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翾连做了好几天的绣活,脖子都酸了。
这两天阿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人影都不见。
连阿爹都跟着脚不沾地的。
问也不同她说。凤翾正好趁机出门透气。
昨日刚下了雨,今日碧空万里,凉爽怡人。
惜香提议去泛舟。
伏暑将过,满湖的荷叶碧碧,红粉的花与莲蓬各分秋色。
小舟舟身细长,只容两三人。
头尖尖尾尖尖,正适合往荷塘深处钻。
惜香在后面摇橹,凤翾坐在小舟上,清风徐来,将荷花淡雅的香气吹来。
凤翾将手放入水中,柔和的水波清凉爽快。
她折了只莲蓬,玩了一会,在舟中躺下望天。
莲子新鲜微甜,她慢慢剥了几颗,觉得日光刺目起来,便懒懒地闭上眼。
舟身随着水波轻微摇晃着,凤翾都快要睡着时,舟身似乎往下沉了一下。
因为极其轻微,所以凤翾并没有在意。
也没有注意到,惜香的摇橹声悄然息止了。
直到一只手覆上她的脸,如抚摸珍宝般轻轻摩挲了下。
凤翾睫毛一颤,猛地睁开眼。
蓝天如洗,一片片随着微风摇曳、绿莹莹的荷叶下,怀锦垂脸望着她。
他今日头发半束,胸前垂着两缕墨发,令他看起来像温良贵气的小公子。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眼神幽深得令凤翾胸腔里咯噔一下。
“见阿翾一面可真不容易。”
他手掌宽大,覆上去就将她的脸轻而易举地裹入掌中。
他掌中有茧,稍一摩挲,她柔嫩的脸颊便升起热度。
怀锦不舍多碰般,只摸了一下,就将手从她脸上收回。
凤翾坐起来,之间惜香受了惊一样,抱着船橹立在舟尾,瞪大眼睛不敢说话。
凤翾环顾四周。
他们被长得旺盛的荷叶包围着,视线被肥润的叶与花挡住,她望不到远处,但也没瞧见近处有舟船。
那他是怎么过来的??
从天而降不成?
怪不得惜香吓成这样。
小舟容积有限,怀锦就蹲在她旁边,凤翾一坐起来,就与他面对面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她好奇问道。
“阿翾一直呆在府中,我不敢闯进去,只好日日盯着长公主府的大门。今天好不容易等到阿翾出来,我自然要抓紧时间同阿翾见一面。”
怀锦笑了笑:“毕竟,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见阿翾就更难了。”
凤翾疑惑问:“为什么?你要忙起来了吗?”
怀锦挑了下眉:“原来阿翾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凤翾看向惜香,见她表情怪异,像在忍着什么似的。
“惜香,你知道吗?”
惜香一下破了功,慌忙道:“小姐,是长公主不让我们告诉您,怕您会胡思乱想睡不着觉……”
凤翾红唇微张:“什么大事会让我胡思乱想?”
怀锦含笑道:“下旬阿翾就要嫁给我了。”
凤翾的眼睛猫一样,慢慢地睁圆了。
她不可置信地确认道:“下旬?”
惜香点点头。
凤翾忽然觉得慌了起来:“怎么这么快?”
她以为就算成婚,按阿娘性子一定会大操大办,筹备起来肯定需要很久。所以对于答应云怀锦一直没太有真实感。
结果就在月底?!
怪不得阿娘阿爹这两天忙得影都见不着呢。
能让阿娘接受如此仓促的决定,他做了什么?
凤翾眼中瞬间盛满了惊疑,身子不由自主地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怀锦看得分明,笑意收了收。
他不做表情的时候,时常流露出掌握生死的威压。
譬如此刻就是。
凤翾心跳声变快。
到这时候她有了些后悔。
他有些太厉害了,她都要怀疑她做的这个选择,是她主动决定的冒险,还是他勾她跳进的陷阱?
怀锦眸光流转。
他已料到婚期仓促会令凤翾觉得不安。
但给他的时间不多,怀锦也只能先委屈了她。
“阿翾不会反悔了吧?”
凤翾眼神一闪。
如果说她真有点后悔呢……
“但阿翾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凤翾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抬起脸,正好迎上他贴近她,他的气息顿时包围了她,像一种强势的占有。
他一手撑在舟上,衣摆堆叠,另一只手随意地将她腰间系带缠在指尖,在战战兢兢无处可躲的惜香看来,是意气风流,与她家小姐亲密无间,却无法感受到她家小姐的压力。
怀锦放柔了声音,就又显出他清清的好听声线,叫人忍不住放弃警
惕:
“阿翾,你看看我,就不会害怕了。”
凤翾视线游移地慢慢向上,直到望进他眼中。
凤翾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的眼睛不会骗人。
阿娘阿爹也像他这般,看着她时眼中就满满的只有她,再也找不出别人。
虽然他的眼神不止有温柔,总还有令凤翾想要退却的烫人的热度。
但那绝不是会伤害她的力量。
凤翾的心渐渐地稳了。
但他却不知不觉间,将两人间本就贴近的距离又缩短了些。
他的视线下滑,从她的眼落到了她的唇上。
半垂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色彩,他看起来,平静又淡然。
可凤翾却听到,他的呼吸悄然绷紧,变深。
“我……我送你个礼物!”
凤翾脱口而出。
怀锦顿了顿,仍保持着两人微妙的距离。
“阿翾这么有心?真让我惊喜。”
他语气平平,显然认为这只是她摆脱此刻境地的托词。
凤翾将那个荷包拿了出来。
她到最后,还是将这个荷包绣完了。
她食指勾住荷包上的带子,摇了摇。
那散发着脂粉香气的精巧荷包就在怀锦面前炫耀似的晃来晃去。
怀锦一把抓住这调皮的荷包,看清那上面熟悉的图案。
凤翾紧盯着他的表情。
微微的诧异之后,他神色一下柔软了起来。
他分明是喜悦的。
“这可是我亲手绣的。”
凤翾颇为骄傲地抬起下巴。“比你给我那帕子上绣的如何?”
怀锦笑吟吟地将荷包藏入衣袖中:“阿翾之手,出什么都是无人可比的。”
凤翾眼睛弯起:“怀真哥哥喜欢就好。”
这词一出,怀锦笑容便显得一僵。
“阿翾就一定要这么喊我吗?”
凤翾食指点了点嘴角,做出认真思索的模样:“好吧,要是你实在不喜欢的话,那……我叫你云哥哥好不好?”
怀锦轻叹了口气。
虽然云姓与哥哥共用,也总比一声声的“怀真”要好。
他露出微笑:“‘云哥哥’甚好。”
果然!
凤翾轻咬下唇。
他对云字并不排斥。
或许,他真的与云怀真同姓,因为一些难料的牵扯,才会假扮成他?
满目碧绿的荷塘上,一艘孤零零的小舟停泊其上。
忽地,一群白羽水鸟从荷叶下惊起,扇飞的翅膀下,小舟不轻不重地摇晃了一下。
惜香傻傻望着云怀锦消失的方向,如在梦中地喃喃:“云公子……姑爷真是深藏不露啊,还有这么好的身手,我们以前怎么不知道?”
凤翾坐在小舟上,口中噙了枚莲子,心满意足。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
李潜一直在岸边等着怀锦。
待他从荷塘深处出来,李潜便急忙迎上。
“主子,长公主府派人到咱们府上,问聘礼之事。”
怀锦:“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李潜纠结了下,还是说了出来:“现在府上没有主事人,主子您一个人要顾着赤蝎司那边,又要替大公子上朝,还要亲自忙与谢小姐的婚事,要不……还是跟夫人好好说说……”
怀锦淡淡瞥他一眼:“你在替母亲求情?她允了你什么好处?”
李潜慌道:“属下发誓,绝对没有!只是……大公子回来后知道您做得这么过,属下怕他到时候会给您为难。”
“哥哥现在到哪里了?”
“根据李乾传回来的消息,这两日应该刚离单州。”
怀锦默了默:“方明睿之事单州那边插了手,就知道他们会暴露自己的存在,自然也会提高戒备,如绷紧的弓弦,那支箭,随时都能射出。在这种情况下,哥哥离开单州不会那么容易,为了躲避追兵,他应该要绕路而行。”
他心算一番,略微轻快一些:“时间大概还够。”
————
肃州。
一匹疲马拖着步子,跪倒在河边。
云怀真从马背上滚下,面朝天仰躺在地。
他发丝凌乱,粘在汗湿的额头上。
曾经文雅清贵的那双凤眼,都被在生死一线中求生欲激起的冰冷野性侵占。
虽然累倒在地,但下一秒如果有人靠近,他仍会立刻起身。
此时的云怀真,也与他的剑成了一对至交好友,日夜都不离身,随时准备着拔剑出鞘。
他的胸膛起伏,只是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动伤口的疼痛。
凉风好像从他的伤口灌进来,吹凉了他的心脏。
他在单州的动作有些大,难免引起怀疑。
所以怀真用了些障眼法,提前离开了单州。
虽然仍受到一路追杀,但他总算是活着来到了肃州。
离京都只有一两天的行程。
结果,他却在这里遭到了又一次围截。李乾为了让他先逃,独自殿后,不知生死。
云怀真的手指慢慢地缩紧,被掌中的冰凉之物硌得生痛,却始终不肯放松。
那是一块铁铸的牌子。上面一只毒蝎栩栩如生,尾巴尖刺高高速起,似是要致命的毒液扎入紧握铁牌的那只血迹斑斑的手上。
不会是怀锦。
云怀真这样对自己说道。
就算他俩不对付,但他们始终是比亲兄弟还难以割舍的亲缘。
但怀真的心,却不是这么说的。
他深吸了口气,感受着胸内刀扎般的疼痛。
他翻身爬上马背,拍了拍它的脖子:
“再坚持一下,我们回京。”
第42章 第42章云怀真未料到会突然见到……
京都城门人来人往,远道而来的商贩、近处的农户人家、出来办事的豪门奴仆……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两名皇城司使驻守城门,监督着来往众人,看是否有可疑人物,随时制止寻衅闹事。
这活干得时间久了,就练成了识人的火眼金睛,只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什么来历。
此时两名皇城司使一名是四十多的老手李杰,另一名新入皇城司的舒良,是个年轻毛头。
刚入职的人,总会绷紧了想好好表现,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舒良严肃地看着每一个进城的人,忽地,他目光一凝。
“你是何人?从哪里来?进京是为何事?”
舒良一连三问。
一匹毛发脏污的马载着一个看起来就很可疑的人物。
那人穿着劲装,和他的马一样看起来经过了一场漫长的艰辛奔波。
他戴着一顶斗笠,斗笠垂下的薄布挡住了他的脸。
舒良一个振奋,要是让他逮到一个不法分子,他这个新人就能快点在皇城司站稳脚跟了。
那人没有说话,好像在审量什么。
舒良正要拔刀恐吓,李杰按了下他的肩膀,客气道:“这位,你若身份不明,我是不能放你进城的。”
他终于开了口,嗓音清润,叫人闻之心旷神怡:“这段时间,城门防守倒是变严了。”
李杰更加确定了骑马这人身份不一般。
他态度又低一层,陪笑道:“前阵子城中有贵人被挟持出京,还多亏云怀真云大人救下了那位贵人,自那之后,城门防守就严了许多。”
云怀真:“哦?那个云怀真……他最近做了不少事啊。”
李杰听出他与云怀真相识,便恭敬道:“云大人是做实事的人,他最近与赤蝎司共事,那些张狂的赤蝎使对云大人也言听计从。京中人都说云大人如脱胎换骨般,前途不可限量。”
舒良眼尖,见他的手紧握了腰间的剑,立刻把李杰往后拉,警戒地叫道:“你想干什么?!”
云怀真理也没理他,纵马跑入城门。
“哎!”
舒良还想去追,被李杰拽住了。
“李哥!万一他是匪徒呢?就这么让他进城,出事了怎么办?”
“不会的。”李杰往舒良脑门弹了一下,“你没看到他腰上的剑是军中制式?而且说起京都人事,他也很熟悉的样子。他不仅不是匪徒,而且肯定是你我
惹不起的人物。你这双眼睛啊,还是得练!”
舒良呐呐应是。回忆起方才细节,似乎也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进了城,街上人头攒动,马不能放开了跑,云怀真放慢了速度。
这也给了他时间思索那个守城门的人所说的话。
他在单州期间,时刻处在暴露的风险中,甚少接收到京都的消息。
甫一回京,才发现他的弟弟果然出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怀锦大显身手,将他扮演得有声有色。
“怀真兄!”
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他昔日同窗,穆时雨。
云怀真下意识地抬头,应了一声。
但街上喧闹,他这一声并没有人听到。
云怀真看到了那个性情温和憨厚的青年,他快步向前追着什么人,一边说道:
“怀真兄,你前两日托我找的匠人我找到他了,怀真兄什么时候得空见一见?”
云怀真顺着他向前看去。
高大的骏马上,一个身形与他一样、穿着他素日衣裳的青年正扭过脸来。
云怀真心中像有一尊大钟无声地撞响。
他一提缰绳,马转向分岔口的另一条路。
云怀锦笑道:“多谢时雨弟,我正愁时间来不及。”
他的目光掠过穆时雨,投向他身后。
形形色色的人中,并没有他方才感应到的哥哥。
云怀锦眉心微拧。
是他日有所思,所以产生了错觉?
……
云怀真慢慢地纵马前行,垂纱之下,他面无表情。
怀锦连他的同窗故友都接手了。真是全方面地替代了他啊。
满京都,似乎都觉的这个假冒的云怀真并无不妥,反而做得更好似的。
也许,分别那日怀锦说的是真的。
他是真的想要将他取而代之。
所以,他才想将他在肃州除掉。
云怀真将斗笠向下压了压,更严实地挡住了面容。
马儿就像识得回家的路一样,当云怀真从思绪中回神,云府已在眼前。
云怀真沉默了一会,拍拍马儿:“走吧,我们现在不能回去。”
这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家,但是云怀真不能确定此时这个家是否是安全的。
如果他踏入这个家门,怀锦立刻就会知道他回到了京都。
他不能确定,怀锦杀他的决心有多强。
————
凤翾与杨祐谢端衍同坐一辆马车上,向岳府去。
岳家一家人在赤蝎司中受惊不小,放出来后,老的小的好几个都生了病,岳家人又要忙着处理各种堆积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
直到这时才略微闲下来一些。
而岳家二房又添了新丁,找到了这个由头,杨祐才好去看望他们。
岳家见杨祐拜访,仍是热情招待。
但杨祐看他们各个都瘦了一圈,憔悴不少,一时心酸,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季氏握住她的手安慰道:“用不着伤心,我们一家人全须全尾地出来,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我们已很知足。”
“多亏了有长公主与阿翾打点,我们在赤蝎司也没受多少罪。要不然,珠儿的孩子或许就不能平稳地生下了。”
明明是在劝杨祐,但说着说着,季氏自己也掉起了眼泪。
岳宁也用手绢擦了擦眼,说:“今天好不容易长公主、侯爷与阿翾都来了,就不要说过去不开心的事了。娘,快请他们去看看新生儿吧。”
“是是,不说这些了。”
提起带给这个家新气象,将晦气一扫而空的新生儿,季氏脸上也露出轻松的喜色。
她笑道:“珠儿可是争了气。”
等见到新生儿后,凤翾才知道季氏为什么这么说。
原来,珠儿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娃。
长公主一家稀罕地逗着两名乳母怀中的婴儿。
谢端衍稀奇道:“还真是长得一模一样,连她们左手中指上的痣,也长在同样的位置上。”
凤翾轻轻抓住婴儿肥嘟嘟的小手,果然,连小痣的形状都一样。
她目光在两个婴儿脸上来回移动,试图找不同。
但双胞胎还真是如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季氏笑道:“我们一家人现在都愁呢,谁都分不清这两姐妹,生怕搞混了。”
杨祐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就算是亲爹娘,也难以分辨吧?”
“可不是,珠儿前两日还因为这事哭呢。”
季氏好笑道。
岳宁为珠儿解释道:“嫂子生产后情绪就常有波动,一些小事就会哭出来,她也控制不住。”
杨祐点点头:“女子产后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我刚生下阿翾时,也是如此。”
“对了,这两个孩子可有取名?”
季氏说:“因为这两个孩子是在大难之后诞生的,所以一个取名叫岳知祥,一个叫岳知瑞。”
谢端衍点头道:“是两个好名字。”
他们就双胞胎的名字讨论了起来。
岳宁用胳膊轻轻撞了凤翾一下,问:“阿翾,你在发什么呆呢?”
岳知祥,岳知瑞……
知祥,知瑞……
凤翾回神,摇摇头:“没什么。”
岳宁笑了笑:“双胞胎是不是很神奇?”
“是呀……”凤翾若有所思地,“连名字都是一对,真是让人不好分辨。”
看望新生儿,是让人心中开怀的喜事。
晚间席上,推杯换盏,谢端衍兴致一高,就把自己喝醉了。
他趴在案上,嘴里嘀里咕噜地念着诗。
杨祐也不比谢端衍好多少,明明连凤翾的手指头都数不清了,却还要非再添一壶酒。
剩下唯一一个清醒的谢凤翾,把她这对令人头痛的父母架上了马车。
马车上坐不了太多人,所以只留了慕月与杨祐的一名贴身侍女照顾这两个酒鬼。
偏偏两个人酒品都不太好。
谢端衍醉后嘴巴不停,念叨得惹人烦;而杨祐则是手脚乱动。
若不是凤翾和她的侍女压着,她便要跳下马车去了。
“我……我要出去透气!”
杨祐胳膊直溜溜地一挥,击中凤翾的肩头。
凤翾“啊”地一声,上半身向后倒去。为了稳住身,她一扭腰,一只手撑在车厢底板上,脑袋正好将车帘顶开。
夜风顿时吹到她脸上。
车厢里,杨祐透到气了,安静下来。
凤翾怔怔与听到她方才那声叫而转头看过来的云怀真对视着。
这么巧?
“怀真哥……”想到上次的约定,凤翾改口道,“云哥哥。”
她怀疑道:“你是特意在路上等我的吗?”
云怀真已找地方将全身洗净,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以银冠束起。
在单州出生入死数月后,摇身一变,仍是京都小仙人般的翩翩公子。
凤翾觉得今晚的怀锦好像有些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她让车夫停了下来,就这样探着身同他说话:
“你看我的这是什么眼神啊?”
跟见了久未见的故人似的,有些生疏又有些惊异又有些冷淡。
凤翾顿时有点委屈不满。
云怀真未料到会突然见到她。
军国大事、生死存亡,还有弟弟的背刺与威胁。
他的脑子被众多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占满,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想起过谢凤翾了。
大概因为许久未见,月色下,她半伏身探望向他,神色灵动的美貌,令云怀真心头像被什么轻轻地撞了一下。
疑似梦遇精灵,不甚真切。
她总是缠在他身边的过往,一声声娇甜的“怀真哥哥”,在久违的重逢之时,这静逸的月夜,满是温情地勾起了一腔缱绻。
只是云怀真面色没有一丝波动。
“没有,”他淡淡道,“我只是凑巧路过此处。”
第43章 第43章这下她能确定了,他们真……
“哦。”
凤翾并不相信。
他肯定是得知她出门,所以专门来制造与她相遇的机会。
她歪了下头,对云怀真说:“云哥哥,我阿爹阿娘喝醉了,我要送他们回家,就不和你多说了。”
云哥哥?
这是怀锦要她改的称呼吗?
她的语气亲昵自然……想必怀锦顶着他的身份与她接触不少,而她从无怀疑。
……以前她对
他殷勤主动,他却多有疏离,如今想来,怀真认为自己是将对这门强加的婚事的不满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的痴缠虽然令怀真觉得受到了打扰,可也有可怜可爱之处。他不该太过冷漠。
她应该因他的态度心中积攒了不少委屈,若怀锦以他身份来几句蜜语甜言,她必然开心,怎不会被怀锦骗到。
……只是不知,怀锦都骗了她些什么。
若有些过分之事,那她也都是受他牵连,实属无辜。
云怀真沉默片刻,道:“天色已晚,我送你一路。”
她就知道!
凤翾轻叹口气:“好吧。”
她就知道他不是凭白从这儿路过的,就是想趁送她的时候多与她相处吧。
车内,谢端衍忽然一条胳膊伸出来,指着天上明月,拔高声吟道:“昨夜圆非今夜圆!”
“却……却疑圆处减婵娟。”
杨祐也跟着吵嚷起来,啪啪拍着车厢,叫道:“马车怎么不走了?马车坏了!有没有人来修啊!”
两个侍女按完这个又按那个,手忙脚乱。
凤翾对云怀真讪讪地笑了下。
“我要快点回家了,你是走过来的吗?”
她让出了一片位置:“那你上来么?”
从她口中,或许能了解到他不在京都的这段时日,怀锦都有些什么行动。
云怀真掀开袍角,登上马车。
他在她身旁坐下。
凤翾眨了下眼,那种微妙的感觉又起来了。
她不禁侧眼看向云怀真。
月光下,他的侧颜清晰可见纤毫。
他目视着前方,睫羽舒长。
他的鼻梁笔直,唇形精致。皮肤在月光下如珠玉般莹润。
凤翾怔怔地。
不管在什么时间看他这张脸,都别有风致,若清露雪霜。
但她却觉得,此时坐在她身边的云怀真有哪里不一样。
怀真承受着她的注视,他本可以像以前一样忽略,但他尚不想让她意识到有两个云怀真。
他揣摩着,微微转脸,回望了过去。
她的眼眸明亮,含着淡淡的疑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闻到了她身上甜甜的水果香,或许是因为月色正好,云怀真觉得此刻的平静使人心怡。
怀真张了下嘴,以自己也意外的自然程度唤道:“阿翾……”
凤翾眨了眨眼。
看她没什么反应,怀真便知道,怀锦果然是用“阿翾”称呼她的。
……
他忽略心头泛起的不适,问:“我们几日没有相见了?”
“不是前两天刚见过吗?”
这么熟稔?
凤翾随口道:“云哥哥是不是忙晕头了啊?”
“嗯。”
怀真顺着应道,想起城门口听到的一星半点的消息,打开话题:“赤蝎司中的事,很是麻烦。”
凤翾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还那么危险。”
她好奇问道:“盐铁司贪污案快要收尾了吧?之后你是不是就不用继续呆在赤蝎司了?”
云怀真静默。
原来怀锦是以此案打着掩护继续统领着赤蝎司。
因此案与方明睿有关,云怀真在单州也知一二,只是没想到京中主管此案的是他的好弟弟。
此案牵扯甚广,圣上将此案交给他,本就代表了重视。
怀锦还办成了,圣上必更加青眼相待。
这就是怀锦张狂无忌的原因吗?
怀真心头大石更重,同时回答凤翾道:“尚且不知,这要看圣上意思。”
凤翾“喔”了一声。
面对着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她心中总有些摸不着底,想问问他婚事筹办得如何了,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而且他垂着眼,神思重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心思明显不在她身上。
凤翾便有些不开心地含了一股气鼓起腮帮。
云怀真了解得越多,便越意识到怀锦趁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掠夺了多少机会,不仅站稳了脚跟,还有了将他一脚踹开的能力。
看来他绝不可轻举妄动,在未摸清怀锦底细前,不仅家不能回,亦不能让别人发现他。
最重要的是,要弄清圣上的想法。
云怀真在心中一一筛选起他可信任的为官好友。不知不觉间,马车就已到长公主府前。
人已送到,话也套到,怀真了下车,对凤翾说:“夜已深,阿翾早些安寝吧。”
就这样?这么冷淡!
凤翾抿了下嘴,先发制人道:“你为什么不戴上我送你的荷包?”
怀真身子一顿。
她还送怀锦荷包了?
怀锦……究竟怎么哄骗的她?
怀真的表情没怎么变,却自带一股冷意。
“荷包……我放起来了。”
凤翾许久没见他对她如此冷淡,骤然如此,她心中便憋了股气。
“我不信,你是不是已经扔掉了?”
为何忽然胡搅蛮缠起来?云怀真皱了下眉:
“只是今日没有戴在身上,下次便戴给你看。”
凤翾怔怔地看着他。
他方才那个皱眉厌弃的表情……骤然点亮了沉寂许久的记忆。
当她傻乎乎追着他跑的那段日子,他就常有这样的表情。
以前那个云怀真,回来了。
凤翾难过的心情忽然停止,她在心中重复了这句话一遍。
以前那个云怀真?
她望向眼前这人。
他腰间系带在风中纠缠翻飞,飘逸泠然,清俊的眉眼好似装着许多事情,于是他看向她的时候,眼中不再满是她的影子。
凤翾双手垂在身侧,攥住裙摆,朝云怀真走近。
云怀真有些疑惑,而她步伐很快,眨眼间就气势汹汹地到了他跟前。
她踮起脚尖,仰起脸,与他鼻尖对鼻尖地对视。
猝不及防的逼近,令云怀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她身上的甜甜香气,仍自顾自地往他鼻中钻。
云怀真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的眼睛太明亮逼人,他竟不太敢看,便将视线向下移,红樱般水嫩的双唇又映入眼中。
因为正怀着怨气,这双唇微微嘟着,更显饱满柔软,掐一下就能滴出水般。
云怀真的视线猛地颤了一下,慌忙再往上移,定在她的圆润可爱的鼻尖上。
“怀真哥哥……”
她娇软地唤道,声音也似能掐出甜汁般。
云怀真不由自主地低声应了下:“嗯。”
“哼……”
她从鼻中轻轻地哼了一声,脚跟落回地上。
在云怀真略显不解的目光中,她倒退了两步,眯起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怀真哥哥明天还会来找我吗。”
云怀真迟疑了一下,含糊应道:“若有空的话。”
“那怀真哥哥别忘了给我带一瓶奇芳阁的发油。”
若是拒绝,她定会不开心,万一哭起来,他就走不脱了。
但若是应下,他就要在怀锦见她之前把发油送到,否则如果她同怀锦对上,他就会马上暴露。
“好。”
他只好暂时应下。
凤翾轻轻咬住大拇指,目视云怀真的背影。
下人慌忙来接杨祐和谢端衍,惜香空出手来,到凤翾身边笑着说:“姑爷每天见不到小姐就想得不行了。”
凤翾自语道:“还真是分不出来。”
惜香听岔了,掩住嘴笑说:“等成婚了,姑爷就不用担心和小姐分不开了。”
凤翾回神,摇摇手:“什么呀,他才没这么担心过。”
照顾父母亲入睡后,凤翾才去休息。
但她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脑子始终很清醒。
她一直想着今夜遇到的云怀真,复盘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越盘越肯定她的推测。
她对着床帐顶,眼睛睁得
圆溜溜的。
终于啊,终于让她挖到了真相!
只是,这真相也太惊世骇俗了。
他们俩,是如何瞒了这么久的?
好刺激……
凤翾猛地坐了起来。在外间守夜的慕月立刻出声:“小姐要喝水吗?”
她无力道:“不要水,来点酒吧。”
实在是睡不着了。
————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才入睡,睡梦中都是纷杂混乱的片段。
等凤翾醒来,看到日光将室内照得分外明亮,让她不禁怀疑昨夜经历是否也是一场梦。
她懵懵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
“小姐醒了怎么不喊人?”
惜香端水进来。
凤翾将手伸出去让她帮忙用湿毛巾擦手,一边问:
“昨晚,我是不是遇到云怀真了?”
“对呀,姑爷特意在我们回家路上等您呢。”
不是梦啊,竟然是真的。
杨祐喝过了解酒药,头还是昏沉又疼痛,什么都做不了。
稍微用了些饭,就又躺回床上了。
凤翾便趁这机会偷溜出了家门。
“小姐,”惜香无奈道,“婚期将近,长公主不许你自己出门的。”
“我出门也是有要事做的。”
凤翾一本正经道。
过了一会,惜香望着赤蝎司那已经熟悉起来的森冷建筑,又望望凤翾,无奈地说:“这就是您说的要事?在这儿等姑爷?”
“嘘。”
凤翾戴着顶遮脸的帷帽,让惜香不要说话。
惜香听话地压低声音:“我们在躲什么人?”
“不能让云怀真发现我来找他。”
“为什么不能让我发现?”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话,凤翾一个激灵,发根差点竖直。
“姑爷~”惜香乐呵呵唤道。
怀锦含笑看着凤翾,手指将挡住她脸的面纱挑了起来:“怎么躲躲藏藏的?”
雾一样遮得视线模糊的面纱从眼前挑开后,凤翾便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凤翾觉得自己就像飞在空中的风筝,而他的视线就成为了能将她拉回地面的那条无形但坚韧的风筝线。
果然,看一个人时的目光是不会骗人的。
昨夜她遇到的,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云怀真。
凤翾对他笑了笑:“我来看看你。”
云怀锦眼中骤然一亮。
“阿翾想我了?”他低声笑道。
“是啊,”她掰着手指头,“我们多久没见了?”
怀锦将她的手指头拢了回去,说:“今天是第四天了。”
凤翾点了点头,夸道:“你记得真准。”
云怀锦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轻轻侧了下头:“阿翾只是来看我的吗?”
是的,只是来看看。
并且她看出来了,他们真的不一样。
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可更多的疑问又滋生了出来。
她看着云怀锦,像看着一团潮湿的迷雾。
凤翾犹疑地看向一旁,发现赤蝎司门口,宋驰和两三个赤蝎使正假装不经意地往俩人这边探头探脑。
“我是不是耽误你了?惜香,我们回去吧。”
惜香很意外:“啊?这就要回去了吗?”
凤翾:“嗯嗯。”
她抬脚便走,没给云怀锦留一点挽留的时机。
乍见到她主动来找他的欢欣逐渐淡去,云怀锦轻轻挑起一边眉毛。
宋驰带着几个兄弟走过来,拍了拍云怀锦的肩膀:
“谢小姐竟然主动来看你,可见心中已经有你了。兄弟们,快恭喜指挥使终于得偿所愿!”
几个赤蝎使配合地啪啪鼓掌。
怀锦勾唇一笑。
心中隐隐忧虑起来。
真能这么顺利地得偿所愿吗?
他总有一种事情在逐渐脱离他掌控的不安感。
————
云怀真暂宿在客栈中。
他新买了顶斗笠,用以遮掩面容。
将挂绳在下颌处系牢,将斗笠向下压了压,云怀真才出门。
只因京城到处都是人,一不小心就会撞见熟识旧交。
比如昨夜……
云怀真下楼梯的脚尖停顿了一下。
似乎她靠近他时甜香的气息又萦绕在鼻尖。
真切到他抬头向周围环顾了一番。
自然,并没有看到谢凤翾。
云怀真为这莫名生起的心念而对自己产生了些质疑,但并没有深想。
知道他与云怀锦存在的人为数不多,除了云府中的人,就只有圣上身边的一些。
云怀真此次要拜访的,就是在圣上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李大易的徒弟李小千。
因他年少时就受圣上眷顾,常行走宫中,有几次帮了尚未发达的小太监李小千,留下了恩情。
后来李小千也争气,混到了李大易身边,很得看中。
云怀真对他还是比较信得过的。
李小千今年刚在外头开了府,与李大易两府相挨。本来以李小千资历还轮不到他开府,但他称是为方便等李大易年迈时为他侍疾,正戳中李大易心事,就额外破了例。
云怀真一身低调,先是被拦在李小千府外,他耐着性子等了大半天,才等到李小千回来。
李小千见了他斗笠下的那张脸,吃了一惊,立刻便将他请入府中。
李小千对他还用着旧称:“云大公子已经回京,为何我竟没听到消息?圣上也还等着您呢。”
“圣上还挂念着我么?吾弟很是能干,我怕圣上都将我忘掉了。”
云怀真亦真亦假地玩笑道。
李小千请云怀真落座,说:“圣上怎么会忘了您?时常挂心呢。不过您离京后,圣上越来越依仗云小公子也是真的。”
李小千停顿片刻,瞬息间明白了云怀真的隐忧。
“您这幅打扮,可是还未回过家?”
云怀真点点头。
李小千叹道:“大公子是敏锐的。想来大公子还不知家中变故?”
云怀真脸色微沉:“有怀锦在,家中能出什么事?”
李小千唏嘘地轻叹了口气。
“说来,这也与圣上有些关系。”
他将严氏重病不起,圣上默允怀锦以怀真身份与谢凤翾成婚之事告诉了他。
见云怀真骤然变色,几乎要震惊地从座位上起来,李小千忙道:
“也并不是圣上多么偏心云小公子,只是云小公子几番恳求。圣上并不欲插手你们兄弟之间的事,否则难免使一人生怨,才默认了云小公子这一荒唐举动。”
“还好大公子你回来及时,你若能阻止云小公子,圣上反而会松口气。”
云怀真拳头默默握紧:“我如何能阻止他?”
他冷冷道:“他是赤蝎司的指挥使,又得朝中官职,连家中实权也握在手中。而且他已经先对我出手,想将我斩草除根了。”
李小千大惊:“竟有此事?”
但想想云怀锦性格,便也觉得他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能疯到抢自己哥哥的女人,会对哥哥下手也并非不可想象。
云怀真兀自皱眉道:“但怀锦他,为什么非要娶凤翾?”
李小千愣道:“谢小姐仙姿玉貌,娇媚可爱,云小公子心生恋慕爱意,不是正常?”
“不……怀锦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云怀真眼前浮现出弟弟狡黠的眼神、怀着恶意的笑容。
“他不会因为喜欢一个女人而做这么多麻烦的铺垫,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还一定要娶她。”
怀锦绝不是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云怀真不认为他会只为得到谢凤翾而对他下杀手。
他一定是想通过与谢凤翾的婚事得到些什么。
李小千想了想,小心道:“云小公子至今隐姓埋名,不为人识,心有不甘,也是常理。”
云怀真经他点
拨,豁然明朗。
心中冷意令他看起来也如冰雕般望而生寒,云怀真冰冷道:“是了,通过与凤翾的婚事,他能争取到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这才是他的目的。”
这也是怀锦想杀他的最强动机。
第44章 第44章若是没有意外的话,那婚……
云怀真将斗笠戴好,低下头走出李小千府邸。
他逆着人流,一路向回走。
当经过一幢气派的三层木楼时,云怀真抬眼看了下上面金澄澄的招牌。
奇芳阁。
昨夜少女的叮咛顿时重响于耳畔。
云怀真略一停顿,脚尖便转向了奇芳阁。
里面生意兴隆,但小二没有因此忽略他,热情迎上来:“您想要点什么?小店脂粉香膏、面**油,一应俱全。”
“最好的发油来一瓶。”
“好嘞!”
彩色的玻璃瓶小心地放在锦盒中。云怀真放下银子,将锦盒拿在手中,向长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怀锦不可能一直伪装他,之后总有身份暴露的时候。但若他成为谢凤翾的丈夫,就多了一层依仗。
怀锦七窍玲珑,善用人心。长公主心爱女儿,为她打算,有八成的可能会站在怀锦那边,为他争取一个公开的身份。
小时候,他也常可怜这个弟弟不能出现在人前。
便是长大后,也因此对他多有容忍。
但这不是他拿凤翾当牺牲品的理由。
难道为了他达成目的,凤翾就要赔上一生吗!
————
凤翾离开赤蝎司后,就一路没有说话。
惜香看出她心事重重,关心问道:“小姐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
惜香:?
她努力地回忆,却不记得云怀真有个兄弟同时活在这世上的任何迹象。
怀锦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悄然地侵入了她的生命。
如果说之前她预想的未来是一片充满未知刺激的迷雾,那么当真正的云怀真来到她眼前后,这片迷雾就具象化起来。
想起昨夜,云怀真还真的只是路过,并没有料到会遇见她。
对她是一如既往的态度。
但他却没有拆穿她将他误认成了他兄弟,还配合着骗她。
凤翾不快地耸了耸鼻子。
当确定两人不是一人后,她就明白他昨夜是在试探她了。
哼,她可是很敏锐的。
这俩兄弟,好像不仅不亲近,甚至还有……隐隐的敌意?
云怀真不喜欢她,可名义上与她有婚约的却是他。
云怀真会不高兴吗?会做什么来阻止吗?
而他有预料到这些吗?
怀锦就像一团飓风,无法预料到他会席卷向哪个方向,一旦靠近他,自己也会跟着身不由己起来,只能被他携带着一路横冲直撞。
凤翾轻轻咬着下唇,心中再次起了动摇。
“呀,小姐你看。”
惜香捂着嘴笑道:“刚刚才见过面,姑爷就又来找您,看来是一刻不见就想得不行。”
凤翾抬头看去,云怀真正立在长公主府前,斗笠只遮住半张脸,露出淡淡的唇色,与明晰的下颚线。
感到她们的到来,他朝她们这边看来,眸光淡淡。
惜香又疑惑道:“但是就这么一会功夫,姑爷怎么还换了一身衣服?”
凤翾:那是因为这是另一个人啊。
“阿翾。”靠近了,他便先唤道。
凤翾耳朵就像被人扯了一下,别别扭扭的。
确定他是以前那个总是客气疏离唤她“谢小姐”的云怀真,凤翾就有些受不了他这么喊她了。
她慢吞吞地:“嗯……”
云怀真将锦盒递给她:“给你。”
她接过来:“这是什么?”
“你昨夜不是要我带发油给你么?”云怀真说,“忘了?”
“喔喔!”
她提出这个要求,只是想再制造一次见面的机会,好再判断一下。
没想到他会再来见她。
凤翾无意识地摸着锦盒,却没想着要打开看看。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打算跟她装下去吗?
见凤翾低着头不说话,在怀真看来,却是乖乖巧巧的模样。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又长开了些,又也许是因为长久未见,他的眼如洗濯过一般,可以重新看待她了。
他注视着她低垂的如羽扇般的睫毛,挺翘可爱的鼻尖,以及泛着健康血色的白皙如玉的脸颊。
与昨夜月夜中的朦胧不同,阳光下,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清。
忽然明白了为何别人总说她是京中第一美。
她的睫羽像蝴蝶翅膀般轻轻扇了扇,然后掀开望向他。
这一刻好像被无限拉长,使他看清她清澈的眼珠中光与影的变幻。
她像纯白无辜的羔羊,不该落入怀锦与他的争斗中。
“你喜欢吗?”
他问。
“嗯?”凤翾回了下神,才意识到他在问那瓶头油。
既然他不挑破,那她也先装着吧。
“喜欢的。”她弯了弯眼睛。
怀锦哄骗之下,她对即将到来的婚事,应是喜悦期盼的吧。
且他方才站在这里,就听到好几个路过的人提起她马上出嫁的事,大概已经无人不晓了。若断然毁掉这桩婚事,事情闹大难以收场不说,她也会丢失颜面。
云怀真顿了顿,说:“我们……成亲之前,你还是少出府。”
凤翾心中轻哼了一声,谁同你是“我们”。
“知道了,你怎么同我阿娘一样,总要把我关在家里。”
另一位就不会这样。
“以免有所意外。”
他道。
“嗯嗯。”
她敷衍地应付道。
见云怀真不仅不打算坦白,还要管起她来,凤翾便打算脚底抹油,溜了。
“那我这便回去了。”
她匆匆地福身一礼。
云怀真见她矮了矮身,不由自主地抬了下手。
但她不等他扶,就自顾自起身,往府内去了。
云怀真回身,看府门沉沉地合上,将她轻灵的背影彻底地挡在后面。
他蓦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目送她的背影。
以前都是她黏在他身后,被他不耐烦地甩开。
云怀真眸光闪动了一下。
“哎,别挡道!”有人在他后面喊道。
云怀真将斗笠向下压了压,后退一步。
两个长公主府的家丁陪着两名绣娘下了轿子。
两名绣娘手中都小心谨慎地捧着包袱,里面装的似是衣物。
家丁对云怀真警告道:“离远点!这可是我们小姐的大婚礼服,价值千金,碰到脏了你可赔不起!”
透过包袱的缝,艳丽的大红色刺痛了云怀真的眼。
他转开眼睛。可过了许久,眼前还似晃着一片红似的。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那婚服,本该是她嫁与他时穿的。
————
云怀锦日间见过凤翾一面后,便总觉得有什么是他忽略的。
因准备婚礼诸事,他还特地找了匠人为凤翾重新设计修缮了院子。
所以近日间云府比往常多了不少人气。
云怀锦一回府,管家便忙着来找他,一股脑将一天里堆积的事都汇报给他。
管家一天天的忙得脚不沾地,都顾不上因严氏被控制而对云怀锦恐惧了。
云怀锦一边看管家递过来的单子,一边问:“母亲今日如何?”
管家皮顿时绷紧,小心道:“林姑娘照顾着呢,同往日一样。”
他几句话给管家安排下去,走去严氏的院子。
夜幕降临,大部分地方都无人的云府也跟着沉寂下来,只有某处灯火逐渐点亮,汇聚成一团明亮。
那是正在连夜修建的,他为凤翾准备的院子。
怀锦停驻下来,望着那团明光深深地看了许久。
林姣照顾兼监控严氏,不敢离开她,便干脆住在了严氏房中。
她先自己用饱了饭,然后才端着碗到严氏床前。
怀锦带来的药对严氏的身体没什么损伤,却四肢无力。
初时严氏闹腾得厉害,从床上跌下来,爬出一米就没力气了,还是怀锦亲自将她抱回床上。
林姣见他附耳与严氏说了些什么,严氏脸色难看得像蟑螂钻进了嘴里,但她没说什么,后来也不再试图下床。这让林姣轻松了许多。
她坐在床边,舀了勺米粥,弯下身递到严氏唇边:“姨母,你好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
谁知严氏积蓄了大半天的力气,竟抬起手来,猛地将林姣端着的碗掀飞了。
碗在地上摔成了几片,米粥淌了一地。
云怀锦抬脚跨了过去,道:“母亲怎么心情又不好了?”
第
45章
第45章 阿翾若不能原谅我,就可……
看到云怀锦,严氏立刻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一眼都不愿多看。
她盯着床顶,将嘴巴紧闭。
云怀锦对林姣说:“再要一碗粥来。”
林姣忙起身出去。
云怀锦走到床边,将严氏的胳膊放入被中。
严氏斥道:“孽子,别碰我!”
怀锦心平气和地说:“母亲怎么还在生气?若真气病了,儿子就恐惶难安了。”
严氏:“你要真的恐惶难安,就放我出去!”
“母亲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儿子不能总是纵容母亲任性。”
严氏胸脯起伏,闭了闭眼,从牙缝中咬出几个音:“等真儿回来,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忽然,严氏就像看到云怀真就在房中似的,注视着角落某处,挣扎着拼命喊道:“真儿,真儿你终于回来了!你快救为娘!”
怀锦缓缓站直身,背脊上似有几只蚂蚁凉凉地爬过。
他看向严氏望着的那个角落,自然,是没有一个人影的。
严氏在发疯。
但云怀锦却也跟着盯了那个角落许久,听着严氏一声声地唤着“真儿。”
林姣端了一碗新粥过来,她谨慎地站在门外,直到云怀锦让她进来。
“喂吧,让母亲喝完。”
云怀锦淡淡道。
林姣搬了个杌子到床边,将碗放在上面。一手按着严氏,一手舀了满满一勺粥,趁严氏高唤真儿的时候塞进了她嘴里。
云怀锦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林姣一勺勺地将一碗粥都喂光。
当他离开严氏的屋子,李潜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
怀锦对他道:“我有种感觉,哥哥已经回来了。”
李潜怔了下:“但按时间算,大公子应该还在半路才是。”
怀锦说:“你去告诉宋驰,让他去询问皇城司是否见过哥哥,再让兄弟们多留意街上是否有半遮半掩的可疑人物。”
李潜应下。
怀锦抬眼,望了望月亮。
此时月正半圆,待到残月时,便是大婚日。
不剩几日了,但他的心却愈发惴惴不安。
怀锦眉头紧锁。
———
赤蝎司擅长搜查盘问之道,对达官贵人了如指掌。对云怀真亦颇为熟悉。
当以他为目标留意时,很快就有赤蝎使寻觅到了他在京都留下的踪迹。
当宋驰告诉怀锦这个消息时,怀锦没什么反应地点了点头。
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哥哥果然就在京都之中。
“那就抓住他。”
他淡淡道。
宋驰震惊扭头:“你认真的?那是云怀真,又不是随便什么人。”
怀锦:“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他坏了我的事。”
宋驰倒退一步,好像重新认识了云怀锦一样,被他骇得不轻:“你疯了吧?”
本来假扮云怀真是圣上同意的,而在之前云怀真对谢小姐就有离弃之意,他趁机偷个家虽然不光明正大,但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可他直接对云怀真本人下手,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本来他还为晋淮找到心头所爱而高兴,以为他此后有所牵挂,为人就能圆融一些,可现在这么一看,谢小姐的存在反而让他更疯了!
云怀锦的表情就像宋驰在大惊小怪一般:“他回京数日,躲躲藏藏,目的不明,本就可疑。我出于谨慎控制他行动,又不会伤他一分一毫,有何过分?”
宋驰仍迟疑:“你话说得漂亮,还不是为了——”
迎上怀锦的目光,宋驰头顶发凉,顿时咽下了剩下的话。
云怀锦的语气平静,却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才是赤蝎司的指挥使,宋驰,我不是在跟你讨商量,这是我的命令。”
宋驰表情严肃起来,他沉默片刻,拱手道:“属下遵命。”
————
云怀真从李小千那里试探到皇帝的态度,得知皇帝虽然看重云怀锦,却仍有拿他制衡之意。
如此,云怀真心中就有了底。
他返回客栈,洗澡换衣,第二日便准备进宫面圣。
肃州刺杀,怀真捡了条命回来,进入京都便等于来到赤蟹司的地盘,怀真更是时刻绷紧了精神。
连夜间睡觉也是浅眠。
这样的警惕在这个夜晚发挥了作用。
当窗外传出十分轻微的“咯嘣”一声时,怀真立刻睁开了眼,眼神清醒得就像根本没有睡着般。
与此同时,门外也似乎有人走近。
怀真默默地握住了放在枕边的长剑,来到窗边。
在门与窗同时被破开时,怀真一剑刺向从窗口进来的黑衣蒙面人,当他侧身一闪时,怀真抓住窗棂,一跃而下。
二楼的高度不算高,但云怀真落地时,腿脚还是震得一阵痛。
他没有半点停顿,立刻反身面向那些纷纷跳下的赤蝎使。
云怀真紧紧地握着剑,浑身如浸在冷水中。
怀锦杀他之心就如此坚决?
这些赤蝎使都经过系统训练,云怀真这种半道出家,只在军中训练过几个月的人,对上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但当交手几招后,云怀真发现,他们并不打算害他,只想将他活捉。
瞬息间,云怀真便察觉到怀锦只想将事情掩在黑布下悄悄处理的态度。
那么,他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赤蟹司无视律法,放肆至此!你们毫无缘由,为何要抓我?”
云怀真冷声喝道。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中格外清晰响亮,不知道多少人惊醒,却不敢出头观望。
“你们可知我是谁?我乃——”
几道剑光同时闪来,逼得云怀真发不出声来。
“让他闭嘴,速战速决!”
其中一人说。
当云怀真虎口发麻,快要握不住剑时,急促的马蹄声如炸裂夜空的惊雷,转瞬间到了云怀真面前——是李乾!
那马凶悍无畏,将一名赤蝎使踏到脚下,直冲到云怀真面前。
李乾朝他伸出手:“大公子,快上来!”
云怀真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马儿一点也没有减速,如来时那么突然,也突然地如流星般消失了。
几名赤蝎使立刻追上。但人毕竟跑不过马,让云怀真逃出视线后,再寻回他的行踪,又要费一番精力与时间。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领头人对其中一人说:“事没办成,后面就麻烦了。你去向指挥使告知一声。其余人,跟我接着去追。”
接下来几日,怀锦增添了搜索怀真的人手,几次险些堵到人,却都未能成功。
云怀真成为了悬在云怀锦头顶的一把剑,一日不把他捉住,云怀锦就一日不宁。
————
这些天,凤翾是真的没有出门。不是因为听进去了怀真的劝告,而是婚期越近,杨祐就把她看得越紧。
看着夜空的月亮每一夜都变得更细,凤翾也跟着越来越忐忑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把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有时,凤翾也会忍不住想向阿娘倾吐。
但是看着到处布置得喜庆的府邸,一箱箱从云府送来的聘礼,时不时来道贺的客人,以及忙得不可开交的杨祐,凤翾实在是没有勇气将话吐出口。
每个人都在忙得团团转,只有凤翾在犯愁。直到慕月提了一嘴,凤翾掰着手指头一算,才震惊地发现一转眼离大婚之日就只剩两天了!
两天后,她就要出嫁了!
日子过得这么快,凤翾觉得自己还是一点准备都没做好。
她晚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事情,而且还越想越乱。
导致她的眉头也皱巴了起来。
一根骨节分明而纤长的手指轻撩起垂下的床帐。
云怀锦的目光落在凤翾的眉间,看了许久。
是他过分,连哄带骗。使她全无新嫁娘的欢喜。
或许,她已经不情愿了。
云怀锦的手指蜷了一下,忍住了将她牢牢抓在手中的冲动。
她不会逃走的。
怀锦的理性如此
说。但在哥哥不明行踪带来的危机感下,他对此也失去了信心。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过沉重,凤翾皱着眉睁开了眼。
乍见床头立个人影,她心跳都停了,张嘴差些喊了出来。
“阿翾,是我。”
云怀锦捂住她的嘴,温柔道。
凤翾睁大了眼睛,视线定焦后,才认出云怀锦来。
“阿翾在害怕吗?”
他蹲在她床头,胳膊搭在床沿上,微微歪着头看她。
大半夜的屋子里忽然多出一个人,当然害怕了!
她点点头,带着被惊吓后的几分怨念:“你干嘛要这时候来啊。”
“我忽然想到有些话要同阿翾说,便一刻也等不了了。”
怀锦从腰间取下一把带鞘的小刀,放入凤翾手中。
凤翾好奇地拔出一截,刀身如水面般明澈,是把极品。
她不解地看向怀锦。
云怀锦解释道:“这把小刀轻巧易拿,且削铁如泥,若要取人性命,只需要在脖子上轻轻一划——”
凤翾手一抖,愕然道:“我、我为什么要用它来杀人?”
云怀锦对她轻轻一笑:“如果有一天我对不住阿翾,阿翾若不能原谅我,就可以用这把刀来杀了我。”
凤翾无措地嘴巴微张,分不清是被他的这话震惊到,还是吓到了。
亦或者两者皆有。
“若阿翾下不了手的话——”
云怀锦朝窗外道:“李潜。”
“小人在。”
“如果阿翾将这把刀给你,你会听她吩咐,将我杀了吗?”
窗外的李潜沉默了一会,说:“如果这是主人的命令的话……回禀主人,我会。”
怀锦便柔和地看向凤翾,浑然不觉他在说些什么可怕的话:
“阿翾可以让李潜替你动手杀掉我。”
她结结巴巴道:“你大半夜跑来,就为了说这个吗?”
“阿翾不是会害怕吗?”
怀锦微微歪了下脑袋,在替凤翾思考似的:“我想到阿翾嫁过来,云府对你来说其实是个不熟悉的别人的家;我的母亲对你而言也本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而已。阿翾一定会觉得忐忑不安吧。”
“至于我,阿翾也一定难免对我有疑虑。”
怀锦的手盖住凤翾的,轻轻将她的手指合拢,让她握住那把小刀。
“我想让阿翾不要害怕。你会是云府的主人。”
“也是可以决定我性命的主人。”
第46章 第46章“祝两位花好月圆,永结……
凤翾握着那把小刀。
小刀的剑鞘上凹凸不平地刻着繁复的花纹,怀锦说它轻巧,可凤翾却觉得它沉甸甸的,令她的手都往下坠。
风从窗户进来,将床帐吹得摇曳不止。
就像凤翾的心。
云怀锦将这把小刀给她之后就离开了。
深夜里特地来这一趟,就真只是为了将对他的生杀予夺之权交到她手上。
凤翾自出生后就受尽宠爱,活在膏粱锦绣中,听过许多的温言善语,却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带着血腥味的话。
凤翾愣了好久,然后缓缓躺回了床上。
她将小刀完全拔了出来,转动手腕挥舞了两下。刀身在帐上折射出流动的光斑。
她没办法想象这样一把漂亮的小刀进入怀锦的身体。
不过,神奇的是,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害怕。
她将刀归入刀鞘,像获得了一个心爱的玩具,仍不舍得放开手。
她以为自己经过这一打岔毫无睡意,可当她闭上眼睛,却很快就睡着了,并且一夜无梦。
第二天惜香来将床帐卷起时,见凤翾侧躺着,一只胳膊搭在枕头边,掌心上搁着一把眼生的小刀。
惜香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
凤翾房中东西都是经过她和慕月的手的,她怎么不记得见过这把小刀?
小姐为什么要拿着它睡觉?
不知道心思拐到了哪里去了,惜香忽然变色,忙去找慕月。
凤翾醒过来之后,房中无人,她又稀奇地摸着这把小刀玩了一会儿。
待惜香与慕月进来时,凤翾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不想让她们看到这把小刀,便将它塞入了枕头下。
照旧让两人伺候着净面净口,换衣梳妆。
但凤翾发觉她俩好像有些奇怪,小心翼翼的。然后一整天都随时陪在她身边,不离开她半步。
凤翾只当她俩是在紧张。
毕竟她俩也是经历她第一次成亲。
至天将黑时,杨祐与谢端衍得空来看她。
杨祐拉着凤翾的手,将她看了看许久,然后眼眶就红了。
谢端衍忧郁道:“养了你才十多年,还没多久,这就要嫁出去了……”
“阿翾,”杨祐坚定道:“你若这时候改了主意,不想离开我们,阿娘也可以取消。”
凤翾哭笑不得。
难道她还真的能不顾影响,在这个关头上反悔吗?
“阿娘不用担心,从云府回家只用两刻钟,我每天都回来看阿爹阿娘好不好?”
好说歹说,才终于将两人哄好。
但大婚前日,两人还是一夜没能闭眼。
“你我要活得久一些,才能多庇护阿翾几年。”
谢端衍对杨祐说。
这对夫妻难得和睦地达成了一致。
这一夜,连惜香与慕月都紧张得压根睡不着,只有凤翾早早便睡了,还睡得很安稳。
尚未鸡鸣,天还黑着时,凤翾就被拉起来,开始化妆了。
涂粉、描眉、点唇,挽发、戴冠、插钗。
素日凤翾多是淡妆,今日眉目浓艳,神光逼人。
冠上垂下几串珍珠,正落在她的眉心。
凤翾望着镜中自己,也有些认不出来。
慕月将嫁衣的小心托出,与惜香伺候了好一会,才将重重叠叠隆重繁复的正红嫁衣穿好。
惜香倒退一步,望着国色天香俨然人间神女的凤翾,感慨万千,神情既复杂又感动。
庄重的装扮沉甸甸地压在凤翾身上,使她也严肃了起来。
她手中握着柄团扇遮面,坐在床沿。
她悄悄伸出手,从枕下摸出怀锦送她的小刀,塞进了一手宽的腰带里面。
她望向窗外。
天光已亮,贺喜声已在前院热闹地响起。
与此同时,严氏也在床上朝外望去。
云府比起长公主府,安静了不少,却也仍有喜庆的乐声。
严氏看不到什么,因为几段红色的绸子挂在外面,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今天是他娶谢凤翾的日子?”
严氏问。
林姣正在旁绣着手帕,闻言回答道:“是的。”
说完,她放下手预备严氏发火。
但严氏却很平静。
“我是他的母亲,他甚至不请我出席,就不怕别人怀疑吗?”
林姣说:“姨母,表哥正是为您的病冲喜,才会如此仓促成婚啊。”
严氏冷笑了一声:“真是好打算。”
说完她便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了。只是嘴唇快速翕动,念咒语一样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林姣低下头接着绣花,但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才分辨出严氏的低语:
“苍天有眼,神佛保佑,叫他不得如愿,今日婚事必不成。苍天有眼,神佛保佑,叫他不得如愿,今日婚事必不成……”
她不停歇地重复这句话,一直一直念个不听。
听着听着,林姣逐渐发起毛来,觉得房中
氛围诡异起来。
她在这房中呆不下去,打开门到门口守着,太阳晒到身上,才驱散了她骨子里的寒意。
院子的大门紧闭着,林姣也只能听着外面的动静。
今早表哥来吩咐她今日务必看好严氏,她看到表哥内着白色单衣,外着红色礼服,称得人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也有一些表哥的朋友同僚前来添喜气,陪着表哥去长公主府接亲,人声乐声随着他离去,云府忽然落入安静。
这让严氏连连不断的诅咒声又清晰起来,传出门,穿过院子,幽幽地逸散。
以杨祐的要求,怀锦骑在披挂金银饰物的白马上,领着凤翾的花轿和长长的队伍,在都城内绕了一大圈,一路上都是兴奋围观的人,小孩鼓着掌蹦跳着追随接亲的队伍。
怀锦脸上带着笑容,向路边人们抛撒系了红绳的铜钱,引得欢呼声一浪又一浪。
“祝两位花好月圆,永结同心!”
这样的祝福之语不断地传入花轿中,让凤翾听得脸热起来。
还好她躲在轿子中,不用面对这么多人。
她好奇地看向被轿帘挡住的前方。
一路上,她听到许多人称赞他的仪资容貌,说他与她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凤翾好奇地想,他今日是什么装扮模样?真与她那么相配?
但达到云府,被他从轿子中背下来,一连串的流程,直到拜堂后送入房,凤翾被许多人盯着,都未有机会抬起头正眼看他一眼。
她由惜香和慕月陪着,坐在房中。热闹都在前面,凤翾耳边清静下来,她摇了摇手中团扇,松了口气。
只是头上沉重的冠与礼服仍不能卸下。
怀锦扶着她的手送她来时,低声告诉她,这里就以后就是她的住处。
凤翾看了看,房内显然是新粉饰过的,一切用具都是新购置的,品相不凡,多有新奇精巧之物。就连凤翾见惯了宫中好物,也生起了些兴趣。
而房间整个陈列摆设与她闺房很有相似处,让凤翾有些熟悉之感,虽然初次来此,却不会觉得陌生局促。
团扇扇动间,微风将清甜的果味送了过来,是摆在房屋四处的新鲜水果。
不过,凤翾吸了吸鼻子,其中还夹杂着花香。
“小姐你看!”惜香站在窗前,惊呼道。
“之前就听说姑爷专门请了宫中匠人为您新修了处院子,本想着时间仓促,也只能修个大概,但没想到——”
凤翾被她说得好奇,也走到窗前。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绚丽多彩的繁花,像一团锦绣堆在一起,抢占眼球。
慕月感叹道:“虽然只是花而已,但这个季节集齐这么多名贵品种,还培育得这么好,所费银钱可要不少。”
再向旁看去,一条小渠从花边绕过,流入一池清水。
池水中肥硕的锦鲤自由游曳,金色的鳞片比黄金的颜色还要纯粹。
另一旁茂树如荫,悬挂着一架系着彩色纱布的秋千。
惜香惊讶道:“姑爷还知道小姐小时候喜欢荡秋千么?是不是小姐同姑爷说过?”
凤翾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到,他假扮成云怀真刚接触她的时候,好像就对她很了解了似的。
惜香嘀咕着:“看来姑爷也是个会花钱的,小姐更不懂这些,两人一块过日子还真让人担心。”
但惜香也只是嘴上抱怨,脸上并没有一丝忧色。
就算花钱如流水,姑爷养不起,长公主府也照样养得起。
慕月问道:“小姐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要!”凤翾忙道。
她天未亮时就起来,只略吃了两口点心。现在已经卯时,她肚子早就扁了。
慕月便说:“那我去给小姐弄碗面吃。”
说完她便去找厨子了,也不管合不合云府的规矩。她家小姐既然已经入了云府,那她们的规矩也得自然跟着过来。
————
前面客人均已入席,云府中无长辈撑场面,云怀锦亲自招待。
他端着酒杯,四下敬酒。目之所及的多是云怀真的旧交,云怀锦本就无甚朋友,到场的熟人也只有宋驰一人。
云怀锦笑容真挚中带着些喜气,就如一个正常的娶得心上人的新郎。
没人知道他心中始终有根弦紧绷着。
至时辰将到,客人陆续告退,怀锦心中那根弦才略略放松。
李潜对云怀锦道:“主子,该回房了。”
“四周没有发现哥哥吗?”
他问道。
李潜:“主子放心,兄弟们都盯着,大公子并不在附近。”
云怀锦轻轻出了口气。
“我还以为哥哥躲藏到现在,必然有所计划。”
他拧了下眉。
哥哥仅就如此?难道是他高看哥哥了?
云怀锦思索着转身,却有脚步声大步而来。
“主子。”李潜立刻提醒云怀锦。
“云指挥使。”来人声线柔和,头发花白,眼尾虽然有皱眉,脸庞却给人饱满的感觉。正是皇帝杨瑱身边的大太监李大易。
云怀锦拱了下手:“李公公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李大易笑道:“圣上要见您,请指挥使同我入宫。”
云怀锦面上被阴云遮盖,但仍对李大易客气笑了下:“今天是我大婚之日,圣上也是知道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招我入宫?李公公可否向我透露一二?”
李大易:“圣上所思,奴可不敢窥探,没法跟您透露些什么。指挥使进宫后,自然就知道了。”
终于等到了哥哥的招,他果然是专门等着这一天。
云怀锦垂着手,平静道:“吾妻还在房中等我,公公能否请圣上宽限一日?”
李大易呵地笑了声:“天子金口玉言怎可更改,您是想抗旨不尊吗?”
第47章 第47章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新婚……
李大易咄咄逼人,半点情面也不给怀锦留,明着表示他不走不行。
自父亲死后,云怀锦为皇帝效忠,所有一切皆由皇帝所赐。
从理性上来讲,他不能抗旨。
哪怕在他离开之后,就会给哥哥留下趁虚而入的机会。但只要留得青山在,就总有翻盘的机会。
云怀锦阴鸷的脸令李大易有些生寒,他挺了挺胸,逼道:“指挥使何必还要再犹豫不决,难道你还真打算抗旨不成?”
“主子……”
李潜担心地低声道。
“好……”
云怀锦终于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踏出一步。
李大易如释重负:“那就请指挥使随我来吧。”
————
凤翾在房中待得逐渐无聊,她听到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了下来,慕月点上了灯。
“姑爷怎么还不来?”
惜香有些紧张地说。
严氏重病,云府中也没有长辈主事,惜香慕月两个年轻女孩应对今日大礼缺乏经验,不免要多心。
“要不慕月姐姐你去前头看一下?”
惜香提议道。
凤翾点了下头。戴了一天的冠她头疼,指望怀锦快些过来,把最后的流程走完。
慕月便打开了门准备出去。
但门一开,她目光便对上了一人胸口。
慕月吓得倒退两步,看清来人的脸,才拍拍胸脯道:“姑爷怎么站在门外不进来也不吭声?”
凤翾看他将喜服换成了一身湖蓝色常服,愣了一下。
又想,或许是为了不将身上酒味带进来才换了身衣服,也非常合理。
惜香将云怀真拉进来,说:“姑爷你同小姐喝过合卺酒,这礼就算成了。”
在凤翾盈盈的目光中,云怀真迈动僵硬的步子,走入了房中。
房中灯烛是红色喜烛,她坐在一片红光之中,美艳得让人不容忽视。
但是她的眼睛太过明亮,令云怀真像骤见阳光的孤魂野鬼一般,难以承受。
他从来正己守道修身立节,未曾想到有一日自己也行此卑鄙龌龊之事。
但事情已无其他收场方式,她已进了云家,他岂能弃之不顾。
正当凤翾觉得云怀真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时,他坐在了她身边。
慕月将两杯酒放在托盘上,呈至两人面前。
云怀真与凤翾各取了一杯。
凤翾胳膊微抬,示意他交杯。
云怀真倾身,与她挽臂。
两人距离贴近,凤翾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
酒杯递至唇边,却没有更近一步。凤翾轻轻皱了下眉,好像……哪里不对?
这么近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那是种浅淡的墨香。
他背她下轿的时候,并不是这个味道。就算换了身衣服,也应该没时间动笔墨。
没来由地,她的心忽然咯噔猛跳了一下。
手指一时失了力,酒杯落在两人上下交叠的袖摆上,浸润出一团水渍。
云
怀真也尚未喝下自己那杯,见凤翾洒了酒,他抽回手道:“再换一杯吧。”
“哎呀……”
惜香叹道。
这好像是个不太好的兆头。慕月心中如此想着,小心翼翼地抿着嘴,生怕心声透露出来就会应验。
她又倒了一杯,递给凤翾。
凤翾却没接,有些困扰地直勾勾地望着云怀真。
云怀真垂眸:“怎么了?”
“你……”
凤翾忽然惊骇地瞪大眼,猛地弹立了起来。
于此同时,门从外面被人一把推开。
惜香和慕月惊叫了一声,待看清来人的脸,就像馒头噎住了嗓子,一点音也发不出来了。
云怀锦看到云怀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张他亲手布置的喜床上,以一种男主人的架势。
他闭上眼,才将杀人的欲望勉强压下。
到底是晚了一步。
凤翾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他,又看了看坐着的云怀真。
“真的……好像。”
她不禁感慨道。
还好她机智又敏锐,没把那杯交杯酒喝下。
“哥哥回来了,为何不同我说一声?反而偷偷溜进了我的喜房,不妥吧?”
云怀锦扯了扯嘴角,眼神却寒凉,殊无笑意。
云怀真淡淡道:“今日,不是我同阿翾的婚礼吗?”
“满京都都知道阿翾要与云怀真成婚,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被哥哥戳中最紧要之处,云怀锦紧紧咬牙。
云怀真看向凤翾:“阿翾被你骗了许久,最后关头,我不能让她糊里糊涂错付了终身。”
“阿翾,来我这里。”云怀真向凤翾伸出手,“他是我的同胞弟弟怀锦,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骗你。”
在凤翾面前戴了这么久的面具猝然被揭开,云怀锦有如赤身裸体,呈现人前。
他紧紧盯住凤翾的表情,心中却已经落入冰窟之中。
他曾经预测过暴露时她的反应,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提前到来了。
而他,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只见凤翾笑了笑。
她既不惊诧,也无悲痛。反而笑得有一丝得意。
“云怀锦?”她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看向他,“我猜对了!”
凤翾无视云怀真向她伸出的手,走到了云怀锦身边。
她像终于等到揭露真相那一刻的大侦探,背着手仰起脸,对云怀锦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云怀锦瞳孔微颤。她的笑靥使得他有种不真实感。
他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云怀真?”
凤翾骄傲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打算嫁给我?”
凤翾没再点头,她脸微微红了,目光瞥向一旁。这句问话中有陷阱,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但云怀锦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回复。
像一个奇迹,峰回路转,他心头大畅,越过凤翾,看向她身后的云怀真,然后真心实意兼具嘲讽地笑了一下。
云怀真愕然的神情一时遮掩不住。他皱了下眉,开口道:“阿翾,不要信他蛊惑,他卑劣狡诈,只是为了利用你。”
凤翾小脸一冷:“不信他,难道信你吗?这场婚事本与你无关,你明知道我会混淆你二人,却还是假扮怀锦与我喝交杯酒,难道你便不卑劣狡诈吗?”
她的斥责似惊雷炸响在云怀真耳畔,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
她骂他卑劣?
旧日少女崇拜爱恋的样子犹在眼前,可当下她的厌恶更加真切。
她已明知他才是真正的云怀真,为何却是这样的态度?
云怀真眉心像被压了块大石,沉甸甸的。
云怀真并不知道他离京后京中的诸多传言,以及凤翾对他的死心,还当她一直对他深情未改。
只当怀锦借着她对他的爱慕才骗得她答应成亲。
可现在看来,弟弟预料到会有此日,早就对凤翾灌注了对他本人的仇恨。
既是如此,他就更不能看着她深陷火坑。
“我是为了你好。阿翾日后自会知我苦心。”
云怀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那种高人一等的疏冷。
“怀锦,我顾念血脉亲缘,并不想置你于死地,但是你拒旨不遵,自断后路。以后若前途尽毁,也怪不得旁人。”
凤翾听得迷糊:“什么?什么拒旨?”
怀锦淡漠道:“这就不用哥哥操心了。还请哥哥离开吧,阿翾要休息了。”
云怀真理了理袖子,亦冷淡道:“这是我与阿翾的喜房,我为何要离开?”
两人投向彼此的视线像冰箭一样,凝着万千欲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杀意。
凤翾张了张嘴。不管是云怀真还是云怀锦,谁都没有退让的打算。
看起来,他们能僵持到天亮。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新婚之夜会和两个男人一起度过。
凤翾朝惜香和慕月投去求助的目光。
惜香慕月两个人早就看傻了。
认定的姑爷忽然冒出一个孪生兄弟,还指责姑爷在假冒他?
好好的一个婚事变成这样,简直……天都塌了!
惜香悄悄后退,一小步一小步地退出房门,然后拔脚狂奔。
怀锦看去一眼,凤翾忙拉住他的袖子,忧心道:“你做了什么?是不是圣上知道你替代了……他?那你快向圣上认错去吧。”
“不急,现在已经夜深,明天我自会进宫请罪。”
怀锦反握住她的手,眼角挂着温柔的郁色:“如果我回不来,你会等我吗?”
凤翾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那你要快点回来。”
她不想和云怀真单独待在一起。
本来她对云怀真已经无感,无爱也无恨。可一想到今夜她差点被他骗了一起喝合卺酒,她就很生气!
云怀真总说怀锦的坏话,可他自己明明也很卑鄙!
她以前怎么昏了头,觉得他哪里都好呢?
又连带着想起云怀真之前给她的种种委屈。
以后她说不定要日日见到他,凤翾便提高了警惕,很有可能他还会像今日这样骗她呢!
怀锦对她点点头:“好,我会尽快回来。阿翾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有些人欺负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相互嘱托着,云怀锦话里话外都刺着怀真。
云怀真的视线落在凤翾被怀锦握着的那只手上。
她指甲染了蔻丹,点点艳色硌痛了怀真。
他想,他只是见不得一个无辜的姑娘被怀锦哄骗。
他此时在这里坚持的,也是出于公理道义。
他心中的不快与烦躁,皆因为对怀锦不爽。
仅此而已。
云怀真不再看两人。
李乾回到他身边后,带来了肃州赤蟹使袭击他们的证据。
圣上再一留心,便可发现今日怀锦又私自调用了赤蟹司的人力为他自己护卫。
赤蟹司是属于圣上个人的力量,岂容怀锦随便窃用。
本来这些时日圣上就有些太偏向云怀锦了,几件事相互印证,怀疑他恃功傲宠也是自然。
而怀锦竟然拒不入宫,圣上必定对他生怒。以他对圣上脾性的了解,对怀锦的惩处不会轻。
过了这一夜,云府中就还是他说了算。怀锦再无优势,他会让谢凤翾明白孰是孰非。
衡量着之后的计划,云怀真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能够让一切回归本来位置。
怀锦还是家中存在感不高的弟弟,谢凤翾也还是属于他的……妻子。
……
急促的脚步声听得出不安,房门再次被打开。
“阿翾!”
杨祐急切唤道。
凤翾一见到她,就立刻抛弃了云怀锦,扑到杨祐身边:“阿娘!”
谢端衍在杨祐身后进门,虽然听惜香讲了个大概,但是看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云怀真时,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杨祐则一阵头晕,差些没站稳。
本来好好的,谁能想到一个女婿一夜间分裂成了两个,硬是掰扯不清了!
第48章 第48章“出门在外,为免人怀疑……
杨祐用气得发抖的手指头指向云怀真和云怀锦:
“你们……你们真是蛇鼠一窝,连起手来耍弄人
是吗?!”
因穿着并不相同,所以虽然脸一模一样,但两人非常好区分。
杨祐恶狠狠瞪向穿着喜服的怀锦:“你就是云怀锦?”
杨祐和谢端衍一来,怀锦便不动声色地换成了一副恭谨又惶然的样子。
“长公主息怒,我绝无戏耍之意。我对阿翾之心天地可鉴,是诚心求娶。”
杨祐皱眉看他。
“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云家为什么要把你隐藏起来?”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怀锦一一坦白。
杨祐听得表情变幻,事情过于难以想象,以至于杨祐为了接收这么大的信息量,听到最后怒气都散去了。
而谢端衍则一脸为难,看了看云怀锦,又看了看云怀真。
他已分不清他欣赏的是这两兄弟中的哪一个。
亦或者,他见一个爱一个,都挺欣赏的?
名义上婚约在身的是云怀真,但他和杨祐点头同意的是云怀锦。
就算是找青天大老爷来,这桩家务事也难断。
他捏着胡须跺脚叹道:“现在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杨祐拉住凤翾的胳膊:“我们带阿翾回家!”
云怀锦横跨一步,拦在杨祐面前:
“长公主,这不是对凤翾好的办法。今日整个京都都知道阿翾嫁了过来,若第二天就接回了长公主府,必成话柄。您对外又要如何解释呢?”
云怀锦看向云怀真。
即便两看相厌,怀真还是从他一个眼神瞬间懂得了弟弟想要传达的意思——拦住杨祐,凤翾必须留下来,否则杨祐再也不会让她回到云府。
至于谁是她的夫君,之后再争也不迟。
云怀真便也开口道:“还请长公主让阿翾留下。我与怀锦闹成这样……自惭形愧,保证不会让阿翾受屈。这处院子可归阿翾单独居住,我与怀锦各归原居所,若无阿翾同意,绝不擅入。”
听着怀真与怀锦一声商量都没打,就站到了统一战线,凤翾吃惊地在两人之间游移视线。
这种局面,凤翾也很无措,她扭头看了看杨祐。
两兄弟的话很有说服力,杨祐脸色很臭地沉默许久,终究承认了这个事实——冲动地将凤翾接回长公主府,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你愿意留下来吗?”
她问凤翾。
凤翾向门外看了看,他们进来时没有关上门,她透过门可以看到树下的那架秋千,等闲来无事,她想坐上去荡着玩。
于是凤翾点了点头。
杨祐默默地握紧凤翾的手。
谢端衍板着脸想了想,道:“就当出来玩一阵,借住一会。回头我派支护院来这里守着,保管谁也欺负不了阿翾。”
便也只能如此,杨祐夫妻俩脑子都乱哄哄的,只得先按下来,之后再慢慢做打算。
而今夜的这场闹剧是绝对不能宣扬出去的,把怀真怀锦赶出去后,杨祐夫妻也趁夜归去了。
惜香和慕月精神紧绷地守着凤翾,她刚闭上眼睛小憩不久,院中就来了十多名猿臂蜂腰的壮年男子。
“属下奉侯爷之命,前来护卫小姐。”
惜香打开门,让凤翾看到跪在院中的他们。
凤翾见他们中有几个面熟,是阿娘花心思调理过的人,绝对的忠心耿耿,便点了点头。
他们三人一组地散去,将她这处小院把守得滴水不漏。
天光即亮,虽然凤翾熬了个通宵,但是她现在却精神得很。按照一般的规矩,这个早上她该去拜见严氏了。奇怪的是,不仅云怀真,怀锦也没来找她。
她这个院中自有个小厨房,慕月亲自为凤翾做了顿合她胃口的早膳,伺候她吃了。
凤翾边吃边想着什么,放下筷子的时候,也下定了决心。
“我们去找怀锦。”
带着惜香慕月,还有几名护卫,凤翾浩浩荡荡地出院门,然后便撞见负手立在门口,如一泊湖水般静逸的云怀真。
他已换掉了昨夜的衣服,现在穿的这身,凤翾眼尖地认出,怀锦假扮他时也曾穿过。
这样对比起来,两人全无不同。
凤翾一阵恍惚。
留意到她出神的目光,云怀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立刻生起强烈的冲动,想将身上这身衣服扒下来,同房中那些旧日衣裳一起远远扔掉,一件不落。
“阿翾。”他唤道。
“随我去看看母亲吧。以后你要留在云府,总要拜见一下她。以后就不必去同她行礼了。”
凤翾问:“怀锦呢?”
“他已进宫。”
凤翾皱皱眉:“他会如何?”
云怀真淡淡地:“圣上自有决断。他若无错就可平安归来,若他回不来——那就是罪有应得。”
他肯定会回来的。
凤翾信心满满地想。
但随云怀真走了几步,想到怀锦用云怀真身份招摇撞骗的种种,心里就逐渐没底了。
“不是说怀锦所为都是经过圣上允诺的吗?”
云怀真斜晲她一眼,她脸上的担忧之色真情实感。
短短几日,他对这种不悦的感觉已经熟稔于心,面上更无波澜。
“他做的,又岂止明面上那些事。”
引着凤翾来到严氏房中。
凤翾只知严氏病重,但房中却没有任何药味,窗户打开着,床幔微微摇动。
病重之人不好吹风,这房中不像是照顾病人的地方。
“母亲。”
云怀真唤道。
他走到床前,将床帐掀开。
凤翾也凑过去。
只见严氏骨瘦如柴,头发凌乱,眼睛紧闭,并不理人。
虽然瞧着身体不好,可精神气却很足,似乎积攒在她瘦削的体内,压缩得越紧实,爆发时的威力就越大。
云怀真又唤了一声:“母亲,是我。”
严氏猛地冷声开口:“别叫我母亲!你对亲母不孝,对兄长不恭,狼心狗肺,不堪为人。”
“我是怀真。”
云怀真这一句话,严氏立刻睁开了眼。
她死死盯住云怀真的面容,片刻后,脸部的肌肉忽然抖动起来。
“是真儿,是我的真儿……你终于回来了!”
她颤抖着双手,想要抬起胳膊去抱云怀真,却怎么也动不了。
严氏哗地流下泪来:“怀锦给为娘下了毒,我在床上瘫了好些天,生不如死……”
“我知道了。”云怀真道:“我已让人叫大夫来,弟弟也不能再伤母亲分毫了。”
严氏呜咽成声:“真儿,还好你回来了!”
凤翾将严氏能言不能动的样子尽收眼底,怔怔地呆站在云怀真身后。
怀锦对他的母亲……竟然下此狠手吗?完全不顾亲情孝道?这种事情若说出去,岂不骇人听闻?
云怀真将严氏安慰了一番,严氏情绪稳定下来,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凤翾。
她一喜:“昨夜洞房……”
“并没有洞房。”
云怀真打断严氏的话。
“昨夜长公主与谢侯爷也来了,很是生气。只不过为了遮掩太平,所以勉强让阿翾留在云府。”
云怀真叮嘱道:“云家对不起阿翾,所以母亲且将阿翾当做客人好好对待就是。”
严氏且还不能动身,看了凤翾一眼,也就应下了。
云怀真将原本服侍严氏的侍女召回,令她仔细照料严氏,然后带凤翾退了出去。
凤翾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一片明净,可当她走入云府,才发现云府内部就像一团污浊浓雾,晦暗不清。
虽然凤翾的父母不睦,但也比许多家庭强多了,她又是在宠爱中长大,骤然了解到云家母子三人这复杂的关系,愕然之外,完全理解不过来。
“你是故意让我来看你母亲的样子,是吗?”
凤翾对云怀真说。
云怀真望着前方,道:“你有权
利知道怀锦的真面目。他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冷血无情,对你也不过是利用而已。”
“哦……”
凤翾不置可否地随便应了声。
云怀真听出她的不在意,微微皱了下眉,止住脚步。
凤翾无辜地看向他。
“你不肯信?”
恰恰相反,凤翾觉得怀锦就是这种人,关于他对严氏做的事,凤翾虽然吃惊,但很快也就接受了。
“我只是不觉得他利用了我。”
凤翾信心满满道。
云怀真瞳孔微微放大。
他将真相摆到她眼前,都不能改变她对怀锦的看法,怀锦究竟对她下了什么迷魂药?
“你太傻了。”他冷淡道。
凤翾“哼”了一声,迈开步伐将云怀真甩到了身后。
他不仅一个劲地挑拨离间,还说她傻,她懒得理他了!
但接下来两日,怀锦都没出现,凤翾又不想主动跟云怀真说话,便只好等着。
对外,她这门婚事风风光光毫无问题,所以第三天的回门日,也还是要走个流程。
一大早,惜香就紧急汇报道:“小姐,云公子在外面等你呢。”
凤翾猛地抬眼:“哪个云公子?是怀锦回来了吗?”
惜香为难道:“我……我没认出来。”
凤翾想了想,冷静了下来。
如果是云怀锦的话,他才不会一声不吭地等在外面,多半会直接闯进来。
“让他进来吧。”凤翾道。
慕月正为她挽发,以后出门时就要梳妇人发髻了,慕月不熟,花费的时间便比往常久了些。
“不急。”凤翾安慰慕月。
同时她看到了从花间小路走过来的云怀真。
他今日穿的是凤翾从未见过的一身淡黄窄袖圆领袍,头戴双鱼玉冠。
她从未见过他穿这样浅淡新鲜的颜色,称得整个人都减龄了几岁,芳华少年般。
只是他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半垂眼睛看路的模样端方凌然,气场绝非少年可比。
待他走近,凤翾发现他这身衣袍是新制的。而他玉冠上凝了一滴露水。
他在外面等她很久了?
“阿翾收拾好后,我陪你回长公主府。”
云怀真看了凤翾一眼。
她酣睡方醒,脸颊透着桃花般的红晕,神情也不带丝毫防人的抗拒,整个人都软软绵绵,引人揉捏的样子。
他忽然意识到,他正站在一个少女的闺房中,做着她名义上夫君该做的事情。
云怀真心中怦然一动,似乎接着看她是一种非礼的举动。
移开视线后,他方留意到别的。
大概因为刚开窗不久,房中似乎还萦绕着一夜积攒下来的暖融香气。
这暖融的香气熏得云怀真耳热,他退到了房外,道:“我在外面等你。”
就算慕月努力了,但还是让云怀真等了三刻钟。
凤翾提裙走出去时,云怀真不见一点焦躁之色,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道:“走吧。”
凤翾跟上他,不满道:“为什么是你?怀锦到底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云怀真淡淡道:“等见过岳父岳母,我带你去看他。”
凤翾就像被戳到了脚心,差些跳起来。
她不可置信道:“谁是你岳父岳母?”
云怀真怎么也变得厚颜无耻了起来?
“出门在外,为免人怀疑,夫人最好还是习惯新的称呼。”
云怀真正经冷然,毫无感情,一点不也觉得“夫人”这个词烫嘴似的。
但凤翾却听得想捂住耳朵:“谁允许你这样喊我了?”
“夫人不想去看望怀锦了?”
凤翾慢慢地放下了手,忍耐着说:“……要。”
第49章 第49章凤翾懵懵懂懂地想,原……
马车已经备好,凤翾带着惜香慕月一起坐了进去。
云怀真随后上来。凤翾目光在和云怀真一起的李乾脸上停留了一会。
李乾注意到她的好奇,拱手道:“小的是李乾,跟在二公子身边的是我兄弟李潜。”
“……也是双胞胎吗?”
李乾点点头,看不出他对他这个双胞胎兄弟的任何感情。
李乾与云怀真一起坐在凤翾的对面,凤翾看得都晃神。
即便是有人不小心看到了云怀锦与李潜在外,不知情者也就绝对不会猜想到一模一样的人会有两对。
想来,这也是云家的用心良苦。
现在怀锦与他的侍从李潜不见踪影,但整个云家就像对此习以为常般,没有任何变化。
而外界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的消失仿佛对世界没有丝毫影响。
凤翾鼓起嘴,替他觉得委屈起来。
马车到了长公主府,云怀真先下了马车,然后站在一旁,在凤翾想要下去时对她伸出了手。
阳光下,他的睫毛在眼下留下浅浅阴影,瞳孔剔透,显得淡情寡欲。
反倒是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青天朗日之下。
凤翾忽然明白了怀锦行事为何总是危险地踩在边际线上。盖因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云怀真一回来,他就要退回暗处做一个隐形人。
凭什么?
凤翾用力瞪了他一眼,没有碰他的手,提着裙子直接跳下了马车。
李乾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跟着怀真离京,对凤翾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她对怀真的痴情不悔上,乍然见到她给云怀真甩脸子,李乾很感震撼。
他小心觑了云怀真一眼,只见云怀真表情淡淡,自然地收回手。
但他对怀真熟悉无比,哪怕他外表一切如常,可李乾却敏感地感到,他有些……不快?
进了长公主府,凤翾更是把和他面上维持夫妻假相的任务抛到一边。
她将云怀真甩到后面,裙裾翩飞,几乎要跑起来了。
待见到杨祐,凤翾便像归巢的小鸟一样扑入她怀中:“阿娘,阿翾好想你!”
在云府住了两日,虽然一切都好,可到底和住了十几年的家不一样,凤翾总觉得没有家中那么自在。
“这两天过得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杨祐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向云怀真投去一个恐吓的眼神。
“没有人敢欺负我。”凤翾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脸上,“我觉得我还吃胖了点呢。”
手底下女儿的脸颊柔嫩依旧,看她表情也不似勉强。
虽然她放到凤翾身边的人每天三次来跟她汇报凤翾的状况,但只有亲眼见到凤翾,她为母的一颗心才能安定一些。
即便只有两天,即便她已经从侍卫的汇报中了解透彻,但她还是事无巨细地跟凤翾问了一遍。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她才放凤翾同谢端衍说话
母女叙话时,云怀真就坐在一旁慢慢饮茶,当杨祐的目光瞥过来,准备开始一场审讯时,云怀真举止优雅地将茶盏放下,雍容闲雅。
杨祐忍不住生出赞赏之心。
不管这门婚事多么鸡飞狗跳,但怀真怀锦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杨祐不禁在心中第八百遍地叹了口气。
这两人,不管是怀真还是怀锦,若单拎出来一个人与阿翾顺理成章地成婚,便是有些欺瞒与不足,她和谢端衍也就认了。
偏偏两个人一起来争,这事就只能悬在半空。
杨祐的脸色不佳。
她当然有去跟她的皇帝兄长告状,大婚第二天她就急哄哄进宫去了。
杨瑱知道她会来,将云家的过往告诉了她。同时,也点了她几句。
云怀锦可以说是杨瑱一手训练起来的,而云怀真杨瑱又对他一向眷顾。
杨祐听出杨瑱的意思,这两兄弟都是他费心栽培,如左膀右臂,他护着这两
人。
凤翾已在他的允诺下给了云家,为君王者金口玉言,杨祐既要不回来凤翾,也不可拿云家两兄弟怎么着。
杨瑱的帝王之威压下来,杨祐心都凉了。
这两兄弟,原来一个比一个不好搞。她虽是尊贵的长公主,却也是依附皇权才有的风光,对这两个皇权护着的兔崽子,她是动不得了。
不过杨瑱也安慰了她,称怀锦对凤翾一往情深,怀真亦是能够托付终身的可靠之人。
不管凤翾这朵花落到哪个枝头,都是良缘。
杨祐拧着眉头挑剔地看着端然不动的云怀真。
杨瑱只说怀锦对凤翾情深,却不说怀真对凤翾如何。
可见云怀真果然如从前那般,并不爱阿翾,多半是因为兄弟夺妻忍不下这口气罢了。
只是赌气的话,能对阿翾多好。
杨祐与谢端衍这两日愁得直掉头发,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在怀锦与怀真两人中定下一人。
怀锦无名无分,还是个一意孤行的刺头;
怀真名正言顺,却对凤翾情意不足。
这边,凤翾悄悄问谢端衍:“阿爹知道怀锦的消息吗?为何这两日都没见到他?”
谢端衍就头疼似的叹了口气:“你阿娘去找圣上讨说法时,圣上说怀锦行事太过,为让他收敛一些,小惩了一番。”
凤翾不放心地问:“小惩是在怎么个惩法?”
“这……”谢端衍哑然道:“这就看圣上心思了。”
可他两日都没回家了。
凤翾胡思乱想地,是不是挨了板子屁股太痛动不了?
……
杨祐硬留两人用过晚膳才勉强放人。
一迈出家门,凤翾立刻提醒云怀真道:“说好了你要带我去看怀锦,虽然天色已晚,但可不能失约!”
云怀真淡声:“我何时要失约了?”
他吩咐车夫:“去刑狱司。”
凤翾蓦地睁大眼。
云怀锦入狱了?这和阿爹说的小惩可不一样。
“很吃惊?”云怀真说道:“圣上自然不会凭空让他入狱。”
凤翾抿住嘴:“那他都是什么罪名?”
“你可以当面去问他。”
————
刑狱司的牢狱比赤蝎司的大了许多,云怀锦身份特殊,被单独关押。
牢中光线昏昏,领头的狱卒手中的油灯也带不来多亮的光。
凤翾因难闻的霉味而不敢大胆呼吸,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云怀真见她落在他身后,走得小心翼翼,忽而想到她这般小姑娘第一次来狱中,必是害怕的。
他默数着凤翾轻轻的脚步声,数到二十几的时候,他终于转头对她说:“若是害怕,可以拉住我的袖子。”
他将手伸向她。
若是她直接抓住他的手……此种场景下,也能理解。
结果凤翾下巴一抬,道:“我才不怕。”
她这副骄傲的模样,令怀真唇角有了些微弱的松弛。
“我都去赤蝎司好几次了,还会怕这里么。”
凤翾说。
李乾默默走在一旁,闻言愣住。
好几次?
他与主子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谢小姐都成赤蝎司常客了?二公子还真是……努力。
“是么。”云怀真只是平淡无波道。
他收回手,神色如常地接着跟上狱卒的脚步。
狱卒在一扇牢门前止住脚步:
“指挥使就在这了。”
他将油灯留下,退了出去。
云怀真看向凤翾,见她愣愣的,便知她还不知道怀锦这个身份。哪怕她去过赤蝎司“好几次”。
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被怀锦骗了。
凤翾心中念着“指挥使”这三个字,走到了牢门前。透过铁栏,她看到里面靠墙一张窄小木床上,盘腿坐着一个带着面具的赤蝎使。
面具后与她对视的眼睛,正露出愕然之色。
凤翾抓住铁栏,记忆猛地冲击向她的大脑。
雨夜送她回家的那个人,云府中吓唬她的那个人……
凤翾懵懵懂懂地想,原来她认识他是在更久之前。
“阿翾……”
云怀锦将面具摘下,露出凤翾记挂的那张脸。
云怀锦打量凤翾一番,不善地注视云怀真:“为什么要把阿翾带过来?”
云怀真垂着眼理了理袖子,道:“阿翾好奇你为什么会被关起来。我说的恐怕她不会相信,所以你来告诉她吧。”
第50章 第50章“新婚夫妻就是恩爱啊。……
大婚那一夜,被杨祐从他精心为凤翾修建的院中赶出后,怀锦与怀真面对面地站着。
他们身后,分别站着李乾与李潜,他两人比怀锦怀真更早地分离,跟随主子经历不同的境遇,对彼此感情淡漠。
此时目光相触,两人默默绷紧肌肉。
但两人主子却一言未发,目光交战许久。
最后怀锦一挑嘴角,怀真不等他开口,就转身率先离开了。
“主子……”
李潜担心地看向怀锦。
他知道怀锦为这一天花费了多少心血。大公子却在最后关头插了一脚。
主子不知道恼恨成什么样子呢。
可云怀锦却只是出了会神。
面对哥哥,他几乎生起了优越感,
他立在静逸如水的夜色中,耳畔只余微弱的虫鸣。
可他的心声却如鼓擂,嘈杂地叫嚣——
她知道他是谁。
她同意与他成婚,就是在哥哥与他之间选择了他。
即便哥哥出现在眼前,也不过是滋生他的优越感。
哥哥输了。
怀锦一夜未睡,在入宫之前,他远远望向凤翾所在的方向。
他知道等他归来时,她还会在这里。
这如一块定心石,使他去向皇帝请罪时非常冷静。
但皇帝抛下的罪名,却让怀锦感到意外。
哥哥在回京时曾遭赤蝎司的杀戮?
他矢口否认,但他前几天满京都地追寻怀真的事,成为了一项有力的佐证。
杨瑱一脸对他的失望之情,称他对他纵容太过,使他变得张狂无忌。看在怀真性命无忧的份上,他不做重罚,将他打入牢中,认错反思后方可出来。
但怀锦绝无可能承认。
若承认了,杨瑱表面上轻描淡写,心中必然失去对他的信任,之后他恐怕连赤蝎司都呆不下去了。
况且他本就没做弑兄之事。
望着疏冷的兄长,以及懵懂的凤翾,云怀锦把弄着面具,叹了口气。
“哥哥对圣上说,我掌握了哥哥返京的时间,派赤蝎使围剿哥哥,使哥哥险些命丧肃州。”
李乾道:“那些人身带赤蝎司的铁牌,众所周知赤蝎使的铁牌是一人一个,绝无多余的。公子杀死其中一人拿到他身上的牌子,已经交给铸造的匠坊确认,确实是你们的牌子无疑。二公子为何不愿认?”
云怀锦无可奈何道:“赤蝎使虽然都爱惜自己的牌子,但它终究是个死物,又不会张口说是受我指使,你们可以怀疑我,但是逼我认罪可就不应该了。”
狡辩。
云怀真看向凤翾。
怀锦这番油滑的话,能否让她意识到什么?
凤翾却也正好吃惊地扭过脸看向云怀真。
“原来是你跟圣上告状,害怀锦被关啊!”
云怀真如同脑袋顶挨了一锤子,眼神有些懵然。
李乾不可思议。
这也能反过来怪到公子头上?
“嗤。”
云怀锦轻笑了一声。
他的眼睛明亮,像藏了两颗星星。
云怀真开口道:“刑狱司虽然手段比不上赤蝎司,但圣上亲口下令,他们会好好办事,你只靠嘴硬,是逃不过去的。”
云怀锦:“哥哥,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如果杀你的不是我,你就退一步,放过阿翾吧。”
凤翾闻言,立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可不想和他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牵扯了。
云怀真面色冷冷的,干脆地拒绝道:“我没必要和你打这个赌。怀锦,人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代价。”
“我要和怀锦单独说会话。”
凤翾对云怀真说,用目光赶人。
云怀真顿了顿。
他向她揭露怀锦的种种不堪行迹,可她却毫不在乎。
云怀真难以理解,怀锦对她的影响就这般深厚吗。
不过他
不着急,日子还长,他有的是时间将她掰正回来。
他带李乾退出去一段距离,见凤翾抓着铁栏杆,脸都贴上去地同怀锦说起话。
云怀真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不想再多看一眼。
云怀真一离开,怀锦面对凤翾的表情就温柔起来:“哥哥这两天有没有招惹阿翾?”
凤翾摇摇头:“我现在有很多侍卫,他都不敢进我院门。”
云怀锦点点头:“哥哥只是看我不爽,对阿翾还是能做到以礼相待的。”
比起怀真总说怀锦坏话,凤翾顿时觉得怀锦厚道多了。
她关心地看了看他身上上下:“你有没有被动刑啊?”
她着重在他屁股的位置停留了一下。
云怀锦笑了笑:“还没来得及上刑,或许之后会有吧。”
凤翾顿时露出忧色。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她却脑补出了他浑身浴血的惨状。
云怀锦轻轻扯了下嘴角,说:“也只有阿翾会担心我了。”
凤翾连安慰他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凤翾顿时生起一种“他只有我了”的责任心。
她左右看了看,凑上前小声问:“你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
云怀锦说:“阿翾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回去的。”
他想了想,接着说:“你只需要别让哥哥多心就行。”
凤翾顿时了然。云怀锦心中有底,自有脱困办法。
她歪了歪脑袋,认真思索了下怎么才叫不让云怀真多心。
“我知道了。”凤翾对怀锦说,“我帮你稳住他,你要早点回家喔。”
云怀锦眸中浮现淡淡笑意:“这里空气污浊,阿翾快走吧。”
凤翾点点头,云怀锦的镇静传染给了她,她不怎么担心了。
……家。
云怀锦咬着这个词,慢慢退回牢房阴暗处。
云府算不上他的家,更不是她的。
牢房阴冷,自被关进来后他就没不见天日了。其实,在赤蝎司中的日子也总是如此,他已经习惯。
但这个时刻,站在阳光下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过。
云怀真等到凤翾走了过来。
她表情很平静,似乎与怀锦的单独谈话没有挑动她的情绪波动。
弟弟当真会放过这个机会?
云怀真不禁一直留意着凤翾。
凤翾能感受到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就算他只是看过来,那也是讨厌的。她想瞪回去,但怀锦的嘱托犹在耳畔,这才忍了下来。
但是凤翾发觉自己很难不去瞪他两眼,或者刺他两句,她不知道如果她惹云怀真动怒的话会不会对怀锦造成影响,所以便干脆不见云怀真好了。
她听说严氏已经能起身,略走几步了。她也不太想碰上她,索性一直呆在自己院中,倒也清静。
住了几日,凤翾便能感到怀锦专门给她修的小院处处都是用心,即身在屋中,也能在转身间看到窗外美景。
她便有了新的爱好,每天选个新的窗景,摆上桌案,铺纸磨墨,练字!
写了几天,便觉得自己心性得到了磨砺,有了升华,就算面对云怀真也能心平静气了。
正巧收到萧秀林的请帖,她生辰日请了三五好友小聚,也请了凤翾,关心她婚后生活是否顺心。
凤翾顿时来了兴致,当天打扮得精精神神,带着惜香和慕月出门。
而云怀真正巧下朝回来,与凤翾撞了个照面。
他见她神采飞扬,笑意宛然,恍惚了一下。
许久未见她这幅形容,云怀真这才想起,以前她每每来找他时,都是这幅开心的样子。
云怀真的神色松动了一下。
她是特地来迎接他的吗?
当凤翾走到他面前时,云怀真停下脚步,正欲开口时,凤翾飞快对他福了下身,然后就越过他接着向外走去。
云怀真愕然抬起头,回身对凤翾说:“你要去哪儿?”
问这干什么,难道他还想管她么?
但凤翾练了几天字,心境有所提升,没有对云怀真不耐烦,回道:“我给秀林过生去。”
不是特地来迎他的。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云怀真面色不变,道:“我送你去吧。”
凤翾立刻高高地挑起眉毛,婉拒道:“不用了,我又不是不认路。”
云怀真却不容她拒绝,迈步道:“我正巧无事。”
“……”
凤翾不解地看向惜香慕月,用眼神传达道:他真是云怀真?犯什么毛病呢?
到了萧府前,凤翾便试图让云怀真止步于此。但云怀真置若罔闻,道:“要让人知道你我和睦,方才不惹人疑心。”
凤翾回想云怀锦的叮咛,忍住了反驳的话。
萧秀林请来的几个友人都到了,却只闲谈饮茶。
等下人通报说,凤翾与云怀真来了,萧秀林的妹妹萧秀柳一拍手道:“可算来了,就等她——她和云怀真一起来的?”
朱怜儿手指绕着鬓边的头发,说道:“新婚夫妻就是恩爱啊。”
几个女孩子都捂嘴地笑了起来。
萧秀林也微微笑了笑。若是阿翾婚后若是和睦,她也就放心了。
凤翾的婚事一波三折,还总是闹得满城风雨,妥妥的焦点中心。在场的少女轻摇扇、淡品茗,却都默默留意着。
等凤翾与云怀真并肩走来时,她们就都来了精神。
与萧秀林虽然离上次见面并没有隔太久,凤翾却觉得好像隔了一世般,她远远就朝萧秀林挥了挥手,脚下步伐变快了些。
等看清萧秀林的脸,凤翾脸上笑容变大,没注意脚下的情况,绊到一块地砖边缘,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阿翾!”
萧秀林吓了一跳,忙提裙跑过去。几个少女也连忙跟上。
萧秀林关心地伸出手想将她扶起:“摔得重不重?”
但一条胳膊横插在她面前,率先扶起了凤翾。
萧秀林愣了下,也跟着站了起来,见云怀真抓着凤翾手腕,垂眼看她掌心上的擦伤。
“可有伤药?”
云怀真对萧秀林说道。
“啊,有的。”萧秀林回神,吩咐下人速速取了瓶药水来。
凤翾掌心擦伤的伤口并不算厉害,只是掌心皮肤娇嫩,痛得她轻轻抽气。
云怀真给她涂上药水,动作干净利落,不一会便淡声道:“好了。”
凤翾赶紧把手收回来。
萧秀柳撞了撞萧秀林的胳膊,小声说:“云大人跟以前冷情的样子可不一样了,终于学会怎么疼人了。阿翾修成正果可真不容易。”
她声音虽然放小了,但在场所有人却都听见了。
话是调侃,云怀真却怔了一下。
他从前对她冷淡,也是挺久之前的事了。这些姑娘小姐,仍记得如此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