逐渐有些抬不起来。
芫娘腿下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
她想,这回完了。
她真的跑不动了。
可芫娘才一歪,忽然又被人一把搀扶起来:“芫娘姐姐?”
芫娘迟钝得定?睛一瞧,方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熟悉面庞。
“玉露!”
玉露点点头:“芫娘姐姐,你怎么在宫里?上回幸亏你交代我仔细留下的金锞子,我送到?宫外给我娘治病,救了我娘的命。”
芫娘顿时强撑起精神,也顾不得答玉露的话,只忙慌慌问:“玉露,我有急事,你可知道?今日宫宴在哪?”
玉露道?:“在乾清宫,芫娘姐姐是要去那吗?”
“宫里的人都到?乾清宫凑热闹去了,虽然我当着差,可四下跑跑也没人发觉,不妨事的。我们有宫人走的小路,去乾清宫一点也不远。”
“走,我带姐姐去。”
第85章
芫娘跟着玉露一路小跑, 片刻功夫,终于瞧见了乾清宫的影子?。
她谢过?玉露,便径直向乾清宫门前的禁卫走去。她言明原委,可禁军却不肯让她进去。
芫娘一怔, 终于明白这殿外的禁军大抵同五皇子?已?经是一根滕上的蚂蚱了。
眼见大宴已?经过?了宰臣酒, 热食已经陆续在往大殿中端。
她索性混在进菜的宫人之?中, 堪堪进得乾清宫门。
可她还是迟了一步。
虾包已?经被?人奉在了崇仁帝面前,崇仁帝瞧着那虾包白生生的模样, 顿时来了一阵兴致,令宫人将虾包盛进自己面前的碟中。
乾清宫里?欢声笑语, 芫娘无论怎么叫, 都会被?人声堪堪盖过?去。
他眼睁睁望着崇仁帝朝虾包伸出筷子?,顿觉来不及了。
她索性横下心, 顺手端起身旁的一只?茶盏丢过?去:“陛下,不能?吃。”
崇仁帝一怔,手中的骨碟登时被?打落在地上。
除夕宴饮欢快的氛围戛然而止, 芫娘来不及再多说半个字,便被?拱卫乾清宫的禁军狠狠按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往芫娘身上汇聚过?来, 崇仁帝也负着手站起身。
一旁的五皇子?眼见得自己的计划被?芫娘彻底打乱, 登时凶神恶煞地皱起眉头,不等?众人再多反应, 一把?将桌上的杯盏菜肴推往地上。
殿外的府军卫好似得到了信号,顿时明火执仗地闯进殿阁之?中。
乾清宫门顿时被?接连紧闭, 府军卫尖利的长刀转眼便悬在了各位臣老们的头顶。
但凡是反抗或叫骂之?属,转瞬便被?一刀毙命。
血顿时溅在宫毯之?上, 尖叫哭泣声顿时四起,除夕宴方才还喜气洋溢的气氛, 霎时间在宫变之?中消弭于无形。
众人慌乱作一团,一时间逃跑的,发愣的,哭闹的,让一座乾清宫盛满了慌乱。
而芫娘在人群里?被?冲来撞去,一瞬之?间变成了最不重要的那个。
她忙不迭往人少的地方躲,瞧见角落的膳桌,便下意识想要藏去桌下。
可才掀开桌帷,芫娘便被?躲在里?头的几位官眷一把?推出去。
“你别进来,这里?已?经躲着人了。”
这下子?推得太狠,芫娘免不得一仰失了衡,可就在她觉着那是就要摔倒的时候,便觉得背后忽然靠住了什么。
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揽住了芫娘的腰,又轻又快地将她扶正了身子?。
那只?手虎口?上的牙印尚却隐若现。
芫娘忙不迭回眸去看,便见得是谢安朔站在他身后。
他眸光深沉,恍惚有千言万语,可落进如今的情?势,便也只?剩下匆匆一句:“别怕。”
谢安朔掀起桌帷,同桌子?下头的官眷诚声恳切道:“如今情?势紧迫,外头实在危险。还请容芫娘进去躲一躲,她不会惹出动静的。”
官眷们却还是不依:“这里?已?经挤不下人了,你们赶紧去别的地方。”
可举目望去,四下混乱不堪,哪里?躲的地方?
谢安朔垂下眸子?,便索性皱了眉头。
“你们不让芫娘进去,我?就引叛军来,大家玉石俱焚,咱们谁也不要活命。”
官眷们一愣,顿时忌惮地不敢再多置喙。
谢安朔顺势将芫娘扶进桌下:“快进去。”
芫娘忙回过?头:“那谢公子?你呢?”
谢安朔不假思索地扯下桌帷:“不必管我?,你一定记得,不管有什么动静,我?来寻你之?前,千万不要出来。”
言罢,谢安朔果然从桌前走开。
芫娘只?能?从桌帷的缝隙里?偷偷往外瞧。
外面的混乱已?经在叛军的镇压之?下逐渐平息下来。
官眷们被?羁押在一侧,朝臣们皆被?反手捆缚在背后,丝毫不剩反驳的余地。
五皇子?施施然起身,肆无忌惮地走到崇仁帝身边:“父皇,下一道旨意,将太子?之?位传给儿臣,如何?”
崇仁帝面对着眼前的巨变,却仍旧泰然自若,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你敢逼宫谋反,还在意名正言顺?”
五皇子?抽出手中的刀来,厉声问:“儿臣样样都比皇兄强,父皇从前那么疼爱儿臣,什么好东西都肯赏给宿辰殿。”
“父皇给了儿臣野心,为什么就是偏偏不肯给儿臣太子?之?位?”
崇仁帝眯了眯眼,一把?将茶盏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他愤然道:“你问朕为什么?”
“你与周悯同狼狈为奸,结党营私,你以为朕不知道?朕念你年幼,给你一次又一次回头的机会,不想竟将你姑息成了逼宫谋反的叛贼。”
“朕待诸宫一视同仁,恨不能?倾尽心力,朕自你们幼时便亲自教你们习字骑马,为的是让你像今日一般兄弟阋墙,觊觎君位的吗?”
“够了。”五皇子?皱起眉头,一刀劈在膳桌上,“父皇知道的再多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落在儿臣手里??”
“身在天家,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不过?是骗你的笑话。”
“父皇如此仁懦,连被?上直十二卫背叛都到如今才知,又岂能?安坐至尊之?位,守我?天下安宁?”
他抬眼睨向满宫群臣,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今日你们在这乾清宫中遵了我?,来日高官厚禄近在眼前。”
叛军将领举着刀,逼朝臣们挨个朝着五皇子?下跪。众人审时度势,有些?匆匆落跪,也有些?大骂不止,做了刀下亡魂。
芫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
可她抬眸迎上谢安朔的视线,却只?瞧得他朝着她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
未几,判军将领果然走到谢安朔身边。
他见得谢安朔,不由得哂笑一声:“谢编修?”
“听闻写编修不仅有一手好字,还文采非凡,最会引章据典,当初是钦点的探花郎。你若是替殿下写一封长论歌功颂德,来日殿下必不会亏待于你。”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不由得冷笑:“谢某长着人的手,怎么能?替罔顾人伦的牲畜写文章呢?”
“你敢讥讽殿下?我?看你是找死!”叛军将领说着便举起了刀。
可话音未落,殿内的亲军忽然奋起反抗,一时之?间将叛军杀出乾清宫,顺势推开了乾清宫的大门。
谢安朔见状,立时对着落下的刀侧身一躲,刀刃从他身后一带而过?,便在他手臂上留下一条伤口?,顺势割断了缚住他的神索。
乾清宫里?又乱起来。
亲军拱卫在崇仁帝身侧,簇拥着的朝臣们便一齐往乾清宫外涌。
谢安朔顾不得瞧自己的伤,牵着芫娘趁乱也往乾清宫外跑。
温热的血,顺着谢安朔的胳膊流在芫娘手上。
他们转过?好几个甬道,终于寻见一块不见人影的地方。
“谢公子?,你流血了?”芫娘搜罗一圈,裙子?将腰上的围裙扯下来撕开。
谢安朔却摇摇头:“别怕,没事的。”
芫娘低着头,利索将撕开的围裙裹上谢安朔的胳膊,替他将伤口?包住止血。
她因着方才剧烈的奔跑,还在微微喘息,脖颈里?戴着的玉环已?然抖落到衣襟外头。
羊脂白玉的连环近在眼前,谢安朔用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上面的兰花纹路,万千思绪顿时涌上心头。
谢安朔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芫娘的发顶。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
那个整日缠着他要去外面玩的囡囡,原来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芫娘却是一怔,下意识朝后缩了缩。
她有些?拘谨地眨眨眼:“谢公子?不是同谢老爷和云笈姐姐去了应天么?怎么会来除夕宫宴。”
“我?们没有去应天,那是从一开始便同陆千户商量好的。”谢安朔合着唇边的水雾轻笑一声,随即抬手轻轻捻过?芫娘胸前的玉环,“我?来宫里?,是为着找谢家最重要的东西。”
芫娘懵然:“你认识我?的玉环?”
谢安朔勾起一丝苦笑。
他找了这么久的妹妹,怎么会不认识呢?
他抚过?玉环上的纹路:“这是爹拿谢家祖传的玉章,求宫里?头给你打出来的,你知不知道玉环上为什么雕了兰花?”
“因为我?们家的囡囡叫作兰序。”
“似兰斯馨,序以建言。”
芫娘一僵,顿时怔愣愣地定在原地。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亲昵地叫过?她“囡囡”了。
可事到如今,芫娘却只?有无措。
眼前的谢公子?,和记忆中的亲人们怎么也重合不起来。
谢安朔眼角堆着温和的弧度,缓缓道:“我?教你害怕的时候就咬坏人一口?,我?答应日后教你习书写字,我?还缠着爹爹给你买笔……真?好,囡囡那么乖,哥哥说过?的话,囡囡全都记得。”
“是哥哥对不起你,你明明早就已?经来了谢家,可我?却没认出你来。可是还好,这次还是赶上了的,对不对?”
芫娘眉头微蹙,忍不住又仔细打量向谢安朔。
他套着圆领补服,长身玉立,和记忆里?有些?模糊的哥哥不大一样。
谢安朔见芫娘不置可否,眼中不由得掠过?一抹焦急:“囡囡,你跟我?出宫回家,爹娘他们都很想很想你,我?带你去买画海错图的大滚灯,好不好?”
芫娘眸光一顿,终于从尘封的记忆里?牵起一丝久违的熟悉,默默重复道:“滚灯……”
街上早就已?经没有人卖滚灯了。
是呀,他们都长大了,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
谢安朔眉头微蹙,满声殷切:“囡囡,不要再生哥哥的气了。”
“你叫一声哥哥,好不好?”
第86章
芫娘有些茫然地轻启薄唇, 可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很快摇摇头:“可……可你明明是云笈姐姐的哥哥。”
“你已经有妹妹了。”
谢安朔苦笑着垂下眼?帘,缓缓在芫娘面前蹲下身,合着唇边的雾气缓缓开口:“云笈不?姓谢, 她姓贺, 她是兆奉大案中受冤灭门的贺氏仅存的血脉。”
“贺阁老是爹的恩师, 当年兆奉冤案事发,咱们谢家自然首当其冲受牵连。爹虽自狱中受尽酷刑不露半个字, 侥幸留得一命,可贺氏一族覆灭, 政敌当权, 谢家难免遭贬,远迁西南烟瘴地面。”
西南瘴气丛生?, 又多鼍兽,活人尚且九死一生?,更何况京城到西南山高路远, 舟车劳顿。
“那年你才刚刚五岁,又自幼弱症病不?离身, 爹娘怕你挺不?到西南, 只好倾尽家财,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将你托付在京城的表亲周家。”
“谁料我们识人不?清,没看出周悯同人面兽心, 信了他欺瞒我们说你急病惊厥,不?治而?亡。”
芫娘蹙起眉头, 尘封的记忆终于被一点一点重新勾起。
她只记得爹娘不?在身边了,她病了很久, 听得有人要带她去?永安大街看灯,她便欢欢喜喜出了门——
从前她总想去?看灯,也?想去?看花,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屋子里买回来的花灯玩具各色各样,可爹娘就是不?让她出门。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终于美梦成了真,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走,她便再也?没能回到京城。
人牙子将她卖来卖去?,终于在香海因为她的病入膏肓将她扔去?荒郊野外。
姜家把她捡回去?,给?她取了“芫娘”这?么个名字,寻了些偏方替她治病,竟破天荒治好了。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姜家的女儿?。
谢安朔又解释道:“贺家满门覆灭,是下人偷偷护着云笈,才千辛万苦寻到西南。”
“爹娘也?是为了救云笈的性命,方将云笈养在家中,再后?来咱们家重新回到京城,为着避人耳目,方谎称云笈是谢家的姑娘。”
“囡囡,家中没有想过?要有谁来替代你,从来没有,我找你已经找得太久了。”
芫娘听着谢安朔的言语,万千思绪一齐涌进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谢府书房里的滚灯和紫毫,想起初次见到谢安朔时?,他口中那个维护至极的“妹妹”,想起他那盛满一盒的悼词。
她还想起了香凇山上的凌霄花和红梅,那些从前她最想看的红花,如?今被种得漫山遍野。
她至今都还记得,第?一回去?智妙寺烧香拜佛的时?候,那赤灼灼的凌霄花,鲜红艳丽,美不?胜收。
芫娘这?才终于缓缓迎上谢安朔的视线,可嘴里却像是塞了沙子,曾经想过?的那些找到家人亲切言语,她如?今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慢慢挤出半个字:“我……”
谁料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叛军提刀追着几个宫人,忽然朝着他们的委身之?处跑来。
眼?见得宫人不?要命似的跑,叛军索性拉弓飞箭,直直朝前射来。
羽箭绝云而?来,只在空中留下“咻咻”的动静。
宫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甬道上。
芫娘怕极了,下意识抬手挡了挡,还不?等再多反应,她便被谢安朔猛然推开。
她打了个趔趄坐在地上,抬眼?便见箭簇飞速的冲击顶着谢安朔整个人朝前倾了倾,紧接着一支箭便从他肩头前囫囵穿出。
血霎时?晕开,顺着箭簇一点一点落在地上,绽开了无数朵血花。
谢安朔皱着眉头,却反而?舒开一口气。
他吃力地开口道:“躲在我身后?,往西华门跑。”
芫娘一把搀住谢安朔:“不?行,我不?能丢着你一个人。”
“我们一起走。”
幸而?方才走失的阿正终于循着叛军找了过?来,他趁着几个叛军不?备,从背后?将人敲晕。
“公?子。”眼?见得谢安朔满身是血,阿正不?由得大惊失色。
“公?子,西华门已经被叛军守住了,谁也?出不?去?,咱们只能先找个殿阁躲一躲。”
谢安朔喘了几口气,却只伸手轻轻将芫娘往阿正身边推:“阿正,不?要管我,地上有我留下的血迹,带着我跑不?远,叛军定能循着血迹找过?来。”
“你护好兰序,无论如?何,将兰序好好地带回去?。”
“一定要带她……去?和老爷夫人团聚……”
谢安朔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也?缓缓陷了下去?。他站着已然费力,便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芫娘这?才彻底看清。
两只箭一支刺在谢安朔肩头,还有一支在他背后?。补子上的飞鸟早已经被血色染得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谢安朔的脸色越发苍白,力气仿佛也?渐渐要消失了。
芫娘望着他身上的血,望着刺在他背后?的箭随着他弓下的身子高高翘起,忽然觉得心被狠狠扎了几下。
那是从小?就一直会保护她,把那些欺负她的人都打跑的哥哥呀。
是为了她四处奔波,在香凇山遍植凌霄红梅,在书房里小?心翼翼收着紫毫笔的哥哥。
是狼狈不?堪,哪怕豁出命去?也?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丝半点伤的哥哥。
芫娘鼻子微酸,顿时?哭着叫出声:“哥哥……哥哥……”
她伸手死死捂住谢安朔的伤口:“你不?要有事,你坚持一会,就一会儿?,我们带你找地方躲起来。”
“宫门都被封着,我一个人又能逃到哪去?呢?”
“我找了你们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结果才一见到你,你就不?要我了吗?要是没有哥哥,我一个人回去?,那还算什么团聚?”
谢安朔听得芫娘叫哥哥,忽然滞了滞,用尽全力抬起头,终于吃力地挤出一抹笑。
他的声音很浅,却和芫娘千万次梦回留下的记忆一模一样:“好囡囡,听话,快跟阿正走。”
“会有人来救你的,你跟阿正一定要躲好,坚持到援军过?来,别和我耽搁在这?白白丢掉性命。爹娘等了你十几年,他们不?能再没有你了。”
“滚灯……在书房里,往后?……往后?哥哥不?能给?你买了,下辈子,你再来做我妹妹好不?好?到时?候我答应你,我一定一定不?会再食言了……”
“小?姐,快走吧,宫里到处都太危险了。”阿正扯住芫娘的手,“千万不?能辜负了公?子这?一番苦心。”
芫娘望见谢安朔缓缓卸了力气,慢慢坐在地上,便哽咽地难以言语。
如?今就算回去?,她又该怎么和爹娘跟云笈姐姐交待呢?
阿正将她越扯越远,她只能在墙后?眼?睁睁望着叛军将谢安朔渐渐围住,看着谢安朔面前的人朝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谢安朔举起刀。
从前永远都是哥哥在保护她,可她早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她了。
她也?能保护哥哥的。
芫娘咬咬牙,一把挣脱阿正的桎梏,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卯足力气朝前冲过?去?。
“别碰我哥哥。”
若是还有一丝可能,她就绝不?能丢下别人,自己?逃命去?。
芫娘的刀冷不?丁从叛军背后?刺入,砍杀谢安朔的刀,终究是“哐”一声跌落在地。
周围的叛军见状,纷纷朝芫娘举起刀。
芫娘直直挡在谢安朔面前。
她想,死就死在一起吧,下辈子再做兄妹也?好。
不?料情势转瞬再次生?变,芫娘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鸣声,一双马蹄转瞬就跃然而?出,随即将芫娘眼?前的几个叛军踏翻在地。
芫娘还没顾上回头,就被陆怀熠一把揽上马背。
陆怀熠随即收束住手中的缰绳,勒着马停下狂奔。
还有试图朝陆怀熠攻击的叛军,也?被随即跟到的陆巡一刀毙命。
陆怀熠匆忙嘱咐道:“陆巡,我还要往乾清宫去?,你护好谢公?子。”
陆巡拱起手:“千户放心,陆巡定不?辱命,护得谢公?子周全。”
陆怀熠这?才重新勒着缰绳调转马头,一路朝着乾清宫绝尘而?去?。
他拥住芫娘,伏在她耳边吻了吻:“来迟了吗?说好一起过?年,现下还没过?除夕,我不?算迟吧?”
芫娘望着他又哭又笑,忍不?住抱住他使劲点点头。
宫里乱的不?可名状,陆怀熠打马在甬道之?间一路疾驰,转眼?便回到乾清宫前。
崇仁帝和中宫还在乾清宫前,亲卫守在宫外,正苦苦在五皇子手下的府兵卫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下死撑。
可芫娘再一抬眼?,一支箭随即飞出,正正自那攻击乾清宫的为首叛军胸口穿甲而?出。
芫娘顺着箭望去?,就见英国公?身穿山文?甲,手中正挽着一把满弓。
他目光如?炬,严肃无比,率领边军长驱直入,转眼?便将整座被封闭的皇城打了个对穿,只剩下这?块“重兵把守”的乾清宫。
英国公?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不?得不?折服的威严,仿佛这?才是他本该的模样,而?不?是坐在四四方方的英国公?府里头写什么“和离书”。
他定是在梦里梦过?千百回,如?今才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再挽起大弓。
叛军顿时?一愣,英国公?转瞬又是一箭,这?一次,羽箭贯穿了叛军副官的脑袋。
陆怀熠将马勒停在英国公?身边,顺势从怀中掏出兵符高高举起。
“英国公?救驾,尔等速速缴械投降。”
“如?有负隅顽抗,就地格杀勿论。”
第87章
拱卫京师, 守护皇城本是京中上直十二卫的职责。只?不过如今年?岁太平,京师更是安稳日久,京中的军卫自然早已懈于操练。
但英国公率领的边军却不同。
边军戍疆守土,风餐露宿, 连年?与鞑靼大小仗不断, 靠的是真刀真枪保家卫国。
京卫官军们在殿阁中欺侮群臣女眷时各个英勇无比, 可到了?骁勇善战的边军跟前,便只?剩下连连溃退的份儿。
更何况边军受英国公?统帅, 一时如有神助,很快便将叛军将领一一斩于马下。
五皇子全然未曾料到英国公?还?会回来, 纵然心有不甘, 动起手脚来却不是英国公?的对?手。
他抽出手中的雁翎刀正要挥过,英国公?已然飞起一脚, 将他手中的刀直直踹飞出去。
“五殿下还?是等拿稳了?刀,再学旁的人来犯上作乱得好。”
英国公?老当益壮,一把便将五皇子反手制住, 提着五皇子的领子将人抓到乾清宫门前。
“微臣陆子叙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如今罪魁祸首已为臣制服, 求圣上裁夺。”
陆怀熠站在远处看着那场面, 不由?得蹙了?蹙眉头:“啧……”
芫娘见状,有些不解地轻声问道:“怎么?是不是方?才伤着了??”
陆怀熠心有余悸地揉揉脖颈道:“那倒没, 就是没想到老头儿终于能逮着个除我?以?外的人揍,实?在是难得。”
“你是不知道, 老头儿以?前提领子捏人的时候都使寸劲,胳膊能给人蹩折了?, 疼得要死。”
芫娘闻言望去,果见五皇子满脸皆是苦痛不堪的神情, 五官几近扭曲。
她不由?得脖颈一寒,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夜色已经?黑了?。
乾清宫门终于被宫人们重新推开,崇仁帝缓步而?出,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五皇子,半晌方?沉声道:“你让朕,到底该怎么处罚你?”
五皇子跪在地上仍想反抗,不料英国公?手下轻轻一用力?,便让他疼得呲牙咧嘴。
他恨恨望着地上躺着的刀,索性一咬牙,彻底扭断自己被掣肘在英国公?手里的那只?手臂,随即一把抓起地上的刀,想要挟持崇仁帝做人质。
英国公?一惊:“陛下当心……”
不料崇仁帝更是果敢利落,反手抽出禁军手中的苗刀便是手起刀落。
一寸长,一寸强。
雁翎刀在六尺的苗刀跟前实?在毫无威慑力?。
五皇子难以?置信地望着贯穿自己腹部的刀,仿佛怎么也没有想到,最疼爱自己的父皇能这样干脆利落地下手。
崇仁帝这才沉声道:“朕疼你爱你,因为朕是你的生?父。”
“朕诛你杀你,因为朕还?是当朝天子。”
五皇子错愕地垂了?垂眼,终究含着满心不甘倒在乾清宫门前的台阶下。
一场清洗大抵很快会在乾清宫前重新展开。
陆怀熠叹了?口气,侧过身刻意挡住芫娘眼前的场景。
芫娘望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轻声问他:“你赶了?一天路,饿不饿?”
陆怀熠摸了?摸下巴。
芫娘这么一问,那他必然是饿了?,事已至此,先躲闲吃个年?夜饭要紧。
他兜了?兜他的茄袋:“那可不是?三刀蜜都吃完了?。这阵子虽平了?叛,可宫门还?封着,要出去怕是得等明早。”
两个人便顺着甬道踅摸回御膳房,难得这除夕夜晚,御膳房里头竟破天荒是空的。
兵变方?平,宫中还?是乱糟糟的,御膳房午后就被搜刮了?几遍,眼下是找不出什?么吃的来了?。
陆怀熠看着那锅底都恨不能被刮掉三层灰的灶台,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不过芫娘却神色淡然,随即趴在灶台下刨了?刨:“我?这几日都在御膳房里头打?转,怕肚子饿,就藏了?些零嘴在这。”
她扒拉没几下,顿时眼前一亮,捧着一个纸包站起身:“找到啦,还?好,小肉干还?在。”
“咱们今晚过年?有东西?吃了?。”
芫娘乐颠颠抱着纸包,正要寻来些水洗手,忽然从水里望见自己花着脸鬓丝散乱的模样,不由?得低低惊呼一声。
这也太狼狈了?,她居然顶着花脸在陆怀熠跟前晃了?一下午。
“唉,还?是让我?来用用我?的仙法吧。”陆怀熠伸手拨弄几下盆子里头的水,随即绞几下手巾,轻笑一声帮芫娘将侧颊上的血渍和灰擦得干干净净。
待到盆子里的水面重新平静下来,映照出的芫娘脸上已经?干净如初。
陆怀熠不禁点?点?头:“瞧,多么高超的仙术。”
芫娘“噗嗤”一声被惹得笑了?出来:“你这算什?么仙法?真不害臊。”
陆怀熠便也笑着挑起眉:“能让我?们芫娘笑的本?事还?不厉害吗?我?看明明厉害得很。”
芫娘抿抿唇,利索洗干净手,拆开油纸包,将里头的蜜汁金钱小肉干拿给陆怀熠:“给你,你是怎么同公?爷进宫来的?”
小肉干都做成圆圆的饼,就像金钱似的。红润的肉饼刷了?蜂蜜撒了?芝麻,各个烤得烹香,咬起来也是软乎乎的。
就着小肉干叙话,白日的疲惫便好似都被洗刷一空。
陆怀熠咬一口肉干,索性落身跟芫娘一齐坐在灶台边:“这就说来话长了?。”
舅父让他去查兆奉陈案,却没跟他说过之后会怎么样。
他心下一直疑惑,直到查完了?案子,他发觉京卫早就跟周悯同狼狈为奸,再拆开锦囊发现舅父一早交给他的兵符,才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个局。
“舅父让我?爹出京,不是真的想削爵,而?是要我?爹带边军进京救驾。”
“他掷了?一把真正的豪赌,如今果然还?是赢了?。”
“原来是这样……”芫娘恍然大悟,“陛下竟一早就知道五皇子有不轨之心。”
“我?昨天夜里瞧见有人往御膳房的青虾里撒东西?,就被五皇子关在了?宿辰殿里头。”
“好不容易逃出去,就恰逢五皇子兵变,要不是遇见……”
芫娘抱着膝盖,刚刚递到嘴边的肉干忽然又垂了?下去。
想起白日种种,她不免还?有些心有余悸:“今天要不是有哥哥在,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着又抬了?抬头:“我?今天终于找到爹娘和哥哥了?,可是哥哥受了?伤,娘也病得好重……”
“谁?谢安朔?”陆怀熠呛了?一口,不由?得眼角一跳,“不是……他还?真是你哥?非得是他么?能不能换一个?”
芫娘连忙在陆怀熠背后拍着替他顺了?顺气,满眼疑惑道:“哥哥是亲生?的,这怎么换?”
可是眼看着陆怀熠拧起来的眉头,芫娘不禁又担忧起来:“你怎么了??”
陆怀熠眉头紧皱,心中升腾着一种不好的预感:“也没怎么。”
“就是突然有点?牙疼。”
“牙疼?”
“其实?脑壳也有点?疼。”
陆怀熠做了?几个深呼吸,捂着自己额头,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角:“但没关系,我?受得住。”
“倒是你,你之后怎么打?算?”
“我?么……”芫娘垂了?垂眸子,忽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忽然袭来,“我?也不知道。”
“我?今天情急戳了?别人一刀,我?都没敢瞧那人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芫娘小小咬一口肉干,不禁有些失神:“你说……哥哥他伤得那么重,不会有事吧?他们现下还?会在家里过年?吗?”
“陆巡已经?带他出了?宫,只?要回到谢家,就肯定不会有事。”
“那是你家,你当然要回家去。”陆怀熠将芫娘轻轻拢着靠在自己身边,“休息一会吧,只?要明天宫门一开,你就能回去见他们了?。”
芫娘便一把拢住陆怀熠,使劲往陆怀熠怀里埋了?埋:“可我?还?想跟你在一起,我?今天瞧见那么多血,真的好害怕。”
“我?也没说我?不陪着你啊。”陆怀熠弯起眉眼,俯首吻了?吻芫娘的眉心,“咱们要一起守岁不是么?”
“放心,明天先去给商老板和老孙头他们打?好招呼,我?就送你回谢府,好不好?”
芫娘瘪着嘴摇摇头,低声喏喏道:“只?是明天也不够的。”
陆怀熠便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拥了?拥:“那一整个正月我?都跟着你?要是有人叫我?回英国公?府,你就跟我?一块回去。”
“反正……如今你是谢家小姐,旁的人也没话说。”
芫娘不置可否,表情却仍旧闷闷的。
“一整个正月还?不行?”陆怀熠索性捧起芫娘的脸,垂眸轻轻吻过她脸颊,“那怕是只?能嫁给我?了?。”
“这样以?后咱们就永远都能在一起,不止白天可以?,晚上也可以?了?。”
芫娘一听,顿时明白了?陆怀熠话里那意思,不禁羞得满脸酡红,笑着伸手拢个拳头,不假思索朝陆怀熠招呼过去。
陆怀熠毫无准备,被芫娘砸得朝后倾倒过去。
芫娘靠着他的重心便也跟着失了?衡,趴在陆怀熠的怀里一齐跌在地上。
陆怀熠横躺着却不生?气,笑着撑了?撑身子亲到芫娘的唇尖。
“咱们是不是也太急了?点??这御膳房的地还?怪硬的。”
“闭嘴,你不准再说了?。”芫娘又笑又恼,索性低头堵住陆怀熠那张“叭叭”的嘴。
四下无人,陆怀熠望着芫娘的眸子,终于彻底放纵开他的喜欢。
只?有小肉干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够。
他抱着他心上的姑娘,和她在地上吻着笑闹成一团。
不料才片刻功夫,门口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千户,姜姑娘可在?”
“谢公?子已经?安顿妥当,陛下也许姜姑娘出宫了?,是让姜姑娘现下回谢府么?”
第88章
芫娘跟陆怀熠出宫的时候, 天边已经擦上了鱼肚白。
西华门?前守着重兵,军卫见?得?是陆怀熠来,便拱拱手,二话不说将宫门推开来。
高高的红墙隔开了皇城, 也将隔开了父慈子孝的天经地义。
饶是宫中闹得?格外汹动, 但宫外还只有一片喜气洋溢庆祝新春的热闹气氛。
芫娘先到荟贤楼打了招呼, 而后便跟陆怀熠直奔积香居。
四处爆竹声声,家家户户都将崭新的春联挂上了门?口。
荷花市场里正办着庙会, 天还没亮,四下便早早热闹起来了。卖糖人, 卖花灯, 卖冰糖葫芦的比比皆是,叫卖声依稀传来, 舞狮舞龙的更四处可?见?。
芫娘在市场里急匆匆地穿行?,很快便回到积香居门?前。
积香居没有开张,但门?缝里还是透着光亮。
芫娘忙不迭三步并?两地上去?敲敲门?:“师父, 红芍姐姐。”
只片刻功夫,门?便被?人急匆匆打开来。
“芫娘, 你可?算回来了。”红芍一把?抱住芫娘, “陆百户说宫里头出了事,我跟孙师父都要担心死了。”
红芍说着, 目光便往身后的老孙身上望过去?。
老孙一脸疲惫,面前的蜡烛已经绕了一圈密密匝匝的灯花, 俨然是烧了一整夜。
他见?得?芫娘,并?没有什么?激动的言语, 只是有些迟缓地站起身,念念叨叨道:“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他把?一早准备好的红封塞进芫娘手里:“饿了没有?想吃什么??师父给你做。”
芫娘连忙扶着老孙坐下身:“师父不必忙,我没事,我先回来看看你们。”
“我昨日找见?了我爹娘和哥哥,哥哥为着救我还受了重伤,我今天……想回家去?看看。”
“找到了?”老孙愣了愣,紧接着连连点头,“回家好啊,回家好。”
他说着便叫来店里头的一个伙计,给芫娘装了满满两匣子点心卤味。
“大过年的,把?这些提回去?,再去?换身新衣裳。”
“要是家里对你不好,你就回积香居来,咱们也能一块过年,不理他们。”
芫娘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开心地点了点头:“谢谢师父,等哥哥的伤好一些,我就请他们到积香居来。”
芫娘跟师父红芍拜了年,然后才?换了衣裳,带上东西往谢府去?。
这是芫娘第二回 来谢府,可?心境已然与上一回全然不同了。
陆怀熠叩几下门?,门?房看清来人,忙不迭敞开大门?,匆匆忙忙往府邸里头跑,一边跑一边叫着:“小姐回府了,小姐回府了。”
芫娘拉着陆怀熠的手才?往院子里走两步,谢云笈便已经迎了出来。
“芫娘……不,如今该叫你兰序妹妹了。”她冲陆怀熠点点头,请着陆怀熠去?堂屋用茶,便忙不迭牵住芫娘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芫娘,“昨日宫变,真是听的人心惊胆战,父亲母亲都在等你回来。”
芫娘却只抿了抿唇:“哥哥呢?”
谢云笈温声道:“外面冷,咱们去?屋里慢慢说。”
“张院使拔了刺进去?的箭头,又开了药,他夜半好不容易才?歇下。”
“你不必担心,他昨夜没有发烧,张院使说不会有大碍的。”
芫娘听着谢云笈的言语,便默默点了点头。
谢云笈牵紧芫娘的手:“咱们快去?看看母亲吧,父亲也一定在那。”
芫娘点点头,正要跟着谢云笈往后院走,便见?一个身影忙匆匆从后院迎了过来。
可?就在见?到芫娘的那一刻,那身影又忽然顿在原地。
他望着芫娘,心头仿佛有千言万语。
芫娘也迎上了来人的视线。
他头发斑白,脸上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是他的神情举动,还是和芫娘记忆里的爹爹一模一样?。
爹爹老了,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和蔼可?亲。
谢知行?克制着自己的无措,缓缓走到芫娘身旁蹲下了身。
“囡囡已经长高了这么?多了?”谢知行?拢着芫娘掂了掂,声音也俨然有些发颤,“从前爹爹答应要抱你看花灯,赏梅花,如今怎么?已经抱不动了?”
当年受尽酷刑不肯说半个污蔑之字的谢大人,如今终于拥着芫娘哽咽起来。
“囡囡,好囡囡……”
“老天待我谢家不薄啊……”
芫娘也伸手揽住谢知行?:“我也想爹爹和娘亲了,我就找回来了。”
谢知行?连忙牵着芫娘往后院走:“对,对……瞧瞧你娘亲……”
“你娘亲比谁都想迎出来,可?她如今病得?太重,实在下不了床,你不要怪她。”
芫娘蹙了蹙眉头,连忙小跑几步跟着众人进了后院的正屋。
她忙不迭朝屋子里头钻,嘴里还急匆匆地唤道:“娘亲……”
谢夫人就坐在床上。
多年的病痛已经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她闻声强撑着撩起眼帘,顿时眸子一缩。
她睁眼费力,看不到太多地方,可?只一眼,满屋子的人便好像都不见?了,只剩下慢慢走到床榻前头的芫娘。
不用谁来说,也不用谁解释,谢夫人一眼就瞧出她的囡囡来了。
那是她最疼爱的兰序,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谢夫人轻喘几口气,忙匆匆回过神拿出先前绣的衣裳:“囡囡,你看娘给你绣了新衣裳。”
她说着便拿衣裳往芫娘身上比,可?怎么?拽却都不合身:“诶?怎么?穿不上了?囡囡怎么?长得?这么?快?”
芫娘看着那些精细无比,花样?各异的衣裳,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除过娘亲,还有谁会给她一针一线地缝呢?
“母亲,这些是兰序小妹妹时候的尺寸。”谢云笈轻声提醒,“兰序妹妹已经长大了。”
谢夫人一愣,连忙拉住芫娘的手,眼泪便顺颊而下。
“好囡囡,不要走,娘给你绣新的,你以前只穿得?惯娘做的衣裳,娘给你多绣几件,你爱吃虎眼窝丝糖,娘去?给你缠。”
“都是娘不好,当年怎么?忍心把?你留在京城?这么?多年,我的囡囡都一个人流落在外头,该受了多少罪?”
“都是娘不好,要是娘早些看出周悯同是个黑了良心的,就是死也不会把?你托付给他……”
芫娘望着谢夫人的一颦一笑,梦中那个守在床头的身影便忽然一点一点被?描摹得?清晰起来。
“娘亲不要哭了,娘亲难过,我也会难过的。”芫娘连忙伸手,轻轻抹掉谢夫人的眼泪,“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娘亲那么?疼我,怎么?会是娘亲的错呢?”
“我想娘亲,难过的时候只要想想娘亲,我就不难过了,这些年我过得?都很好。”
“好?好么??”谢夫人轻轻蹙眉,眼中透出几分?茫然,“怎么?会好呢?好囡囡,你不要骗娘。”
她不是没有听云笈说过。
她的囡囡在香海披星戴月地摆摊,在凤翔楼里备受欺压,那些种种,她都不敢细想。
兰序自幼体弱,她和老爷恨不能倾心倾力照顾,将这小女?儿日日都捧在手心里头,哪里会舍得?让兰序做一星半点重活?
那些兰序不在她身边的日子,每一刻都恍惚是在剜她的心。
芫娘却笑着握住谢夫人的手:“娘亲,我没有说假话。”
“我真的过得?很好。”
“在香海的时候,姜家的大叔大娘救了我的命,还给我治病,还有红芍姐姐她们照顾我,买我的糖饼。”
“到顺天以后碰见?师父,师父待我好,他教我做饭,还卖了老宅子给我开店。荟贤楼的商老板也很好,有他在,荟贤楼从来没有人为难过我。”
“云笈姐姐送给我好多书?,怀熠教我学诗习字,这些年我遇见?的都是好人,我只是……只是时不时会有些想爹娘和哥哥。”
芫娘咬了咬唇瓣:“但是都不要紧,我就知道爹娘一定不会不要我的。”
“我一直坚持着,果然就会找到爹娘和哥哥,往后定然会越来越好的。”
谢夫人一把?抱住芫娘,终究还是泪如雨挥:“好囡囡,娘的心肝,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谁都不能把?你再夺走了。”
“我不走,我要照顾娘。”芫娘轻笑起来,“我如今会做的东西可?多了,娘亲以前喜欢的藤萝饼,爹爹以前喜欢的龙井虾仁,我都会做。还有娘亲说莼菜鱼圆合口味,我过几天再给娘做好不好?”
“娘亲要好好吃药,养好身子,咱们要一起过年的。”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可?也才?片刻功夫,谢夫人又湿了眼角。
“囡囡好不容易回来,又是大过年的日子,咱们怎么?好总是哭?”谢知行?拍了拍谢夫人的手,转而蹭干净自己眼角的泪花,拿出两个红封发给谢云笈和芫娘。
“来,云笈,兰序,把?这压岁钱拿好。”
“团圆就好,往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那咱们一起吃团圆饭。”芫娘拿着红封,“我做菜给爹娘和云笈姐姐吃,等哥哥醒来,正好能有东西饱腹。”
谢云笈也笑道:“母亲到了喝药的时辰,我稍过就来打下手。”
芫娘略做思忖,像从前娘亲照顾她一样?轻声道:“正好有积香居带来的现成食材,让娘亲垫一垫再喝药,不要伤了脾胃。”
她说着便利索进了厨房,将师父带给她的狮子头下锅,又用白崧将狮子头盖住,方使文火炖起来。
那狮子头都是用了上好的五花肉,剁得?三分?肥七分?瘦,又加了马蹄,最终摔打上劲搓出来的。
肉团滋味丰腴,用勺子一捻便彻底散开,里头的马蹄更是清脆爽口,吃着越发口感丰富。
用这狮子头炖出来的汤清亮美味,醇香却不油腻,清淡适口,算不得?难克化。
不过对芫娘而言,千好万好还是比不得?娘亲喜欢最好。
芫娘在灶台前忙得?热火朝天,谢云笈便也在一旁替她摘菜。
饶是第一回 摘菜,谢云笈倒也做得?不赖。
小火催动着汤汁在砂锅中“咕嘟咕嘟”,蒸腾的雾气弥漫着整个伙房,谢云笈不由得?轻轻挑眉:“这狮子头炖起来好香啊,母亲要是多进些就好了。”
芫娘偷笑:“锅边食自然最好吃,等下我舀给云笈姐姐尝尝。”
“狮子头清炖的汤最妙,搁在积香居里是每日按个卖的,这头汤更是难得?。”
谢云笈点点头,又低头摘起菜来:“那倒是赶上了好运气。”
她们忙忙碌碌,真的好像一家人了。
芫娘望着谢云笈,谢云笈也望着她,两个人忽然异口同声道:“谢谢你。”
她们说完,便又一齐笑起来。
芫娘轻声道:“是我得?谢谢云笈姐姐,娘亲病了这么?多年,都是云笈姐姐在替我费心照料,若没有云笈姐姐,我都怕如今见?不到娘亲。”
“哥哥昨天也是因为我才?受伤,让云笈姐姐操劳了。”
“这是什么?话?合该我谢谢你才?是。”谢云笈唇边也堆起几分?弧度,“若不是借着你的身份,我连命也要没有了,何来今日呢?”
“这些年岁,我亲眼瞧着母亲思念你日渐憔悴,瞧着父亲总是暗自叹气,却不能替他们分?忧,心中终究有愧。”
“从今往后,他们终于不用再忧愁了,兰序妹妹,谢谢你回来。”
芫娘弯起眼角:“云笈姐姐要是真谢我,就快把?摘好的青菜给我吧。”
“我找你们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想让爹娘尝我的手艺,还好终于等到了今天。”
“我的清炖狮子头,该出锅了。”
第89章
除夕的逼宫来得突然, 结束得更是雷厉风行。
朝堂上一下子变了风向,英国公复爵,一举被提为中军左督,统京畿卫所及上直十二卫的亲军, 一时好不风光。
陆怀熠一早将高杞和收集好的物证都递交进宫中, 然?而清算五皇子谋反之事自是如今的第一要务, 要论谋逆之罪,要抚慰参宴群臣, 还要连夜大洗乾清宫,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起初还只是沉寂多年的兆奉陈案被搁置下来, 再过一日, 连陆怀熠也免不得被召进宫中帮忙善后,成天在宫里宫外不停奔波。
而谢府这头?, 自然?也是忙碌的。
因着年前假作离京,如今才得了空开始除尘挂彩。
太医院的张院使一天请一趟,伙房里头?煮药的吊子就没有?歇下来过。
谢安朔是在正月初三午后醒来的。
他方一睁眼, 便瞧见芫娘枕在他床边,正合着双眼, 睡得正熟。
他轻轻伸手?摸摸芫娘的头?顶, 声?调虽还有?些虚弱,却已然?比除夕好了太多:“囡囡, 别在这守着了。”
“快回去睡吧。”
芫娘听得动?静,这才揉揉惺忪睡眼醒过神来:“哥哥醒了?”
谢安朔苍白的脸色上挂出几分温和的轻笑:“这几日在床榻前照料了多久?”
“不久。”芫娘摇摇头?, “其实都是云笈姐姐守着,换药包扎也是云笈姐姐帮太医院的张院使来的。”
“今日只是云笈姐姐有?些事情出了府, 我才过来瞧瞧。”
“张院使说你?流了好多血,这几日要紧着给你?补气血为主, 又不能用牛羊鱼虾之类的发物,我专门炖了虫草花鸡汤。”
“中午给娘亲用过,娘亲说很好喝,你?等一阵,我给你?也盛一碗来。”
她说着打?开门,也顾不得谢安朔还想唤住她,便径直往门外?走去。
谢安朔望着芫娘离去的背影轻笑起来,一旁的阿正就忙不迭来到床边扶着谢安朔坐起身。
主仆两个人正搭了不多几句话?,便迎上谢云笈从外?头?回来。
谢云笈见得谢安朔醒来,登时面上一喜,但?是她很快又滞了滞,叫盼星搬凳子远远坐在了床脚。
谢安朔轻声?问:“既回来,怎么不坐近些。”
“外?头?天寒地冻,莫将?寒气过给你?才好。”谢云笈拨动?几下炭笼里的银炭,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唤盼星将?一支老山参搁在桌上。
“宋世叔一腔孤愤入京告状,不想却遭周悯同利用,引得如此轩然?大波,他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世叔也不愿等陈案重翻,就只留下这支老参,又叮嘱我些言语,便离京了。”
谢安朔垂眸轻笑:“他可是叮嘱你?好好保重?”
“如今证据已然?齐全,待到兆奉陈案翻了案,你?的身世自然?也要为人所?知,到时候该如何保重?”
谢云笈低声?:“我自有?我的去处。”
谢安朔却撩起眉梢:“还会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么?除夕那日,我分明听见你?情急下唤了一声?望凝。”
“云笈,你?若是不愿留下,我绝不会强留你?,可事到如今,那些欲盖弥彰的话?我已经听倦了,你?还要同我再讲?”
他缓缓握住谢云笈的手?:“云笈,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意,难道我会不懂吗?”
谢云笈滞了滞,虽未曾反抗,却还是低声?道:“如今兰序妹妹回了谢府,可陛下还未曾给贺家平反,那些掩人耳目的事还不能不继续做。”
“否则传出去,谢家被有?心的嚼了口舌,来日兰序妹妹许人家恐要遭人非议。”
“我等的住。”谢安朔的声?音无比郑重,“即便是兆奉陈案我都查的下去,等这些时日,又能算什么?”
“云笈,如此,你?可愿坐得离我再近一些了?”
谢云笈缓缓点下头?,终于放任自己?伸手?轻轻抚过谢安朔苍白干涸的唇瓣,漾着满眼的心疼:“你?醒过来就是最大的好。”
“我去给你?倒些水,润一润。”
门外?的芫娘端着鸡汤,一时不禁顿住步子。
鸡汤都用吊子热着,是现成的,她一早就端了汤回来。
可是听着哥哥和云笈姐姐的言语,她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
那些话?怎么听都怪怪的。
芫娘自然?是想云笈姐姐一直留在谢家做她的姐姐,可听哥哥那些话?,仿佛跟她并不是一个意思。
哥哥好像,不止想让云笈姐姐当她的姐姐。
正纠结之余,门忽然?被盛水的盼星一把推开:“兰序小姐也来了?”
“外?头?冷,可别冻坏,快些进屋吧。”
芫娘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盼星一起进屋。
她嘴角挂着僵硬的笑意,忙不迭将?鸡汤放在桌上:“这汤是用老母鸡和虫草花炖的,炖了半日,已经炖得滟滟的,闻着可香了。”
“给哥哥养气血最好不过。”
她瞧了瞧哥哥,又瞧了瞧云笈姐姐,索性将?汤盅往云笈姐姐手?中:“哥哥伤了手?,动?起来不大方便。”
“云笈姐姐,你?快喂他喝吧。”
谢云笈轻笑着揭开汤盅,一股荤香便扑面而来。
鸡汤是用乌鸡炖的,虫草花黄艳,点缀在汤盅里,倒显得汤色清亮不少。
乌鸡滋味鲜美,如今精华已经悉数被熬煮进汤水中,又配上虫草花,实在是滋补香醇。
谢云笈舀一勺鸡汤,缓缓送进谢安朔嘴里,谢安朔也不禁感?叹:“如今吃旁的东西食之无味,倒是这一盅,好鲜的汤。”
“你?也不瞧是谁炖的。”谢云笈俯首轻笑,“兰序妹妹一早就在伙房里忙活,这鸡汤炖了一日,哪有?不鲜的道理?”
谢安朔说着,便将?目光往芫娘身上挪过来:“兰序,等今年上元,我一定?养好伤下床,我们一起到永安大街看灯去吧?”
本还有?些局促着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芫娘听见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她忙不迭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看了。”
谢安朔同谢云笈瞧着芫娘迫不及待的模样,便都忍不住笑起来。
“永安大街上什么都有?,羊角灯,鱼目灯,各色各样的,这回你?一定?能看个够。”
“这回哥哥拉着你?,就永远也不会走丢了。”
芫娘眼前一亮,巴不得翻眼就能到上元节。
这一天吃汤圆,挂花灯,家家户户都结伴出游,不用细想也知道有?多热闹了。
芫娘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瞧着谢安朔的伤口慢慢愈合,瞧着他能下床走上几步。
可不想宫里的旨意来得更快些。
那还是上元的前一天,崇仁帝身边的大伴专程来谢府,是宣芫娘上元进宫的。
眼见愿望落空,芫娘免不得失落。
只是皇命难违,芫娘也只好一早起来梳洗打?扮。
幸而如今还有?陆怀熠来接她,便是进宫,芫娘也没有?太抗拒了。
天还没亮,芫娘就已经起床坐在了铜镜前。
她穿着一身新衣裳,红褂蓝裙,胸前还缀一方织金补子,瞧着便很喜庆应景。
谢云笈瞧着芫娘的衣裳都打?理一新,这才端出自己?的首饰盒子:“如今衣裳有?陆世子送来的,也有?父亲请人赶出来的,好挑一些。只是新打?的首饰哪怕赶工,也得花些时日,如今还用不上。”
“现下入宫时间?紧,不好失了礼数,我这里有?些簪花珠钗,兰序妹妹先?选来戴上吧。”
芫娘只觉得云笈姐姐的首饰没有?不好看的,看着都要挑花眼了,便笑道:“劳云笈姐姐帮我选选。”
“那好。”谢云笈点点头?,周遭的下人们便一拥将?芫娘围住。
谢府中专侍弄梳头?的匠婆将?芫娘的头?发细细分开,梳了燕尾云髻,又在发髻上围了宝珠璎珞,才算是堪堪结束。
谢云笈先?选了几支和衣裳相衬的玛瑙珍珠钗替芫娘簪在髻环上,再挑一朵缀珠宝相花戴在发髻正中,最后又拿两支金掩鬓给芫娘戴上,芫娘的云髻便一下显得精致又华贵。
谢云笈平日虽穿的多是素色,戴用的首饰也不多,但?是替芫娘配的头?面却和芫娘身上鲜艳的红衣格外?相搭。
芫娘瞧了又瞧,觉得这云髻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谢云笈轻笑:“好了,早些去吧。”
“陆世子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芫娘笑着应了一声?,才跟着下人一起往门口走去。
陆怀熠就坐在马车里,冷不丁瞧见芫娘上车,目光便被芫娘都吸引了去。
芫娘先?前不曾打?扮成如今这样过。
织金的衣裳,赤金的头?面,一番略施粉黛更衬得芫娘眉目如画,朱唇若丹,肤色白皙又动?人。
马车缓缓自谢府中出发,陆怀熠便伸手?捧住芫娘的脸:“芫娘今日的衣裙,甚是好看。”
“就算是在京中一众贵女中间?,也出挑得很。”
芫娘鼓鼓腮,凑过去凝神盯着陆怀熠:“怎么?难道只有?衣裙好看?”
陆怀熠哂笑一声?,故意假作思索:“头?面也好看,这云髻甚是娇俏。”
“就没有?旁的?”芫娘挑起眉毛厉声?问道。
“还有?什么?让我想想……”陆怀熠瞧着芫娘恼了,便勾起唇角笑出声?来。
“嗯……这口脂瞧着如此红艳,想来味道也必然?不错吧?”
芫娘:“……”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瞧不见最要紧的呢?
但?下一刻,陆怀熠便俯首吻住芫娘的唇瓣:“让我尝尝。”
芫娘猝不及防吃了一吻,清凌凌的眸子顿时一缩,越发可爱。
陆怀熠见状,便彻底笑出声?来:“我又不瞎,哪能看不见?”
“什么好看的,当然?都比不过芫娘。”
“我的芫娘最漂亮。”
第90章
芫娘推推陆怀熠, 气鼓鼓道:“你把云笈姐姐给我新涂的口脂都?蹭花了。”
陆怀熠这才笑着伸手,在芫娘唇边轻轻抹几下:“等进宫里,我去太子妃那给你要新的。”
芫娘又撩起眸子问他:“陛下怎么会突然召我进宫?”
陆怀熠这才收起几分不正经地模样,耐心解释道:“宫里头的碎事太多, 今日才堪堪忙完。”
“舅父今日本是想召谢家一起入宫的, 可是谢夫人体弱, 谢安朔也还养着伤,宫中繁文缛节太过劳顿, 这才罢休。”
“但舅父还是想见见谢家新寻回来的小姐,所以方让我来接你。”
芫娘点点头。
她虽进宫两?回, 可对崇仁帝实在算不上熟悉, 所知?所见也不过是崇仁帝亲手杀了谋反的五皇子,还有遣英国?公出?京原是一个起先就做好的局。
民间虽都?说崇仁帝赖以祖功, 身居高位只会消磨时日。可芫娘知?晓,崇仁帝身为君王的权术与心智,绝非常人谈笑间能及。
如今要进宫面圣, 她不免得还是有些局促。
陆怀熠见状,索性抱住芫娘坐进自己怀里:“不必怕, 舅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若是问你话, 你只要如实言说就行了。”
芫娘点点头,迟疑道:“好吧, 勉强信你一次。”
陆怀熠拧着眉头笑出?了声:“这几日在谢府里,可还好?”
“有爹娘在, 怎么会不好?”芫娘抬起袖子,笑眼?弯弯地露出?袖口的图案, “你看,娘亲给我在衣裳上绣攒珠小蝴蝶, 爹爹还给了个大红封,让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过天太冷啦,哥哥和娘亲都?还没好,我就回去看了一趟师父,旁的日子才不想出?门。”
芫娘又想了想,从自己茄袋里掏出?一根镂刻着兰花的小金条:“你怎么不说话?公爷是不是不给你压岁钱?”
“喏,我爹爹给我两?根,匀给你一根好啦。”
陆怀熠瞧着个头不大却沉甸甸的小金条,觉得这金条足有五两?重,确实是价值不菲。
他这才把金条给芫娘塞回茄袋里装好:“好好收着吧,这也算个贵重的玩意。你爹爹给你打的,你转头就给了我,我怕把你哥气死?。”
“我哥哥才不会像你说的那么小气呢。”芫娘扁扁嘴,转而又眨巴几下眼?,“说起哥哥,我觉得哥哥怪怪的……”
“怎么?”
“嗯……”芫娘欲言又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细细斟酌半天,才终于?郑重其?事地问陆怀熠,“你觉得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端庄温和的?还是温婉知?礼的?京中有没有这样的小姐?”
陆怀熠轻嗤一声,缓缓挑起眉梢:“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不是想问你云笈姐姐要是不姓谢,那就同谢安朔很般配?”
芫娘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陆怀熠苦笑着叹下一口气:“终于?不用一个人守着这秘密,可憋死?我了。”
中秋在英国?公府办蟹宴的时候他就瞧出?来了,鬼知?道憋着个惊天大秘密不能跟人说有多抓心挠肺。
芫娘连忙抿唇抿:“可我今日听云笈姐姐说,陈案未结,他们名义?上还是谢家兄妹,云笈姐姐被旁人知?道,会坏了谢家门楣。”
“云笈姐姐若能做我嫂嫂就好了,可他们现下连见面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那陈案都?归你管了,你想想法子帮他们一把好不好?”
“帮谁?谢安朔?旁的人兴许行,谢编修还是算了。”陆怀熠侧了侧眸,“人家谢编修瞧不上我,我可不上赶着找不痛快。”
“舅父既然有心翻案,便早晚会翻,让谢安朔再等一等就是了。”
芫娘扁扁嘴,索性直起身子,挤住陆怀熠脸对上自己的视线:“那还有云笈姐姐呢,陆老六,你帮不帮?”
陆怀熠:“……”
她二话不说,低头就在陆怀熠唇瓣上轻轻咬一口:“帮嘛,你最厉害了。”
“晚上做冰酪给你吃,冰冰凉凉的,围着炭火吃最舒坦的。”
陆怀熠蹙蹙眉头,觉得自己莫名动摇起来。
他不由得叹下一口气。
堂堂一个英国?公世子,怎么就生生败在这张嘴上?被这谢家的兄妹两?个拿捏的如此?彻底?
这可真?是不该,老陆家脸面都?丢尽了。
他痛定?思痛,抬眸凝向芫娘:“那少放些糖。”
“好。”芫娘笑弯眼?角,“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她说着又笑吟吟吻一下陆怀熠。
陆怀熠笑得饶有趣味:“怎么?这回不怕口脂蹭花了?”
芫娘便道:“反正?都?已?经花了,你进宫给我赔。”
“赔你十盒新的都?行。”陆怀熠眼?角堆上笑意,再不多言,抱着怀里的芫娘彻底拥吻成一团。
————————
芫娘进宫难得上元佳节,英国?公同长公主也都?在宫里。
偏偏崇仁帝被突来的政事缠身,一早往养心殿里去忙。
芫娘跟着陆怀熠见过各宫的娘娘和诸位皇子公主,一度等到用过了午膳,还没能见着崇仁帝的半个影子。
芫娘不禁默默感叹。
看来做皇帝也忙得紧。
养心殿这头人多,太子妃拿一对金钗当彩头,等用完午膳的功夫,陆怀熠已?经跟几位娘娘,还有三皇子他们凑着桌子搓起马吊来了。
而另一头,中宫皇后娘娘同长公主都?在芫娘身旁坐着叙话,一时也是欢笑不断。
皇后温婉随和,拿着桌上的蜜柑剥开,都?放在芫娘手里:“谢尚书?同夫人念了你那么久,如今见你长成这样好的姑娘,一定?很欣慰吧?”
“多谢娘娘关?怀,托陛下和娘娘的福,能找到爹爹和娘亲就是最好的事了。”芫娘谢过恩,拿了瓣蜜柑慢慢吃。
酸甜的汁水一下子溅开,冰冰凉凉,格外清新。
“这几日谢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长公主更是对谢家的小芫娘怎么看怎么顺眼?,便又拿桂圆给芫娘剥。
芫娘便也笑笑:“多谢公主姨姨挂念,我娘亲好了许多。”
“昨日还在院子里头坐了坐。”
“谢夫人吉人天相,有你带回来福气,自然苦尽甘来。”长公主见状,越发觉着芫娘招人疼,索性拿下手上的玉镯子,径直递在芫娘手上。
梅子青玉镯水头极好,一看就是长公主戴了多年的好玉。
芫娘连忙摆摆手:“公主姨姨,您这镯子太贵重了。”
公主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孩子,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来日不都?是一家人了。
“好孩子,快收着。”
“这些时日若不是你照顾熠哥儿,还不知?道他狼狈成什么模样呢。”
芫娘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忽然就被牵着手将镯子收了回来。
紧接着,她手里头多了两?根镶着青金石的赤金祥云簪。
陆怀熠也道:“收下吧,这些不该你拿着,还该谁拿着呢?”
芫娘一滞,便听到另一头的三皇子正?追着陆怀熠骂骂咧咧。
“回回的彩头都?你拿,你还让不让人过了?”
“从前那好玩好用的你拿了也就算了,太子妃的金簪你也要,你良心不痛吗?你拿回去自己戴啊?”
陆怀熠也不还嘴,只拿起金簪慢条斯理地戴在芫娘发髻上,而后才笑吟吟回过头望向怒冲冲的三皇子:“怎么?我们芫娘戴着,不好看吗?”
三皇子嘴角一抽。
赢彩头就算了,这个人怎么还跟他得瑟上了?
三皇子连金簪也不想要了,气得转头就要离去,不想又被陆怀熠叫住。
三皇子皱皱眉头:“还干什么?”
陆怀熠笑意更甚:“三表兄,你还没说呢。芫娘给我绣茄袋,我送对金钗不过分吧?我们芫娘戴上我赢的新簪子,到底漂不漂亮?”
三皇子:“……”
他“哼”上一声,怒气冲冲地往养心殿另一头走了。
芫娘瞧着忍俊不禁,正?想同陆怀熠说些什么,便见得太子带着几位皇孙和皇孙女?进了屋子。
孩子们给大家欢欢喜喜恭祝上元的话,芫娘便也拿带进宫的小猪馒头给大家吃。
小猪馒头做的憨头憨脑栩栩如生,面团暄软可口,咬起来还是甜丝丝的。
小孩子们一见到这样的小玩意,顿时都?围了上来,一时间簇拥着芫娘叽叽喳喳个没完。
“姐姐,你会捏小兔子的饺子吗?”
“皇爷爷说,姐姐还会用虾当包子皮做小包子,真?厉害。”
“姐姐,你教我们捏好不好?”
……
芫娘瞧着孩子们自然欢喜,很快便应承着跟大家往御膳房去了。
不料前脚才走,后脚崇仁帝朝从勤政殿回来。
他见得满屋热闹哄哄,不由得搁下手炉凑进人群。
可瞥见陆怀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滞了滞。
陆怀熠穿一身往常进宫的圆领蟒袍,可一只群青的茄袋悬在胸前,瞧来十分高调。
旁人的茄袋挂在腰带上,更何况这蟒袍袖子里也塞得了东西,像陆怀熠这样挂在前头,是生怕人瞧不见。
崇仁帝的目光梭巡在陆怀熠胸前那格格不入的茄袋上,不禁蹙眉:“你又在这显什么眼??”
陆怀熠察觉到崇仁帝望着自己的目光,顿时赔上一脸不要钱的笑:“什么?舅父怎么知?道芫娘给我绣了个茄袋?”
“这可是六合同春的!”
崇仁帝没好气地脱下外头的毛裘,转身往皇后旁边走。
陆怀熠便又赶到崇仁帝身边,拿着茄袋晃了晃:“您快看,是不是好看死?了?芫娘才第一回 绣,就这么栩栩如生的,芫娘绣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看的。”
“不过可惜了了,她只给我绣。”
“舅父,您回避什么?莫非……不会吧?除过尚衣监,不会没人给您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