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七班,孟韶。”
孟韶眼皮一跳, 抬起头来,果然看到嘴角侧边一痕越界逃逸的红。
镜中只剩她一个。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揩去多余的口红,余光看到程泊辞不曾停留, 已经走到了休息室门口。
除她之外没人听到他方才那句话, 一切如旧, 像她产生过幻觉。
她把唇上的颜色抿开,盖上口红的盖子, 放进了短裙的侧兜。
白皙手指上有一片晕开的红色, 是心猿意马过的铁证。
上场前英语老师对他们说了加油, 孟韶看到台下黑压压的观众, 腿有一点软。
第一次需要面对这么多人说话。
她走在比较靠前的位置, 随便在台上的长桌边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
为了程泊辞,整个礼堂都没有装饰任何鲜花。
后面上来的人也都纷纷入座, 孟韶旁边还空着。
程泊辞坐了过来。
他在身侧落座的时候,孟韶觉得自己那半边的胳膊都是僵硬的。
头顶的聚光灯像是有了温度,照得她的皮肤也热了。
虽然在紧张, 但她还是分神看了一眼,场上并不是只剩她这里还有座位。
没空去思考太多,主持人已经在引入流程, 提出了
丽嘉
保障残疾人就业的议题。
程泊辞作为中方代表,第一个发言。
依旧如那天在多功能厅里即兴发挥时一样沉着从容,毫不怯场。
孟韶听出他说的内容跟之前不一样,知道他又没有背稿, 只是形成提纲之后现场重新阐述出来。
非常流利, 又特别自然。
果然, 台下第一排的领导带着赞许的微笑频频点头, 转头跟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 举起手机把程泊辞发言的场景拍了下来。
清冷声线近在咫尺,说公平正义,说包容理想,恍惚间孟韶像来到十年后,真的看到他做外交官的那天。
孟韶的发言顺序在程泊辞后面几个,她努力想象这里并不是坐满了人的礼堂,而是自己背英语的清晨小花园,果然放松了许多。
不仅仅是发言稿,甚至连每一句话中的语气转折,每一个神态变化都已经被她反复练习过很多次,起了个头之后,就像有惯性一样顺畅地背了下去。
每一个人都发完言之后,就到了自由磋商环节。
这个环节是排练过的,连次序都安排好了,照理说不会出什么问题,可轮到孟韶的时候,她刚要开口,边上原本应该在她后面发言的女生就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台词。
能听得出对方很紧张,中间有一处卡壳,还把一句原本的高级表达变成了最简单的句子,应该是忘词了。
孟韶的后颈出了汗,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
假如她在女生后面把自己的词补上,会不会影响到后面的同学,让所有人都乱阵脚。
但如果她不说,这一轮环节中她没有发言,后面在投票表决中再表态就会显得突兀,台下也会看出不对来。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程泊辞忽然开了口:“Can I say something?”
女生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次序,越说越没底气,听见程泊辞说话,先是呆了一刻,然后点点头求之不得般说了句“of course”。
她放下话筒的时候捂了一下嘴,向孟韶露出了抱歉的神色。
程泊辞不徐不疾地阐述了一些对女生观点的看法,话锋一转,瞥了一眼孟韶面前席签上印着的国家名字,问她作为代表有没有什么意见要抒发。
接触到他的眼神,孟韶惊醒一般,意识到他是在给自己递话头救场。
这一段是计划外的内容,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孟韶拿起话筒,起初还因为方才的意外事故而有些没反应过来,好在先前英语老师提醒过他们,一旦忘词,先用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句子拖延时间理清思路,过了几秒,她定下神来,回忆到自己稿子里相对应的这一部分,学着程泊辞的样子,镇定地开始发言。
很快她就进入了状态。
其实只要适应了,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话也并没有什么难的,她说着说着,声音也放开了。
说完之后,她用英语对程泊辞说了声谢谢。
是流程上的礼节用语,也是真的感谢。
放下话筒,孟韶看到第一排的老师在手里的名单上勾画了一下。
程泊辞从孟韶的稿子向外延伸,又转回到那个女生的观点上,让她有机会把剩下的几句话说完。
于是发言顺序被调整回最开始的安排,活动继续,意外的插曲被程泊辞化解,有惊无险。
完全结束之后,模联成员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台前站成一排,等待领导的点评和老师公布优秀名单。
领导说了什么孟韶没有听见,因为程泊辞站在她身边,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不敢正大光明转头去看,可就算只是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她也觉得悸动难平。
这样并肩跟他一起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是这辈子也只有这一次。
领导致辞环节结束,负责打分的老师接过了话筒:“各位同学的表现我都看到了,非常好,完全超出了我的期待,那现在我来宣布一下优秀名单。”
她停顿了一下:“最佳代表,高一一班,程泊辞。”
毫无悬念的结果,掌声雷动。
孟韶也发自内心地鼓起了掌。
“然后是杰出代表,高一七班,蒋星琼,高一十六班,唐梦洁,”说到这里,老师并没有放下话筒,“杰出代表原本只有两位,但经过我跟现场其他老师的商讨,决定增加一个名额。”
“高一七班,孟韶。”
孟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居然会有她。
她知道这次来参加模联活动的都是各个班级的尖子生,她原本只希望自己在其中能够显得不太差,并没期盼过自己可以出现在获奖名单中。
直到老师上台给她颁奖,她还在恍惚。
获奖证书也是中英双语的,上面印着融合了礼外校徽的模联标志。
“兹将杰出代表奖,授予孟韶。”
看着自己被写在证书上的名字,孟韶有种不认得那两个字的错觉。
程泊辞离她那么近,她好想告诉他,是因为他,她才能够拿到这个奖。
也是因为他,她今天才能站到台上。
但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同学,他记不住杨阿姨,记不住蒋星琼,所以应该也不会记住她。
回到后台休息室之后,有人提议去市中心的冰场溜冰,说反正是周六,先放松一下再回家写作业,就当庆祝模联活动圆满成功。
孟韶略微踌躇了片刻,其他人之前基本都互相认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融入大家。
“辞哥你去不去啊?”一个男生问程泊辞。
程泊辞正低着头松领口,漫不经心地说去。
那个抢了孟韶次序的女生也来问了她,问之前还先跟她道了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又真心实意地夸她发挥得很好。
孟韶很难拒绝别人的好意,因此对方一邀请,她马上就答应了。
当然也是因为程泊辞会去。
礼外的正装虽然端正好看,但因为穿着拘束,弄脏了又不好洗,大家都带了替换的衣服过来,约定好换完衣服在校门外集合。
男生把休息室的换衣间让给了女孩子,孟韶站在隔间里换完衣服,出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悄悄拿着口红,又补了浅浅的一层。
色号是偏粉的那种,很衬她白皙的肤色。
一行人走出校门,在手机上打了车。
几台车前后脚开过来停下,互相关系比较好的人约着坐同一辆,还剩几个空位,有个男生落了单,看孟韶还在原地站着,便伸手招呼让她过去。
孟韶去到车子附近,听到男生朝她身后的方向打了个招呼:“辞哥你才出来啊。”
程泊辞“嗯”了声,语调平淡道:“刚接了个电话。”
孟韶的心脏极轻地抽动一下,她坐进出租车的后排。
侧身坐进车厢的时候,她看到程泊辞走了过来。
他换了灰色的连帽卫衣和宽松的牛仔裤,都是偏浅的颜色,沉淡冷冽,让人联想到北欧的海湾和冰川。
程泊辞随意地往车内一瞥,眸光淡淡掠过孟韶,然后拉开了后座的门。
立夏已过,空气中带了微末的热意,孟韶感觉到身侧的座位稍稍下陷,风追随着男生飞进了车厢。
他进来的时候张开手撑在座位上,手背上浮现出明晰的骨骼轮廓。
孟韶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坍缩到只剩她同程泊辞共处的后座。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过脸去跟他打一个招呼,还是放任自己手脚僵硬,呆滞好似木偶。
又或许该许愿,宇宙末日要不要在此时到来,时间就此静止,将她的少女时代变成最圆满的废墟。
程泊辞关上车门,前面男生跟司机师傅说了目的地,孟韶终于调整到正常状态,壮着胆子跟程泊辞说了声嗨。
他点点头,因为春天结束,他的下半张脸不再覆盖着黑色的口罩,而是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孟韶忽然觉得,夏天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季节。
第18章 暗恋
“挺好听的。”
冰场是这几年才开业的, 场地很大,出租的冰鞋也很新。
程泊辞替所有人买了票。
检票进去之后,孟韶珍惜地将票根收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没舍得对折让上面出现划痕, 只是松松地卷了一下。
领了冰鞋和储物柜的钥匙, 大家去长凳上换鞋和放东西。
因为是周末, 冰场里人很多,有跟他们一样年纪的中学生, 也有带着孩子的父母, 还有年轻情侣, 喧闹繁华。
音响里在放歌, 孟韶觉得旋律熟悉, 下意识地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从“怀念美好高中两年”,唱到“还未懂跟你示爱”, 再到“乘电车跨过大海”,她才想起,这一首是张敬轩的《樱花树下》。
她不懂粤语, 发音只学得四五分像,哼得特别轻,怕打扰别人。
正俯身在系冰鞋的鞋带, 忽然身后响起一道淡彻的嗓音:“挺好听的。”
孟韶的指尖一松,一慌神,纯白的鞋带从手中落下,垂落到了地面。
她回头看清身后站着的男生时, 觉得有细小的电流从脸颊窜过, 带来了微薄的热度。
程泊辞问她这首歌叫什么。
“《樱花树下》。”孟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想到会被他听见。
那边程泊辞的熟人在喊他, 他说声“来了”, 又对孟韶道:“那我先过去。”
孟韶说好。
等他走后, 才重新执起散落的鞋带,系紧打结的时候略微用力,在指缝间留下浅浅的红色勒痕。
冰场的入口铺了地毯,孟韶走到末端,刚一迈上冰面,就险些滑倒。
她上次滑冰还是中考之后那个暑假的事情,后来没有心情再去,也约不到什么朋友,已经快要忘记那种飞驰若风的感觉。
其他人开始在冰面上追逐滑行,孟韶却还小心翼翼地抓着扶杆寻找平衡。
她慢吞吞地往前挪动,栏杆正对着的落地玻璃上映着整个冰场的倒影。
孟韶一心二用,一边保持重心,一边在其中寻找程泊辞的身影。
童稚的嗓音从她膝盖附近传来:“姐姐,姐姐你是不是不会?”
孟韶低下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小男孩正仰着头跟她说话。
“姐姐忘记了,正在想。”孟韶好脾气地回答他。
小男孩自告奋勇道:“姐姐我来教你。”
他说着就给孟韶演示起来,费力地用两条小小的腿站成外八,稍稍屈腿往前滑出了一段距离,然后回头看孟韶,很得意的样子。
孟韶把身体靠在扶杆上,给他鼓起了掌:“好厉害。”
小男孩受到鼓励,想要给孟韶演示一些更加高难度的动作,转了一个帅气的弯,想要回身朝她的方向滑过来。
然而他转弯时用力过度,转回来的时候没控制好方向,两条腿越分越开,直接冲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孟韶吓了一跳,突然间小男孩在即将摔倒之前堪堪停住,一只好看的手捞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行动轨迹。
小男孩也有些害怕,呆了呆才想起来抬头:“……谢谢哥哥。”
程泊辞说不用,弯腰把他扶了起来。
他低头的时候显出少年清落的身形,因为穿了冰鞋,更衬得双腿修长。
孟韶又看到了他后颈那颗小痣。
“你转完弯重心要均匀地压到两边冰刃上,”程泊辞屈起指关节,敲了敲小男孩的冰鞋,“脚踝不要内外倒。”
确认小男孩站稳之后,程泊辞放开他,看着他滑走了。
直起身之后,他无意间对上了孟韶的目光。
或许是注意到她还紧紧靠着扶杆,他朝她滑了过来。
程泊辞瞥了眼刚才的小男孩:“你在教他?”
孟韶有些赧然地说不是:“他教我。”
“教会了么。”程泊辞问。
孟韶抿了抿唇,尝试着抬手,跟扶杆拉开一点距离。
程泊辞将手放在身前压了压:“身体放低,重心前移。”
不想被他认为胆小,孟韶鼓起勇气,慢慢滑出了一小段距离。
程泊辞来到她旁边,跟她隔着半米距离,一起滑了半圈。
有那么一瞬间,孟韶希望自己像方才那个小男孩一样快要摔倒,不知道程泊辞会不会一视同仁,也伸过手来扶她。
可她不敢。
滑到接近入口的地方,程泊辞跟孟韶说:“我去买水。”
两个人在这里分开,孟韶继续滑下去。
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她远远看到程泊辞在买水的冰柜前面碰到了蒋星琼和另外一个今天参加模联活动的女生。
他们回来的时候孟韶正好经过,听到蒋星琼跟程泊辞说:“我不太会滑弯道,你能教我吗?”
“我滑得也不专业。”程泊辞语气很淡地道。
蒋星琼笑了下,没再多说什么。
傍晚的时候大家在冰场外分了手,孟韶去站点搭公交回学校。
身后的书包里盛着她换下来的正装校服,还有那张崭新的获奖证书。
马路对面的建筑物背后是缓缓浮现的晚霞,风吹过的时候,会让她想起方才在冰面上掠过时感受到的轻盈与自由。
晚上孟韶看到了学校官网关于这次活动的新闻报道,里面有一张所有模联成员站在台上的合照。
孟韶看了很久照片上的自己和程泊辞,然后保存了下来。
这是她的青春期里,第一个闪光的时刻。
孟韶顺其自然地融入了年级上好学生的群体,下一周在走廊上碰到一起参加模联的同学,他们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英语老师很高兴,模联活动的获奖名额原本就少,她教的学生却一下子占了三个,很给她长脸。
她特地在上课的时候表扬了孟韶和蒋星琼,说大家如果有时间,可以去要她们两个的发言稿看,能从里面学到很多东西。
孟韶觉得面对着其他人投来的视线,她好像不会再那么紧张了,英语老师让她起来简单分享一下这段时间学英语的心得,她也能流畅地说出一段话。
下课之后,英语老师单独把蒋星琼和孟韶叫了过去。
孟韶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蒋星琼在听到自己的名字跟她并列时,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兴。
英语老师从随身的托特包里拿出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她们一人一本。
“这个是我给你们买的奖品,The Great Gatsby,电影都看过吧?这个是英文原版书。”
孟韶接过来,摸了摸塑封,心里轻轻一动。
她跟蒋星琼向老师道谢,英语老师笑了笑,背着包招呼许迎雨来给她搬电脑,正要往外走,孟韶就喊住了她:“老师!”
“老师,我想问这本书是在哪里买的,”孟韶开口的时候略微有点不自然,“我还有别的原版书想买。”
蒋星琼看了她一眼。
英语老师倒没觉得有什么,停下来告诉孟韶:“在礼城百货正对的那条步行街上,你一直走到底,有一家联合书店,店不大,但书还挺全,二楼卖的都是原版书。”
孟韶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老师。
她怕自己忘记,一回座位就把英语老师说的书店地址记在了便利贴上面。
许迎雨给英语老师送电脑回来之后,手里多了两样东西。
是礼外纪念品商店里面卖的正装校服人偶,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她把玩偶塞进孟韶手里:“这个送给你,祝贺你拿奖。”
端详了一番孟韶拿着娃娃的样子,许迎雨说:“那天看你穿正装校服觉得挺好看的,就想着等周一纪念品商店开门去给你买一对儿这个做纪念。”
孟韶爱不释手地揉了揉两个玩偶,从书桌抽屉里找了一个干净的塑料袋装进去,中午的时候带回了宿舍,端端正正地摆在了书架上。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把那个男生人偶拿下来,迟疑一下,从笔筒里抽了根黑色水笔,撑开人偶的衣领,在后颈谨慎地点了一笔。
像添了一颗缠绵的痣。
为谁添的,是谁的痣,想要像谁,只有她清楚。
做完这件事情,孟韶还心虚地朝四下张望了一番,不过并没有室友注意到她在干什么。
她一颗心落地,把人偶又放回原来的位置。
那颗痣朝里,就此隐匿在不见天光的暗处。
每天校园广播台都会在进行午间英文广播之前试音,一般会放一首歌,孟韶下午起床之后,从宿舍楼里走出来,还未十分清醒,便听到了一段耳熟的旋律。
她怔了一下。
是《樱花树下》。
孟韶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周六下午的冰场,周围人来人往,她坐在长凳上系着鞋带哼歌,程泊辞在她身后说,挺好听的。
去教室的路上会经过广播台的玻璃房子附近,孟韶路过的时候,歌正好播到了行将结尾的那一句“若有天置地门外,乘电车跨过大海”。
她抬眼朝广播台望过去,看到程泊辞坐在里面,今天不知谁又请假,又是他作为台长,给社员代班。
是不是想靠近他,也要搭电车走好远的路,也要有漫漫过海的勇敢。
孟韶不清楚自己以后做不做得到,但现在她只知道,他跟她喜欢同一首歌,她就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后天上夹子,明天改成早上大概8-9点更新,周日晚上11:10分左右更新。
第19章 暗恋
他是太遥远太浩瀚的未知。
模联活动过去两个月之后, 就是礼外高一年级的期末考试。
孟韶考完试等成绩的时候,正好赶上弟弟孟希中考出分。
父母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跟许迎雨在礼城百货吃饭,准备待会儿去英语老师说的那家书店找书。
迟淑慧的语气焦急, 电话刚一接通, 劈头就是一句:“韶韶, 今天晚上我跟你爸爸要去杨阿姨家,你还记得怎么走吧。”
孟韶吓了一跳,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为什么要找杨阿姨?”
迟淑慧叹了口气:“希希考得太差, 我跟你爸爸都觉得是判卷判错了, 准备去找找你杨阿姨, 看她在教育局认不认识人, 能不能给希希查查卷子。”
孟韶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迎雨看她的表情一瞬间寡淡下来,在桌子对面向她做口型问怎么了。
孟韶摇摇头, 听见迟淑慧又说:“实在不行,看看你杨阿姨能不能把希希办进礼外借读,就算交点儿钱也行。”
“弟弟跟你们一起来吗?”孟韶问。
迟淑慧理所当然道:“他不来, 他来了也没什么用。”
孟韶手拿着叉子,平日里难得吃一次的披萨现在看起来却不再让人有食欲。
迟淑慧和孟立强的要求连她听了都觉得是强人所难,杨阿姨脸上会摆出怎样冷若冰霜的表情实在容易想到。
她忽然不想再那么听话了。
而电话那端的迟淑慧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心理活动:“那就这么定了, 八点的时候你到杨阿姨家楼下等我们。”
说着就要挂断。
“妈妈,”孟韶喊住了她,心一横,把自己的念头说了出来, “我不想去。”
迟淑慧愣住了, 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反抗, 她一下子没反应得过来,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韶韶你说什么?”
话已出口, 孟韶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去。”
手指把叉子攥得很紧。
不等迟淑慧说话,孟韶又说:“这是孟希的事情,要是连他自己都不上心,凭什么要别人帮他收拾烂摊子。”
迟淑慧被孟韶噎了一下。
过了片刻,大约是觉得孟韶不去也没什么影响,她便道:“你不想去就算了,光我跟你爸爸去。”
孟韶握着手机,心想拒绝好像也没那么难。
书店并不难找,就在步行街末尾挂着还比较显眼的招牌,许迎雨留在一楼翻漫画,孟韶走楼梯上了二层。
文学作品类目的书架就在服务柜台旁边,孟韶耐心地一排排找过去,却并没有见到自己想要的那本诗集。
店员看她找得辛苦,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孟韶把聂鲁达那本诗集的英文名字打在手机上拿给对方,店员对着输入进电脑里,按下回车查找之后告诉她:“之前进过两本,现在没有库存了,你需要的话我这边登记一下,到货会发短信通知你。”
孟韶给店员留了自己的手机号,下楼去找许迎雨。
许迎雨头也不抬地在看《NANA》的单行本,孟韶也没打扰她,就站在旁边一目十行地浏览书架上放着的书,看到感兴趣的就抽下来翻一翻。
终于许迎雨发现了她:“你找到要买的书了?”
孟韶摇摇头:“没货了,刚留了个手机号,让他们有了之后通知我。”
许迎雨“哦”了声,把看完的漫画放回书架:“那我们去逛街吧,优衣库新出了件联名T恤我想去试试。”
看衣服的时候许迎雨随口问孟韶:“下学期咱们就要分文理科了,你想好选文还是选理了吗?”
孟韶这几天也在纠结这个问题。
选文选理主要看副科成绩怎么样,虽然她在理化生上面花了更多精力,但其实还是偏文的副科学得要更好些。
然而分科之后是要重新分班的,程泊辞选的一定是理科,她说不定有机会跟他在同一个班。
孟韶自己也没考虑清楚,所以最后她只是说:“看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吧。”
那天晚上迟淑慧没有再联系孟韶,孟韶知道杨阿姨肯定没有答应帮那个忙。
她不是不希望孟希好,只是觉得假如他自己都没有上进的想法,那别人急也没有用。
两天后出了期末考试成绩,孟韶考了从她进入礼外以来最好的名次,是全班第七名。
从上回期中考试开始迟淑慧就来给她开家长会了,孟韶这次把成绩告诉他们,甚至都还没问,孟立强就主动说:“之前是你妈妈来开家长会,这次爸爸开吧。”
孟韶无所谓谁来开,只说了声:“你们决定就好。”
孟立强来开家长会的那个上午她在宿舍里收拾要带回家的东西,封好行李箱之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去南门附近等待孟立强。
这个时候学校里走读的同学都不在了,从教学楼里涌出来的大部分是来开家长会的家长。不必担心被谁发现,孟韶半路绕去了教师办公楼下的宣传栏。
优秀学生代表那一栏里前几天就换上了新的照片,发成绩那天围了很多人在看,只有孟韶不敢。
原本应该是三十张照片,从高一到高三的年级前十名,但因为高三年级已经高考离校,所以单独给他们做了一张光荣榜,宣传栏里只剩了二十个空位是满的。
高一年段的第一张就是程泊辞。
他穿着平常那套蓝白色的校服,领口微微翻开,露出里面白衬衫的衣领。
或许是拍照的时候不喜欢笑,程泊辞平静地望着镜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即便只是一张平面的照片,也看得出他脸部立体的骨骼轮廓。
马上要有一个多月见不到他,假期看上去都没有那样吸引人了。
看周围没人,孟韶拿出手机,偷偷地对着程泊辞的照片拍了一张。
她走到南门的时候孟立强已经在外面等她,看她出来,伸手帮她拉箱子:“你们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表扬你了,说你是这学期班上进步最大的。”
两个人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孟立强又说:“韶韶你继续努力,爸爸相信你。”
孟韶还未来得及感动,孟立强就叹了口气:“要是你弟弟成绩也有这么好就好了。”
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孟韶都猜得到。
无非是在去求杨阿姨的时候碰了怎样的壁,他跟迟淑慧现在有多么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明明是盛夏,孟韶心里却涌过一阵寒流。
她不知道,孟立强心里想的真的是孟希成绩也有这么好就好了,还是更优秀的那个是孟希而不是她就好了。
孟韶假装没有听见,一声不吭地拿出手机,插上耳机线塞进了耳朵,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躲开他向她诉苦:“爸爸我听会儿英语。”
在她选文还是选理的这件事上,迟淑慧和孟立强并没有提供太多意见,事实上整个假期他们都在为孟希的中考四处奔走,可惜小县城的人脉实在难以通到礼外,就算真能办成,接近六位数的借读费也不是他们家负担得起的。
临到开学,迟淑慧不得不给孟希收拾行李,送他去县上的普高。
而孟韶对着自己的期末考试成绩深思熟虑,最终选了文科,许迎雨选理,跟她分开了。
孟韶清楚自己就算幸运跟程泊辞去了同一个班,也不会有什么更多的可能,还不如先将能抓住的东西抓住。
他是太遥远太浩瀚的未知,而她只是普通人,平凡庸常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放弃。
新学期第一天,她按照宣传栏上贴的分科名单,去高二十四班报到。
新班级里只稀稀落落坐了十几个人,孟韶没看到几张熟面孔。
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门口陆续有人背着书包进来,其中就有乔歌。
乔歌也看见了孟韶,朝她挥挥手,坐到了她旁边。
“我看年级大榜了,你考得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会选理科呢。”乔歌边跟孟韶说话,边抬头看周围的新同学。
看到一个人之后,她忽地喊了起来:“不是吧余天,你是不是走错了,这是文科班。”
孟韶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惊讶地看到余天也走进了十四班。
她没记错的话,对方上学期还在物理集训队里上课。
“没走错,”余天笑笑,“我来学文,在理科卷不动了。”
乔歌“啧”了声:“年级第一预定了啊这是。”
余天将书包摘下来放在乔歌和孟韶后面的椅子上:“孟韶也来学文?”
孟韶跟他不熟,就只说了声“对”。
余天笑了下:“那我以后英语上有什么不懂的可要问你了。”
客观来讲,去掉理化生三科之后,孟韶觉得肩上的学习压力一下子减轻了很多,许迎雨还是经常来找她跟她一起去食堂吃饭,渐渐又添上了乔歌。
余天那句话不是客气,他真的经常来问她英语,她便也敢于拿一些数学题去向他讨教,对方讲得细致认真,孟韶很快就能明白。
这天课间,余天正给她讲一道函数极限的题目,乔歌上完洗手间回来,在孟韶旁边坐下:“小道消息,程泊辞刚拿了那个全国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的全国特等奖,下午要在报告厅分享经验。”
余天没说什么,接着给孟韶往下讲,圈出一个题干条件,却发现孟韶走神了。
他用笔尖点了点纸面:“孟韶?你还在听吗?”
第20章 暗恋
不小心擦过了他手上的皮肤。
孟韶这才回过神来, 耳侧泛起一缕不明显的热感:“我在听。”
余天顿了顿,就着刚才推出的条件继续讲。
讲完之后孟韶跟他说谢谢,自己在题目旁边简单记了一下思路, 乔歌边看她写边道:“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没, 程泊辞下午要在报告厅分享经验, 全年级都要去听。”
孟韶还没出声,余天先放了笔, 闲闲道:“你们女生是不是都这么关注程泊辞啊, 看见他就激动。”
乔歌跟他抬杠:“怎么了, 不行吗。”
“行行行, ”余天一副不跟她计较的样子, “谁能跟程泊辞比。”
他停了一下,状似无意般问:“是吧, 孟韶?”
孟韶猝不及防被他问到这个问题,明明既可以像乔歌一样大大咧咧地承认,假装自己对程泊辞也有不掺杂念的欣赏, 又或者索性说自己不关注程泊辞也没有激动,反正没人知道她暗恋。
但她却只是愣在了那里,一句话也不曾说, 直到乔歌搂过她的肩膀,对余天说:“你别欺负孟韶,她还没开窍。”
余天轻飘飘地看了孟韶一眼,结束这个话题, 自己埋头翻书去了。
果然, 下午第一节 课, 新班级的班主任金老师就宣布大课间让大家去教室外面排队, 体委统一带队去报告厅。
她说一班的程泊辞收到了英语演讲比赛组委会寄来的奖杯和奖状, 是礼外唯一一个全国特等奖,学校安排他给大家交流英语学习的经验。
分了班之后程泊辞还在一班,一班的师资配置也没怎么变,但学生的名单却大洗牌了一遍。
乔歌告诉孟韶,程泊辞没动是有原因的,而重新分班之后加入一班的那些名额也有讲究,至于是什么原因和讲究,并不难猜到。
孟韶那时候忽然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赌一把选理科,追逐跟程泊辞同班的不确定性。
不然真的会像最不体面的赌徒,姿态难看,且输得倾家荡产。
不是他不值得,是她没有后路。
迟淑慧和孟立强不是她的后路,他们希望她回去做老师的小县城,也不是后路。
报告厅在实验楼侧边,十四班到的时候阶梯观众席的前面一半已经坐满了,孟韶在中排靠后的位置上坐下,这是高二开学之后,她第一次有机会看到他比较长的时间。
几分钟之后,程泊辞从门口走了进来,向台上作为主持人的一班英语老师点点头,说了声老师好。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U盘插上电脑,一只手撑住讲台,另一只手操作触控板去开PPT。
十月份礼城的秋老虎天气还没过去,下午两三点钟正是日晒高温的时刻,程泊辞没穿校服外套,上半身是一件白色的圆领短袖T恤,只在胸口处有一个小小的logo,因为离得远,孟韶也看不太清。
明明是最简单的基础款,也可以被他穿得十二分清端疏朗,领口因为略略俯身的姿势下坠了一个很浅的弧度,在冷白皮肤上投下鸽灰的阴影。
程泊辞像那种天生就不会怯场也不懂紧张的人,他随意地从话筒支架上执起麦克风,简单做了自我介绍,散淡的嗓音经过电子设备的传音和扩散,附上磁带唱片般的质感,清晰地被送进孟韶的耳朵。
“大家好,我是高二一班,程泊辞。”
他分享了自己备赛的经验,和日常英语学习的方法,也说到培养语感的重要性,言简意赅,干净利落。
程泊辞说完之后,英语老师问台下的同学还有没有什么疑问,有的话可以提。
话音刚落,就有很多人举起了手。
英语老师把话筒递给了坐在第一排的蒋星琼。
蒋星琼选了理科,现在也在一班。
她拿着话筒站起来,特地强调了一下自己上学期期末的英语单科成绩是年级第三,让程泊辞给她推荐几本难度高一些的教辅。
孟韶听到乔歌在旁边“嗤”了一声:“就知道显摆,他跟你一个班,要能记住你考几分早记住了。”
“我不用教辅,”程泊辞并没有对蒋星琼的成绩发表什么看法,“平时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好就可以了。”
从孟韶的角度只能看见蒋星琼的背影,她不清楚对方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注意到蒋星琼说谢谢程同学并坐下之前,有一个短暂的停顿。
或许她是报告厅坐着的人里,唯一能懂对方在这个停顿里想了什么的那一个。
又有一个理科班的男生要了话筒,问程泊辞本人是怎么培养语感的。
这次程泊辞难得沉默了片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孟韶看着他微绷的嘴唇,上学期在电脑网页上看过的那条昔年新闻突然浮现在了眼前。
程泊辞的语感不是用电影和广播培养出来的,而是因为他小时候在国外住了好几年,那是最有效的语言环境。
那时他是跟着妈妈江频生活的。
所以要程泊辞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可能不去回忆当时的事情。
乔歌无奈地咋舌:“这人不是附中的,他估计不知道程泊辞家里的事儿,不然怎么偏偏拣了这么个问题。”
但程泊辞最后并未回避,只是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二到六岁是语言习得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我是在双语环境里长大的。”
孟韶蓦地意识到,他其实是那种很会隐藏情绪的人。
明明不想回答,还是回答了。
也许是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的软肋。
乔歌碰了碰孟韶的胳膊:“你不是也喜欢英语吗,要不起来问个问题,我给你要话筒。”
孟韶摇摇头,说没什么想问的。
不是没有想问的,是不敢在那么多目光的关注下跟他讲话。
就像她能看明白蒋星琼的失落,她怕也有人把她看穿。
喜欢人也要讲资格。
像蒋星琼、乔歌那样的女孩子喜欢程泊辞看起来就特别天经地义,而她不一样,她就连多看他一眼,也会被认作是痴心妄想。
程泊辞又回答了几个问题,这次经验分享报告会就进行到了尾声。
英语老师让他给同学寄语,程泊辞低着头思索几秒,对着话筒念道:“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 In a minute, there is time.”
我可有勇气搅乱这个宇宙?
在一分钟里,总还有时间。
孟韶远远地坐在观众席里看他,听到这句诗,她怔怔地想,他已经搅乱了她的宇宙。
报告会结束之后,大家就地解散,课间还没结束,有跟程泊辞相熟的男生跑到台上跟他搭话。
孟韶的班级坐得靠后,轮到他们出门的时候,报告厅里的人流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乔歌半路被以前同班的同学叫走叙旧,孟韶快走到第一排的时候蹲下系鞋带,其实鞋带没有开。
讲台上几个男生说笑的声音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一个人晃着手里的笔说:“辞哥你要不提前给我签个名儿吧,等以后你成什么知名外交部发言人了,我好拿着出去吹。是不是。”
聂允则搭着程泊辞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蒋星琼是不是对你有点儿意思啊,我可听说是她自个儿要求来一班的。”
旁边马上有人捧场地起哄。
程泊辞却淡淡地反问:“一班只有我?”
几个人看出他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也不敢再多聊,转移话题说到今晚要不要去打球。
这时候一班的班主任在门口喊了一嘴,催他们快走,待会儿保卫处的老师要过来锁门。
孟韶系完鞋带站起来的时候,讲台上只剩下程泊辞还站在那里关电脑。
半下午的阳光从高处的暗色玻璃中斜照进来,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一团浅淡晕染的影子。
“程泊辞。”
偌大的报告厅里,孟韶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清晰。
程泊辞抬起眼帘看她。
孟韶说“祝贺你”,说完觉出如果单独留下专门为说这句话有些太隆重,怕他多想,又问:“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一首诗吗。”
程泊辞合上电脑:“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是诗的名字,艾略特的名篇,通常被叫做《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末尾那个人名太拗口,孟韶没听清:“什么?”
这种单词不是可以靠听就能准确无误拼出来的,程泊辞想了一下,看到桌上躺着支笔,是方才那个开玩笑要他签名的朋友留下的。
他随手拿起来,问孟韶:“有纸么。”
孟韶没有带纸,大概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环境助长了她的胆量,她迟疑一下,把手心摊给了程泊辞:“写这里吧。”
程泊辞没有立刻落笔:“你不怕痒?”
孟韶说不怕。
程泊辞拔开笔帽,写字的时候只用了很轻的力道。
中性笔微尖的顶端在皮肤上划过,带来纤细的痒和柔弱的麻,孟韶终于知道,原来程泊辞的字体长斜写意,是因为用笔时手指的位置略微偏后。
随着他书写的动作,孟韶的手掌产生着小幅度的位移,其实她说不怕痒是假的。
她怕的。
程泊辞收笔的同时难以避免地稍稍用力,孟韶的无名指下意识地一颤——
不小心擦过了他手上的皮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