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未说出口的话梗在喉间, 一口气提不起来,最后又沉沉地落回了胸腔里。
漱玉了解她。
元蘅从不是避乱之人。这些年留在她的身边,看着风云起变, 却连她的裙裾都吹不偏分毫。元家没给过她庇护,而她却想着庇护衍州。
此刻的元成晖该是要感谢元蘅的。
若不是陆从渊对她留有忌惮, 现下闻临登基称帝, 衍州便是死路一条。就是因为有元蘅在这里,这条路才还可窥见半点亮色, 才有起死回生奋力一搏的机会。
这些话都不该由梁兰清来说, 所以她只能委婉地点明。才相识这么几日, 她甚至不了解元蘅的秉性。
可是关于这位摘得探花之名, 入仕朝堂的女官的传闻, 在北成却是无人不知。
茶余饭后, 总有人在谈及她的事迹, 或敬慕或嘲讽,褒贬不一。
被这样的流言缠身, 任谁都不堪其扰。
但她却恍若未闻。
这点气度,梁兰清是敬佩的。
在北成, 世家女终究与世家子不同。世家子承继家业, 在文治武功上功成名就, 好些的流芳千古,差些的享受一世荣华。
没人问及女子。
哪怕是出身望族, 她们也依旧被忽视感受,在挣扎时被说成贪心不足, 永远被困住, 被送出,被安排, 被处置。
连一句拒绝都说不得。
当年的梁兰清就是痛苦至极,从中挣扎出来的人。她宁愿去亲近陆太后,也绝不愿意回到家中去接受既定的命运。
可最后还是身败名裂。
总有人要她身败名裂,然后再语重心长地教诲其余人——你看,她怎么能做官,怎么能沾朝政?终究是祸水。
元蘅就是在这样的流言之中,毅然决然地踏进这场漩涡里来的。
个中艰难,比之梁兰清的当初更甚。
真正欣赏元蘅的可能只有褚清连和杜庭誉,而皇帝用她为官,只是斟酌筹谋之后,做出的权宜之计。
她被当作刀。
可梁兰清知道,元蘅愿意做那把刀。
切开腐烂的肌理,求一个新生。
如此,她又怎会是避乱之人?
漱玉懂了,拱手告辞离开。
梁兰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朝着院子里走了进去。
而刚才谈及之人,现下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长发没有束起来,就这么披散在肩侧,长长地垂下来,几乎触到了青石阶。
元蘅看着气色不怎么好,像是久病未愈。
薄薄的单衣轻拢着领口,上面沾染的药香就这么冲着人扑面而来。
“怎么病了?”
梁兰清驻足在她跟前。
闻声,元蘅想要站起身来说话,却被梁兰清轻按了手臂,示意不必。接着梁兰清就抚平裙摆,也随她一同在石阶上坐下了。
入了冬的石阶很冰凉,清晨的薄雾带着水汽,往人袖口袭去。
“一直这样,冬日过了就好了。”
梁兰清看着她身上的单衣,皱眉:“身子不好,怎么还不穿厚些?”
元蘅扯了扯唇角:“这样清醒。”
“有时候人不是非得清醒的,自私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元姑娘,做任何决定之前,想一想自己的退路,也没什么不好。若要做君子,那可太累了。”
听懂了梁兰清的言下之意。
元蘅轻笑:“私心么,也有。”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声音放得更轻了,“其实在我下狱之前,我都只是喜欢他而已。世间事过满则亏,我从来不是那种对人毫无保留的人……可在诏狱中的那一个月,我想明白很多。那种境地里,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对于先帝而言,弃我之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我没有死。”
她道,“我那时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了,也知道这辈子是要辜负他了。可是我活下来了。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直到我看到他后背的疤痕。”
“他身上有很多伤。”
元蘅的声音有细微的颤,因为在对世间毫无留恋之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脾气不好,之前待他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后来他就是我所有的私心了。”
梁兰清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元蘅笑道:“我在一日,衍州就一日是他的后盾。有我在这里,没人敢,也没人能动他。先帝把三州交给我,就是提前布好了棋具。如今棋子就在我的手里,怎么走是我说了算。我登科入仕是要做良臣,但,我是要做天下人的良臣,不是哪个皇帝的。”
风很凉。
但吹得人足够清醒。
她本身形纤弱,淡青色的裙腰束着,隔着老远看就是盈盈一握。生了最温婉柔媚的模样,却有一颗足够硬的心。
雾气化开,寒星散在天幕上。
元蘅拢好衣襟起身,道:“梁大人,你信我么?”
***
鹘鹰在山际盘旋了几圈,最后长鸣着扇动尾翅如风般破开苍穹,最后冲入水面,鹰爪刺开一道水痕,抓扑一般又腾起飞入丛林深处。
“世子……”
宋景抬了手臂,不多时,那只鹰落回了他的肩膀。他抚着鹰首,然后散漫地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宦官身上。
他长腿一迈,颇为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本世子与司礼监向来没往来,有什么话竟还要劳烦秉笔亲自跑这一趟?”
司礼监秉笔满脸堆笑,道:“近来奴婢帮着陛下勘合奏章,见着许多……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世子无心与人交游,可身在朝堂之中,掌着十二卫,还是要多留心。”
“有话直说。”
宋景烦透了这一番不明不白的暗示和打官腔。
见宋景不领情,秉笔的笑僵在脸上,干咳一声后道:“您不肯交还十二卫,朝中人都心生不满。这些话传进陛下的耳朵里,陛下也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哦。”
宋景扬臂,将鹰放飞。
撩起袍摆坐在藤椅上,他看着面前的宦官,“所以呢?先帝都没不高兴,陛下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侯爷如今重伤未愈,本世子掌管十二卫,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说不是天经地义。”
秉笔有些为难,“可世子也得为着北成着想,是不是?陛下登基,您称病不去登基大典,已经是十足的不敬了。您又与那凌王有诸般交情……陛下就是看在侯爷这些年功劳苦劳俱全的分上,才没与您计较啊。如今,只要您服个软,向陛下说些好话,依奴婢看,这十二卫,还是侯府的,跑不了。”
“陛下还不许人生病?”
秉笔的话被噎了回去。
来之前就知道宋景难缠,却也没想到是油盐不进。怪不得这几日闻临为了这桩事,连觉也睡不好。
见话说不明白,秉笔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宋景仗着侯府在启都的声望极重,闻临拿他没法子,才会如此。
宋景解了腕带,翻身上马,低垂着眼看向几个来游说的宦官,然后道:“请回罢。”
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
宋景先去劝知堂看了安远侯。
他的呼吸很匀称,听闻今晨时分他有短暂地醒过来。当时宋景激动万分地请了大夫来。
大夫诊过脉象,说安远侯体内的毒已经缓解了许多。若是按时用药和针灸,彻底清醒也不是难事。
侯府如今岌岌可危。
宋景一个人挑着大梁,他半点都不想再失去爷爷。安远侯好转的事不能外传,毕竟只有安远侯沉睡不醒,才能让闻临放松戒备,侯府才有回转的余地。
回自己房中时,宋景没有点烛。
在一片昏暗里,他摸索着去找火折子,结果不小心翻倒了床边的锦盒,里面珠玉似的一串东西就哗啦一声散了出来,在床榻边滚落一地。
这是漱玉的串珠。
宋景慌了神,也顾不上再找火折子,当即就单膝跪在榻前,伸手去摸床榻底下,试图将滚进去的珠子给摸回来。
漱玉就留给了他这一样东西。
月明如水。
他找得满头大汗,最后将珠子托在掌心,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十八颗。
一颗没丢。
握紧了珠子,宋景伏在自己的膝头,无力感就这么忽然席卷了他。
他现在还记得,漱玉跟着元蘅离开启都的那一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袭水青色的交领襦裙,就站在昔日两人总能碰面的小路边上。
快要下雨的时节。
他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宋景连一句挽留都没资格说。
启都这样的地方,都走罢,都不要再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宋景。”
那是漱玉第一回直呼他的名姓。
宋景不敢应声。
转过身就开始泪眼朦胧。
“如果我早些发现你的身份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保护你。”
漱玉笑了一声:“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她的。
“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了,不必再隐姓埋名。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姜揽月了。姜揽月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将门之女了。你会……”
“不会……”
宋景转身,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了。
“但是,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天高水远,哪里都好去。”
从亲眼见着家中惨遭灭门之后,漱玉从未有过如此心痛的时候。看着平日里混不吝的纨绔公子,此刻连好好的跟她说笑都不会了。
漱玉给了他一串玉珠。
“你等我回来。”
“我不会等你的。”
宋景送来了抱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永远别再回来了。”
永远别再回来。
宋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在月色照映之下仔细地打量着手心里莹润的玉珠,用袖口抹干净了眼角的水泽。
串绳断了。
得找个机会修好。
“世子?奴婢服侍您宽衣。”
一只嫩白的手伸了过来,宋景惊而回神,连是谁都没看清楚,就直接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月色之下,隐约可见此女子楚楚可怜之态,一副容色动人的美人模样。
“你是何人!怎么在我房中?”
那女子被他的反应惊住,说话间语气慌了起来,但仍旧鼓着勇气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是夫人让奴婢来侍奉世子的。”
“我娘?”
宋景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开,“荒唐!无媒无聘,你,你何苦……”
“奴婢不要名分的。”
“现在,你出去!”
宋景将玉珠收回袖袋中,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发怒,“我不需要你侍奉,从我房中出去!”
“夫人是为了世子好。这段时日侯府中诸事繁杂,世子心绪不宁,连饭也吃不好。若是奴婢能为世子解忧……”
简直荒唐。
宋景朝门口走去,冷声道:“回去告诉我娘,我不需要有人这么为我解忧。”
正要开门之际,他听到了这女子断续的哭声。
“世子可是,可是嫌弃奴婢身份低微……”
他最拿人哭泣没办法。
宋景的步子钉在原地,纠结许久,还是折返了回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你听着,与你无关。是我有未婚的妻子了,无论如何,我是要等着她的,更不会做出任何对不住她的事,你明白么?”
“世子……”
宋景道:“你回去,如实与我娘讲清楚。她若是因为此事为难于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主持公道。”
那女子似乎明白了:“是,漱玉姑娘?可您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宋景心里很疼。
“我……”
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我也等着她。”
***
汤池中热气蒸腾。
清苦的药气氤氲着,弥漫在层层的纱帐之间。
元蘅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就这么泡在药浴里,伏在池边小憩。
才下了马折回府中的闻澈推开门,便瞧见了这幅景色。
她的薄衣被水浸透,露出似有若无的大片雪白的肌肤。因着水太热了,她的肤色被蒸得透出薄粉色。
外面下了雪。
周遭的一切都静谧,还没有汤池中的水声明显。他带着寒凉雪气进了这一室暖香中来。
俯身捞着她的腰,迫使她睁开眼来看着自己,然后闻澈问:“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好累。”
不是诉苦,像撒娇。
闻澈低低地笑了一声:“辛苦。刚进院子时,听人说了了你的‘丰功伟绩’,曲青竹抓着了?”
“不止抓着了,连同与他关系不明不白的旧部也一并清理了出来。我早就说了,那个方易之看着唯唯诺诺,实则不简单。顺着这根藤好好地摸过去,什么都能揪出来。”
“这段时间还是不能松懈。流民的事还是没解决好,虽然没有生时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他们的安顿还是桩棘手事。而且,我在琅州,燕云军中的事总归有些鞭长莫及。我该回去了……”
“回衍州去?”
闻澈对分别有种莫名的敏感。
元蘅的眼皮被水汽熏得发红,像是曾经缠绵时被迫的泪眼朦胧。美人出浴,这幅场景对闻澈的克制要求极高。
她贴着他的掌面,“还没走呢,你就想我了?”
抵着她的额,闻澈啄吻了她的眼睫:“想啊。带我一起回去罢……”
没答他这话。
闻澈也没继续说下去。
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吻住了他的玉,只是这块玉没有平素的冰凉,反而触手是温热的,带着点平时没有的主动。
勾着他的衣带,闻澈被带进了水里,水花四溅之间,他将元蘅抵在池壁上吻了个透。
不是回衍州。
是启都。
她说不出口,只要看向闻澈的双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此一别,再见怕是难。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许此生也就这样了。
元蘅解了他的腰封。
闻澈捧着她的脖颈:“……别,我不想。”
她的身子这般弱,每日被药汤温养着也没怎么见好转。
“你是我的夫人。”
闻澈的气息微乱,“来日方长……”
“谁是你夫人了?”
元蘅看他。
闻澈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用指腹刮着她的眉梢:“怎么不是?你拿了我的簪子,我收了你的玉佩,天地已经认了。忙过这段时日,你若愿意,我就上门提亲,或者在我姨母这里补个亲迎礼。怎么都成。但你是我夫人,这事不会变了。”
这话听得元蘅有些难过。
“那你亲我。”
元蘅道,“夫君。”
心口一麻。
闻澈从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即便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也比不上这一句“夫君”来得令人惊愕。
今日的元蘅主动得过了头。
但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中的不对劲,只被这点热情纠缠得紧。
最后所有的克制都崩裂了。
雪下得密了。
谁也没顾上看,闻澈带进房中的那点寒气早被热化了。
是药浴的缘故罢……
他好像清醒不了。
“带上我罢元大人,去哪都带上我,别把我扔下……”
他把元蘅的呼吸磨得细碎。
元蘅没说话,眼底的红痕愈发明显。氤氲的汤池水汽里,闻澈分不清那红是来自欢愉还是难过。
闻澈总是喜欢唤她元大人。
似乎来自于某种执着。
与朝中旁人的敬称差点味道,也不知道差在那里,单单是每回听到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唤出来,都能惹得她麻掉半边筋骨。
她是元大人,但这种时候又被他占为己有,旁人连窥探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无限风光的元大人。
是他的。
只要想到此处,他都莫名得意。这些绮梦他做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成真。她化成了水波,被他盯着瞧。
似松涛乍起,林间雀鸣。
指节扣进元蘅的指缝,她连往后退的余地都找不着,就这般直接被暖化了。
水波潋滟里,她被抱得高了。
“放开我……”
衣物在水里散开,她想拢紧,双手却被按在了身后。
最后她只哑着恨声道,“我不要你了。”
他都多少个夜睡不好了,除了衍州重逢那日,他始终顾及着她的病。
一晃都由夏入冬了。这人睡在他的枕侧,撩拨他而不自知,现下竟然还知道怕。
“怕什么?”
闻澈笑中带着狠,轻吻在她的腕骨:“晚了,由不得你了。”
第92章 周全
无声的雪落着, 黛瓦之上铺满了皑皑之色。
麻雀在窗棱上驻足,却又被屋内忽然有软枕落地的声音惊得扇着翅膀飞起,撞在了窗纸上, 又狼狈地冲进了漫天的鹅羽之中。
元蘅觉得生不如死。
她被桎梏着,半点挪不开。
“唤夫君, 今日放过你。”
“夫——”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 最后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世上的欢愉到了极致就是折磨。脆弱的脖颈不设防地露在了猎人的跟前,然后被烙上吻痕。
她什么都记不起了。
什么朝堂, 什么争论, 她都忘了。只记得闻澈的名字, 可她唤不出声。
他的声音在耳边, 近乎祈求:“再唤一声……”
元蘅咬上他的肩:“你, 个疯子。”
闻澈将想要逃离的她重新捉了回来, 把脸埋在她的颈肩处, 闷声道:“你天天在我跟前晃,亲我抱我, 我以为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本是知道的。
可今日却不太知道了。
她的肌肤很白,此刻眼尾的薄红格外明显。
拇指刮过她的眼尾, 抚到了一道泪痕。闻澈分出些清明神智:“怎么哭了?”
元蘅揪紧了他的衣襟, 小声问:“如果有一日, 我骗了你呢?闻澈,如果我骗了你呢……”
不知道她忽然的哀伤源于何处, 闻澈只是吻得更认真,良久之后, 灯花燃尽残烛泣泪, 油渍就沾在了烛台之上。
他道:“无论什么,只要是你,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的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琉璃瓦上的覆着层雪,鸟雀的爪痕浅浅地印在上面,寒风一过,簌簌落雪更下得稠密,痕迹尽数被掩盖过去,什么也不剩下了。
***
承顺元年,冬。
启都中忽落骤雪。
难得没有战事的半年,因着灾情的缘故,启都多处的房屋都被毁坏了,内阁诸位辅臣单是就修缮事宜就论了整整两个月。
起初是宣宁帝病重不醒,加之户部一直推脱说拨不出银子,就一直耽搁下了。再后来闻临登基,各种典仪都要大办。皇帝都不着急,臣子们见着没动静,更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谁也不想上赶着触霉头。一来二去,各部相护推诿,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将近年关,各地的驻军都会派人入都觐见新帝,顺便来讨军饷。一封封折子呈上去,就如同石沉大海,闻临连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户部尚书愁得夜不能寐,最后只能称病,没几日,他连上值也不去了,只关起门来躲人。
“你说什么?”
闻临将折子扔还回去,气得脸色发青。
裴江知袖手躬身站在原处,看了眼站在殿侧的苏瞿,便没再往下说,只是低着头听训斥。
“真是没想到,裴大人竟如此看重那个元氏女。她是何种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她与那凌王就是一丘之貉。她若是心中还有北成,就不会在陛下登基之时,连封庆贺折子都没呈上。如今,她仗着先帝给的权力,在衍州可以称得上一句割据了。她与叛臣何异?你竟还要她回来?”
一直安静听着议事没有开口说话的苏瞿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闻临冷笑:“裴卿若是身子不适,告假歇上几日也是可行的。也总好过在这里说这些头脑发昏的荒唐之言!”
裴江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因着她在衍州割据,恐威胁重大,才要她回来。”
“你这是何意?”
裴江知道:“如今陛下登基,那凌王却全然断了音讯,元蘅也与启都再无往来,难道陛下心中无半点芥蒂?元蘅亲手整顿燕云军,将衍州彻底割开,如今衍州就是她一人说了算。而衍州旁边是什么?是梁晋的俞州军,再往西北,是地域辽阔的江朔。难道陛下就真的安心?”
一言出,殿中陷入了一阵死寂。
岂止不安心,闻临单单是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后脊生凉。元蘅,闻澈,梁晋,单拎出来任何一人,都足以让他食不下咽。可是为着漱玉之事,元蘅与闻澈的私情,整个启都已经无人不晓。
他最畏惧的人,牵连在一处,这便是如芒在背。
闻临沉默许久,道:“说下去。”
“这种人,放在陛下目不可及之处,才是隐患。当年的琅州军,只有十万人数,却势如破竹。凌王若是生了反心,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会比当年的柳全更……”
裴江知道:“所以,趁着还能补救,引元蘅回到启都,重新派人到衍州去任职,将兵权重新收回!”
闻临张口欲言,看了眼苏瞿的脸色,又将嘴闭上了。
曾经他在元蘅那里触了不少霉头,听着元蘅的名字他都觉得困扰。这种人还要留在身侧,若是用不好,岂不是隐患更大?
见他犹豫,裴江知趁机给这火势添了把柴:“陛下,元氏世代中立,即便是元蘅真的与凌王有私情,也万不会轻易生了不轨之心。怕的是她经不住凌王的唆使,真的剑走偏锋了。所以臣言,如今尚有补救之机。何况,元成晖对陛下一直是生的亲近之心,元蘅与陛下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那元蘅,与陆家人才是宿仇啊……”
这把柴火添得足够妙。
闻临借陆氏之力登上了帝位,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能力牵制陆氏,反而让陆从渊凌驾于他之上。如今启都的守卫之兵尽是纪央城的兵力,整个启都尽在陆从渊的掌控之中。
若说不平,闻临定是有的。
苏瞿沉吟片刻,看向闻临:“臣觉得裴大人此言在理。与其放任此女蚕食北成兵权,不若将她困在此处。在眼前盯着,她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她如何肯回来?”
闻临不觉得那女子会这般轻易地落进网中来。
裴江知道:“以高官厚禄诱之。如今沈钦辞官,礼部尚书空悬。将她放回礼部,总好过她留在兵部侍郎的位子上。若是还不够,也可将她提至内阁次辅之位。”
“将她放在内阁?”
“如今唯有内阁能与陆氏一搏了。陛下难道不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么?”
退出朝云殿时,雪已经停了。
朱红色的城墙围出四方的一片天地。天际杳杳昏晦,长阶上冷而幽寂,半点人声都听不见。
裴江知有些乏了,怀抱着笏板,踩着厚实绵密的积雪往下走。
狭而长的宫道上,连羽林军也没见着。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皇城中便再未戒严了。说白了那时就是在堵死宣宁帝的生路,将他病重的消息拦死在这里,让外面的人都鞭长莫及。
一个对自己生父都如此残忍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成为明君?
裴江知只后悔自己最开始昏了神智,现在才懂得,跟着自私薄情之人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还会惹一身麻烦的。
闻临是登基了。
可他的皇位摇摇欲坠,裴江知没指望他能守住。
但身为首辅这些年,裴江知又明白,闻临注定守不住的北成天下,与其被陆从渊窃取,不若将希望放在元蘅与凌王身上。
元蘅那样的人,足够聪慧通透,只要他抛去一个意思,她就一定能明白。
“父亲!”
裴鸢见着到了家的裴江知,弯着眉眼笑着迎了上来。
裴江知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又想起曾经闻临为着一己私欲,不惜毁坏裴鸢的名节,而元蘅却愿意为裴鸢周全之事。
若说方才他还在犹豫自己究竟该不该这么做,而在看到裴鸢的那一瞬,却全想通了。
破釜沉舟,就当赌元蘅能赢。
裴江知笑着看向女儿,假意呵斥:“多大人了,没个端庄稳重的样子!”
裴鸢的笑淡下去,手指缴着袖口,颇为犹豫道:“公主端庄稳重,如今得到什么了?”
提到公主,裴江知的笑微僵。
自打陆从渊强娶了明锦之后,便再没见明锦出现过。昔日那个守在宣宁皇帝病榻之前,绝不肯让任何人靠近的倔强的女子,就这般销声匿迹。
他艰难道:“公主最终也要嫁人,陆大人……哪里不好?”
裴鸢却冷笑:“那我呢?我若是被人这么对待,您也情愿么?陆从渊不过就是欺负公主没有父亲了。我与公主有自幼的情分,您也算看着公主长大的,应当看出来,她半点都不情愿……”
“不许胡说。”
裴江知叹息,“你现在还没学会谨言慎行么?”
嘴上虽斥责,但裴江知心里清楚。明锦是为了周全她的母后和弟弟,才不得已做出了如今的决定。陆从渊是个疯子,却唯独待她多了几分认真。她如今,是安全的。
人活于世,难免会做身不由己之事。但唯有忍得一时之辱,才能换得后来博弈的机会。
明锦如是,他亦如是。
“爹管不了那么多,但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没有人可以这么待你。鸢儿,我这把年纪,也不要什么前程了。但爹要周全你的前程,这份心,和公主周全她的母后,是一样的。”
裴江知知道裴鸢没听明白。
他也不需要她明白。
第93章 宋景
侯府外围了许多羽林军, 个个整装以待,半点都不通融。侯府中人连外出采买都没有法子。
天不亮的时候,安远侯模糊着醒了一回。他撑着自己的身子往房门外去, 谁知才走了一半就被府中的侍从拦了回来。
多年来保持的敏锐令他明白,在他中毒昏睡的这些日子, 启都已经变天了。
“你敢拦我?”
安远侯剧烈地咳着, 如风中残叶般的身子瘦削许多,几乎就要站不稳。他撑着门框咳, 拂开了下人来扶他的手。
他问:“景儿呢?”
侍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最后只宽慰般道了句:“被陛下召进宫中, 这个时辰, 应当还回不来。”
“陛下?”
“如今是承顺元年, 陛下是昔日越王。”
担心安远侯病中不知启都近况, 他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这一解释不打紧, 安远侯却咳得更狠了,捂着唇的绢帕上已经染上了血丝。他眼角的皱纹此刻更加明显, 宛如刀削一般带着多年来肃杀征伐的冷峻。
这是他最怕的事。从他被人暗算中了毒箭之后,他就最怕江山易主。
当初元蘅不愿嫁给闻临之时,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同意, 缘由也在于此。闻临其人一直都是看着稳妥持重, 实则虚之。
此番宋景被召入宫中,绝非好事。
侍从就算再不明其中的轻重。过往安远侯从不在私下议论储君之选, 将避锋芒做得彻底。可就是这种刻意的退避,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轻视与看不上。在启都这种地方, 想要中立就是最不可能的事, 反而会得罪很多人。
身为侯府世子的宋景自然不明白这些,只愿意与自己交好的凌王交游。而安远侯素来不怎么管制宋景与谁交游, 也便不牵涉这些。
正是如此,才会给闻临一种侯府从来都是站在凌王那边的假象。而与凌王有情的元蘅又是安远侯的外孙女。
这口气闻临咽不下,就只能全撒在侯府身上了。
向来闻临想要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他看中十二卫不是一日两日了,百般的磋磨却一直求之不得。如今他是北成的皇帝,却被臣子百般驳了颜面,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侯爷,我扶您回房歇着罢?世子很快就回来了。”
安远侯拂开了他的手,没让他碰,只是自己扶游廊上的廊柱往府外走。尽管步子不够稳当,还是坚持继续走着。
侍从不愿让安远侯发现府外围着的羽林军,几度伸手却仍旧束手无策。安远侯征战沙场多年,不光是敏锐,还带着几分倔强,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拦不住他。但府中这种境况,让他知晓了不是平白添堵么?
“爷爷?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着呢。”
迎面便见宋景阔步迈过门槛,面上带着焦急的神色,将自己披在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给安远侯裹严实了。
宋景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与过去数年出府鬼混之后归家没有任何不同。只有安远侯知道其中不同,过往的宋景只会躲着他跑,一整日下来能不与爷爷碰面就避免碰面,生怕被安远侯挑到什么错处,又要挨上一顿责罚。
他自幼没了父亲,被他的娘亲娇惯得养了一身坏毛病,纨绔顽劣,还不喜欢被管教,脾气上来了还敢跟安远侯对着呛声。
可如今总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面对安远侯再也没了那种畏惧,行走时不再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就连眉眼都看着多了许多坚毅。
安远侯看了他一会儿,才问:“景儿,你去哪儿了?”
他本想瞒着自己才从宫中回来之事,可侍从向他递了个眼神,他便明白安远侯已经知晓这些事了。
宋景笑道:“这不是快年关了,底下诸州都来启都要军饷银子。我看着十二卫的刀枪都旧得不成样了,也想进宫讨个恩典,谁知道连朝云殿的门都没摸着,就被驳回了。哈哈哈,早知道我就不去讨这个嫌了,平白碰一鼻子灰。”
“真的?”
“骗你作甚?爷爷,回房罢,这雪才停多久,站在这里说话也忒冷了。”
说罢,宋景就伸手去搀扶安远侯的手臂。安远侯听到他这么说,才将不安的心沉了下去,任由宋景将他扶着回房了。
尽管他过去总也瞧不上自己这个孙子,可是见着会跟他说俏皮话的宋景,还是会觉得甚是亲近。
陪着安远侯说话一直到深夜,宋景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劝知堂中出来。
长随小宗忙伸手去扶他,而宋景却摆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就着才化过雪的石阶坐了下去。
小宗眼眶有些湿,小声地问:“您真的就不跟侯爷说实话?”
“我能解决,扰他养病作甚?”
宋景将脸埋在自己的双膝处,什么话都说不出。
哪里是去讨什么恩典,闻临就差没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逼迫于他了。闻临弑君登基,正是需要朝中人支持,需要侯府支持的时候。这种时候侯府不肯顺从,闻临自然不高兴。
他若不是赶回来的及时,将安远侯拦在了内府之中,没让安远侯真的瞧见那些羽林军,他恐怕真的会无从解释。
将侯府弄到如今的境地,实非他所愿。
“小宗,你说我是不是很废物啊。我答应爷爷将侯府照看好,可是……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这块料,我就丢我父亲的人。父亲去世后,这世子之位就是我的了,可我不喜欢别人那么叫我,我只许你们叫我公子。其实我就是害怕,害怕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许。”
宋景沉着肩,撑着自己的鬓角,看向地上被他用靴子踩得泥泞的石板。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肩上。
宋景道:“我没事,说出来就好了。”
可那只手仍旧没有挪开,反而绕至了他的颈后,似是轻轻的拥揽。
他笑了一声:“小宗,你现在怎么……”
抬眸,迎上那束熟悉的目光时,宋景以为自己夙夜不眠忙出了幻象。许久的怔愣之后,他被彻底地抱紧了。
漱玉轻声道:“我信你。”
臂弯和拥抱之暖与这寒冬的凌冽截然不同,好似从无限的深渊之中艰难跋涉而出,终于在近乎可以吞噬人的漆黑昏暗中寻到了一捧火光。
怀抱中的这人却一句话都没有,反而肩膀轻微地颤抖着,许久都不能平静。她用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湿润,笑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才说完,却好像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抬手将漱玉抱得紧了,然后低声道:“你是真的么?”
“假的。”
宋景却笑:“我不信,就是真的。”
梦中之人碰不到,没这么暖的温度。
忽地,他却想到了什么似的,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你怎么……你怎么会回来?难不成……蘅妹妹她如何了?你又是如何进到府中的?府外可都是羽林军!”
漱玉与他分开,有些生疏地碰了下他的指尖,旋即自己的手就被这人握紧了。
这种感觉很踏实。
漱玉道:“尽管羽林军戒备森严,可侯府平素的吃穿用度还是要人出去采买的啊,所以我在府外见着了九桃,是她生法子将我带进来的。她说你很想我,是真的么……”
听完这句话,宋景的耳后生起一片血红。他连说话都说不全,只支吾着岔开话:“我问你,你为何会在启都!”
“陛下召姑娘回启都。可是姑娘有些琐事在衍州耽搁下了,可能要比我迟些回来。”
漱玉继续道,“姑娘让我先回来见你。她的意思是,闻临其人薄情寡义,绝不可能待侯府以赤诚。她让我先回来一步,带你走。”
“带我走?这是何意?”
宋景缓缓地站起了身,怔怔地看着漱玉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漱玉道:“闻临的皇位坐不久,启都可能要生乱。姑娘说,她来换你们。侯爷身子不好,衍州很适合养病。你呢,只要离开启都,就不必日日面对胁迫。衍俞琅三州,没有人会违逆元氏的命令。你跟我离开这里,什么都会好。”
“她来换我?”
宋景蹙眉重复了一遍,忽而笑了一声:“她疯了?你也疯了?你觉得闻临是更恨我,还是更恨她?她这种时候还听闻临的话回来?荒唐!且不说我生于此,单说十二卫,他们只听侯府号令。爷爷病了,都没说过一句放弃,你现在要我走?然后我就做一个避世避乱的窝囊废,一世活在侯府和蘅妹妹的庇护之下,对么?”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漱玉眼底微湿,垂眸道:“姑娘有她的考虑。她回来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了,她想尽她之力护下侯府。这种时候你不要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
宋景却近乎崩溃:“她已经做的够多了!燕宁的燕云军是她故意派来的,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这已经足够给我喘口气了。我很感激,她在衍州还能时刻想着侯府。但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走。我带着爷爷走了,将这里留给她一个人?留给你们?前半生我在启都做纨绔,后半生躲在衍州做废物,是么?你说你信我,你就是这么信我的?”
为了给他俩腾出说话空隙,故意避到一旁的小宗听到争吵声,连忙跑了过来,却见着两人并非是在吵架,两个人都在落泪,似乎有无尽的难言苦楚。
漱玉走到他的跟前,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认真道:“你就当为侯爷考虑呢?他遭人刺杀,你难道觉得是偶然么?”
自然不是偶然。
有人想要争取十二卫,又苦于安远侯的权势,只能暗地里做下这等卑劣之事。若不是担心侯爷与世子一同出事会有闲言碎语,只怕宋景也难逃一劫。
宋景道:“你带爷爷和我娘离开,我不走。”
“宋景,你真的不要倔了。侯爷走了,闻临会放过你么?如今他可是皇帝,想要你的命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那就拿去!”
宋景眉眼间的哀伤褪去,换上了一丝坚定:“他若要杀我,由他去!但我不可能留蘅妹妹和你在这里,而我在衍州躲清静。”
第94章 风雪
暴烈的风雪终于席卷了南境, 再没有过去温柔小意般的绵密模样,反而如烈马疾驰般拦得行人走不动路。
赤柘地势狭长,由南一直延伸到北, 死死地贴着北成的西端。这样的时节最适合赤柘部人外出。他们的马最适应冻得僵硬的土地以及无所顾忌的狂风。他们的草原这种时候万物凋零,缺衣少食, 需要首领带着外出掠夺。
江朔送来第二封紧急的战帖之时, 闻澈再也安不下心了。
闻临的冷静出乎意料,无论赤柘部如何骚扰江朔, 他都稳坐启都, 没有任何动静。江朔军的主将说过自己往启都送折子, 宛若石沉大海。
其实闻澈知道缘故, 闻临不是力不从心, 而是不愿相助。闻临不会在这种时候给江朔拨战款和军粮, 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给出的这点东西会不会成为闻澈东山再起, 反过来掣肘自己的把柄。
他已经不再把江朔当作北成之地,反而冷眼漠视这片土地被外敌不断侵扰, 百姓苦不堪言。江朔军主将实在是没了法子,才背着启都的意愿, 给闻澈送了书信。
皇帝不管, 那就找能管的。
人总归是活的, 盲目忠心若是只能换来抛弃,那么偶尔变通也没什么错。
马蹄踩进雪里, 半点声音都没有,只留下一串马蹄印, 延伸至雪山深处。前面是两山夹道, 烈风穿袭而过,连骏马也走不动了。
“殿下, 暂歇罢。”
徐舒探路回来,落了一身的雪,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黑发。他抖了抖身上的残雪,下马将缰绳系紧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上。
这树是经年累月在此接受风的吹袭,才变成这样的。也正是如此的树,才最稳当。
闻澈勒马,在山道后面的避风处下了马,呸了一口不知何时吹进嘴里的雪,道了声:“也成,今日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前面就要到衍州了,殿下可要……”
徐舒说了一半,自知问错了话,没再继续说下去。
前段时日元蘅押送曲青竹等人回了衍州。估摸着除了处置这些中途背逆之人,还要解决许多燕云军中的琐碎。而江朔最边境的一个小镇子却遭遇了赤柘的掠夺洗劫,满镇几百口人遭遇屠灭。
闻澈没时日在这里耽搁。
“不去。”
闻澈转身去安顿跟着自己的一行军队,然后俯下身去擦自己的靴子。
徐舒站在原处没动,却忽然笑了一下。这场景竟有些熟悉。当年闻澈受命从俞州返回启都,经过衍州城门时,也是这么一句“不去。”
他家殿下果然是将口是心非做得相当彻底,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
徐舒道:“其实进去瞧一眼,也不打紧。”
闻澈沉默无声地继续擦着,努力不让自己被徐舒带偏了意志,许久才应了一声:“一眼也不瞧。”
“一眼也不瞧?”
“不瞧!”
闻澈胸腔里闷着一口气。
元蘅那薄情之人,睡过他之后连句话都没交待,清晨一醒,他的榻侧就空了。怪不得那晚如此主动,让她唤夫君,她也没推拒。可他连句怨言也不能说,毕竟他自己那时从衍州离开,也是天不亮就走了,没有告别。
他们之间总有些特别的默契,知道分别不易,就干脆免了这个过程。
可不辞而别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习惯,闻澈觉得终有一日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上一说。
徐舒看戏似的:“又闹别扭了?”
闻澈冷哼:“没有,是本王腻了她了。”
总得嘴上硬一些,才能挽回一些面子。被人睡过后扔了,这种事可不是头一回了,闻澈此刻恨不得咬上她一口,问问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呦!”
闻澈不悦,抬眼瞪他:“怎么的?”
徐舒抱臂而立:“硬气啊……”
闻澈哼笑了一声,挥着拳将他推到一边去了。他现今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亲和了,徐舒如今都敢嘲笑到他的脸上了。
真是荒唐,真是荒唐。
“果真是硬气呢,我算白来了。”
听得熟悉的女声,闻澈的动作一滞,心口忽然就空了。猛然抬眼,看到元蘅之时甚至不敢相信。
她裹着厚实的狐裘,遮挡风雪的帷帽被风吹开,露着一张未施粉黛,被冷风拂得微微透红的姣好面容。
闻澈哑声唤着:“元……”
元蘅将帷帽放下,遮住自己的面容,牵着缰绳转身就要往后走。
他两步追上她,从后抱上她的腰肢,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闻澈没松手,将无限的眷恋毫无隐藏地表露出来。
“你怎么来了?”
元蘅将他的手掰开,语气不好:“不来不知道,凌王殿下早就腻了我了。我还想着你会途径此处,巴巴地连着两日往这里来了。别碰我……”
闻澈讨好似的笑:“我呛他的话你也信?”
“听见了,就信。”
元蘅毫不留情地翻身上马,垂眸看他:“我也不好在这里讨人嫌了,告辞。”
“别走。”
闻澈同样去牵自己的马,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荒原之上是一望无际的雪,最西端的燕云山绵延至远处,与保原山脉勾连相间,在雾蒙蒙的天际处留下一道虚影。马蹄没入积雪之中,只发出簌簌的声音。
元蘅将马驾得飞快,闻澈几乎是费尽力气才勉强追上。两匹骏马趋于并排之时,闻澈勾唇一笑,喊道:“行啊,马术如今精炼了不少,怎么还背着我偷学呢!”
元蘅的帷帽被风吹得完全散开,与长发交集在一处。她微微侧首来看他,道:“就许你逮着人就往马上抱,不许人学驾马?”
这是多久前的账了,今日闻澈才知晓,这人也是个记仇的。
他见元蘅放缓了骑马的速度,几乎是骑着马在行走。闻澈找准了时机,掐着她的腰将她抱了回来。
成了。
他得意地笑着:“学会了也得被人逮回来。”
他炽烫的吐息没被风雪减弱分毫,就这个毫无顾忌地落在她的侧颈。
“宁可猜着我何时打此处经过,每日来瞧,也不肯与我好生辞别,然后互通书信么?”
元蘅冷笑:“你不是腻了我了,通书信不是惹人烦?”
“想得美!腻了你,你好去找旁人做夫君么?元大人……”
元蘅扯着他肩上冰凉的硬甲,迫使他低下头来。她道:“那必须得貌比潘安,不然不要。而且一个不够……”
“你还想要几个?”
闻澈手下微微用力,捏紧了元蘅的腕骨。
元蘅道:“如今三州都在我手,养几个小郎君,不为过罢?模样得比容与俊俏,脾气得比你好。而且,敢说腻了我的人,剥了皮扔雪堆里去。”
“好狠的心啊。”
“怕了?”
“怕了怎么做元大人的内人?你不是说过,想进你元家的门,得不可善妒么?”
记得倒是准。
只是这醋坛子绝不情愿说出这种话,还没等元蘅想出哪里不对劲,她已经被闻澈抱在臂弯之间,两人一同滚下了马。他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都沾了一身的雪。
他的虎口按在她的下巴处,抬起她的脸便吻上了她的唇。
一觉醒来人不见了,这仇得报。
元蘅枕在他的小臂上,被他吻乱了心绪。冰凉的唇齿磕碰地撞在一处,她有些疼,便毫不留情地咬了回去。乌发散在雪地上,漫天的大雪尽数落在闻澈的背脊,半点没有沾到她。
绵密雪里,背风之处,他们紧贴着。
“阿澈……”
元蘅的眼睫上落上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
闻澈伸手拂去,然后应了声。
闻澈道:“这回真的要回江朔,不敢回去见你。”
怕走不了。
元蘅看着他如上好墨玉般的透亮眸子,道:“知道有些人薄情得很,所以我来拦你的路。”
抚摸着她柔滑的发丝,闻澈轻啄吻在她的眼睫处,笑道:“你不光倒打一耙,还学得一身匪气。是你拦我的路,还是你羊入虎口,想清楚没?”
元蘅没答他的这话,而是正色道:“江朔生乱的事我听说了。启都如今将你我视作眼中钉,指望闻临来帮忙是全然行不通。我们没反,却在他心中形同反贼。可是公道自在人心,做好应该做的,别为了这些权争,让百姓受苦。”
闻澈坐起了身,但仍旧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抵在自己心口处。
“我知道,所以我没打算久留。但我走了,我怕他们欺负你。我真的……”
他没说完。他经常想,为何就没个两全的法子?他只是想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这又算什么过分的祈愿?
后来他明白了,他的心上人是元蘅。
是北成第一位入仕朝堂的女官,是衍州元氏的嫡长女,是德高望重的褚清连唯一的女弟子,是燕云军如今最听信之人。
因为她不会退避,所以这些情分就得往后排。
元蘅亲了下他的眼尾:“他们怕我怕得要死,谁敢欺负到我头上?当初我奏请让你去江朔,我不知你恨不恨我,但我却觉得,那里最好。鹘鹰就得在最阔的琼宇飞,而不是困在启都镶金砌玉的楼宇里。”
闻澈心口酸痛,但又由衷地笑了:“可是……”
“有我在。”
元蘅道。
第95章 棋子
夜雪压枝。
细弱的枝条经不住厚实的雪, 被一只雀撞了一下,雪就这么翻落,压得这只雀扑扑楞楞地飞了起来。
捧着手心里缓缓变凉的清茶, 看着茶叶上来,又被她探着拇指按下去。
无心饮茶, 漱玉只这么反复按着, 直到这茶全然凉透,她才看向了一直沉默无声的宋景。
“我……”
“你……”
宋景顿了顿, 道:“你先说。”
漱玉盯着他看:“你变了很多。”
“是么?”宋景重新递给她方才煮好的新茶, 然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模样。我不会逼迫你面对我的心意了。我这样的人, 连自己都护不住, 何谈……何谈男女情爱。我今日将珠子还给你, 日后, 我们就没有牵扯了。”
他转身去锦盒里取珠串,原来的绳子断了, 如今串系的红绳是他补上的。握紧了那一串珠子,分明冰凉, 却又灼得人胸腔闷痛。他忽然觉得, 元蘅曾经告诫他的话是对的。
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了的人, 一个连侯府都撑不起的人,如何值得旁人托付终身?
递还珠子时, 他赤红色的广袖轻轻地拂过了漱玉的掌心。
她顺势轻扯了一下,抬眸看他:“宋景。”
宋景将袖子抽回:“我知道自己不成器, 如今还将侯府弄成了这副破败样子。”
“这不怪你。”
可宋景并不听她说。
房内的烛火很暗, 他寻到火折子,将所有角落处的蜡烛全都点亮了。屋子里就这般一层一层, 慢慢地亮起来,热起来,晃眼起来。
而他的背影,却沉郁而落寞。
转身看过来时,他终于瞧清楚了漱玉的面容。
他们自幼便有婚约在身。若是没方面的那些事,此刻他与漱玉只怕已经是夫妻了。
夫妻。
宋景想到这个词之时无力一笑。
漱玉却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将宋景重重地推到了房门之上,抽出袖间藏着的一柄短刀,硬声道:“宋景!我的家都没了,也没有如你这般自怨自艾!”
被抵在此处,宋景陡然凝住了呼吸,看着贴在自己鼻尖处之人,那些骤然袭来的难过旋即就被冲散开了。
“我不是在自怨自艾。”
“你走不走!”
漱玉将刀刃抵上的脖颈。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这人脾气倔,她觉着自己脾气更不好。侯府都要被人赶尽杀绝了,这种无谓的坚持归根结底没有任何用处。
宋景声线微颤:“不能走。”
侯府百余口人,都在这里,他不能弃之不顾。
忽地,门被人急促地叩响了。
还没等宋景出声,小宗直接地推开了门,见着漱玉还在,有些话就滞在了嘴边,不知如何说出口了。宋景明白他的迟疑,便支开漱玉说自己去去便回。
两人在门外不知说了些什么,宋景忽然折了回来。
漱玉有些急:“是有何要事么?你脸色不好。”
宋景眼底的郁色敛去,掀起眼帘时又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明朗,摆了摆手落座,将漱玉唤到自己跟前,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指腹。
漱玉并未设防,任由他将自己的短刀抽去了。
“待会儿,宫中有人要来,别让人知道你在此处,怎么进来的,你就怎么悄悄出去。”
这番话听得漱玉不明白,但她知道此刻宫中来人,宋景还这副神色,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们为何这个时辰来?”
宋景唇角扯了下:“想来是问我爷爷的病情罢。”
绝不可能。
漱玉朝他走近一步:“你既不走,我也不躲。宋景,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一直很容易被看穿。”
即便如今的宋景总是稳妥持重的模样,也改变不了他心思单纯。过往翻墙玩乐被人捉了,他也是尽可能岔开话题哈哈一笑,然后转身就溜。安远侯罚他抄书,他虽嘴上骂骂咧咧,看着也不情不愿,但该抄的书,一页都不会少。
心思如净水,才会骗不了人。
她的坚定出乎宋景的意料。
他的心似乎漏跳一下,整个人都放空了。良久,他妥协,启齿:“那你可以留在此处,与小宗一同躲在柜子后面。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宋……”
“听我一回话,漱玉,当我求你了。”
如果注定会很狼狈,那这种狼狈至少不要被漱玉亲眼瞧见。意气风发无限风光的侯府世子,终有走到绝路的一日。
来人是陆钧安。
宋景没想到。
当初启都城中的两个纨绔是死对头,几乎无人不晓。陆钧安仗着陆氏的势力,也压根没将安远侯府放在眼中。两人但凡在茶肆酒馆中遇上,也多半都是宋景吃亏。
安远侯的教养不允许宋景在外欺负人,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宋景被陆钧安欺负。
每回两人打了架,宋景回侯府,也没得到过安远侯的宽慰。大部分都是被罚跪祠堂抄书。
当初听说闻澈从俞州回来,他最高兴的就是,以后陆钧安再也不能处处压他一头了。
陆钧安即便如今在朝中谋了一份差事,也仍旧改不掉他那一身轻浮气。
推开门瞧见抿着唇半点笑意也没有的宋景,他敷衍地行了一礼,之后便毫不见外地在椅子上坐下了,随意地抖着腿,把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椅子晃得吱呀响。
见宋景捧着杯盏饮茶,陆钧安觉得好笑:“喂,你是被老侯爷揍乖了?连性子都转了?饮个茶都装模作样。”
杯盏落在案上,宋景抬眼看他,“不知陆三公子有何贵干?”
陆钧安愣了下,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叫我什么?诶呀……风水真是轮流转。”
他走向宋景,将折扇轻佻地拍在了宋景的肩上,“你也有唯唯诺诺敬称我的时候?”
以前两人遇上了就打架,宋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要骂骂咧咧地唤他“陆三狗”。两家大人都不怎么管,只当小孩子不懂事。
只是现下两人都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
拂开他的扇子,宋景弹了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冷眼上挑地对上陆钧安的视线:“侯府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若是无事,陆三公子请回罢。”
陆钧安的手僵在半空,旋即将扇子收回了袖袋,袖手而立:“谁说无事?今日是有陛下口谕要传。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是我妹夫,对我妹妹云音那是千恩万宠。我呢,也算稍微沾了那么一点光。今日你这侯府,我踏进来,也算底气足。”
“底气足?”
宋景轻笑,拍了拍手,府中的家丁全都聚了上来,个个手执长刀。
看到这副场景,陆钧安的笑凝住,舔了干裂的唇,将笑收了回去:“怎么?要动刀?宋景,你也不瞧瞧如今府外的羽林军。我死在这里,你们侯府都得陪葬。”
宋景没有什么表情:“侯府陪葬了,你的妹夫也得给我陪葬。你不信,就看着。”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之言,陆钧安气不打一处来,神色渐狠:“你还不知道罢?你那元蘅表妹,看上了内阁次辅的位子,如今正在往启都来,以表归顺。江朔是个烂摊子,闻澈不死在那里已经不错了。你,拿什么让陛下给你陪葬?”
守在外头的羽林军听得里头的动静,其中一些已经持刀而入,两波人就这么僵持着。
侯府不肯归顺新帝,是新帝的心结。巧取行不通,便只有强夺了。
宋景道:“所以你带来的口谕到底是什么?不说的话,慢走不送。”
陆钧安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一个眼神,羽林军中为首之人已经抽刀,抵上了宋景的脖颈。
“十二卫如今快成你侯府的私兵了,不见调令,竟连陛下都使唤不动。今日陛下要我来取调令。你也不想血溅当场罢?我们好歹一同上过学,也算有些情谊,别逼我把事做绝了。”
果真是强夺。
宋景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我若不给呢?”
陆钧安轻笑:“苏太后是陛下生母,陛下孝顺,担心苏太后在深宫无人说话,太过于寂寥,便将你母亲传去了。你若不给,你母亲……不好交代啊。”
宋景捏紧了指骨。
今日他被传召进宫原来个幌子,只是想将他给引开,好借此机会带走他的娘亲么?
“我娘从不过问朝政以及军中之事。”
宋景的肩膀在颤抖,尽力才维持冷静,“你们有事冲我来,何故伤害无辜妇人!”
陆钧安挑眉:“交出调令。”
巨大的绝望之后是难得的平静。
许久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即便今日他娘没有被带走,闻临也不会再放过侯府了。调令如今只是催命符,只会加剧侯府的衰败。
若不能护住家人,万贯家财滔天权势又有何用处?
从袖中取出令牌,宋景扔向了地面。当啷一声,调令滚至陆钧安的脚边。
他俯身捡了起来,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花纹,终于满意地收入囊中:“你娘不会有事,明早就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我早就说了,你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还颇识时务!”
陆钧安还不停地说着:“你如今是比我有些能耐,这我也真服你。老侯爷病得要死了,你还能将十二卫治得有条不紊。敢情你之前浪荡子模样都是装的啊?不错……”
“说够了没有!”
宋景咬紧牙关,“说够了就滚出侯府,带着门外的羽林军一同!”
谁知陆钧安非但没走,还坦然地坐了回来。一边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边给门外的羽林军递了一个眼神。
那些人团团围了上来。
陆钧安道:“公事的确谈完了,那我们就谈一谈私事。你侯府以及那个元氏女,与我陆氏百般磋磨,实在是可恨得紧。今日陛下默许过,取了调令,若是我想……”
他走近宋景:“可以开一开杀戒。”
这话自然是唬人的。
元蘅即将回到启都,就算是给闻临十个胆子,此刻也不敢动侯府分毫。只是不将调令拿到手,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话是陆钧安这个糊涂鬼在泄私愤。
“你敢?”
陆钧安笑了:“我是说解决那个老头子。”
宋景才放松的心猛然一紧,攥着拳,额间可见隐隐青筋:“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钧安带来的人中端上来一壶酒。
他随手接了过来,手执玉盏斟满,抬手递给宋景。
“也可。你饮下此酒,恩怨就可一笔勾销,过去咱们两个打过的架,本公子也可全不计较。”
澄澈的酒液。
宋景却明白了。
此番陆钧安是冲他来的。
柜子后的漱玉忽然忍不了了,正准备冲出,却被小宗死死地抓住了袖子,紧张地冲她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冲出去,只会出事。
以陆钧安对元蘅的记恨程度,见着漱玉,非但无法解决此事,还只会更狠。
漱玉要出声拦着宋景,却又被小宗捂紧了嘴。小宗快要哭了,用气声劝阻:“漱玉姑娘,世子不会想让你出去的。”
从缝隙间眼睁睁看着宋景饮下了那盏酒。
眼泪夺眶而出。
漱玉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她想出声,却发觉嗓子全然哑了,最后只有闷痛的呜呜声。
小宗任由她咬着自己的虎口处,痛却仍旧忍耐。大片的水泽滑落在他的掌心,最后顺着漱玉的下颚滴落。
***
元蘅的心口微痛,连执笔都艰难。
一旁翻看着军中账目的元媗见状忙迎了上来,问她如何。
元蘅摇了摇头:“无妨,大抵是近日太忙了,没歇好。我也要启程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听罢此言,元媗不大高兴:“才安生多久,又要回那个鬼地方。闻澈不是自称多在意你么,他就不拦着你?”
“他不知道。”
元蘅瞥了她一眼,抿着唇在笑。
元媗性子直,直言不讳:“我元氏虽没有以前兴盛了,但也是众人眼中的衍州土皇帝。就算你想反了那个狗皇帝,咱们也有底气。何苦再回去受那种气?在衍州,我们都只听你的话。若是去了启都,我就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知道妹妹是担心她吃苦受罪,可元蘅却不能答允。如今启都的消息回不来,连漱玉的信都断了。她若是不亲自回去,只怕更放心不下。
“阿媗……”
元媗眼睫上沾了泪渍,话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知道无论自己此刻说什么,元蘅都不会听。
“阿媗。”
元蘅重复唤了一次。
元媗这才抬眼看她,眼底那点不甘心全都退下去了。
元蘅起身去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不知从软枕下取了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然后重新坐回元媗的身旁。
她之所以离开琅州后没有立刻往启都中去,左不过是因为还放心不下衍州诸事。
元成晖身子越来越差,精力不济的时日占大多数。沈如春心思不轨,元驰荒唐顽劣。流民之事才安顿下不久,燕云军中的叛徒也才清理出来。若是她没有抽出足够的功夫善后,留着这样的衍州,不见得能做后盾。
元蘅将那样东西放在了元媗的手心。
元媗瞧清楚后,觉得自己被烫到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这……是燕云军令?”
“对,我交给你了。”
元媗扔下它:“我不行。”
“军中账目都是由你过目,采买辎重都是你在其中牵线周转,我教过你的兵书你全熟稔于心,各种刀枪你皆精通,有何不何?我不觉得有人比你更合适。”
元蘅的话说得真挚。
元媗声音发颤:“这些是父亲留给元驰的,他不会同意让我经手,我娘也不会同意。”
“由不得他们。”
元蘅站起身,双眸间的神色比方才更严肃,“这是我给你的东西。元氏的女儿,不做棋子,也永不要被人掌控。只有将我在意的东西交给你,我才会放心。”
“长姐……”
“拿好。”
元蘅将军令重新握在了手中,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掌面。
第96章 赢面
转眼便过了年关, 细雪洋洋洒洒地落到了二月之初。过年的那一月有余,地方驻军将领和州官都往启都来述了职。他们对新帝没什么旁的看法,只是心里不免都犯嘀咕。
终是名不正言不顺。
宣宁皇帝生前连个立储诏书都没有, 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口谕。越王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龙椅,单单是藩地的诸王都不够情愿。
肃王更是直接推了入都觐见之事。
毕竟谁都知晓, 肃王的母妃位卑, 在生产之时被人陷害,最后撒手人寰。肃王闻澄一直是被宫中的管事嬷嬷带大的, 养得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 说不好听就是庸碌。
后来才及冠, 被封去了肃州。对于一个不算受宠的皇子, 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宫中的流言从来都不少, 大多都在说当年肃王母妃之死, 多半与泽兰宫那位沾点关系。泽兰宫蕙妃一直盛宠, 闻澄也只能将这口气忍下来。
这些年他在肃州待着,知晓自己与帝位无望, 也从未试着争过。未就藩的王爷也就两位,比起闻临登基, 他更情愿偏向闻澈一些。
至少闻澈为人没有那般刻薄。
如今闻临才登上帝位没多久, 江朔的军费苦苦拨不出来, 宫殿倒是大肆整修了不少。
肃州近来受灾严重,格外缺粮。此事闻澄往启都写了不少折子, 以求法子,最后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明知入都讨军饷是全然行不通的, 他也不愿上赶着迎上去找不痛快,索性年关也未曾去过。
肃王都没动静, 其他诸王更是如此。
如此拂闻临的面子,朝中人没有不私下议论的。肃州之地关乎着粮食供应,如今肃王切断和周围诸州的关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已经惹了众怒。
“如今凌州往江朔的运粮官道据说匪盗横行,运至江朔时只能余下五成。整整五成军粮被掠,那可是几十万石。也不知道那些匪盗怎敢有这种胃口,怕不是要成地方的王了。前段时日江朔军主将之一的祝陵接连往启都送来折子,奏请陛下准允开辟肃州粮路。”
苏瞿捻着墨玉棋子,落定。
陆从渊没应声。
眼下两人这棋是走不明白了,陆从渊显然心思不在这盘棋上。分明几回苏瞿都有机会赢下的,但处于种种考虑,还是留了一手,每回都给陆从渊退让。
苏瞿终于忍不了了,再度开口:“陆大人?”
陆从渊这才抬眸淡然瞧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接着他说的话讲下去:“肃州粮路?他当肃王好说话么?据说当初衍州缺粮,元氏百般向他示好,他都不为所动。”
苏瞿道:“肃王还是一如既往的糊涂。肃州距离衍州那般近,多个交情有什么不好?说白了就是太稀罕眼前那点蝇头小利,守着自己的粮,目光短浅,看不远。”
才说罢,苏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专注于眼前的棋局。结果因为太过于慌乱,竟被陆从渊轻而易举地反杀了个明明白白。
这棋下了一肚子气。
他退让陆从渊,可陆从渊回过神来却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陆从渊收了棋子:“怎么,你也觉得,肃王若是早些站在元蘅那边,今日这启都就没我陆从渊什么事了?是你太看得起肃王闻澄,还是太看不起我?”
苏瞿忙道:“这叫什么话?肃王手中除了那点贫瘠的薄田,其余是一无所有。他从来都不足为惧,我担心的可是那个元蘅。她手中……”
元蘅手中可有数万兵马。
自打先帝命元蘅知燕云军事,那元成晖便彻底什么都不做,将军中事务全然交给了女儿。
元成晖是个软柿子,可元蘅不是。
“元蘅……”
陆从渊念了这个名字,轻笑着将煮得过烫的酒倒掉,便重新拎去煮。看着火舌舔着炉灶,他用金匙搅动酒汤,“说起她,有些账,我想与苏大人好好算上一算。前段时日听钧安说,元蘅要回来了,还被提为礼部尚书,内阁次辅……”
他舀了一勺酒给苏瞿推去:“可有此事?”
这事是早已议定的,启都中也早传出了相关的风声。只不过这些日子陆从渊一心在明锦,的确鲜少过问朝中事务,竟没想到这才几日,这些人便捅出这么大个篓子。
如今猛然被提起来了,苏瞿才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他干咳一声,笑道:“这都是裴江知的意思。我自然知道您与那元蘅有过节,也不会向陛下提这种事。不过,裴江知说的也不无道理。与其看着元蘅在衍州独大,还不如将她困在启都,时时盯着她。必要之时……”
他伸手在脖子处抹了一下。
本以为陆从渊会明白他的意思,谁知陆从渊却反问:“你也说了,元蘅在衍州独大,而她又与凌王有私情,若回启都只是受困,那你说,她为何要同意呢?”
“呃……”
苏瞿试图找补,“那大概就是,她没想到这一层,纯粹看上了……”
陆从渊冷笑:“看上你们给的权位?你们真当元蘅是个傻子了!我看裴江知与元蘅将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也瞧不出来!旁人随意说上两句,你便喜上眉梢照办不误。蠢人不是元蘅,我瞧着是你呢!”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苏瞿竟一时揣摩不清其中因由。
本就不服陆从渊,眼下又听到他这般说话,苏瞿心中也不怎么痛快。
他道:“你我同为朝廷正二品,各司其职,为的都是辅佐陛下。陆大人何必要将姿态放得太高呢?我瞧着你说话,也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炉灶煮干了。
陆从渊干脆不再管,而是饶有兴致地起身,然后看向苏瞿,目光那般冷,看得苏瞿后颈生凉。不知为何,陆从渊总是会给人这种压迫感。
“你的陛下,没有我陆氏扶持,就是一个废物。他当初想娶元蘅,是想投先帝所好。只可惜,他竟连女人的心意都留不住,最后只能上赶着求我。你我同为正二品,是因为这是你仕途的极致,而都察院却只是我暂歇之处。苏瞿,你的姿态,才是越发高了啊……”
在望族林立的启都,苏瞿却只是布衣商户出身,连科考都过不了,靠着家业捐了个官做。若非妹妹得宠获封蕙妃,他又哪里能沾到兵部的光?
陆从渊自然未将他放在眼中。
见苏瞿受了气在发抖,陆从渊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话说回肃州粮路。你回去就跟陛下直说了,那祝陵的话不必再做理会。先帝将江朔兵权交给了闻澈,一时半会儿便是收不回来的。何苦麻烦着给他人做嫁衣?兵粮皆备,下一步,是等着闻澈来取你们性命么?至于闻澈如何解决,此事从长计议。不过要我看,赤柘耗上一耗,他自己就会先熬不住。”
顺着窗子看下去。
陆从渊一怔。
街心停着一顶软轿,车帘掀开,从里走下一个披着交领广袖披风的女子。
是元蘅,她竟已经回来了。
此刻正与他隔窗对视。
果真,不多时,元蘅竟顺着长阶走了上来。两人谁也没给谁见礼,就连苏瞿都站在原地没动。
自打上回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罪状一样样呈上,他们之间便已经闹得足够僵了。如今,这些表面功夫是连做也不必了。
陆从渊饮酒,道:“好巧。”
元蘅的眉眼间却连任何多余情绪都不见,直截了当地坐在了他的对面,道:“不巧,找的就是你。”
“哦,有意思。”
陆从渊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情可叙。而如今元蘅才回了启都,即便对他有诸多不满,也定然不会当面戳破。
他所了解的元蘅从不意气用事。
陆从渊朝苏瞿摆了手,示意他回避。
他对元蘅道:“我也有话与你说。元蘅,你人都在衍州了,还要牵扯京畿诸府的琐碎事,真是辛苦。燕宁的守城驻军,是燕云军罢?”
果真是这桩事。
当初元蘅做下此事,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外的陆氏驻军。果不其然,陆从渊是在意的,那便证明她拿准了他最怕的东西,并且亲手扼住了要害。
元蘅坦然地看向她:“没错。”
陆从渊冷笑:“你现在胆子也是够大。燕云军岂可擅自离开衍州?你如此行事,是要……谋反么?”
元蘅反唇相讥:“不敢。这些小事与陆大人做下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燕云军不能擅自离开衍州,那哪一条律法写了,陆氏之兵就可以驻扎在燕宁府外呢?还是说,你陆从渊做事,可以枉顾律法?”
“元蘅,你时至今日还认不清时事么?如今的启都,你与我论律法?”
陆从渊向来自视甚高,遇上元蘅之后的确是吃过几次亏。而当下却截然不同了,他不认为元蘅有与他谈判的资格。
酒再度被煮烫。
四溢的酒香将这间小阁楼包裹缠绕。元蘅轻叹一声,唇角的笑意不明意味:“挺有趣的,你若是真的如此觉得,就不会与我提起燕宁府的驻军。你想要控制燕宁,从而得到军粮的持久供应,却没想到被我抢先了一步,你该要恨死了罢?”
元蘅站起身,走近陆从渊:“今日,是你不配与我谈论。我今日特意来寻你,无他,只是想找你要个解药,和公道。”
“解药?”
元蘅收了面上的笑,双眸如被寒冰浸过,启齿:“你的好弟弟,闹了我安远侯府,这还不够,竟逼迫我表哥宋景去饮下了药的酒。如今我表哥还卧床不醒,此事,你该还我一个公道!”
尚且在衍州之时,元蘅便一直放心不下侯府。但想着安远侯在朝中素有威望,没人敢轻易怠慢,便将担忧咽回了肚子里。
可一朝回来,才知自己外祖遭人刺杀,身体尚未康复,自己舅母被人困在宫中施以软禁,而连一个区区陆氏纨绔都敢亲自登侯府闹事,逼迫宋景饮下毒酒。
欺人太甚,元蘅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才回启都,连宫中都未曾去过,便先找上了陆从渊,想要问个清楚。
他不知此事,听此动作一滞。
宋景和陆钧安有嫌隙,借机以权势压人也是难免。
他道:“小孩子胡闹,想必也不会下死手。钧安顽劣,但却向来有分寸,世子定会安然无恙。元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陆钧安没胆子下死手,可折磨人的法子却是层出不穷。年少时打过的几次架,全成了他此刻报复人的由头。不过是仗着如今新帝登基,侯府失势,没人能动得了他。
“我要解药。”
元蘅重复了这句话。
陆从渊摊开手:“我没有。”
元蘅压下心中怒火,尽力让自己不失了分寸,道:“陆大人。你陆氏已是外强中干,不然不会扶越王登基,你自己就已经称帝了。自然也不会怂恿柳全攻打衍州以消耗我燕云军兵力。纸老虎,空剩一副皮囊在吓唬人了。如果真与我燕云军或者江朔军对上了,你有赢面么?”
纸老虎,说得倒是贴切。
只不过这个词却刺痛了陆从渊。当年若非姜牧打断了他的好事,陆氏迫不得已献上纪央城兵权,也不至于沦落到元氏可以插嘴的地步。
他冷冷地看着元蘅,僵持许久,面色才和缓过来。坐回铺了兽皮的坐榻之上,他摩挲着柔软的绒毛,将视线落回元蘅身上。
他总觉得,她有何处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她是性子强硬,不肯让自己吃亏,即便没有后盾也要强作镇定,而如今却好似有足够的底气。
他道:“可你现在,在启都。”
元蘅道:“你试试呢?”
陆从渊收回了视线,整理着桌案上的酒具和棋盘,一点一点腾干净位置。直到案上已是一尘不染,他才道,“我再说一遍,此事我不知,也不知什么解药。钧安的性子,我也一向是管不着的。”
她继续道:“你也知道,燕云军如今就在启都附近的燕宁府,想必为着此事,你也是夜不能寐,不然你不会在方才开口就质问我。这么说罢,你若是能给出解药,我可以考虑撤走三中之一的燕宁府驻军。”
“三中之一?”
陆从渊嗤笑,“你可怜我呢?那点兵,我还没放在眼里。你做出这么一桩事,左不过是想膈应我。元蘅,你想想清楚,在启都,你不配与我说这些。”
元蘅道:“那我也可以选择,再加三成燕云军驻守燕宁府。反正对于我而言,百利无一害。”
“你威胁我?”
陆从渊轻挑眉梢。
元蘅凑近了稍许,面上那点莫测让陆从渊看不透。陆从渊向来觉得自己够疯,可如今却觉得元蘅比他还要疯。
不止一次,他被元蘅死死地拽着一同下水。
且不说徐融案的箭矢之事,单单是当日漱玉被人查出身份,明眼人都知晓不是陆氏所为,元蘅也不可能猜不到。
可她就是借此拉陆从渊下水。
这样的疯子,陆从渊不可能不怕。
她没什么可顾忌的,所以行事起来足够狠厉,有仇必报,绝不忍气吞声。
元蘅看着他笑:“你不是猜我要造反么?你今日若是给不出可医我表哥的解药……我,造反又如何?”
第97章 衡量
这种话乍一听像是吓唬人时抛出的狠话, 可只要陆从渊细细思量过后便知晓一切并非如此。在这一刹那,陆从渊明白了为何今日见着元蘅时,会觉得她有何处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顾虑之后对他的轻慢。
他平生最恨旁人的威胁, 也不认为有何人能够让他觉得畏惧。
可现今,他竟怕了。
北成积弱, 纪央城也不能幸免。且不说纪央城中兵力已经没有之前兴盛, 单说近来那一场洪涝之灾,纪央城的农田便不免受灾, 所以他才会通过各种方式私易受灾较轻的农田。之所以一直与燕宁府过不去, 只不过是陆氏看上了燕宁的供粮之力。
万万没有想到, 只不过一个不留神, 这个崔志竟当着他的面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私自去了衍州与元蘅做交易。
此刻有兵有粮有银子, 元蘅已经将剑刃指向了纪央城的咽喉。
陆从渊松了手, 被捏的发白的掌心缓缓有了红润的色泽,轻之又轻地笑了:“让钧安来给你赔罪就是了, 元大人何必动怒呢?”
说罢,他朝着小厮摆了手。
还没等小厮出门去, 元蘅便又道:“告诉你们陆三公子, 我要他登侯府之门亲自致歉。当日怎么去的, 今日便还怎么去。”
“元……”
元蘅打断他的话。故意装作亲近地笑着:“陆大人觉得呢?像这种不懂事只知道出去惹祸的弟弟啊,是真的半点都不能惯着。虽然有句话我不太认同, 但想来陆大人是认同的。都说什么家宅兴旺还是要看男丁,那家中只有这种男丁, 若是不管教, 让人看了笑话是轻的,唯恐还要克了气运呢!”
指甲陷入肌肤, 陆从渊抿着唇,未答。
一番话下来,轻巧地将矛盾都转移给了陆钧安,也算是在给陆从渊台阶下。
小厮显得很是为难,踯躅前行。
得了陆从渊一句:“让那个混账亲自登门,若是世子身子不好,他也不用再回家了!”小厮这才连忙地碎步出去了。
这种台阶就算是顺着走下来也还是憋屈。
而元蘅就是要他憋屈。
终于了却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元蘅毫不犹豫地起了身,将饮了一半的茶推回了桌心,唇角上扬,道:“陆大人果真是痛快人,那元蘅这就回去候着陆三公子。今日叨扰,实在抱歉,就先告辞了。”
元蘅才走,桌心那半盏茶便被陆从渊挥袖拂至了地上,霎时碎片茶水碎溅一地。
一直避着没进来的苏瞿闻声才又推了门。
捡起一片碎瓷,他的指尖在尖利处抚摸着,倏然抬眼含笑看着陆从渊:“我也该告辞了。”
苏瞿没在此处过多停留,却觉得出了心中的那口恶气。现下看着陆从渊不知受了何种哑巴气,只能在人走后才摔碎碗盏,苏瞿便觉得将元蘅请回启都果真是明智之举。在北成能不畏惧陆从渊的,除了元蘅,也着实是找不出旁人了。
当年闻临与元蘅的亲事没能成,苏瞿至今认为是憾事。
陆云音行事颇有自己的主张,根本算不得温婉贤后。
再加之陆氏狼子野心,一朝与之为伍,便是极难甩得掉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世间事讲究一个制衡,在他看来,与陆从渊一同做事,还是要留个心眼好。
若是他能拿得住元蘅,日后在启都也算有了一个倚靠。
“大人,回府么?”
驾车的侍卫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
苏瞿回神,没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说,像是元蘅那样的人,若是想亲近一些,投其所好可还管用?”
这侍卫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苏瞿还算信得过,平日的朝中之事也会顺嘴与他提上几句。
侍卫见车帘掀开,微微侧首,摇晃着脑袋:“旁人有没有用不知道,估摸着您若是这么做,大抵没有用。”
“为何?”
侍卫犹豫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您忘啦?当日呈公子尚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曾……曾碰过这位元大人的衣袖,还被凌王给撞见了。那凌王用扇子抵伤了呈公子的手,至今公子写字有些艰难。所以小的估摸着,事关名声,小恩小惠还是难让人家释怀……”
苏瞿:“……”
他忘了自己的混账儿子还做过这种事。
苏瞿没好气地将车帘放了下来:“回府!”
***
劝知堂外人影疏少,元蘅才从外面回来,驻足在此处,想推门,手又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叩门。
她轻拂掉衣裳上不知从何处沾到的枯败草叶,靠着墙面就这么站着,听着房中的动静。
时而是斟茶时杯壁碰撞的声音,时而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过了好久,门才被从里推开,漱玉这才瞧见了元蘅。大概是猜着了元蘅不入房内的缘故,漱玉的眼底忽然就泛了红。
“雪才停多久,化雪最冷了,你不要在外面待着。”
元蘅的手抚了下漱玉眼底的红痕,轻声道:“回来之前不就猜到会是这番场景么?别哭。”
漱玉低下了头:“知道处境艰难,却不知如今侯府连一个陆氏纨绔都能随意入内欺辱。若是没亲眼瞧见也就罢了,可是他是当着我的面饮下的毒酒,而我连出来拦都不能……”
这种自责困她许久了。
这些日夜宋景处境危险,须得大夫郎中日夜守着,用珍贵药材温养着,才勉强留了一息。
漱玉总是会梦到当日场景,想着若是自己冲出去,会不会有所不同。
姜家覆灭之时她尚年幼,眼睁睁看着一大家子人死于非命。可现如今好不易有了喜欢之人,却要看着那人在自己跟前被人伤害。
总归是不好受。
她恨自己总是无能为力。
元蘅的气息轻下来,道:“不出去拦是对的。陆钧安没那胆子在侯府闹出人命,这酒也只是报复昔日两人的打闹。他终归是顾忌着表哥的身份的。而你若出去拦就不一样了。”
是了,她如今没有任何能说得出口的身份,再加之还是姜家遗女,与陆家算是血海深仇了。陆钧安不敢要宋景的性命,但绝对敢杀了她。
就算是闹到朝云殿去,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上一句“为民除害”。
元蘅道:“好了,不许再想此事了。刚回启都,还没进宫去过。劳烦你留在府内,照看表哥和外祖。若是有何要事,差人进宫寻我,即刻就回。”
宫中确实不大一样了。
各种战事耗下来,北成国库一直空虚,宣宁皇帝又崇尚节俭,宫中许多年没有大肆地整修过了。每年工部也只是批下来少量的木料石材,缝缝补补地小幅度地修着,恨不得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去花。
可是现如今,沿着宫道便能看出,整个皇宫中气派不少。
元蘅蹙眉,军费拨不下去,原来竟是将银子都用在这种地方了么?
转过御花园时,迎面便撞见了闻临的轿辇。
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元蘅一眼,缓缓认出她来,抬手示意落轿,手肘撑着自己轿沿,轻淡地上下看了一眼元蘅,道:“入宫怎么不教人通禀?”
“尚未来得及。”
元蘅依礼拜。
闻临迟迟没让她起身,就这般看着她跪在自己的跟前。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闻临此刻感受最深,好似曾经在元蘅这里受过的气,现今都能一并出了。
元蘅知晓这是闻临在磋磨于她。
她跪拜着尚未起身,却提及:“启禀陛下,臣……近些时日可能无法上任,还是想告假。”
闻临拧眉:“为何?”
“臣的表哥宋景被陆三公子下所伤,臣想留在侯府照拂一段时日。这陆三公子实在是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竟不知分寸地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假传圣旨,实在是罪无可恕!臣进宫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陆大人,还是陆大人为人和善。臣只是想要讨个公道,陆大人却连忙致歉,要陆三公子亲自登侯府之门赔罪呢。”
好一段话,进退的话都让她给说了,闻临被堵得哑口无言。
就算是其中有他的授意,此刻听到陆从渊已经主动认下了这错,他也只能说自己毫不知情,然后惩处陆钧安。
言下之意也是,如今的启都时陆从渊一手遮天,可即便这样,陆家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闻临忽然因为让她跪着没有起身而产生几分心虚。
他干咳一声,抬手:“平身罢。此时朕不知情,自会还你、还侯府一个公道。”
元蘅笑言:“那就谢陛下了。”
闻临下了轿辇,示意内侍们都不必跟从,便与元蘅一同往御花园中去了
御花园除了松柏,其余树木只剩枯枝,枝桠上覆满白雪。石子铺成的小径才被宫人洒扫过,半点都不湿滑。
“在衍州一切还好?”
闻临步子稍慢,等着元蘅上前来,可是她却始终慢他几步,不肯并肩。
心里怎么想的不知,但她的态度真的端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元蘅答:“三军严阵以待,无人敢从南境以犯北成,一切都好。”
分明寒春,闻临竟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冒了一层细密密的汗。他摸了一把,在指尖捻了捻,干笑道:“那可真是不错,父皇器重你,是你的福气。”
那一句“无人”,只怕还包含着他。
闻临道:“那你日后留在启都了,衍州事务你是如何安排的?前阵子内阁在议此事,大学士们的一致想法是,由朕擢选合适官员,往衍州赴任。元爱卿觉得如何?”
元蘅答得格外干脆:“不好。且不说衍州知州行事从无错处,若这般草率地免了职,只怕难服众议。再说燕云军,我父亲尚在,身子虽说不好,也还有我妹妹元媗。陛下恐怕不知,元媗刀枪之术不输给军中任何一人,就连我军副将林筹都大加赞赏。镇守衍州是元氏百年之责,不劳陛下在此处费心。”
“费心是朕应该的……”
“那江朔呢?”
没想到她会提及江朔,闻临哑了声。
江朔如今被战事所缠,是最紧需朝中的援助的。可闻临半点动静都没有,军饷一概没有,就连军械刀枪也是如此。现如今的江朔军所用的长矛和盾牌,都是经年的旧件,有些已经生了锈断了齿,盾牌也都有裂痕。
沉默许久,闻临道:“江朔不是还有朕的澈弟么……”
澈弟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不难见其中的恨意。
元蘅道:“臣虽才回启都,也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江朔军中的祝陵上表奏请拨给军需,陛下却置之不理?是谣传么?江朔军可是北成的军队,凌王殿下只是奉先帝之命代掌,那是半点不轨之心都不敢有。若真如传言中所说的,真把北成之军逼成了他凌王的私兵,那可如何是好?”
明目张胆地为闻澈讨公道,她心中所想是什么,闻临一清二楚。可偏生这话让他无可反驳。
明知自己是被威胁了,可这怒气就是无处发泄。
元蘅继续加了一剂猛药:“臣知晓陛下在迟疑什么……臣与凌王,的确是有些旧交情,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有我在启都,陛下还怕他做什么?臣还是想求陛下,救江朔于危难罢。”
以身为质,换得江朔军的生路。
牺牲倒是不小。
怪不得她愿意放弃衍州,回到这里来。
闻临唇角上扬:“元爱卿说的哪里话,江朔亦是我北成的土地。更何况,江朔与启都之间最近只隔了一个燕宁,朕怎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军需粮饷,近来确实是艰难些。不过有朕在,拨给江朔,不是难事。只是澈弟已经在江朔日久,待此番赤柘之乱了定,也该是将他召回了。”
元蘅敷衍应声:“那是自然。”
来之前,元蘅就笃定了他会答应,却不知他会答允得如此爽快。对于闻临这种顾虑颇多之人,只需要拿住其弱处,便能一举攻破。
她笑了下,拢着衣袖继续跟在闻临的身后。
账要一笔一笔地算,仇要一桩一桩地报。
第98章 卓殊
天色已晚, 雪光映着日暮薄金,衬得元蘅的姿容姣好。
走在前面的闻临回首瞧了一眼,不由得驻足。
原本闻临向元氏求娶之时, 不光是看上了燕云军势力,同样是听说元蘅才貌双全惊才绝艳。当日在启都一见, 他亦是喜欢满意的。只是这元蘅从最初就对他不冷不热, 甚至处处针对。
非但不是出于女子之羞怯,反而每回出手极狠, 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这样好的美人, 为何要浑身带刺。
他轻叹一声, 微微挑眉:“其实有一事, 朕着实不解。”
元蘅看了他一眼:“陛下有事直问即可。”
“你可后悔过?”
闻临停在了树荫之下, 枯枝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掉在了他的肩上。
他又道:“朕是说, 当年你不肯嫁入越王府之事。”
见元蘅面无表情,闻临又补充道:“若是你当年嫁入了越王府, 今时的皇后之位便是你的。母仪天下有何不好?更何况……”
他走近元蘅,“当年朕对你是真心求娶的。”
距离过近, 他身上的御香过于浓郁, 元蘅皱眉, 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唇角含笑:“陛下这话不该对臣说, 而该对皇后娘娘说。”
前半刻言语之间还是设法夺权,转而又讲真心, 这样的真心着实是听着可笑。
闻临叹息:“你不信朕么?有些话着实不知与谁讲了, 皇后云音,哪里都好, 可是她姓陆。何况宫中一直有关于她的传闻,说她……”
不必再讲,元蘅也听过那些传闻。
左不过是讲当年的陆云音心悦沈钦,在沈钦尚为书生之时,便总入文徽院寻他。
元蘅道:“臣姓元,着实好不到哪里去。还有那些传闻,也不是近日才有的。陛下若是介意,当年为何娶她?既然娶了她,便是真心爱慕,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为好。”
“是朕失言。”
元蘅只觉得可笑。
陆云音从来都是不愿意嫁与闻临的,可是她没有决定自己姻缘的机会。她被父兄当作礼物送了人,在终于下定决心安于己命之时却又被夫君嫌恶。
闻临这样的人,为了权力之时对人百般示好,内心里却并非如此做想。
而他如今所说的所谓对元蘅的真心,其中掺着多少算计,元蘅再清楚不过了。
见来硬的不成,只好来扯情分了。
不知觉间,御花园已经走到了尽头,闻临犹豫片刻,还是不甘心:“朕打小就被人拿着与他比较。”
闻临没说是谁,但元蘅听懂了。
他道:“他顽劣,朕就多读书,总想着就算他是嫡出又如何,朕总有一日会比过他。他在俞州的那些年,朕从未懈怠于功课,父皇重病,朕就代监国事,得了朝臣认可。这些仍旧不够么?为何就连你,也要处处护着他?”
元蘅未答。
闻临继续说着,模样瞧着很是动情:“你若是后悔,朕的后宫,仍有你的位置。你后悔么?”
“登阁入仕,从未后悔。”
元蘅不肯朝他靠近,只是躬身一拜。
闻临冷笑了一声:“答得好。”
长随仍旧在轿辇之下候着,见闻临折返回来,上前来搀扶着他坐了回去。直到轿辇抬起,一行人远去,元蘅才再度起身,望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回想着方才的话,嗤笑了一声。
***
书卷被抬手挥落一地。
案前的烛火被袖风拂得四下摇晃着。
陆钧安跪在地上,连眼也不敢抬。
陆从渊站起身,绕过桌案,踱至陆钧安的身旁,眼底的冷意愈发浓重,在掌风即将落在他的侧颊之时,陆从渊住了手,愤恨地收了回去。
陆钧安颤抖着:“兄长……”
“你还认我这个兄长么?我以为你在启都已经无法无天了。谁准你往侯府去的?”
陆钧安道:“是,是陛下啊。”
果真是陆从渊所猜想的那般。
这一掌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耳侧。
“愚钝!他闻临想要侯府的兵权以掣肘我陆氏,你就这般巴巴地替他去?”
“兄长,我没想那么多啊。他待云音好,我就待他好,我哪里知道他竟然还心存算计?早知如此,当日我万不会去侯府的!”
虽说陆钧安的混账名声远扬,但对妹妹却是百般疼爱。妹妹已经嫁给了闻临,他对闻临就没有了一丝的防备。那日闻临以高官诱他前往侯府,正是想通过他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顺便将脏水泼给陆氏。陆钧安自然没想过自己被算计了。
陆从渊怒道:“奉着他的旨意去就罢了,你竟还借机报复侯府世子?我瞧着如今的陆府也不必是我当家了,换与你可好啊?”
白日在元蘅那里受到的屈辱无处发泄,也唯有在此斥责陆钧安了。
见陆钧安不应声,陆从渊正欲扬手再掴一掌,谁知此刻门却被推开了。
见着来人是明锦时,陆从渊还是将手轻落下了。他不再理会陆钧安,越过直接去迎了明锦。
“你身子还不好,天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明锦抵着唇轻咳,神色冷淡:“你们吵死了,我睡不着。”
见她开口说话,陆从渊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吵你了,你现在回去歇下罢?”
明锦的目光落在尚且跪着的陆钧安,道:“我在隔墙也听明白了。我是公主,尚且被你囚在府中没有出头之日。区区一个侯府世子,你们自然不放在眼里。若不是被人找麻烦了,你们又怎会承认自己错了呢?”
陆从渊叹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将你囚在府中?我们成了亲的夫妻。明锦,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回房歇下罢。”
见她仍然不动,陆从渊将她揽进怀里:“我陪你回去歇息。”
明锦却像是极厌恶他触碰自己一般,避开了他的手:“钧安此事想要了结,也不是没有法子。我于元蘅有点恩情,若让我带着钧安去侯府赔罪,元蘅不会揪着不放的。”
听此一言,陆从渊的笑却淡了下去。
他挥了手,示意陆钧安出去。
房中霎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陆从渊深深地看了明锦一眼:“钧安?你怎么今日唤得这么亲切?”
见明锦去点烛,他夺过了她手中的火折子,迫使她只能看着自己。
明锦道:“你也说了,我们是夫妻,他是你的弟弟,我唤一声名字有何不可?”
陆从渊用虎口处抵着她的下巴,看着她憔悴的病容,讥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曾经春闱案,你就与元蘅一同谋划着如何毁了我。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去见她么?你到如今,还想从我身边离开?”
两人成亲至今,明锦宛如一个哑女,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话。陆从渊使尽浑身解数去哄去示好,也只能换来冷漠。
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如何不让陆从渊心生疑心呢。
明锦不肯答话,陆从渊收紧了手劲,直到指腹在她的侧颊处按得发白,才终于卸了力:“明锦,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才肯原谅我……你要我做的,你没说出口的,我能想到的,都做尽了!我只想让你我回到最初!”
回不去最初了。
明锦道:“你死了,就好了。”
只有死了,这场折磨才能有个尽头。
果然还是只能得到这一句话。陆从渊后悔自己妄图从她口中得到一句软话,心痛如刀割,强作冷情:“我不可能让你离开我。至于去见元蘅,你也不必再妄想。回房歇息罢。”
***
喂宋景饮下解药已经过了小半柱香了,可是半点好转的迹象都见不着。尽管大夫都说不可操之过急,这种恶劣的毒药太伤身,细心将养才是最要紧的。
漱玉一直守在床榻旁,每过一会儿就要把宋景的脉象来看。
陆钧安站在劝知堂外的长廊之下。平时骄贵得不行的陆府三公子,现下任凭余雪飘落在他的发上,也没敢喊半句冷。
大抵过了一炷香,劝知堂房门才被推开。
见着元蘅,陆钧安赔着笑脸:“元大人,怎样?没骗您罢?只是寻常的药酒,谁承想这世子身子竟弱至此种境地……”
“跪下。”
陆钧安以为自己听岔了,问了句:“您说什么?”
元蘅重复:“我让你跪下。”
来之前陆从渊百般交待过,此番来致歉,无论如何不能与她发生争执。她如何能解气,他都须得照做才是。
忍着这口气,陆钧安咬着牙跪在了雪地上。
才跪好,陆钧安瞧见身旁围了一群锦衣卫。他竟不知自己都将解药给出去了,元蘅还不肯放过他,压着心底的怒气,他道:“够了罢元大人?来日都是同朝为官,留些颜面行事也方便不是?”
话问出去了,可元蘅却懒得理他,只接过了一个锦衣卫递过来的行刑木杖,磕了磕上面的积灰,然后缓缓地走下了石阶,走至他的跟前去。
一股冷意席卷了陆钧安。
“你要动私刑?你敢!元蘅你敢!”
他嚷着,却被锦衣卫按住了手脚,再也动弹不得。
元蘅握紧了木杖:“是你动了私刑,本官只是依律办事,依陛下旨意办事。陛下的意思是,你假传圣旨毒害侯府世子,要将你下诏狱。是本官保下了你的命,前提是……”
她轻笑,没说下去。
陆钧安怒目圆睁:“你这是公报私仇!我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
元蘅收了笑:“本官保了你的性命,你兄长为何不放过我?今日本官就算废了你的双腿,你们陆氏都不能置喙!今日若不动你,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元蘅懦弱,连自己的亲人受辱都管不得?行刑。”
第99章 坦白
此言一出, 整个侯府的下人都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毕竟昔日羽林军围着侯府,宋景由人逼迫的场景还似在眼前。府中众人对陆钧安的畏惧仍然无法消弭。
杖刑施加下去,陆钧安的痛呼声格外响亮。
元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抵是觉得天寒,还将自己的披风拢得更紧一些, 接过了漱玉递过来的手炉。
“陆三公子, 出了这个门呢,这旧怨就一笔勾销了。我元蘅绝非记仇私下报复之人, 这一点你应当也是信得过罢?你也看清楚了, 行刑的是锦衣卫, 可不是我侯府的私兵, 你也不要再记仇。不然冤冤相报……永不能了。”
“蘅儿。”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元蘅这才转身看过去, 见着病体初愈的安远侯扶着老仆的手臂走了出来。
过往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安远侯, 何时有过如此憔悴的模样。单单是对祖父的心疼, 都足以元蘅将陆钧安收拾彻底了。
将元蘅叫至一旁避开正在受刑的陆钧安,安远侯隔着元蘅袖口的衣料极轻地按在她的手腕处, 缓叹:“你不要为了出这一时之气,得罪了陆氏之人。你既回来了, 在启都的日子就还长, 要多多为自己谋算啊。”
这份心意元蘅明白。
可是这种宁可自己受了委屈, 也不肯连累外孙女分毫的心意,对于元蘅而言格外沉重了些。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垂下眼帘, 回握住安远侯的手,道:“外祖, 从我回来, 你没问过我为何要回启都。”
安远侯笑着抚过她鬓角的发丝:“你的思量,外祖向来都是信得过的。无需多问。可终究还是心疼你, 毕竟衍州才是远离是非之地。你好不容易在衍州站稳了脚跟,赢得了人心,却放弃一切回到这里来,外祖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是拖累你了。”
“非也。”
元蘅道,“或许从一开始,先帝就是要我回来的。”
她今日穿着的是进宫觐见皇帝的官袍,她已经极少穿这一袭衣裳了。她毫不犹豫地翻过了袖角,给他看着里面的内衬,上面有一块缝死了布料。
待安远侯看清楚那是什么,忽地开始剧烈地咳嗽。
元蘅将衣袖拂了回来,正色道:“外祖,若我想要在这乱世里偷生,那太容易了。燕云山连着保原山,将衍州围得足够安全。可是衍州之外呢?若我没有亲眼见过逃难的流民也就罢了,可是见过了,就再难以袖手旁观了。”
庭院里的哀嚎声没有止息。
但不够。
只是让一个陆家纨绔付出代价远远不够。
安远侯还是不放心:“但总要周全自己不是?如此这般,不是将陆从渊得罪了个彻底?”
元蘅道:“这脸皮早几百年就撕破完了,他若是真有能耐,也不会任由我活到今日了。陆从渊心怀不轨,闻临不是明君。北成……不能交给他们。”
还没等到安远侯的答话,游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漱玉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连呼吸都喘不匀,急切道:“醒了,他醒了……”
这陆钧安果然是有解药的。才服下没多久,宋景就有好转,只是身子依旧虚弱。
大夫诊脉过后找准穴位施针,宋景却轻微地蹙眉,微侧脑袋看过来,在帘后看到了元蘅的身影。
许久,他什么话都没说,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声。
元蘅走近去,看着宋景苍白的面色:“第一回听表哥叹气。”
宋景无力一笑:“我也原以为,我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叹气。”
出身好家世好,被所有人宠着纵着,多少人求之不得,哪里会有烦扰呢。
费力起身,却因四肢酸软,他只得又仰躺回去,看着帐顶,喃喃道:“我又拖累你了是不是?”
正此时,侍女将才煎好的药端了过来。元蘅接过药,在他的身旁坐下,搅着汤碗散热。“没有。我都听说了,表哥很出人意料。侯府若不是你撑着,只怕早被人吞了,也没今日了。”
喂给他一勺药,她继续道:“燕宁府的崔志也跟我来信说过,你认出了燕云军,提前就与他打过招呼了。很好,我当初无法与你互通书信,还怕你不知此事呢。已经做得这般好了,怎么能叫拖累?”
咽下药,宋景的眼角似有泪痕:“可是十二卫没了。爷爷半辈子的心血,丢在我手里了。”
元蘅道:“但你娘亲回来了。一家人能团聚,就是世间顶顶走运之事。”
放下药碗,元蘅道:“我让漱玉来陪你说话。”
“别!”
元蘅的步子迟疑了:“为何。”
太狼狈了。
曾经风光之时尚有资格说一句仰慕心悦,可是真的落魄了,他连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他抹去泪痕,转而问道:“外面谁在哭喊?”
元蘅道:“陆钧安。我请了杖刑,让他偿债。”
在这一瞬,宋景明白了元蘅执意在劝知堂外处置陆钧安的用意。为他出气只是其一,而让宋景明白,无论何人都不能随意欺辱侯府,让他振作起来才是最重要的目的。
乍然想通,宋景的心境与方才的郁郁截然不同。
使尽浑身力气也要爬起来,他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坐正:“我想见漱玉。”
漱玉一直都在屏风的后面,连他那句“别”都听清楚了。她心里闷着一口气,接过了元蘅递过来的药碗,坐在了他的跟前。
可她不想质问。
宋景已经尽了自己全部之力了,他试着在做一个够格的侯府世子,试着保下这个家业和所有人的性命。
他什么都没做错。
元蘅出去了,房中只剩了他们二人。
宋景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漱玉没答他的话,只喂药。
见宋景不肯喝,她才终于狠声道:“你喝不喝!”
“喝……”
宋景俯身去就汤匙,咽下这一口汤药,蹙眉也要强笑,“我喝,你别生气了。”
怎么能不生气……
他半点都不爱惜自己。若是那酒是致命的,此刻他岂不是已经死了?
眼泪滴进药中,漱玉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准备出去重新换一碗。可宋景却接过了这药,端起一饮而尽。
“掉进去了。”
她是说眼泪。
宋景嘿嘿笑着:“无妨。”
他试探着触碰了漱玉的指尖,见她没有抗拒,才得寸进尺地握住了她的手。指缝相扣的温热一直熨烫进心底。握着她手的感觉很踏实,好似那场不知尽头的分别,以及他饮下毒酒的遭遇,都只是他做了一场梦。
“我可以抱你么?”
饮下那盏酒,他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还能再见着她。
漱玉摇了头:“除非你想扎死我。”
低头看了身上还未拔去的银针。
宋景终于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挠了挠头:“我忘了。”
“漱玉。”
“嗯?”
宋景低下头:“虽然我现今什么都没做成,还将侯府变成了这副样子。可我不是以前混吃等死斗蛐蛐逗鸟的宋景了,我有在试着改变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了么?我……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
漱玉宁愿他永远是曾经的模样。
纵使所有人都说他不争气。
漱玉的泪再度落下,滴在他的手背。她同样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
浓云遮天蔽日。
雪原上策马而行,马蹄声碎乱。
冷箭从斜后方射来,闻澈提剑“当”的一声挑断,夹紧马腹继续驰行。
一阵接连的马身坠地的声音传来,闻澈才扯紧缰绳,停下来转身看过去。身后的徐舒兴奋地叹了一声:“成了!”
闻澈舔了下自己渗血的唇角,用拇指揩去血迹,之后在风雪之中带兵折回。
赤柘人还是不懂,乘胜追击不一定能一击毙命,殊不知过了两地的边界,往江朔来的每一步,都是事先做好的埋伏。
等的就是这只鹰往圈套里来。
因为雪势过大,这场仗打得格外艰难。粮草将近断绝,将士们的锐气也被挫伤不少。饿着肚子打仗,谁都无法全心投入其中。
赤柘人狡猾得如同极度适应这种恶劣环境的雪狐,前段时日江朔军连吃几场败仗,更是让赤柘人轻看了。
正是被轻看了,今时才能一举拿下。
引着赤柘人的骑兵在这里绕了许多圈了。再熟悉地形的狐狸也合该忘形了。引着他们往两山夹道中来,江朔军才过,便见埋在雪地中的麻绳被人绷直了,直直拦了马蹄,山上的巨石也开始朝下滚落。被两下夹击,赤柘人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
回了帅帐,徐舒还跟在闻澈的身后絮叨:“殿下怎么就能确定他们今日会跟上来?”
闻澈晃了晃自己卸下来的钢甲,松缓着被压痛了的手臂,道:“前几场都吃的败仗,赤柘人也谨慎,绝无可能追上前来。今日我特意穿了这一身钢甲,要的就是他们认出我,从而跟上来。一举杀了我,他们可就要得意死了。”
话刚说完,他掀开帅帐帘子看着外面承载辎重的马车,道:“那些是什么?”
“哦,今晨出发得早,忘了与您说。”徐舒指着那些辎重道,“是启都送来的粮草。说是皇帝亲自下旨拨给咱们江朔军的。我都查过了,是新鲜的米粮,没有坏的。启都那边还传话来,说肃州粮道之事在办了,要咱们安心。”
“哦?”
闻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首冲徐舒笑了,“我这皇兄转脾性了?我还以为他巴不得咱们都饿死呢。”
徐舒叉着腰:“他又不是傻子。赤柘越过江朔,他也活不了。高坐庙堂的舒服日子哪里不好?他自然不会跟咱们过不去。更何况,有元大人在,什么解决不了?”
“跟元蘅有什么关系?”
闻澈将帘子放了下来,看向徐舒。
完了,说漏嘴了。
徐舒尴尬地沉默着。
直到闻澈看出异样,再度质问他:“元蘅在衍州,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瞒不过去了。
徐舒心一横:“元大人不在衍州。”
闻澈听不明白:“怎么可能?她不在衍州还能在何处?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你们都瞒着我什么?”
徐舒放低了声音:“她,她回启都了。”
第100章 遥望
擦拭着剑刃的手滞住, 他的眉皱成一团,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闷痛,喉间有股腥甜之感压不下去。
心绪不宁, 只会和着旧伤一同发作。
见他不适,徐舒连忙迎了过去, 扶着他坐下:“您本来就有伤, 就别动怒了。”
闻澈甩开了他的手,打开水囊将水饮尽, 才狠狠地瞪了徐舒一眼, 斥责道:“本王现在是管不了你了, 越发僭越不知分寸!”
徐舒往后退了两步, 一撩袍摆跪了下来, 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属下是为了殿下好。元大人也特意嘱咐过不许您知情。不然以您的脾气, 只怕不肯。”
“你也知道我不肯!”
闻澈扬高了剑鞘就要揍他, 却在快要触及他肩背之时收了手,恨声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元蘅的副将,跟她打着商量来欺瞒我!老实交代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营帐外风声飒飒, 几欲把帘布吹开。
徐舒跪着地上, 许久没吭声。毕竟他最是熟知闻澈的脾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把元蘅留在启都那样凶险之地。
其实徐舒才是其中最为难之人, 若是他一直隐瞒得好,而元蘅在启都真的出了什么岔子, 他才是要愧疚死了。而他若将这些事都说明白了, 只怕会妨碍江朔这里好不易稳定下来的局势。
闻澈怒极:“你说是不说?”
索性将实情说明白,徐舒道:“起初在琅州时, 听到元大人这般与属下说,属下心中也慌得很。当今皇帝什么脾性,谁人不清楚?可是启都乱了,安远侯府出了不少事。这承运辎重的军官来时与属下说,侯爷遇刺身子不好、景世子也中了毒。现今我才理解了她,回去是对的。”
回去的决定对与不对,闻澈不想论。
他强忍下胸口的闷痛,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跪着的徐舒:“在琅州时你就知晓了?就我不知晓,对么?”
他站起身,道:“她那时身子不好,我又忙于琅州军中之事,于是便让你多照看她。好啊,照看得好,你和她一同来瞒我?今日若非你说漏了嘴,又打算何时告知我呢?”
徐舒理亏,没说话。
闻澈闭目冷静,像是被钝刀子割在心口,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现今的启都是如何的水深火热,你心里不清楚么?你不拦着也就罢了,还不告知于我?她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要我如何?”
“殿下……”
从应下元蘅这桩请求,徐舒就心中一直忐忑,“元大人言之凿凿,我瞧着回去也没什么不对的。”
“可我不要她争这些!”
这口气如何也顺不下了。
闻澈随意地披了件衣裳就要出去,徐舒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走到那些辎重粮草跟前,闻澈看着祝陵在点数,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唤他上前来问话。这段时日祝陵为了江朔军的粮草,几乎是吃不下睡不着,好不易启都有了消息,简直就是救命的。
闻澈检查了其中的米粮。
这数万石粮食,确如徐舒所言,是新鲜的。当今天下缺粮,百姓单单是供给自己都困难,启都能调度出这般多余粮着实是不易。
元蘅顶着多大的压力做下这些事,自是不必言说。
闻澈终于再度开口:“从闻临口中夺出这点东西,只怕艰难。启都那边怎么说的?”
徐舒答:“押运之人只说这些是朝廷拨出军需,要您好生准备与赤柘的作战,待战事平歇,要您交还帅印。”
闻澈蹙眉:“元蘅的消息呢?”
徐舒道:“来人只说元大人如今官拜内阁次辅,备沐皇恩。旁的,就没听说了。此人还想亲自见您,属下没准许。毕竟不知底细,还是少让他在您跟前晃悠为好。”
闻澈“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绕着这些辎重踱步。
“属下知晓您心疼元大人不容易。”
徐舒跟上他的步子,“可就是因着不容易,她才不愿让您知道啊,怕的就是您一时冲动,不顾大局。今时无论如何,您都应当以江朔为重。即便您回了启都,也是自投罗网,闻临可不会放过您的!只有在此处,您也才有为之一搏的机会啊!”
闻澈烦躁地瞪了他一眼:“念经一样!我何时说要回去了?”
“不……不回去啊……”
徐舒这才冷静下来,放慢脚步。
闻澈沉默地逐一查验粮草,良久,才拍了拍肩上的雪粒,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际。
江朔什么处境?耗了这般久才赢了一回,赤柘随时再冲回来。天下不保,什么权争都没用。何况闻临最是忌惮江朔,想来不敢如何针对元蘅。
他阔步往回走,“有我在此处,她才能无恙。”
伤病还是没瞒住。
军中的大夫替他诊脉之后,发觉闻澈虽外表无异,可是内伤极重。
大夫捋着胡须追问,才知晓在一次在引赤柘部深入雪山之时,闻澈的马受伤从而铁掌滑脱,闻澈整个人摔下马,后背撞向了巨石。为了不耽搁军中之事,闻澈并未声张。
按道理来说,这坠马尚不至于留下这般重的伤疾,正是多年前在衍州坠过崖留下旧疾,这才导致今时的内伤。
旧疾加新伤最是耗人,大夫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先开了药方,吩咐人将药煎了下去。
闻澈蹙眉撑着桌沿起身,听着帐外的动静,知晓是祝陵等人在说话。
见他出来,祝陵抱拳:“殿下。”
闻澈问:“这是做什么?”
祝陵答:“启都来的人要折回了。此番虽是陛下下放粮草,可这押送粮草之人正是元大人的亲信。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话要他捎回去么?”
捎话么……
提起元蘅,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什么情绪了。既恨她这般费心瞒着他,又疼她做事总是不周全自己。
“没有。”
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高兴,祝陵走了过来,放低了声音:“殿下真的没有话要传么?若要启都再来人,可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闻澈轻笑地看他:“祝陵,你也糊涂了?他说是元蘅的亲信,你就信么?闻临派人来江朔,可是摸清我底细的好时候,怎么会让元蘅的人跟着呢?若是元蘅派人来此,又怎会……连封信都没有呢……”
分别许久了。
他快要忘记上回抱着她是什么感受了。
本想着元蘅是在衍州,只要他挤出空隙来,总能是见上一面的。谁知元蘅竟是早就做好了诀别的打算,怪不得那几日她看着郁郁寡欢。
可叹那时他还不明白。
不明白元蘅早已做好了再不见他的打算。
好狠的心。
若是她遣人来,总归是要哄他的罢。
她总是不会哄人,说句软话吝啬得不行。
可就是这样半点温婉也没有的人,总是在某些时刻,戳得他心软。
闻澈搓了把冻僵的手,一改不高兴的神色,冲祝陵笑了声:“什么话都不必此人来传。但你要装装样子,在此人跟前装作江朔军从无困境的模样,并且多关心几句元蘅的近况。此外,我的伤病,千万不要提。”
祝陵没听懂。
闻澈解释道:“让闻临知道我不可能弃元蘅于不顾,她在启都的日子或许就会顺遂一些。”
是夜,军中之人燃了篝火,三五成群地围着分食烤羊。
入冬之后,凌州的军粮运过来一回,之后便再寻不出能供给军队的粮食。毕竟凌州百姓也是要活命的。
江朔地界苦,将士们已经数月没吃过什么正经的东西了,现今能打个荤腥着实是不易,于是便热热闹闹地偎在一处。
徐舒吃不下去,总是还惦记着闻澈的伤。可闻澈自打天色未暗时说了句困倦了,不许人打扰,便再没声息传出来。
跟着闻澈做事这么多年,他对自家殿下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平素逗乐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真当有了什么要紧事时,他是一声都不吭的。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帐子外的吵嚷声以及木柴燃烧时的毕剥作响都渐渐地远了,将他的意识都从此处剥离。
渺远的记忆,再度回来。
他梦到了燕云山。
时值盛夏,燕云山被葱茏的树木遮盖,日光的斜影只能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将尘灰映亮,仿若飞舞的碎星。他仿佛还嗅得到雨后馥郁的青草香,以及潮湿的泥土散发出的浅薄的腥味。
前面行走之人背影健硕,布鞋踩进泥泞里,沾了一层草籽。
闻澈觉得眼熟,想要跟上去瞧个清楚。
那人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闻澈:“容与公子,前面就到了。”
是曲青竹。
闻澈全然想起来了。
曲青竹的手还带着伤,裹着厚实的绷带。夏日闷热,绷带的边缘处可见汗渍。
他一边走一边与容与说话:“听闻容与公子今日要远行做事,将您半途拦回来着实是冒昧。只是姑娘有事要与你说,在府中不方便,便在山顶那株老树下候着您呢。”
闻澈听到梦中的自己说:“曲副使的话,在下自然是信的。”
燕云军中有人对他不满,是曲青竹为他拦了致命一击,从而才落下了手伤的。那时的他对曲青竹没有半点防备。
可是今时闻澈却隐约觉出点不对劲来。
他要离开衍州,是元蘅亲自送行的。为何元蘅又要人将他拦回来,约在燕云山说话?
曲青竹还在说话:“我在燕云军中许多年了,可是元将军总是对我有颇多防备。其实我都清楚,只不过因为我曾是柳全将军的旧部。我没能跟着柳全将军去琅州,留在了燕云军中。可被人防备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他停下脚步,背后就是悬崖,有燕雀掠过层云,俯冲而下。
“容与公子,我本就处境艰难,你还要查我的部下……你就这般看不惯我么?当日是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这般恩将仇报?”
梦中的闻澈怔了一怔。
他解释:“并非是针对曲副使。此番整顿是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曲副使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怎配让二皇子殿下难忘?”
曲青竹笑得浅淡。
闻澈彻底僵住。
他终于缓缓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份已然被曲青竹识破。
此番是个圈套,根本不是元蘅在此等他。
曲青竹道:“你隐姓埋名往衍州来,是冲着吞掉元氏罢?元成晖依靠于陆家人,你和梁晋谁都坐不住了。你利用姑娘的情意谋私利,她可知道?”
“我不是……”
梦中的闻澈开始往后退。
他退一步,曲青竹朝前走一步。
直到两人的位置反了过来,闻澈被逼至崖边,曲青竹才道:“是不是如此,你心里最清楚。你接近元蘅,插手燕云军事务,真的是出于好心么?你分明与元氏有着宿仇。你这般心思缜密,却不想百密一疏,被我查明了身份。我受柳全将军的赏识,这辈子都会效忠于他,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毁掉我苦心经营的一切。”
“殿下,走好。”
曲青竹忽然抬掌,重重地推在他的肩侧,将他整个人推向了万丈深渊。
风声过耳,万物失音。
从这场梦中惊醒之时,那点残缺的记忆终于归于完整。
闻澈大口地呼吸着,指节捏得死紧,试图让自己整个人镇定下来。
帘帐被挑开,徐舒端着一碗药和一碟烤羊腿过来,看着寒冬天里闻澈的满头大汗吃了一惊:“这药这般发汗?”
闻澈摇了摇头,没应声。
许多事都需要捋清楚。
他明白了自己这回来到衍州再逢曲青竹时,曲青竹眼底的震惊来源于何处了。他那一句“曲副使操练辛苦,还是要注意手伤”,对曲青竹而言又是何等的惊吓。
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往琅州来,清理自己留下的罪证。
闻澈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衍州了。
那时总是往衍州去,一则是为了拜访褚清连,二则的确是为了摸清楚燕云军的底细。行军打仗之人,最忌讳不知对方的根基。
元氏虽然历来在权争中处于中立,可是当年的谋逆案中,元成晖公然对梁氏落井下石,这便意味着元成晖是偏向于屈从陆氏的。
闻澈又岂能在俞州安睡?
起初的想法的确是不堪的。
可闻澈扪心自问,他对元蘅的心思却没有掺杂半点此种不堪。
在石桥初遇之时,在褚清连的小院中重逢之时,他都不知晓元蘅的身份。
诚然他恨元成晖,可真的遇上了她,他又总是心软。
元氏是元氏。
她是她。
这话他说过无数次,他也的确是这么照做的。元蘅是生着辉泽的天边月,所有萦绕在她身侧的浓云都是妨碍。
只要她在那里,他眼里就只有她。
“曲青竹呢?”
徐舒不解:“提他做什么?他不是被元大人处死了么?”
处死了……
闻澈抹着汗,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做个梦险些给人做傻了,这么重要之事都给忘了。
上回在雪山底下,元蘅纵马来见他一面,也说了些琐碎,的确提过她在衍州查出许多曲青竹与陆家人的牵连,当即就处死了。
说来也巧,阴差阳错间,元蘅也算给他报仇了。
徐舒见他不吃东西,也不肯再饮药,便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你将自己饿死病死算了,反正我瞧着元大人命苦,也不差多这一桩了。想也知晓她如今在闻临手底下做事有多艰难……瞧您这伤病,估摸也挨不到成亲的时候了……”
“滚……”
闻澈的哀伤情绪被这人全给哭没了,他接过药汤饮了,斥道,“你嘴碎就罢了,怎么还咒我死呢?”
徐舒继续念:“属下也命苦,您瞧这……”
“真滚!”闻澈将他给轰走了。
看着手中的烤羊腿,他咬了一大口。
徐舒这碎嘴说的也不无道理。
还不能死。
至少还得活到回去跟她算账,听她说些软话哄他。
他自认为自己还算好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