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酒楼开张, 芫娘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准备前堂的布置,还要清点?后厨的食材。
等到描好“积香居”的招牌挂门脸,再拿红绡子盖好那阵,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芫娘见一切准备妥当, 与红芍她们仔细嘱咐几句, 方回到后院里头去找师父。
明?日要开张, 必然会忙到不可开交。她又得里外应酬,伙房里头怕是只有师父一个人忙活, 想来活计是难做的。
忙则生乱,更容易出差错。若跟师父商量好, 将能提前?准备的东西都搁在今晚料理妥当, 明?日必然就能轻松许多。
思及此处,芫娘伸手叩响了老孙的门:“师父。”
老孙开门迎了她进去, 却未曾急着说话,只示意芫娘先坐下。
芫娘从?善如流落了座,便见老孙点?了三?根香, 朝着窗外拜了拜。
红芍和丹桂午后给老孙梳了头,如今老孙看?起来?着实精神, 半点?也不似那个曾经在凤翔楼中成?日烂醉如泥的混子。
他将三?根香插进香炉, 才慢吞吞跟芫娘解释道:“咱们这馆子快能开了,我?叫兴儿?跟他娘也高兴高兴。”
“怎么, 这么晚还来?,是怕明?日出个什么差错?”
芫娘一愣, 骤然失笑:“师父你学算命了?连这都知道?”
老孙坐下身?,给芫娘斟一杯茶:“我?虽然是个老头子, 你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小瞧我?呀。”
“当年在宫里头,我?一个人可是掌三?个灶也能忙得过?来?的。”
芫娘抿了抿唇角的笑意:“师父自然老当益壮, 只是咱们今晚准备些东西也没错。”
“我?最近才新学了个词叫‘未雨绸缪’,咱们如今未雨绸缪,至少明?天师父和我?都能松快些。”
“更何况先前?招人就已经遇见了麻烦,往后凤翔楼怕是更想找我?们的差错,这馆子还得指着师父。”
老孙哈哈大笑:“难为?你还想到这一层,放心,既然出来?了,岂能怕凤翔楼的一群鼠辈?能准备的我?早就准备好了。”
“开店做宴的,不提前?上手,那不是乱了套了?”
芫娘点?点?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这就是了,师父想的确实比我?周到许多。”
“那师父就早些歇息,我?先下去了。”
“诶,你等等。”老孙叫住芫娘的步子,转而从?柜子里头掏出个匣子搁在了桌上,另又拿了一盘点?心。
“你先前?叫着说要藤萝饼,横竖这几日闲着,我?就做了做,这该跟当年宫里头的没太大区别。”
芫娘眼前?一亮,视线顿时朝着那点?心盘子打量过?去。
焦黄的酥皮层层叠叠,掰开来?便会露出里头的紫色馅料。
如今并非藤萝花季,弄来?做馅料的藤萝大抵是干花,香气比鲜花更加馥郁,咬一口酥松绵软,淡甜清香。
“我?不做白案,也记不清几挑子猪油,就随手放了。”老孙也拿起点?心掰一块尝了尝,“还不赖,还算润,不算太干。”
“你尝尝,跟你小时候吃的一不一样?”
芫娘细细品了几口,皱起眉头仔细思索道:“像是这个味道,但和我?娘那种又不大一样。”
“我?记得小时候见到的那种不止馅料是紫色的,连点?心皮里也掺了花瓣,吃起来?倒是不这么润,兴许不是宫里头的做法。”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要是没有师父做的这个藤萝饼,我?都没有照猫画虎的样子。”
“我?再去多试几回,兴许就能做出来?了。”
老孙点?了点?头:“也罢,这不是件能急得来?的事,你再仔细试试也好。”
他说着又将匣子推到芫娘面前?:“来?,芫娘,你再看?看?这个。”
“以后这酒楼开了张,你做掌柜就不能不忙里忙外地?应酬,人靠衣装马靠鞍,咱可不能叫看?人下菜的那些轻瞧了。”
芫娘拆开匣子一瞧,便见几件衣裳整整齐齐叠放在里头。
一条嫩鹅黄的马面裙,一件纯白的袄子,还有一件松石色百蝶对襟褂,都是上乘的料子,瞧着就便宜不了。穿上这么一身?,就是站在达官贵人中间也绝不跌份。
老孙从?前?瞧着虽懒懒散散,可实质上却是个心细如发的。即便不曾养过?女儿?,他选来?的衣裳却半点?不差,俨然是仔仔细细为?芫娘挑过?。
芫娘眉眼一弯,喜不自胜:“谢谢师父,这百蝶褂真好看?。”
小时候她从?不缺新衣裳穿,爹爹娘亲总是买,贴身?些的娘亲还会亲手做,上面有时候绣小老虎,有时候绣凌霄花,她都可喜欢了。
只不过?后来?流落到了香海,姜家的大叔大娘日子贫苦,她穿的衣裳便也都变成?了白玉巷中邻里们穿不上的旧衣裳,洗得发白是常事,只要合身?又不必打补丁,就能算是好衣裳了。
如今这褂子上的蝴蝶绣得密密匝匝,栩栩如生,摸一摸都能令芫娘开心半晌。
芫娘抱着衣服和点?心下楼时,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一夜时光匆匆而过?。
旦日。
芫娘一早就换上了新衣裳,红芍帮她找来?两只素些的通草芙蓉簪在髻上,又略施粉黛,登时将芫娘衬得焕然一新。
“怎么样?好看?吗?”芫娘抬着手在大堂里头转了一圈。
芫娘本就生得白,被那半青不绿的松石色褂子一衬,更显得肌肤胜雪,干净清爽。
红芍她们自然捧场:“芫娘,这衣裳太适合你了。”
“这哪是掌柜呀?这活脱脱就是咱们香海县尊家里头的大小姐。”
大家顿时笑成?一团。
“你那嘴上没把门的,别诹出来?个公主?就算是积德啦。”
芫娘被逗得笑出声来?:“我?说正经的呢,别在这贫嘴了。”
红芍正欲张嘴,视线忽然又往门口一瞟,眼中漾一抹坏笑:“我?们说的话你不信,六爷说的你总不能不信吧?”
“六爷,你说我?们芫娘今儿?个可好不好看?呢?”
陆怀熠正进着门,不成?想就被红芍点?了名。
他的视线随之瞥向?大家聚焦的中心,便见芫娘穿着一新,正笑得眉眼弯弯。
芫娘往常大都围绕着锅灶,身?上总是被围裙遮了大半,又翻折着袖子,就算是换过?衣裳也实在不大显眼。
但今日的芫娘不一样。
她穿得亮眼,就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艳。裙摆在她脚下翻折,形态各异的彩蝶绣在小褂上,像是正绕着芫娘起舞。
就算是房梁上麻雀的视线都要被她引得粘过?来?,更何况是门口一个活生生的陆怀熠?
陆怀熠怔了怔,随即挑起眉梢。
他从?前?在白玉巷同芫娘打打闹闹,再后来?芫娘来?了京城,两人日渐相熟,他竟再从?未曾仔仔细细地?打量过?芫娘的模样。
芫娘眉目清秀,雪腮朱唇,换过?衣裳以后更是身?量纤纤,被绿褂子一衬,便好似碧波中挑出的一支带着露水的嫩荷。
他望着她,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夺目起来?,只要她弯唇一笑,便登时胜过?万千的水殿风来?珠翠香。
芫娘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儿?是不好看?的。
陆怀熠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如果芫娘不愿意来?英国公府做掌灶,那请她做个当家的,好像也不比旁的官宦人家差什么。
红芍勾了勾唇角:“六爷,你怎么不说话了?”
芫娘也抬抬手:“六爷快看?,这是我?师父买给我?的衣裳。”
陆怀熠连忙垂下眼帘,免得和芫娘四目相对之下比得自己像个登徒子:“还不赖。”
他顾左右而言他:“等下开张,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六爷放心,早就准备好了。”芫娘言笑晏晏,“这衣裳六爷也喜欢吧?我?也喜欢,师父送我?的肯定不差,师父眼光从?来?就是一点?都不赖的。”
“我?要去伙房里看?看?师父那头,等下时辰到了,咱们就去门口挂鞭炮。”
芫娘兴冲冲地?往后厨那头去了,留下陆怀熠和抱着贺礼的陆巡大眼瞪小眼。
红芍忍不住偷笑两声,把陆怀熠一道儿?送进后厨去了。
新店开张迎客,一时间好不热闹。
积香居菜色精致,用?料实诚,刚出锅的肘子,才出炉的点?心,各色美食一字排在门口摆开,氤氲的香气和可观的折扣便成?了招揽客人最有利的工具。
芫娘在门前?忙地?连水也顾不上喝,客人们自然也是一桌接着一桌。
不过?比之前?头的热闹,后厨的嘈杂就少多了,只有越摞越高的盘子能衬托出前?堂的几分忙碌。
陆怀熠站在灶台旁皱了皱眉头:“我?如今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六品的锦衣卫百户,这像话吗?”
话音未落,陆巡不动声色地?将刷洗完的碗搁在他面前?。
“前?头又没碗啦。”芫娘的声音远远传来?。
陆怀熠眉头皱得更深了,却也只能把碗抄起来?,熟练擦干上头的水渍。
芫娘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进后厨。
她脚步虽是忙慌慌的,却还不忘跟陆怀熠打招呼:“委屈六爷同陆大人了,真是给我?帮了大忙。”
“今天开张实在腾不开手,后厨只有师父一个人顾不过?来?。等今天晚上忙完了,你们来?点?菜,我?来?烧。”
言罢,芫娘便又急匆匆走了。
陆怀熠凝着她随着生风步履飘扬的裙摆,顿觉得芫娘裙摆上的金线晃了他的眼,仿佛在同他炫耀。
他瞧着这无比碍眼的衣裙,眉头上恨不得拧出来?一个“八”字。
“这衣服有那么好看??我?看?也不过?如此,至于她高兴成?这样?”
陆巡疑惑地?抬起视线:“您方才不是还夸衣裳不赖么?”
“何况姜姑娘方才也没说高兴啊?”
陆怀熠嗤笑一声,又擦干一只碗,胸有成?竹地?将碗往架子上一搁。
“衣裳首饰,我?也送。不止要送衣裳首饰,我?还要送旁的,送她师父绝对送不出来?的。”
他意味深长地?瞧向?陆巡:“说来?,我?娘快回京了吧?让我?想想,怎么跟她说。”
陆巡蹙眉,心下莫名有些忧虑:“世子这是……要不要先跟国公爷打个招呼?”
陆怀熠缓缓勾起唇角:“跟老头儿?说能顶什么用??府里谁说了算你难道不知道?”
“算了,这些事情花功夫,过?些日子再说,还是先找金铺子打对同心结要紧。”
“芫娘肯定会喜欢的。”
第52章
自?积香居开了门, 每日无不是从早忙到晚。
可饶是如?此,芫娘还是会?在打?烊之后,雷打?不动地拿着食材去尝试娘亲爱吃的那种藤萝饼。
先前芫娘吃了师父的藤萝饼,又拿着师父的牛皮纸手札试来试去, 做废了足有十几二十回, 吃得大家见着藤萝饼就牙疼。
可这好一番折腾下来, 藤萝饼还是和记忆中的味道一点也不像,反倒是面酥被她裹来裹去, 又拿甜菜根和胡萝卜的汁水揉进面酥上?色,竟意外炸出几朵荷花模样来。
荷花市场是夏日最能尝着时令吃食的地方。
无论是炸荷花, 荷叶鸡, 凉拌藕带,莲子银耳羹, 藕盛藕夹,还是象生的藕粉糕,荷叶莲蓬汤, 这荷花市场里都能寻见。
眼见得盛夏的喧嚣已然达到顶峰,食客们都想就着这最后的溽暑, 再尝一尝夏日才有的滋味, 荷花酥自?然趁着府众们赏荷的风潮摆上?了餐桌,一跃成为日前最叫卖的点心。
积香居的荷花酥有手?捻的莲蓉做馅, 又有小火慢炸,便?真如?池中荷花一般层层绽放。瞧上?去栩栩如?生, 粉嫩动人,咬一口酥软掉渣, 入口即化。
酥皮和馅心搭配得恰到好处,吃来半点不腻, 若是再配一杯微苦的荷叶茶,那简直是绝了。
更有甚者,芫娘的点心向来都会?定期往谢府送,这粉嘟嘟酥绵绵的点心看来可人,此后便?一下子在京中的闺秀小姐们之间流行?起来,每日都是供不应求。
只是等到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场面一过,芫娘还是会?捡起她的藤萝饼来捯饬。
哪怕一次一次开酥煎烤都打?了水漂,她也半点没有要?气馁的劲。
毕竟,她要?做出藤萝饼,把藤萝饼卖遍京城,这是她寻见亲人唯一的路。
时辰一点点流淌而过,也不知是在灶台前忙活了多久,芫娘终于察觉到几分乏累,望着眼前的面塑揉揉肩头?。
与此同时,红芍匆匆走?进伙房:“芫娘,今天?还剩了什么吃的没有?”
芫娘抬抬眼,随即搁下手?上?的活:“怎么?红芍姐姐你晚上?没吃饱?”
“正好,我这里有掺了藤萝的糖饼和揉了藤萝的酥饼,你吃吗?”
红芍求饶似的连连摆手?:“别,不是我饿,你就放过我吧,我现在看见藤萝就害怕。”
芫娘顿时有些?疑惑:“那你是?”
红芍连忙解释道:“门口有个人站了半天?,咱也打?烊了,瞧着她怪可怜见的,拿着吃的打?发打?发。”
“那正好,我这有的是。”芫娘掏出两个掺了藤萝的糖饼,跟着红芍往门外头?走?去。
待走?到门口,芫娘才瞧着门前的人愣了愣。
她尽力拽着衣裳抿着头?发,试图维持体面。见芫娘过来,她连忙低下了头?,仿佛是不愿被芫娘认出来。
芫娘俯身仔细瞧了瞧,终于从来人身上?瞧出几分熟悉的气息:“积善?怎么是你?”
她们先前都在凤翔楼的后厨做帮工小厨,还一道儿去过香淞山的智妙寺,芫娘在凤翔楼里也算是和积善熟络。
芫娘连忙将她带进店中,递上?手?里头?的饼:“是不是饿了?你先吃。”
积善迟疑着点点头?,打?开纸包,便?拿着两个糖饼慢吞吞吃起来。
一个糖饼下肚,积善才缓缓抬头?打?量起来:“芫娘,你这地方可真热闹,先前凤翔楼挤兑着你们招人,你们忙得过来么?”
芫娘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缓声解释道:“先前是拖延了几日,不过好在现在有红芍她们帮忙,店里头?的事情还算顺手?,都能做得过来。”
积善的目光不停在四下里打?量,最后便?被摆放的荷花酥吸引了去:“芫娘,这就是你做的荷花酥吧?我在凤翔楼都听说了,可真漂亮。”
一旁的红芍见状,忽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荷花酥前头?挡了挡。
积善见状,顿时像被针刺了似的缩了缩,忙又低下头?,默默轻叹一口气:“芫娘你同孙师傅刚走?的时候,凤翔楼的生意还不算差,只是后来掌柜他们招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工,总在门前闹事,生意就淡了许多。”
“再到前些?日子,掌柜的说凤翔楼养不住那么多人,就给了我们些?钱,把我和旁的好几个娘子都驱散了。”
“我也没找到旁的活计……”
芫娘听到这,总算是明?白了积善的来意,转而给积善倒了一杯水:“喝点水,别噎着。”
“我这如?今确实是不缺人手?了,你若是信我,就等几天?,我去看看荷花市场还有没有旁的店招帮厨的小工,我帮你说合。”
积善愣了愣,连忙点点头?:“谢谢芫娘,芫娘你真好。”
“那你在这慢慢吃,我先去旁的店问一圈。”芫娘轻笑道,“今日若是不行?,你等过三日再来我店里头?,到时候若有消息我定一并回你。”
芫娘说罢,便?起身往门外去了。
问过周围四五家熟人,却并未听得要?招小工,芫娘只得先作罢返回积香居。
待到她进门时,积善已经不见了。
芫娘皱了皱眉,却也没顾上?多想,转身回厨房里继续跟她的藤萝面酥一起大眼瞪小眼。
可才回到后厨,芫娘方惊觉她灶台上?少了些?东西?。
她忙慌慌回到大堂:“红芍姐姐,方才你可见着我盛藤萝的盒子没有?里头?还有我试过的方子呢,我就搁在灶台上?,这阵子都不见了。”
方子本就是她没做成藤萝饼时记下的笔记,丢了倒也不算打?紧,可那盒子里头?的藤萝她却丢不得。
藤萝花本就是春天?的应季产物,如?今早已过了时令,踏破铁鞋也难觅。芫娘先前是废了好大劲才找到一盒干藤萝来做藤萝饼,如?今被人连盒子端走?,想再做藤萝饼,怕是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行?。
红芍皱着眉摇摇头?,随即神情凝重的望向芫娘:“坏了,定是方才那个叫积善的小娘子偷的。”
“我看她半分也不老实,坐在那一个劲在咱们的店里头?瞎打?量。”
芫娘蹙了蹙眉:“她不会?吧。”
从前积善跟她一起在凤翔楼里做小工,积善帮她抬盆子,还帮她拣土豆,一点也不像会?偷东西?的人。
红芍叹口气:“知人知面难知心,何况方才除过她没有旁的人进过积香居的门。”
芫娘一时正有些?理?不透思绪,管账的丹桂也忽然走?了来:“芫娘,咱们银盒子里多了张五两的银票。”
“我打?烊之后才数过的,不知这五两是哪里来的。”
丹桂说着,便?将一张五两的银票搁在桌上?。
红芍眼角一跳,忍不住揶揄:“不会?也是那个积善搁下的吧?”
“偷了方子还知道留钱,她还挺有良心。”
芫娘接过五两的银票细细端详一阵,随即抿了抿唇角:“不对。”
“怎么不对?”红芍挑眉。
“这银票瞧着怪怪的。”芫娘翻来覆去地打?量一阵,“但我就是说不出来哪里怪。”
“五两也不是小数目,要?不等六爷来了,请六爷瞧瞧呢?”丹桂在一旁提议道,“六爷摸钱定是摸得最多的。”
红芍一听:“这是个法?子。”
陆怀熠如?今几乎日日打?烊之后都会?来,有时给芫娘送些?东西?,有时甚至没有什么事情,就只是来坐坐。
红芍往门前张望了一阵,果不然就见陆怀熠和陆巡如?约而至。
芫娘待到陆怀熠坐下,才把丹桂拿的那张银票放在陆怀熠面前道出原委。
陆怀熠随手?捻起一角轻搓几下,便?勾起唇角朝陆巡望过去。
陆巡连忙凑上?去打?量:“怎么?果真是假的?”
陆怀熠随手?掏一张自?己的,迎着烛光一比,便?明?显瞧出五两的那张比寻常的银票要?薄一些?,更透光一些?。
红芍一愣,顿时也同芫娘面面相觑:“她还敢用假银票?”
陆巡满眼疑惑:“造假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前些?年倒是查过,有个漏网之鱼,锦衣卫已经追查好些?年了。可那阵子都是千两百两的大票,如?今怎么连五两的假货都有了?”
陆怀熠摩挲几下指尖,侧目瞧向芫娘:“今天?收着的?”
芫娘点了下头?:“打?了烊才收着,也不知道她身上?还有没有旁的假银票。”
“这票瞧着制版精细,几能乱真,恐怕这做假票的,不止弄了这么一张。”陆巡神情严肃,“若是让这假票在顺天?泛滥那就迟了。”
“得早些?寻出线索来才行?。”
芫娘抿抿唇:“我有法?子,既然是积善拿来的银票,那肯定还得从积善那里下手?。”
“她既然带走?了我的方子,必然还想往凤翔楼去。红芍姐姐,劳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别跟她提这银票的事,也别提方子,只说我盘算着我们店里还能加个人手?,想请她来帮忙。”
红芍忍不住扁扁嘴:“她偷了咱们店里头?的方子,我要?是她,早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哪还有脸再回来?”
“这倒未必。”陆怀熠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磕几下,“你和芫娘方才都说她一直打?量着荷花酥,如?今荷花酥也的确是让积香居赚了不少,凤翔楼不眼红是不可能的。”
红芍恍然大悟:“六爷的意思是她想偷荷花酥的食谱,没成想把藤萝饼的东西?给偷走?了?”
芫娘也点点头?:“那藤萝饼只是我尝试过的方法?,都是留着给我自?己看的草拟,记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就算是偷去了大抵也用不成。”
“但是凤翔楼没得着荷花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现下找积善去,就是给瞌睡的人递枕头?,积善肯定会?来的。”
“更何况只有她回来了,我才能找着我的藤萝去哪了。”
“诶,那你放心。”红芍忙不迭应声。
她看着芫娘成日成日做藤萝饼,深知此中不易,更知芫娘从香海到顺天?究竟吃过多少苦,如?今眼见得就快能做出芫娘家人最熟悉的藤萝饼来,她怎么能让芫娘功亏一篑呢?
红芍慎重地点下头?:“芫娘放心,我心下有数了,指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另一头?的积善抱着从积香居拿出来的盒子,半点也不敢停留,忙不迭往南城的凤翔楼跑回去。
她一出门就后悔了。
当初她和芫娘一起削土豆,洗木盆,芫娘待她那么好,她却背叛芫娘,还偷了芫娘的食谱。
虽说她把身上?的五两银子都留在了积香居,可她还是过意不去。
她不想这样的。
可是外头?没有活计,凤翔楼虽给了遣散的银子,但在顺天?城里实在花不上?几天?。芫娘就算答应帮她找活,却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她头?脑一热,满心只剩下一条出路——
若是把荷花酥的食谱交给凤翔楼,掌柜和主?管或许就能重新把她留下。
一咬牙一跺脚,积善往凤翔楼去的步子更急了。
凤翔楼如?今凋敝了许多,天?色一黑,后厨半个人影也再没有。
积善敲了半晌们,才堪堪将后院的门敲开。
主?管打?着呵欠睨她一眼:“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积善举起盒子:“主?管,这是积香居荷花酥的方子。”
“我实在是没有活可做了,能不能让我留在凤翔楼再干些?日子?”
第53章
主管目光一凝, 困意顿时消散:“果真是荷花酥?”
积善喏喏道:“我去店里头的时候已经打烊了,但明?日要?卖的荷花酥都晾了好些。这些东西搁在灶台上,肯定就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错,真不错。”主管面上顿时漾过无数得意, 匆匆叫人来将盒子打开。
若是他们也有了荷花酥的方子, 这京城里就不是姜芫娘一家独大。凤翔楼中人手多, 做起点心来都是数十上百,卖价自然也能便宜不少, 到时?候价格还是数量,姜芫娘还能拿什么跟他们比?
主管阴恻恻地笑?出?声来, 随即将视线打量向积善带来的盒子。
可是待到盒子打开来, 却只见里面盛满了紫色的干藤萝,几张纸上写写画画的内容虽也是点?心, 却跟荷花酥相去甚远。
识字的伙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主管,这……好像是什么藤萝饼,不是荷花酥。”
“藤萝饼?”
“没错, 是藤萝饼。你瞧,这盒子里盛的也是干藤萝。”
主管脸色一黑, 顿时?将盒子扔回积善手里:“小娘皮, 你这是回来消遣我?们来了?”
“怎么?这难道不是?”积善打开盒子匆匆翻腾几下,奈何半个?大字也不认得, “不可能,积香居里分明?放了好多荷花酥, 这明?明?就?该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可能……这怎么会?呢……”
主管没了耐心,顿时?不由分说将积善一把推出?了门:“赶紧给我?滚。”
积善打个?大大的趔趄, 盒子也跟着掉落在地上。她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街巷,顺天府这样大, 聚得下这么多人,却没有半分能给她容身的地方,一时?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哭了一阵,她方觉得有人轻轻挽住了她的胳膊。
积善一滞,连忙侧目去瞧,就?见得红芍牵着她:“快起来,地上多凉?怎么能坐在地上呢?”
积善连忙一缩,急急伸手抹两下眼泪。
红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仿佛没瞧见地上的盒子:“紧赶慢赶的,小娘子可给我?赶上了。”
“芫娘回来时?候说呢,她忘了后?院里头还得有个?帮忙的,想找你到我?们店里头帮忙,工钱指定是比以前高的,你可愿意不愿意呢?”
积善满眼错愕,连连点?头,她哪有不愿意的?
可是余光瞥到地上的盒子,她忽然又迟疑了一瞬,忙不迭挪挪身子挡住,生?怕被红芍给瞧见。
“不急做决定,芫娘说了,这些事都让小娘子你说了算。”红芍轻轻勾唇,温声对积善道:“顺天城这么大,人这么多,能在这地方讨生?活哪有容易的呢?可不就?是你帮衬帮衬我?,我?帮衬帮衬你么?”
“小娘子若是想来我?们积香居,明?日早晨到就?好了。”
“若是不来做工,日后?想来积香居吃东西,也是欢迎的。”
见得积善点?了头,红芍才拍拍她的手,安抚道:“那我?明?日还要?上工,就?先回去了。”
积善看着红芍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下恨不得起身追上去,跟着红芍一起回积香居去。
可步子还没迈开,就?忽然被人从后?领一揪,一把拽回了凤翔楼的院子。
主管居高临下地望着积善,轻蔑的眼神半丝也不加收敛:“方才谁来了?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积善忙不迭摇头:“没有,没说什么。”
主管冷笑?一声:“我?可全都听见了,她们叫你道积香居干活去呢,是不是?”
“正好,这荷花酥的方子你没拿回来,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待在积香居里头好好给我?找找。”
积善的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打转:“不,我?只想留在顺天找个?活干,芫娘肯要?我?,我?就?要?去好好干活,我?要?把芫娘的东西还给她。”
她说着便要?起身起捡盒子。
但主管俨然预料到了积善的打算,随即比她更快一步,一把就?将盒子夺进自己手中。
“好好干活?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别怪我?没给你打招呼,你要?是把荷花酥的方子偷回来,我?还能跟叔父说,让你继续在凤翔楼里待着。”
“可你要?是拿不回来,我?就?去告诉姜芫娘你是个?偷东西的贼,看她还会?不会?留一个?贼在她的店里干活。”
————————
天色渐渐暗下来,积香居又到了打烊的时?辰。
芫娘拿着一沓银票走?进大堂,悉数将东西搁在桌上。
“这是这些日子收到的银票,你们瞧瞧,我?嘱咐过丹桂格外?小心些,倒是没再见过假的。”
陆巡将银票细细翻一遍,随即沉声道:“我?一直叫人跟着这个?积善,她做活的确是勤快得很,但隔几天就?要?跑一次凤翔楼,没去过旁的地方。”
“先前那假银票,我?看就?是凤翔楼给她的。”
“怀疑不顶用。”陆怀熠蹙了蹙眉头,“凡事得有证据才行。”
“再不济,也得有人指认了凤翔楼才行。”
芫娘听了几耳朵他们的交谈,顿时?勾起唇角:“这事好办,我?去帮你们打听打听。”
她说完,便起身道后?厨提了个?食盒,随后?往积善住的地方走?去。
积善进积香居进得晚,又有特殊状况,故而时?单独住了一间屋子。
才走?到门外?,芫娘便听见屋里传来嗡嗡嘤嘤的哭泣声。
她连忙伸手敲一敲门:“积善,你在不在?”
屋子里头的哭声一滞,转而传来积善闷闷的声音:“进来吧。”
“红芍姐姐今天叫我?搬院子里头的樟木,我?都已经搬完了,芫娘。”
“那么多木头,你一天就?搬完了?”芫娘将食盒搁在桌上,端出?里头的盘子来,“积善,你真厉害。”
“我?记得我?们去香淞山的时?候,你说你家在西南,逢年过节就?熏鸭子吃。如?今夏天也快过去了,这荷花酥不能一直卖。我?看秋天的麻鸭丰腴,就?寻着师父札子上的食谱和西南的法子,拿樟木和花茶熏了,你尝尝跟你家的像不像?”
积善一愣,手里已经被芫娘塞了一只鸭腿。
鸭子已经被熏得棕黄油亮,还没喂进嘴里就?能散发出?一种馥郁芬芳的樟木味儿。
鸭子剁了件,一只鸭腿不大不小,尝起来更是皮酥肉嫩,只要?微微一抿,咸香的鸭肉便能自骨头上轻易脱离下来。
鸭子的肥油已然化去,恼人的腥气是半分也没了,若是再细细嚼吃,还能尝出?一股带着酒香的后?味。
积善尝着熟悉的味道,眼前忍不住又模糊起来。
她娘最会?熏鸭子了,她娘熏得鸭子跟这个?一样好吃,她娘还教她做人要?老?实本分,要?对得起良心……
可如?今凤翔楼三天两头便敦促着她要?荷花酥的方子。有好几回东西分明?已经近在手边了,可她就?是下不去手。
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老?实本分,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她偷了芫娘的东西,可芫娘竟还记得她是西南来的,记得她爱吃熏鸭子。
芫娘在一边整理着她的鸭子:“怎么样?这味道像不像?”
“像。”积善轻应了一声。
芫娘便弯着眼笑?起来:“对了,前几日我?去买东西,还见着了旁的几个?娘子,你说凤翔楼给了你些钱,她们好似也有。”
“不过她们拿的不少,都够消停一阵子了,怎么就?你这么急着找活做,是不是凤翔楼给你的钱比她们少?”
积善摇摇头:“我?们一人都是五两银票,掌柜亲自给的。”
“旁的娘子在顺天有去处,我?只身一个?,花钱的地方多,五两花不上太久。”
“掌柜的先前连红封都给的那么吝啬,如?今竟这么大方了?”芫娘蹙起眉头。
积善似是也被这问题给问住了,不禁仔细思忖了半天。
“可是那天我?亲眼瞧见掌柜拿来一摞银票,全都是五两,好像是一张一张给我?们发完还有大半摞。”
“嗨,管那么多干什么,有钱就?是了。你把这些钱攒下来,往后?肯定有用处。”芫娘端起盘子来,“等日后?得了闲,咱们再到香淞山上拜佛去。如?今你有了钱,我?开了酒楼,菩萨能让咱们都心想事成。”
“这好几日我?都听见你在屋里偷偷哭,别哭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荷花酥的方子我?已经帮你写好了,这东西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秘方,难的是日复一日地捻馅,开酥,慢炸,功夫和火候到了,自然就?能做出?来了。这些细碎步骤你早就?在积香居看过好多回,就?是我?不写你肯定也会?了。”
积善一愣,才忍住的眼泪顿时?又卷土重来:“芫娘你……你都知?道了?我?……我?对不住你,我?一时?昏了头,拿你的东西,我?昧着良心猪狗不如?……”
“芫娘,我?不想留在顺天了,我?想回家去找我?娘。”
芫娘便道:“那我?给你回家的盘缠,荷花酥的方子你也带着,指不定回家还能谋个?生?计用得上。”
积善“哇”的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芫娘轻笑?:“我?知?道你把五两银票都留在我?这,你有你的难处,能帮你解决这难处就?是皆大欢喜。”
“好了,别哭了,来,另一只鸭腿也给你吃。”
“不过积善,我?帮了你,你也帮帮我?可好?那盒子藤萝花是师父好不容易才帮我?找到的,若是没了那些花,我?就?不能找我?的娘了。”
“你告诉我?那些藤萝花都到哪去了,好不好?”
积善抽抽噎噎却还是使劲点?着头:“我?本想把那盒子拿回来还给你,可是被主管抢走?了。”
“东西肯定还在凤翔楼里。”
芫娘又问:“你方才说掌柜给大家发完钱之后?,还剩了大半摞银票,可是真的?”
“是真的。”积善没有丝毫犹豫,“都存在账房第二个?抽屉的最底下。”
第54章
陆怀熠和陆巡得了那假银票的信, 趁着?夜便回了北镇。
待到半夜,便传来消息,寻到旁的几个伙计拿着的五两银票也是伪造的。
陆巡到镇抚司点了人,天还没亮就往南城去了。
芫娘这?头则帮积善准备好回西南的东西, 待到过了寅时, 便早早就叫醒了积善叮嘱她?。
“这?吊钱你留着?应急, 这?盒面果子带着?路上饿了能吃,荷花酥的方子都给你搁在最下头。”
“旁的零碎都塞在包袱里了, 西南这?一去山高路远,你千万要小心。”
积善望着?自己?东西, 忍不住担忧起来:“可我走了, 凤翔楼的人若是?日后再为难你该怎么办呢?他们可一心不想让你跟孙师傅好过。”
“放心。”一旁的红芍也笑起来,“芫娘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更何况只要一举从凤翔楼里查抄出剩下的假银票, 往后那凤翔楼定然?是?要彻底完蛋了。
积善又想了想:“那你的藤萝花?”
芫娘弯了弯眼角:“已经托人帮忙去凤翔楼里找了。”
“嗯,那我就走了。”积善整整自己?的衣裳,又忙慌慌跑过去抱了抱芫娘, “我要回家找我娘了,芫娘, 你也要早些找到你娘!”
“嗯。”芫娘点下头, “早点回家吧。”
红芍和芫娘目送着?积善出了荷花市场,才张罗开积香居的大门, 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忙活。
荷花市场的客人依旧往来不绝,芫娘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等到打了烊, 过来的却?只有?陆巡,不见陆怀熠。
芫娘朝外张望半晌, 确定是?没有?陆怀熠的影子,才回过头:“六爷呢?”
陆巡灌下一整杯茶, 方缓过劲道:“早晨没在凤翔楼里头找见盛藤萝花的盒子,百户说要再细细搜一遍,所以迟些再来,叫不必等他。”
“如何,今天可抄到假银票没有??”一旁的红芍已经忙不迭凑了过来。
陆巡点点头,神色便也正经起来:“整整五百两的假票。”
“凤翔楼的生意淡了,掌柜一时心急,便未加详察就接了一笔算不上清白的大订单,最后收到的银票全?都是?假的。”
“那单子接的不清白,报官是?行不通了。他们又不甘心吃哑巴亏,索性便将假银票分给了凤翔楼的伙计。”
“那些银票面值不大,做工又上乘,基本都还没有?人发觉那银票是?假的。”
红芍听得?直皱眉:“什么人啊?人家辛辛苦苦给他们干活,他们还拿着?假银票害人。”
“真缺德。”
……
红芍和陆巡说得?正热火朝天,芫娘却?没什么兴致再听凤翔楼的掌柜和管事究竟落了个什么下场。
芫娘准备好几份陆怀熠往常吃得?惯的吃食,又挑了挑桌上的灯芯,便静静坐在一旁。
红芍见状,连忙劝慰道:“芫娘,这?几日你忙活成这?样,是?不是?乏了?要不还是?早些去睡吧。”
芫娘却?摇摇头:“我弄了宵夜,我等六爷来。”
红芍扯了扯嘴角,便也不再多言。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深,门外却?没有?半点陆怀熠的影子。
芫娘望着?眼前轻晃的烛火,忽然?觉得?越来越晕,便只好撑着?脑袋阖上眼略作小憩。
面前的烛火弯而复直,芫娘的呼吸也慢慢均匀而绵长起来。
不知?是?睡了多久,芫娘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
芫娘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便又忍不住使劲凝了凝目光。
周遭早已经不是?荷花市场,取而代?之的叠叠红墙,重重宫殿,还有?交错排列的甬道。
这?是?个令芫娘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一点也不怕。
四周满布着?藤萝垂下来的紫色花绦,围绕着?她?的人都是?毕恭毕敬的。
芫娘不由自主便捧起新鲜的藤萝花瓣,一股脑全?都洗得?干干净净。
往常令她?难以下手的藤萝饼好像也变得?不再难做了,她?将花瓣拖进面酥之中,挤压成巴掌大的饼,最后放进烤炉里头。
一碟一碟的藤萝花饼转眼出炉,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藤萝花夹杂在其间,正如芫娘熟悉的模样。
芫娘回过眼,周遭的人便都已经尝吃起来,对她?的藤萝饼赞不绝口。
到芫娘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人群中站着?一位温和的夫人,她?站得?远远的,手里头捧着?芫娘才做的藤萝饼,泪水顺着?下颌接连滴落,唇边汇出两个无声的字——囡囡。
芫娘眸子一缩,连忙朝着?人群走过去:“娘,是?你吗?”
话音一落,周遭的人群一下子都消失了。
芫娘眼中只剩下娘亲和站在娘亲身侧的爹爹和哥哥。
他们都望着?她?,远远就朝她?伸出手。
“囡囡,娘的好囡囡。”
“快让娘抱一抱。”
芫娘终于迎着?亲人殷切的目光,一下扑进了熟悉的怀抱。
那里温暖又柔软,芫娘只觉得?这?一刻,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她?唇边慢慢勾起弧度:“娘……”
夜色越发深了。
羊油蜡的灯花早已密密匝匝落了满桌,灯芯长长地?蜷成一圈,烛火便也暗下来许多。
陆怀熠合着?风进门时,天都已经快亮了。红芍没有?出声,只伸手冲着?睡着?的芫娘指了指。
他随着?红芍望去,就见桌上搁着?吃的,芫娘已经睡着?了。
烛光晦朔不明,堪堪能映亮一旁的她?。
芫娘支着?额角,鸦睫轻覆,却?也盖不住她?连日操劳熬出的眼下乌青。但?她?唇角却?挂着?笑,像是?做了个美梦。
陆怀熠伸手揩一把芫娘的脸颊,只觉雪腮弹软,像是?剥壳荔枝,又像是?三月的桃花瓣。
他轻笑一声,这?才将满满一大盒藤萝轻轻搁在桌上。
凤翔楼里都搜遍了,没找到先前的那些藤萝。
幸而宫中御花园遍植藤萝,春日便会?有?专门摄香的宫人采集各种花草,他为找这?一大盒晾干的藤萝花进了趟宫,回来便晚了些。
他冲着?红芍嘱咐一句:“今早晨别开门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
红芍一副“我懂”的表情,冲着?陆怀熠使劲点点头。
陆怀熠的目光这?才又重新投回芫娘这?边。
“走,去屋里睡。”陆怀熠叮咛一声,俯身将芫娘拢进怀里抱了起来。
芫娘迷迷糊糊“嗯”一声,便自觉在陆怀熠枕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陆怀熠将芫娘送回屋,替芫娘脱下脚上的登云履,又转而替芫娘盖好被子,瞧着?芫娘睡熟了,方才轻手轻脚从房中退出来。
天已经亮了。
陆怀熠望着?桌上的四盘点心,思索着?等下芫娘醒来大抵是?吃不得?这?些甜腻腻的玩意,芫娘往常都是?准备好吃食等着?他,如今替芫娘准备些东西也合情合理。
思及此处,他便转而往伙房走去。
老孙起了身,正在伙房里不知?是?忙些什么。
“孙大爷,劳烦煮些粥水,等下好给芫娘吃热的。”
老孙抬头睨了一眼陆怀熠,又爱搭不理地?低下头:“嗯。”
陆怀熠又想了想,昨日没回来,芫娘必然?等久了,今日这?顿他必然?是?要陪芫娘一起吃的。
于是?陆怀熠又对着?老孙嘱咐道:“孙大爷你应该知?道吧?”
“这?粥煮的时候不要放水里游的,不要天上飞的,没有?放血的肉不能要……”
“葱姜蒜可以用来调味,但?是?等粥煮好之后得?把东西都挑出来,这?些我不吃的……”
老孙的目光里染上几分迷惑,随即瞟了陆怀熠一眼:“自己?做去。”
言罢,老孙果然?半刻也不停留,径直往厨房外头走去。
陆怀熠嘴角一抽。
这?大爷的脾气还不小。
自己?做就自己?做,给芫娘煮个粥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在厨房里踅摸一圈,左边找着?些米,右边捡几根柴,拿着?火镰生了火,然?后望着?那灶台上的锅斟酌起来。
关于先放水再当米,还是?先搁米再舀水的问题,陆怀熠进行了慎重的思考。
最后纠结不下,索性把水同米一道儿放了进去。
一刻钟之后,锅中没有?沸腾。
陆怀熠扣上了锅盖。
又一刻钟之后,锅中仍然?没有?沸腾。
陆怀熠再一次扣上了锅盖。
第三次……
养尊处优如陆怀熠也觉得?这?不对劲了,终于围着?灶台打量起来。
看了一圈,果不其然?,他的柴添得?太?少,火苗如灯,实在是?驾驭不起灶上的那一口大锅。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索性把能看到的柴一股脑拿了来,连踢带踹地?全?部添进灶膛中。
这?一回的火的确够大,但?也不必等到锅沸,柴火便已经连带着?灶台上头一同燃起了熊熊烈火。
等老孙察觉不对,冲进伙房把火浇灭的时候,陆怀熠正煞有?介事地?拿着?锅底下抠出来的半块黑炭在另一边的灶台上敲得?“噔噔”作响。
陆怀熠俨然?对这?黑乎乎的玩意有?些嫌弃:“不对,我每一步都没有?弄错。不就是?放上米和水,点火,盖上锅盖?”
“芫娘不都是?这?么弄的吗?米为什么会?突然?就煮成这?玩意呢?这?算什么?这?没有?道理。”
老孙:“……”
谁家煮个粥能把灶台点了?你倒是?做点有?道理的事情再来考究道理成吗?
“起开起开。”
再让这?个人待在伙房里头,积香居日后怕是?永远也不用开门了。
陆怀熠却?跟锅灶较了劲,俨然?并?不打算就此铩羽而归。
“不行,让我重来一次。”
两个人争执不下,门外忽然?传来芫娘疑惑的声音:“怎么都在伙房里……”
她?才进门,便见眼前一片狼藉。
芫娘一吓,步子彻底顿在原地?:“这?是?怎么了?”
陆怀熠正了正身子,随即端着?自己?的炭,望着?芫娘扯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没怎么,在煮吃的。”
第55章
芫娘看着愤怒的老孙, 杂乱的锅台,满屋的灰烟,顿时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连忙上前扯着陆怀熠的手仔细打量一番,满眼后怕地问道?:“方才着火了?你没事吧?”
陆怀熠端着自己的炭, 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做饭而已, 又不算难, 我只不过是给灶膛里的火加大了些,自然没什么事。”
“遗憾的只有这玩意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吃, 没有?热的能给你了,下次再做吧。”
芫娘登时哭笑不得。
他手里那东西岂止是看起来不好吃?
她抿了抿唇角的笑意, 伸手将陆怀熠手里的“炭烧饭”端走:“你这个看着还行, 下次不要再做了。”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放开手:“昨儿夜里熬了那么迟,怎么没多睡会?”
言及此处, 芫娘忽然僵住。
“你今早才?来,怎么知道?我昨晚上熬了?红芍不是把我搀回?屋里睡了么?”
陆怀熠眉头蹙了蹙,伸出两?只手挤住芫娘的脸, 架着她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垂的目光。
芫娘眨了眨眼, 一时不知道?陆怀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怀熠莫名被气?笑了:“红芍搀你?你给我再好好想想, 用脑袋想,你昨晚上到底是怎么回?的屋?”
老孙:“……”
简直没眼看, 也就芫娘这单纯好骗的小丫头能对着陆怀熠那碗炭夸出来。
眼前这难以直视的画面?正有?愈演愈烈的态势,老孙终于?忍无可忍, 索性抬起手来,发?出一声“山路十八弯”的夸张咳嗽。
“你们说着, 我外头还晾着山药要收,先走了。”
临走前, 老孙还不忘回?过头嘱咐:“芫娘,看紧了,别?叫他又把伙房点了。”
芫娘见老孙已经朝门外转过身,连忙从陆怀熠的“魔爪”下挣脱出来。
“师父,我是来找你的。”
“我昨天梦见了我娘,我好像有?些想起来那藤萝饼是怎么做的了。”
“不是把藤萝裹在点心里,是用藤萝花瓣拖着面?酥,最后才?捏成一块的。”
话音方落,陆怀熠已经把干藤萝花搁在了灶台上。
这满满一大盒干藤萝花瓣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了,俨然能用到天长地久。
芫娘会心一笑,利索将旁的食材都掏了出来。
干藤萝花瓣泡发?洗净,再拌上熬至色白如?玉的猪板油和盐、糖,放进面?粉中托上好几下,便裹上厚厚的面?粉。
往复几次,面?粉早已被藤萝花的汁子染上了紫色,更被猪油浸透了。
将拖足了面?粉紫藤捏合起来,做成巴掌大的点心,再送进烤炉里,便只剩静待点心出炉的最后一步。
梦中的步骤好像在一点一点复现。
芫娘局促地望着烤炉,只希望这一回?能一举成功。
失散的记忆,仿佛也在晃动的炉火之间慢慢回?寰。
娘亲最喜欢吃藤萝饼,家中的藤萝饼都是娘亲自己独有?的做法。
家中的院子里有?好多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春天的紫藤最多,紫藤到处垂着,就像片紫海似的漂亮。
每年?一到了紫藤花开的时候,娘亲就会抱着她坐在花架下,一边哄着她睡,一边轻轻摘紫藤的花瓣。
芫娘的思绪越飘越远,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时辰缓缓流淌,藤萝饼的香气?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已经从烤炉中冒了出来。
点心的甜香夹杂着淡淡花香氤氲满了厨房,这一回?的味道?,比先前做藤萝饼时都要更香。
藤萝饼很?快出了炉。
因着那不包也不揉捏的做法,使得点心似羽毛一般堆叠着无数层酥皮。
芫娘小心翼翼拿起一块,便觉得掌心里头的已经不似是块点心了。
酥皮千叠万盖,手心中仿佛是一只紫色的小雀。
她咬上小小一口,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
她明白,她找到了。
这点心无论是模样还是味道?,都同她记忆中的点心,一模一样。
“师父,六爷,你们也尝尝?”芫娘忙不迭端起点心来。
老孙和陆怀熠对视一眼,随即先后朝这点心伸出手。
轻轻咬一口,酥皮便在口中化?开,润而不油,香且不腻,淡淡的清甜夹杂在花瓣之中,又带着几丝嚼头。
紫藤花滋味清淡,包裹在点心之中,便不大能尝出花香。但经过芫娘这样一烤,酥皮露出淡紫,花香更能将整块点心都浸透,吃上去才?真?真?是将紫藤的滋味尽现了。
老孙连连点头:“这确实是比宫中的藤萝饼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好,甚好。”
“我隐约记得早先曾在宫中吃到过一例翻毛饼,是用上好的玫瑰入撰,也是将玫瑰用饴糖蜜腌了,烤成层层叠酥的点心,与你这藤萝饼倒有?几分相似。”
“如?今你这藤萝饼与先前的藤萝饼不同,那不如?就叫做翻毛藤萝饼,也正好做以区别?。”
“好,就叫翻毛藤萝饼。”芫娘又咬了一口点心,“一点也没错,这就是我娘做出来的味道?。”
“师父,我们明天就把这翻毛藤萝饼拿出去卖,好不好?”
“荷花市场来往的人这么多,假以时日,我娘肯定会吃到的。”
————————
积香居开张的时日虽还算不上久,不过先有?荷花酥,在荷花市场之中也着实算是小有?名气?,如?今又有?新?的点心,食客们自然都是乐于?尝鲜的。
更有?甚者,紫藤花本该是春日才?有?的时鲜,如?今积香居用藤萝做点心,便实在是这偌大顺天府的独一份。
翻毛藤萝饼味道?可口,外观稀奇,由着红芍她们给食客推荐了两?三日,翻毛藤萝饼便一举成为积香居新?的“台柱子”。
因着翻毛的酥皮比寻常的酥皮点心更娇贵些,芫娘别?出心裁地在点心盒子里做了格,这样即便提上一段远路,点心也绝不至于?破相,仍是层层叠酥的。
不忌着是什么,但凡多了,便值不上什么钱。
但似积香居这般反着季节做,饶是春日的藤萝并值不上什么钱,如?今也因着奇货可居的独一份变得稀罕起来。
红芍银琼每天都要帮着芫娘烤上百个翻毛藤萝饼,只要积香居的大门一开,买点心的人便会接踵而来。
一百多个饼,往往不到打烊就能卖个精光。
芫娘虽累,可是看着满眼紫扑扑的点心,她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只要娘亲能早早吃到,那如?今就连吃苦也是甜的。
这日一过晌午,昨夜烤好的一百多个翻毛藤萝饼就已经卖了大半。
午间的忙碌才?过,芫娘正要坐下歇一歇,便见一位穿戴富庶,颇有?来头模样的老翁施施然进了门。
他在积香居中打量一周,方缓缓坐在一旁,伸手比了个姿势:“你们店中的翻毛藤萝饼,我要十只。”
红芍闻言,利索将点心装好盒子递上。
老翁随手接过,便搁下十两?正锭的银子。
芫娘定睛一瞧,连忙追上老翁的步子:“您给的太?多的。”
“十块点心,三百文就够了。”
“多了?”老翁轻笑一声,“多的就当赏钱吧。”
言罢,他提着点心飘然而去,只留下芫娘在原地愣了好半天。
然而这位老翁来了一回?还不够,才?过一日,他便又在老时辰踏进积香居的门,照旧要了十块点心,留下一锭银子。
后来一连几日,这位老翁都会到积香居来买点心。
芫娘瞧着他半点也不心疼银子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先生每每来买点心,总是给这么多钱,实在不必。”
“日后老先生想吃,只管跟红芍打了招呼提走便是了。若不是为着点心,先生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老翁捋捋胡子:“我只是打听打听,孙鸣远可在此处?”
“您来找我师父?”芫娘点点头,“您稍等片刻,我去后厨请师父来。”
未几,老孙方缓步来到大堂。
老孙见着那老翁,倒也不见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拱了拱手:“商老板?荟贤楼什么好东西没有??竟能叫您屈尊进我们这小店里头来了?”
商老板哈哈大笑:“你师兄还在我们荟贤楼的时候,总说天底下最可惜的便是你。”
“如?今见孙师父重振旗鼓,我真?是替你师兄高兴啊。这荷花酥和翻毛藤萝饼我都已经吃过了,的确不同凡响,一吃就知道?不是寻常货色。”
“如?今杨算告老还乡,你可愿意接了你师兄这衣钵,到我们荟贤楼来?”
“劳商老板记挂。”老孙轻笑一声,“鸣远做不成鸿鹄。我天性便是个不爱受拘束之人,如?今在这荷花市场里头守着积香居便很?好。”
商老板挑眉:“原来如?此,那我也不便强求。”
“只是这翻毛藤萝饼的确不错,可愿将方子卖于?荟贤楼?日后大有?可能奉进宫里,也不算埋没了你这御厨的名声。”
老孙摇摇头:“商老板着实是误会了,我早就老得不比当年?了。”
他的视线随即瞟向芫娘:“荷花酥和翻毛藤萝饼都是我这小徒弟做出来的,商老板若想要方子,也得芫娘同意了才?行。”
商老板一惊,顿时也打量向芫娘:“哦?这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失礼失礼。”
“依着我方才?所言,小掌柜可愿出让方子?先前的银子全?当是见面?礼,我再另付一百两?银子。”
芫娘闻言,一时不置可否。
商老板见状,顿时又加价道?:“两?百两?日后积香居若要接着卖,我也不干扰。”
芫娘摇摇头:“不是钱的事,那方子我不卖。”
她说着让丹桂将先前的银锭子都掏了出来:“商老板多给的钱都在这,还请收回?去吧。”
商老板见状,不禁摇了摇头:“果真?是再加多少也不肯卖?唉,实在可惜啊。”
“我们荟贤楼小掌柜该是知道?的,这点心如?今供不应求,何不多一家店来卖?若是小掌柜这点心叫顺天城里所有?的达官贵人,宫里头的九五至尊都吃了,那就真?是旁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荣耀。”
芫娘顿了顿,应声抬头:“商老板这话当真??”
商老板笑出声来:“我荟贤楼家大业大,接待的达官贵人绝不在少数,大内宫中常有?内使往来采鲜。”
“若是不信,你问问你师父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芫娘略作思忖,随即下定了决心:“商老板和师父既是旧相识,那翻毛藤萝饼的方子我可以不要钱,往后我们还是每日做一百个,也不再将方子转让给第二家酒楼,保证不影响商老板的生意。”
“但我有?个条件,不管这翻毛藤萝饼日后是卖钱还是奉送,商老板永远都要说清注明这是积香居姜芫娘做的点心。”
第56章
对做生意的人而言, 多一个伙伴自然是要比多一个对手要?好的多,至少?先前的凤翔楼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芫娘与荟贤楼的交易一达成?,巨大的危机便骤然化解为机遇。
为?着合作,商老板还专程邀请芫娘去荟贤楼, 给荟贤楼的白案师傅们传艺。
荟贤楼雅致讲究, 后厨有专程隔开给白案的屋子。
几个灶台上分?工明确, 有人揉面酥,有人炒芝麻核桃一类的各种果仁, 还有人炒制各色馅料。
包点心?的师傅们依次排开,手中的功夫轻巧又熟练。短短一阵功夫, 好几块生胚便一道儿出现?。
积香居往日一天卖一百块翻毛藤萝饼, 搁在这兴许用不上一个时辰。
有了荟贤楼,无数的藤萝饼来日便都被送进顺天的大街小巷, 爹爹娘亲他们定然?会更早能吃到了。
短短一日功夫,芫娘教完了方子,也同商老板这位颇有意思的老爷子熟络起来。
毕竟芫娘得到了最需要?的名望, 老孙得了个人情,荟贤楼也得到了食谱, 堪称三方皆赢。
在荟贤楼里忙活完整整一天, 芫娘一回到积香居便只觉得疲惫不堪,倒头便栽在床上睡去了。
待到次日日上三竿时, 芫娘才被红芍的叫声给唤醒。
芫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登时一惊, 忙不迭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坏了,要?开门了。”
红芍忍不住言唇轻笑?:“这阵子想?起来要?开门了?”
“别?急, 孙先生瞧你太累,叫你今日好好歇着。”
芫娘闻言, 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望着外头高照的艳阳,忍不住感叹:“我睡了这么?久么??我还觉得累得紧。”
红芍端着午饭搁在桌上,忙不迭到床边将芫娘扶下床:“怎么??没?睡好?”
“我瞧你眼下都青了。”
红芍这一问,芫娘便免不得仔细回想?起来。
“好像是做了个梦来的……”
芫娘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
“红芍姐姐,我昨天晚上忽然?梦见我娘走了,她走得好远,我跟在她身后怎么?追都追不上她,我叫她,她也不理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会不会是我娘她……”
红芍一怔,登时哂笑?出声:“傻姑娘,你乱想?什么?呢?”
“梦和现?实必然?是反的,你这是太累了。如?今这翻毛藤萝饼也做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你爹爹娘亲他们寻过来吧。”
她说?着,目光便往桌上一扫:“你昨天回来就没?吃饭,孙先生早晨可嘱咐我了,要?我看着你这把我拿来的全都吃完了才行。”
“快去漱漱口,别?被那些梦里的事扰了心?神。”
芫娘听红芍这么?一说?,登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听风是雨,便索性将噩梦抛之脑后,转而起身去洗漱。
然?而还没?顾得上擦干净脸,她便已经?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再一回头,便见红芍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风味独特的粉来。
“螺蛳粉?”芫娘不禁有些诧异,“这是哪来的?”
红芍一愣:“你认识啊?”
“六爷昨天叫人送了酸笋和汤料,说?这东西煮了粉好吃,让咱们试试。”
“孙先生今天早上骂骂咧咧捏着鼻子给我们煮了一大锅,没?想?到这个玩意闻起来臭,吃起来倒果真是好吃的。”
芫娘闻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倒是为?难师父给咱们煮了。”
她齐齐筷子,便朝着碗中仔细打量过去。
嫩滑的米粉浇了浓郁的汤汁,看着便酸辣爽口。
米粉上头盖着的菜码也着实花样十足,不仅有炸腐竹,花生米,酸笋条,木耳,黄花菜,萝卜条,还卧了一只虎皮卤鸡爪同一大块炸鸡蛋。
芫娘沉寂的食欲一下就被催动起来。
她伸出筷子一挑,便嗦一口粉进口中。米粉裹挟满了特质的汤头,酸笋更是脆生生的,嚼着口感格外丰富。
炸腐竹和炸蛋也吸饱了汤汁,咬一口又香又鲜。鲜美的汤汁早已浸满了所有菜码,无论是卤鸡爪还是花生米,都被汤汁沾染得焕发出了新的风味。
芫娘一口连着一口,即便额角已然?辣出细密的汗珠也不肯停下。
大抵是饿狠了,芫娘吃得津津有味。
不一会,一整碗螺蛳粉就见了底,芫娘尚有些意犹未尽。
“六爷果真是会吃的,寻常人可探不到螺蛳粉这种东西。”
毕竟这东西风味浓烈,要?是刮起风来,恐怕能从顺天府臭到直隶,过路的人见到了也得敬而远之。
红芍替芫娘收了碗,又道:“听说?那酸笋和封在坛子里的汤料都是从西南专程运来的。”
“六爷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城来,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她说?着弯了弯眼角,勾起一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芫娘,你可真是有福气了。”
芫娘滞了滞:“你说?什么?呢?咱们在顺天府没?有什么?根基,六爷才特地照顾我们的。”
红芍掩了掩唇:“照顾咱们?”
“不知是哪一个,三天两头到积香居来,给咱们芫娘送衣裳送首饰。也不知是哪一个,大晚上都不肯睡觉,哪怕困得直点头,也要?点灯熬油等六爷过来?”
芫娘被红芍说?得发羞,忍不住红了脸,却?只能低低嗔一声:“哎呀,红芍姐姐……”
红芍的笑?意登时越发浓了。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好羞的?又是帮你找玉环,又是教你识字,还大老远的送螺蛳粉来,这要?是搁我我可得稀罕死。”
“我前日可看到了,六爷在金铺子里打了一对同心?结,说?是等中秋的时候送。”
“同心?结诶,你说?说?,这是送给谁的呀?”
芫娘怔了怔,笑?意顿时自?眼尾和唇角漾出来。
扪心?自?问,她削尖了脑袋也想?在顺天做掌灶,为?的本就不仅仅是让亲人看到她,她的私心?还想?六爷也能看到她。
从前在香海摆摊卖面时,她望见县衙的差役都不敢招惹,更不必说?是顺天城来的锦衣卫。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一点一点努力,一步一步朝上爬,为?的便是像如?今这般,就算站在六爷身边,也绝不会再因?为?身份悬殊而自?惭形秽。
同心?结两节相连,永结同心?。
六爷要?送她同心?结,用意便已十分?明显,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芫娘心?下早已激动澎湃,但还是克制地抿了抿唇瓣:“他要?是送我同心?结,那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他点什么??”
“红芍姐姐,你说?我该回六爷些什么?才好呢?”
“自?然?是要?送茄袋啊。”红芍不假思索,“这可是定情信物。”
“送了亲手做的茄袋,用意不就不言自?明?”
芫娘开心?地点点头:“好,那就做只茄袋。”
“时日已经?不太多了,我得快些做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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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香居的生意每日还是照旧兴隆。
这日午后刚刚歇下忙,芫娘便见盼星和谢云笈打量着四周走进积香居。
“云笈姐姐?”芫娘一愣,登时堆上满脸笑?意,“稀客来了,快快请坐。”
“芫娘,你这里可真是不赖。”谢云笈连声夸赞,“先前听说?你做了掌柜,却?还是第一回 来你的店里。”
“能开一家自?己的店,芫娘,你真厉害。”
芫娘忙不迭去装了一盒子翻毛藤萝饼:“最近店里实在太忙,我都没?顾上把新点心?替云笈姐姐送去。”
“今天云笈姐姐正巧来了,我便将这点心?匣子给你放到车上去。”
“有劳。”谢云笈轻轻颔首,“上回的荷花酥就很好了,咱们在香凇山碰到过的顾小姐吃了一块,念念不忘了好些时日。”
芫娘便道:“这回的点心?一点也不输荷花酥的,这是我小时候我娘最喜欢的点心?,云笈姐姐带回家里尝一尝。”
“对了,云笈姐姐今天过来,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谢云笈便也着盼星拿出个包裹。
“上回盼星来取荷花酥的时候,听闻红芍姑娘说?你想?做个茄袋,正在到处寻料子和花样。”
她轻轻揭开包袱皮:“旁的事我说?不上精通,但女红针篦我尚有几分?自?信能帮上你的忙。”
“不知你做成?没?有,我这正巧有些雪缎,也有妆花缎子和绫子,都适合做茄袋,我便给你拿来了。”
“好漂亮的料子。”芫娘双手接过,爱不释手地瞧了半天,才选出一块群青色的素缎,“多谢云笈姐姐。”
盼星又道:“姜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的针线才是真的好,小姐的手艺都穿自?夫人。”
“若是小娘子绣起来觉着难下手,找我家小姐帮忙才正该。”
“果真?”芫娘眉眼一弯,“我们正愁这茄袋怎么?做呢,云笈姐姐若会,快教教我吧?”
谢云笈也不卖关子:“让我猜猜,这茄袋可是要?做来送给先前在智妙寺说?的那位郎君?”
芫娘大方地点点头:“云笈姐姐,我想?绣个漂漂亮亮的。”
谢云笈轻笑?:“那就绣只六合同春的。”
言罢,她便把着芫娘的手,一点点教芫娘裁料子,描花样。
待到天色变暗时,花样虽才开始绣,但茄袋已然?初具雏形,要?完成?这茄袋对芫娘来说?就容易多了。
茄袋尚未完工,却?已经?能瞧出精致的模样。
芫娘心?下满是欢喜。
六爷总喜欢穿这颜色的衣裳,一定也会喜欢这只茄袋的。
她回过眼,正想?再感谢云笈姐姐几句,便见一位谢府的下人匆匆走进积香居的门。
谢云笈见状,言笑?晏晏的神情也忽然?一僵。
那下人忙慌慌给谢云笈行了礼:“小姐,老爷叫您回府。夫人那头,午后忽然?不大行了,怕是……”
“还请快些启程吧。”
第57章
谢云笈闻言, 不敢再有半分耽搁,连忙作别芫娘。
下人驱车匆匆回到谢府。
彼时,后?院中已经站满了伺候的仆婢,却?都只?是静静站着, 没有?一个人敢高声喧哗。
屋子内, 太医院的张院使正半刻也不得闲的?整治调方, 坐在?床边的?谢知行更是一脸凝重。
半晌,张院使叹了一口气?, 无奈起身冲着谢知行拱了拱手,皱起的?眉头丁点也没有?松开。
“谢尚书, 还请恕老夫直言……”
“夫人终年?寡欢, 缠绵病榻已久,心郁难治, 早就是强弩之末。如今怕也就在?这两日,老夫也是爱莫能助,还请谢尚书早些料理好夫人身后?事, 也好叫夫人走得体面些。”
匆匆赶来的?谢云笈闻言,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她搁下?手中的?点心匣子, 忙慌慌伏到?谢夫人床边, 侧眸瞧向张院使:“怎么会这样呢?”
“张院使,会不会是弄错了?我不骗你, 母亲前几日还喝了府上炖的?参汤,母亲的?气?色瞧着分明比端午后?好许多了, 怎么会突然就……”
张院使摇摇头:“难得了谢小姐一片孝心,可世事不过因果二字, 这心病得须心药医,夫人的?病根不除, 气?淤凝滞,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没有?法子。”
“夫人心疾不愈,多年?来病情反复,纵然表面看着气?色尚可,内里早就虚耗一空了,如今这症结外显,已是到?山穷水尽了。”
谢知行强忍悲痛,眼眶却?已经有?些发红。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好似骤然被抽干了,他无力地?扶着床脚,发出喑哑的?嗓音:“张院使乃太医院之首,深受陛下?器重,凡百的?疑难杂症,就没有?张院使没见过没治过的?。”
“如今拙荆命悬一线,但求张院使不忌着是什么法子,只?要能试的?,皆试一试。”
“张院使的?大恩,我谢家自当铭感五内。”
张院使长长叹下?一口气?:“谢尚书,朝中谁人不知你与夫人伉俪鸳侣,鹣鲽情深?更何况医者仁心,若是能救,老夫岂有?撒手不管之理?”
“只?是夫人的?心疾不似寻常病症,夫人过不去那道坎,哪能靠吃方子便药到?病除呢?”
他装敛好自己的?药箱,郑重地?又朝谢知行拱拱手:“我使方子顶多替夫人再吊一口气?,至于夫人这两日还能不能回光返照清醒些片刻,那便皆得看天命造化了。”
谢知行阖了阖眼,忽觉得自己像是堕进?冰窟,浑身都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招了招手,管家连忙奉上红封,将张院使毕恭毕敬地?请出院子。
谢云笈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和母亲,一时只?觉得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默默俯下?了头。
谢知行缓了缓,终于好似酝酿出几分精神,便问道:“望凝何时回来?”
谢云笈眉头紧锁:“兄长上次到?香海无功而返,便一直耿耿于怀,前日得了空,便又带阿正往香海去了。”
“家中已然着人往香海去寻,明早城门一开,兄长定能赶回来的?。”
“罢了。”谢知行揉了揉酸胀的?眉头,“云笈,你先去吧。”
“有?我在?这就够了。”
谢云笈免不得有?些担忧:“父亲年?岁已高,身子怕是吃不消。不如我来守着,若是母亲醒来,我即刻唤父亲到?榻边。”
“不妨。”谢知行摆摆手,“去吧,让我同你母亲待一阵子。”
谢云笈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又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谢知行望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夫人,不禁悲从中来。
他们夫妻喜结连理已有?二十余载。
这二十多年?来,每每他理卷宗入夜,便有?夫人在?侧添灯;但凡他废寝忘食,夫人自会绞尽脑汁料理吃食;只?要他进?宫上朝,补服永远平展挺括,乌纱也定然皂黑坚固。无论是一朝遭贬任人践踏,还是官居二品登天子堂,夫人总在?他的?身旁。
若非有?夫人不计代价随任前往西南,陪他吃尽千般苦,受尽百般罪,只?怕这如今没有?朝中的?工部谢尚书,只?有?西南黄土底下?埋的?一把枯骨。
他们恩爱有?加,儿女双全,本能相伴相携白头到?老。可一场兆奉冤案,让谢家变得天翻地?覆。
他被囚在?狱中受尽苛刑过了足足三个月,其?间虽未曾屈认一项罪名诬陷恩师贺昶,可只?他一人不肯认终究是杯水车薪,不仅未能保全贺家,还连累家人和他一道被“夕贬重阳路八千”。
而幺女兰序更因此再也未能回到?谢家,这成?了他们全家心上的?一根刺,随着时光越扎越深,越扎越狠,如今终究是要刺尽他夫人的?心头血。
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这谢家便不再像个家了。
他蛰伏待机,硬生?生?在?旁人鄙夷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重回到?了京城。
身为人臣,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可身为父亲身为丈夫,他既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也救不了自己的?夫人。
眼睁睁望着妻女离开,他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雅筠……”
谢知行的?五官逐渐被痛不欲生?的?情绪催得扭曲起来,他捂着袖口的?点点斑驳,终于彻底挥洒开了自己的?悲伤。
谢云笈这头,方回到?屋中,正焦急找下?人打量谢安朔的?消息,便听得门又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小姐,舅老爷听闻夫人病中,特地?叫吴管家送了些东西来。”
谢云笈皱了皱眉头,却?还是道:“请进?来吧。”
吴管家这才依言进?了门,给?谢云笈作了揖:“小姐。”
谢云笈点点头:“吴管家怎么会来?”
吴管家便道:“小姐此言差矣,这些年?咱们两家虽生?疏了,但我家老爷只?有?谢夫人这么一个妹妹,自然是关心的?。”
“我家老爷先前就命我准备了些上好的?山参,想给?夫人送来,都怪我办事不利索,夫人怎么就……唉……”
“方才我去瞧过夫人了,谢尚书吩咐我,这些山参还要请小姐定夺。”
谢云笈草草道了谢:“山参我叫盼星手下?,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耽搁吴管家,请吴管家早些回去同舅父复命。”
话音未落,吴管家却?又将积香居的?食盒搁在?桌上:“复命自然是要紧,只?不过还有?一事,夫人屋中这点心精细,可惜如今夫人克化不了这些,谢尚书便令我带回来给?小姐。”
“小姐如今忙碌,有?些错漏是难免的?,谢尚书定不会怪罪。小姐的?孝心感天动地?,亲生?也不过如此了。”
谢云笈一滞,不由得叹息一声:“是我匆忙间忘了,有?劳吴管家,日后?照顾母亲我自会更精细些。”
“吴管家漏夜前来实在?辛劳,这些点心就请吴管家带回去用吧。”
吴管家弓着身子行了礼,便带着食盒子扬长而去。
见得吴管家走远,谢云笈这才唤来盼星:“盼星,将那周府的?参单另收着。”
“拿府上的?参,用吊子炖上,紧着母亲醒来,父亲也要用一些。”
夜色已然深了。
谢府中却?仍旧是一副忙碌的?场景。
谢云笈端着吊好的?参汤再回谢夫人卧房时,天边已是晨光熹微。
床榻上的?谢夫人终于吃力地?睁开眼,望向床边的?谢知行:“老爷……”
“不要此般,消磨身子。往后?云笈和安朔两个孩子还要……依赖于你照料……”
谢知行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雅筠,不要走。”
满腔的?文?人词赋霎时间全部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只?能望着谢夫人盲目重复道:“不要走。”
谢夫人吃力地?挤出一点笑容,半点不似谢知行那样悲伤:“老爷,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日后?老爷要记得照料好自己……”
“老爷不必为我难过,我昨晚闻到?藤萝饼的?味道了,我还梦到?兰序,她定是来接我的?……”
谢知行皱着眉头:“哪有?藤萝饼?雅筠,你已经好些年?不做这点心了。”
“雅筠,不要说?胡话……”
话音未落,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谢安朔神情焦急,俨然是连夜奔波赶来。
他风尘仆仆地?上前,随即伏在?榻边:“娘,兰序还活着,娘若是就此撒手人寰,让兰序回来找谁呢?”
谢夫人一滞,眸子顿时睁得浑圆:“兰序……”
“娘,兰序还在?,她的?坟里是空的?。兰序当初根本没有?死,她流落在?香海,香海县城里还有?人见过兰序的?玉环。”
“再有?些时日,我定能找到?兰序的?,娘难道不想见兰序么?”
谢夫人听到?谢安朔的?言语,登时咳了咳,饶是凝住眸子都已经有?些困难,却?还是执着地?撑住胳膊想要坐起身来。
谢知行连忙扶起夫人,替她将靠枕垫好,这才望向谢安朔:“果真是兰序的?玉环?你可是找到?兰序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母亲的?目光方沉声道:“千真万确,除过兰序,又怎么会有?雕着兰花的?白玉同心环?”
“爹,娘,那一定是我们家兰序的?东西,再有?些时日,我肯定能找到?兰序的?下?落。”
“兰序……”谢夫人顿时落下?两行清泪,“安朔,你定要找到?兰序……”
谢安朔微微颔首:“我绝不曾骗娘。”
“娘若不好好的?,来日怎么跟兰序团聚呢?”
谢夫人闻言,终于挤出一丝吃力的?笑:“好,娘好好的?……好好的?……”
“娘等兰序回来……”
谢知行也连连点头:“好,好。”
谢云笈这才递上托盘:“母亲,你睡得太久了,用些参汤吧?”
谢知行便顺势将谢夫人抱进?自己怀中,伸手接过了参汤。
“望凝,云笈,你们都太累了,去休息休息吧,叫你们母亲也歇一歇。”
谢安朔闻言,随即从善如流地?带着谢云笈退出屋子。
两人走的?不远不近,却?终是一言不发。
直等得快出了院子,谢云笈才皱了皱眉头:“兄长方才同母亲所说?,可都是真的??”
“兰序妹妹果真活着?”
谢安朔的?步子一顿,却?未曾回头,只?有?手越攥越紧:“我不知道……他们用草席卷着兰序,扔在?荒郊野外,我连兰序的?尸骨也没有?寻到?。”
“我只?打听到?了玉环的?下?落,据说?是一个姓姜的?秀才所有?,可我寻见那秀才时,他早已疯疯癫癫不知人事,好在?他还有?个妹妹,现今之计,唯有?找到?姜家的?人,才能问个明白。”
“至少找到?玉环,我们还能有?兰序的?消息,哪怕只?是尸骨……我总得把她找回来。”
谢云笈稍加思忖:“姜秀才?可是唤作姜禄?”
谢安朔诧异地?回过头:“不错,你缘何会知道?”
谢云笈忙道:“姜家的?姑娘不就是芫娘么?”
“我听芫娘讲过,她父母都不在?世上,只?有?一个兄长叫姜禄,可姜禄却?把她赶出了家门。”
谢安朔蹙了蹙眉头:“姜小娘子?”
“不错,若照兄长这样说?,芫娘或许正知道兰序的?玉环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谢安朔一滞,登时便欲掉头往门外去。
谁料才走两步,谢府的?下?人忽然匆匆迎上来,将一封帖子高高举起:“公子,小姐,英国公府遣人送帖子来了。”
“还送了些珍贵的?药材来问候夫人,说?是请老爷公子过府一叙。”
“英国公府?”谢云笈愣了愣,“咱们府中素来同英国公府无甚交集,这几年?英国公更是对?父亲攻扞不断,如今他们怎么会突然送帖子来?”
谢安朔眸子里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异样,他私下?同陆怀熠的?事,还未曾知会家中知道,此时不得不慎重行事。
他迅速将帖子接进?手中,随即吩咐:“知道了,去回了送帖的?人。”
“只?要母亲的?状况好些,我们定登门拜访。”
第58章
芫娘那六合同春的茄袋每日绣一点, 待到?秋意滟滟地?染进顺天城时,终于完工在?望。
云笈姐姐虽只教了她一下午,但是云笈姐姐绣的又细又密,教她?的法子也好, 她?上道极快。
六合同春算不得太复杂的花样, 故而她?虽是第?一回绣东西, 可慢慢绣着,如今也有模有样了。
芫娘拿着茄袋, 只觉得怎么都是好看的,之后再打好络子, 若是挂在?六爷身上, 必然?也很相配。
不过她?还是怕这茄袋上有一丝半点没做好的,故而只好拿着茄袋翻来?覆去地?打量起?来?。
谁料正打量间, 陆怀熠忽然?走进门来?:“这几日我瞧着有几本书不错,还有支桂花玉兔的绒簪,最近顺天正时兴这个?, 就?拿来?给你?玩……”
芫娘闻言,忙不迭将茄袋塞到?自己身后, 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低嗔一声:“哎呀, 你?这个?人怎么进门都不敲门的呀?”
“你?都打扰我休息了。”
陆怀熠眼睁睁瞧着芫娘塞了一只茄袋,又凝着她?那佯装生气的模样, 虽怔愣了一瞬,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他把东西放在?芫娘面前的桌上, 哂笑一声:“哦,那你?先休息, 我改日再来?。”
言罢,陆怀熠果然?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诶……”芫娘顾念着茄袋起?身不及, 只觉得陆怀熠走得极快,一溜烟连影子也没了。
她?登时皱起?眉头,忿忿对一旁的红芍道:“他还真走?我休不休息他看不出来?的么?”
话音未落,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抱着臂,从门外探了探上半身:“我发现你?这积香居的大门,白天好像没有关着的时候。”
“‘噔噔噔’,我是得这么敲?”
饶是芫娘还想假装生气,此时也已然?绷不住劲,掩着唇笑出声来?:“我休息好了,有新烤的月饼,准备中秋拿来?卖,你?要不要吃?”
“姜掌柜,不生气了?”陆怀熠挑起?眉梢。
芫娘把点心碟子往桌上一搁:“还气着呢,你?要是不赶紧进来?,等下就?真的叫红芍姐姐把你?赶出去。”
陆怀熠笑出声来?,从善如流地?进屋坐在?芫娘对面,半分也不见外地?拈着点心尝起?来?。
一到?了节庆日子,顺天府中的节气吃食从不会?少。
如今到?了中秋,京城中到?处都是卖自来?红和自来?白的酒楼和点心铺子。
但是提浆月饼皮硬,吃着费嚼。裹着果仁和桂花蜜,尝着也容易腻味。
芫娘将月饼皮换作炒熟的面酥,裹着麻糬和芋泥,吃来?口感层次便会?丰富不少。
芫娘也尝了尝,却还是忍不住皱眉:“口感倒是丰富,就?是多出两口有些腻。”
陆怀熠仔细研究着馅料里头的东西,随口便道:“那就?加些咸杬子黄,咸甜口滋味更好。”
芫娘苦笑一声:“我的陆百户,好些人家?连咸杬子还吃不上呢,用咸杬子的黄包馅可得卖多少钱?”
不过她?很快还是灵机一动:“不过你?说咸甜口,倒的确是个?法子,我要加些肉松提一提,中秋肯定能大卖一笔。”
“好。”陆怀熠从簪盒里拿出绒花簪递给芫娘,“最近北镇忙,从凤翔楼查出来?的假银票一直查不出来?源,我不得闲,怕是不能日日来?。”
“不过中秋定然?是能抽出空来?的,等到?中秋的晚上,芫娘,咱们一道儿赏月看花炮去,好不好呢?”
“好啊。”芫娘喜笑颜开,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瞧见陆怀熠收到?她?茄袋的模样了,“那我来?准备点心,还有赏月的瓜果。”
陆怀熠轻笑:“芫娘,什么都不用准备。”
“只要你?来?,就?够了。”
芫娘举着陆怀熠的绒簪:“那就?戴这个?,这簪子应景。”
绒花攒的小?兔毛茸茸的,轻轻拨弄还会?左右晃动,好似活过来?一般。
“我喜欢这个?。”
陆怀熠支着下巴,看芫娘绘声绘色地?讲自己要穿什么戴什么,便被她?愉悦的情绪感染了。
若是她?愿意,他就?带她?再去英国公府瞧瞧,老两口定然?不会?不喜欢芫娘的,往后再替芫娘找家?人,也方便许多。
他眼角堆上几分欣慰的弧度:“到?时候还有你?更喜欢的。”
“我保证。”
————————
待到?中秋节前几日,芫娘那茄袋总算是大功告成。
大抵是因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纵然?积香居中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芫娘却好似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这日好容易得了阵空,荟贤楼的商老板却忽然?走了进来?。
他做贼似的往门外张望两眼,方松下口气坐进积香居中。
芫娘瞧着好笑,便笑着斟上茶:“老爷子怎么来?了。”
商老板忙不迭灌了几口茶,满脸都是痛苦神情:“别提了,这不要过中秋了?荟贤楼一天到?晚都是事,左一个?找我,右一个?找我,烦都烦死了。”
“正好今天进的鳜鱼着实不错,我就?偷拿了一条,过来?躲躲闲。你?师父呢?叫他赶紧出来?做鱼,一会?荟贤楼里对不上数追过来?,就?没得吃了。”
老孙从后头探了探头,登时皱起?眉头:“啧,你?怎么又来?了?上旁处打秋风去。”
商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嘿,你?这臭老头子,这么肥的鳜鱼,旁的人想吃都没有。”
老孙哂笑一声:“我看就?你?自己想吃,还舍不得费你?们荟贤楼的炭火,过来?沾我们积香居的便宜。”
“你?这做生意的手段,果真是脏,真脏。”
芫娘见状,不由得笑起?来?。
她?顺手接过商老板的鳜鱼:“果真是条好鱼,师父今儿忙了一天了,让师父歇一歇,跟您坐着喝喝茶,我来?做鱼吧。”
“我最近才跟师父学了个?新做法,请老爷子尝尝鲜。”
芫娘说着,便麻利将鳜鱼提进了后厨。
她?绑好袖子,磨几下刀,便手起?刀落将整只鳜鱼拆了骨。往日练的刀工如今排上了用场,一刀连着一刀不断地?切上一阵,鱼身子便被打满了又匀又深的花刀,但鱼皮却仍旧是完完整整。
芫娘给鱼肉用葱姜水腌了,又擦干拖上蛋黄和生粉,放在?油锅里炸到?定型,鱼肉便会?似翻花一般绽放开来?。
整鱼摆好,形似松鼠,最后再浇上红亮的糖醋汁子,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便算大功告成。
“老爷子,师父,你?们尝尝看?”芫娘将盘子捧在?桌上,一道鲜艳吸睛的大菜便跃然?眼前。
商老板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赞叹:“这松鼠鳜鱼你?师兄提过,但是从来?没做过。”
“实在?是赏心悦目啊。”
他说着,便伸手夹一筷子尝了尝。
鱼肉外脆里嫩,一抿就?散。挂过糊的鱼肉咬起?来?焦香,而内里的鱼刺早已挑干净了,沾着糖醋味的汁子,与如今市面上干烧和清炖的滋味都颇是不同。
再细细品一口,酸甜的味道之后,便尽是鳜鱼的鲜美细嫩,实在?是搭配得相得益彰。
眼前这松鼠鳜鱼不仅好看,更是好吃。
若是放在?宴席上,也绝对有牌面。
商老板忍不住望向老孙一个?劲地?点头:“芫娘还不到?双十的年纪,刀工竟如此出神入化,能与你?当年一较高下。”
“老孙,你?这徒弟收的可真是了不得。”
老孙也尝两口,俨然?对芫娘做的鳜鱼十分满意,故而朝着商老板的这番吹捧哂笑一声:“想从这挖芫娘啊?”
“想要也不给你?,你?去问芫娘愿不愿意,她?要是愿意,我绝不拦着。”
商老板连连摆手,好似头疼无比:“倒不是我挖空心思惦记你?们小?芫娘,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今年英国公府中秋要办蟹宴,我这少人手。”
“你?不在?荟贤楼做,你?是不知道。英国公府里有一祸害,嘴刁挑食,事情齁多。但凡沾上点荤腥的菜,那位小?祖宗能把我那几个?掌灶折腾得摔锅。更别提是鱼虾螺蟹了,吃点跟要了那位的命一样。”
“可这祸害吧,我们偏又惹他不起?,英国公同宁安长公主?就?他那么一个?独出,那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外甥,不捧着他也不成。如今你?师兄也不在?,若再不多几个?压场子的掌勺,那到?时候还不乱了套了?”
他说着便提出两坛子御供的秋露白:“我这两天正愁这事呢,芫娘如今的手艺我看独当一面不成问题,就?把你?的宝贝疙瘩借我,过去帮帮忙?”
“就?一天,等做完了宴,我连人带大红封子,全须全尾给你?送回来?。”
老孙一见着酒,眼睛都直了。
这秋露白清香甘酽,滋味独到?,却又不似金盆露那般到?处都能买得到?。
商老板这两瓶酒,算是拿到?了老孙的心坎上。
然?而老孙砸了咂嘴,终究还是没有贸然?答应。
芫娘见着师父时不时瞥向酒坛,却还要假作不在?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父,您就?拿去喝吧,商老板带了两坛这么好的秋露白,我想孝敬您都买不呢。”
“反正中秋节只要晚上得空就?行,我去替商老板帮一天忙不打紧。您放心,店里头的活现在?也都顺了,咱们赶这几天再雇两个?伙计,中秋必然?能忙得过来?。”
第59章
芫娘听说过英国公府。
按着从前玩升官图时六爷给她讲的, 国公必是祖上带勋的权贵世家。
更有甚者,英国公比旁的国公爷还?要有名望些,因?为他娶的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宁安长公主,乃是当朝驸马爷。
不?过商老板说的那位“祸害”, 她就?不?甚清楚了?。
毕竟这些权贵的事, 她往日?甚少打听, 往国公府这种地方来做宴席,她也?是第一次。
能拿来当作经验的, 顶多只有先前去谢家做了?一回?菜,只不?过那经历提起?来就?让她毛骨悚然, 她半点也?不?欲回?想。
中秋这日?一大早, 芫娘就?默默跟着商老板往英国公府去。
这回?她定要塞在厨房里待着,荟贤楼的掌灶小厨们到哪, 她就?到哪,绝不?乱跑。
天色还?没有大亮,时?辰还?早着。
商老板在马车里事无巨细地嘱咐着做宴席的事宜, 等到说个差不?多的时?候,大家才相互嗡嗡嘤嘤起?来。
芫娘好奇, 便忍不?住问:“英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是有多难伺候?怎的名声这么差?”
大家闻言,顿时?一致开炮。
“噫, 你是没见?过啊,那就?是个事儿?祖宗。上回?他自己点的金汤酸菜鱼, 才端上去,他居然尝一口就?当着人的面吐出来了?, 这算个什么事?”
“嗨,这算什么?老多年前有人花大功夫挖了?个无锡的厨子, 做酱排骨那是一绝,献宝似的给?这爷端上去,你猜怎么着?这爷端着就?去喂狗了?,还?说‘猪当厨子把?人酱了?都没这么难吃’。”
“唉,人家投胎投得?是真好,成日?里念书习武稀松,吃喝玩乐精通,整天左不?过就?是赌坊,马场,饭馆子里打转,就?他那挑剔劲,顺天城里哪个端锅的见?着能不?发毛的?”
芫娘蹙了?蹙眉头。
这顺天城里真是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比陆老六更挑食的人。
一旁帮厨的娘子见?芫娘是第一回 ?来,便也?忍不?住提醒芫娘:“今天这宴,螃蟹是重头戏,最是那爷见?不?得?的东西。偏偏杨师傅也?不?在,咱们不?求能得?句夸,只求那爷不?发作,那就?谢天谢地了?。”
芫娘慎重地点下头:“好。”
她一点头,发间绒簪上的兔子便跟着轻轻晃两下。
旁边的娘子们的视线便都被吸引过来:“你这桂花玉兔的绒簪真好看,哪来的?今年卖桂花玉兔的店子到处都是,生是没见?过哪家店中做的这么活灵活现。”
芫娘听见?这话,登时?笑弯了?眉眼:“是别?人送我的。”
“等我今晚回?去,就?找他问问是在哪买到的。”
大家顿时?调笑成一团:“哦,怕不?是如?意郎君吧……”
芫娘摸了?摸怀里的茄袋,便也?跟着大家一起?笑。
今日?的宴会定得?顺顺利利。
她要早早回?去,跟六爷一同赏月去。
马车碌碌而行,不?一阵便进了?英国公府的大门。
芫娘跟着大家下马车,入眼便是座偌大的府邸。荟贤楼的掌灶们没有一丝停留,带着芫娘便一道儿?往英国公府的厨房中去。
这里的厨房大而宽广,还?有两位英国公府的厨师一早便伺候在府中了?。
有着先前在谢府的经历,芫娘也?不?能算是手忙脚乱。
她麻利搁下工具,便绑好袖子系住围裙。
英国公府办这中秋的宴会,秋日?的食材自然是主角。桂花白藕自不?能少,各色果子瓜菜也?纷纷成熟,不?过重头戏还?是先前便说过的螃蟹。
秋日?蟹肥,每年到了?中秋,正是蟹膏蟹黄最丰腴的时?节。
几篓子扬州贡一早就?备好了?。
江南水系发达,扬州的螃蟹更是肥大鲜美,年年都要往宫中进贡。
用河蟹配上姜片紫苏隔水清蒸,自然是最传统也?最能令人体会蟹肉鲜美的做法?。
另外还?有用花雕醉好的熟蟹,蜂蜜渍出的糖蟹,吃着都别?有一般滋味。
帮厨的娘子们个个都是拆蟹的好手,除去蟹胃蟹腮,蟹心蟹嘴,余下的膏黄和蟹肉全都能分门别?类地拆好。
蟹粉伴着汤冻,加上旁的配料,拌成馅料包了?面皮,隔水一蒸,汤冻便会化成一包蟹味浓郁的汤汁。
蟹粉汤包鲜香软糯,先吮汤再吃皮,倒也?算是有趣。
此?外,蟹粉熬了?豆腐也?是香嫩适口,用蟹粉熬成秃黄油,使着蟹醋一道儿?拌面,更是能鲜掉眉毛。
至于熬出来的蟹油,更是用来炒菜吊汤不?可多得?的香味之源。
虽说是螃蟹宴,但勋贵人家的宴会礼数细致,讲究颇多,只做蟹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启宴前要准备看盘果盘,宴中要有冷盘热盘,最后还?要备好点心面果,一场宴席方算是有始有终。
来与宴的达官贵人们不?在少数,芫娘自然同荟贤楼的掌灶们忙得?不?可开交。
精致的冷盘一道道连着往前院中端,宴前的忙碌已然达到了?高潮。
英国公府四下装点满了?彩绸,庭院中更是各色菊花相映。
赏菊吃蟹,自是风雅。
下人们来往匆匆,客人们已然到的七七八八,英国公府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宁安长公主一袭滚地金马面裙,上头套件杏子红妆花圆领袍,狄髻上簪着一副赤金八宝的头面,折枝牡丹的闹妆上还?挂了?条玉禁步,端方大气,华贵无比,坐在院中颇是引人注目。
她面上一对柳叶眉,一双丹凤眼,朱唇勾一抹笑,只看一眼便能认出英国公世子陆怀熠那俊俏模样的来处。
饶是她早已做了?人母,在这宴会上也?仍旧光彩照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年岁的淬炼,长公主比陆怀熠是要不?怒自威得?多,如?今饶是笑着,也?无人敢在她跟前放肆。
她瞧着院中的情形,轻晃几下手里的泥金折扇,懒洋洋地抬起?眼瞥一眼身旁的英国公:“熠哥儿?呢?怎么还?没影子?”
“你是不?是又给?他没事找事?”
“他?”英国公冷笑一声,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陆怀熠的那本不?正经的手札,不?禁为着陆家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怒从中来,“你的好儿?子有的是能耐,我能给?他找什么事?”
“一大早说是寻了?张假银票,跟陆巡到北镇去,就?没了?音信。”
“我看他成日?里除过吃就?是野,没半分正形。如?今就?是不?想回?府,就?算他真要办什么正事,还?不?得?靠着陆巡?”
长公主眯了?眯眼,轻晃扇子的手不?由自主变得?慢了?下来:“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去,你们老子儿?子,就?没一个能叫人省心的。”
“往常你给?谢尚书找茬也?算是找得?尽够了?,今日?等谢家来了?人,你把?嘴给?我闭上。”
英国公闻言,一脸诧异至极的表情:“什么?你还?请谢知行那个老匹夫?”
“为夫怎么就?是找茬?夫人还?讲不?讲理?明明是谢知行那个老匹夫欠骂,陛下身边围着的若都是那老匹夫一样的贼臣,早晚得?出事,为夫为了?江山社稷仗义执言!何错之有?”
话音未落,长公主“啪”地合住手里的泥金折扇,紧跟着便是一个眼刀子朝英国公横过去:“怎么?陆子叙,你长本事了??”
“是我这大半年不?在顺天,如?今说话不?好使了??”
英国公一怔,顿时?只能撇撇嘴噤声。
长公主侧过目,同身边的下人轻声耳语几句。
未几,下人便毕恭毕敬地端来一个黄封子。
英国公看着密不?透光的黄封子,不?禁皱起?眉头:“这又是何物?”
长公主伸手慢条斯理地揭起?黄封子,垂着眼帘将里头的签文拿出来,递到英国公眼前沉声道:“这是我离京时?专程去仙君山请张天师亲自点的姻缘。”
“天师说此?乃天佑金玉,红鸾高照,位在正东,行二?则大吉。我找人一瞧,英国公府东面与咱们连街墙都正正相对的,正是谢府。谢家子女双全,正是兄妹二?人,无不?与天师所言契合。”
“我们家熠哥儿?和谢家千金,定然是百年难得?的金玉良缘。听闻谢夫人缠绵病榻,有这么一桩喜事冲一冲,不?是更好?”
英国公闻言,脸色骤然变黑,一只手拍在桌上,另一只手“咔嚓”一声便捏碎了?手中端着的青花釉里红鲤鱼杯。
他神情忿然:“什么?夫人还?要拉那个老匹夫与我们做亲家?”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英国公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周遭的宾客们顿时?都朝他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长公主勾唇冲着宾客们轻笑起?来,可转眼瞪向英国公的目光就?变得?犀利如?刃。
她并没有什么言语,但她的眼神就?足以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英国公蹙起?眉头,恍惚就?从夫人脸色中读出“要是敢耽误熠哥儿?的婚事,你就?死定了?”这几个字来。
他临到嘴边的话一噎,半个字也?再讲不?出来,只能嘀嘀咕咕地将视线往别?的地方瞟,灰溜溜地招呼下人来替他打扫那被他捏碎的杯盏碎片。
长公主瞧着英国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嘴角终于又勾出几分笑意。
她重新打开泥金折扇,慢悠悠地晃动起?来。
“赶紧去把?熠哥儿?给?我找回?来。”
“还?有,不?止是今天,往后凡是沾上谢家的事,你给?我夹着尾巴写折子,懂?”
第60章
忙活的时辰一闪便过, 前院中虽还?宴饮正酣,后?厨却已经得闲下来。
芫娘满心惦记着晚上去赏月,饶是脚下生烟地忙了一天,此刻也半丝不觉得累。
眼瞧着?蟹宴接近尾声, 诸事皆是顺顺利利的, 芫娘便忍不住遐想起晚上的愉悦时光。
她今日在英国公府中做了宴, 亲自为?这顺天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烹了不少菜肴。
遥想?当初在香海时,六爷挤兑她, 说是等她做了掌灶,就?要请皇帝老子来吃她的席面。如今她愿望成?真?, 能在国公府里独当一面, 终于也轮到她挤兑他一回了。
等到晚上,她就?拿那些?话去问?他, 等他说过的大话收不了场,脸上的表情一定会精彩得前所?未有。
芫娘想?着?这些?,嘴角便不由自主朝上翘了翘, 脸上更是忍不住沾上笑?意。
可惜不等芫娘再细想?,一旁却忽然传来声音唤她。
“芫娘?”荟贤楼中的娘子从外头快步走进来, “芫娘?怎么了?又想?你的如意郎君了?”
芫娘耳根一烧, 连忙低下头:“哪有?”
“没有?没有怎么脸红了?跟外头树上那海棠果似的。”
“啊?没有,我才没脸红。”芫娘一滞, 忙不迭伸手捂住脸,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荟贤楼的娘子捂着?嘴轻笑?两声:“哎呀,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 我来是有正事。”
“前头喝酒喝的厉害,解酒那桂浆快没了, 芫娘你再煮些?吧。”
“肉桂和乌梅我都拿过来了。”
芫娘这才接过食材:“好,稍等片刻。”
她说干就?干,迅速将肉桂和酸梅用清水冲洗干净,快刀切碎,便装进纱布包,丢进满锅沸水里熬煮起来。
肉桂性温,香气特殊,最宜与性寒的螃蟹作配。肉桂再加上酸口的乌梅熬煮,用来生津解酒,更是事半功倍。
食料在沸水中翻滚一阵,清水便汲取足了肉桂同乌梅的精华,变成?了红亮澄澈的汤汁。
将这汤汁盛出晾凉,拌上蜂蜜,便成?了酸甜可口的桂浆。
酒足饭饱之后?喝上这样一杯,消食解腻,益气去痰,别提有多舒服了。
芫娘将桂浆分装进壶里,便端着?碗一道儿往前院送去。
连接着?后?厨同前院的是一道长长的檐廊,她们走到檐廊的头就?停下,将桂浆倾好,国公府的下人们便鱼贯端去。
几?壶桂浆滋味醇香,果然很快被分饮而空。
荟贤楼今日前来准备宴席的事宜,也算是彻底告终。
眼见英国公府中的“祸害”今日并未发作,大家不由得额手相庆,连往回走得脚步都变得轻快不少。
走出去不远,檐廊另一侧的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哄闹的嬉笑?。
大家闻声,便不由得隔着?花窗打量过去。
“诶,你们快看,那里是陆小公爷和谢家小姐吧?”
“长公主今日专程设宴,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替独出的小公爷相看谢家小姐?”
“一家是皇亲国戚,一家是二品大员,怎么不是门当户对呢?”
芫娘听闻大家谈及谢家小姐,便猜到是云笈姐姐在。她顺着?花窗瞧过去,果然在人群里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听闻是议亲,她便又探了探脑袋,忍不住想?瞧瞧云笈姐姐要嫁个?什么模样的郎君。
芫娘的视线又扫了扫,谁知这一眼望见,她便在原地僵住了。
在人群里被簇拥着?的,不是旁人,是锦衣卫里的陆老六。
是送她绒簪,要和她一起看月亮的六爷。
他还?穿着?当初她在香海替他洗过的白道袍,外头的群青搭护上拴了一根绦子。
他眼中满是倨傲,同往日的神情丝毫没有差别,可是此时此刻被众多权贵众星拱月,他才越被衬托出一份旁人难以企及的矜贵。
芫娘觉得自己眼前莫名一黑,便忍不住发起抖来:“你们说那个?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
“可不是么?不是那个?‘祸害’小公爷还?能是谁?”
“嘘,小些?声,仔细给人听见。”
……
芫娘已经听不大清大家还?讲了些?什么了。
她心中只剩下一团乱麻。
地位尊崇的小公爷,怎么会是那个?在香海吃着?小摊,在赌坊围追堵截之下被她踹进床底,肯教翠翠打马吊,跟远萝楼的姑娘们打成?一片的六爷呢?
芫娘侧了侧目光,试图将陆怀熠从自己的视线中撇出去。
可这一侧,便又瞧到了云笈姐姐。
她今日俨然是打扮过的,但仍旧淡雅素净。
一条宽澜马面裙,一件白绢长比甲,不多丁点销金绣花,越发衬的人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桃花春目,朱唇若丹,鸦发挽作云髻,一边簪着?支桂花玉兔,赤金的桂花,白玉的小兔,另一边戴的则是一支通草茉莉花,丝毫不似旁人满头珠翠,反倒过犹不及。
就?算是在这满院子的京城官眷贵女之中,谢云笈也绝对是目光汇聚的焦点。
她知书达礼,谈笑?间落落大方,一颦一笑?尽显雅致,即便是女子也难不对她倾倒。
这般温和端庄的大家闺秀,会被宁安长公主相中也并非意外。
六爷是国公府的世子,云笈姐姐若是嫁给他,便是真?真?的门当户对,日后?想?来也定会和和美美。
芫娘咬着?唇瓣,不由得垂了垂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桂花玉兔的绒花簪。
眼前的花窗隔开的不止是距离,还?有萤火和月光。
云笈姐姐待她那样好,又送书给她看,又请她去谢府,她怎么能和云笈姐姐生了龃龉呢?
芫娘自嘲地笑?了笑?。
云笈姐姐觅得如意郎君,她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呀。
可越是强迫自己这样想?,芫娘就?越觉得委屈。
从在香海起,她就?没有一天敢停下努力的步子,她想?要站在和陆怀熠比肩的位置,想?要毫无顾忌地去喜欢。
可他却从来没有告诉她,他们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即便她能端着?锅勺在顺天登峰造极,他们之间也有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
芫娘摸着?怀中的茄袋,数不清的难过瞬间涌上心头。
红芍姐姐先?前说的同心结,大抵也是为?着?陆谢两家结秦晋之好才去打的。
倒是她的茄袋,此时显得格外不值一提。
芫娘觉得自己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痴心妄想?。
眼泪珠子顿时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溢出来,怎么收也收不回去。
芫娘咬着?牙抹抹脸,将她茄袋往远处一丢,匆匆独自往厨房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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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宾客们赞美之词不断,陆怀熠却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眼见周围人终于三两成?群各自谈笑?,他便瞧准时机,趁着?旁人这一时半刻顾不上他的机会,一把将谢安朔扯出院子。
两个?人走了很远,直走到一个?偏僻的别院才慢下步子。
眼见四下终于无人,谢安朔一把甩开桎梏着?他的手,眉眼间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怀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满腔子言语一时不知该先?说哪句,犹豫半晌,最终生是被气笑?了:“你问?我?我还?要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回你欺负芫娘的账,我可还?没跟你算呢,你如今又给我闹个?婚约出来?”
“你们谢家的女儿没人要了?挖空心思地往我们英国公府上送?”
谢安朔狠狠睨陆怀熠一眼,随即垂眸仔细打理起自己被拽皱的衣裳,冷笑?道:“你倒也不必把自己说得这样招人稀罕。”
“就?算全天下的男儿都死绝,我们谢家的女儿也未必愿意嫁个?穷奢极欲的膏粱子弟。”
陆怀熠觉得好笑?,便揶揄地笑?出声来:“好啊,谢大人眼儿高,瞧不上才正好。”
“依我看,你就?快些?带着?你们谢家的闺女铰了头发去当姑子,正好免得要同我议亲惹上陆家,沾脏你们谢家清贵的门楣。”
“陆怀熠……”谢安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眉头拧出一个?深深的“八字”,“云笈不是来容你消遣的……”
“这婚约是长公主有意,请了仙君山的张天师亲自掐算,说是百年难遇金玉良缘。”
谢云笈不知是什么时候竟跟着?两人来到了偏院,眼见得陆怀熠和谢安朔已然是剑拔弩张,她连忙出来解释。
陆怀熠嗤笑?一声:“不是?给我娘算命那签,你们家是不是花钱找那什么天师换了一桶子一模一样的?还?百年难遇的金玉良缘?可别把我给笑?死。”
谢云笈正色道:“此事全乃巧合,无关兄长,更无关谢家,还?请陆世子勿要为?难。”
陆怀熠撇了撇嘴。
如今被抓回府,今晚恐怕都出不去了。
他明明答应过芫娘去看月亮的,同心结都打好了,偏偏如今出这档子烂事,实在叫人不能不心烦。
他半丝也不掩饰自己那不耐烦,警告似的对谢安朔道:“等下带着?你妹别跟我走一块,打锤丸搓马吊也别跟我凑局子,省得我娘误会。”
谢安朔横他一眼,随即冷声道:“谢家书香门第,云笈又不是求着?要嫁给你,没人想?跟你在一处。”
“烂清高。”
“臭纨绔。”
谢云笈劝左也不行,劝右也不是,只能眼看着?两个?人相互越看越不顺眼,最终冷哼一声不欢而散。
谢安朔一把牵住谢云笈的手,忿忿朝外走去。谁料谢云笈脚下一个?不稳,冷不丁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谢安朔眸子一缩,忙不迭俯下身:“抱歉,是我太着?急了。”
“无妨,能起来的。”谢云笈试图起身,却只觉脚腕传来一阵钝痛。
“嘶……”
“崴了脚?”谢安朔轻轻挑眉,眸子里满是担忧,“走,去找郎中。”
他不假思索将谢云笈打横抱进怀中。
“诶,放我下来。”谢云笈一惊,连忙低声斥责。
可谢安朔却好似充耳未闻,只将揽着?谢云笈的手扣紧了些?。
“先?出了这偏院。”
一旁的陆怀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忽就?从这两个?人身上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虽说兄妹之间亲密些?无可厚非。
但是从方才谢安朔的反应再到如今这情形,直觉告诉他,这之中恐怕还?有些?猫腻。
这一回,他要赌把大的。
陆怀熠眼角挂上几?分不带好意的笑?:“等等。”
“这婚约,我有法子能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