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掌心湿热而柔软,如一缕轻纱,又如和煦春风。
高恭心头愈发鼓噪,双手愈发用力,恍若供着一捧易逝新雪,怀抱一朵娇花。
晨钟暮鼓,窗外寺钟嗡嗡嗡响了数声,仿佛已是辰时了。
隐藏在钟声之中,纱帐曳地,发出一两声沙沙轻响。
高恭陡然一惊,想转过头去,刘蝉却牢牢地按住了他。
“将军。”
她的手还在他的唇上。
他尝到了一股苦味。
不妙。
他皱紧了眉头,扬手挥开了刘蝉的手。
可是他的头颅开始胀痛了起来,太阳穴旁青筋暴起。
“你!”
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突如从天而降。
滞重的铁器敲击到他的头颅,像有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
黑色的影子与红色的影子纠缠在一处。
高恭勉力仰头看去,黏稠的血色遮蔽了视线,他看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屋中还有别人。
何时进来的?
抑或是,从一开始,此屋之中,便已有了第三个人。
什么人?
高恭拼尽全力,自榻上摇晃着起身,他欲去取地上的羊首铁剑。
“来人啊……”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嗓音像是桎梏在喉头。
他头痛欲裂,浑身绵软无力。
毒,是刘蝉给他抹了毒。
高恭扯了扯嘴角,想要发笑,可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另一计重击再度从天而降,黑影人的手中是一柄铁锤。
高恭被击得仰躺在地。
恍惚之间,他看见刘蝉似乎也从榻上站了起来。
她身上的纱衣像是沾了血,变成了红色。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可是他忽然之间,又记了起来,他初见刘蝉的那一天,她也穿了一袭红裙,裙上是成片的,大朵大朵的殷红石榴花。
他到底还是死在了她的手上。
这就是他二十载的妻。
他的抱负,他的野心,他的可笑之处。
想到这里,他竟然真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
孔聚低眉去看,高恭一面笑着,大口的鲜血自他的嘴角流出。
刘蝉忽问道:“痛么?”
孔聚:“什么?”
“服下这种毒,人会痛么?”
孔聚终于抬眼看了看刘蝉,她脸上溅了不少他的血,可是她的神情平静至极。
“起初不会痛,可是此毒会慢慢进入肺腑,最终他会肠穿肚烂而死。”
刘蝉的眼神闪了闪,仿佛有泪,可孔聚定睛一看,她的眼睛干干净净,何曾有泪。
“那给他个痛快吧。”刘蝉说道。
孔聚再度扬起手中的铁锤。
窗外的晨钟再度敲响。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阵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传遍了寺院。
高恭死了。
高大将军死在了城外的寺院,被孔氏余孽击杀。
不出半日,消息传遍了整个康安城。
实在出乎意料,山岳一般的高大将军,顷刻轰然倒塌。
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孔聚前几日将才出逃,今日高恭便死在了孔氏的刀下。
潼南孔氏,素来阴狠毒辣,可是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孔氏能在康安城外杀得了高恭。
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大公子身在北地,不在城中,高氏大部分的亲眷尚在湖阳。
因此,高二公子进了将军府,令人搜查康安城中内外,追捕孔氏余孽。
丞相大人闻之,心中甚痛,哀极生病。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闻之大恸,决定罢朝数日,以表哀思。
*
灵堂设在将军府中。
府中一片缟素,悲声哀鸣阵阵。
顾淼进到将军府中时,天际业已擦黑。
金乌将坠地,西面的天空只余浅淡的一丝灰线。
梁从原起初不肯让她来,是她坚持要出宫。
梁从原害怕孔聚也想杀她,不,是怕孔聚也想杀顾氏。
他没想到孔聚如此可怖,明明被软禁之时,他似乎已然丧失了斗志。
顾淼也险些被他的一副恹恹的模样骗了。
可是,她到底还是没有忘记潼南人究竟有多难缠。
他们爱用毒,心思亦狡诈,更何况孔聚与高恭有家仇。
他欲杀高恭,是天经地义。
孔聚能有能耐脱逃,便有能耐杀人。
只是……只是谁给他递了刀?
而阿爹,这几天也怕也睡不安稳,他太想杀孔聚了……
顾淼抬步跨过门槛,便见一道颀长人影立在黑木棺椁之前,一身素白,正是高檀。
高檀想杀高恭么?
顾淼扪心自问。
上一世,高恭死于顺教之手,不是谢朗,便是他。
如今,高恭死于孔聚手下。
孔聚为刀,而他才是捉刀人。
高檀既成全了孔聚,又不必背负弑父的骂名。
这个人才是她熟悉的高檀。
心绪淡漠,淡漠得非人。
高檀回转身来,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读书郎,来了?”
顾淼拱手而拜:“高二公子节哀。”
话音落后,室内又归于默然。
守灯的仆从不发一言地埋首而立,也宛如一尊烛台。
顾淼慢慢上前,为高恭上了三柱香。
高檀缓步而来,对她道:“读书郎能来,实是有心,不若随某去旁侧茶室稍作歇息。”
顾淼颔首。
绕过一节游廊,方是茶室。
室中空无一人,唯有她与高檀二人。
一方红泥茶炉架在火上,茶汤咕噜翻滚。
顾淼晓得这里才是高檀能够说话的地方。
不过片刻,她果听他问道:“你今日来是梁从原让你来的?”
他的语调并非平淡无波。
“不,是我自己想来。”
“读书郎有心了。”
汤水滚沸,氤氲袅袅。
高檀垂眸,慢慢沏茶:“你为何告诉他你的身世?”
顾淼心头忽地一颤。
高檀知道,他既然知晓,那么宫中便有他的耳目。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梁从原能助你么?他尚且自身难保,你与他交心,便会被他拖入泥潭。”
茶勺落入泥炉,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顾淼皱了皱眉。
高檀抬起头来,眉目锐利。
“梁从原想让你做皇帝,是将你架在火上烤,你太天真了。”
顾淼笑了一声:“是你太自以为是了。”她将几上的茶杯推远,“我与齐大人本就是知己,我既肯说,便肯认下后果,你在宫中私设耳目,才是大逆不道。我便是梁氏又如何,做不做皇帝,又如何,我本就没想做皇帝,我只想弄清楚从前旧事,没想要你的天下,也不想蹚你的浑水。”
“你是如此想我?”
顾淼不答反问:“你也是如此想我的?”
天真,愚笨,优柔寡断,她在高檀眼中,仿佛什么也做不成。
沉闷的风吹进茶室。
高檀再度垂眼,睫毛落下的阴影,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青黑。
他的语调黯然了些:“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为了救齐良,只身一人冲入乱马之中。”
顾淼一愣,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
她不清楚高檀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因而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当时便想,是何等情谊才会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如此奋不顾身。”高檀轻笑一声,“后来我才晓得,你似乎为了许多人都可以如此。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个世上都是真心便可换真心么?”
顾淼不由地怒火中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是为什么你宁可信齐良,也不肯信我?”
顾淼一怔,原以为高檀会刻薄地继续告诉她,她是何其天真。
她扭头朝窗外望去,灯下缟素飘摇。
她叹息道:“我不肯信你的原因,你还不知么?”
高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因为性情疏离?便是至亲故去,亦无悲无喜?”
心事被他一语道破,顾淼索性说道:“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旁人,你的心里唯有你自己。”
第122章 浑水
高檀沉默了须臾。
闷热的潮湿的雨夜,便是雨停了,湿润的黏腻的水汽也像是蒸腾入空气,攀附了皮肉。
顾淼感到一阵恼怒,被他的沉默所激怒。
她欲扭头而去。
高檀却问:“那又如何?”他笑出了声,“你说得不错。”
顾淼面色愈寒。
“高恭命数如此,今日不死,明日亦会死。他孽债太多,总有清算之日。”
顾淼怒而转身:“所以,你就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知我不为所动?难道要我学旁人涕泗横流,方是心中悲痛?”
顾淼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你不说也罢,你从不说,每每诘问他人,自己从不肯示弱半分。”
高檀走得近了些:“重来一回,你似乎比从前了解我。”
顾淼冷声一笑,抬眼道:“不敢当,岂敢揣测你的心思。”
高檀随之一笑,徐徐道:“高恭负了我娘,负了我,他也是个无心之人,倘若说他尚有半颗心,半是为了名利,半是为了孔夫人,何曾有分毫停留在他人身上,高恭常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是将才,却也聪明反被聪明误。”
孔夫人?
顾淼心念一动,“你瞧不起他?他之所以被孔氏所伤,到底还是为了刘蝉?”她不禁笑了起来,“旁人此般情情爱爱,令你颇觉可笑?为情而困,在你看来,想来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事。”
高檀缓缓摇了摇头:“高恭因情而死,倒让我高看他几分。”
果然,高恭的死与刘蝉脱不了关系。
孔聚肯定没有死。
阿爹肯定要着急去杀他。
顾淼脑中念头百转。对于顾闯的隐忧占了上风,她无心再与高檀争执了。
她刚要迈步,却听高檀问道:“所以,你再无话可说?”
顾淼扭头道:“我与你能说的话早已说尽,你若还肯念些旧情,便真地放过我爹,不要让孔聚去寻他,也别让孔聚被他找到。高氏已是你的掌中之物,谢朗虽然难缠,但也不是全无办法,齐大人不过是个可怜人,到时候你也不必赶尽杀绝。”
高檀脸上露出一分了然:“你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你爹?”
“什么?”顾淼顿住了脚步。
“倘若如此,你便不信我,那旁人呢,旁人心中便没有他们自己么?”
顾淼皱了皱眉,不落入他的陷阱:“你这是诡辩。”
高檀又笑了一声:“你想查青州旧事,齐良帮不了你,你不信何家人,也不肯信顾闯,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明白,顾闯为何遮遮掩掩,他急欲杀孔聚,不过也是为了遮掩旧事。养恩自是如山,可是顾淼,孰是孰非,岂是你一两句原谅便可轻轻揭过?”
顾淼蹙紧了眉:“你一直在怨恨他?”
“自然。”高檀移开了炉上茶壶,将黑沉沉的石子投入了炉中火焰。
火苗顷刻窜起,继而迅速委顿,终于熄灭,冒出一缕白烟。
“种恶因,得恶果。你再想保全他,最终也无济于事。”
不详的预感弥漫心间。
顾淼急道:“孔聚去寻我阿爹了?”
“你未免太小看顾大将军了,凭你爹的本事,在孔聚找到他之前,他便找到了孔聚。”
顾淼心头狂跳:“我爹在哪里?”
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得知高恭死讯的一刻,心中便想,他必须手刃孔聚。
孔聚实在难缠,然而……他转而又想到了刘蝉。
那个女人是有毒的花,就像……就像鹤娘……
顾闯的太阳穴忽地乱跳,突突突突,耳中似乎被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长针,在他脑中翻搅。
他必须找到孔聚。
他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因而先找到了刘蝉。
将军遗孀因“忧思过甚”,并不在将军府。她在一处山寺蛰居,等待寺中高僧为高恭的亡魂超度。
然而,顾闯并未料到此时此刻的孔聚竟也如此胆大妄为。
他扮作了缁衣僧人,藏身寺中。
顾闯觉得他荒谬至极。
他大致推测出了孔聚杀害高恭的缘由。
半是家仇,半是天下,还有,隐秘的,他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他死去的胞兄的发妻。
此刻的孔聚如同一只狗,侥幸地驱赶走了另一只狗后,耀武扬威地盘踞在它自以为的地盘上。
顾闯打算瓮中捉鳖。
趁夜而出,他让人暗中围了山寺。
高恭不在了,高氏的守卫于他而言,宛若空壳,而高檀似乎默许了刘蝉的“置身事外”,默许了他人的打探。
高檀比他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
高大公子被放逐到了边境,如今的高氏如同一盘散沙。
高二公子成了康安城中的高氏,便是谢朗,是顺教也不能轻易动他。
淼淼……
顾闯晃了晃剧痛的脑袋。
先杀了孔聚,先杀了孔聚再说。
他口中鸣哨,夜色中,寂静的山寺似乎忽地惊醒。
人影憧憧,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与皂靴踏过石面的轻响交织成一片。
顾闯侧耳细听,终于听到了一道清越的鸟音。
找到人了!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加快步伐朝声源处迈去。
孔聚素来狡猾,此一回绝不可掉以轻心。
寺中的僧人纷纷惊起,面色彷徨,仿若不知所措。
“施主夜深忽至,所谓何事?”
顾闯恍若未闻,推开拦路的僧人,直朝殿后禅房而去。
禅房的门扉大敞,里面站了数个精卫,一个缁衣僧人被他们团团围住,狼狈地困在当中。
他虽然垂着脸颊,但顾闯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根本不是孔聚。
顾闯只觉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直冲天灵盖。
他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目:“孔聚人呢!”
一个侍卫跪地道:“将军……”
他却一脚踹倒了来人,不待众人答,顾闯扭头便走。
先找到刘蝉!
山中鸱枭低低鸣叫了数声,黑沉沉的云朵笼罩了山寺。
僧人点燃了火把,赤色的火光在风中飘荡。
迎着火光,顾淼翻身下马,不顾马后尾随的侍从,直直冲入庙门。
顾闯真在这里!
庙门一侧留有顾氏留下的记号。
她朝着火光飘摇处寻去,身后宫中的侍卫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她。
所有人都在找孔聚。
梁从原也不例外。
将走到一道拱门外,她听到了一声暴喝:“站住!”
是阿爹的声音!
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弓,进了院中。
数个僧人举着火把立在檐下,他们的身后站了精卫。他们举着火把,垂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经。
杀孽,是罪孽。
院中的顾闯披头散发,正挥舞着长剑在追逐院中数道灵活闪避的黑影。
“孔聚,站住!”他口中又是一道暴喝。
顾淼定睛一看,院中数道黑影,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孔聚。
他们有的甚至穿了顾氏的军服,其余的,大抵是高氏的守卫,会功夫,只是闪避,并无意与顾闯相搏。
顾闯却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挥剑乱砍。
“阿爹!”顾淼出声唤道。
顾闯动作一顿,突地扭过头来。
顾淼悚然一惊,赤色火焰下,他的一双眼俱是通红,额边青筋暴起。
他仿若发了狂。
下一刻,不及顾淼多想,他便挥剑砍来:“毒妇刘氏!”
顾淼闪身避过,他认不出她了,他竟以为她是刘蝉。
高恭死了。
顾闯像是疯了。
刘蝉心中发笑,远远地望了望山腰处的火光,合上了车帘。
在顾闯上山之前,她便下了山。
孔聚便藏在车中的木箱里。
马车渐渐停了,矮几上茶盅终于止住了摇摇晃晃。
几前的孔聚朝她咧嘴而笑:“嫂嫂好手段,怎会晓得顾将军要上山来。”
“只是运气好罢了。”刘蝉端起茶碗,轻抿一口。
她身着白衣,头覆白纱,露出的手腕柔若无骨。
孔聚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隔着一方矮几,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几上茶碗被撞得哗啦作响。
他慢慢摩挲,终于摸到了刘蝉的左手掌,摸到了她的掌心里一枚硬物。
尖利的金簪,若是使用得当,方可刺入他的脖颈。
他轻轻笑了一声,捏住了金簪一头。
“嫂嫂怎么又想杀我了,先前的山盟海誓都不作数了。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好么?”
刘蝉的脸色白了白:“你住口!”
孔聚将那一枚金簪收入怀中,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嫂嫂,其实能够死在你手上,我也不算白来这一回,康安里的人不是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的手掌缓缓下滑,忽地顿住,“可是嫂嫂,我还不想死。哥哥没了,高恭也没了。如今的皇帝是个傀儡,我怎么舍得死呢。”
他重重一握,方才散开手去:“此刻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不过嫂嫂,你放心,等我杀了姓梁的,当了皇帝,便让你做个宠妃。”
刘蝉跌坐回了原位。
孔聚撩开车帘,纵身往外跳,接应他的人就在不远处。
然而,他将要落地,胸中忽觉一阵钝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流不止,他的五脏六腑痛作一团。
他摔在了马前,枯草盖住了他的头脸。
他想立刻翻身跃起,可是胸腔的痛楚令他难以起身。
他用尽全力扭回头。
微亮月光下,刘蝉掀帘而出,立在了车前,俯视着她。
“刘蝉,你……”孔聚张口,血如泉涌。
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明白过来。
她给他下了毒,早就给他下了毒。
不是什么金簪,是在茶里,抑或是,更早些的时候。
她早就想杀他了。
“你……我……”可是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却懂了他的意思。
“本就没有你与我。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从来没有女人该因其而死,你又算得了什么呢?”刘蝉伏低身,低语道,“你其实也不是非死不可,可是我若还想安安稳稳地做将军遗孀一日,旁的人便不能晓得是我与你杀了高恭。”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与他确有两分相像,可是再像也没有用啊。”
第123章 山火
寺中火光摇晃。
更多的追兵自山门涌入了寺院。
顾淼分神去看,大多是宫中来的侍卫。
刚一转眼,对面的顾闯再度劈剑而来。
她闪身避过,又唤道:“阿爹!”
顾闯动作一顿,顾淼急道:“阿爹!你看清楚你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顾闯晃了晃脑袋,疼痛难忍的脑袋似乎有一瞬的清明。
似乎是淼淼的声音。
他抬眼,定睛去看,眼前红光虚影俱是恍恍。
他用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仿佛真是淼淼……
他浑身一颤,手中长剑晃了晃,缓缓地垂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脑中愈发剧烈痛楚,宛若有一柄长刀无端翻搅。
不行,他必须,必须服下坐忘。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他伸手惯常在腰间摩挲,可是那一只小瓷瓶却不在腰带之中。
坐忘!
见他动作稍缓,顾淼疾步上前,口中又道:“阿爹,你清醒了吗?”
顾闯抬眼看来,双目俱是通红,他的身子像是摇晃了一瞬,眉宇间戾气乍泄。
“站住,别过来。”他暴喝一声,抬剑又向她挥来。
顾淼心下一沉,正欲跳开,眼前却倏然飞过一支铁箭,直直撞上顾闯的长剑,发出叮一声脆响,缓了他的剑势。
顾淼扭头看去,背光之处,只见一道人影高坐马上,拉弓又朝顾闯射来。
顾淼立刻拉弓,两支铁箭在空中相撞纷纷落地。
他身后举着火把的骑兵此刻方至,顾淼看清了来人。
方才射箭之人是高檀。
此刻的高檀面色不悦,一双眼牢牢地定在顾闯身上。
来人的动静显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迎着越来越多的火把,顾闯冷笑一声:“你们也是来捉姓孔的?”
“你们来晚了!”
他放下了长剑,回身对一个顾氏精卫吩咐道,“你们立刻下山去追,刘氏应该跑得不远。”
他像是忽然又恢复了神智。
可是他的目光却未落在顾淼身上。
他仿佛还是不晓得她是谁,他径自领着精卫朝山下的路走去。
顾淼皱了皱眉,正欲去追,耳边却听一阵细碎风响。
她微一侧目,一点银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凛,立刻伏低了身,朝旁侧滚去。
片刻之后,银针落地,恰在她身侧不远的石堆之上,针尖青黑,显然是带毒的银针。
她连忙朝身后望去。
高处是成排的屋舍青瓦,火光不可及,黑黢黢一片。树影婆娑,又似人影。
有人要杀她?
顾淼起身立刻小心追去。
余光瞄见,高檀也策马而至。
她暂未睬只顾朝屋舍后追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山中还有人埋伏。
可是为何要杀她?为何要躲在暗处?
她脑中一念忽至,难道是齐良?
不,是梁从原?
这个念头令她自己亦觉惊心。
她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齐大人是她的挚友,如今却转念又怀疑起他了。
她的身世诚然于他,于新帝,大为不妥。
或许,在权力面前,一点旧日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淼不由捏紧了手中弓箭,朝屋后追去,绕过几间禅房,身后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她听得出高檀的脚步声。
因为房檐的遮掩,四下昏黑,可是房檐之上早已没了人影。
她于是疾步顺着屋后小道,朝院后追去。
寺庙后院有一道小门,可是此时此刻,依旧门扉紧锁,一道铁锁还悬在门上。
此地与她预估的银针射出之处,相距尚有一段距离。
倘若不是来人逃得太快,那么此人便是又混入了人流之中。
寺中各路兵马皆是,宫中的人实在不少。
顾淼心头又是一沉,回头望去,高檀也在离她不过数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顾淼不愿与他纠缠,扭头而走,耳边却听高檀道:“你以为你功夫了得,便可随心而行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读书郎,还是小心为妙。”
顾淼索性停下脚步,低声道:“不劳高公子费心,人各有命,我最是认命。”
话音未落,高檀的神情便像恼怒,不过转瞬即逝,他敛了神情,朝她拱了拱手。
顾淼一笑,也朝他抱拳。
险些丧命,可是她的心境却不若她想象中的慌乱,大概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她自嘲地想道。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顾闯。
顾淼直朝庙门匆匆而去,将走到庙门外,便有宫中侍卫躬身来拜:“时辰不早了,读书郎还是随在下先行回宫。”
顾淼答道:“陛下许我出宫,是有要务,此时要务尚未办成,我如何回宫。”
侍卫再度拱手揖道:“请读书郎随某回宫。顾将军的下落,自有属下们去寻,自也会禀报陛下。”
此话说得客气,可是顾淼听来,便是要让她不要不识好歹。
追到这里就够了。
兴许齐良,不,梁从原对她的纵容也就到头了。
顾淼垂下眼,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各位了。”
天光的曙光将亮未亮,破晓之时,妖风最大。
谢昭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沿着宫门内的青石板道而行,前面三步之外的掌灯宫人步伐不疾不徐。
这几日丞相称病不朝,新帝终于撑不住了,昨日召了他来上朝。
听说孔聚也死了。
只是还不晓得真假。
新帝是慌了。
高恭,孔聚……
也不晓得如今的顾闯是不是已是废棋。
况且,北项人尚在康安城中。
他垂头思索了片刻,身后时而传来另一道脚步的沙沙声响。
前面的宫人在殿前停下了脚步,扭头道:“离朝时尚有三刻,谢大人随奴来,陛下已在偏殿,赏谢大人一口暖茶。”
谢昭华心中一跳,抱拳谢道:“谢陛下恩典。”
宫人脚下一转,朝偏殿行去。
谢昭华抬步跟上,身后的脚步亦相随。
下一刻,掌灯的宫人回过身来,又仔细打量了一阵他身后的随扈,道:“谢大人的家仆便往殿后行去,自有专人奉茶,待到朝时了了,再与谢大人同回丞相府。”
谢昭华还未答,身后的随扈便道:“公子风寒将好,身子尚弱,丞相有令,某与公子需寸步不离。”
掌灯宫人脚步不动,又道:“谢大人自是身子贵重,可宫里的规矩,却也不能坏了,奴也不能坏了规矩。”
话音将落,远远地又走来两个提灯的青衣宫人。
谢昭华心头愈乱,面上却是一笑,拱手道:“既如此,让他去殿后等着便是。”
他身后的随扈快行了两步,几乎与他并肩而立。
他脸型方正,皮肤黝黑,身上穿了寻常的黑袍,生了一副寻常长相,唯有一双眼极为细长,明明生得不胖,但脸上的肉却像将双眼挤出了两条细缝。
他脱下背上的书娄,道:“某若走了,公子的书何人来背?”
掌灯宫人心领神会,索性接过那书篓,在手中垫了垫:“谢大人的书,自有宫侍伺候。”
谢昭华定睛看了一眼随扈:“你先去罢。”
随扈只得应了一声,随来引路的宫侍朝殿后而去。
偏殿之中,火烛明亮,梁从原果然在等他。
明明只是数日不见,谢昭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
宛如蜕了一层皮的走兽,凌厉地展露出初生般的模样。
“拜见陛下。”
“谢大人有礼。”梁从原走到近处,虚扶了他一把。
谢昭华拱手再拜道:“不知陛下特意召臣来,是为何事?”
“丞相病重数日,朕实在心忧,召谢大人来问一问。”
“劳陛下挂念,家主昨夜已能食了,料想,不日便能来面圣谢恩。”
梁从原哈哈大笑了两声,轻振袍袖,道:“如此甚好,待到丞相大好了,朕方能放下心来。”
谢昭华再拜,耳边却又听他问道:“谢大人既来了,不若先饮一杯茶,听闻大人饱读诗书,朕近来确有一事想问。”
“陛下谬赞。”
梁从原将桌上的茶盏推到了谢昭华面前。
“朕前日读经,经上有前朝文人批注,说佛道一家,谢大人以为呢?”
谢昭华袖中左手不禁一抖,稳了稳神后,答道:“臣不知,望陛下恕罪。”
梁从原默然了片刻:“不知便是不知,你又有何罪?”说着,他又推了推眼前的茶盏,“谢大人先喝茶,暖暖身。”
深褐色的茶汤轻轻晃荡,倒影出他模糊的面庞。
他或许说得没错。
谢昭华心头愈发鼓噪,仔细一听,几乎可听心跳如擂。
此时此刻,他万不敢喝茶,他也万没料到梁从原如此大胆。
脑中数个念头飞快转过,他只得抱拳道:“不过,臣来时,带了一卷经书,是前朝僧人所批,本就打算献予陛下,兴许陛下能从中寻到答案。”
“哦?”梁从原微微一笑,“这般巧么?朕差人去取来?”
话音未落,守着宫门的宫侍便朝殿外而去。
“谢大人不若先饮一盏茶?”他又道。
谢昭华垂首抱拳:“多谢陛下。”说着,他忽地咳了一声,旋即立刻转过身去,又连绵不断地连咳了数声,几乎咳得面红耳赤,口不能言。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万要保重身体啊。”
谢昭华感觉到身后的梁从原离他又近了几步。
“朕不过是想问禅,莫非是惊着了谢大人。”
他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畔:“经上说,不耽乐,不纵欲,要活得像个圣人,方能成佛。朕要做佛子,丞相如此同天下人说,朕亦想求道,道入西天,是不是便是长生,便是刀枪不入。”
谢昭华捂住嘴,终于停下了咳嗽,扭回头去看,梁从原的面目在摇晃的旒珠之后,仿若变得模糊,可是他的声音却很清晰:“朕是皇帝,朕便想,倘若朕不求佛,不求神,自求呢。”
谢昭华深吸了一口气:“这……这是狂禅……”
“这许朕要修的禅。”说话间,梁从原捧起了茶盏,朝谢昭华疾步而来。
他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右肩。
谢昭华转身想跑,可那一碗茶却已被捧到了他的嘴边。
梁从原竟然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谢昭华拼命挣扎了起来。
梁从原的力气比他想象得大。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右肩。
“修禅,求佛,讲的是清规戒律,施主岂能随性杀生呢?”一道声音赫然在殿中响起,仿若从天而降。
悟一!
梁从原仰头看去,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先前谢家的“随扈”此刻已揭去面皮,换了一副模样,正是悟一。
“你!”梁从原大喊道,“来人,刺客!”
悟一抬手一挥,梁从原尚未看清他手中是个何物,便觉手肘一痛,不得不放开了谢昭华。
悟一的手上是一串佛珠。
他的武功了得。
梁从原转身便要朝殿外奔去,却被道一拽了回去,一百零八颗冰凉的佛珠缠上了脖颈。
悟一似笑非笑:“陛下,清规戒律,万不能杀生。”
梁从原随之大笑:“清规戒律,了无生趣。不杀生又如何,倘若人要杀我呢?”
悟一念了一声佛:“我可不敢杀你,不过实在是不忍心陛下杀了谢小公子。如此朝廷栋梁,若是就这么年纪轻轻地死了,多可惜,且不说谢相如何,便是佛祖见了,也要流眼泪。”
第124章 笼中之鸟
“朕以为你早已与谢朗恩断义绝,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要做谢氏的狗。”
悟一听罢,大笑了一声:“我是出家人,早已与尘世断了恩,绝了义。”
梁从原在他的珠下猛烈地挣扎起来。
悟一双手交叠,在他的颈前结成十字。
“莫动,陛下,我不杀你,只是来搭救谢大人。”
悟一抬眼,瞪了一眼谢昭华,“谢大人,还不肯走?”
谢昭华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夺门而出。
梁从原再度高喊一声:“来人啊,救驾,有刺客!”
他抬头再望,谢昭华跑出了殿门,远远地,似有几个武人前来接应。
谢氏的人来了。
时机已过,他今日杀不了谢昭华了。
不过今日杀不了,不代表明日杀不了。
悟一的确不想杀他。
谢昭华跑远过后,他感觉自己脖上的佛珠果真松了些。
梁从原冷笑出声:“你自尘世解脱,为何还要趟这一趟浑水。”
“和尚爱财,取之有道。”
“朕也可以许你金银。谢氏有的,朕亦有。”梁从原说罢,兀自又笑,“错了,是朕说错了,悟一和尚到底是高二公子的狗。”
悟一却也不恼,索性笑道:“高檀与某,是正经买卖,他许我金银,我许他人头,旁的生意,兴许价高,可旁的生意,却也难做。小僧了却了凡俗,又来求财,可不敢以身侍二主,白白坏了财运。”
话音将落,那一串木珠,划过颈项,宛若利刀。
梁从原感到一阵钻心之痛,从脖子传来。
他伸手去摸,却不见一分一毫的血迹。
身后的力道骤然消散,他慌忙转身,方见那一道黑影闪到殿后,破窗而出。
宫中侍卫此刻终于姗姗来迟。
“奴救驾来迟。”几个宫侍连滚带爬地滚进殿中,其中一个双手血迹斑斑,正是先前取了谢昭华书篓的宫人。
“一群废物!”梁从原一手抚住脖上伤痕,一手掀翻了桌上的仙鹤香炉,鹤口衔珠,那一枚碧绿的玉珠子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诸人以额触地:“陛下饶命。”
梁从原烦躁地在殿中走了两个来回,侧眼窥见木架上立着一面螭纹铜镜,他凑近了细看,他的脖子前侧赫然青黑,如同囚徒的刺纹。
他转过头来,看向跪在最前侧的三个宫侍,当中那个,他手上的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地上的青砖。
“你……”梁从原伸手一指,却见他忽而再度叩首,颤巍巍道,“启禀陛下,读……读读书郎回来了。要奴唤他来么?”
顾远。
顾淼。
梁从原思绪骤然一顿,他放下手来,轻振衣袖道:“传人备膳,朕与读书郎同用早膳。”
旭日浑然跃出了天际。
橙辉初照,水榭之中,何璇终于再度见到了高檀。
她在高府做客多日,既见了高恭的灵堂,又耳闻了孔聚身死。
康安城中,大不太平。
她今日还见了一个和尚,赤手而来,满载而归。
从他口中,她得知新帝要杀谢氏,不是谢朗,而是谢朗的义子。
那和尚毫不避她,只对高檀说道:“梁从原害怕,贵妃既有了龙嗣,便是谢家有人,他是废棋,杀了一个小谢大人,兴许是想一命换一命,谢朗老了,总要死的,没了小谢大人,谢氏哪里还有人。”
高檀不置可否,那和尚便捧了一堆金银走了。
何璇看在哪里,却猜不透高檀究竟是何意。
她又喝了一口茶,忍不住问道:“何时才能见到姑娘?”顿了顿,补充道,“顾姑娘。”
鹤娘的女儿。
高檀方才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
“前辈见了顾姑娘,打算说什么?”
何璇沉吟片刻:“自要劝她认祖归宗。”
高檀笑了两声:“前辈见过顾姑娘,便晓得她的脾气,要劝她认祖归宗,自是一桩难事。”
何璇心里自也晓得,可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哪怕不认祖归宗,那也不能认贼作父。陛……公子虽不是那姓顾的杀的,可围剿青凌二州,强夺鹤娘。他断然不配做姑娘的阿爹。”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何璇说罢,想到顾姑娘的态度,她铁了心地要回康安寻顾闯,无非是不信她。
于她而言,顾闯才是养育她的阿爹。
何璇沉默了下来,耳边却听他又道:“顾姑娘困在宫里,想必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更何况,顾姑娘似乎也并不着急出宫。”
倘若皇帝真要杀谢氏,必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姑娘才是梁氏遗孤,倘若……倘若……
何璇心中怦怦跳了两下,不由道:“若是姑娘想出宫呢,公子,何不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一个和尚,既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他便有法子,将姑娘弄出宫来。
高檀轻笑道:“前辈小看她了,她若想出宫,自有办法出宫。”他为她又斟了一盏茶,“前辈不知,她若知道是我暗中相助,兴许便是想出来,也不会出宫了。”
何璇仔细打量了他片刻。
她年过半百,当然见过这般神情,如此光景。
仿佛一对怨偶,可是他们如此年轻,为何会成了一对怨偶。
她试探地问道:“以你所见,姑娘如今想出宫么?”
高檀颔首道:“顾闯有难,她自然要出宫。”
四周骤然一静,宫人悄无声息地离殿而去。
“你想出宫?”梁从原的声音又轻又缓。他脖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顾淼抱拳,再一揖道:“微臣确有此意,望陛下成全。”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为何?是朕待你不好么?还是旁人侍奉不周?”
顾淼摇了摇头,抬眼看他。
今晨的梁从原与她前几日面对的齐良截然不同。
面前的梁从原虽然又表现出了一副优柔寡断的帝王作态,仿佛是昔日困于明敏园的傀儡,可是顾淼敏锐地察觉到,他实则已经变了。
他脖上的淤青,他并不愿意告诉她是何人所为。
更何况,不管昨夜山寺之中,暗中朝她放箭究竟是何人?
她的心境已然转变,她已经无法全然相信梁从原了。
顾闯如今身有奇毒,往事如何,兴许也是过眼云烟了。
他再不好,再不济,他也是养育了她十八载的阿爹。
他当年与鹤娘如何,与阿娘如何。
她不晓得。
可娘亲于她,仿佛只是镜花水月。
可是她的第一把弓是顾闯亲手所制,她第一次射箭是他替她拉弦。
她生在烛山泊,自由自在,顾闯过去从不约束她。
他虽变了,可是他到底还是她的阿爹。
“微臣打算回将军府,顾将军身体抱恙,兴许回到邺城养上数年,方能痊愈,微臣想回去劝将军北归,如此一来,对于陛下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
梁从原面色肃然:“好事?读书郎真能劝得动将军?高恭既死,顾将军万万舍不下康安,北项人亦在城中,朕也需要将军,作朕的左膀右臂。”
说着,他忽而抬手,顾淼立刻闪避。
梁从原动作一僵:“你是畏惧朕,还是厌恶朕?”
顾淼抱拳再道:“微臣欲出宫,望陛下成全。”
梁从原静默了片刻,缓声道:“朕送你的双欢碧玉,你不喜欢,朕可以再许你别的东西。”
顾淼又退半步:“微臣敬重陛下,从前如兄长,今日是君臣。微臣不能收下陛下的赠玉,也不能收下陛下所许之物。倘若陛下还念往日情分,不若成全微臣,容我出宫。”
梁从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下去吧,容朕仔细思量。”
顾淼垂首而拜,先自退去。
出了殿门不远,她便见小葛木与衣茹儿迎面而来。
看样子,他们也是要去见梁从原。
小葛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挑了挑眉,他应该认出了她。
顾淼索性抱了抱拳,便朝另一侧转去。
待到她走远,衣茹儿方才开口问道:“哥哥,认识那个人?”
小葛木撇撇嘴,照旧没有她,只顾往前走。
她听说那人是读书郎,可这个读书郎分明是个女人。
她长得英气,可也秀气,衣茹儿觉得她生得美,故此多看了几眼,心中想道,这许是帝王闲趣,将一个美人扮作读书郎,天天侍奉御前。
她晓得小葛木心思活泛了起来,动了别的心思。
老葛木不想打了,是因为北项伤了元气。可是高恭将军忽然身死,康安说不定马上就要乱了。
小葛木好像不愿和亲了。
但是她想留下来。
她根本不想回北项。
她是老葛木的女儿,可是不是覃氏的女儿。
她的母亲就是死在覃氏的折磨下。
她若真回了北项,最多嫁到哪个贵族部族去,哪里有留在康安城舒服。
衣茹儿抬头看了看碧瓦之上的天空。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留在康安。
第125章 规规矩矩
谢昭华一路被护送回谢府,依旧惊魂未定。
他万万没想到,梁从原竟然真的想杀他。
不知他究竟是被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孤注一掷,还是他是被权欲冲昏了头脑,高恭身死,孔聚身死后,他便以为只有谢氏,与之为敌。
谢昭华连饮三杯,心绪方才稍定。
半刻过后,谢朗便来到了他的住所。
“你可曾受伤?”
谢朗坐定后,便挥退了推木轮车的家仆。
他的脸色无波,似是并未生怒。
前段时日,传来革铎死讯时,谢朗仿佛才是真生了气,谢昭华心中默默想道。
他拱手拜道:“劳臣相大人挂心,某没事,幸而援兵来得及时。”
谢朗面色肃然:“听说是悟一救了你?”
谢昭华不敢欺瞒,此事也实在难以欺瞒。
“是师兄前日里派悟一和尚来提醒我,恐新帝起了杀念。”
“因此你便信他?”
谢昭华沉默须臾,方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顿了顿,缓声道,“师兄从未害过我。”
谢朗双颊微颤,沉声道:“高檀早已不是你的师兄,他派悟一救你,不过是不愿梁从原权欲膨胀。”
谢昭华皱了皱眉:“若以高氏来说,难道不是宁愿见其两败俱伤。”
说罢,他心中却又想道,倘若……倘若梁从原真的杀了他,谢朗会无动于衷么?
谢朗观他表情,忽地笑了一声:“此时此刻,你心中生了疑,不是么?高檀救你,便是要你心中生疑。”
谢昭华一愣,听谢朗唤他道:“谢三郎。”
谢昭华立刻跪地,耳边听谢朗徐徐道:“高檀与我早已没了师恩情重,他有他的心思,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我且问你,谢氏家训是什么,我与你是在求什么?”
“志圣,读书,安命,救济。大人与某是求天下安定,河清海晏。”
谢朗颔首,又道:“高檀如今与北项人搅作一团,是与虎谋皮,又将顺教逆众,与廉绵二州的乌合之众一道,是扰乱朝纲,青州何氏更是梁羽白的罪臣,是乱臣贼子的狗,空口白牙,他们便能质疑皇室正统,天底下的是非黑白岂能容他们混淆颠倒。”
谢昭华心头一跳。
青州何氏进了康安的事情,他早已知晓。
至于他们疑心,梁羽白的遗孤亦在康安,谢昭华本是不信的。
可是谢朗似乎当了真。
难道,梁从原……齐良不是梁氏之后……
谢昭华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只得垂首道:“某知晓了。”
齐良若非梁从原,四妹,宝华又该如何?
以谢朗的性子,若真要将宝华腹中之子立为太子。何氏要除,先前那个指认先梁太子遗孤的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艳阳升至中天。
“那人跑了。”
肖旗自北地风尘仆仆而归,对高檀道,“从前在邺城,那个南陵齐家的仆人早已跑了,无踪无迹,虽是有名有姓,但也遍地难寻了。不晓得是何时跑的,兴许是听说齐良做了‘小太孙’,被孔聚拥立成皇帝那时便跑了,但也可能是早已被人杀了。”
当年南陵齐家死得死,跑得跑,据从前齐良亲口所言,城破之时,齐父将他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又因那忠仆是邺城人,兵荒马乱,廉州无以苟活,忠仆便引齐良去了邺城。
先前梁从原是不是梁从原不甚重要,是因为孔聚需要一个“梁从原”,康安需要一个“梁从原”。
如今,康安已换了一副模样。
梁从原究竟是不是梁从原,是一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高檀又问:“之前孔聚在廉州找到的,梁氏旧仆又在何处?”
“不知所踪,多半是死了。”肖旗垂眉道,“孔聚拥立新帝过后,顺教在廉州停留多时,兴许早在彼时,谢朗便派人将人杀了。”
谢朗铁了心要立一个傀儡,制衡局势,以求太平。
斩断“梁从原”的退路是其中一策。
可是,谢朗从来都会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再去细察,此人便是死了,谢氏必然要留其亲眷。”高檀思索一阵,又道,“去榔榆瞧瞧。”
肖旗领命而去。
坐在一侧的何璇开口道:“你是想找到旧人,可是当初孔氏既能找到此人,焉知此人真假?”
“旁人不知,前辈焉能不知。”
太子亲信,何璇当然一清二楚。
从前他们何家替梁羽白卖命,多是暗卫一职。
太子对粱羽白起了杀心以后,他们对于他及其党羽的防范愈深。
何璇确实对于当年太子旧党一清二楚。
倘若调包计为真,那个‘小太孙’真能托付的人家,其实无多。
虽然,见过‘梁从原’过后,何璇很难相信他是梁献阳的儿子。
实在生得不像。
何璇轻声而笑:“我晓得了,这么些年漂泊北境,老身也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真真假假,委实难辨,可是以假乱真,时日长了,人就变不回当初的模样了,自厌自弃,乃是寻常。每日对镜自照,最是难熬。”
因为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谁,又当如何自处。
梁从原仔细凝望铜镜中的虚影,金乌坠了地,阁中的光线渐渐黯淡,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了长案两侧的金枝烛盏。
他脖上的淤青清晰可辨。
梁从原额上青筋一跳,索性伸手掀翻了案上的铜镜。
铜镜滚落在地,发出几声零碎脆响,回荡在静谧的书阁之中。
他闭了闭眼,竭力压制心头的暴怒,转而问道:“读书郎如今何在?”
宫奴答道:“在寝殿歇息,宫人一直守在殿外,依照陛下旨意,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来报。”
梁从原听罢,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
宫奴躬身又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的宫侍已在阁外静候多时,陛下要见一见么?”
“来做什么?”
宫奴小心翼翼道:“娘娘听说陛下今日遇见了歹人,受了惊,特意送了安神茶汤来。”
“禁足殿内,还能令人送茶汤来?”
宫奴声音愈弱:“娘娘忧心陛下,特意托了人去厨房,令人熬茶,御厨的人许是想卖个好,眼巴巴地送来了。”
“向谁卖个好?”梁从原冷笑一声。
谢贵妃虽然被禁了足,可是她腹中胎儿,谢氏门楣,都让她在宫中如鱼得水。
梁从原不禁抚上了脖颈。
杀不了谢昭华,兴许,可以杀了谢宝华。
他的额角乱跳,但虎毒尚不食子。
他如今孤家寡人,不知哪一日,人之将死。
他的血脉……
“启禀陛下。”
他的思绪被进门的宫人打断。
宫人禀报道:“陛下,北项衣茹儿在外求见。”
梁从原抬眼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此时,衣茹儿竟来求见。
北项人不似南越人。
他们的规矩不是南人的规矩。
笃笃笃。
顾淼忽而听见了门扉被叩响的声音。
这倒有些古怪,这两日梁从原的守备比前段时日更为森严。
天色已晚,谁又在此时来找她?
顾淼一瞬间想到了梁从原。
她回身将枕下的短刀,插入了背后的腰带间。
拉开门后,门外立着的却是提灯的小葛木。
他的左右已不见了先前的守卫。
顾淼皱了皱眉,问道:“他们人呢?”
小葛木不答反问道:“见到旧友,如此态度?可别忘了,当时你的眼睛是怎么治好的?”说着,小葛木便跨过门槛进到了屋中。
顾淼侧身道:“自是罗大夫治好的。你来寻我,不是为了叙旧吧?”
小葛木撩袍而坐:“你可记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若非是我,你如今还是个瞎子。”
“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瞎。”顾淼没有耐心和他周旋,“没有别的要事,还是请小王爷走吧。”
第126章 至圣
小葛木撇撇嘴:“所以一开始男扮女装的就是你。”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顾淼所当然道。
小葛木顿觉泄气:“你的眼睛好了之后一点也不有趣,不过有趣的是,你这个读书郎当得名不正言不顺,皇帝看你不像是君臣,更像是犯人。”
“哦,是么?”
她轻松的语调令小葛木愈感不快。
这样的语调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你不是姓高的娘子么,怎么又跑到宫里来了,莫非你们南人都爱强抢他人之妻么?”
顾淼回道:“高檀当初骗了你,小王爷。”
小葛木一哽,心中更恼,不晓得为何今日言语往来竟占不到一点上风。
他正欲开口,却转念又想,还是莫要争一时口舌之快,办正事要紧。
“我且问你一问,高恭死后,康安城中是谢朗势大,还是高檀势大,亦或是你亲爹顾闯势大!”
这倒令顾淼微微有些惊讶。
她笑了一声:“康安城中,皆是王土,当然陛下最大。”
说得都是废话!
小葛木皱眉欲辩,却听她反问道:“小王爷这是又改主意了?不与姓高的同一路了?”
小葛木抬眼,听她又问:“你就这么爱打仗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你……”
“你想巴结谢丞相,我猜你是心有不甘,谢相从前看重革铎,扶持革铎,令你不痛快了?”
小葛木恼羞成怒:“闭嘴!你胡说八道!”
“谢相可不好应付,小王爷难道忘了北项内的顺教,难道忘了‘坐忘’。”
丹毒害人,此事与革铎脱不了干系,便是与谢朗脱不了干系。
小葛木也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可是丹毒若真在北项阴魂不散,便如附骨之疽,永无宁日。
用心何其歹毒。
他沉默了片刻,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可是高檀许我的联姻之机,也不作数了啊。皇帝说不娶衣茹儿,那我的脸面,北项的脸面往哪里放。难道要我怎么来,便怎么回去吗?”
话音落下,阁中静默了数息。
旁侧宫奴早已退去。
“你方才说什么?朕没有听清。”梁从原声音低沉,目光终于落到了她的脸上。
衣茹儿鼓起勇气朝前迈了两步,微微垂下眼道:“我方才是问,陛下难道不喜欢我么,为何不愿我留在康安?”
她的表情仿佛一派天真无邪,梁从原细致地看了她几眼。
衣茹儿与谢宝华其实并不相像,可是此一刻他好像看到了谢宝华的影子。
衣茹儿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于是抬起头来,先注意到的是他身前长案上的一支木簪,簪上刻着水波纹。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的这一支木簪好特别。”
“你喜欢?”梁从原终于开口道。
衣茹儿心中一喜,点点头道:“瞧着特别,我喜欢。”
“朕也喜欢。”
他的声音离她又近了一些,他衣上的气息随风而来。
衣茹儿紧张了起来。
可是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夜色之下,宫内烛火幽暗。
顾淼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她扭头问小葛木:“是你的人?”
小葛木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顾姑娘,我乌兰贺虽然笨嘴拙舌,可是心头也明白得很,你现在身在宫中多半也是身不由己,那个皇帝看来是看重你,可是也不妨碍谢贵妃坐稳了,也不妨碍小妹夜探书阁。”
顾淼静静听着,乌兰贺脸上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听闻顾将军身体抱恙,可也不妨碍他有十万驻军,高大将军死了,高氏是不是一盘散沙,还未可知,孔聚死了,孔氏余党能不能归心,同样是个未知数。南越乱了,我其实大可高高兴兴地回去。”
“只是……顾姑娘有一句话说得动听,不必斗个你死我活。”
小葛木轻轻拍了拍手,许久不见的金果儿出现在了门外。
顾淼猜到了他的意图,耳边果真听他又道:“不管你与姓高的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你都是顾闯的女儿。劳你和我走一趟,到时候刀剑无言,我手头也好多一重保障。”说着,乌兰贺笑了笑,耳侧的金色圆环发出叮当细响,“我与顾姑娘从前就见过,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烛山泊时,顾淼便和南下的乌兰贺见过。
她彼时约莫也就十三,十四岁。
“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啊。”乌兰贺感慨道。
顾淼起身,拱手道:“我随你走便是。这宫里,我反正也不想呆了。”
马蹄声回荡在空寂的街巷,越来越急。
何璇坐在马车之中,趁夜而行,是为赴约,谢三郎的约。
谢昭华比他们先前预料得还要急切。
他果然开始怀疑梁从原了。
谢三郎不是谢朗,至少眼下不是。
他还是个真正的书生,君君臣臣,尊卑有序刻在骨子里的书生。
谢昭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约她面谈。
何璇不是傻子,她索性将他约到了城中另一处宅院。
谢昭华裹了一件黑氅,开门见山道:“你说你是青州何氏,有何证据。”
何璇摸出了当年梁羽白亲赐的白玉,轻羽之状,上书一字“忠”。
谢昭华在榔榆见过此旧物,确是从前乱臣余党之物。
“为何要信你?梁羽白早已死了,梁献阳遗孤是或不是与你何干?难道你们还真想扶持所谓梁羽白的遗孤上位,逆臣之后,你们简直异想天开。”
何璇缓缓摇了摇头:“我老了,也斗不动了,只是谢大人,你不觉得蹊跷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孔聚说他是小太孙,谢朗便认下了这个小太孙,他的来历想必你也早有耳闻,邺城的旧仆找不到了,孔聚说过曾有北项人见过当年都城逃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也死了。不蹊跷么?”
谢昭华当然暗中追查过梁从原的来历。
谢朗要以大局为重,故而得知旧人不在时,他便没有再查。
他紧闭着唇,听何璇又道:“谢大人记得革铎么?革铎在北项作恶多端,打得都是顺教的名头,先前天下乱了,谢先生是乱世之才,摆弄权术,操纵人心,他扶持革铎,挑选高檀,继而是你。谢大人,以为血缘重要么?你与革铎,高檀,于谢朗心中,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谢昭华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曾经他也以为,师兄绝不会离开。
何璇缓声又道:“你今夜既来寻我,不也是因为你心中尚有几分疑惑么?”
谢昭华抬眼,急道:“先生自有他的道,乱世日久,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天下初定,方能安命救济。”
何璇转了话锋,转而问道:“谢大人以为,皇帝为何要杀你?”
谢昭华一愣,听她继续又道:“是因为龙嗣。贵妃娘娘有孕,皇帝担心谢朗去父留子,还有什么人比一个初生儿更适合做傀儡皇帝呢?倘若谢先生真要求天下初定,为何不能是新帝坐稳了帝位,他辅政有功,留下贤相之名,可是为何偏偏他要一个小儿,为何偏偏新帝忌惮他如斯。”何璇笑了半声,“倘若谢朗腿无疾,再年轻个十岁,你猜,今日登上帝位的人,是不是他?”
“一派胡言,尽是诡辩!”谢昭华厉声道。
何璇拱了拱手:“我年岁日长,偶尔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只是,小谢大人,倘若梁从原真姓齐,而谢朗明知他姓齐,还将天下交予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保谢氏百年荣华么?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么?”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到了她的余音回响。
谢朗真的在乎么?
四妹于先生,齐良于先生,师兄于先生,而人于先生,先生真的在乎么?
第127章 惊变
辰时将至,朱漆宫门缓缓拉开,悠扬的号角声回荡在宫墙之间。
今日皇帝宴请北项来客,特意在城外的猎场设宴。
梁从原自称不是武人,可是他从前在邺城大营多年,亦擅长骑射。
他今日换了骑装,在众人的簇拥下,高坐马上,出了宫门,一路朝西边的猎场而去。
梁从原面带笑意,眉目之间仿佛多了一分从前不常有的志得意满。
北项的示好无疑是好事。
高恭身死,高氏不再是一柄将悬于顶的弯刀,反而有了周旋的余地。
谢朗,在谢氏没有动手之前,他要抢占先机。
还有顾将军。
梁从原自从进了康安,便觉自己危如累卵,可是如今,北项南下求和,康安又逢巨变,焉知不是他的机会。
小葛木,衣茹儿……
梁从原听见脑海中似乎传来一声冷笑。
小葛木趁夜带走了顾淼,他的确是动了别的心思。
可他不信了高檀,也是一桩好事。
*
头顶日光,将地上的人影拉长。
小葛木立在旌旗之下,百无聊赖地踢了踢靴前的细砂。
皇帝说要宴请他,可是姗姗来迟。
他倒也不恼,他来康安,本来就是没脸的事情。
任凭怎么粉饰太平,他来康安就是没脸。
好在,梁从原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一刻过后,他听到了远远地传来了几声锣响。
梁从原终于来了,十二匹骏马在前开道,好不威风。
小葛木刚朝前迈了一步,便听周围传来了几声突兀的尖利巨响,仿佛烟火刹那爆响,抬头却又不见火光。
下一刻,他的耳边听到了嗖嗖几声破空之音。
光天化日之下,火箭的亮光起初并不起眼,待到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一切便如鬼火。
小葛木不禁瞪大了眼,康安最近怪事频出,虽然料到了今日围猎必不太平,却未料到是如此不太平。
就是不晓得是谁先动的手。
乍来的箭雨扰乱了马群。一时马声长嘶,人仰马翻。
金果儿一步上前,挡在了小葛木身前。
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葛木愈发警惕了起来,微一扬手。
北项护卫呈拱卫之态,将他围在其间。
康安妖风太大,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此刻,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啄了他这只小雀,得不偿失。
梁从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救驾,救驾!有歹人行刺!”
护卫们打马上前,马蹄杂乱,扬起的飞尘沙石几欲迷了人眼。
分明是万分危急时刻,可梁从原的心中只余冷笑。
是谁又要杀他?谢氏失了脸面,如此着急地要除掉他么?
凭什么!
护卫将他团团围住。
既像是救,也像是围。
他举目眺望,见到不远处奔来一道身影。
他的身影远远地有些单薄,奔到近处,梁从原方才看清他的面孔。
他的双眼骤然瞪圆,是顾闯。
他的面目通红,长发披散,身上着一层薄薄的金丝软甲。
他的目光阴冷,梁从原当即明白过来,顾闯并非来救驾。
如潮般的马蹄音自他身后涌来。
顾闯是要反了。
高恭身死,顾闯竟是第一个要反。
梁从原情不自禁地仰天笑了两声。
果然是个莽夫,中毒已深的莽夫。
他从来不会巧取,他只会抢夺。
马蹄声越来越响,顾闯不知何时,竟将大军藏在了康安城外,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他并非无能。
可是毫无耐心,梁从原心想,哪怕他再多等上几日,说不定,他就真信了他的话,真与他“共天下”。
眼下动手,他也未免太小瞧谢朗了,也太小瞧高檀了。
顾闯越来越近。他的表情满是不屑,他的目光落在别处,他似乎亟不可待,躁动非常。
梁从原身陷如此困局,心头却觉荒谬。
他似乎又变作了一枚棋子,身不由己的棋子。
顾闯抬手拉开了长弓,箭羽直直朝他射来。
周围护卫竖起了木盾,拉开了弓弦反击。
马蹄声如雷,风声,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卷来。
小葛木在护卫的包围下,一路后撤,撤到了不远处的一处矮丘。
坐在马上,他眺望到了大军尽头,另外两路细瘦的军队在后方攻来,冲散了顾闯队伍的尾端。
倘若不是此时此地委实不便,他真想击掌叫好。
康安确实乱了。
此乱局精彩非常。
小葛木侧脸去瞧,却见一个守卫匆匆奔来,面色紧张地朝金果儿摇了摇头。
金果儿转回头来,小葛木沉下脸来:“她跑了?”
顾淼今日没来猎场,被她暂时拘在了城外。
这个守卫便是守着她的其中一人。
可是顾淼跑了。
顾闯在这里。
小葛木皱紧了眉头,望向了缠斗的人群。
顾闯杀红了眼。
杀了梁从原。杀了皇帝,从此以后,他就是皇帝。
他想要什么,从来都是拿来便是。
顾闯脑海中闪过了从前的片段。
自他带兵那日起,他就从未想过要屈居他人之下。
从前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是齐良凭什么就名正言顺了。
一夕之间就名正言顺了。
他难道就不可以么?
蛰伏数日,与新帝虚与委蛇,等待的便是一击之杀。
谢氏又有何惧!
羽箭过耳,刮来呼呼风响。
他离梁从原不远了,他已是惊惶失措,退无可退。
北项人撤远了些。
康安城中的老爷们可没吃过打仗的大苦,除了跑还是跑。
顾闯低头便见溅落在沙石地上的血迹。
他的双耳忽而嗡鸣,眼前暗了一瞬。
他摇了摇头,视线复又清明之时,一道红影子急急奔来。
她乌发半挽,身披朱红斗篷,脚踏长靴,手举长弓,对准了他脚下马腹。
鹤娘!
顾闯头疼欲裂,定睛再看,却才认出她是顾淼。
顾淼的脸上不见焦急,只是专注地挽弓拉弦,是他教她射箭。
顾闯猛然回身,调转马头,朝旁侧闪去。
顾淼拉弦一箭追来。
顾闯再度闪避,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来,她的周围并驾齐驱数骑,黑衣打扮,既非北项人,又非宫中护卫。
顾闯念头一转,忽而记起了赵若虚。
顾淼似乎一直在暗中用他,他在替她招兵买马。
赵若虚在凉危待了多时,自什么时候起,淼淼就在防他。
这便是……便是由于她晓得了他不是她的亲爹。
顾闯的太阳穴突突乱跳。
她果真是鹤娘的女儿,与她毫无区别。
久远的,沉重的,惊起的怨恨在他心中忽地翻搅。
顾闯猛然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再度朝梁从原的躲避处奔袭。
他身后的侍卫在他与顾淼之间隔了一道人盾。
耳后马蹄声却是大作,数息过后,一道剧烈的轰鸣落在身后。
火光刹那冲天,刺鼻的气息扑面而至。
火爆连环!
顾闯脚下的黑马受了惊,扬蹄朝另一方向奔去。
他拽紧缰绳,伏低身体,试图控制奔马。
然而,快马如电,转眼已奔出了围场东侧。
身后的追兵不歇。
顾闯回头看去,见到了追来的红影。
他心底忽又黯然。
为何她们一个个都要如此。
如此不近人情。
扭头的刹那,眼前黑影一闪,顾闯凭借本能,拽住缰绳,朝左侧矮了身。
几道铁箭,擦身而过。
他尚不及喘息,便见数箭齐发。其中一箭正中马头。
奔马长声四名,扬蹄而起,顾闯背后一轻,摔到了马下。
一条软鞭缠住了他的腰身。
一道黑影自旁侧奔来,手持细鞭。
他左手刀起,朝顾闯挥去,却见一支白羽箭突地射来,打在刀刃上,发出叮一声巨响。
悟一不禁皱了皱眉,正欲说话,却见顾闯已然摆脱了鞭束,抽出长剑朝他脚下的马蹄砍去。
悟一不得不后撤数里。
再一抬头,顾淼已打马身前。
顾闯侧身去看,二人不过对视片刻,只见顾淼弯腰朝他伸出了手。
悟一撇撇嘴,到底是父女情深。
下一刻,却见顾闯愣了愣,将要伸出手去之时,顾淼策马未停,左手一翻摸出一柄短刀,刀口调转,刀柄重重地敲上了顾闯的后脖。
顾闯脚下一软,顿时倒地。
“你……”悟一惊讶出声,却见顾淼翻身下马,扶起昏过去的顾闯。
他仍是满面通红,披散的头发溅了血污。
狼狈,鲁莽,甚而疯狂。
她近来已经不常想到从前的事了。
可是,在她的记忆里,她分明见过这样的顾闯。
顾淼耳中嗡鸣两声。
她记得,顾闯曾对她说,杀了他,淼淼。
你是他的枕边人,他对你几无防备。
高檀当了皇帝,你我便是弃子。
他从前娶你,是因为你姓顾。
他如今登基为帝,早晚要除掉你我。
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一个被废的皇后。
你我父女二人何来好下场。
第128章 雨幕
“你要如何救他?”
顾淼听见了熟悉的人声,抬头望去,高檀已打马而至,与悟一并肩而立。
她垂下眼睛,听他又道:“他中毒日深,早已无力回天,他已经疯了,顾淼。不顾伦常,不顾君臣,他要杀了齐良,他先前也要杀了你。”
顾淼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她最恨这样的高檀,仿佛事不关己,游刃有余。
她的目光冷淡,无情,宛如朝阳初露的冰河上满池碎冰。
他的一双的眼直视着她:“你恨我,你难道从不恨他吗?”
顾淼想摇头,却无法摇头。
“你愿意看着更多无辜的人因他而死么?齐大人,不是你的知己,好友么?”
“高檀。”顾淼的嘴唇动了动,起初是低语。
高檀略微倾身,只见顾淼扶起了顾闯,抬手将他扣到了马背上,转而朝他走来。
高檀心头一跳,索性翻身下马。
顾淼走到他面前,忽地一笑:“高檀,你混蛋。”
高檀将皱了皱眉,却见她忽地扬手,他不及躲闪,顾淼重重地刮了他一巴掌。
不远处的火爆连环接连爆响,刺耳的响声盖住了此刻的声响。
悟一不由地瞪大了眼,忙转过眼去,不敢再看。
顾淼收回了手,脸上笑意淡去:“你和我爹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一模一样,毫无区别。”说罢,她便转身要走。
高檀摸了摸左边脸颊,刺痛弥漫开来。
他正欲开口,却见天空一道雪白的鸟影划过。
一只雪白的鹦鹉于低空盘旋。
高檀的眉目骤然肃冷,朝顾淼身后望去,果见数骑人马自矮丘南侧转出。
为首之人,身着紫衣,头竖黑冠,眉眼含笑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高恭将死,高宴本该披麻戴孝,可是却鲜衣过市,一派云淡风轻。
高檀转脸,目光再度落在顾淼冷淡的脸上。
顾淼的目光凝视来人。
高宴回到康安,名为奔丧。
可是北地偏远,倘若真是高恭身死后,高宴闻听死讯,方才赶回康安,最快也要半月之久。
可是眼下,高宴来得太快了。
高恭死前,他便已动身往康安来。
赵若虚,高宴都是今世的变数。
高檀想罢,只见顾淼转身而去,翻身上马。
高宴也在此时勒马而停,与她并肩而立。
今日的闹剧并非小事。
顾闯要杀梁从原,是谋逆。
梁从原没死,此事不会就此匆匆了结。
顾闯的军队不可能顷刻剿灭。
顾淼还在,要保顾氏军,必要后撤。
顾淼屈指鸣哨。
顾氏军中喧闹了一阵。
起初是一个副将,按照哨音,朝西挺进,继而是其余几人。
厮杀的战场仿佛忽然起了退潮。
顾闯要夺城,本就是一场豪赌。
他虽善战,可近日以来的时狂时癫亦被人瞧在眼里。
眼下顾闯被擒,虽在自己人手中,可是将不在,颓势已现,此时趁机退去,方才有韬光养晦的机会。
一旦有一人开始西撤,后面便接二连三有人跟随。
紧紧缠斗他们的军队仿佛有了松懈。
大军一路西撤,奔出了围场,回到了他们原本在康安城外的驻地以西。
乱军之人,梁从原被羽箭射中,虽不致命,可也负了伤,也受了惊。
围猎自然没有进行。
康安城乱成了一锅粥。
宫中的禁军将皇帝送回了宫。
诸臣声讨顾闯谋逆,要集兵乘胜追击,皇帝受惊负伤,众人再请谢相主持大局。
谢相推拒再三,最终应下。
顾闯谋逆,本是死罪,见者即杀。可念在他有从龙之功,要将他活捉,御前定罪。
可惜顾氏大军折损尚微,又蛰伏山麓,易守难攻,单凭宫中禁军难以活捉。
顾氏军开始了西进,似乎是要往北地而归。
诸臣请高氏出兵。
高二公子称家有丧,难以集结军队。
诸臣又见高大公子入城,便去请大公子,不料高宴自返回康安后,便闭门谢客。
康安城中恍若四分五裂,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荒唐,实在荒唐。
城中流言四起,顾大将军本是皇帝心腹,忽然发作,是因为中了邪。
流言甚嚣尘上,过了数日,流言一转,顾大将军不是中了邪,而是被仙人托了梦。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绘声绘色道:“梦中有真假二龙,真龙衔珠,假龙藏水,不料真龙一朝身落,假龙趁势夺珠,腾云而上。可是假龙便是假龙,三爪为假。”
起初听者一头雾水,直到后来康安城中兴起了新的流言。
梁从原不姓梁,他是青州齐氏后人。
真正的小太孙早已病故。
真龙,假龙,小太孙自然为真,而梁从原自然便是那假龙。
顾大将军因而不是谋逆,当真是明眼辨真假。
街市流言愈演愈烈。
众人不信,直到谢氏找到了当年青州旧人。
他们诉说自梁从原登基以来,他们族人如何被害,又如何东躲西藏,直到被谢氏所救,因而有了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机会。
诸臣哗然。
康安城一时阴云聚顶。
入夜过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新建不久的皇宫静悄悄地伫立。
黯淡的宫灯明明灭灭,像是招摇鬼火。
谢宝华睡不着。
她时常感到恶心难受,入夜之后,尤甚。
谢氏似乎是要放弃梁从原了。
她前几日过得实在胆战心惊。
昨日她终于收到了胞兄的口信,谢三郎令人暗中传话来,让她务必宽心,谨慎行事,切不可鲁莽行事。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他。
可是转念又想,倘若不信谢三郎,谢氏之中,她再无可信之人。
况且……况且她听说北项的衣茹儿也住进了后宫。
皇帝受了惊,罢朝数日,皆是衣茹儿侍疾。
小葛木也在宫里,尚未离开。
梁从原真的能被区区流言击倒么?
抑或是,顾闯的逼宫根本尚未完结。
谢氏不保皇帝,高氏袖手旁观。
康安是不是又要乱了。
难道顾闯比旁人预料得要老谋深算。
看似莽撞,实则心机深沉。
顾闯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真要取而代之?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玉珠顺着帐幕不住地往下滚。
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
顾淼放下了帘帐。
今夜又不能急行军了。
他们出了康安,一路往西行。
她的目的地自然是北地。
顾闯的状况委实不好。
他身中丹毒,神智不清。
他清醒的时候,有时暴戾非常,得知西撤过后,更是暴跳如雷。
五六人勉力才能制住他。
顾淼不得不给他喂了安神药。
服药过后,顾闯虽依旧丹毒难忍,但大多时候变得浑浑噩噩,半醒半睡。
顾淼望了一眼车中,仰面而躺的顾闯,不由愁眉深锁。
罗文皂如今下落不明,若是能请他来替顾闯瞧瞧,兴许能有解毒的法子。
顾淼正想得入神,耳畔忽然传来几声敲打车窗的笃笃声。
她回神道:“怎么了?”
高宴从外掀开了车帘。
他的大半面目遮挡在雨笠之下,雨水在他脸前连珠成串。
“往前探路的人回来了,前面有一处旧祠堂,不如你们去躲躲雨。待到天明再赶路亦不迟。”
顾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又道:“多谢。”
高宴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从围猎那日起,高宴便同他们一道往西进。
顾淼原以为高宴定会留在康安。
高恭身死,刘蝉仍旧身在康安。
无论如何,高大公子都该露个脸,主持大局。
她不晓得是不是高宴无意与高氏诸人纠缠,还是不愿与高檀相争。
他甚至没有进康安城。
他领的人自然于她不是坏事,可是顾淼心中到底有几分忐忑。
她摸不准高宴的心思,更不想平白无故欠他人情。
第129章 不速之客
旧祠堂的房檐虽然破败,但也阻挡了大半风雨。
祠堂地上升起了火堆。
顾淼将斗笠蓑衣置于火旁,抬头便见赵若虚也进了祠堂。
他身上的衣衫也湿透了。
他的目光扫过顾淼身侧的高宴,最终落在顾淼身上。
他落座过后,便说起了打探到的关于康安城中真龙假龙的流言,说罢他又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高宴。
高宴挑了挑眉道:“赵公子是在疑心我?你以为我竟有如此推波助澜的本事?”
赵若虚假咳了一声,调转了视线,又对顾淼道:“总而言之,城中关于皇帝的身份已有猜忌,顾将军是不是谋逆也大有争议。”他犹豫片刻,迟疑道,“因而,亦不是非要蛰居北地,倘若……”
顾淼用长剑拨弄了一下火中湿材,火星爆出噼啪一声脆响,打断了赵若虚的话。
顾淼抿唇一时,并未答话。
赵若虚识趣地闭上了嘴。
顾淼并非不懂,赵若虚眼下做的是“探子”的活路,可是心思敏捷,不肯轻易放弃。
前世,他官拜丞相,心性本就不同旁人。
顾淼用他,可也不愿‘委屈’了他。
早晚,赵若虚终究会离开。
高宴忽而笑了一声,开口道:“我猜是谢相坐不住了,听说城中已有皇嗣,此举委实大胆。”
赵若虚皱了皱眉,答道:“谢氏之中,倒也并非只有谢相,听闻是谢三郎寻到了青州旧人,虽不知旧人是真是假,但谢三郎此举当真出人意料,更何况宫中贵妃娘娘是谢三郎的胞妹,兴许皇帝身份真有纰漏,纸包不住火,瞒不住,不如早些戳破,以退为进。”
顾淼忽然想到了青州何氏,以谢三的脾性,倘若他真见到了青州何氏,必然会想方设法查证,难道何氏手里真有东西抑或是,他们找到了青州“旧人”?
顾淼思索片刻,抬眼却见赵若虚依旧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顾淼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赵若虚颔首,目光又瞟了一眼,徐徐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宴听罢,挑了挑眉,索性站了起来:“我刚想起来,今日还没喂过鹦鹉,此际正要去车中喂一喂小鸟儿。”话音未落,他便已转身而去。
赵若虚朝他虚拱了拱手。
待到高宴走出了祠堂,赵若虚方才低声道:“跟随我们的那伙人还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总是迟上小半日,可似乎也未紧紧相逼。”他顿了顿,斟酌了字句,又道,“今日我见到了那伙人的领路人,正是从前见过的肖旗。”
也就是高檀的人。
赵若虚咽下这句不言而明的话语。
顾姑娘与高二公子,关系匪浅,先前顾姑娘在烛山泊眼盲之时,身畔便是高檀。
如今北撤,高大公子一路保驾护航,当日‘顾远’让他去凉危寻高宴。
他原以为他是去当说客,可是高宴并无需多少说服,便已答应南下。
赵若虚心思转了几轮,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顾……姑娘,真不打算再回康安了吗”
顾淼反问道:“为何要回去?”
赵若虚握了握袖中双拳,答道:“高恭已死,如今城中大有人质疑新皇的血脉,或真或假,乾坤未定,虽有谢氏,可顾氏未必不能与之争锋,就此离去岂不可惜?”
顾淼轻笑了一声:“你说想说,我爹可以做皇帝?”
赵若虚一怔,随之一笑,缓缓摇头道:“某不是这个意思。”
顾淼反倒一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顾闯的志向不难猜测,他一心想坐上皇位。然而,顾闯性格刚烈、行事鲁莽,注定无法成就大业。赵若虚心中轻叹一声,开口道:“某先前不识顾姑娘,以为顾姑娘是顾远小将军,可是如今既知顾远并非顾远,而顾姑娘胸有乾坤,某自当愿意尽心辅佐姑娘。”
“此话当真?”
赵若虚颔首:“此话当真。”
顾淼不由大笑了数声,上一个想让她‘成就大业’的人还是齐良。
赵若虚脸色微变,听她笑罢,问道:“赵大人为何如此执着?”
檐外雨幕沉沉,身前火光摇曳,映照出顾淼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的双眼倒映火苗,既是直视他,却又像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赵若虚忽觉口干舌燥,定了定神后,方答:“若你登基,天下尽在掌中。若得归心,于天地于小民,是大善。顾姑娘心思纯厚,可为明君。”
顾淼摇头道:“不,我是问你为何执着,为何要拜相封侯?”
从前如此,重来以后仍如此。
顾淼问出了心中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从前赵若虚辅佐高檀,忠心耿耿,如今又欲辅佐她。
她与赵如虚的相遇是本就是故意为之,赵若虚留在身边,从刚开始一无大用到后来偶有用处,他却不离不弃,是个怪人。
赵若虚张了张嘴,满腹话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拱了拱手,深深一拜:“某愿以此身相佐,护姑娘登临巅峰。”
顾淼笑道:“倘若我不回去呢?倘若我就此北去,回到邺城蜗居,你甘心吗?”
赵若虚正要答,却听顾淼道:“赵公子,不如,趁时趁时,另寻旁人?”
赵若虚心头一跳,听她又道:“高大公子随行一路,终要离去,他兴许真要回康安。”
高恭死了,高宴身为高氏长子,再没有躲藏的由。
“他从前的谋臣死了,如今身无旁人。赵公子与他有些交情,不如试一试,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赵若虚,皱紧了眉头:“姑娘的意思是劝某离去?”
檐外的雨落个不停,滴答滴答敲打瓦砾,几乎掩盖了人声。
高檀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不能說是不速之客。刘蝉找上了门来。
昨日她便从山中的寺庙里出来了。
她听说了高宴回到康安的消息,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行踪,忍耐不住,只得来寻了高檀。
可惜,刘蝉的期望落空,高宴不在将军府,也不在高氏的宅院之中。
走进茶室,她抬眼便见高檀立在屋中,起身相迎。
他看上去仿佛清瘦了些,一身黑袍,乌发披散,唯有发顶斜插一柄白玉簪。
“高宴为何不在将军府?”
刘蝉竭力克制,语调中却依旧透露出难得的焦急与不安。
她的面色苍白,形容憔悴,身上披着素白的纱裙,未施粉黛,鬓边簪一朵白花。
一眼宛如,真若痛失亲夫的悲痛。
随从递上茶碗,她略微颤抖的手端起茶碗,茶水微微晃动,冷冷清清。
可是,这样的枯槁确是因为高恭死了,可是不是因为悲痛,而是仇恨泯灭,仇恨曾经滋养了她,如今人死了,恨似乎也湮灭了。
高檀拱手,微微一拜:“夫人节哀。”
刘蝉紧紧盯着高檀,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是你从中作梗,不让他进康安城?”
高檀摇头:“自然不是,某如何能阻止大公子进城?”
刘蝉眼中露出讥讽:“高檀,你不必如此自谦。湖阳高氏的人为何迟迟未来,你我心知肚明,整个高氏,如今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你。”
高檀再度拱手,语气平淡:“夫人言重了。某一向敬重夫人,不敢有违。”
刘蝉放下茶碗:“敬重?你不过是一直站在不起眼的位置罢了,看似谦恭,实则不然,但我从未小瞧过你。自从你去了邺城,随高橫一道而去,从那之后,你倒似乎不再那么‘谦逊’了。”
刘蝉柳眉微皱,不耐道:“眼下你又想做什么?高宴既来了康安,我便要见到他。他去了何处?是你让人送他走了?”
高檀垂下眼,神色愈发冷淡:“高大公子自有他想去的地方。”
刘蝉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中隐约的不悦,她眼神微微一闪,转而又问:“莫非传言是真的,不仅是谢三郎要为顾大将军平反,高宴也追随顾闯而去了?”
高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窗外的天色,沉默片刻后才道:“倘若夫人没有其他要事,某便命人护送夫人回去。城中近日偶有骚乱,夫人务必保重。”
第130章 祸根
一夜过去,雨停了,空气中萦绕着雨后的青草与林木气味。
马车继续往北而行。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顾淼听到了角落里传来微弱的话音。
她扭头望去。
顾闯躺在角落,似醒非醒,嘴里念念有词。
她凝神细听,发现又是“坐忘”。
细算起来,顾闯已经三日没有服丹了。
在此之前,听军中副将说,顾闯随身带着个细白瓷瓶,每日都在服食其中丹药。
起初是一日一次,可到了最近,几乎是每个时辰都会吞咽一两颗丹药。
他不晓得顾闯是从何处何人手里得来的丹药。
顾淼心中有个猜测。
“坐忘”与顺教脱不了干系。
她不想以恶意揣测,不过此事若非高檀,便是谢朗。
此时此刻,她认为谢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因为‘坐忘’曾传于北项,背后之人仿佛是革铎,而革铎是谢朗的棋子。
革铎死后,“坐忘”并未消失。
顾闯一路自凉危南下,能找到丹药,倒不奇怪,不过,如果丹药亦在康安流行,才是大患。
革铎死得太早了,对于谢朗来说,兴许真是个大麻烦。
前一世,她未曾听闻过‘坐忘’,也许是因为革铎上位以后,肃清了祸根,因而并未南进。
顾淼想罢,又看了一眼顾闯。
他仍未清醒,只在车中一角蜷缩,披头散发。
他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头发随之散落另一侧,露出了他的后脖。
顾淼心头一惊,只见他无衣衫遮挡的后脖上起了一片黑灰的斑纹,仿佛干裂的皮肤凸起,凹凸不平,颜色黑灰,极为骇人。
顾闯毒发更重了!
顾淼心急如焚地回身,撩开他的乱发,仔细一看,发现他露在衣外的脖子已经被漆黑的斑纹渐渐覆盖。
顾淼又抬起顾闯的左臂,手背之上隐约可见几道黑斑,丹毒蔓延得极快。
她眉头紧锁,立刻想到了罗文皂。
她得尽快找到罗文皂。
天边的日头越升越高,晨霜散去。
罗文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脚下泥地,黑靴之上满是黄泥。
他长袖掩面,捏着鼻子,只顾埋头往前走。
周围传来的恶臭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罗文皂简直想破口大骂,可一张嘴,那刺鼻的气味便趁势窜入口腔,令人作呕。
他只好闭嘴不言。
旁边的悟一见状,哈哈大笑道:“郎中没见过这等光景么?我还以为你原先是个乡医,应该见惯了此情此景才对。”
如何见得惯!
腐烂的臭味冲天,棺中的两具尸首浑身青黑,面目难辨。
罗文皂只恨不能走得快些,离后面的抬棺人再远一些。
他是个郎中,不该干仵作的活路。
又走了半刻,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开阔的地界,秋风终于吹散了一些萦绕周遭的恶臭。
两具尸首他先前已经验过了,应该就是丹毒。
此地距离康安唯有半日路程。村中已有人死于丹毒。若是丹毒真在康安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坐忘,北项马客传来的丹药。
罗文皂此行搜集了数颗,不晓得能不能想出解毒之道。
有毒亦有解。
罗文皂正想得入神,抬眼却见悟一高举火把,扔向了被置于坑底的棺材。
罗文皂一愣,转念又想,烧了才好。丹毒溃烂,难说会不会传给旁人。
一念至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度投向悟一。
他就晓得,和悟一出门,定然没有好差事!
面前黑烟腾腾,滚滚直冲天际。
烈火尚为燃尽,悟一抬步便走,一眨眼,人已翻身上了马。
罗文皂急问道:“你此刻要去何处不同我们一道回去了吗”他调转马头的方向与康安城截然相反。
悟一笑了笑,答道:“自有人送你回去,我还有别的要事要办。”他挑了挑眉,“莫非罗大夫也愿意随我走一趟。”
罗文皂连忙摇头:“不必了。”
悟一的差事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摸了摸腰带里的几枚药丸,与其跑去找些不痛快,他还是尽早回去,沉下心来研究研究“坐忘”药方,早日寻到解法方才稳妥。
日影渐上中天。
悟一一路快马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一辆并无装饰的黑布马车停在茅屋外。
谢三郎,已在等他了。
他身着灰衣,一副寻常书生打扮。
悟一策马而至,衣上尚还沾染火光未散的余温。
他一身烟熏火燎,面色却依然从容,拱了拱手,道:“谢三,别来无恙。”
谢三郎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眼面前的悟一。
他早就不像和尚了,唯一像的地方唯有身上的缁衣和腕上的珠串。
可是悟一的珠串不是慈悲的玩意,是杀人的工具。
倘若悟一真想杀他,只需翻身下马,几步之内即可杀了他。
今日独自赴约,委实鲁莽。
谢昭华心跳快了两分,还礼拱手道:“久闻大名,竟是初见。”
悟一从前虽在顺教做‘护法’,可与谢三并未当面见过。
当然,他从前在榔榆旧宅,暗中见过谢昭华,只是谢昭华没见过他。
悟一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回道:“多礼了。”
谢三郎随即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既是要事,还请里面说。”
二人入得屋中,门一关,气氛顿时凝重了好几分。
悟一开门见山:“谢三公子眼巴巴地将丹毒的消息悄悄传于我,让我去查是否是丹毒死因,为何不自己查?”他语带讥讽,“怎么?是谢家不愿趟这趟浑水?”
谢昭华不答反问道:“罗文皂与你同去么?真是丹毒么?”
悟一既然来了,便晓得自己身上的差事,他无须隐瞒,点头道:“罗郎中虽不敢全然肯定,可除此丹毒,他也一时半会儿确实想不出别的缘由。”
谢昭华心中愈发沉重,神情一滞。
悟一追问道:“以你所见,此坐忘药方与谁有关?”
是谁在暗中搅弄风云?
是何人所为?
谢昭华已经反反复复想过‘坐忘’,辗转反侧,几乎夜不成眠。
谢氏家训,志圣,读书,安命,救济。
谢昭华沉默数息,缓缓答道:“革铎领兵不力,纵容手下人胡作非为,自是其一;其二,北项往来马客不加管束,为谋金银,方才致使今日波及南地。”
悟一耸了耸肩,双臂交握,疑道:“罪祸之根难道不是顺教,不是先生?”
谢昭华心头一沉,耳边听他追问道:“若非先生,此等毒方为何会流传于世?‘坐忘’本是青州白家的‘毒’,祸根便在此处。梁白鹤下毒顾闯,无意加害旁人,可那毒方被谢朗解去了。先有白氏秘方,谢朗稍加改良,方才有了坐忘,难道不是吗?”
悟一说得一派轻松,并不咄咄逼人。
可是谢昭华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因为他晓得悟一猜得不错。
他暗中寻访半月,‘坐忘’确实源于顺教,源于北项的‘顺教’,既是革铎,也是谢朗。
革铎如何御人,起初与‘坐忘’脱不了干系。
谢三郎抿紧嘴唇,目光闪烁不定,却终究无言。
悟一等了一阵,不由冷笑一声,抱紧双臂倚靠墙壁,语气更为讥讽:“谢三郎,你今日叫我来,莫不是要演一出谢氏的孝子贤孙与我看。如今局势失控,是不是已有些晚了。你求你师兄,你师兄应了你,我不过是个中间人,了了这门差事,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走了,后会有期。”说罢,悟一抬脚便要走。
谢三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想见一见罗文皂。”他顿了半刻,“我也想见一见师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