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潇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翻出衣袋,把谷子都撒到了地上,空中路过的飞鸟便盘悬着靠近,降下来啄食谷粒,路潇则用匕首慢慢削尖手里的骨头,认真得像是在制作一件艺术品,森森白骨渐渐被她雕琢成短剑的模样。
对她来说,人类的肉|体只不过是一副精致的装饰,可有可无,长久以来,她的灵魂屈居在这狭促的牢笼内,如同一只早已长出翅膀的蝴蝶固执地蜷缩在茧里,假装着自己仍只是毛毛虫而已。
所以身体是很好解决的,难的是怎么解决掉自己的灵魂。
路潇是赑犱不可再分的精魂,娑婆世界的物质杀不掉她,但北辰明君身为赑犱的同族,即然可以同类相食,当然也能杀死赑犱,用她的骨骼做武器,再合适不过了,如此想来,北辰明君这番降世也算作一场机缘了。
忽然,残翼高处放哨的小鸟啼鸣一声,路潇身边啄食的鸟雀立刻齐齐逃走。
路潇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息传来的方向,入眼即见一撮白毛。
“云氏?”路潇试探着叫了一声,见他吓得一抖,就知道这人不是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弟,于是她继续叫出他的名字,“云见文?”
云氏一族作为神明忠贞的侍者,也是迄今唯一坚持拯救赑犱的族裔,确有理由仇恨这个诞生于背叛的世界,乃至仇恨每一个背弃誓约的生命,事到如今,善与恶,是与非,义与不义,早在这个故事里搅成一团乱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利益,至少站在路潇的立场来说,云氏即便不算自己人,也绝不会是坏人。
路潇把骨剑放到石头后面,问他:“你来干嘛?”
“娑婆出现剧烈的灵息动荡,我总要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这里没事,你走吧。”
云见文却不肯走,警觉地观察着她:“那你弄什么呢?”
路潇瞥了他一眼:“不该你问的别问,知道太多没有好下场。”
听她这么说,云见文反而原地蹲下了,偏要和她纠缠:“我弟弟说你和那位吵架了。”
“你哪来那么多话?”
“那几个神仙怎么也不见了?你们也吵架啦?”
“滚。”
“你没和凌阳说实话吗?我还挺盼着他死呢!”
“……”
“你把什么打死了?你拆它骨头做什么?”
“……”
“最好还是别吃吧,感觉不卫生。”
“……”
“你看起来不太好。”
“……”
“你现在的状态简直和青羽一模一样。”
“……”
路潇拍了拍手上的骨灰,起身走向云见文,虽然她和云氏没有宿怨,但也不介意动手打他两下。
云见文对自身实力有着清晰的认知,跳起来就跑,一口气逃出了封锁区域才停下,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给了云见章。
“我刚才见到她了。”
对面背景音里叮叮咣咣地响,似乎在搞什么大工程,云见章敷衍着问:“他们俩在哪儿呢?”
“什么两个?我只看见路潇了。”
“怎么回事?他们没在一起?”
“没有,而且她好像不太对劲儿。”
“她刚知晓真相,脾气差是正常的,你看我都躲得远远的。”
“我看你挺高兴的,现在情况如你的意了?”
云见文懒洋洋地回应:“如果她离开,娑婆即便毁灭也是众生宿报,我谁都不欠。如果她还想把那位封印起来,那我做的事情都毫无意义,发生什么就更和我没关系了——别试图对我进行道德绑架,没用的,只要能离开娑婆,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看不懂她在弄什么,但我觉得她没打算做选择题。”云见文回望着路潇的方向,隔着山山水水,回味着她刚才的神态,“她现在很平静,平静的过头了,她可是毁灭与杀戮的化身,欲望不灭,总要找到宣泄的途径,那杀欲既然不是向外的,就只能向内了。你打的什么算盘你自己知道,我不和你计较,大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要是出事了,这笔业债你敢背吗?”
对面嘈杂的背景音忽然全部消失,听筒内静可闻针:“她在哪儿?”
云见章把锅铲丢回熄火的灶台上,解开围裙扔到脚下,转身退出了锅碗狼藉的厨房。
他凝神思索,视线无意识停留在阳台的茶水架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咖啡壶后面开出了一朵兰花,不禁恨得握了下拳——冼云泽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根本不怕杀虫剂,烧也烧不死,淹也淹不死,谁能想到有一天他杀个蟑螂居然还要动用法术?
云见章叹了口气,他趁冼云泽精神颓靡时,顺手在他身上施过一个定位法术。
此刻他张开右手,金色尾戒融化为液体流向掌心,重组成一块袖珍星盘,星盘里嵌套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金属圈,彼此靠齿轮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金属圈细如发丝,偏偏上面还刻着肉眼难辨的刻度,他手指掐了个掐,星盘便在机械作用下运行出复杂的轨迹,最上方的准星飘忽移动,迟迟不能显示出固定方位,这意味着冼云泽已出离娑婆了。
域外世界无穷无尽,若恒河沙数世界之恒河沙共汇聚一处,也难计数域外一沙之地内世界数,何况一沙之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域外呢?
好在冼云泽从没离开过娑婆,认不得几个异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都陌生而危险,不是可以藏起来偷偷哭的好地方,而他最熟悉也最有归属感的域外,大概就是被凌阳风律切割出去的定平和三州旧址了。
云见章收起星盘,再次看了一眼咖啡壶上的兰花,而后转身离开。
他决定把房子卖了。
就卖给安全局。
三州旧址内,空气依旧像滚油泼过一般炙热。
找来此处的云见章又一次激活罗盘,准星终于开始有规律地巡游,但他这番操作显然打扰到了某个正在阴暗角落里自闭的青年,于是罗盘受到反噬,瞬间崩碎,散做漫天金粉淋漓落下。
云见章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飞散的金粉通通纳入肺腑,待空中闪烁的微尘都被吸尽之后,他张开嘴,唇齿间便含住了一枚金币,币面上镂刻着一个精密的法阵。他用两指捻出一枚火花送上天空,而后又把金币吐到了自己头顶上方,火光便穿过金币的花纹,在地面上照射出法阵的投影,法阵中心的云见章随即原地消失,而后金币翻转落下,也跟着掉进了法阵的余光里。
阵法把云见章传送到了一片全无光明的领域,从此处极致的高温和岩石特征判断,这里应该是岩石圈深处一条不与外界联通的天然断裂带。
云见章敏锐地捕捉到了冼云泽的灵息,只是任凭他千呼万唤,对方都不肯化形相见,甚至不肯回应一点迹象,他只能退后一步*背靠着岩壁,认命般叹气。
“我就知道,弑神怎么会没有后果?”云见章在这寂静无声的地窟内自言自语,“我一直怀疑弑神者真的战胜了神吗?如果他们赢了,那为什么世人最想得到的东西都沦为梦幻泡影了呢?娑婆原生的自在修为成神而生,可沾染了赑犱的灵息之后,忽然就失去了吞噬同类的决心,从此再不能心无挂碍地修行。弑神者们因为贪生怕死才选择背叛,但盗取神明的灵息之后,却成了娑婆最短命的种族,还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反而是青羽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却可以长命百岁,世代无忧。凌阳氏自诩为神的宣谕使,结果他们想拯救的人类杀了他们该忠诚的神明,为忠义而诞生的氏族最终沦为不忠不义的笑柄。甚至你们两个,也是一个永生不死却生不如死,一个为杀戮而生,但刀剑所向都是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连我也曾以为自己能毫无顾忌地离开,可如果代价是毁去神的精魂,我依旧做不到。真是荒唐啊!世人越渴望什么就越要失去更多,越努力越是与目标背道而驰,既然求而不得注定是众生共业,那就认命吧!”
云见章说完这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还是得不到回应,但他知道冼云泽听得见。
“去找她吧,去晚了你会后悔的,万一——”云见章说出两字后骤然停住,静了几秒,直待回声在黑暗中息去尾音,四周重新归于沉寂,他方才落寞轻语,“你能独活吗?”
云见章形单影只地倚靠着岩壁,孤独聆听着自己的心跳,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自言自语而已,可冼云泽的气息的确慢慢从空间中消失了。
千里之外,路潇正心神不宁地给骨剑开血槽。
云见文出现后,她突然有了种心怀鬼胎的不道德感,仿佛被人撞破了不光彩的事,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远处再一次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噪音。
“你还没完了?”
路潇愠怒地骂了一句,把匕首和骨剑都丢到石头上,伸手拿起长劫,然后一寸寸扫视过山野,试图从那些别无二致的树木间找出蛛丝马迹,但云见文一定用法术藏匿了踪迹,她没办法仅凭肉眼找出他的位置。
“云见文,我会扒了你的皮。”
路潇抽出长劫,手腕一转附上十二道环纹,刀锋既出,风云静寂,而那唯一一道不甘匍匐的灵息,必然就是打扰她罪魁祸首。
路潇持刀走向那作祟的灵息,蓝色的力场从她脚下散开,滂湃如海潮奔袭,转瞬侵没了这片新生的土地,可当她的力场真正碰触到对方时,却刹那间褪去了凶悍的戾气,径自消散为云烟,而对方的气息则似江河入海,毫无阻碍地直抵面前。
她甚至来不及收刀,即刻回身反扑骨剑。
可那侵入的力量根本不受空间限制,已经先一步在石头前化形出现,并出手抢走了已经雕刻成型的骨剑。
来人当然是冼云泽。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的骨剑,触摸着剑柄上刀法利落斜纹,看着剑身上曲线顺畅的血槽,想象她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刀一刀亲手雕刻出了这把用来终结自己利刃,神情逐渐从震惊转为愤怒,最后连化形的手指都在发抖。
他恨不能把证物贴在路潇脸上质问:“这是什么?”
路潇目光闪躲,不敢看他:“你怎么来了?一定是云见文,千万别让我逮住他……”
冼云泽猛地推了一把路潇的肩膀,强迫她把视线转向自己,即便刚恢复记忆时被血海深仇冲昏头脑,他也没想过和路潇动手,可现在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失态了,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路潇的脸。
“你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就为了逼走我然后自杀吗?”
路潇回避着他的问题,还朝他伸手:“那是我的,还给我。”
冼云泽搪开她的手,撤退一步。
“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拯救所有人了?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悲壮啊?”冼云泽讥讽地笑笑,然后又摇了摇头,“不,你不是,连云见章都知道我不可能独活,你呢?你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或者——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你就心安理得了?路潇,我真的很失望,原来你是这么懦弱又没有责任感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唯独这一句话,路潇说得斩铁截铁,如同一个承诺,然后她接着说,“但我也不能放弃这个世界。你们都让我拿主意,好像我有选择一样,可我有的选吗?”
冼云泽回答:“既然你不知道牺牲谁,那就选我吧,来,做你该做的事。”
“你说真的?”
冼云泽认真点了点头:“这辈子就当活错了,来生再相见,我也不会把她当成你。”
他说完注视着路潇,准备好听她狡辩、听她道歉,听她声嘶力竭抑或恼羞成怒,但没想到她开口却异常平静。
路潇点头:“好,这是你说的。”
第192章 鸿渐于陆(10)娑婆不再是你的牢笼……
路潇答应的如此干脆,甚至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她从衣兜摸出一些残留的谷粒,向掌心吹了口气,只留下一颗渺小的粟粒。
蓝色的力场重新从地下浮起,覆盖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气海升腾,直抵遥不可及的天空,好似把一切都淹没进了海底,而后那蓝色渐浓至黑,涂抹掉了远方的山川和高空的烈日,涂抹掉了空气和泥土,涂抹掉了一切人间的痕迹,气海中凝结出千万万湛蓝的星芒,银河巡天般环绕着路潇,缓慢却坚定地流淌成漩涡。
一粟之内,这是路潇为两人生离死别准备的芥子藏。
冼云泽明白了她是真的想要封印自己。
路潇手里还提着长劫,幽邃的刀锋如空间撕裂的缺口,随时准备吞噬万物,然后她真的挥刀砍了过来,冼云泽也真的没有闪躲,仅仅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而看见路潇动手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心灰意冷,只是想,这很好,不要再为难了。
长劫触及他手腕的瞬间突然回锋向后,路潇趁机用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巧力一扭,骨剑随即掉落,正好被路潇接在手里,她双持刀剑直起身,把才抢到的骨剑倒转一番,掌心反握着剑柄,剑刃紧贴小臂,剑尖指向肘窝。
“至于这个,还是先还给我吧!”路潇说,“你不会还手的,对吧?”
冼云泽错愕地看着路潇,事到如今,他依旧以为他们是一体的,所以必须一起面对困境,一起做出抉择,他们应该不分你我,没有是非对错,没有谁亏欠谁,但她居然一出手就抢夺武器,还把他困在芥子藏里,她怕什么?难道怕自己伤害她吗?这种被敌对的认知比被封印更让他难过。
热血凉却,理智回归,冼云泽失望地看向路潇,似乎是半年来形影不离产生的牵绊,他们总会不约而地同想到一样的事,感知到一样的情绪,连思想也会从一个人的头脑流向另一个人头脑,所以两个人视线相接时,他忽然看清了路潇隐藏的心迹,同一时间,路潇也见到了他的慌乱。
“路潇!你敢!”冼云泽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句,然后原地消失了,可路潇本就是为克制他而降生的,他即便不化形也逃不出这片芥子藏。
“不是说好了不还手吗?”路潇叹了口气。
冼云泽赌气地以为重蹈覆辙就算结局,把悲剧留给未来也算一种选择,然而路潇怎么可能把爱人交给某年某日对他毫无感情的另一个自己?她是他无涯生命里唯一的生机,错过这一世,难道要他怀抱六个月的光明再次堕入永无止境的死亡循环?那她还不如从未出现过。
既然冼云泽无法舍她而去,她只能在自尽之前先封印他,把他的记忆藏起来,他不是一个执着于过去的神仙,等他再次于漫漫岁月中复苏,还会是那个活泼好奇的小可爱,而人间百态目眩神迷,足以带给他另一场崭新的人生,他会有新的朋友,新的爱人,新的追求,至于有关她的记忆……或许很久很久之后,他偶然兴起,终会寻回这一世生离死别的爱情。
但记忆哪里比得过现实。
冼云泽慌乱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传来:“路潇!我会恨你的!”
“好啊!”路潇轻松地舒了口气,反正已经被他看破心计,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我当然知道你会回来,毕竟你总是对我心软,但我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的确,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也绝不怯懦,我不是对自己的命运缺乏决心,那其实是计划最简单的部分,难的是……唉,恨我吧,再给我一点儿勇气!”
路潇把握着骨剑的手放在胸前,用指节感知着心跳,银河般的星芒随心跳闪烁,活也似得吞噬掉一切能湮灭的物质。她极具侵略性的力量不允许范围之内有第二种灵息存在,于是冼云泽被那力量纠缠着、剥离着、吞没着,直到被迫显现出了纯白的灵体真身,灵体边缘被侵蚀出细小的微尘,看上去光影迷幻,朦朦胧胧。
既已退无可退,冼云泽不得不释放力场抵挡。
他们出自同源,力场也有着微妙的相似,但就像一块磁石碎裂成两半,即便天生一体,拥有相同的质地和磁场,甚至拥有完美契合的截面,却再也不能合二为一,以至于越接近就越排斥,越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两个人的力场一经交锋,好似水火相冲,立刻迸发出凛冽的冲击,连空间都因无法承载这残酷的较量而扭曲。
可是在二分差距之下,这场对局的结果也同亿万年来的循环一样,毫无悬念。
路潇深吸一口气,走向那被死死压制住的白色身影。
冼云泽虚声恫吓:“你要是剥夺我的记忆,我绝不原谅你!”
“没关系,你这么好,以后一定能结识很多朋友,你们会同甘共苦,分享喜怒哀乐,见识无数的世界,他们将变成你最重要的人,比我重要得多,那时候你就不会在意我了。你不用担心未来,我将带走秦叙异这一支所有的人,他们拿的够多了,不能再拿了。”
“路潇!停下!求你停下!我不想忘了你!我只有这些了!”
他的语气从要挟转为哀求,硬话软话都说尽了,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路潇俯视着眼前的灵,高举长劫:“娑婆不再是你的牢笼,你自由了。”
猎物近在咫尺,一向心应手的刀却忽然变得沉重,手指和手臂也各有各的主意,迟迟不肯落下招式,她咬紧牙关几次努力,只换得胆气泄尽,心脏像被攥住一样疼。
她到底错估了自己,她根本连斩下第一刀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封印冼云泽不只一刀的事,往昔的故事里,这场屠戮是以年为单位计算时间的。
片刻之后,路潇放下了刀,她把长劫交由左手,腾出右手把冼云泽扯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她像从前一样枕肩抱住他,肌肤相贴,交换着温暖与心跳,闭上眼睛就当作时间暂停,假装一切苦厄都可以原地静止,他僵硬的动作在她的怀抱中慢慢柔软,终于也抬起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身体,无声回应了她的拥抱。
路潇倚在他的颈窝里呢喃:“对不起,我爱你。”
原谅我贪恋这片刻温存,如果有来生,请连这一句一起忘记。
冼云泽随即感觉长劫的刀锋抵住了后心,他试图推开路潇,但根本没用,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既然反抗注定徒劳,他也就放弃了,只能再次专心抱住她——明明同生共死都算圆满,可怎么到头来依然是他一人独活?
路潇手里的刀颤抖到没有章法,全凭一股意气维持着腕力,刀锋刺入灵体,没有血流如注,但她忽然听见冼云泽说疼。
“疼。”
单薄的音节振聋发聩。路潇忽然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不只是她濒临崩溃的意志,还有指甲上裂纹指向的最后一块骨骼。
这具遭受诅咒的躯壳早已脆弱如积沙,而这一刻终于在冼云泽的低语下完全溃散,路潇的肉|身瞬间冰消雪散,卸下与生俱来的枷锁后,磅礴的力量奔溢而出,仿佛被笼住的光摆脱了手掌,一瞬间就铺满了整个芥子藏。
路潇来不及适应陡然乍现的灵体,便立刻凝聚成化形,并试图收敛肆意狂飙的力量,可惜为时已晚,那力量的一点余波便足以震碎芥子藏,然后义无反顾肆虐向境界之外。
境界之外便是人间。
——应是人间。
因为那本该是人间的地方,此时仅仅伫立着一座神殿。
原野之上,一座冰川被鬼斧神工裁去顶峰,削作一片辽阔的冰面,冰层通透而洁净,其下空若无物,但冻结至阳光都照射不到的深度后,却呈现出凝墨般的暗黑,立足其上,仿佛悬停于万丈深渊,令人陷入坠落的恐惧,悚然不敢起身。
冰湖上空悬浮着一朵与湖面等大的云,云外是刀切一般齐整的蓝天,俯视山坡,还可见一条条滚龙似的白云贴着地面渐次下行,满衍大地,构成了一道通往地平线外的无尽阶梯,只有云层罅隙里间或冒出一些赤褐色泥土和植被,组成了视野之内仅有的色彩。
虽然状况离奇,但这里确实流动着他们最为熟悉的灵息,必定是娑婆无疑,可眼前的景色又别有一种诡谲气象,仿佛混沌初开,尘埃未定,金木水火土尚且野性难驯,万事万物都还在孕育、萌发、生长,而这幅世界绘卷也才刚刚著下第一笔,那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便待由此开始。
路潇下意识地想确认冼云泽的位置,却在扭头的中途突然停住动作,然后生硬地别回了头。
数分钟前的宣示犹在耳畔:但我也绝不怯懦……
路潇泄尽心气,已经没办法继续动手了,但放弃这个对她来说唯一圆满的结局后,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冼云泽,最后她既没能给他永恒的自由,又辜负了他的信任,算是把这辈子唯一不能搞砸的事情彻底搞砸了。
输得太难看了,无话可说。
她沉默着,静静等待冼云泽逃走或者爆发。
结果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下拉,用坚定的态度逼她放下手里的武器,她顺着力道松开五指,刀剑一并落下。
忽然无故风起,尚未落地的长劫被卷携高飞,轻巧得好似一片羽毛,随后重刀竟真的褪去了冷硬的金属色泽,从幽邃的刀身里生出了纤长的羽丝和透明的羽管,逐渐转化为一支真正的黑色翎羽,可下一秒,这片翎羽便被轻风送入云端,消失不见了。
现场只剩下一把骨剑孤零零坠地,发出清灵的撞击声,这声音脆得奇妙,路潇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下踩踏的并不是冰面,而是毫无杂质的水晶地砖,山坡上阶梯一般的浮白也不是云,而是无数殿堂的白玉高顶,原来视野之内的壮景竟然是一片人工打造的摩天广殿,而他们当前身处的地方,则位于这片殿堂的最高层。
风速转疾,楼群忽如云烟飘摇,似海市蜃楼要被大风吹散,短暂的雾化之后,楼阁却又重新固化,只是材质从玉石变成金属,颜色从白色变成金色,形制从没有雕饰的平顶变成了花纹繁复的尖顶,简洁的石砌建筑变成了奢靡的宫殿。
路潇两人也在宫殿重构时被传送到了建筑最深处。
这里雾霭蒙蒙,空气里缭绕着奇异的香气,似是春日里朝阳初升,百花上的晨露挥发成雾,身处其间,一呼一吸都觉自然清新。
而这金色殿堂的正中央,突兀地横置着一张长案,长案远端隐没于雾气,看不出详细,近端则坐着一位仙姿玉质的男子,他宽袍逶地,斜靠着座椅扶手,掌心托着一朵盛满琼浆的兰花,正怡然自得地饮酒。
长案的正下方,与路潇两人相对的位置,还站着一个持剑的陌生男人,他看上去有些惊慌,还有些尴尬,好像一只被人从巢穴里抓到日光下的夜行动物,突兀地直面了猎户的枪口。
此情此景似曾相见,路潇一眼认出座上人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冼仙君,她也又一次遭遇了在“门”内的状况——不管如何行动都离不开原地,更无法靠近眼前所见,一切法术和力量都失去了效果。
冼云泽不明详细,本能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没关系,那个人——”她顿了顿,吐露道,“是去留山的冼仙君。”
路潇的声音并不低,但冼仙君仍只是和陌生人四目相对,他们似乎都听不见她的话,也看不到她的存在。
冼仙君对男子说道:“你身负凶器潜入神殿,实属无礼。”
男子自知不敌,便盘膝而坐,把匕首放在了一旁的地上。
“想不到异界的神祗竟然有如此伟力,一呼一吸,可使天翻地覆,万物生灭,而我连对抗祂都无从着手,此行是我自寻死路,既然被你抓住,随你处置也就是了。”
“我不过是来陪上神喝酒的客人,处置你做什么?”
“难道不是您施展神力拘我至此吗?”
“我请你来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你有什么理由背信弃义,又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呢?”
男子摇了摇头:“贪生怕死之辈,不值得您究其详细。”
“我观你修行不浅,天生有如意延年的福运,如今自寻死路,何来贪生怕死之说?”
“我所贪不是一人之生,而是苍生之生。”
“苍生。”冼仙君转动掌中兰花,垂目复吟这两个字,随后再问,“你持自在修的法门,本该视苍生如口中粟,现在却要为粟米舍弃自己的生命,这是什么道理?”
男子眼神迷茫,似也困惑于此。
他回忆般讲述着来到这里的缘由。
“我原本是淲河谷的祭司,执掌一地的战争、耕种和祭祀。受任以来,我从不敢懈怠,总是诚惶诚恐地通过骨骼、草木、玉石进行占卜,然后遵循占卜的结果,在隆重的仪式上杀死祭品,用以取悦祖先和神灵,愿祂们赐福给土地源源不竭的生命力,赐福战士勇猛并胜利,赐福城池远离不可预知的灾祸,赐福建筑、生育、出行、捕猎等一切事宜都吉祥顺利。
我自己也通过祭祀获得了超凡的力量,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我所祭祀的神灵,我清楚地知道,我死后也将魂归祖先之所,成为被祭祀的一员,我的后裔们会像我侍奉祖先一样,用千万牺牲的血肉取悦我,继续增长我的修行,终有一日,我将在那冥冥处化身为神,获得我所追求的永恒。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冼仙君平静地听他说完,继续问:“这确实是一种自在修的法门,那你为什么不安居故土、恪守本业呢?”
男子垂落视线,回忆起多年前那场难以理解的事故。
“五年前,我主持重修祖庙,照例要在动土前进行占卜,卜象选中的主祭品是一个老贵族和他的家族,一共四十六口人,此外还有两百个战争中俘获的奴隶,一百头猪牛羊,以及一些专门用于祭祀的礼器,一切牺牲和物品都已齐备,祭典本应该非常顺利,然而我自己却出了问题。
我忽然不能接受死亡了。
那一夜,我在专门为祭典搭建的大屋里磨砺着刀具,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哭泣,我听惯了惨叫、哀嚎、求饶、咒骂,对我来说,这些声音和风啸一样寻常,谁会试图理解风呢?可是那一天,我竟然听懂了风的恐惧。
哭声把祭品的恐惧灌进了我的脑子里,就像那惨叫是从我口中发出的一样,于是我也开始痛苦,我不能忍耐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于是走出茅屋,迫不及待地割断了祭品的喉咙。但世界仅仅安静了片刻,然后我就重新感知到了笼子里每一个人牲的恐惧之心,不止于人,还有那些待宰的牛羊,干涸河道里的鱼,蛛网上挣扎的飞蛾,火堆里蠹木爬出的虫……我一听见他们哭,就感觉到了他们的苦痛,我看见他们挣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抽搐,我摸到手里滴血的刀,就感觉自己的脖子也断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经由哭声得到了这种痛苦,而是……我理解了他们。
我被迫一同体验了凡我所见、所未见、所知、所未知的一切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悚惧。
此种弥天恐怖,非我一人可以承受,可我又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请您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
冼仙君徐徐道来:“自在修生于无情道,本性无情无欲,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掠夺众生灵息为己用,你如今蘖生情欲,始知爱恨,不能再心无旁骛地杀戮了,恐怕难以继续自在修的法门。但这和你来行刺上神有什么关系呢?”
男子闻言恍然,终于解开了困扰日久的心结,于是也不吝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这样卑微的生命,如何能承载得了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恐惧?当我忍无可忍之时,忽然意识到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众生死后尚有归处,可上神收回神力、娑婆湮灭之日,世间众生都要魂魄飞散,这是比死亡还要彻底的消失,我连众生之死都不能承受,要怎么承受那彻底的灭度呢?”
第193章 鸿渐于陆(11)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
冼仙君了然道:“所以你才来了这里,那你想过行刺失败的后果吗?”
男子摇了摇头:“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些,就像人迷失在沙漠里,缺水濒死之际,忽然得到一壶毒酒,会因为酒水有毒而克制住不喝吗?我如今也到了道尽途穷的境地,眼前只有这一条生路,唯有一意孤行了。”
“可惜你来错了地方,此处只是上神化形所在,而她的本体宏据八瀛,远非这小小殿宇容纳得下的。你要弑神,必要想办法召唤出她的真身才行。”
“原来如此,确是我自不量力了。”
“倒也不难,我可以传授给你这道召唤咒。”冼仙君见他困惑地望向自己,笑说,“不过凭你的道行,连上神的一根羽丝都无法折断,要怎么能战胜上神的本体呢?”
男子重新垂下头颅:“我不能。”
冼仙君忽然倾身向前,俯视着他颓丧的身影说:“我还有一种仪式能安抚上神的精魂,令她在无知无觉中陷入安眠,之后你就可以用她的翎羽将她的神骨钉住,那样她便无法行动,也不能苏醒,更离不开娑婆了。”
男子闻言,突然颤抖着身体拜倒,一种预感告诉他,眼前的神仙将会帮助他种下这颗罪孽深重的业果。
“请您教导我这种仪式!”
“仪式所需种种广布鸿宇,神威足可移星换月,你真要用这力量普度苍生而非自己吗?”
“我意已决!”
“从此万万年,这世上再没有容纳你的地方,而你费尽心机争取的一切,随时可能被凌阳氏毁灭。”
“那我也要试试!”
“此事罪无可恕,即便功成,苍生可活,你也必定魂飞魄散。”
“我知道!我知道!”
“好,那我便成人之美。”
冼仙君把兰花抛向长案,兰花落地,即刻生根散叶,把长桌变成了一片花圃,随后他手臂向后一招,路潇脚边的骨剑忽然兀自颤动,她立刻抬脚踩向骨剑,可剑已如闪电飞出,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冼仙君手里。
冼仙君将左臂的广袖缠在骨剑上,剑锋一抽,便割断了袖子,截断的布面上随即显现出了密集的字迹和图案。
“娑婆万物都不能伤上神分毫,你欲成此事,还需一柄利器,我这里有一把小友打造的短剑,此物与上神同出一族,可供你削其羽、斫其骨,虽不堪长用,但聊胜于无。祭祀和仪轨我也一并交予你,至于此事成与不成,看你运气。”
冼仙君说完便把缠着白绢的骨剑扔给男子,男子伸手欲接,谁知无端风起,梁栋雾化,宫殿再次变幻,飞出的骨剑和男子也被送回了当初进来的地方。
片刻后,宫殿重新凝聚成形,天顶正中出现了一方万花筒般的藻井,光明穿透藻井花纹中镶嵌的彩色琉璃,投射在地上的光影也变得缤纷绮丽,连空气都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冼仙君忽然转身向右,侧头看着路潇两个人,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他们在这里。
风动兰花,酒香满室。
冼仙君缓缓道:“你们已经见证了一切因果始终,不该再有困扰了。”
路潇怎么会不被困扰?她困扰极了。
“原来是你传授给了人类弑神的方法,为什么?”
冼仙君应道:“万事万物皆有命数,葬身于此是上神的命数,绝地逢生是娑婆的命数,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即便如此,你怎么敢亲手做这件事,难道你不畏惧此中因果吗?”
冼仙君失笑:“可这又不是我出的主意,报应也不该报应到我身上吧?”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谁?”
冼仙君抬手虚指隐匿于雾霭的对案:“喏,人在此处,你自己问吧。”
话音落时,迷雾转瞬消散,但见长案尽处的另一张墨玉宝座上,正倚坐着一位气度高绝的女人,她右手拈着长劫所化的黑色翎羽,从容自若地扇着风,好像所谓弑神,所谓恩怨,所谓誓约和使命,都只是她掌中一局轻描淡写的游戏而已。
女人只是向路潇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犹如华光照临,似乎她身处之地即是天地四极的中心,万事万物都要听顺她的心意,念其所念,感其所感,磅礴的灵息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视线里生发而出,单是这份被注目的威压,就足以毁灭一切生灵的形骸。
所幸路潇两人命格殊异,尚能够在这股威压下维持住化形。
路潇定定地望着座上的女人,几乎立刻就明确了她的身份。
还有谁能玩弄时间和空间?
还有谁能演算神明的命数?
还有谁配决定娑婆的存亡?
路潇不禁念出了那个名字:“赑犱。”
赑犱的化形与路潇有着三分相似,音色也相近,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像是照着一面朦胧的镜子。
赑犱笑着说:“我已在此等候多时,你们着实来得晚了些。”
路潇克制住了内心的愤怒,尽量平静地问:“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放任我们经受万劫不复的折磨?娑婆众生欠你的,我们并不欠。”
赑犱从长案上摘下一朵兰花,对路潇摇了摇:“我手中拿着几支兰花?”
路潇不明所以,老实回答:“一支。”
赑犱闻言将花枝折为两段,又问:“现在呢?”
路潇:“当然还是一支。”
赑犱把折断的花枝复接到一起,于是断口重新长合,变回了一只完整的兰花。
“你看,此二者同属一枝,未有你我之分别,合二为一仍是原来的一枝。”随后祂又把这支兰花折断,两手各握着一边,两根残枝随即蔓长,分别生出了自己的根须和花朵,两朵兰□□自飘摇,花瓣、叶脉都和最初的母本不一样了,祂接着说,“可一旦两半断枝开始自己生长,这朵花就再也不能复原如初了——新枝蘖生之时,便是旧枝当死之日。”
祂把兰花抛落脚下,花枝迅速长成了锦簇连绵的花团,案上案下的兰花连成一片,之后花潮滚滚而下,淹没了他们身处宫殿,继而淹没了下方的每一座宫殿,那些摩天的殿顶也顿作云雾散,视野之内就只剩下无尽的花海,再看不出一丝建筑的痕迹了。
路潇心中异动,隐隐明白了什么。
赑犱问道:“你是我骸骨生出的花,若我未死,你也就未生,我要怎么帮一个不存在的人?你既已生,我便已死,一个死人又怎么能帮助一个活人?”
路潇被她的逻辑噎住,无比困惑地说:“那你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我既然在同你说话,必然是没有完全死去,而我没有完全死去,你也就不可能完整的活着,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是死是活?”
花海中的神明一边徐徐道来,一边扇动着掌心的黑色翎羽,发丝与衣袂随轻风浮扬,裸露的臂弯和面庞上花影摇曳,宛如明霞映玉,华彩熠熠。
“你生自我的精魂,原是*我杀戮的本性,所以当你以杀戮为生时,其实你仍旧只是我的一部分,只有当你违逆我的本性、放弃与生俱来的杀欲、终结人类加诸于你的意志时,才能真正与我分离,并拥有自己的灵魂。”她说着又看向冼云泽,“小家伙,你也一样,当你有了愿意为之牺牲的目标,在生死之间有了取舍时,你也就得到了完整的自己——祝贺你们,按照人类的说法,今天就是你们的生日了。”
赑犱言笑自若,却字字吐露着自己的秘密。
“虽然人类做了很多,但他们其实没有能力杀死我,唯有你们——当你们的灵魂变得丰沛,如折断的花枝各自生长成独立的植株后,届时我将再没有复活的机会,那一刻才意味着我真正的死亡。我死去之后,与人类的契约也将一同消失,我的骸骨和灵息会永远留在这里,成为这世界永恒的养料,而你们不再是我的精魂,也就能够自由离去了。至于你们还要等待多久,就要看你们什么时候长大的了,我想,一千年吧。”
路潇望着座上的赑犱,心中震动:“那你怎么办?”
“我早已功德圆满,可惜仙寿无极,不能任我归去,所以才想借人之手给自己的故事写一个结局,如是而已,无须介怀。”
赑犱说完这些话,手中翎羽凭空一划,将漫漫花海分作两边,路潇被摇动的花海推了一下,不过她还有话要说,于是晃了下身体后又站稳了,可是冼云泽已经先一步从宫殿里消失了。
花海尽头,又一个人跋涉而来,正是刚才鬼鬼祟祟监视路潇的云见文。
路潇和冼云泽打起来之后,他害怕吸引火力,一直不敢现身,后来发现两个人不见了,才仗着胆子偷偷潜伏过去,结果被一股力量捉到了这里,他已经没头没脑地转了好一会儿,如今蓦然闯进这间宫殿,恍然察觉原来这里还有好多人。
人影在浮泛的花枝后若隐若现,一时看不真切,于是云见文拨开花丛走向近前,当他渐行渐近,远远看清了座上人的真容后,立刻如遭雷击般跪了下去,视线僵直地垂落在赑犱足下的兰花上,颤栗着说不出一个字。
风掠花海,落英纷飞,密集的花雨隔绝了云见文的视线,他冻结的身体才渐渐找回了心跳的节奏。
“云氏,有劳你为我奔波多年,从今日起不必再辛苦,你自由了。”
云见文惶恐望向前方,迫切地询问:“我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怪罪你,我已了却遐劫宿业,与众生再无机缘,你也是时候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云见文不解她的语义,茫然自语:“您要抛弃我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赑犱笑了一声:“你非要牵绊这一线因果,让我不能圆满吗?”
她张开五指,黑色的翎羽从掌心腾起,扶摇直上,触及高天时忽然荧光一闪,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而后空中显现出一幅半透明的羽翼幻影,翎羽轻盈地融入羽翼,幻影却继续向四面八方铺张,直到最后一丝蓝天也被遮蔽,依旧不肯止息,但见羽翼掸破了世界的边界,肆意扩展至无垠境界,最终将三千世界都笼罩于阴影之下,而这正是赑犱的真身。
赑犱开口说:“既然如此,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云见文俯首帖耳,温驯拜服:“是。”
他是为神明梳羽的侍者,如果神的羽翼指向了遥不可及的未知,那去往未知就是他的使命,于是他站起身,坦然走向了羽翼的尽头,这一路或将有无数诡秘莫测的危险,或将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但是没关系,从此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在神明的荫蔽之下。
飞花静落,云见文从殿堂中消失了。
“你不能干脆放过他们吗?”路潇问。
“你为什么认为我有权力决定他们的命运呢?小家伙,别忘了,他们本就可以随时自行解除契约,之所以放下不,只因他们自己心存挂碍,我不能强迫他们臣服,当然也不能强迫他们离开。”
“我还有一个问题。”路潇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秦叙异的魂魄到底去了哪里?”
赑犱阖目指了下自己的耳朵,笼罩三千世界的羽翼忽然抖动起来,每一根羽毛都似活过来一般奋力挣扎,掀起的风撩动羽丝,吹出令人不忍心听闻的哀鸣,惨叫声充斥寰宇,震碎了诸天星辰。
路潇猝不及防听见了这恐怖的悲歌,立刻体会到了刺客口中所说的众生之惧为何物,差一点也要跟着心魂破碎,幸而那声音只存在了一瞬间,而后就被赑犱关回了封印中。她猛然记起眼前的神明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自在修,那横跨三千世界的羽翼上的每一根翎羽中,都封印着一个被赑犱吞噬掉的灵魂,正是无数死亡成就了赑犱如今至高的神位。
第194章 鸿渐于陆(12)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赑犱徐徐说道:“你以为他们密谋了亿万年的背叛、欺骗、囚禁、杀戮,只消一个魂飞魄散就能恩怨两讫吗?不,他们的魂魄没有消失,只是回到了过去被我吞噬,然后跟随我亲自经历他们施于我的一切,一分一毫不能差池。”
路潇骇然,她知道赑犱强大到可以恣意穿梭于古今,但她不敢想象那些弑神的人类其实一直被封印在羽翼中,陪赑犱一起经受着他们亲手筹划的阴谋,那样就是说……什么时候他们的计谋结束,什么时候他们自己才能得到解脱。
“你在犹豫,是觉得我该放过他们吗?”赑犱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我为了修炼成仙,曾经吞噬过数不清的灵魂,而今我终于走到了命运的尽头,必要偿尽这一切业债才能圆满,所以他们在此杀戮我,正如我曾杀戮他们——那么,到底谁先谁后,谁该放过谁呢?”
天空上羽翼的幻影渐渐消散,但那刻骨铭心的哀鸣好像仍在空中回响。
“谁也不用放过谁,就算我强行解除与众生的契约,他们身上的因果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兑现,连我都不能逃脱因果,何况人类?”
最后一抹羽翼的幻影从空中扑下,路潇本能地向后一闪,失足倒进花海里,乱花迷眼,耳边传来赑犱最后的声音。
“小家伙,不必害怕,尽管去生长吧,去成长为你自己。”
路潇拨开花枝坐了起来,但身边的兰花已然变成了荒草,赑犱和冼仙君都不见了,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神秘宫殿痕迹,只剩下北辰明君巨大的残翼伫立于面前,证明她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
草木寂静,风从公路的方向带来了汽油和烟尘的气味,混浊且真实,让人模糊联想起许多困倦的旅途、不舒服的座椅、依依不舍的离别,还有迫不及待奔赴,种种往事和习惯受到嗅觉感召,从幻化的躯壳中复苏,自然而然地为路潇规拟出了更细致的人类特征,比如心跳和呼吸,比如磅礴跳动的血脉。
她循着直觉扭过头,看见冼云泽坐在十步外的一截断树上,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路潇呼吸一滞。
她清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那不是几句斥责就能抵消的错误,他有足够的理由给她难堪,哪怕当场还她一刀也在情理之中,可如果付出这样的代价就可换得继续纠缠不清,都算一种乐观的预期了,怕只怕他已将耐心消磨殆尽,连沟通都嫌多余,既然不在乎,就没有必要再生气了。
冼云泽也的确没有生气,他太平静了,平静到路潇根本判断不出他的态度。
可此时的她只是一只风暴中的飞鸟,既然看见了孤岛,无论获救或沉没,都只能不管不顾地降落,于是她起身走向冼云泽,短短几步路程却难过跋山涉水,几乎耗尽了体力,她在冼云泽身前跪坐下来,手指抓着他的衣服,头颅枕着他的膝盖,状若祷告。
路潇想起自己决定封印冼云泽的时候,他曾用尽办法抗拒,求饶过也挣扎过,但她当时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如今时过境迁,换做冼云泽来决定两个人的命运了,她也想要开口求饶,却根本说不出那些卑微的词句,任凭千言万语在肺腑中喧嚣,依旧哑口无言。
忽然,一只熟悉的手覆盖住了她的头顶,指尖轻巧犹如蝴蝶栖落,温柔地抚顺了她的发丝,抚平了她躁动的情绪,消解了不安,慰藉了惭疚,那样云淡风轻地赦免了她所有的恐惧。
风暴停止了。
一行眼泪沿着路潇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冼云泽的裤子。
“你今天做了很过分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冼云泽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腿上的路潇,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柔声说,“可是我脑子不太好,记不住那么多事,我只记得你对我说过三个字。”
路潇哽咽着答:“对不起。”
“不是这一句。”
“我爱你。”
头顶的那只手停了下来,沿着脸颊滑向她的眼睛,轻轻拭去一行来不及滴落的泪。
“我可以跟你走,不过你要准备好,我会翻很久很久的旧账。”
“嗯。”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百年,你都只能听着。”
“嗯。”
“但不会是永远,因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而过去的事都会过去。”
“嗯。”
“你不要再化形出眼泪了,我擦不过来。”
“嗯。”
……
……
“我也爱你。”
【终章】
一辆出租车停在特设处外,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后排的中年乘客,她的穿着和外貌都并无奇特之处,手里拿着一只塑料文件夹,挺平平无奇的一个人。
“奇了怪了,这条道今天怎么没封锁呢?我还是第一回送人到这儿,您在这里上班吗?”
“是吧,我新来的。”
“能问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啊,我以前是蓝城地铁的站务员,后来生病就辞职了,现在病好了,来这里面试文员的工作。”
“那可真不容易,祝您面试顺利!”
司机一面启动车辆离开,一面心想外边的人乱传瞎话,这地方哪有什么神秘机构,看看人家职员不都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嘛!
中年女人验明身份后进入了特设处大门,顺利来到前楼三层的主任办公室。
“您好,我是李銮,蓝城安全局推荐我过来见见您,他们说这里可能有适合我的职位。”
江主任抬手请她坐下:“欢迎入职,你竟然能靠自救逃出第一次地铁事故,那年你才多大,20岁吗?”
“19岁,我只给自己多争取了10年而已,后来诅咒生效,我在病床上荒废了十几年人生,做了数不清的手术,真没想到最后能得到贵人相救,可惜,我现在已经老了。”
“你多虑了,咱们的几位主管挂上标签就能进博物馆当文物,你在这儿算年轻的,何况你以一己之力对抗了诅咒十年,路主管听说后都觉得你很了不起。”江主任拿出一枚普通的一元硬币,放在桌面上推给李銮,“你手里拿到是《97年蓝城地铁试运行事故报告》吧?正好,你就去送给路主管吧!”
“好的,她在哪间办公室?”
江主任笑着示意了下硬币:“你可能要适应一下我们的办公环境,拿着这枚硬币去楼后小花园,把硬币扔进中央喷泉里,然后就能见到她了。”
“啊?”李銮诧异极了,难道这位主管是什么许愿池小精灵……
“记住,硬币落水一定要字面朝上,否则——”江主任故作神秘地摇摇头,“你会遇到大麻烦。”
李銮忐忑地拿上硬币,穿过行政楼后门,来到了早已修一新的洋楼原址。
这里的土地经过平整,已经找不到原来小洋楼的一砖一瓦了,宽敞的场地内栽种着各地移植来的珍稀花木,每株植物都长得枝繁叶茂,又挂着科学铭牌,看上去就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小花园。
花园中心果然有脸盆大的一片水洼,当中涌出一股涓涓细流,乍看怕是会以为地下水管漏了,但仔细分辨,却又能发现水洼底堆着满坑满谷的硬币,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金银铜铁的,真好像是一座很受欢迎的许愿池。
李銮正犹豫着要不要把硬币丢下去,忽然看见水底的硬币翻动了几下,接着一只比喷泉小不了多少的黄金大蟾蜍猛地掀翻硬币蹦了起来,鼓着腮帮蹲在喷泉里,似乎这本来就是它的家,而她是打扰到它休息的不速之客。
“好大的癞蛤蟆!”李銮吓得手指一抖,硬币不小心掉落。
“呱!”金蟾叫了一声,奇怪的是李銮竟然能从它的脸上看出不满。
金蟾舌头一卷吞下硬币,调头潜回水下,李銮根本来不及看清正反,便觉得周遭光影变幻,转眼已身在另一个境界。
这里昏黑无光,李銮不得不打开手机照明。
她站在一处十字路口中央,周围伫立着没有灯光的现代建筑,看不见车辆往来,也感受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仿佛一座末日后荒废的城市。
“喂——”她拉长声音喊道,“——有人吗?”
耳朵里传来绵长的回音。
“有人吗——”
“人吗——”
“吗——”
完蛋了,出不去了,虽然知道这份工作有危险,但也没想到入职三分钟就结束人生了啊!
忽然间,李銮瞥见路边的橱窗里有人走动,便赶快走进店里求助,她绕来绕去找了半天,最后手机的灯光中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山羊。它慢吞吞把头转向李銮,口中嚼着一张黄裱纸,长长的纸带堆积一地,蜿蜒伸进货架后。
山羊的方形瞳孔闪着精光,一面咀嚼符纸,一面说出了音调怪异的人言。
“泥——蒿——”
李銮见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她确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咬牙坚持着没有叫喊,然后镇定调头逃向来时的方向,可是这地方的格局出奇怪异,房间套着房间,走廊连着走廊,犹如无尽重复的分型结构,她甚至看不见一扇能够打破密闭环境窗户,当李銮又一次停在路中间休息的时候,那只鬼魅般的黑山羊再次拖着黄裱纸从转角后走了出来。
黑山羊一边咀嚼一边说:“憋——袍——窝——呆——泥——区——”
山羊怪异的语调在耳朵里回响。
带你去……
你去……
去……
李銮瞳孔地震,去哪儿?地狱吗?
她掉头就跑。
这一次她比刚才更快地停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商场里已经到处都是交错的黄裱纸,既然黑山羊一直在追她,也就说明她们一直在这座迷宫里打转,果然不久之后,走廊尽头又传来了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山羊的咀嚼声也越来越清晰,墙后再一次探出了山羊黑色的角。
黑山羊没有说话,它对着李銮低下头,只见两角之间的毛发里栖息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蝴蝶闪动了两下翅膀,翅膀就变成了两根苍白的食指,指背相对,用力扒开山羊头皮钻了出来,先钻出了食指,然后是一双手,但见那双手手背相对,用力一撑,中间便挤出了一张黑发纠缠的、女孩的面孔,如同一个被困在羊身体里人正竭力向外爬。
不过女孩露出两只手和面孔之后就不再往外钻了,它蜷曲手指指向右侧的门:“你应该从那里下去。”
李銮被眼前所见震惊到脑子嗡嗡作响,女孩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回荡。
应该从那里下去……
那里下去……
下去……
等等!不对!
李銮忽然察觉到回音的音色和山羊的音色之间有微妙的差异,而且好像一直都只有左边的耳朵能听见回音,她本能地拍了下自己的左耳,然后这边耳朵就听见了一声微小的、诡异的笑声。
这声音是从她自己的耳朵里发出的。
李銮歪头掏了下耳朵,指尖摸到了一丝毛茸茸的东西,顾不得那是什么,赶快拍飞出去,那丝绒带着一点光明飞起来,原来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你们干嘛呢?”一个坚定有力的女声喝破了惊悚的氛围。
路潇和冼云泽从女孩指示的右门中走了出来,两人的出现立刻改变了室内诡谲的气场,连空气中的不安都沉淀了下来。
蒲公英降落在冼云泽的手腕上,长成了一条绿荧荧的细藤,根须还偷偷扎进他的皮肤汲取着灵息,在灵息的滋养下,蒲公英很快开出了黄色的小花,看上去犹如一条美丽的手链。
路潇站在李銮和山羊之间,生气地呵斥黑山羊颅顶的人脸:“你又故意吓人。”
人脸和两只手一起飞快摇摆,用尽肢体语言否认道:“我没有!”
“怎么没有!你这幅样子吓到多少特设处的工作人员啦?”
人脸和手从羊头上跳了下来,螃蟹一样在地上左右滑行,原来它和山羊跟本就不是一体的。
“我修行日浅!现在就能化形出人脸和手嘛!我本来要带她去你那里的,可是我的本体吐字不清,她听到我说话就一直跑,所以我才变成这样给她指路咯!我现在有嘴巴可以清楚地发音,还有手指可以指路,可以指左边、可以指右边、可以到处指,多方便!”
路潇语气严厉地说:“变回去!”
人脸不甘地努了努嘴,闪身变回了白色蝴蝶,轻盈落在冼云泽头顶。
“还有你,不许再吃纸了!”路潇伸手抽出羊嘴里的黄裱纸,捏着羊嘴用力摇了摇,“这是帝君宫让我给他们画符用的,都要被你吃光了!“
虽然她在卫生纸上画符也有一样的效果,但帝君宫非要追求这个形式,说是色彩搭配比较有氛围感。
路潇处理完这对怪胎,接着喊:“这里怎么没有光明,谁把太阳偷走了?”
话音一落,缠住冼云泽手腕的蒲公英便偷偷松解,路潇一把抓住准备跑路的蒲公英,猛地甩了甩,无数闪亮的蒲公英种子被甩飞出来,绒球流经之处,光明普照,很快整座商场、整座城市都天亮了。
被迫吐出光明的蒲公英心有不甘,脱手之后开始绕着冼云泽转圈,似乎在发牢骚。
冼云泽把它捉回手心,耐心教导:“不可以骂人。”
路潇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而是看向了李銮:“它们是朋友托我照顾的山中精灵,不会害人,就是有点儿爱胡闹,还有你走错了地方,这里是办公室的背面,没有装修好呢!”
李銮试探着问:“你还记得我吗?”
路潇笑了笑:“当然,你可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李銮对她鞠了一躬:“我一直很想当面跟你说一声谢谢。”
“不用客气,以后一起工作,大家互相帮忙。”
“对了,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宁主管,请问他还在这里吗?”
“啊……”这就说到路潇的痛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