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打开的那一瞬, 刺眼的日光透过缝隙涌入,让人瞧不真切来人。
熟悉的来人,一袭水色束腰衣裙, 肩上是织锦软绒披风,头戴珠玉发钗, 与寻常的沉闷截然不同。
明锦从容入内, 与陆从渊擦肩而过,却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 而是盈盈向皇帝施了拜礼。
发间的冷香未尽, 如纱似雾, 尚是陆从渊常用的那一种。可向来闻惯的缠枝香, 对陆从渊而言, 此刻却格外刺人。
“儿臣明锦, 拜见父皇。”
连声音都没有寻常那般温软。
分明昨夜他吃醉了酒回府时, 明锦还在他的房中。虽然依旧不肯与他说话,但亲吻她时, 明锦也没有推开。
唇如朱砂肤若凝脂的明艳美人,他既动了心, 就要占为己有。明知她心已不在, 但陆从渊却从未想过, 她会真的公然背叛。
可现如今,明锦不知如何从陆府中逃了出来, 眉眼亦没有昨夜的温顺,而是冰凉, 是陆从渊全然陌生的冰凉。
陆从渊猛然想起昨夜, 她的顺从格外不同,没有嫌恶他身上的酒气, 反而又哄着他饮下几杯。今晨走时,明锦不在房中,他原以为她去园中解闷散心了,所以毫无怀疑地入宫来了。
她竟是昨夜便离开陆府了么?
袖间的手攥紧,陆从渊面上仍旧是方才的冷淡。
皇帝又问:“你说你要奏之事有关春闱?是什么?”
明锦道:“儿臣这几日在佛寺祈福,偶然听得几句闲言碎语。正巧,能帮上些忙。”
跪于地上的元蘅此时稍稍舒展了腰身,抬眸看向陆从渊时,唇边的笑意清浅,是对他方才得意的回馈。
陆从渊这才惊觉,今日殿上对峙,是元蘅设下的圈套,就等着他往里跳呢!
明锦抬手,有两侍卫押了人上殿。
此人身着布衣,模样瞧起来也称得上清秀,唯独耳廓处有一道伤痕,像是在重雪天气里冻裂的。
“陆大人,认得此人吗?”
明锦说话时笑意更盛,柳叶细眉之下的一双美目清凌见底。这番乖巧语气落进皇帝眼中,就成了不谙世事的纯真,叫人无法不信。
陆从渊压下不悦,强迫自己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
还能是谁?
这正是揭发了元蘅的那个举子。
皇帝正欲发问,明锦便道:“听闻此人揭举礼部元大人,可是本人却不露面。原本想着是勤谨本分之人,不愿惹祸上身。可谁知却在佛寺碰上此人,亲耳听他说自己是为避祸藏匿于此,连春闱都弃了。若非心中藏虚,何至于此?儿臣岂能容许有人混淆黑白,便将他带了来,一并问个清楚。”
说罢,明锦看向他:“你今日尽可说个清楚,若是元大人威胁了你,今日她便不能活着走出这里。若是另有人胁迫你构陷元大人,本宫必保你平安无事。”
这举子却浑身在抖,什么也说不出口。而他耳边的裂痕却愈加明显。
本该安心准备春闱,如今却四处逃窜,想来日子并不好过。
陆从渊走向此人,半蹲下来看向他,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可亲:“放心,这里是朝云殿,陛下会为你主持公道。你尽可直言!若有人胆敢拿你亲眷作胁迫,也不必担忧,公道就是公道,会还你的……”
此人听罢却从头冰到了脚。
良久,才见他微阖了双眼,颤声道:“无人胁迫,是草民……是草民看不惯礼部女官,蓄意构陷……与旁人,一概没有关系……”
分明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皇帝问道:“既是你蓄意构陷,那你又从何而来所谓的元蘅亲笔书信?”
当日陆从渊呈上此人的书信,说是有举子发现同窗好友花重金从元蘅这里得到了春闱考题,并且将元蘅的书信偷了出来附上作证。
此事一出,刑部便遣人去贡院捉拿这个花重金买题的士子,却发现他已经畏罪自杀。
“是……是友人的旧时邻人在朝中任职,不知如何得到了春闱考题,想来是……是拟题的学士透出的,至于是谁,草民就不得而知了……那封信是草民对礼部女官心生嫉恨,仿写而来……”
面前这个举子显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极度恐惧之下临时编出的一番话。只要细细品味一番,便能知晓其有多不可靠。
最后一句话他倒是没说错,此信的确是他所仿。
皇帝不信,任人呈上笔墨纸砚,此举子当众仿了一遍,才发觉真是如此。
明锦气愤不过,质问道:“你来时并不是这么说的,为何到了大殿上却临时改口?分明是你说,这一切,都是受了都察院都御史陆从渊的指使!”
一言出,殿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
陆从渊的面色极难看,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明锦竟会真的将事做绝,袖间的手握紧,手背上青筋隐起。
那举子慌忙反咬:“是公主严刑逼问,草民,草民不得已至此啊……”
“你……”
明锦气不过,正要辩驳,却听得高坐龙椅上的皇帝开了口:“你当真不知泄题之人是谁?若能说清,朕便饶了你无故构陷礼部官员之罪。”
此人不敢抬头,双肩却因抽泣而颤抖。他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才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句:“草民不知,草民知罪,愿一力承担……”
***
满地的枯草中沾染着血腥气,旧茅屋两旁的树木生得歪歪斜斜,连枝杈也不齐整。霜雪已化,枝杈之上已然能见青芽。
随手拨开茅草,上面是一大滩血迹。
元蘅下意识就要呕,却有人递过来一张熏过淡香的帕子,让她得以捂住口鼻。
她只露出一双眼睛,转身看过去,是身着月白横枝纹样直裰的闻澈。
“你怎么又跟来了?”
闻澈轻撩起自己鬓侧垂散的发丝,道:“你以为只有你能查到这里么?”
清风吹进这间屋中,将他腰间佩戴的玉佩流苏吹得轻晃起来。元蘅收回目光,道:“来晚一步,看来陆从渊已经将这举子一家灭口了。”
闻澈看向那滩血迹,已经干涸成灰褐色,想来已经时日久了。只是这个举子这些日子东奔西逃也没敢回家看看。原以为自己亲眷还在陆从渊手中,为了保全他们性命,他便在朝云殿上当众改口。
闻澈道:“怪我,我该早些想到这里的,或许就能一举扳倒陆从渊。是我这些日子情急,疏忽了。”
元蘅因为还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怎么能怪你?这些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就不该掺和进来,平白得罪陆家人。”
“你管我?”
闻澈不大高兴,“我情愿。”
分明语气很冲,偏又让人心软。
闻澈盯着那滩血迹看了会儿,随手推开茅屋中的门窗,并且将自己的香囊递过去,轻叹一声:“你与明锦怎么就做事那么冲动,在朝云殿上指认陆从渊,是怎么一回事?”
元蘅不想接香囊,但是被闻澈强行塞进了她的怀中,清淡的香气将扑鼻的血腥气冲刷掉些,让她觉得好受许多。
“此事说来话长。”
初春时节雾气重,每逢晨起元蘅都要犯咳疾,正好赶上这几日春闱之事忧心,她的咳疾就又重了许多。
漱玉便出门替她去药铺取药。
临到回府之前,漱玉瞧见了陆府的下人在胭脂铺采买东西,所选都是极昂贵的胭脂水粉。陆府三子,只有二公子娶了妻并移居纪央城居住,其余的陆从渊和陆钧安,都是尚未婚娶,府中也没听闻有女眷。
原本想着是陆钧安那个混账兴许纳了姬妾,漱玉也不想多和陆府之人有纠葛,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其中一人极小声地道:“公主多日水米未进,她只喜欢这盒胭脂,你听我的一定没错……”
皇帝只有两位公主,一个已经远嫁和亲,尚未婚配的还能有谁?
回来后漱玉便将取药时的见闻说给了元蘅听。
几年前,在宫道上偶遇陆从渊时,元蘅便觉得他身上佩戴的香囊很眼熟,缝制手法与明锦所做的极为相似。这几年中也有蛛丝马迹能看出两人关系匪浅。
漱玉道:“原还听说明锦公主去祈福了,谁知竟是住进了陆府么?不过宫闱之事实在轮不上我们过问。”
元蘅却道:“你不是说她多日水米未进了,怎知她就是自愿的?”
在启都这么久,陆从渊是什么样的疯子,没有人不清楚了。只是若不知晓内情贸然做了什么事,只怕会祸及自身。于是元蘅只是交待漱玉这几日若是出门,多留意些陆府的动静,不必有其余的举动。
果不其然,在天色将黑之时,漱玉采买新药路过陆府之时,有人凑近过来,将布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算不上什么求救之信,反倒是明锦在试图救元蘅。信中说她得知了些关于春闱之事,若是元蘅能将她带出陆府,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再后来就是朝云殿上的对峙了。
元蘅不知明锦与陆从渊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日之后明锦便深居宫中闭门不出,她也再没找到机会感谢和问清楚。
听罢这些讲述,闻澈沉默良久,在心中细细忖度一些事该如何说,最后却只是简短道:“其实是能看出的,明锦心里有陆从渊。”
“你知道?”
元蘅有些讶异。
闻澈与她一同出了这间茅屋,清风绕林,枯草被风吹得作响。他随手折了一枝,回眸看向元蘅:“嗯。”
竟然这般轻淡无所谓?
元蘅不解:“陆家人视你为眼中钉,而公主是你的庶妹,他们二人纠葛不清,你竟不担心于她?若是你早些拦了,或许就不会出现公主被他困在陆府之事了。”
闻澈却苦笑一声,道:“我阻拦?我又凭什么阻拦?说到底明锦是我的庶妹,陆从渊是当朝正二品大员。若没有我在中间隔着,或许登对般配也说不定?世人立场向来不同,我就一定是对的么?”
“你……”
“当然,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那个陆从渊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从来都相信明锦,她若看清楚了真正能舍下,就会如那日一般站在陆从渊的对立面。若是她舍不下,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不是么?你要知道,世人之心意向来不会因为旁人的干涉而动摇。”
闻澈忽然靠近元蘅:“正如我对你,亦是如此。”
忽如其来的剖白将她要说的话全都噎了回去。闻澈太熟稔于此道,甚至明白如何用瞬时的坦诚击溃旁人紧绷的弦。
元蘅张口无言,最后却只垂眸道:“那你,也合该看清楚我了……”
当年就该看清楚了。
若不然不会走得那般决绝。
闻澈故意装作听不懂:“看清楚了,元大人生得好看,惊才绝艳,为人蕙质兰心,做事稳妥持重,哪里都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蘅,我舍不下。”
第52章 春赏
林中纷飞而出的鸟雀惊落枝头杏花, 茅屋后的竹林也随风晃荡着。若非是这里才发生过惨案,这里确实是个安逸又适合谈论风月之地。
自打相识以来,闻澈就一直在打破元蘅自以为的准则。只要是他出现, 她总是会无法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
就如同这不合时宜飞出的鸟雀。
本事打定心思重逢后装聋作哑,不再提及那些陈年旧事, 就不会再有牵扯, 可是闻澈就是要一遍遍地说下去,和死缠烂打也着实没有什么分别。
元蘅的眼眶热了下, 但是转瞬就被清风拂去了。
她仰面看他:“殿下, 您瞧这里适合说这些么?”
闻澈却抱臂而立, 将剑也抱在怀中:“你跟只泥鳅一样躲着我, 找着你不容易, 为什么不适合?即便是现下重兵攻城, 我提剑离去前, 也要听你说明白!”
“无赖……”
江朔这两年他的年岁简直是虚长的,实在是愈发混得不像话。她转身就要走, 谁知闻澈迅速地用剑鞘格挡早门框上,将她的去路拦了个严实。
这个姿势, 近到像是拥抱。
“无赖就无赖, 无赖也要听你说, 不准走!”
应对心思狡诈之人容易,但应对混账, 元蘅尚未想出什么适宜法子。
横竖走不掉,元蘅深吸了一口气, 狠下心来:“说什么?你想听什么?你分明知道我要说的话你不喜欢听。好, 我说。因为我也有舍不下之人,满意了么?”
果真还是这样。
闻澈的眼眶红了些许, 握剑鞘的手更加用力。
元蘅继续说着违心之言:“你当年说得对,就是因为你像他。但我如今不忍心了,不想祸害你了不行么?”
此言一出,闻澈拦她的手臂垂落了回来。元蘅还捏着他的香囊,伸手递还之时,他却没有接。
元蘅索性亲手帮他把香囊系回在他的衣带上。才系一半,手背却被一片温热给覆盖住了。
闻澈道:“元蘅,你还记得你那时说,你从未将我当成过那人么?”
言下之意是不是,他同样也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呢?闻澈恨自己那时在气头上,不由分说地就闹了别扭,丝毫没有冷静下来想想如何对谈。
自然记得。
那夜他质问那么多,而她只有勇气反驳了这一句。诚然后来闻澈负气出走,恨她不坦诚,但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慰藉了他,哪怕只有一点。
与赤柘部的对战漫长而耗人,寒冬腊月的雪原上滴水成冰,即便是厚实的帐篷也实在是这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寒风。即便是哔剥作响的篝火也比不上那句话有作用。
赤柘人尖利的箭矢刺穿肩臂之时,他也只是咬着牙忍。
总归是想回去,若能再见一面。
两人只隔着一点距离,元蘅眼底心绪的流动能尽数被看去。闻澈忽然垂眸叹了一声,抬手将她的眼睛捂住了。
“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被人遮住双眼的感受并不好。
漆黑之中,她能听到很多声音,有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林间啁啾的鸟鸣,以及湿润的温热忽然轻柔地覆盖在她唇上时,她猛然跃起的心跳声。
只有这个瞬息,一触即分的克制隐忍。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模样,兴许他眼尾的红痕还尚未退去。这轻如点水的片刻亲昵却又化成江河流波,绵绵不绝。
他松了手,但是她仍旧没睁开眼,像是在给他充分逃离的空隙。
再睁眼时,这里只剩下了元蘅。
以及那个因为没系稳而掉落在地的香囊。
***
春四月。
西塞为能换回王子,亲派使臣议和,并且愿献上对北成的朝贡,补上过往十年的缺失。赤柘部因为被烧净了作战粮草,盟友降顺北成,它如同被折断了双翼的苍鹰,再没有回旋余地,于是愿与西塞同贡,以此休战议和。
海棠盛开之时,是皇后的生辰。
因为这些年被禁足庆安宫,直到今春才得以解了禁足。
趁着皇后的生辰,皇帝赐了春赏宴。
春赏宴上遍请群臣及其家眷。
繁花满园,宴饮尚未开始,元蘅只寻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坐了,而不远处的沈钦想说什么,但去顾及着前段时日的不快,不怎么敢去她跟前说话。
都说闻澈生得很像他的母后,直到元蘅亲眼得见之时,才真正信了。
皇后虽然已经鬓间已生华发,但仍见端秀毓丽,微长的丹凤眼敛着,在珠帘之下透出些许清冷来,掩映在湖面碧波辉泽之中。
当年皇帝尚未太子之时,便力排众议,执意要娶梁氏女,全然不顾陆氏的颜面。
原本也算启都佳话。
元蘅尚未挪开视线,却与皇后的目光相撞。为了不失礼,元蘅只得上前去行拜礼。
皇后的话很少,因着久病不愈还轻咳着,直到元蘅行完礼,她仍旧出神似的看着元蘅,一时间连让她平身都忘了。
“母后,就让人这么跪着?”
闻澈清朗的声音穿透这一层漫长的沉默,还带着些难得一闻的轻快。
皇后这下才回神,朝着元蘅轻点了头:“你就是礼部的元蘅?”
元蘅起身答:“正是。”
皇后轻扬了唇角:“好看。”
闻澈却笑了,示意宫人搬来座椅。
本是行过见礼之后便可以退下了,可这座椅一摆上,元蘅就轻易走不得了。犹豫良久,她还是应声坐了。
“母后,元大人为了国事不辞劳碌,竟只得你一句好看?”
这句话表面听着是正经的打趣,可是只有元蘅知道这话中含着几分戏谑。大庭广众之下,闻澈竟半分也不遮掩。
元蘅的耳根漫起一片血色。
皇后笑道:“没说不辛苦,好看也是真的。”
似乎看出了元蘅与闻澈之间微妙的僵持,皇后将目光挪至不远处小石桥上的倩影,道:“澈儿,那是不是裴家的二姑娘裴鸢?”
的确是裴鸢。
闻澈对于裴鸢的回忆实在是不怎么好,那夜他被苏瞿陷害,与裴鸢共处一室之时,元蘅还提着刀将门给劈坏了。但是亦是那夜他与元蘅互通了心意。
他牵强地扯出笑来:“是裴鸢。”
皇后道:“三年前就该定下你的亲事的,一直耽搁至今。裴鸢也算本宫看着长大的,性子和顺,父亲又是首揆。你们二人也算少时的情谊,我瞧着很好。”
当闻澈重新看向元蘅之时,却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像是这些事根本就不入她的心。虽如此,他还是担心元蘅会误会。
“母后……”
闻澈下意识推拒。
皇后没给他继续说的间隙,打断他的话:“裴鸢对宫中的路不熟,你去陪着引路。”
意思这般明确,他若是去了,在群臣面前,这桩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自然不能去,正欲反驳时,却见元蘅起了身,很是通情达理地对皇后道:“臣就不在此搅扰娘娘与殿下清静了,先行告退。”
谁知皇后却伸了手过来,落在她的腕骨处,将她轻牵至自己身边:“澈儿去伴裴鸢,本宫闲来无事,还要元大人陪着说说话,可否?”
皇后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元蘅只能坐了回来,但始终不肯看闻澈一眼。
闻澈心里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噎得人难受。
“也好,裴鸢打小就路痴,还是母后考虑得周全。”
闻澈没从元蘅身上看出任何波澜,一时心底生了层恨意来。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元蘅的眸色却一如既往平静。
且不说吃醋,如今她竟是连气也不会生了么?难不成就那般盼着他移情?想到这里,他几乎一步也不停地就朝着小石桥走去了。
虽未抬头看,但元蘅能从嘈杂纷乱的人声中,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他的声音。刺穿稀薄冷淡的春风,清晰明确地落进她的耳中。
皇后的笑意未褪:“元大人芳龄?”
“已过了二十的生辰。”
皇后颔首:“年轻,有为。北成历代没有几个二十岁坐上侍郎位子的,还是礼部。日后官拜内阁,前途大好。”
“忝列其中,实在有愧。”
北成吏治向来懒散,若非林延之辞官,皇帝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如何也不会轮到她官至此位。短短几年,已经是旁人需要攀爬半生所能抵达的了。
皇帝的确是有意提拔所亲信之人,借此来对抗那些朱门望族,但无论是何种缘由,元蘅也万不敢骄矜。
皇后却道:“元大人何必自谦?北成国祚千百年,也就出了一个褚清连,出了一本平乐集。你能承他遗志做好这件事,如今的位子,就是你应得的。”
深居宫中,皇后养得一身清淡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故意来奉承元蘅,所以她所说的话,也算带着真心。
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再度看向闻澈与裴鸢,出口却是:“元大人觉得澈儿秉性如何?”
忽然将话题落回闻澈,元蘅有些怔然,半晌才说出一句:“很好。”
“与裴鸢呢?看起来如何?”
元蘅的心漏跳一拍,抬眸看向远处的两人。斑驳的海棠花余影里,闻澈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这人真是奇怪,江朔那么苦,竟还能养成这一副骄矜公子模样。
他跟在裴鸢身后刻意慢了半步,不知在交谈什么,他时不时颔首。
虽疏离守礼,但温煦。
元蘅有些哑:“般配。”
没想到元蘅会这么说,皇后揉着自己发痛的鬓角,笑言:“可惜世间姻缘不讲究旁人眼中的相配。终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说是也不是?”
这话听着哪里都怪。
但元蘅不敢细想。
“是……”
“那元大人觉得,这水是温是凉?”
“臣惶恐!”
元蘅离座,拱手再拜。
话才说一半就意会了,过往总听闻礼部女官为人慧极,皇后今日才算明白。
只消多留意两眼,便不难看出襄王有梦,神女也并非无心。只是不知其中又牵扯了什么盘根错节,导致如今的僵持。
皇后却笑了:“你总是很拘礼节,这样不够亲近。”
亲近?
元蘅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凉亭之下轻纱随风拂动,繁花人影交织错落。皇后就在这香风中起身,将元蘅扶了起来。
“泓儿承欢膝下,明锦本宫也视若亲女。唯独愧对澈儿这一个孩子,没好好照拂上,就任他南来北去。虽说男儿合该如此,但身为娘亲总是会于心不忍,也总期盼他能事事得偿所愿。可是元蘅,你若是无意,就该断了他的念想。”
皇后的话就是和煦的温柔刀子,轻巧又熟稔地挑开一个缺口,将刀尖推入,整个动作从容不迫,连丝血都不见。她此刻才真正体会了自己说狠话时闻澈的感受。
“嗯……”
“那就好。他的亲事若能定下,成亲诸礼要礼部着手操办。届时便由你筹备。”
第53章 挑拨
皇帝并未亲临春赏宴, 赴宴众臣及其亲眷也便不必过于拘谨,拜过皇后之后便自行赏花闲谈。
她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了,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去与春赏宴上诸人交游。
自打那年重病一场过后, 元蘅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好,春四月不犯咳疾, 但是久累难免昏沉头痛。方才皇后又说了由她操办闻澈成亲礼之事, 令她更厌烦这里的吵闹。
“忘了带药来么?”
说话的是沈钦,他今日身着绯袍, 在艳阳天里尤显清俊非常。但因着前段时日的争执, 他说话时多了些小心谨慎。
没等元蘅开口, 沈钦便从袖间取出一只白瓷瓶, 轻搁在她的手畔:“你走得急, 落在值房中了。想起你春日常头痛, 便顺手拿来了。”
这药是香远寺医术甚好的大师亲手所配, 说是按时服用调养,病体可愈。元蘅向来随身所带不离身, 今日实在是过于匆忙了,她竟忘记将它带来。
她迟疑片刻, 接了:“多谢。”
“你身子尚未好全, 凌王殿下成亲礼的筹备, 我去回禀了娘娘……还是由我来罢?”
方才沈钦一直站在树影之下与人闲谈,也将不远处皇后与元蘅的对谈听了个大概, 亦能明白此时元蘅不愿多言的缘由。
元蘅短暂地出了神,视线粘在白瓷瓶上。犹豫良久, 她就着手畔的温茶将那药服用了, 开口道:“不必。”
一口没咽下去的黑色药丸在唇齿间缓慢地化了,苦涩的味道就这般蔓延开来。最后她只有将那盏不怎么清甜的茶一口饮尽, 才算好受许多。
元蘅本就性子冷,在心中不悦烦闷之时尤甚。礼部之人甚至在暗地里,说这个女官虽是美人,却是个做事起来不知疲倦的木头人,如同没有悲喜一般。
沈钦却知道,她过往并非如此。
忽然从林荫后传来笑声,是裴鸢。
“殿下,我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这般同行赏花了。”
“嗯。”
闻澈才应了声,便看到了亭中坐着的元蘅,以及她身旁的沈钦。
一时间四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处。
元蘅回神,将目光从裴鸢身上收回来,朝着闻澈躬身一拜:“殿下。”
除了才相识的那段时日,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元蘅从未跟闻澈行过拜礼。如今在四人的沉默不语中,她的落落大方却割得人心里疼痛。
闻澈朝她微点了头:“元大人不必多礼。”
乍一相逢,裴鸢似乎一时间没认出来元蘅,直到闻澈说了,她才想起两年前她与闻澈被人设计之时,就是面前这个女子闯了进来,还悉心地安抚照顾于她。
“元大人么?”
元蘅应了:“正是。”
小姑娘笑起来却有两个梨涡,道:“两年前一别,再没机会见过了。今日能见,真是荣幸之至。元大人,你说这株海棠叫什么啊,在家中没见过呢。方才问了殿下,他都不肯告知。”
不似两年前相见时那般胆怯,如今的裴鸢看着甚是明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甚为健谈。
元蘅被她的天真烂漫熏染得心中松快一瞬,说话时声音都轻了:“名唤垂丝。”
“我就猜是垂丝!”
裴鸢娇嗔一般回眸瞪了闻澈,“你偏骗我说不是!”
闻澈无奈道:“我真不认得……”
方才的松快转瞬便消散了,元蘅眼底的笑意缓慢地隐去,最后只是垂眸站着,什么也没说。
果真般配。
一直沉默不言的沈钦看向元蘅:“用过药了就先回府歇息?今日风盛,小心又要头痛。”
闻澈忽然问:“你怎么了?还要用药?”
四人的氛围霎时僵持尴尬了些。
这一路,无论裴鸢说什么,闻澈都表现得甚为敷衍,甚至几度心生要走的念头。而方才这句询问又能听出言语的急切。
元蘅却疏离道:“旧疾罢了,不妨事。臣就不在此叨扰了。”
沈钦正欲与她一同走。
元蘅却拦了他:“我自己就可以。”
沈钦明了她此刻心中不快,便也没有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转过回廊,消失不见。
兴许是沈钦的目光太过于专注,闻澈心中吃味,出口便是冷硬的语气:“沈大人没有要忙的事么?”
他着实不想更糟心了。
谁知沈钦却轻笑了,不似曾经那般见了王爷就胆怯。这些年的官场沉浮也给他带足了底气。
他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对闻澈道:“今日不忙,怕元蘅犯旧疾,来给她送了药。眼下也确实该走了。不过殿下,周尚书身子不好,礼部的重担都在元蘅的身上。筹备您与二姑娘成亲礼之事,臣也可以代劳,不是非得她来做。”
闻澈愣了下:“什么成亲礼?”
沈钦故作困惑:“没有么?娘娘才吩咐了元蘅亲自操办您的成亲礼啊……那可能是臣听岔了罢。真是抱歉。”
一言出,裴鸢像是吃了一惊,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日入宫本该是由裴夫人来的,但是因为裴夫人着了风寒,实在不便入宫,便只得让女儿来这一趟了。倒是从未有人提过皇帝要赐婚,更遑论什么她与闻澈的成亲礼。
虽说她少时钦慕闻澈,但尚不至于到了委曲求全非要做这个凌王妃不可的程度。以裴江知在朝中的地位,她什么样的好郎君找不着,倒也不必执意吃这个强扭的瓜。
再加之隔了这么些年不见,这份寡淡的钦慕也早就寻不到踪影了。
闻澈看过来之时,裴鸢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没有的事!”
方才皇后的撮合之意已经尤为明显。
是闻澈看元蘅毫无反应才想要气一气她,眼下却觉得自己又办糟了一件事。非但没让她吃上醋,反而彻底推开她了。
顾不上去找皇后问清楚,闻澈只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跟元蘅解释清楚。什么由她操办成亲礼,着实荒谬之至!
撂下裴鸢和沈钦,闻澈加快了步子朝元蘅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御花园小径错综复杂,但出宫的路却只有一条,闻澈想也没想地便追了过去。拐过一个宫门,再往前走便能径直出宫了。此时闻澈却听到了元蘅与人交谈的声音。
是和陆从渊。
没有旁人在侧的陆从渊语气并不好,说话时都是直白而又阴狠,似乎因着明锦之事恨毒了元蘅。
“你是如何将明锦带出陆府的?”
元蘅强撑着精力淡笑道:“私囚公主,陆大人也真是能耐。我若想救,你陆府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将公主完好地带出来。”
陆从渊不怀疑明锦是如何知晓春闱士子之事的。现如今他的事很少有瞒着明锦的。在明锦昏睡之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侧,交待人栽赃元蘅的事便是那时议的。可他千算万全没有料到,这些话同样被明锦听了去。
竟然会选择与元蘅站在一处。
“是我太相信明锦了。”
陆从渊怒极之后又重新恢复平静,“我从未过于防备她。你与她里应外合,出个陆府也不是难事。但是元蘅,你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么?”
“后果?”
元蘅冷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因为姓了元,还是皇帝所信任的女官,陆从渊这几年给她使的绊子便层出不穷。
元蘅朝着他走了一步,微扬下巴直视陆从渊:“后果就是,你也得罪我了,往后日子还长,我亦不会放过你!纪央城陆氏有兵权,我就没有么?”
像是没猜到元蘅会来这一出,陆从渊嘲讽一笑:“你以为我会怕你?”
“你自然怕啊。若非是怕极了,怎会三年来都不肯放过我?你怕我,又不敢杀我,因为只要我死了,我衍州元氏势必会与陆氏对立。说真的,你们陆氏在纪央城闹些什么我不管,但是江朔军粮半道被截之事,你敢说与你摘得干净?”
陆从渊拍手:“说得好啊。看来元大人对江朔关心得很!怕凌王死在那里?真是情深意重……只可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元蘅蹙眉。
“前些日子,钧安去了趟衍州,听说了些元大人过去的风流韵事。那个名唤容与的心上人,你就丝毫不关心他为何销声匿迹?”
容与……
此事在衍州不算秘闻,稍微了解些元蘅的燕云军中人,都曾见过她身边那个玄袍的少年郎。后来容与忽然失踪,也便没人再提及。
元蘅稳了声息:“与你何干?”
陆从渊揉着拇指间的扳指:“他是在宣宁十八年冬坠了燕云山的,寒冬啊元蘅,我虽未亲见,但亦知晓那样的高的山崖,底下是冰冷刺骨的衍江水,人都是肉体凡胎,你猜他死之前,疼不疼?”
眩晕感在一刹那吞噬了元蘅。
这副模样被陆从渊尽收眼底,他得意一笑:“你不会以为他还活着罢?你是衍州人,那山多高,你该是知悉的。让我猜一猜,他死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不会是说他要回趟家,让你等他回来罢?”
元蘅似忍无可忍,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以锐利那端抵住他的脖颈:“陆从渊,你再胡吣,我杀了你!”
玉簪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皮肤,渗出血珠来,轻滚落入了衣领之中。
这道血迹沾湿了他的雪白里衣。可他却似毫不知疼,反而隔着元蘅袖口的衣物重重地握住她的手腕,借力将玉簪刺得更深。
“能看到元大人如此不冷静,也算荣幸了。”
见元蘅已经精力不济,他继续道:“当年谁最想让你完成与越王的婚约?元蘅,你就没想过是你父亲杀了容与么?元氏的兵权的确是曾由你调遣过,但那是留给你那顽劣不堪的弟弟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怕你?凭你这没什么用的簪子么!”
才服用过的药尚未起效,元蘅此时头痛欲裂,又被忽然听及的容与死讯打了个措手不及。竟一个不防,她被陆从渊施力狠狠地甩向了一旁。
手中的玉簪当啷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而此时,却有人从背后接住了她。
闻澈将她扶稳,伸手探了她的额头。
果然是烫热的。
再难掩盛怒,闻澈怒视着陆从渊:“陆大人如今已经沦落到,需要挑拨旁人父女关系,才能安心的落魄境地了么?旁人如何死的,你倒是描绘得栩栩如生,如同亲眼看见一般!你这等臆想能力,合该去清风阁写戏折子!”
陆从渊万万没想到会中途冲出来一个闻澈。他抹了把脖子上的血迹,一时哑了声。
闻澈却道:“没瞧见她今日身子不适么?且不说你竟这等欺负高烧病患的好涵养,你又可知道这是那里?公然在宫闱禁地挑衅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是活腻了么!”
第54章 春夜
夜深。
元蘅醒来之时已经过了子时, 房中陌生的安神香萦绕着她的周身,令她一片混乱,着实没想起自己现下是身在何处。
虽是春日, 拔步床下依旧铺着暖绒的毯子,赤着双足踩上去也不会被冰到。
窗子没合严实, 得见一缕皎洁月光倾泻而进, 轻落在乌木芰荷雕花的桌案上,分外温煦静谧。
风起时她推开了木门, 看见了庭院中那棵松树之下, 正点着烛火翻书之人。
褪去少年那一层单薄, 眼前这人的肩背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更加宽厚结实了。长发随意地披着, 被夜风吹得微乱, 之后他一手轻捻着书页, 另一手臂微屈着支在石案上。模样好不慵懒, 但又能看出隐隐约约的倦意。
风吹得烛火跳动,他才打了个呵欠。
“怎么不在房中看?”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 闻澈肩颈一僵,半晌才回过神, 缓缓抬眼看向她。
大概是想说什么, 但到了嘴边他却只说出一句:“怕扰你歇息。”
元蘅还没醒透, 双眼还泛酸:“那为何不去书房?”
“怕你夜里烧起来……”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
月光如练,将庭院照得空明澄澈, 如同白昼一般。而元蘅就只是肩上披着薄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与他对望。
昨日之事她记得的不多了。
好似是在宫中与陆从渊争执之时, 她便已经很不舒坦了, 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炽一般,头昏脑涨筋骨酸软无力, 所以才会一时激愤动了簪子。结果惹怒了陆从渊她险些就要摔了。
她记得是闻澈搀扶着她出了宫,不顾旁人目光将她抱上了马车。再后来她就已经昏睡过去了。模糊间还能记得有人将她抱得紧,暂缓了她浑身的高热。
谁知这一醒,竟是身处凌王府。
闻澈将手中的书卷搁下,朝她走了过来,在她身前一步处停了下来。他很高,将月光尽数遮去了,一时间甚至瞧不清楚元蘅的面色。
他朝她伸手,却被她躲了。
闻澈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却固执地覆上了她的额头,感受了片刻才道:“不烫了。”
分明只是试体温,但在寂静又空无一人的凌王府中,却显出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纠葛暧昧来。他的眸色又比月色清冽。
“你不该留我在王府的。”
元蘅不看他。
闻澈眼尾却溢出笑来,将自己的手收回,抖了下衣袖后背在了身后:“你又不是没住过?这会儿跟我讲规矩了?”
元蘅想起来了,几年前裴府婚宴那回,闻澈说着想要与她一同用早膳,要她留下。
那夜说好她只睡暖阁,谁知夜里这厮却偷偷过来,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最后两人就那样相拥而眠一整夜。清晨之时他还不愿放她走。
大抵是人在夜里都要多几分坦诚,元蘅声音很低:“你都要成亲了。”
“对啊。”
闻澈故意顺着她说,“不是你说的,我该议亲了么?”
元蘅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调侃,怒视于他:“那你更应该将我送回侯府的!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若要裴二姑娘误会,岂不是……”
“已经误会了,这亲事是铁定黄了。元大人,这可怎么办?”闻澈握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跟前扯了下,“你得赔我一个王妃……”
虽背光,他的眸色却依旧如深邃,看戏似的观察着元蘅的每一分怒意,旋即得意一般将她打横抱起,往房中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元蘅几乎在一瞬失了声。
抱她这人的脚步却不停,一路穿过屏风入了内堂中去,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之后便伸手去解床帐,把绑缚的垂纱放了下来。清风从缝隙中涌流而入,衬得他的掌心分外滚烫。
“闻澈……”
“唤我做什么?”
闻澈俯下身来看着她,拇指还在她的下颌上轻轻扫过,视线从她的眼角滑至莹润的耳垂。
果真是长进!
元蘅呼吸都不匀了,只能闭上眼平息愠怒。
闻澈却笑了:“元大人,本王哪里不好看?你竟看一眼都不肯。”
床帐之中的温度高了些,元蘅要挣扎着下去,却被闻澈掀起锦被整个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得如同一个蚕蛹。
“刚退热就好好歇着,若很想做点别的……来日方长嘛……”
“混账东西……”
若非被锦被缚住,元蘅定要给他一个耳光。可是闻澈听了这句话却笑得更开,笑声爽朗清越,边笑边将她鬓间的碎发抚至耳后。
闻澈压低声音:“好听,再骂两句?”
元蘅抿紧嘴将脸别过去。闻澈终于轻叹一声:“你白日病成那样,若将你送回侯府,侯爷那么大年纪了又要为你担心!放心,我叫人告知漱玉了,就说你今日歇在元氏旧宅。这样可还满意?”
还算有些良心。
元蘅终于肯睁开眼直视着他。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元蘅道:“陆从渊的话你都听到了?”
闻澈的笑凝在面上,故作不知:“你是指什么?”
“容与。”
果真还是又提到这个名字了。
这两年多,闻澈劝自己不要再介意过去那些旧情,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心头生了一团熄不灭的火。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倚靠着床背坐好,笑得极轻:“听到了。怎么?你现在还要跟我谈他?要跟我讲你们之前有多好?你讲啊,讲得若是不如我的意……”
他翻身覆在元蘅的上方,将锦被往下扯了一下:“纪央城那夜之事我就要再做一回。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兴许是距离太近,他温热的呼吸就落在她鼻尖。与寻常撂狠话时不同,他现下倒是有几分想当真的意味了。
元蘅觉得自己从脊椎麻到后腰,可是隔着锦被她又没办法拂开他的手,最后就只能任由他的掌心在她的肩上轻轻落下,顺势往上揉捏她的耳垂。
果真还是那个幼稚的疯子。
元蘅喟叹一声,费了点力才将锦被扯开,将他推开起了身。
闻澈永远无法从她的眸中看出真实的念头,可是又像是着了魔一般总是深深地看回去,就好像只要自己再尽力一些,就能剥开她那一层不许人靠近的硬壳。
若是从未得见她的柔软,或许他不会这么放不下。
可那年在王府的花影里,她分明是吻过他的。
他不免沮丧,顺势将距离拉开了,又气又无奈地说起别的:“陆从渊的话是骗你的,你若是信了就是傻子。且不说那谁是不是你爹杀的。就算是,也不会让陆从渊知道。他那话明显是拿来激你的。”
元蘅应了声:“嗯。我知道我父亲不会做这件事。容与曾帮过燕云军,我父亲很喜欢他。与越王的那桩婚事,是他失踪后,我父亲才替我定下的。”
“哦……”
闻澈被气笑了,回过身来看她,目光中的不平险些要将她生吞活剥,“我也帮过燕云军。不计前嫌大义至此,可我瞧你们姓元的半点感恩之心都没有!没良心,果真是一脉相承!”
本来还只是吃醋,可现下听了元蘅这话,闻澈又开始火冒三丈,心中的不平浓到恨不得当即舞剑将这里劈成两半。
元蘅瞧着他这似没被人顺毛抚的暴躁模样,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声,旋即又道:“所以你听不听我说?不听就请殿下出去。”
“这是本王的寝房,你才是鸠占鹊巢那个!”闻澈生着闷气,但又不清楚如何闹别扭不会将关系推远,最后妥协之下还要故意放冷语气,“说!”
他真是恼极了元蘅这副模样。
可他偏生又最吃这一套。
“陆从渊特意差人去衍州查我的事,就是因着公主而记恨我。但我不明白,连我都不知容与的踪迹,他如何就笃定他是在燕云山坠崖了呢……”
闻澈有些烦,敷衍道:“就你们衍州那山,陡得跟个什么似的,换谁谁不坠?只是本王命好才没摔死!”
说罢他将衣袖撩起来,给她看自己身上的疤痕。
“你吃炮仗了?”
元蘅倒是想心疼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但是听到他这意图呛死人的语气,再多的心疼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闻澈这才闭嘴,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我不想听他的事,我还是出去罢!”
“站住。”
闻澈还是坐了回来。
元蘅继续道:“重点根本不是容与。而是陆从渊怎么会知道?当年我虽不知容与的身份,但因着师父待他很是不同,大抵也能猜出身份不寻常。当时我初逢他时,是我才及笄,柳全任了琅州之职,彻底离开衍州。那时的燕云军便开始内讧,一直以来无法平息。是容与献计于我父亲,才勉强得以整治。后来我父亲便一直很信任他,有时会留他在元府过夜。”
“还过夜?”
闻澈挑挑拣拣,只听到这一句。
元蘅:“……他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闻澈冷哼一声:“继续说啊。”
“治军之策势必有损谁的利益,而那时的容与身份只是一介布衣。军中有人要撒气,没办法动我父亲,就会找上他。我那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可他就是毫无踪迹……还是那句话,陆从渊怎么会知道这些?若是如我所猜测的那般,他与燕云军中某些人……”
闻澈倏然抬眼,正色道:“关系匪浅?”
若如此,容与之事就必要彻查清楚了。即便闻澈心中不高兴,但是也明白事关军中大事,是半点都不容许错漏的。
闻澈忽然道:“若是如此也说得通。当年徐融之死是锦衣卫指挥使孟聿做的,而孟聿又是陆从渊手下之人。同样的,孟聿是为了柳全才栽赃于你的。如此看来,柳全难保就与陆从渊没有干系。你方才也说了,柳全刚从燕云军调去琅州,燕云军就乱了。”
“所以……”
元蘅的困惑被点开了。
这么久以来的所有事都串起来了。
“当年柳全叛乱,攻打到衍州之时,启都援军迟迟不至,不过月余军中折损过半,都是因为……都是因为军中有内奸?有柳全和陆从渊的人?所以我父亲才会……才会在战时忽然重病不起……”
元蘅不敢置信。
所以容与就是这样,再也没回来的……
她宁可只是猜测。
闻澈侧目,瞥见她揉着自己的额头,这才关切地问:“头痛?灶上还温着药,我去给你端来。”
可元蘅却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明白,徐融之死能让我们推断这么多,陆从渊又何必杀了他?”
闻澈道:“你是被容与的事气傻了?定是徐融身上有更大的秘密。若是他不死,或许我们今日的所谓推测,在三年前就要公之于众了也说不定。”
是这个道理。
他将她重新按躺下,将锦被盖好。紧接着他也躺了过来,紧紧地偎着元蘅:“话也说了听了,元蘅,该你哄一哄我了。”
被他骤然拥进怀中,元蘅望着帐顶,呼吸控制不住地紧促了。她抓皱了被单,放缓声音:“你别抱我。”
就抱。
又不是没抱过。
“我就问你,那年你在王府主动吻了我之后,还有把我当过那人么?”
闻澈的语气称不上和缓,甚至大有元蘅若不说些个好听的,他今日就要将王府的房顶掀了的气势。
元蘅道:“没有。”
“那你是生我的气么?我当年不告而别趁夜离都之事。”
元蘅又答:“没有。”
“这些年我写来的信,你都扔了?”
元蘅叹气:“没有。”
听罢这句话,闻澈心中不怎么平静,再度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介意你吻我之前的所有事,你也不介意我负气出走,那我回来之后,你为何百般推开我?还要亲自给我操办成亲礼?元蘅,你有没有心?”
“你到底要说什么?”
元蘅有些累。
闻澈道:“我想跟你和好。”
第55章 和好
闻澈抱得紧, 将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怀间,面上虽然平静如常,但是手指却紧张地微微发抖, 一下一下,元蘅觉得有趣。
与其挣脱不掉, 她索性侧过身来躺着, 顺理成章地与闻澈面对面。
这样倒像是在互相拥抱。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澈却不答,反问道:“所以你在介意什么?若是我不够好, 哪里不好你要说出来。别像现在这样。”
别像现在这样, 好似她化成了一缕清风一般, 无论他做什么, 都抓不住。
“你没有哪里不好。”
元蘅的气音很闷, 将自己又开始发烫的额头抵住他的肩, 难得展露一点眷恋的端倪。她轻又慎重地碰了闻澈的指尖, 随即自己的手就被毫无保留地回握住了。
她抬眼对上闻澈的视线:“我只是觉得,容与他……”
闻澈沉默了下, 道:“我会比他做得更好。他不敢来找我,活的也得给他打成死的。”
“怎么说?”
“害你难过的人,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蘅抵着他的肩笑了, 好像闻澈总是有让她起死回生的能力。或许只是一叶, 却能短暂地遮了这漫天的疾风骤雨。
她捏着他冰凉的指尖,问道:“冷不冷?”
“不冷。”
元蘅了然, 轻笑一声给自己将锦被盖上,合眼:“那你就别盖了。”
闻澈怔住, 恍然明白言下之意。
他如同忽然得了糖的稚子, 想笑又想落泪,最后只是化为了黏黏糊糊的一句:“冷冷, 冷,真的冷。”
说罢他轻如一尾鱼般钻进锦被之中,抵着她的发顶将她拥紧了。
两人就这般依偎了一宿,天亮时潮气还没退,房中的温度低了很多。但闻澈隐约觉得元蘅好像退了热,轻手轻脚地将她从怀里分出来,将软枕也挪了合适的位置。
昨晚本该再给她饮一碗药的。
可是被她那轻飘飘的一句煽动,他竟高兴得忘形,将这回事给抛诸脑后了。
现下回想起来,这大抵是她的圈套。她晚间昏睡过去没有用饭,估计夜深之时实在是不想饮那些汤药,才按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去。这几年不知道她到底如何落下的病,只是天气骤然转暖,也要高热一场。
出了内室,闻澈才惊觉昨夜没有关门,如今房门还是元蘅推开时大敞的模样。而徐舒颇为本分地坐在石阶上背对着房门,手中还搓着一根狗尾巴草玩。
“干嘛呢?”
闻澈将腕带系好,走至他的身后。
徐舒一脸烦闷地说:“六殿下来了,我不拦着,你们的清梦就要变成噩梦了!下回可记得关门罢祖宗们!”
他倒是想替他们把门关上,可是一不小心再将闻澈吵醒了,指不定自己又要挨上一顿收拾。毕竟亲眼看着自己家凌王殿下费了多大功夫才将美人重新抱来的。
“阴阳怪气谁呢!”
闻澈笑着伸脚去踹他,谁知徐舒先一步料到他的举动,已经从石阶上弹了起来,往前小跑两步躲开。
徐舒觉得身手麻利点还是挺好的。
他一脸没睡好的怨愤,将手中的狗尾巴草折了:“属下媳妇儿没讨着,净给殿下看门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闻澈很是同情地点头:“那着实有些可怜了。可怜人,劳烦你去备些早膳,粥要煮烂一些,菜要清淡少些油盐,不然她吃不了。还有,让漱玉替她告假,今日不去上值了。”
见徐舒不情不愿的地去了,闻澈才低笑一声,探着半个身子往房中看了一眼,确信她尚未睡醒,才放心地放轻了步子,一边解开方才系紧了有些勒的腕带,一边阔步往书房中去了。
元蘅醒来时,天边的薄雾尚未尽,将整个凌王府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好像多动一下都会破坏这份祥和。
她随手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上,也没仔细看是谁的。随后便去推开房门。薄青的天色还没亮透,隐约间能看出不是个晴日。
忽地,她觉得有谁在扯她的袖子。
俯下身看去,才发现是不知何时藏匿于她身后的六皇子闻泓。
闻泓的衣裾上沾了些草丛中的晨露,袖口也湿了一截,被他随意地挽在手腕上。半大的孩子眼神澄澈,墨玉似的双眼瞪得有葡萄那般大,脏兮兮的手还扯着她的袖口,将月白刺金的袖口抹上了一道浅浅灰痕。
元蘅半蹲下来微微仰面冲他笑,而闻泓转身就跑。若不是元蘅伸手麻利,几乎要捉不住这只“活泥鳅”。
将他重新扯回来,元蘅故意蹙眉吓他:“你跑什么?撞见鬼了?”
“不,不如撞见鬼了!你怎么披着我皇兄的外衣,从他的房中走出来,你……”
元蘅却被他逗笑了:“讲讲道理小殿下,是你先躲人身后的!诶,这几年不见,你竟长这么高了?”
她伸手在他发顶比划了两下,感觉他跟竹子抽节似的。分明三年前在文徽院中初次遇见时,元蘅尚能将他从树上抱下来。
如今不怎么能抱动了。
闻泓似乎一时没想起她是谁,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我见过你。”
自己被人从树上抱下来的记忆尚有,但他着实无法将眼前披着闻澈外衣的女子,和那个扮着男装的文徽院伴读联系起来。
“所以呢?”
元蘅还扯着他的后衣领,让他没办法跑了。毕竟小孩子嘴不严实,今天任他跑了,明日整个启都传何逸闻就不得而知了。
闻泓跑不掉,就在原地开始哭。
尚在不远处书房中的闻澈听到这一腔哭声,推了门便走出来。
他两步翻过回廊,捉猫般将闻泓一把抱起来举起:“大清早的你哭什么?”
闻泓是假哭虚张声势,见闻澈来了才止了声,偷瞄了一眼元蘅后,捂着嘴贴向闻澈的耳朵:“我要告诉母后,你在王府藏娇。”
“吓唬我呢?那我真的好怕啊。”
闻澈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从自己怀里剥了出去,警告似的让他在原地站好。
两个孩子气的人。
元蘅倚靠在门框上看闻澈教训小孩。
“在王府大清早你乱跑什么?方才给你布置下的诗文你背了么?”
“以前可以跑的。”
闻泓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闻澈抬眼看元蘅时眉眼弯了下,唇边溢出一丝散漫的笑。元蘅咳嗽一声,颇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调情,转身回房中斟了一盏茶润喉。
他用指腹将闻泓脸颊处不知从何处蹭上的泥渍抹去,正色道:“以后不可以,因为……因为你皇兄在王府藏了娇!”
被呛着了。
元蘅搁了茶盏,捂着胸口就是一连串急促的咳嗽。闻澈见状忙过来帮她拍后背顺气,却被元蘅剜了一眼。
“你胡说什么呢?”
元蘅压低了声音,眉眼间皆是震惊。
闻澈却只笑,眸间的东西却让人能全然看个透彻。隐忍这般久,如今能在这般理直气壮地讲这句话说出来,他只觉得满意。
“胡说什么了?昨夜是谁畏冷往人怀里依?今晨又开始不认了,元蘅,你就是没良心。”
若说昨夜,元蘅确实都记得。记得自己如何抵着他的肩落了两滴泪,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拭去了痕迹。
后半夜她浑身都烫起来,整个人都淹没在了一眼看不到头的焰火中,筋骨都被翻涌而来的火舌席卷了。梦中烈日终年不绝,而她好像只寻到了一眼清泉。
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每一句“元蘅”都悦耳动听。这似乎只是谁的梦呓,却带着别样的蛊惑,引诱着她往那人怀里去。最后这梦呓就成了安抚,在漫漫长夜之间寻到昔日慰藉。
瞧出她的窘迫神情,闻澈竟觉得格外动人。果真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会因看到元蘅不同寻常的神色而动心。
他伸手欲抚她的眼睫。
元蘅瞥向门口,哪里还有闻泓的影子?她慌了:“跑了,你六弟弟跑了!”
“让他跑去,管他做什么?”
“他出去就会乱传!”
闻澈的双手却落在她的后腰,将她环抱似的带进自己怀里,任元蘅推都不肯松开。
附在她耳边:“求之不得。”
随即将轻吻落在她的耳垂。
元蘅稍稍推开来喘了口气:“你再胡闹我真走了!他若回了庆安宫,将这些事告知皇后娘娘,我……”
提起这个,闻澈才恍然想起还有桩旧账没有算。昨夜的碎语也算将心结稍微解开,相互坦诚。他收敛了逗弄的心思,抱臂而立。
“说起本王母后,本王想起件要紧事。元大人,你是打算怎么操办本王的成亲礼啊?”
他熟知元蘅的做派,在她转身要走之前将她的去路给拦住,整个人颇有压迫感地垂眸看她,“礼部现在做事都这么不尽心?本王问你,你也不答?”
装模作样。
元蘅回馈的方式是踩了他一脚。
闻澈忍住疼痛,暗暗倒抽一口冷气,无奈一笑:“不占理的时候就张牙舞爪。我说错了?要帮我办成亲礼的不是你么?”
“不是。”
本还以为是寻常的笑闹,闻澈甚至都没打算究根问底,结果听到这压低的一声,他才恍然觉得在昨日春赏宴上,元蘅就一直兴致不高。
他的心一软,有些慌地把她抱紧:“不是就不是,我再不问了。”
元蘅闷声笑了下,伸手将他束发的玉簪取了下来。没了簪子的束缚,闻澈的发随即散落了下来,被元蘅伸手掀在颈侧。玉簪质地简单,却是上等的白玉所制,触手温凉润泽。
“做什么……”
闻澈没明白。
元蘅将自己的如瀑长发挽起,用玉簪束好,道:“归我了。”
第56章 布局
春日明媚。
雪苑南牖下支了一张简单的桌案, 上面摞着很厚的卷轴,有几卷已经被拆开后散落在地。
漱玉将燃尽了的安神香撤了,看着伏案而眠的元蘅, 将她披着的薄毯往上扯了下。谁知惊动了元蘅,她缓慢地回过神看着漱玉, 将地上掉落的卷轴拾起。
她揉着自己睡出了一道印褶的手臂, 将其中一个卷轴展开来看。
卷轴很长,是枯燥的名录。
漱玉顺带着过来看了两眼, 疑惑道:“这是燕云军左营的名录?姑娘你怎么还带着这个呢?”
左右看不出个名堂, 将卷轴卷好搁起来:“不是我带来的, 是两年前, 父亲入都时他身旁的副将带来的。只是一直没什么大用处, 所以没有拿出来看。”
“啊, 你……”
漱玉吃了一惊, “副将林筹?那个铁面无私的阎罗王?他不是唯遵你父亲一人之令么?”
本以为自家姑娘被家人排斥,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可怜境地, 谁知竟还在燕云军中人留有亲信,这亲信还是元成晖最亲信之人。
看着她这副讶异模样, 元蘅无奈道:“我若没点后招, 早被人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谁说林筹是我父亲的人?他唯遵我父亲一人之令,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当年在乱民中救下他,给他机会入燕云军, 这是他理应回馈的。”
漱玉实在无法设想,那个生着络腮胡, 谁多看了他一眼就要可能被灭口的林副将, 竟然是元蘅刻意安插在元成晖身边的人。
不过也说得通,怪不得那时元蘅临危受命守城时, 林筹半点违逆心思都没有,甚至一脸冷漠骇人地处决了几个趁乱生事的小卒,直接助元蘅稳固了在军中的威信。
漱玉道:“不过这个林筹,可不像是你救过他的命就愿意为你背主的人。正直得要命,军中连个敢跟他攀谈闲话的人都没有。”
“嗯。”
元蘅点头,“越是铁面无私之人,越是不会背地里议论不止。要让这种人信服,救命之恩的确不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究竟是谁能在林筹的眼皮子底下与陆从渊纠葛。如今衍州生了痈疽,我还能信得过的就只有林筹。”
这名录没什么特殊,却又勾起元蘅一些久远的记忆来。
当年徐融死之前,她就是在翰林院发现了一本呈上的琅州丝觐献名录。如今回想起来,那种东西更像是徐融私自记下的私账,不知被谁掺在文书中误送进了翰林院。
所以后来才会不翼而飞。
要么是徐融派人取走了,要么就是陆从渊。
当时元蘅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普通的东西,也没有注意到上面记载之人和琅丝匹数是否与衍州相关。当时任她怎么想,也不会觉得这能和衍州扯上什么关系。
“姑娘,你如今在启都,怎么查衍州的事都难免打草惊蛇。就算是抓着了证据又能如何?陆家人打死不认,皇帝也奈何不得啊。”
卷轴被扔回案上,元蘅的语气比方才冷:“皇帝奈何不得,是他不想奈何。他需要一个借口,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与陆家撕破脸的借口。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会被史书写下一笔嫉恨世家的劣迹。而如今,陆氏种种所为没给我退路,我又何必再给他留颜面?这个借口,我来找。”
***
陆从渊坐于楼阁之上,临窗往下望去,却正好瞧见轿辇上身着银红绣金折枝团纹褙子,梳着高髻,正在犯困的女子。
“芙蓉未及色,雾袖生香迟。”
一旁的陆钧安听到这一声,也顺着看了下去,瞧见正是明锦。
他犹豫着将糕点往陆从渊跟前推了下,试图说些旁的,“兄长,我瞧这个水晶糕做得好,你尝一尝呢?”
可是陆从渊却未有一刻将视线挪走,如同黏在她的身上扯不干净般。他没接水晶糕,而是缓声道:“钧安,请公主阁楼一叙。”
陆钧安倒抽一口气:“恐怕公主不肯应邀呢。”
“她不会。”
陆从渊终于收回目光,手中执着小巧的银勺调制香料。陆从渊府中的所有香料都是自己亲手调制的,最常用的缠枝香更是从未假手于人。而曾经的明锦也最是喜欢他身上的香气。
果不其然,陆钧安拦了明锦的轿辇,而明锦只是迟疑片刻,抬眼往阁楼上看,正好看到陆从渊的身影。他端坐于那里,举手投足都是清贵,但是面色不虞。
明锦下了轿辇,赴约。
“啜茗焚香,执卷落棋,斯文。”
明锦毫不生疏地在他对面落座,瞧着案上的零散的沉香和白芷,以及熟悉至极的缠枝幽香。
陆从渊手中动作微停,笑意极淡:“你觉得斯文?”
“换旁人这叫斯文,换你……”
明锦轻笑,“叫伪君子。”
那点极淡的笑也隐去了,陆从渊的恨意几乎是再也隐藏不住。他从容起身,将四周的纱帐解开放下,随即走到明锦身边,伸手轻滑过她的侧脸。
“我想娶你,你却想我死。”
陆从渊的手忽然施力,强迫着明锦仰面看向他,“若不是我留有后招,早就扼住了那举子的命脉,只怕我就如你的意奔赴黄泉了。得意么?”
他们初相逢时,明锦会笑得格外明媚婉约,目中含情如秋波艳霞。后来的这些年,明锦每回看到他,眼中都会含着湿润。或恨或怨。但总归没有像今日这般,这双他看过无数遍的眸子中,唯余冷淡。
“得意啊。”
明锦别过脸,不肯被他碰到,“但也没有那么得意,因为心愿落空了,你今日还活着站在这里。”
“你的得意未免太早了。我对你是从未设防,但你真觉得以你和元蘅那点微薄的力量,能将陆氏怎么着?燕云军足够强大,可是三年前那场叛乱已经耗掉它的大半。连元蘅自己手里都没有筹码,虚张声势着就妄图蚍蜉撼树,你还愚蠢不堪地听信她的话。明锦,我过往并不觉得你蠢。”
明锦瞧着他,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若有所思道:“你如今觉得我蠢,是因为你够蠢。你猜为什么我贵为公主却要隐忍着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陆从渊,我要的就是你从未设防,要的就是看你如今狗急跳墙的可怜样……”
她轻又缓地笑出了声。
眉眼间那点艳色如今却刺眼至极。
“你算计我?”
明锦道:“你没算计我么?起初我对你有情,而梁家又在朝中岌岌可危,我便应允过你,只要我帮你,你就会对梁氏留情,并且许诺不会伤害我所在意之人。可是你是怎么做的?陆从渊,我不止知道你在春闱案中的那点小心思,我还知道你和赤柘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阿澈在江朔苦心经营,你在后面调着香算计……呵,你不知道,我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就恶心。”
他不习惯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面前此人,与过去那个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乖顺样的明锦联系起来。
她今日的口脂很明丽,远山眉也画得精心,眼帘微掀间尽是胸有成竹的得意。
他恨这样的明锦。
“若不是因着对你的那点承诺,梁家也留存不到如今。踩死梁晋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你不信就等着瞧。今日才是你的本性么?那你是真够能隐忍的。可是明锦,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陆从渊的拇指落在她的唇角,轻触她艳红的口脂,重重地碾过她的唇将那一抹红晕开,“包括你。”
他惯常会用这样的狠绝,会喜欢欣赏她禁受不住时的细微战栗。如今他却没有了游刃有余,只剩下玉石俱焚的折磨:“这局棋才下一半,你就没有后招了。你和元蘅拿什么跟我争?”
……
文徽院不同与北成的各官署,不必晨昏请安,也没有那般多的虚礼。
今科春闱已过,后来的殿试也大多是走个过场,之后便将那些进士各安其职。朝野上下的高官权贵无一不曾是文徽院学子,即便后来官至六部内阁,回到此处也依旧不会轻慢。
才穿过廊道,元蘅便见院中的一位主簿正在忙碌琐事。本无意叨扰,但主簿却瞧见了元蘅,搁下手中的经卷便向元蘅作了个揖:“元大人。”
“老师歇下了么?”
今日礼部不忙,元蘅应了卯便可自由出行。将该阅的文书翻检过一遍确认无误后,来文徽院时已经是正午了。如今的杜庭誉年迈,常精力不济,用过午膳必要歇息。
谁知主簿却道:“尚未。沈大人今日也来了,此刻正在与司业说话。”
沈钦竟也在此。
想必是来谢师的罢。
前段时日出了春闱那桩闹腾的事,礼部尚书周仁远便提了致仕之请。虽说皇帝尚未准允,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皇帝尚未决定好由谁担任尚书的位子。担了尚书之职,下一步就是登阁做事。
原本主考之任交由元蘅,只要做的好,升任尚书就是顺理成章。但是偏生就出了鬻题的岔子,副主考的重担由右侍郎沈钦做了。若再此时再择尚书人选,就不再与寻常那般明晰了。
后来朝中人皆言,如今皇帝的犹豫,十有八九此任是要成沈钦的了。甚至不少人私下议论,说这桩冤假错案里,谁渔翁得利谁就是始作俑者。
如今的沈钦在礼部待着也算不上好受。
他这样的人,最在意清誉。
果不其然,他听到脚步声看过来,发觉是元蘅时微微迟滞了下。尴尬的僵持只维持了稍许,便听杜庭誉开了口:“今日热闹。”
元蘅笑了:“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话音刚落,门帘再度被挑起,是一身劲装才从军营中回来的闻澈。他本是与元蘅同行,但路上马掌上的马蹄铁被磨掉了。他没办法只得顺路回府换马,这才迟了一步。
他来时面上还存着笑,结果在看到沈钦的那一瞬,笑容不免有些僵住了。
第57章 桎梏
不够宽敞的房中就这般站了四个人。
闻澈并不拘束, 在与杜庭誉说过话之后便掀袍落座,自己斟了茶壶中的茶水。他看着碗盏上漂浮起伏的青叶,隐约还能嗅见其中清苦香气。
啜饮后将茶碗搁回去, 他瞧着沈钦:“沈师弟是要升任尚书了,见了本王也不行礼了?”
话音虽淡但挑衅意味十足。
沈钦这才回神, 忙拱手行拜礼:“见过殿下, 下官实在是没回过神,也实在担不起殿下师弟一称, 更遑论升任尚书, 那是外人谣传, 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你慌什么?”
闻澈眼帘微挑, 调侃, “沈大人果真拘谨。”
元蘅从不知沈钦这种万事都谨慎之人, 是何时与闻澈有了过节。但又因为深知闻澈的性子, 就算是他心中对谁有何不满,只要根源处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 基本上也只是口头上讨两句便宜便会作罢。
再怎么说沈钦凭借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在礼部也算事事尽责, 闻澈不会过多为难他。
她同样坐了下, 稍稍后仰倚靠在冰凉的椅背上, 浑身的紧绷才松缓了下来。
杜庭誉看破了什么,半晌才开口:“今日朝中不忙么, 你们竟都有闲心来这文徽院?这里是清净,但又太清净了。”
元蘅道:“今日是不怎么忙, 今科如今已定, 礼部是要清闲许多。”
话音刚落,闻澈笑着打趣:“我回启都之后是一直挺清闲。”
说罢, 他再度看向沈钦,“如今周尚书的确不怎么管事,就是不知沈大人即将升任,如何也这么清闲?”
沈钦淡漠一笑:“不清闲也得抽空出来看望老师不是?殿下说的这话,倒让下官不解了。说了这半晌的话,现下是该回去了。就是不知元蘅要同行么?我记得前天送来的文书要你亲阅,因着你病重告了假,就先搁在我那了。”
根本不待元蘅说话,闻澈便已经反问:“前天的文书搁到今天才说?你们礼部衙门是挺大,见个面都难?既是沈大人代劳了,那就帮人帮到底。若是搁置了,等她回去了再看也不迟。沈大人没瞧见她才来么?这就让人走,不好罢?慢走不送。”
在朝为官这些年,沈钦倒是养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性子。
他拱手行了告退之礼,挑帘走了。
杜庭誉将手畔的墨挪了位子,问道:“听闻你回来后带了一千的精骑?安置在何处了?”
闻澈这才将盯着沈钦的目光收回来:“启都的十二卫亲军不是归安远侯调遣了么?之前安远侯手底下操练兵马的地方就显得拥挤不合适了,后来兵部给批了其余的校场,那片地方就这么空下来了。既空下来了,我征用一时片刻,应当也合适。带兵返都本就不合规矩,再兴师动众地安置,那帮御史又要参我了。”
杜庭誉笑了:“你是打算随时再走了?”
这一句话让闻澈怔了下,旋即笑道:“不好说。赤柘和西塞人若是说话算话,江朔难保不能安定几年。届时由我朝中择定治理人选,还用我去做什么?那可不就能安安稳稳回凌州了……”
原本是些寻常的叙旧,直到听到“凌州”这两个字,元蘅才有所触动一般看向闻澈。
可这人永远是在谈及正经话的时候,用那种不正经的笑意掩盖过去,看起来是那般满意当下的处境,半点争夺之心都没有。
即便是已经在江朔大权在握,他还是会说出日后择人治理,他要回封地逍遥的话来。
杜庭誉只是笑而不语。
他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是什么秉性他最清楚。当年被困幽宫的又岂是只有梁皇后?关进去的还有少年时意气风发的闻澈。闻澈如今看起来有多不在意,当年那场大雪就将他冻得如何冰冷。
诚然在起初杜庭誉责怪过他莽撞顶撞皇帝,可在闻澈离开启都之后,杜庭誉亦毅然辞去了礼部之职,说是为学生担过。可是那样大的过错,少年未成的骨肉如何承受得起?他一个朝臣又如何担得?他教他经世之道,教他如何成为合格的储君,可是从未教过他如何宽宥自己。
杜庭誉垂下眼皮,终于道:“也好。”
……
廊檐下春光正盛,杨花似飞雪扑面般落了人一身。
元蘅今日没着官袍,难得穿了一袭淡青色的女衣,杨花落在上面,给她清冷单薄的身形平添了婉约。
闻澈想伸手替元蘅拂去,但走在前面专注走路的元蘅却似后背生眼一般,灵巧地避开了。
“生气了?”
闻澈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四周并无旁人,便想碰元蘅的肩,却被元蘅制住了手腕。
这一下是真疼。
元蘅这才停下脚步,将他的手腕捏紧:“你方才在老师房中发什么疯呢?沈明生怎么招惹你了?”
两人贴得近,闻澈轻俯身就能碰到她的秀丽的眉眼。元蘅与他分开些许,也松了手。
闻澈眸中的神色深了些,轻捉了元蘅的手后藏袍袖中:“他喜欢你。”
这话说得竟有几分可怜。
元蘅的心一动,想要责问的心绪都淡了,眉眼微弯:“喜欢我的多了,你个个都这样对待?喜怒形于色,能将外敌打得老实本分的凌王殿下,实则是小孩子?”
原本就不满,见元蘅没说什么不好的,闻澈更有些得寸进尺。他想要凑近讨个吻,却被狠狠掐了下指尖,指出这里还是文徽院,让他休要放肆。
闻澈道:“唉,有的人太出众了,本王可有好些情敌。沈明生他喜欢你没什么不行,但他又没那么喜欢你。他更喜欢他的仕途。本王平生最厌烦这种人,心与行不在一道。”
走出了游廊,杨花更盛地往人身上落,元蘅想拂袖子,却发觉自己的手被这人攥得紧。
元蘅细细品味了他的话,道:“仕途谁不喜欢?宦海沉浮图的不就是这个?”
“你也图这个?”
“你觉得呢?”
元蘅反问。
当年就在文徽院,闻澈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身着男装扮着宋景伴读的女子,说着自己对平乐集的见解。朝堂高位待久了,还能记得为何而来的人并不多。沈钦如此,但闻澈并不觉得元蘅也是这般。
闻澈忽地低下头来在她眼上落下一吻:“你图什么我都给你。”
“我不要你给。”
元蘅叹息,往后微仰避开了他潮热的呼吸,“什么尚书什么学士,与我而言都一样。我要往上走只是为了看得更广,能做的更多。在所有人质疑之时我能不被人掣肘。在衍州如是,在启都亦如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拿。”
闻澈颔首。
元蘅却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挣出来,道:“那你呢?日后真的要去凌州?凌州有什么让你念念不忘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闻澈错开了她的目光,整理了自己的衣袖负手而立:“富贵乡歇温柔骨,不正适合我么?当初赐我封号‘凌’,父皇的言下之意也是如此。离启都远,离高位远,这样就能踩在实地处,夜间也不会被鸟雀忽然的啼鸣惊醒。挺好的……”
他这话说得违心,但元蘅并未戳破,反而嘲笑道:“行啊,等我七老八十衣锦还乡了,找你喝酒去。”
闻澈被惹笑了,哄一般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错了错了,不该说这种玩笑气你的。别不理我。”
元蘅愣了神。
她终于回头又重新看了他一眼,实在是太像了。就算她已经决定全心全意待闻澈,也不可避免闻澈与容与的相像。就连认错时的笑颜都是如出一辙。
不该这样的。
她分明答应过闻澈不会这样了。
那些各种巧合都凑在一处,她终于问道:“你当初去衍州坠崖,除了不记得在衍州的事了,还有旁的影响么?”
闻澈若有所思道:“险些就摔死了,能没有么?你疼疼我,以后少骂我,嗯?”
果然没两句正经的。
元蘅笑着将他的手臂从自己的肩上拨开,径直往前走了。见元蘅又不理自己了,他赔着笑追上她的步子,问:“你会骑马么?”
***
疾风过耳。
元蘅觉得耳中轰鸣,偏生身后那人却将她的腰身箍得紧。山道颠簸,元蘅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了。
“我说,我会骑!”
元蘅将伸手抓她,而闻澈却故意使坏一般将她抱得更紧。紧密无间的贴合能让元蘅感觉到他胸膛的温热。
一时羞愤,可是在马背上她又不敢挣扎。虽说在衍州时元蘅学会了骑马,但是却从未骑得这般快,还是在这样的尽是乱石杂草的山道之上。
“簪子掉了!”
元蘅的长发尽数松散,柔顺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与闻澈的脖颈纠缠在一处。
闻澈道:“又不是我送你的那支,掉就掉了。”
说罢,他低头去吻她的脖颈,引得元蘅浑身都颤。
“别这样……闻澈……痒……”
元蘅尽可能克服着自己的不适,将他的左臂抓在掌心用力一掐。闻澈吃痛这才勒了缰绳,笑着停了马,将她抱了下去。
才下了马,元蘅便如同精力不支一般扶着树顺气,回头骂道:“你个混蛋,我说了我会骑马!你到底要带我去……”
“哪”字还没出口,就被闻澈近乎凶狠的吻给吞回去了。他摩挲着她垂落在肩后的长发,将她抵在树上吻得又痛又深,几乎将她的喘息全部夺取了。忽然停下的间隙里,他笑着看她眸间被吻出的水雾,仿若春日里艳若桃花的绯色。
“这两年多我每日都想这么做。”
元蘅轻声问:“有多想?”
“日思夜想。”
闻澈落在她后腰处的手轻微收紧,环拥她入怀中,再度垂眸覆上她的眼,再是鼻尖,最后珍重地落回唇上。
如同细嚼慢咽的品味,却勾得人心甘情愿仰头回应。得到回应的那一瞬闻澈如同得到了某种放肆的鼓舞,他的呼吸更碎,吻得也愈发深切。
第58章 景玉
春日林间艳阳碎, 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洒上碎金。她轻踮脚,鼻息便扫过了他的喉间。元蘅想说话却又觉得被吻得神思都黏在一处,混沌而缓慢。浑身上下从血液到青丝都被染上了他的气味, 被吞噬包裹,如同陷入了极致温暖的晚夏时分, 勾扯着清风都吹不尽的潮热。
她辨出几分清明冷静, 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嗓音哑而柔软:“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而闻澈却贴在她的耳边沉笑一声,接着将她整个抱起, 将她搁回马背上, 自己也轻身跃上, 将她整个裹在怀里:“到了你就知道!”
元蘅向来喜欢做事周密严谨, 每步路都要规划好。而如今却有一人, 撕碎这一切, 将理智清醒都丢回过耳的疾风里。
他们是一样的人。
元蘅如是想。
到了地方, 元蘅才想起这地方的确很熟悉。是曾经安远侯练兵的校场,如今归闻澈占据了。
元蘅微提袍摆顺着阶梯走向高台, 能见闻澈从江朔带来的一千精兵正整齐划一地操练。
她微勾唇角,瞥向闻澈:“了不得。”
“阴阳怪气。”
闻澈不理她, 而是入了内帐中取了一个小册子, 在她跟前展开, “那时我初到江朔,这帮人不信我, 百般磋磨我。我在俞州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元蘅“嗯”了一声:“然后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放轻松了,那些她只能从书信里看到的, 艰难或精彩, 如今有人站在她跟前娓娓道来。
“斩了两个蛀虫,拆了旧时军队分支, 重组后,领兵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有些是从俞州起就跟着的。接着立了军规,怠慢者唯有一死。没想到这江朔庸枝,还能起死回生。历来治军,都忌讳底下的人与将领不熟悉,又忌讳过于熟悉。个中艰难度量,主帅若是端得平,才能磨钝刀为利刃。”
闻澈随手翻了一页,给她看上面记录的操练之法,兴致还高:“所以我觉得,燕云军的问题或许就出于此处呢?手底下办事的多少年没更换过了?我瞧着元成晖就每年求着户部拨银子,求着兵部拨军械的时候最上心!这些事早被他淡忘了。如若不然,怎会让陆从渊有地方下脚?”
元蘅出神。
这些话何其熟悉。
当年的在燕云山脚下的褚清连小院里,容与写着凌乱随性的草书。这字迹还被元蘅教训,说字写成这样太不好看。而他将笔头都快咬出齿痕了,敷衍道:“会改会改,你让我慢慢改。我平时写字不这样,真的!在你跟前,我高兴……”
容与写完那一页,漫不经心地告诫元蘅:“蘅儿,如今燕云军内乱不止,何尝不是他们对柳将军离去的不平?我觉得如果让他们选,多半愿意跟柳将军去琅州。这于治军,是大忌。来日若你父亲与柳将军立场不同,你猜他们何去何从?”
“元蘅?”
闻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你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没!”
元蘅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报以一笑:“我,听了啊……”
而闻澈却背靠着高台一角,狐疑道:“在想什么?”
“容与啊。”
元蘅不介意直言,游刃有余地看他凝了笑意,“你跟我讲这个,不也是要查他的死因么?”
闻澈冷笑一声:“什么叫要查他的死因?本王看着有这闲情逸致么?燕云军不是我北成的军队么?如今在你父亲手中出了岔子,本王能坐视不理?”
他一把将元蘅拽近来,看着她眸中得意的笑,道:“还有,你少没事提他!他都死了,你觉得本王还会计较在意么?未免太小瞧人了!你是——我的——”
还没等元蘅回话,忽然传来一阵嘁嘁的笑声。
闻澈从高台看下去,正是徐舒领着几个小士兵路过。那几个小士兵看到闻澈发现了,忙住了口。而徐舒却一副头疼嫌弃的模样,嚷道:“这么多人呢,殿下收敛一些!又不是一群瞎子!有伤风化……”
有伤风化?
闻澈挥拳示意,徐舒闷着笑走了。
好不易赶走了徐舒,闻澈回头看过去,发现元蘅正用手背抵着半边脸忍笑,还露出乌玉似的眸子盯着他瞧。
他瞬时泄了气:“你也笑!”
元蘅咳嗽一声,面色恢复如初摇了摇头。她转身要进内帐中去,临走前还要补上一句:“注意体统,实在有伤风化!”
入了内帐,她半倚靠在铺着绒毯的椅背上,接过了闻澈手中的册子,深思许久才重新合上。
“那些话跟我说实在没什么用。父亲他在用不着我的时候,从不肯听我的。而且你要知道行军打仗最得利于趁手的兵器,而那些用久了的老人也是军营中的兵器。要更换,就得从骨子里做到破而后立。你要我父亲年近半百了做这些,不容易。”
闻澈俯身撑在她的椅背上,距离亲昵:“可是这兵器钝了,不磨就废了。任它是轩辕剑盘古斧,你都得眼睁睁瞧着它变成废铁。”
视线缠在一处,元蘅似有若无地碰了他的唇,他的呼吸陡然重了。
元蘅将他推开:“现在不是时候。”
“那什么是时候?”
她眨了眨眼,道:“且等着看。”
***
后院灶房里还烧着热水,劈柴却不够用了。厨娘一边呛着烟气一边嚷要快些送劈柴来。可是府中使唤的几个仆从都不在院子里,只得她擦了把手,拎着裙摆往柴房去。
才出了灶房的门,厨娘就瞧见了府里的丫鬟九桃,一身的素白正在廊下与人说话,还时不时帕子擦着泪。
九桃这丫头才十岁就被买回府里了,生了一副冰肌雪骨的美人坯子,做事还机灵,后来侯爷就将她留在了劝知堂,负责宋景的饮食起居,因此也与府中其她的粗使丫鬟不同。
宋景对身边的下人却极好。九桃在府中自然也形同半个主子,没人不恭敬。
能见九桃躲在后院落泪也算件稀罕事。厨娘一时忘了要取劈柴的事,凑过去听了两耳朵。
大抵是九桃的堂姐前段时日病了,昨个实在没熬住便去了。
九桃虽是买来的,但后来投奔她来的堂姐也在侯府做过事,厨娘也算知晓一些,虽说九桃与她那堂姐关系一般,但毕竟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关系。
唯一的亲人离世,伤心在所难免。可厨娘瞧着她哭得实在伤心,倒还似有旁的隐情。
与她说着话的是九桃在府中最亲近的姐妹。此刻也用袖子替她拭泪。
九桃哭得断续:“都是在府中做事的下人,她凭甚说我呢。既然那房中进不得,为何不让她主子搬出雪苑!一个表亲,赖在侯府不去,谁知道存的什么心思!她们主仆二人,都是一样的……”
安抚的那人声音低柔:“蘅姑娘是侯爷的亲外孙女,住在侯府也没什么不合情由之处啊。何况,她如今是礼部的大人,书房中的机密要事,自然要避着人的。”
“礼部的大人不搬府邸?我洒扫房间还要挨那漱玉一顿斥责?景公子都没这么待过我!侯府姓宋还是姓元?外人就是外人……”
“当”的一声,刀刃砍在门框上的声音惊得九桃浑身一颤。
抬眼时才发觉是漱玉。
漱玉握着刀柄,将刀收回刀鞘,面色不虞:“有什么话现在当面说清!叫你家景公子出来说话,让他亲口说清谁是外人,我们也好不再叨扰!”
话说得难听,但九桃不知从何处来了勇气,正欲开口反驳,却见漱玉再度将刀抽出一截,霎时间她再大的勇气都熄了。
旁边那人忙出来劝,轻手将刀推回去,讪笑道:“漱玉姑娘别动怒,九桃的堂姐才过世,正伤痛呢,被你不由分说地训斥,自然心中不舒坦。她不是有意往蘅姑娘书房中去的。”
上下瞧了一眼,漱玉这才发觉面前的九桃确实一身素白衣裳,发髻上还簪了朵白花,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至极。
于心不忍,漱玉终于道:“对不住,是我急躁了,不会有下回了。”
忽如其来的道歉打了九桃一个措手不及。
虽同在侯府相处三年,但劝知堂和雪苑的人手向来不会混着使唤。所以九桃与漱玉算不上熟悉。今日是个意外,她才奔丧回来,逢上雪苑负责洒扫的小厮腹痛,半路拦了她,要她帮忙去整理元蘅书房。如若不然她也不会多管闲事。
九桃竟不知,这个随时佩刀,面上看起来也不好相与的漱玉,认起错来是如此干脆利落。
满腹的怨气消下去大半。
没等她开口,漱玉又道:“今日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自然不能装作没听见。我要你去跟姑娘赔礼道歉。如若不然,明日就跟景公子说,打发你出府!”
九桃道:“……是。”
躲在背后听这话的厨娘本以为能看出热闹戏,谁知道这个漱玉是个面冷心脆的,还没吵起来就结束了。
她撇了撇嘴,往柴房去了。
漱玉只是面上没难为九桃,心里却一直记着那几句话,怎么琢磨怎么不舒坦。
被迫入启都的是元蘅,如今被侯府下人说成外人的也是元蘅。就算元蘅不计较,她也觉得寒心。
回雪苑的路上,她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宋景。
宋景才从文徽院回来,还没进了侯府来,就被人给撞得头晕眼花。瞧清楚是漱玉后,他却笑了:“漱……”
名字还没唤出来,漱玉却已经朝他行过礼后走了。他不解地挠了挠头,两步跟上去:“漱玉,你为何不理我!漱玉!”
漱玉停下步子,直视着宋景:“景公子,你觉得我家姑娘该不该搬府邸?”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宋景抱臂而立,笑得如沐春风:“搬府邸做什么?”
“就是,会不会觉得叨扰?”
宋景反问:“这是什么话?”
话锋一转,他的笑更浓了些,“蘅儿若是把我当外人,我可要伤心死了。还有就是,如果没有你在跟前,我可能睡不好觉。”
“啊?”
见她没听明白,宋景反而有些慌乱了。
这些年的相处,他早就没把漱玉当作一个下人来看待了。想当初他因受到柳全的惊吓病重不起之时,都是漱玉在认真照顾他。或许那时的漱玉只是为了完成元蘅交待之事。但宋景觉得自己是那时对这个嘴硬面冷,但心又极软的姑娘动的心思。
因漱玉说不喜欢他身上的酒气,他就再也没去过那些饮酒丝竹之馆,也从不在劝知堂备酒。
漱玉喜欢刀,他就亲选料材,盯着人锻造一柄好刀赠与她,并准许她在侯府随时佩戴。
漱玉不习惯热闹的场合,他就在每次府中兴办宴饮之时,许她出府采买,给她腾出一份清静。
这些事他甚至不敢跟元蘅提起,总觉得是自己过于无耻,悄无声息地对旁人起这样的心思。他没喜欢过旁的姑娘,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对人好。
偷藏于心的隐秘在此时莫名浓烈。
见漱玉没听明白,宋景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于是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神态,索性正色道:“我不愿蘅儿离开侯府,也不愿你离开。或许这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我对你的心思,你半点都察觉不到么?”
忽如其来的情话。
漱玉从头皮麻到了后脖颈。
一个没认真过的纨绔公子,如今在她跟前说着自以为认真的话。漱玉无论如何也当不得真。早知撞到人后就该道歉完事,何必絮叨着问些有的没的。
这下覆水难收,空余相对无言。
欲言又止许久,她竟只是加快了回雪苑的步子。进门之后“砰”一声锁好了门。
一转身,漱玉才发觉房中还坐着元蘅。
元蘅悠然抬眼,将洗干净的笔放回笔架,看戏一般:“那不是我表哥么?我都瞧见了。”
漱玉没理会她的打趣,随手抓了一把鱼食去喂瓷缸旁。鱼食一落,几尾鱼哄闹着挤来争抢。
宋景的那些凌乱心思她不想提,身份悬殊在这里,自己罪臣之女,昭雪之前不配与人论风月,也没这心思,不然那岂不是空害人。她喂了鱼,问起:“你去哪里了?这个时辰才回来?”
“校场。”
元蘅言简意赅,“还听了件稀罕事,你要不要听?”
喂好了鱼,漱玉往她跟前来坐定了。
“去年青黄不接,如今也尚未至秋收,估摸着今年庄稼收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今日瞧见几个府兵模样的人在为难几个种田妇人,说今年的银子要提前折提前给。那片农田应当是归苏家的。可是今日却瞧见来收租子的是陆家人。你当如何?”
乍一听,漱玉没明白。
元蘅又继续道:“启都内田产更易要过户部,苏瞿就算是意图让与陆氏,也只能有心无力。毕竟闻临与陆家人要避嫌,这等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过户部不免会闹点动静出来,可是却没有。说明这是私易。”
私易田产不算什么稀罕事,凡是有点农田置业的官员,缺银子的时候偷摸易出,不必经由户部走账,中间贪图些厚利薄利都是常事。只要不在都察院考核官员为政之绩的年份,大多数都不会暴露。
可是这是苏家易与陆家。
这就是稀罕事了。
闻临对陆氏避之不及,如若不然也不会颇费周折地要娶元蘅。这几年他虽未再提越王妃之事,可这婚事耽搁下来,谁心里都不安生平静。
苏家是闻临的母家,此刻与陆氏走得近,就是问题了。
元蘅又道:“私易不好说,私赠也说不定。”
漱玉怔了下,几乎脱口而出:“闻临与陆家人……他疯了不成?储位空悬,他还要逆陛下的心意?”
“他可清醒着呢。就是因为储位空悬,他手中却毫无倚仗。与其赌陛下那点不明不白的心意,他情愿背靠纪央城好乘凉。就怕陆家人比他还清醒,到头来他被人卖了,还做着春秋好梦呢。”
第59章 良宵
苏瞿在朝中与陆从渊谈不上不对付, 只是兵部与都察院的往来称不上密切。同朝为官难免有交集,但这交集止于“君子之交”,至于是不是君子之交所有人心里也有数。毕竟隔着越王的关系, 苏陆着实尴尬。偶尔迎头碰面了互相行个礼,面子上顾了, 谁也不会闲的没事去查他们的里子。
如今这田产就是里子。
竟早就勾扯到一处去了。
当年朝中从越王凌王中择选奔赴江朔的人选时, 闻临那般不情愿,各种推托, 好留在启都静候储君之位。谁知这两年多皇帝却没有提及储位半句话, 将他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晾在越王府。
反倒是如今, 他看到闻澈手握数万江朔之兵, 还能凯旋回来, 留在这里, 他才恍然觉出自己当初的愚蠢。
他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而闻澈却实打实地自己握了亲兵。北成已非兴盛之年,兵权就是拿来说话的底气。
而他若是不投了纪央城陆氏, 最后什么都得不到。他如今才看透皇帝的心意是最不要紧的,也是最没用的。凡是利器, 都得经手亲自磨出来才作数。
旁人给的都是弃如敝履的钝斧。
元蘅缓慢地饮尽一盏热茶, 手执笔蘸了朱砂, 在宣白的图纸上抹出一道鲜痕来:“只怕从此越王封地就要与纪央城连通了。造出一道墙来围着启都,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时燕云军还是俞州军,都对启都望而不及。旧时灾祸要重现也说不定。”
“你是说……当年的谋逆案?”
瞧着图纸上画出来的壁垒, 元蘅看向漱玉:“真以为那事是太后做下的么?没有依靠的深宫女人, 被陆家人当了替死鬼罢了。一朝未成事,陆家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若猜测是真, 陆家人真与苏家有什么勾连,那他们手中就又有了一个王爷,正如当年拿着闻泓做盾一般无二。人欲兴事,首先要寻个天地都认可的借口,最后再废掉这个借口。”
漱玉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当年太后要扶闻泓登基,不是想让自己继续垂帘听政,而是陆家人拿闻泓做靶子?想称帝的另有其人?”
“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一个太后,想称帝的自然另有其人。他们不在意有多少垫脚石。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壁垒形成之前,彻底隔断。”
元蘅提笔,在那红痕上画下一个叉。
瞧着那张地图,漱玉想起当年自己家的血案来,不免悲从中来,叹道:“可我们能做什么?又岂是落笔这般容易?你虽官至礼部,但行事却要比过往更谨慎了,一不小心就被都察院拿来做把柄。越王要依靠陆从渊,我们如何拦?”
“为什么要拦?”
元蘅轻挑了眉,“好不容易有人自取灭亡,我们可不能拦。就要静观其变,最后再给他们迎头一击,看着他们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那才有意思。不然他们就真会当衍州元氏,只是不足为惧的花架子了。”
***
劝知堂中的烛火已经灭掉了几盏,而宋景还在安远侯的书房中没有出来。起初还会传出几声争吵,后来还有瓷片坠地摔成粉末的刺耳声音。平素在侯爷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宋景,除了年幼不懂事之时,从未违逆过侯爷的心意,更别说如此争执。
府中人都不敢靠近,因为夫人身子不好,也没敢惊动,最后还是由九桃去雪苑请的元蘅。
彼时元蘅已经歇下了,睡意朦胧间听闻这件事,只简单披了衣裳就跟着九桃一同去了。
叩开书房门时,宋景正跪于地上,而膝头就是那些摔碎的茶盏,水渍溅得哪里都是,茶叶还黏在宋景的膝头衣料上。
元蘅去扶安远侯坐下,轻声道:“外祖何故动这么大的怒?再怎么样,我瞧着表哥也像是知错了……”
“我没错!”
宋景猛然抬眼,泛青的眼底蕴着怒意,“我知道我不争气,但是侯府难道不就得益于我的不争气吗?我若如我父亲一般文韬武略俱现,那时爷爷你真觉得启都的十二卫亲军的调遣权,还能是侯府的么!世家纷争不休,安远侯府何以能免遭波折?你总也瞧不上凌王,又可知他敢若露出半点相争之心,就无法保全梁氏!我混账,但我不是傻子!”
案上坚硬的砚台被安远侯拿起,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脚边,像是气极了:“我要你替我想了么!宋氏有你这种不肖子孙,已然是我的报应了!”
砚台砸下来磕坏了一角,赫然露出丑陋的凹痕。
元蘅轻轻走过去,将砚台拾起来,重新放回了安远侯的手边。
“这里没你的事,回去歇着。”
摁着眉心的安远侯头也不抬地轰人。
元蘅没动,而是柔声道:“府中人有闲言碎语,说蘅儿是外人。如今外祖与表哥争执,连情由也不许蘅儿听了,可是外祖也这般觉得?”
感情牌打得好,安远侯倏然抬眼:“谁传的这种话!”
“谁传的不重要,可蘅儿瞧着外祖见外呢。”
安远侯凝眉叹息,终于道:“这是什么剜心的话?我倒是情愿只有你一个外孙女,恨不得将这个浑小子活活打死!”
他转而对宋景道:“我百年之后最放心不下你。日后你承继侯爵必为众矢之的。你怎能怪我提前为你筹谋,揣度我的良苦用心?啊?”
兀自跪地生着气的宋景此时才闷声道:“若你为我的筹谋是给我定下亲事,要我日后依靠夫人的母家活着,那恕我不能应下!”
“亲事?什么亲事?”
元蘅总算明白了争执的原由。
昔日她在元府与元成晖为了亲事争执时,她说的话比宋景的还要重。但她不明白,安远侯那时会体谅她,主动支持她退婚,而如今又为何逼迫于宋景?
她伸手去扶宋景,但这人不肯动。
元蘅只好道:“劳烦表哥出去,我与外祖有话要说。”
大抵是争执了小半夜也气坏了,宋景起身时连双膝都是酸软的。幸亏元蘅搭了一把手,不然他连站起身都艰难。
房中最后只剩下元蘅与安远侯。
安远侯仍然摁着眉心,眼皮都倦怠地不想睁开。而元蘅却在他跟前坐下,抚摸着那块被砸凹了一个角的砚台,道:“外祖想给他定谁家的女儿?”
“周仁远。”
元蘅颔首,更确信了心中想法。
宋景其实方才说的极对,甚至解了元蘅许多困惑。为何宋景分明有极好的天分,却始终不肯参加科举,亦不肯入武举,就这般不上不下地留在文徽院混日子。为何闻澈张口就是提封地,从未如闻临一般将储位挂在心上。
不是不想,是不能。
当年谋逆案过去,宣宁皇帝彻底亲政,将启都十二卫交由了平叛有功的安远侯。可是哪有从天而降的绝对好处?个中要交换的东西在最初就已经心照不宣地定下了。
安远侯不能拥有一个出众的孙辈,待他百年之后,十二卫必须要能顺利地回到皇帝手中。
可如今不是宣宁初年了,现在的北成四分五裂,群雄各据一端。若此时让侯府交还十二卫,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有了护身的东西,会比皇帝的记恨还要令人担忧。
而周仁远不一样。
周仁远是个文官,没有什么实权。他又是当今皇帝最亲信的老师。即便他即将致仕,但永远在皇帝那里留有情分。日后若侯爵和十二卫传至宋景手中,皇帝心生忌惮之时,也会看在宋景的夫人是周仁远的女儿,而网开一面。
这是安远侯在给宋景备下最后一封保命符。
元蘅一时感慨,却又道:“外祖的心意,表哥他终有一日会明白。可是成亲是大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蘅儿当初不愿被人安排,表哥也不会情愿。若日后冷落亏待了次辅大人的千金,岂不是罪过?”
安远侯的眼角却有湿润的浊痕:“可我若不亲手将这小子安顿好,如何对得起战死沙场的霍儿?他就这一个孩子,临行前要我这个祖父照料好的……”
元蘅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在此处与外祖讲。当今皇帝的身子也撑不住多久了,日后登基者或是闻临,或是身在封地的诸王,都说不好。他们可不会对当今皇帝的老师留什么情面。若真到了皇帝对侯府赶尽杀绝的那一日,周仁远又能挡住什么?”
听了这番话,安远侯怔了下,视线落在元蘅手中的残缺的砚台上。
掩面沉思许久,只听他长而慢地叹出一口气:“那当如何?”
元蘅道:“藏愚守拙,以隐盛世求得安稳。时逢狭路相逢必有一伤之时,侯府唯一的生路,须得是自己辟出来的。”
出了书房,夜色更浓。
宋景还没回房休息,而是坐在廊下石阶上,在青苔处染上半身青绿。
元蘅驻足在他跟前,故意调笑他:“周大人千金才如谢女,貌比西子。你得了便宜还不知,倔什么呢?”
本以为她是替自己说话去了,结果听她这般说,宋景的火气陡然盛了起来:“蘅妹妹!我平日待你如何?你在这种时候卖我?我有心悦之人了,万不可能另娶她人!”
“哦……”
元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那你心悦之人是谁?我能帮你也说不定。”
这下换宋景扭捏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侧颊,从齿缝里闷闷地发出一句:“漱……唔。”
听明白了。
但元蘅想逗他玩:“漱唔?这姑娘怎么叫这个名字?”
宋景急了:“蘅姐姐,你是我姐姐!我喜欢漱玉,喜欢好久了,不是拿她玩笑,我是认真的!你能帮帮我么?她都好久不理我了,迎面碰上转身就走。”
他这番话说得也算真挚。
这么久的相处下来,元蘅也自认为了解宋景的秉性。但今日宋景跪在安远侯身旁时说的那番话,又让她心生感慨。
元蘅在他跟前坐下,微侧目看他:“你认真与否不是用嘴说的。表哥,漱玉永不可能抛下自己过往的一切,和你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想要陪着谁,就要有能力保护谁。你又凭什么?凭你写的错字连篇的策论,还是舞不明白的剑?”
话不好听,但是宋景明白。
元蘅继续道:“我方才也大抵听懂了些,景世子是想以一己之力,保全整个侯府。想法很好,但是你又可知?装作无能为力,和真正无能为力,是相去甚远的。你,是哪一种?”
宋景怔怔地看着她。
元蘅起身,面色的情绪更淡了:“表哥,她吃的苦够多了。我永不可能将漱玉托付给一个真正无能为力的人。你不想娶周仁远的女儿我理解,毕竟姻缘之事强求只得苦果。但既已知自己心意,你就得有能力自己稳稳地挑起这个侯府。”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听不懂就着实称得上是愚钝了。宋景依旧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略显烦躁地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发顶,低声道:“此事莫要与她提及。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不想再给她添烦心了。”
还是个痴情种。
元蘅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道理是那个道理,真要将侯府境遇讲与他听,还是要软和些。但既已说出,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元蘅只是轻拍他的肩,道:“事情尚未定,人家周姑娘还没松口要嫁与你呢。不要与外祖再争吵,实在不行你这几日去雪苑住。”
雪苑?宋景摇了摇头,沮丧道:“漱玉肯定要烦死我了,她定然不愿见我。”
元蘅被他气笑了:“外祖也要烦死你了。”
回到雪苑之时,已经近子时。
忽听树后有动静。
漆黑的夜里只有一抹黯然的月色,称不上流光皎洁,但是亦能隐约辨明人影。
何等熟悉的人影。
“夜深私会,说出去成何体统?”
树后那人被月色映出挺拔身形,从喉间漫出一声笑来:“那怎么办?白日不能见,夜深亦不能见,元大人好生绝情,竟半点不想我么?”
与他对视一眼,尚能从他眸中看出些受了委屈的不平来。元蘅觉得自己在衍州时养下的那只小狗也常这副表情。但她没说,而是不理他径直往房中走去。
房门推开,元蘅摸索着烛台想要点燃,却被人从后整个拥了个满。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胸腔中的跃动规律,通过肌肤相贴而更闷更清晰。
“你怎么进来的?”
单是被他抱着,她就已经乱了气息。
闻澈将半边脸都埋在她的颈侧,散漫一笑:“我叩门了,漱玉放我进来的。你呢,夜深不在房中,上哪儿去了?”
漱玉这个叛徒。
在闻澈双臂微松的间隙,元蘅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因着没有灯烛瞧不清他的模样,她便轻手触摸他的眉眼,引得他一阵痒,笑着就要往后仰面躲开。
“宋景闹脾气呢,与外祖争执得厉害,我便留在劝知堂说了会儿话。”
提起宋景,元蘅想到他气极时说的话,无意提到一句说凌王是为了梁氏不敢有半点相争之心。这是元蘅头一回为面前这人觉得痛。痛意极轻但又如万蚁噬心。
她放轻了声音:“你有很怕的事么?”
果不其然闻澈还是一副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贵为王爷,还能怕什么?”
他永远不会对她说。
所有人都看得到世代中立的衍州元氏意味着什么,意图拉拢靠近之人不在少数。就连明锦都曾明确地对元蘅表示过,希望能得到元氏的助益。
可闻澈半句也没提过。
闻澈甚至从未道过自己的担忧。
好似他强撑着一副不结实的甲胄。
绵密的吻逐渐变了味道,莫名沾上了无边的情/欲。最后不知是谁撞倒了什么,重物落地发出巨响。若要搁在寻常,住在隔壁间的漱玉定会过来问话,而今夜却格外安静,没有任何人来。反而是元蘅窒息一般喘着气,在夜深中笑了声。
薄汗融脂粉,夜风侵罗衣。
闻澈将她抱得紧,却不肯再有旁的举动。
“殿下。”
他不喜欢她总是公事公办,私底下也要这般唤他的样子,所以没应声。
“阿澈……”
闻澈浑身都禁不住地一颤,贴着她的额头叹息:“你唤我什么?”
果真奏效。
元蘅重复道:“阿,澈。”
甚少听到她这种语气,将他的名字细慢地咬出令人难以克制的缠绵。她大抵是明白自己有多美,所以每一分刻意贴近都在旁观般偷瞧他的反应,又如胜券在握。
“——不行!”
闻澈阖上眼将呼吸匀了,松开她就要走。在手已经触及房门之时却被元蘅从身后轻扯了袖摆,只消回头瞧上一眼,就能看到猫儿一样的人露着毫不遮掩的清亮双眸,模样看着可怜。
“阿澈要走了么?”
连声音也可怜,谁知她是故作之态还是真的如此,闻澈的脑子混沌一片根本什么都听不出来。元蘅的指尖卷着他的袖摆,轻巧地将他整个人都推到了门边,再退无可退。而这回换成了元蘅轻吻他,从颈侧游移往下至衣领,直到衣衫系带一松,当年在纪央城的感觉再度席卷了他。
这些年他连做梦也没敢这么想过。
清冷如斯的丽人,会在清醒之时主动亲近于他。
“元蘅,不行。”
他说不全话。
元蘅声线黏润:“我又没想旁人。”
他听懂了。
当年的争执原由不过就是,那一晚元蘅心中想的是旁人。而今夜她却说,此刻没有饮酒,她在想他。
那道曾割断两人情分的裂痕,被人轻柔地双手覆上。但他却心软了,将她抱得更紧,深吸了一口她衣物上馥郁的熏香,道:“但不必如此。”
不必你俯身来就我,我亦会追寻你。
元蘅却缓缓抬了下巴,双眸映上月光,晶莹如玉。她道:“与什么都无关。你不要想那么多。那夜你离开启都之时,我在城楼上望了好久。后来看不到了,就觉得或许世事向来如此。阴差阳错,爱恨分别。可你还是回来了……”
城楼之上?
闻澈浑身一颤。
他离开的那夜,狂风乍起,暴雨如注。他没顾得上回头看,却不知有人在城楼之上遥送他的背影。他以为的不辞而别,是元蘅的送别。
心里疼痛如针扎。
可是她唇边却仍是轻淡的笑意。
“阿——”
澈字尚未出口,闻澈似忍无可忍地单手握了她的后脖颈,不容推拒地回吻过去,用夜的潮热驱散这些年分离的寒霜冷雨。
也只有过曾经那一夜而已,还因为醉意最后只记得凌乱。可如今不同,她身上的半/褪的寝衣就是撩拨,齿缝里溢出的每一声都是蛊/惑。
她成了浓雾中开出的一树桃花,被炽烈的雨打落一地,又被人高高捧起,抛向云端。
最后那雾气被她的眼眸尽数收去,化成难耐的湿润。
元蘅咬着他的衣襟,连声音都被碾碎,只剩下断续。
过往闻澈总睡不好,午夜梦回时常觉得心口缺失一块,赫然露着丑陋的疤痕,连他自己都无法触及慰藉。直到如今,他将她压回了柔软的床褥之上,而她的藕色双臂还与他纠缠。
那一刻,缺失才被填补。
一夜浮沉梦,谁也没睡安稳。
帐外的天色还早,点滴着又落了雨。
与上回醒来之后人没了踪迹不同,此刻的元蘅正闷在他的胸口睡得沉。鬓发尚且微湿,衬得她肤色更加透白,仿若稍一施力就要落下痕迹。
他像是还没从梦里清醒,着了魔般迷恋着怀抱元蘅的滋味。指腹从她的额头抚下,途径细眉,最后移至她眼底那片因为没睡好而落下的淡青痕迹。俯身细碎地亲吻她,痴迷缱绻。
尚睡得熟的元蘅挣了下,没挣开,最后一口气喘不匀直接醒了过来。
是她先勾的人没错,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向来待她温柔细致之人,昨夜却如风卷残云,半点温柔都不见。
“醒了?”
元蘅翻身背对着他:“没醒。”
再不想理他了。
元蘅这回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可这决心在他的碎语中融化了。这人不厌其烦地附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吐息钻进耳中,引得人浑身都麻。
晦暗的晨时万籁俱寂,散落一地的衣物看得人面红耳热,幸好清冽的风吹透床帐薄纱,将燥意驱了个干净。
“闻澈……”
“嗯?”
他还吻着她的耳后。
元蘅道:“你讲一讲当年,你为何会被赶去俞州的事。坊间传闻众说纷纭,但我想听你说。”
闻澈动作一滞,哑然一笑:“此刻提那些晦气事做甚?”
“是晦气事你如今觉得无所谓,还是你不肯跟我提?”元蘅终于转过身来,如拥抱的姿势将他圈住,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闻澈无奈笑了,终于妥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何必装可怜?明知我看不得你这副样子。只是那些事太无趣,说多了惹人厌,索性从不提起罢了。”
摸到枕畔的素色束发带子,元蘅便拿闻澈垂散的头发缠着玩,顺带听他说话。
“你也知道,我父皇年幼时登基,幸得陆太后抚育。陆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可是我父皇不愿她再过多干涉,也不想陆氏外戚过于权盛,便想着收回权力。陆太后还政也算干脆,但自那以后陆氏就没了依靠。但彼时陆太后手中尚有十二卫兵权。后来她谋逆,欲扶我六弟弟闻泓登基。闻泓那时太小了,正合适为人傀儡。”
“嗯。”
元蘅不小心把束带系了个死结,正想办法拆开,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后来纪央城兵乱了。本以为是陆氏兴兵与陆太后里应外合。但不多时启都之乱被你外祖平定,陆氏竟进献了姜牧的头颅。还奉上了姜牧与太后往来密谋的书信,自说大义灭亲,围救陛下。”
听到姜牧的头颅,元蘅解死结的手顿了一下,但仍旧没说话,又应了一声。
“接着的,就是后来谋逆案的平定。调遣十二卫的权力被父皇交给了你外祖,而姜牧被满门抄斩。再然后……他与我母后离心。”
元蘅问:“因为闻泓?”
“是。因为太后欲扶闻泓登基,父皇认为此事我母后必知晓内情且参与。但没有实据,只能将她暂且幽禁庆安宫。接着,就是你爹……”
元蘅笑不出来。
当时的元成晖与姜牧关系极好,但姜牧平白落难,他为了保下元氏一族,只得与陆家站在一起,被迫写下奏折,对梁氏落井下石,试图与陆家人一同将梁氏拉下来深渊来。
“我气不过!我母后对父皇一往情深,断不会参与谋逆。但父皇不信,还冷待她。那时我在气头上,在宫宴之时借着酒意闯了大殿,将他……将他好一顿骂……”
闻澈思及此处笑出了声。
元蘅也笑了:“骂的什么?”
“嗯……薄情寡义,宠信奸佞,诸如此类的话罢。”闻澈抓了把头发,看着上面缠成死结的束带,“当时宫宴上满朝文武皆在,我也就是饮了酒壮胆,如若不然也不会那般莽撞。”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
好似这一切只是一场笑闹。可陆太后死了,姜家覆灭了,余下的罪名都要梁氏担着,都要庆安宫的皇后担着,都要闻澈担着。
可那时的闻澈也才十几岁。
俞州地偏,但他去得义无反顾,哪里有半点后悔的模样?他分明是堵着一口气心甘情愿去的。皇后在深宫他无能为力,但他只有留在梁晋身边,才能真切地护住自己的舅父,那个为北成立下汗马功劳的良将。
良将不该被猜忌。
皇帝将皇子放在自己猜忌的将帅跟前,是要看梁晋是否真的有不轨之心。
而梁晋却为闻澈磨出了一身硬骨。
闻澈继续道:“但我最对不住老师。他因为我的莽撞,被迫辞官入了文徽院。他为我担了责,我才得以有今日重回启都的机会。”
元蘅道:“闻澈,不想那么多。他做这些,不是为了给你制一个枷锁。如果被困住了你就想一想我。我在你的牢笼之外,你得出来,才能找到我。”
他画地为牢数年,也总是自得其乐。可那些晦涩难言的话终于有人听了,那人还朝他伸出手,要他找到她。
闻澈垂眸看她,终于缓慢地明白今日她为何执意要听他说这些。她是要闻澈在今日把陈年痼疾扒开,然后由她抚平。
神佛观音是否普渡众生他不清楚。
但元蘅救了他。
他的视线黏在她的唇上,终于无法抗拒此种吸引,将吻覆了下去。牢笼之外的馈赠馨香馥郁,没有人会愿意再退缩逡巡了。
他会找到她。
无论是多少回。
就在衣衫半解之时,元蘅终于分出一丝清明,将他作乱的手按住,“天快亮了,府里的人都要起了,你快些走。”
快些走?
闻澈困惑不解,兀自气笑了,掐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质问:“你赶我走?那我们算什么?私会偷/情?”
元蘅还装作深思熟虑了片刻,犹自疑惑道:“不行么?”
“不行!”
闻澈轻咬了她一口:“元大人好薄情。”
元蘅忍着笑意用食指轻抬他的下巴:“凌王殿下,你现下真的该走了,若被我外祖发现,侯府不要了也得打折你的腿。”
闻澈不悦,闷声不答。
正此时,门却被敲响了。
是宋景。
“蘅妹妹,醒了么?想了一夜,有桩事还是要跟你说。你开开门……”
第60章 使臣
宋景的声音赫然响在房门外, 元蘅顿时翻身捂了闻澈的嘴,连呼吸也放轻了。
骤然被元蘅捂了嘴不许出声,那点不平和委屈登时充斥着心头。好好的情之所至, 如今看起来更像是见不得光的私会了。门外就是宋景,可他偏要将她的手握住, 去亲吻她的唇。元蘅愤愤然掐了他, 不许他胡闹,之后便故作才睡醒般扬声与宋景说话。
“还未起身, 表哥有什么重要之事就这么说罢。”
门外的宋景似乎犹豫了, 半晌才道:“不行, 再让人听去了那可怎么好?我就在此等你。”
总是有分寸的宋景此时却固执得过分。
传来的衣料摩挲的声音, 能听出宋景此刻就在房门外的石阶上坐下了。他怎么偏生就要在今日闹, 元蘅此时才明白万念俱灰是什么滋味。
才坐起身来, 元蘅的衣角就被闻澈轻轻扯住了。这人怎么在这种时候粘人得令人牙疼。元蘅取来他的外衫, 将他兜头裹住,从拔步床上拉起来, 往窗边去。
闻澈不解,眉头皱成一团。
元蘅轻手推开窗子, 示意他从这里翻出去。
翻窗离开?
凌王殿下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昨夜扯着人不许走的是元蘅, 今晨给他开个窗子让他悄悄离开的也是元蘅。万般气愤之下, 他将窗子合严实,用气音道:“元大人, 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啊?我不走,今日若被他发觉了, 我明日就来下聘, 正合我意!”
“下什么聘!你这种时候浑起来是不是?”元蘅想去再开窗,却被他整个挡住, 最后只拦腰抱了回来。挣扎无果,她只得妥协说句好听的,“阿澈……”
闻澈依旧一脸不悦:“好听之时是‘阿澈’,不好听之时说人犯浑!元蘅,究竟是谁在犯浑?下什么聘?你就没想过和我成亲么?分明都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最后四个字被他压低了音,但面上仍旧被烧灼着,不怎么好受。这边还没从缱绻的诉衷情中剥离出来,门外那人又开了口。
“蘅妹妹?”
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应道:“表哥稍等。”
应罢宋景,她重新看向闻澈,压着声音:“还不是时候,至少今日不行。你若是再闹,我以后决计不再见你了。昨日外祖与宋景争执得那样凶,侯府还有的要事要处理,你就先别添乱了。凌王殿下大恩大德,今日先放过我罢。”
怎么跟哄孩子一样?
跟闻澈比起来,好像她那混账弟弟元驰也没那么不懂事了。
闻澈剑眉星目生得俊逸,向来疏朗的眉在此时蹙起,少了些许温润气后添上莫名的狠戾。他不耐地朝房门看了一眼,最终收回目光,握了她的脖颈将她吻住。
不是厮磨,是泄愤。
被吻得想笑,元蘅与之分开示意他真的该走了。闻澈这才将自己的衣物一样样穿戴整齐,推开窗子轻盈地跃出了。
目送闻澈真的已经走出之后,她才简单地整理好鬓发和衣物,确信自己没什么不妥之处后去开了门。
宋景就坐在石阶上,身上还是昨日那件袍子,连膝盖处还隐约可见跪地的污迹,可见他是真的一夜都没有歇下。
他闻声回头看向元蘅,沮丧道:“我就是太没用了,爷爷才会想着给我定下周家的女儿,希望日后有人能护下我罢?可是身为侯府世子,却要凭借夫人的母家才能保命,是否太过于废物了?蘅妹妹,你说若我从现在起每日随外祖入营中操练,是否就能担侯府的担子了?我若是够争气,就能娶自己心悦之人罢?”
竟是这些话。
自己琢磨不明白还执意要来敲她的门相谈?
但想来这些事实在是困扰他,不然也不会翻来覆去地想。过往十匹骏马都拉不回的纨绔公子,竟为了漱玉琢磨到这种境地。
一直宽慰宋景了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算稍微好过一些。他说得口渴,正准备去斟茶润喉,视线却落在元蘅的脖颈处,狐疑道:“还未入夏,便已经有蚊虫了么?”
没明白他的意思,元蘅朝铜镜看了一眼,才惊觉闻澈竟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淡红的痕迹。
一时羞窘,但在宋景跟前却千万不能被他看出端倪。元蘅从容地将衣襟拢紧,装作附和:“是啊,蚊虫扰人。”
“正好九桃制了好些驱蚊的香囊,我让她给你送些过来。”
这话说得分外诚恳真挚,元蘅干咳着点头应了。谁知宋景又听出了什么,问:“又犯了旧疾么?怎的嗓子还哑了?”
元蘅:“……”
真是一大早就撞邪。她就从心放/纵这一回,结果着千百年不来一趟雪苑的宋景偏就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兴许是太心虚,无论宋景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意有所指。无奈至极,只得借口漱玉快要起身了,这才将他哄走了。
***
年初江朔的那场战事已经平定,赤柘部与西塞的之人也与北成订下休战之约。虽不怎么熟悉西塞,但是依照对赤柘部的了解,他们的狼子野心绝不甘心止于此步。加之西塞的王子尚在启都为质,西塞无论如何也不能高枕无忧。
果不其然,西塞遣了使臣赴启都。
宴饮定在四月最末的一日,若是能在宫宴上谈得拢,便能将西塞王子放回去。虽说不能随意放虎归山,但是若能拿出较好的交换筹码,皇帝看起来也不是不情愿。
但说起来,闻澈大抵是要回避的,不然沙场上的劲敌在宫宴上相对,只怕不只是西塞会尴尬难堪,闻澈估摸着也静不下心气来与他们“详谈”。朝臣也怕随意惯了的闻澈会在宴席上动怒,最后什么也谈不了,还要闹出一场乱子来。
这些话不消说,闻澈也知道避讳。他并不想上赶着去看他们的晦气脸。
元蘅身为礼部官员,于西塞使臣没什么交集,也用不着她来多言,便只静坐于席间。
西塞派来的使臣不似赤柘部人那般威猛高大,体格相对薄弱许多,甚至参拜皇帝的步子都甚为虚浮,像是西塞王特意挑选的弱不禁风的使臣来此,好借此示弱,救自己的儿子回去。
大概这位使臣没领悟到西塞王的用意,不知天高地厚地端出莫名的优越来,举手投足皆是金贵。
本就瘦得尖嘴猴腮,偏还要扬着脸睨人,好像若不如此,就无法给西塞立下威名。
半点不记得自己是来救人的。
倒像北成求着他们来的。
“贵部使臣,为何不拜蕙妃娘娘?”
兵部尚书苏瞿先开了口。
而那使臣却道:“不是才拜过贵朝皇后?在我们西塞,为王者,止娶一妻。”
言下之意却是指桑骂槐,羞辱皇帝昏聩无能。大殿上就这般静了下来,苏瞿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多说这么一句话,这下直接惹得皇帝不悦。
西塞使臣就是自恃北成畏惧边患,知晓皇帝不会轻易动他们,所以这才显得嚣张了些。即使是王子如今尚在人手中为质,但使臣也知道宫宴只是走过场,王子他们早晚是会放回来的。
他们环视一周发觉闻澈并不在席,也并不多问。毕竟这两年多的战事磋磨,他们对于闻澈的用兵手段已经足够熟悉,即便是尚未亲眼见过真容,心中也还是畏惧多上几分。
好不容易能趾高气昂一回,不用瞧见这人正好免得扫兴。
龙椅与群臣座椅相隔甚远,众人瞧不清楚皇帝的神色。只听高位之上那人低咳一声,道:“开宴罢。”
流水之宴,歌舞升平不绝。
那使臣就轻靠在椅背上,食指还随着曲子屈起,再落在桌案一角,态度尤为轻慢。直到他的目光穿透纱袖舞动的舞姬,落在对面的元蘅身上。
元蘅感受到了这束视线。
她唇边抿起一丝得体的笑意,微抬下巴朝使臣点了下,算作礼节。
可那使臣却似微醉,倏然起了身,拨开舞姬踉跄着走了过来,停在了元蘅的身边。
席间之人纷纷瞧过来,而元蘅却站起了身,面上仍笑,眸色却是冷的。
“怎么?使臣大人找我何事?”
“女官!”
“我知道你……”
“是元氏女!”
“元,元成晖的,女儿!”
使臣的中原话说得本就不算顺溜,沾了点酒后便成了大舌头,咬字更含糊了起来。虽说不清晰,但他的声量大,整个宴席之上的人都能听清楚。
若说跟西塞结了仇的,除了闻澈就要数元成晖了。当年衍俞琅三州尚未划分开来,燕云军也担驻守琅州的指责。而琅州便在北成南境,与西塞毗邻。逢上灾荒之年,或者发了大水,西塞便颗粒无收,只能靠着与琅州通商来勉强糊口。
通商最易生不轨之心,琅州周遭的城池不少被洗劫一空的。西塞与燕云军摩擦不止,自然也熟悉燕云军的将领。元成晖那时立功心切,下了狠劲收拾西塞。挨了好一顿揍的西塞就这么息声数年。
也就看着如今元成晖年迈病弱,他们才敢再度猖狂。
若不是自家王子落在了闻澈手里,只怕他们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本分下来。
而在宫宴之上瞧见昔日劲敌的女儿,使臣自然要羞辱一番出气。
他低头捏了元蘅案前的酒盏,拎着酒坛子就给她满上了。澄澈的酒液甚至漫出杯沿撒了一地。
他端起酒盏,袖口都被酒濡湿大半,而元蘅不动声色地后退了稍许。
将酒递向元蘅,使臣道:“我们西塞人,瞧不上贵朝花架子似的达官显贵,但唯独敬元氏,敬元氏之女!你不会推拒这杯酒罢?”
好一副冠冕堂皇的说辞。
分明是在借此话暗报私仇,顺势吹捧恭维元氏,贬低朝中权贵,好给元氏树敌。皇帝尚还在席,如何能听这种“唯独敬元氏”的话来?
元蘅道:“对不住,在下病体未愈,不能饮酒,怕是要辜负使臣大人的好意了。”
“诶!元氏将门,怎会生出病秧子来?我不信!你不要推辞!”
说罢,他将酒再度递过去。
忽地,那位本不该出现在宫宴上的人却来了,两步走至使臣跟前,轻手夺去那盏酒,眼尾的笑意很轻,却瞧得使臣毛骨悚然。
“本王配不配饮了贵使这盏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