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皇帝盛锦帝十二岁继位, 而今已治国八载,在位期间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其为百姓尊敬与爱戴。
宫中侧殿。
皇帝杨羽卿正在案前撑着胳膊小憩,案牍上兽首香炉里幽香浮动, 掌恃太监想请他去床上睡, 但看他已经睡着, 不敢打扰,只得叫服侍的人动作轻点。
窗外一枝桃花正艳,午后阳光透进来, 沉睡的皇帝长长睫羽上落下一片影。
这几年, 他被百姓们盛赞的, 除了功绩还有样貌,前两年天台祭祀,百姓围观, 无不为陛下的容貌而惊艳。
炉烟缭绕, 皇帝半梦半醒。
远处,山水之间, 穆程在屋前横靠在一张躺椅上, 也阖眼小憩,没睡着, 耳边听001说任务。
“任务对象杨羽卿, 盛朝皇帝,本来功昭后世, 但错信其皇叔, 江山被夺,死于颠沛流离的逃难之路中, 宿主,此世界任务,阻止皇叔夺权,避免杨羽卿逃亡的下场。”系统说着话,疑惑,“宿主,你不进宫,怎么能帮他呢?”
“不用,我就在此。”穆程笑道,春季午后,阳光很温暖,他拿一本书挡住脸,闭上了眼。
宫廷中,香炉轻烟浮动,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桃花,是宫女刚刚剪下来的,洒了一点水。
杨羽卿眼帘微动,好像在做着什么梦。
一片迷迷茫茫的雾散开,他的眼中映入一抹绿,那似乎是远处青山。
耳边听到潺潺水流声,他踩在铺满了石子的小路上,飞花飘过,帝王穿着金线龙袍,旒珠轻动,肩上落了花瓣,他拈起来,看那花浅粉色,微微透明,如泛流光。
有一点像桃花,可是比桃花瓣更晶莹,剔透得如同薄玉,可它又如此柔软,触碰之际,手指像是拂过绸缎。
他没见过这样的花,抬眼看,石子路的小道两旁白雾浮浮荡荡,始终看不清楚。
沿着小路往前走,四野幽静,前方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青绿色的长衣,墨发随风而动,背对着自己,看不见面容。
那青衣人往前走去。
“等一等。”杨羽卿快走几步,“敢问这是何处?”
那人脚步停了一下,未回头,也未回话,径直往前而去。
杨羽卿加快速度跟上,随他走过层层台阶,可不论他快还是慢,始终追不上那个人,他们之间总有几步路的距离。
踏过台阶,忽见繁花漫天。
粉色花海,铺洒在一排青砖白瓦的屋舍前,如同流光与绫罗,天上的云也好似染成了粉色。
杨羽卿愣了愣,看惯宫廷高墙,也曾去过江南别院,却未曾见过如此美景。
那青衣人站在花海之中,是这花海中最美的风景。
“你好,请问一下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杨羽卿又问。
那人缓缓转身。
皇帝屏住了呼吸。
飞花纷乱,耳畔却是叮咚一声。
面前景色开始模糊,没来得及看见那人的脸,杨羽卿赫然睁开了眼,看自己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
他神思还恍惚,梦中景色挥之不散,过了好一会儿,才被窗下的鸟叫惊回了思绪。
他抬眼看看那笼中的鸟,鸟扑腾着翅膀,尖尖的嘴探出了笼外。
皇帝又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摊开案上奏折,批了一下午奏折,到晚上去练武术,入睡时,才有功夫再回想午时的那个梦,梦里的花海让他恋恋不忘,而花海中的那个人影,更是萦绕眼前。
“怎么会梦见这样一个场景呢?”杨羽卿揉揉眉心,熏香已燃,他沉沉入睡,晚上却是没有再遇这样的梦境。
翌日上朝。
太平盛世,没有什么大事,他听过大臣们的日常汇报,再一一给出回应,日日如此,得心应手。
“若无事,便可退朝。”事情处理完毕,抬眼看外面天已大亮。
此时有一老臣上前:“臣有事。”
杨羽卿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这位宰相一动,他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但还得听一遍,他颔首道:“爱卿请讲。”
“陛下已年过二十,也该早早封后,并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啊。”
没见过这个年龄了,后宫空无一人的,老臣叹气。
杨羽卿也想叹气。
十二岁临朝,至今八年,要学诗书礼乐,要处理各项事务,哪有工夫去想情与欲之事。
皇帝不愿随意,要讲个真心,否则两人都只是为开枝散叶而存在,那有什么意义呢?
何况,他已确定,他更感兴趣的是男性,这想法要是在朝上说出来,只怕下面要炸锅了,首当其冲是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丞相,他可能会撞柱。
就算力排众议,非要册立男后,但这么多年,每日见到的除了太监与侍卫,就是这一群朝臣,连个见外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又如何去找一个两情相悦的人?
再抬眼看殿外,恰有一只鸟飞过,他轻笑摇头,倘若真有那么个两情相悦之人,那应该是天高海阔,两人尽情遨游,而不是困在宫闱之中。
深宫高墙,百般束缚,谁愿意呆在里面呢?
回神后,他一如往常地回复:“此事再议。”
老丞相这回没妥协:“不能再议了,陛下,您都议好几年了。”
“几年都等了,再等等也无碍。”
“陛下,此事当真不能拖了,您膝下无子,这盛朝也不安稳啊。”
“丞相大人,你管得未免太宽了些。”皇帝尚未回话,听殿中一人走上来道。
丞相回头:“钧王。”
钧王正是皇叔,他站出来说话,杨羽卿倍感欣慰,都说皇室亲缘浅薄,但他们叔侄关系一直很好。
那丞相又道:“王爷,陛下若多子多孙,那是造福我朝,关乎每个人,您如何说我管得宽?”
“这是陛下的家事,不是全天下人的事。”皇叔道,“丞相这要管,是不是陛下房中事也要过问啊,回头是准备站在陛下的床前观望吗?”
“你……”丞相面红耳赤,在这种粗鄙之话中无言以对。
杨羽卿赞许的目光投向皇叔,他此话实难登大雅之堂,但话糙理不糙,这些臣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管他的私事。
那老丞相被怼了,后面就没再说话,杨羽卿脸上悦色一闪而过:“退朝。”
回至偏殿,照例要批奏折,午膳过后,继续伏案,瓷瓶里的桃花开得正艳。
温暖的阳光透进窗棂,他注视着那一束桃花,却是看不进去奏折,脑海里不断回想昨天的梦境。
那片花海,那个背影,像是有魔力一般,一直萦绕心头。
他索性推开了奏折,掀开宣纸,执笔作画。
青砖白瓦的屋舍,如粉色云霞一般的花海跃然于纸上,花海中青衣的背影,衣袂翻飞。
画完后,他举着这幅画看了半晌,莞尔而笑。
随后继续看奏折,不知不觉困意来袭,也不知怎么的,依然是撑着头陷入沉睡之中,这一次,他推远了手边的笔,以防再被碰掉。
远处青山,耳畔流水,飞花落满肩,迷迷糊糊又是昨日梦里那个场景。
杨羽卿心跳略微加快,他在梦里,却知道这是个梦,踩在铺满落花的小道上,台阶上一个青衣人的背影,他还是问对方是谁,那人仍不理会,只是往前走。
杨羽卿就跟他一起往前走,走快也跟不上,慢也不会被落下,又走到了花海里。
他不敢再动,小心翼翼说:“你是谁?”
清风起,花海浮动,那个人缓缓回头。
杨羽卿屏住了呼吸,生怕又一次被打断,梦里不敢动,梦外似乎也倍加警觉。
那个人转了过来,青衫随风而动,墨发飞扬。
皇帝瞪大了眼,骤然呆住。
难以用与语言描述的俊美面容,胜过过往看见的所有人,身后的美景在这样的面容下顿然失色。
他看得呆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神,不觉往前一步:“你是谁?”
那人不回话,如若神仙一般的面容上,浅浅浮起一抹笑意。
杨羽卿踏在花海中,情不自禁往他奔去。
飞花又乱,云烟浮荡,花海和人消失了,他醒了过来。
这次没被什么打扰,是他自然醒来的,在他踏步向前想要靠近那个人的时候。
他抚着怦然乱跳的心,看向瓷瓶里的桃花,久久没回过神。
连续两天梦见一个场景,一个人,看清了那个人的眉眼,九五之尊的皇帝承认,他被那个人迷住了。
那只是梦境,这世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那个人,可他就是被迷住了。
这一个下午,他心神不宁,奏折没有批阅几本,只坐在案前发呆,到傍晚,他重拿纸笔,再画那个人。
虽只一面,但那眉眼与神态,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小心地勾勒出那个人的容貌,笔落后,轻抚那面容,不觉痴了。
滴漏沙沙,转眼已天黑,帝王的时间没多少可以自由支配,他晚间要练习剑术。
练完后回到寝殿,再展开那幅画,静静观摩,随后入睡,不能睡太晚,早上还要上朝。
夜里睡觉并未梦见他,然而向来不思情/欲的皇帝在这晚有点躁动,半夜醒了就睡不着,他披衣下床,视线再在那副画上扫过,回到床上,还是好半天才睡着。
天明上朝,今日没什么多的事,下朝后,天气好,他要去练习骑射之术,归来后听太后叫人传话,说想和他一起用午膳,他去了太后宫中。
杨羽卿并非是太后亲生,他为妃嫔所生,生母已逝,太后曾为中宫之主,膝下无子,先帝驾崩后自成太后,德才兼备,掌管后宫有序,对他视如己出,他也倍加尊重这位母后。
刚进门,一把木剑袭来,他淡笑,双指一夹,带牵引之力,将那人拉出来。
执剑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收剑行礼:“皇兄。”
“免礼,不必客气。”先帝子女稀少,这是杨羽卿唯一的兄弟,也是后妃所生,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兄弟二人相处融洽。
他将人拉起来:“重儿又长高了。”
杨羽重笑道:“过不了几年,我就赶上皇兄了。”
“用不了几年。”杨羽卿也笑着,两人一并走进殿内,太后眉目和善,亲自给两个孩子夹菜。
杨羽卿向太后说了些朝中之事,虽后宫不干政,但这位太后才华不输帝王,她曾为先帝出谋划策,平息敌国之乱,让盛朝太平了许多年,杨羽卿登基时还是孩子,初期的治世之道,都是太后娘娘一点点教他的。
这些年也成了习惯,他只要来看望太后,便会简单讲讲朝堂之事。
太后安静听完,笑道:“卿儿现在大了,诸事都处理得很好,不必再向我汇报。”说罢一顿,再道,“但我观卿儿神色不太好。”
杨羽卿揉揉眉心,想及昨晚的躁动,是没睡好,他笑道:“事务繁忙,有点累了。”
“如果累了,不急的事就放一放。”
“是,多谢母后关心。”
饭没吃完,二皇子杨羽重先行告退了,他要回去读书,老师给他安排的有任务,不早点回去要完不成。
杨羽卿心疼弟弟:“完不成也无碍,朕跟他知会,不会责备你,好好把饭吃完。”
二皇子回头:“没事呀,我自己也愿意去,我觉得很有意思。”
杨羽卿诧异,片刻后点头:“这倒是难得,好,你去吧。”
用过午膳,他也回了自己白日休息的偏殿,伏案撑起胳膊,心中有几分期待。
香炉浮起轻烟,皇帝微微蹙眉,今天午睡中的梦境里,并没有再见那人,亦或说,他并未做什么梦。
醒来后内心空空,他将那张画展开,陷入沉思中。
难道只是个巧合么,那终究只是一场梦?
他叹口气,习惯性地看向瓷瓶,今日里面没有桃花,大概被宫女收拾了。
静坐了半晌,杨羽卿忽而直起身子,吩咐宫人:“再摘一枝桃花过来。”
反正也只是一场梦,那就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吧,说不定这桃花能引他来呢。
桃花枝采来,他没时间再午睡,奏折批完,晚上的剑术练完,回到寝殿休息,他心念一动,将那桃花枝也带了回去。
擦/在寝殿内的瓷瓶里,他上床入睡。
宫人散去,寝殿里帷幔浮动,点点微光,皇帝进入梦乡,迷迷糊糊中,好似听见脚步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梦里的他睁开了眼。
那青衣人就站在帷幔之外,在他的寝殿里。
他竟然来到了这里!
虽然殿内幽暗,虽然隔着帷幔,但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杨羽卿的心砰砰直跳,想喊他,又怕把人惊到,他轻轻起身,看那人往前走来,行至案牍边,看见了那副画。
他紧张起来,不知来人满不满意自己的画。
那人对着画看了几眼,没有再多关注,目光看向案牍的其他地方,似有所思。
杨羽卿走下床,到他身边,轻声说:“你好。”
穆程抬眼,笑看着他。
第212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2)
“你是谁?”杨羽卿问。
穆程没有说话, 施布的梦境,是他的意识到来,他也在沉睡, 不能开口,一开口, 他会醒来, 便从杨羽卿的梦境里消失了。
他再看案牍, 那画旁边,还有个未批完的奏折,正是皇叔呈上来的, 细看之余, 身边人轻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衣物自指端划过, 是可以触碰到的,杨羽卿怔了下,攥攥手。
穆程本来在看着奏折, 被他拉了一下, 就抬眼正面看向他。
杨羽卿又呆住了。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抚碰上那脸。
那手掌抚过他的脸颊, 至眉眼, 一点点摩挲。
你想要记清楚我的长相吗,穆程笑, 任由他抚着。
其实你那副画画得已然很像了。
面前人的手又抚至面上, 而后,捧着他的脸, 微微仰头, 轻轻地吻了上来。
穆程:“……”
杨羽卿吻了一下,缓缓退离, 看这人并没有抵触,便再吻上。
既然是梦境,那么在梦里,还拘束什么呢,他要在这良夜里肆意妄为,要和自己一眼着迷的梦中人亲热,谁也看不见,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么想着,他轻微喘息,抬手解开自己的衣扣,长衫落至地上,他拥吻的力道加大。
穆程愣了一瞬。
不过只有一瞬,温暖的身躯在他面前,柔软的唇落在唇畔,他回神后,便回应了这个吻,搂紧怀中人,低头与他耳鬓厮磨。
的确是梦,他编织的梦境,两人只是神思交汇,所以,好吧,这般良夜,的确不该辜负。
因他的回应,怀中人的情愫更甚,两人一路拥吻着到床畔,杨羽卿被压在身下,错愕了一下,随后便接受,搂紧身上人,又道:“你是谁?”
穆程没有回答他。
杨羽卿没再多问,又道:“我怎样能每天梦见你?”
还是没等到回复,杨羽卿的话语支离破碎:“如果我入睡前折一枝桃花在枕边,你就来入梦,好不好?”
穆程浅浅笑着,不回话,只吻上他的唇。
到后来,杨羽卿已然说不出什么话,皆是呢喃之声。
待他醒来,一睁眼,看梦里人还在床畔,他知道,自己依然在做梦。
穆程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案牍边看上面的东西。
外面有宫人的脚步声,杨羽卿天未亮要上朝,伺候他起床的宫人要起得更早,他们马上要进来了。
穆程看到那奏折上,皇叔请示明日城外狩猎事宜。
一个蓄谋造反的人,他邀皇帝狩猎,不会有什么好意,穆程看看床边人,在那纸上画了个叉。
杨羽卿看懂了:“你让我不要去?”他对着奏折沉思片刻,“此时狩猎,劳民伤财,的确不是最佳时机,可这样也会驳了皇叔的面子。”
穆程抬眼,再摇头。
“好,我不去。”杨羽卿这一瞬间就答应了他,“你一定是什么神仙吧,你说的话,我信。”
门外掌了灯,宫人推门走入。
穆程在案边轻轻一笑,衣袖一挥,人影消散。
帷幔外宫女小声唤:“陛下。”
杨羽卿愕然睁眼。
他回到了现实,真正醒来,床边的桃花轻动,案牍边人影已无处可寻,奏折还是原样,没有被动过的迹象,那个深刻的“叉”昨天还在纸上落下印痕,现在已然看不见,他的衣衫完好,没有脱过,身上半点痕迹也无。
只看见宫女站在帷幔之外,并不敢靠近他的床畔。
他轻微喘气。
梦里人并不会改变自己,那毕竟只是梦。
一场春/梦,梦醒了无痕,可是让他忍不住回想,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楚,唇齿相缠,耳鬓厮磨,那愉悦的感觉也还在,他们是如何相吻,如何缠绵……
酣畅淋漓,从未有过如此体验,皇帝忍不住回味,而在回味中,不觉羞红了脸。
不,也不算是毫无痕迹,他起身时,发现被褥上有几许湿润。
他将被子推开,吩咐人准备水,得洗个澡。
今日上朝,皇叔问及狩猎之事,他想及梦里人给的提醒,回绝了对方。
那皇叔错愕,分析利弊,劝说了很多,杨羽卿只坚定道,回头再议。
对方狐疑着退下。
老丞相又开始请求立后之事,甚至还驳了前日皇叔的言论,说帝王床帷之事关乎天下,不是私事儿。
杨羽卿听到“床帷之事”,想起昨晚的缠绵,面上微红,抬眼时,笑意微收,不说回头再议,今日直截了当,他道:“朕心悦男子。”
满朝文武愕然无声,那老丞相蓦地抬眼。
“朕心悦男子,只会与男子同榻,爱卿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丞相还在呆愣中,久久不能回神。
满朝文武太震惊,忍不住窃窃私语:“陛下喜好男子,那如何延绵子嗣,我盛朝后继何人啊?”
老丞相终于回神,一脸悲愤之色,望向殿中柱,在他行动之前,杨羽卿先他一步:“爱卿即便撞柱,朕也不会改变心意,还是不要自讨罪受了。”
丞相怔怔僵住,这看上去……是以命要挟也没用了,陛下竟然如此坚定!
他踉跄几步,后退。
座上皇帝道:“爱卿如若看不下去,朕准你告老还乡。”
丞相一惊,思虑片刻:“微臣志在报效朝堂,此生此命皆为我盛朝太平,就此回乡,臣不愿。”
“爱卿之心朕明白,为盛朝操劳之心朕也看得见,但朕意已决,爱卿若留,就莫再多论朕之私事。”皇帝说着起身,衣袖一扬,俯瞰一众朝臣,“诸位一口一个延绵子嗣,是认为朕无子嗣,这盛朝就要亡了么,如果我盛朝这么轻易而亡,那先祖开拓之功,朕守护之力,便全都白费了呗?”
满朝噤声,须臾后齐齐俯身:“臣绝无此意。”
“无此意最好。”皇帝一甩手衣袖,坐回龙椅之上,“朕的床帷之事,请诸位莫再如此关注。”
静默了会儿,那老丞相一叹,行礼:“臣遵旨。”
其他人也行礼:“臣遵旨。”
“退朝。”杨羽卿拂袖而去。
中午,果不其然,太后传话让过去。
太后对于他喜好男子之事没多问一句,只道:“身在皇家,总归身不由己,陛下膝下子,将来必会有朝堂之争,这是无可避免的。”
杨羽卿抬头看檐下笼中鸟,颔首:“也许,我本不适合呆在宫廷之中。”
太后脸色一变:“卿儿这说的什么话。”
皇帝笑了笑:“儿子失言,母后莫见怪。”说罢转身看向窗外。
太后只能见其侧颜,她望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无声一叹。
他母妃去世,小孩送到中宫来养时,是八岁的年龄,小小少年天性活泼,脑子里一股儿天马行空,奇思妙想,爱种花养草,爱游历各地,爱吟诗作对,唯独不爱学治国之道,不喜恪守成规,但那一年他被立为太子,不爱学也得逼着学,后来继任为帝,那些个爱的,全都被迫抛弃,不爱的,却要加紧学习。
这些年见皇帝从开朗爱笑的小少年变成了沉稳内敛的一国之君,他聪明勤奋,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盛朝数代帝王,他是功绩最高者,登基这些年,盛朝四野太平,百姓达到了空前的富足与安逸。
他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却也压住了自己的喜好,太后知晓,但没办法。
正因他为盛朝带来了空前兴盛,因此,皇帝喜爱男子一事传出,百姓们并无异议。
帝王当朝力排众议,诉说自己的喜好,明明该是一段佳话。
备受敬佩尊重的人,添上一点风月事,仿佛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从太后宫中出来,已经过了午后小憩的时间,杨羽卿没法再睡,不然事物处理不完。
天将黑时,他开始期待。
晚间剑术练完,回到寝殿,折花入梦。
帷幔浮动,青衣人又站在了案牍边,含笑看着他。
杨羽卿心跳如雷,下床拥住他,仰头亲吻上来。
穆程便也拥住他,一路往床上去,帷幔轻动,昨日还有些青涩的皇帝大抵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不必遏制,便尽情恣意。
一曲终了,他昏昏欲睡,醒来后看身边人正撑着胳膊低眉看他。
他轻轻抚了抚那脸:“是不是快到时间了,你要走了吗?”
穆程穿衣下床,再走到案牍边。
今天他来还有事要做。
系统说皇叔会谋反,但没有细化细节,不清楚他如何做,昨晚他到这寝殿来,将皇叔过往呈上的奏折侧重点,还有相关的军饷,城内外诸事等看了一遍,便心中明了。
要告知皇帝,不能言语,不能携带物件入梦,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写给他看。
杨羽卿也披上衣服,随他走到桌边,看他动作,对啊,他好像不能说话,但可以写出来啊,他将纸张展开,仍问那一句:“你是谁?”
穆程执笔,未写自己名讳,只在纸上道:“钧王有谋反之意,其亲兵养于此处。”笔落处一张简单地图,标注四处。
“皇叔会谋反?”杨羽卿震惊。
穆程看着他,那眼中似在说:“相信我。”
“我……信你,但我要先去探查,即便知他有谋反之心,也得从长计议。”
穆程点头。
殿外又有宫人的脚步声,一缕微光在窗外浮动。
杨羽卿心一紧,拉住面前人:“我舍不得你。”
穆程微微一笑,轻拂他的手,帷幔浮动,他缓缓消散了身影。
宫人走到帷幔之外,杨羽卿睁开了眼。
案边无人,那桌上也没有摊开的纸,更没人落下字迹,可是那梦里话,那张地图,他记得清清楚楚。
钧王谋反……
宫人走进,他神思回归,一探衣里,还得去洗一下澡。
这日上朝,皇帝有意留心了下皇叔,下朝后着人暗中查访,有地图,有目标,他的人也不是吃白饭的,既已开始怀疑,那么要查透彻也不难。
今日午后,即便桃花枝在身边,那人也未入梦,他现在好像都是晚上来了。
到了傍晚,果然查出了皇叔在私自养兵,皇室血脉不可掌兵权,他私下养兵,其心可鉴,而且暗卫于皇叔行宫,还查到了龙袍。
杨羽卿倒吸一口凉气,梦中人所言丝毫不差。
那当真是神仙吧。
只是查出了证据,却也不能轻举妄动,皇叔的人不少,身手了得,而且他很精明,将这些人放到市井之中,他们除了隐秘训练之外,平日里在百姓之中做些的别的事掩藏身份,因为刻意培训过,个个在百姓眼里都挺有威望。
皇帝要直接硬打,有胜算,但百姓会阻碍。
到时候单就百姓这一个原因,帝王之兵畏手畏脚,就赢不了。
杨羽卿来回踱步,最终定下一个方案,引人出城,他要以身犯险,假装出城求卦,给皇叔下手机会,待他将自己亲兵指令而来,再全方位包抄。
这个方案可行,只有一点,他不亲自去,引不来人,他亲自去,风险肯定有,也可能还未包抄,不知哪来一个暗剑,他就一命呜呼了。
但也无他法,皇帝打定主意,暂不外露,以免打草惊蛇。
入夜是他自己的时间,他新折了一根桃花枝,双颊微红,静待那人来入梦。
不多时,有青衣人拨开帷幔,缓步而来。
杨羽卿坐起身:“你来了。”
穆程这次没停留在案牍边,往床边走来。
两人心照不宣,杨羽卿起身搂住他,二人一起滚在床上,那床帷浮动,稍许咯吱声错落有序。
事毕,杨羽卿紧紧搂住身边人:“多呆一会儿,好吗?”
穆程抚抚他的发,起身穿衣。
“别走。”杨羽卿连忙坐起来,“时间还早呢。”
穆程笑了笑,仍穿衣下床,走到案牍边。
身后人知晓他又要写字,连忙跟上。
穆程在纸上写:“带有目的而建立的威望,非诚心,非真心,非良心,必然会露馅,那些人能在百姓中获得好感,也可让其馅露出来,变成反感。”
杨羽卿一怔:“此法甚妙。”
对啊,百姓的态度转变,还可成为反向利刃,他们不阻碍,这突击而攻,可比引到宫外胜算大多了。
他拉住面前人的手:“谢谢你。”
穆程轻笑,听宫外脚步声,他缓缓抽出手,一挥衣袖。
“别走。”杨羽卿扑上去抓了一把,手上只碰到帷幔,什么也没抓住。
宫人走近,他叹了一口气,睁眼。
今天开始,有的忙了。
瓦解皇叔亲兵们的威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树立威望是假的,流于表面,加上一些干涉,推波助澜,立刻露馅,百姓们一开始喜笑颜开的,等慢慢地,就发现,咦,这些人表面上极其和善,私下里却在骂我们?
皇叔能将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插/入市井之中,皇帝也能将自己的人毫无知觉安放到他们身边,去悄悄造势,等那些亲兵们发现不对劲儿时,百姓们已然愠怒,等皇叔发现跟皇帝有关时,皇朝重兵,已经将这些人赌得死死,并全面包围了钧王府。
就这样,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欲叛乱的皇叔,时间不长,七天而已。
羁押之际,皇叔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隐秘的筹谋能被看穿,又好言好语,让皇帝顾念亲情,说自己为盛朝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前一阵子在朝上还帮他说话呢。
杨羽卿回想起来,这些年,皇上表面上是兢兢业业,但做的所有事,都在为他的谋划而打算了,他不断申请国库钱财,说为百姓修路,赈灾等,实则,扣留了大半用在养他自己的人身上。
前一阵子朝堂上替自己说话,当然了,他是最不希望皇帝有子嗣的。
杨羽卿淡淡摇头,怪自己之前对他太放心了,从未留意,以至于被蒙蔽双眼。
此事解决,皇帝缓口气,回到寝殿中,一想,自己已经七天没安稳睡觉了。
梦中人大概有所感应,没有来打扰他。
今晚可以好好休息,杨羽卿折了桃花在枕边,闭上眼睛。
青山之中,001对穆程道:“宿主,此世界任务完成了。”
穆程在案前摆弄一朵花:“是吗?”
“嗯,宿主你好快啊。”
穆程微浮嘴角。
“宿主要离开这个世界吗?”
“你说呢?”
“知道了。”001闭嘴,“那宿主你现在去睡觉吗?”
穆程笑道:“我不困。”
“宿主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呀。”001急了,“你不睡,怎么去见他呢?”
穆程将花放到窗前,幽幽一笑:“我也不能总在梦里见他啊。”
第213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3)
杨羽卿这晚没梦见穆程。
醒来后, 他望着桃花枝发呆,怎么不管用了呢?
七天未见,倍加思念, 那人却不再入梦来。
一整个白天,皇帝心神恍惚, 偶尔看见新来的侍卫眉目俊逸, 颇有那人几分神采, 然而再看一眼,便蹙眉摇头,几分像, 也不是他。
皇帝意识到无人能替代他, 惶惶而觉, 他动了心。
因爱才动欲,从第一眼就已痴迷。
但朝思暮想,意中人始终再未入梦。
那应当是位不在凡尘的神仙, 他来此三个晚上, 都跟皇叔有关,他是为了救自己而来么?
皇叔已败, 他的任务完成了, 便不再出现了?
可是……杨羽卿无奈,仙人已离开, 而他还沉浸在那旖旎的梦境中。
接下来是清除皇叔党羽, 连根拔起他的所有势力,越拔越寒心, 杨羽卿趁此机会将朝堂全面清查, 踢出了所有隐患。
他雷厉风行,短短数日, 朝堂风貌已焕然一新,人人自危,谁也不敢松懈。
皇叔被伏,朝堂上下的接连整顿,不只是让宫中震惊,也叫百姓又一次看到了陛下的能力与心意。
他们无不欢呼与感慨,得明君如此,身为此朝百姓,何其有幸。
天明时宫中上朝,而百姓们自发朝拜,齐齐向宫门叩首。
龙椅之上,杨羽卿缓缓一笑,旒珠晃过额前。
他不需要这些盛名,只觉得有些疲倦。
四海升平是好事,只是他望不见自己的前路,往后多少年,一直至白发苍苍,至临终阖眼,这一生一世,都将在这盛名之中蹉跎。
而他的情意,他的爱人,那是虚无缥缈的,他不一定还会梦见。
他这一生已然功成名就,可做的事情,事事不是自己所喜。
回到侧殿,刚坐下,看二皇子来了,他才浮出一点笑意,拉人坐在身边:“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老师说让我要多活动,今天给我放了假,我刚看完母后,就也过来看看皇兄。”二皇子笑道,目光随意看着,忽然瞥见桌上一本翻了一半的书:“皇兄这书是孤本啊,您是不看了么,给我看好吗?”
杨羽卿抚抚他的发:“好啊,但你不觉得枯燥吗?”
“不啊,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特别喜欢看此类书籍,治国之道,治世之理,很有意思啊。”
杨羽卿怔了怔,问他:“那诗书礼乐,骑射剑术呢?”
“都很有意思,越学越有意思。”
“你不喜欢出去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我更愿意读书。”
“不枯燥吗?”杨羽卿未觉察自己又绕了回去。
“不啊,我觉得很有意思,这就是我的兴趣啊。”
杨羽卿错愕又惊讶,内心里涌上一点思量,他被这个想法吓到,可又不自禁地这样想。
他把弟弟拉过来,将一份奏折展给他看:“你来说说,此事如何处理?”
二皇子一怔,连忙叩首:“臣弟不敢。”
“没关系,我让你看的。”他没有用“朕”字。
二皇子就把奏折拿过来看了看,讲述了下自己的见解。
杨羽卿点头,有一些很不错的想法,但还不够妥善,思虑不够周全,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他毕竟还是孩子。
多培养一下,假以时日,就是帝王之才。
二弟走后,差不多是午后,杨羽卿仍在侧殿小憩,瓷瓶里都插了一把桃花了,还是没见到他。
然而今日,忽梦了他。
未曾想他还会出现,不知道他出现的规律,皇帝心中狂跳,已经数日不见,他思念倍至。
梦里人今日不在宫闱之中,也不在之前看到的花海中,他在一条长街上,长街无人,两旁屋舍却看得清楚。
他仍是青衣宽袖,长发飞扬,在长街之中缓缓回头,莞尔一笑,向前走去。
杨羽卿快步往前追,走过街边屋舍,无论快慢,却始终只能与他保持着距离。
“等等我好不好?”他着急喊道。
梦里人又回头,长街似乎走到了尾,身后是葳蕤青山,他在青山之下,微微地笑,而后,云烟浮荡,迷蒙双眼。
“不要。”杨羽卿快跑几步,猛地往前扑来,然而烟雾散尽,那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终究还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抓不住的。
屋舍仿佛流转,杨羽卿在这长街之上目光迷惘,悲怆叹气。
醒来时,心中任是一股悲意,他在桌前呆愣良久,至檐下鸟叫才回神,思量间,忽而一怔,连忙抬笔作画。
世上有没有那样一个地方?
梦里的长街屋舍记得很清楚,帝王画功了得,很快,那屋舍就在纸上跃然而现。
宫中诸事繁忙,无法撒手,皇帝出行一次宫内宫外又要提前做很多准备,他将这画交给侍卫,命他们速速去寻找。
或许,世上真的有这么个地方呢?
一番苦等,侍卫传回消息,真的有这条街,街边屋舍建筑与画中一模一样,那在一个小镇上,叫青山镇,在长街尽头,便是一片青山。
杨羽卿顿然起身,心絮剧烈翻涌。
真有这地方,青山镇,是真实存在的,那么,那个人,是不是也真的存在?
他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连忙将画过的穆程的样貌图交给侍卫:“去找这个人,如若找到,想尽一切办法,请他来见朕。”他说着话,刻意强调,“是请,断不可有任何失礼之处。”
侍卫再去,杨羽卿心神不宁,已是做不下去事。
这一段时间,他在有意培养二弟,有时会让他帮自己批奏折,听他一些见解,告诉他哪里不足,二皇子本就好学,领悟能力很快。
寻找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纵然亲兵无数,将青山镇快围住了,也没有找到那人身影,又问询了当地百姓,没人见过此人。
他们也上山去寻,青山之上,飞鸟走兽,郁郁葱葱,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却没有陛下口中的青砖白瓦的屋舍,也没有花海。
青山寻遍,不见人。
消息传回,杨羽卿正枕着桃花枝,怅然失落。
有那个地方,却没有那个人,他……到底存不存在?
“再找。”皇帝不死心,命人继续寻找。
青山镇百姓但见皇朝侍卫成队成队出入,在长街小巷,在那山上,他们不扰民,但多少会引人关注,街道上张贴了穆程的画像,见他们日夜寻觅,有热心的百姓说:“此人真的不在此处,要不然不可能没人见过他,哦,那山上我们也常去的,真的没有人住。”
侍卫再一次无功而返。
皇帝蹙眉轻叹,空荡荡的寝殿,帷幔浮动,却再也不见梦里人。
抬起头,听到宫门掌灯的声音,又要上朝了,今日临朝,他心血来潮,把二皇子带了去。
二皇子是个半大小子,朝臣只当孩子贪玩,没怎么在意,而杨羽卿则对二弟道,要认真听群臣诉求,在纸上写出对策,拿给他看。
二皇子照做,杨羽卿今日议事放慢了进度,他会等二弟写完后,拿来看看,再做决议,有一些事宜,二弟处理得很好,可以直接照着念,有一些还需改进,他另出对策。
过一阵子,二弟交过来的对策,就已经不需要改进了。
短短数月,他已够君主资格,如果就此将江山交托与他,也是放心的,何况,还有太后辅政。
杨羽卿靠着座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江山如何交托?
他不驾崩,就交不出去,可是,谁会想驾崩。
皇帝自嘲一笑,宫人来汇报,又到了晚上练剑时间。
回来时,依然折花入梦,尽管又有一段时间没梦见他,但每晚的枕边都会放上桃花枝。
灯盏渐暗,帷幔浮动,皇帝迷迷糊糊,但听轻微脚步声。
他愕地一惊,坐起身,屏住呼吸看向帷幔处。
轻晃的帘幕边,一抹青色衣摆,那人揭开帷幔,含笑看过来。
杨羽卿忘记穿鞋,匆忙下床到他身边:“你来了,你来了。”他伸手就要搂住来人。
穆程后退了一步,避过与他的接触,今天,他不能与他触碰,否则真身将困梦境中。
皇帝错愕了一下,见他拒绝,便不敢再碰他,只道:“我命人去找了你给我看的那条街,我以为你要引我找到你,可镇上百姓却无人认识你,你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穆程不能和他说话,只径直往他床畔走。
身后人小心翼翼跟着他,又问:“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穆程走到床边,拿起那枕边的桃花枝,回身,衣袖一展,流光浮动在两人面前,一片红叶幽幽飘落。
杨羽卿抬手接住,看那红叶有字:“借花一枝,待相见,奉还花海。”
“相见?”皇帝震惊,“你真的存在对不对?”
穆程微眯眼。
当然存在,不过……要找,你自己来,我不见你的侍卫。
了却君王事,我自青山相待。
衣袂浮动,流光散去,他向皇帝微微一笑,身形随云烟而散。
杨羽卿拼命扑上前,终究还是扑空,他猛地睁眼,悲怆溢满心扉,手上有什么东西掉落,他低头一看,蓦地僵住,整个人惶惶不知身在何处。
红叶!
真的有红叶!
他颤动着手将红叶从被褥上捡起来,翻过来一看,瞬间瞳孔放大。
“借花一枝,待相见,奉还花海。”字迹清晰映入眼帘,有字,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他猛然回头看向枕边,那一枝桃花不见了,睡前他亲自放在床头的……被梦里人拿走了。
他借走了自己的花,说他们会相见,说会还给他一片花海。
是梦里的那片流光溢彩的花海么?
午夜时分,皇帝心跳怦然,久久不能平息。
今晚,他真的来了,是真正的他,能够碰到这里一切物件的他。
那是个……真正的人。
他是存在的,皇帝身躯轻颤,热泪盈眶,他是存在的!
大半夜,皇帝再也睡不着,他兴奋下床,在殿内踱来踱去,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消不去心里的狂热,他想推窗呐喊,大声地喊,他的梦里人,他的意中人,是存在的!
很久之后,他才冷静下来。
要见他,要去找他,要……相见。
朝思暮想的人既然是存在的,那么,他要去比翼双飞了,宫檐高墙,可就再也困不住他了。
皇帝说干就干,江山拱手相让,而他又不可能去死,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假死吧。
二皇子半夜被召进皇帝寝殿,还是懵的。
看皇兄将所有的符印,各种文书摆在他面前,依旧茫然。
“这些东西你要熟悉,要用时切莫手忙脚乱,还有这些,这些……”他的话很急,二皇子狐疑着,“皇兄,您怎么像在交代……”
来人不敢说出大不敬的话,至嘴边又打住。
“朕要祭祀,定于三日后。”
“那……怎么样?”祭祀又不是献祭。
“总之,这三日,你弄清楚朕日常所做一切。”
二皇子一脸疑惑,但不敢违背圣旨,俯身叩首:“遵旨。”
杨羽卿轻吐一口气,望向窗外,清朗地笑。
他是很急,但再急也得把事情弄好,祭祀准备,假死筹备,二弟掌握自己的事物,都要时间。
这三天,皇帝也要沐浴焚香,以祭祀。
三日后,一切准备就绪。
帝王又一次祭祀,宫廷上下,满朝文武,全程百姓皆叩首,看他一步一步走向高台,点香祈祷风调雨顺,清风拂来,幡布轻动,案上香烛却直入云霄,上天回应,保盛朝太平长安。
满城欢呼,高呼万岁,震耳欲聋。
帝王走下台阶,下到最后一步,忍不住咳了几声,他以帕捂嘴,抬手时,帕子上一片红迹。
那片红很多人都看见了,人群中一阵乱,周边侍卫立刻上前。
然而人还没上前,见陛下已然倒地,他们连忙围上去,探得陛下气息,一下子慌了神。
满城也都慌了神,百姓们触目惊心,却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张望着,听太医悲痛道,陛下此疾来势汹汹,已是无回天之力了。
周围侍卫踉跄下跪,掌事太监痛声高喊:“皇上驾崩了……”
一时间,全城百姓们痛哭出声,纷纷跪下磕头。
皇帝在病痛缠身之际,还要为盛朝操劳,要来祭祀祈福,上天给与他回应,这盛朝太平,而他们的皇帝,却再也醒不来了。
他一定是被天上请去当神仙了吧。
泣不成声中,祭祀台的下方暗阁内,杨羽卿轻轻仰头,看那木板缝隙中透出来的一点微光。
太医是安排好的,几个围过去的侍卫是安排好的,掌事太监也是安排好的,人不多,十数人,皆为亲信,此事毕,他们将远离朝廷,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杨羽卿咳血倒地,几个侍卫围上来,阻了他人视线,就在这时偷龙转凤,暗阁机关一弹,皇帝落下,替身者翻上来,这替身者是天牢之中的死刑犯,已定了问斩之期,此下,就换一种留全尸的死法,拿他的尸体借用一下,贴上人皮面具,不仔细辨认,无从发现端倪。
死刑犯入皇陵,也算他祖辈积德了。
举朝挂白幡哀悼时,他们口中的先帝,已褪下一身繁琐龙袍,换上轻便常服,戴上蒙面幂篱,怀中一片红叶,在飞花逐风的春夜里,快马加鞭。
驶出城门,他回头看了看,城内白色绢花扬起,而他抬头望天上明月,长舒一口气,从未有过的如此感觉,一身轻松,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感官都是放松的。
这月光,这良夜,原来如此美好。
他大笑了几声,向那城墙一挥袖,转身,策马扬鞭,向那梦里的小镇飞奔而去。
第214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4)
青山脚下的小镇, 日暮时分,霞光自山头洒落长街。
穆程坐在街边一家茶肆的包间里,茶肆不大, 包间也没多奢华,只是角落边围了白色帷幔, 算是隔出一个单间。
他不爱苦的东西, 这山泉清茶, 毫无苦涩,带着一丝甜味,很对胃口。
清风晃动帷幔, 他端起茶盏, 幽幽吹着浮叶, 抬眼向窗外看来。
小镇入口处,一匹快马驰骋,临进镇子, 来人掀开幂篱往前看去, 眼中一片欣喜。
和梦中的屋舍一模一样,就是这里了, 青山镇, 他一定在这里,侍卫找不到他, 不一定他找不到。
淡黄色长衫随风而动, 耳畔听得丝竹弦乐之声,杨羽卿看前方一迎亲队伍。
皇帝驾崩, 举朝哀悼, 但他在位期间,向来不允皇室中事扰百姓正常生活, 且解除了避讳国姓的约束,民间但凡姓杨的,不必更改。
至于婚嫁之事,提前算好了日子的,遇国丧,也可如期举行。
只是说是这样说,百姓们多不会在这个时候行婚嫁,不过青山镇偏远,这日子提前看过了,不好更改,就办了,但也改到了晚上,在这日暮时分才开始迎亲。
小街上不宜骑马,杨羽卿将马交给了专门的停马驿站,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这样的驿站,有养马人。
再回小街,看那大红的仪仗队停在了一家酒楼前,他欲往前走,忽而一阵风,将头上幂篱掀飞了。
他回头一抓,没够着,那幂篱挂到了后方一颗高树上,仰头看,还有点高,他不打算上去摘了,有心走到街上再买一个,走了几家店,偏偏没卖的。
“算了。”他摇头,这小镇离京城太远,此间百姓应该是不知晓他样貌的,不要也罢。
走过长街,陌生的面貌让路人侧头,除了惊呼一声好样貌,没有其他言语。
的确没人认得他,可以放心了。
青石板的长街小道,抬头就见青山,走在这里,每一口呼吸都觉得倍加新鲜,全身都舒朗。
路经那迎亲队伍落定的酒楼,他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
这么一看,不觉一怔,连忙转身。
怎么这么巧,里面宴请的宾客,上座之位,是一位前几年告老还乡的老臣,杨羽卿不记得有要臣的家乡在此处,要不然,他在听到侍卫查到此处为青山镇时,不可能是完全陌生的。
那就是来参加婚宴的,大概是这婚嫁某一方的亲朋,虽在婚宴上,但神色不太好,满面悲戚,第一杯酒,召在坐之人敬先帝。
他在缅怀自己。
多少次朝中议事,杨羽卿和他熟得不能再熟。
现下,里面人悲切哀悼的本尊,就站在门外。
可不能被认出。
纵然威逼利诱都可以让他闭嘴,但不被认出就是最省事的方案。
那老臣饮尽,踉跄往外走。
逃跑太过于明显,杨羽卿无奈,躲到外面停靠的花轿旁。
偏巧了,老臣就往他这个方向走来。
杨羽卿连忙转身,看那花轿窗前搭着一块红盖头,轿子里面没有人,身后脚步声渐近,他一时情急,将那红盖头取下盖到了头上,半个身子挤进轿帘下。
脚步声徐徐走过,没有停留,没发现他。
杨羽卿不敢松懈,一直等听不到那脚步,才敢掀开盖头一看,人好像是走远了。
不过……面前多了一张脸,一个清丽的女子。
他赫然一退,不小心跌进了花轿里,回过神看这女子妆容头饰,知她是新娘子,只不过已经换下了喜服,他连忙起身拱手:“在下无意冒犯,实为无奈之举。”说着要扯盖头。
新娘子身后走来了一男子,牵着她的手,是他的新婚夫婿,也已换下喜服,两人含笑道:“没事儿,我们看到了,你在躲着什么人么,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
杨羽卿再拱手道谢,怎么帮呢,在你们家躲起来,可我要躲的就是你们宴请的宾客啊,谁知道他还回不回来?
他谢完,解释道:“我与家人闹了点矛盾,出门散心,方才是看到了家中人,我这刚出门,还没玩够,不太想回去,就不愿被看见。”
“出来散散心也好,不过啊,家人总之是最关心你的,玩够了就尽快回去啊。”新娘子道。
“多谢,过些时日就回了。”杨羽卿将盖头交还给他们。
二人没接,面上笑意更甚:“堂已经拜完了,我们这儿的风俗,嫁衣留在花轿里,等宾客出来,若是谁无意中碰到嫁衣,就沾了喜气,嫁衣送给此人,将我们的喜气传下去,往后也会喜上眉梢哦。”
那新娘说着,自花轿中把嫁衣也拿了出来:“公子,这件嫁衣送给你,你以后定能福运绵延。”
本地风俗,盛情难却,杨羽卿赶了个巧沾了喜气,便接了,回头看看,思虑着老臣可能还在这条街上,他与二人告辞,索性将盖头又搭在头上,以备不时之需。
身后两人喊住他,那女子掩面而笑,指指他道:“公子你这样单搭个红盖头,更引人注目了。”
杨羽卿一怔,这倒是。
茶肆中,穆程慢悠悠饮着茶,透过半透明的白色帷幔,看见有人大步走进,有掌柜迎上来,望见他,微一怔,轻声道:“您要什么?”
来人往桌上一点,未开口,意思已明显,一杯清茶。
“好咧。”
掌柜离开,其他人也看过来两眼,不过也只是望了望。
穆程盯着他,嘴角微扬。
来人是口渴了,茶喝得快,喝完后掏出一锭金子放到桌上。
掌柜连忙走过来:“哎呦,这可找不开啊,两文钱就好。”
杨羽卿翻了翻钱袋,摇头,他没有零碎钱。
“那这杯茶送你了。”掌柜笑道,将金锭还给他。
杨羽卿还是摇头,把金子推过去,以手示意,那就不用找了。
“这可不兴,白得您这么多的钱财,一杯茶不值钱,算了算了……”
两人推诿几番,帷幔后传来一声轻笑。
掌柜立刻转身:“穆先生。”
“他的茶我请了。”穆程递出四文钱,一杯他自己的,一杯对方的。
掌柜恭敬地收下:“本不该收穆先生的钱,可您……”
可他从不愿亏欠山下百姓,不收反而会叫他不悦。
那掌柜转头再将金锭交给杨羽卿:“我们穆先生请客,这钱你就还是收好吧,出门在外,多财多路,钱别浪费。”
再推诿就不合适了,杨羽卿收回了金子,向那帘后人颔首以示谢意。
“不必客气。”穆程茶饮完了,拿起旁边的背篓,掀开帘子,缓步走出来。
茶肆三两人,纷纷抬头。
恰有风拂过,吹动红盖头,帘动之间,一晃眉眼,杨羽卿忽地呆住。
心絮刹那翻涌,情愫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澎湃,他一把掀开盖头上前去。
“是个男子?”掌柜和其他人错愕,他们以为这是位逃婚的新娘。
杨羽卿单搭个红盖头,穿一身男装是太引人注目,但他想遮住脸,于是将那红嫁衣也穿在了身上,就算还是引得人回望,但至少不会有人过来掀盖头多问,不吭声的话,伪装成一个待嫁新娘……嗯,或者逃婚新娘,都说得过去。
而现在,他顾不上旁人的看法,也不记得自己要躲着老臣了,他只冲到穆程面前:“是你,是你!”
梦里的眉眼,看过抚过吻过,朝思暮想恋恋不忘的梦里人,他找到了,见到了。
江山天下抛之脑后,一路翻山越岭跋涉而来,找到了他。
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杨羽卿遏制不住战栗的身躯,轻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有触感,真实存在的,不是幻觉,不是梦境。
他没穿梦里那一身飘逸的青衣宽袖,此时穿的是淡蓝色束身长衫,身后背了个草编背篓,但这面貌眉目神情,不可能错,就是他。
杨羽卿喜极而泣,定定看着他:“我来了,我来和你相见了。”
穆程轻轻一笑:“公子在说什么?”
杨羽卿愣住了:“你……你不认得我?”
“我与公子素未谋面,大概认错人了。”穆程从他身边走过,回头笑,“那人与我样貌相似?”
杨羽卿跟上他,随他走出了茶肆:“不是相似,就是你,我们在梦里见过的,我们还……”
街上有人,这话不好说,他改口:“我们梦里多次交汇,你帮助我处理了很重要的事,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梦里?”穆程缓笑摇头,“这话听着有些荒唐了。”
杨羽卿错愕。
难道那只是他一个人的梦境,闯进他梦里的这个人,并没有在做着同样的梦,他并不知晓这些事?
不知道梦中出谋划策,不知道……梦里的三晚痴缠。
杨羽卿不愿相信,他跟着穆程走在长街上。
红盖头挂在发冠之后,也不管周围频频目光,更顾不上谁会认出他,他将那片红叶拿出来:“我说的不是痴话,这是你在梦里给我的,你拿走我的桃花枝,说我们会相见,你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吗?”
穆程停下脚,看了眼那片红叶,面上一点讶异:“倒有点像我的字迹。”
“对,就是你给我的。”杨羽卿瞪大眼睛。
“可我真的没有见过你啊。”穆程一笑,继续往前走,“我为山下百姓行医问诊,写过很多药方,被模仿字迹也正常。”
杨羽卿依旧跟着他,听他这话,想到什么:“山下百姓,所以你住山上的对不对?”
穆程又停下:“公子口口声声说我们认识,那么,我叫什么名字?”
杨羽卿一怔,紧锁眉头。
我问过,但你没说啊。
“不知道?”穆程笑道,“公子听好了,我的名字叫穆程。”说罢再往前走。
杨羽卿回神,继续跟:“哪个穆哪个程……”
穆程没回头,一步步走着,身后人就一步步跟着。
001好奇:“宿主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相认啊?”
“他所知道的我,只是梦里那虚无缥缈的影,让他再多认识认识我。”
走上入山的台阶,杨羽卿抬眼看。
就是这样,梦里的情景,层层台阶,那个人和自己几步之遥。
他兴奋踏上台阶,刚走一步,神思一闪,忽地回头,自青山脚下望向长街。
他的侍卫曾遍寻此镇,此地百姓都说从未见过画中人,镇子和山上都没有,说山上没有路,侍卫在这山上也找遍了,没有他梦中出现的屋舍花海,也没有这长长台阶。
那么现在,台阶在这里。
而从茶肆到这条街走过来,明明就有很多人跟穆程打招呼,他在本地威望很高,很多人认识他。
这到底怎么回事?
如梦中所想,他是仙人,对吗?
杨羽卿再转身,看穆程站在台阶上,回过头望向他,微微一笑。
穆程不想见皇帝侍卫,略施玄术,无伤大雅,百姓们就不会对外说出关于他的事,在侍卫们面前,关乎他这个人,他整个人的轨迹,全都说不了,记忆里好像压根就没这个人。
至于上山的路,这一点,百姓们倒是说得是实话,他们是看不到山上台阶路的,也闯不进他的屋舍范围。
他来引路,台阶才会出现。
皇帝沉迷在了那笑容中,不管了,是谁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必管。
不认识,也无所谓,会认识的,反正他也不会走了。
他快步跟上去:“先不说认不认识的事儿,穆先生今日替我出钱,不胜感激,看得出先生是宅心仁厚之人,能否……收留在下?”他一展衣袖,“我是逃婚出来的,若无处可躲,怕是要被抓回去了。”
穆程瞥了瞥他,幽幽一笑,转身往前。
“你默认了对吧。”杨羽卿一笑,快跑几步。
可以跟上他,不再是始终保持着距离。
踏上台阶,走上碎石铺满的道路,皇帝的心又提了起来。
除了没有飞花,都和梦境一样。
抬眼看,虽未见花海,但往上走,一片平坦之地,侧边一清浅小溪,引山泉而来,潺潺水流,如悠扬乐曲,前方有青砖白瓦的几排屋舍,那院子里铺了一些草药。
似梦,又不同,杨羽卿陷在迷惘之中,但纵然如此,他也义无反顾。
他看着四周,沉思之中,不觉前方的人已走远了。
穆程走过了石子路,到屋舍前,将那背篓的草药倒在院子里,铺开,而后在院中桌前坐下,自茶壶中倒了两盏茶,他端起一盏,抿一口,才看那人匆忙走上来。
天色已晚,皓月当空,那一袭红衣轻动,红盖头挂在发冠上,与他墨发相衬,有帝王之态,又有几分洒脱恣意,而因这一身红,还多了几分昳丽。
穆程转了一下杯盏,轻吹热气。
你终于还是……穿着嫁衣,到了我面前。
他向来人伸手:“请坐。”
杨羽卿走到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穆程便再给他倒上一杯:“我这里屋舍很多,你既要留,随意择一间,都可住。”
杨羽卿道:“你同意我留下来了?”而后端起杯盏,“我住和你最近的那一间。”
穆程以杯挡住嘴角,将那个没忍住的笑意遮住:“可。”
第215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5)
院子是开放的, 没有围墙,从石子路上来,走过小溪边, 就是宽敞院落,院中一棵开着雪白梨花的梨树, 屋舍环成两面, 有十来间, 屋檐下一条回廊直通这些屋舍。
自院子放眼看,前方是大片平坦之地,视野开阔, 再往前, 可见幽林与青山。
月光在溪水里荡漾, 又拂过水边光滑的石头,梨花如雪飘落,杨羽卿怔怔看着此间夜色, 心里激动起伏。
太美了, 这里的一切,简直完全长在他审美上, 往前那皇宫二十年, 在这一刻都是枉度。
穆程已不在桌边,他进了一间屋, 作为客人, 杨羽卿不好随意走动,他抬手接住一片白色花瓣, 流连忘返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静坐了须臾, 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侧头一看, 忽见一些小人活动在院中,那些小人只到人的小腿弯高度,圆圆的脑袋,颜色各异,这一地五颜六色的,他们走着,身躯一弹一弹,不是人的血肉躯体,很像是柔软的胶质一般,感觉……很好捏的样子。
他瞪大眼睛,这是世上会存在的东西吗?
当然了,仙人都有,有这些又有什么奇怪呢。
见这些小人蹦跳着走进了穆程进去的房间,不一会儿,又看他们有的拿着碗,有的端着碟子走了过来。
碗碟里热气腾腾,小人蹦跳但里面的汤水一点不洒,本以为他们够不到放上桌子,但看他们脚一点,便轻巧地跳了上来,稳稳当当把东西放下,昂头看了看,再轻然跳下,走到旁边的梨花树旁,就那样横着沿树干往上走,一步步走上树干,坐在了那里。
很快,桌上菜齐了,而梨花树上坐了一排小人,灯光将他们身躯照的微微泛光。
杨羽卿彻底愣住了。
“吃饭吧,不知道我的手艺合不合你胃口。”穆程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他错愕回神,看看对面的人,再看看树上的小人。
“那是这山中精灵。”穆程将筷子递到他面前,“一向喜欢在我这里玩儿,他们很亲近人类,不用怕。”
“精灵,从来没有听说过。”
“高山深处,未必人类就能探得清楚,没见过,没听说过,不一定没有。”
“这倒是。”杨羽卿都能因为梦境跋涉而来,显然是相信世有离奇事的,他略思量,看着眼前人,小心翼翼问:“你是什么人?”
“采药人。”穆程道,“为采珍贵药草,偶尔出没无人踏入的深处,有时就能遇见他们。”他指一指树上的精灵,“跟他们熟了,就喜欢跟着我出来。”
那院子里晒的是有草药,可是杨羽卿心里觉得他不是普通人,他还认为他是仙人,那旁人看不见的台阶,找不到的屋舍,百姓们在侍卫面前无法说出的真话……
是仙术吧。
就算不是仙人,也一定是玄门中的得道高人,会障眼法,或者奇门遁甲之术。
对方只说自己是采药人,是不想告诉他吧,可是,他是高人,却不记得他们的梦境,梦境不是他仙术所施吗?
杨羽卿不甘心,又说一遍:“我们真的在梦里见过。”
“那……算我与公子有缘,吃饭吧。”穆程又道,“快凉了。”
杨羽卿无奈端起碗,点点头,满腹心絮起起落落,却也安定了。
对方真的不知道,那就不是他仙术所为,也许就如他所言,可能是……缘分。
仙人不知,他曾入了凡人的梦,搅乱了凡人的心。
但能得一句有缘,也好,他……反正不会走了,慢慢来。
仙人会动心么,虏获仙人的心,也不知道难不难。
菜入口,杨羽卿一惊,品过山珍海味的皇帝,还是被这山间之食惊艳,这大抵是在皇宫之中一辈子也尝不到的天然美食。
他吃到一半才想起什么,把沉甸甸的钱袋拿出来:“这是今天的花费,我不会白白吃你的住你的,以后的,我就在这里帮你干活好不好,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采药,帮你拿下山去卖。”
穆程望望那泛光的钱袋:“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我叫杨岁安。”杨羽卿临时编了个名字,本朝虽不避国姓,但他的本名还是太招摇了,天下百姓都知道。
“杨公子说是逃婚而到此处,家中……”
“穆……”杨羽卿梦里问过他是谁,他没开口,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念出,仿佛恋恋不忘终得回响,竟有些激动,“穆先生,我……我家人欲与权贵勾结,逼我长姐嫁人,长姐不愿躲了起来,家人便强行逼我上花轿,我半路得以逃脱,这样的家,我是不愿回的,我没地方去了,恳请穆先生多留我一阵子,不胜感激。”
穆程听着此话,在对方看不见地方,忍不住暗笑。
这谎话编的一套套的。
抬眼时笑意已收起,他道:“既然是有缘人,杨公子想留多久都可以,不过我这里用到银两的地方不多,我也不缺钱,杨公子自己收好。”
杨羽卿思虑他是仙人,大抵是不需要金银细软的,没多推诿:“那我会帮你干活。”
穆程没有说话。
杨羽卿只当他默认,两人在这山间清风里一起吃着饭,天又黑了些,屋檐下的灯盏徐徐亮起,没有人去点,自己亮的,但也没什么奇怪。
那围绕着回廊下的一盏盏灯,如星辰一般将小院照亮,再有微光落下,杨羽卿抬头,看这梨花树上也挂了数盏灯,这些较屋檐下的小一些,光线也稍暗些,但它们好似带着轻烟一般,浮起的光如薄雾轻纱蔓延,把树上的小精灵身形也照得如笼薄纱。
恍如仙境,杨羽卿贪婪看着这些场景,不,这应该就是仙境吧,毕竟面前坐的是仙人呢。
思及此,再看看眼前人,皇帝心里又有几分惆怅,仙人永寿,而他这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没法真活到万年。
慢慢来的打算烟消云散,不能蹉跎良辰美景。
吃完饭,穆程往一间屋舍一指:“这是我住的房间。”
杨羽卿立刻挑了旁边一间:“那我住这里。”两边都是隔壁,但是目测看过去,左边这一间门的距离更近一些。
“好,那杨公子休息吧,有事随时叫我。”穆程起身,往那院前的大片空地走去,树上的小精灵们窸窸窣窣下来,跟着他一起走。
杨羽卿看到他在那空地上播撒着什么,来来回回,小精灵们在帮忙,蹦蹦跳跳帮他除草浇水。
他也想去帮忙,然而望了望,发现自己……确实是一点都不会,此时过去只能帮倒忙,而且人都说了,让他早点休息,也未必想要他过去。
还是先把自己收拾一下吧,这一路跋涉风尘仆仆,赶紧收拾好,以最好的面貌在那人面前。
他脱下这红嫁衣,走进屋中。
屋内淡黄色帷幔清雅而温馨,这些屋舍虽然都在深山之中,但没有那种陈旧的腐湿之气,全都是崭新与光洁的,屏风后有洗漱之处,一桌一椅都是绝上乘的材质,那床铺上被褥也是宫里都少见的云锦。
这里一眼望上去,不是宫殿的那种富丽堂皇,可它又彰显着另一种奢华。
他想洗个澡,走至屏风后,见水已放好,一探正好是温的,他讶异回头,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为他放好的,没见他进来过啊,然而转念一想,人家大概也不需要进来。
又见浴桶旁有皂角巾帕,都已准备妥当,他心中闪过几分喜悦,那个人什么都为他弄好了。
他真好。
洗完澡,还无心睡眠,再走出房间,看穆程正播洒完,拿着锄头往回走,小精灵们蹦蹦跳跳往远处而去,大抵是往深山里回了。
“怎么还没睡?”穆程将锄头放下,把之前褪去的外衫披上,自暗处徐徐走到院中的灯盏下,月光落满他的肩。
“还不困。”杨羽卿又愣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烫,找个话题说,“这么多房间都是做什么用的?”
穆程走到了回廊上,轻拉他的手腕:“带你去看看。”
虽然隔着衣袖,但杨羽卿脸更红了,心跳也加速,他轻快地跟着穆程的脚步,走在这点点灯光的回廊下。
那些房间本来就有一点光透出来,应该是在夜里会自动亮起的夜明珠,不很耀眼,但始终有光,坐在院子里回头看,能看见这每一间屋窗棂都是透着温暖光的,不会乌漆嘛黑。
待穆程走到门口,里面的烛灯会自动亮起,让整个房间更亮。
他们俩的卧房在中间,先往左边走,一间门自己打开,摆放了檀香木的桌椅,案上有纸笔,旁边有数排书架,上面放满了书,杨羽卿道:“书房。”
穆程点头,再往前,门前停下,里面烛火自亮,门自动开,里面有古琴琵琶等,桌上摆了曲谱。
“琴房。”
再走,这间屋子门一打开,好似比其他的冷一些,里面柜子上有蜜饯果脯等各种可以存放的小食。
“零嘴……房?”杨羽卿自己起了个名字,眼中微有光,他可喜欢果脯一类的小食了,可是在宫里,喜欢吃的东西也不能表现出来。
“嗯,都是新鲜的,想吃什么自己拿。”
“哦,好。”杨羽卿激动地捏了一下手。
再往前的一间房,里面没东西,是空的。
“我用不了这么多,想不到用来做什么,就空着了,你觉得做什么好?”穆程问。
“我?”杨羽卿一怔,“干脆就在地上铺上毯子,放矮几,一点茶具。”
“茶室?”
“不只是茶室,就是随意的休闲之处。”
“好。”这边已经走到尽头,穆程拉着人转身。
“好?”杨羽卿跟着他走,不觉疑惑,他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
走过转弯处,穆程道:“这边一排房子是常用房间,储藏室,饭厅,厨房与洗漱之处,卧房里也有洗漱之处,但不若这边方便,这里是山泉之水自动冲洗的,你觉得还需要添加什么吗?”
“能用到的想到的都有了。”杨羽卿说着话,没留意这里正好两间卧房,正好他挑的那一间是卧房。
的确是都有了,他之前在那偌大宫廷之中,除了处理事务和必须学的东西,日常出入的不也就几个地方。
“好,你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穆程再牵他回到他的房门前,“早点休息。”随后松开手。
杨羽卿走进门内,抚一抚被松开的手腕:“谢谢你,你也早点睡。”又想到什么,“你明天要做什么?”
“去采药。”
“我跟你一起?”
“好。”
“几时去?”
“几时起,几时再去,不着急。”穆程点头,看他进屋,转身往旁边走。
两道门阖上,山间幽静,卧房的灯熄了,其他的房间里,那些之前自动亮起的灯也熄了,还如之前透着夜明珠柔柔的光,回廊下灯盏轻晃,屋中人伴着皎月与清泉入睡,头一回睡得沉谧而安稳。
柔软舒适的床铺,没有那冒着烟的熏香,却有天然的草木与花朵的幽香,沁人心脾,梦里也是甜蜜的。
不用带着没处理完的事情辗转反侧,不用再提着一颗心等掌灯的宫人来唤他,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
天明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透过窗棂往外看,远山与小院都仿佛笼罩在薄雾轻纱之中,头一回天大亮了才起床,杨羽卿这夜睡得极好,早上神清气爽,去洗漱完,穿上轻便常服,没有繁杂龙袍,走路都快了。
在回廊里,看着薄薄雨幕,伸展伸展筋骨,没看到穆程,不知道他起了没,不好去打扰,他在回廊轻轻地转了一圈。
走过尽头的那间空置的房,随意往里一看,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屋里已经按照他昨日说的,铺好了毛茸茸的地毯,放着矮矮的茶几,旁边柜子上有茶具,棋盘,也有些笔墨等。
已经布置好了,这么快,他早就起床了么。
“完全按照我心里想的样子布置的,浅黄色的颜色都一样。”杨羽卿轻抿嘴,心中乱跳。
他真好。
“起床了?”思量间听到声音,回头看,穆程端着碗碟从厨房中走出。
本来是要放到饭厅的,见他站在这间房前,就把早饭端到这里:“洗完了么,过来吃饭吧。”
两人一同坐在毯子上,看春雨绵绵,慢悠悠吃着饭,没有要紧的事儿,没有人叨扰,不必心急。
吃过饭,穆程戴上斗笠背篓,拿了个小小的锄头,在院中顿了下:“下雨了,你也要跟我去吗?”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帮忙。”
“不用你帮忙,不过你想一起,那就走吧。”他往对方身上打量一下,“雨天山里凉,披一件外衫。”
杨羽卿支吾了一声:“还好,不冷。”其实是他没有能临时披在外面的麾衣,路上为了轻便,带的衣服不算多,他寻思哪天下山再买吧。
“你的房间衣柜里有衣服。”穆程道,“要不要再带点零食?”
“好,谢谢。”杨羽卿连忙回去加衣服,昨天他没好乱动屋里的东西,柜子没打开看过,这么一看,才发现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春夏秋冬四季皆有,看上去都是崭新的。
“是他的衣服吧。”他想着,这应该是穆程的衣服,不过把那一件外披拿出来一穿,很合身,倒好像……专门为自己准备的一样。
但他都不认识自己,不可能会提前知道他会来,提前准备好衣物啊。
是仙术所幻的么,临时准备的,他为自己准备了衣物,杨羽卿心中又喜,他真好。
披上外衫走出,又兴冲冲到零嘴屋拿了一袋果脯,回到院里,穆程回头:“我刚刚想到,我没有多余的斗笠。”
“那……”杨羽卿微抿嘴,这意思就是,我还是不要去了……
低头间,手腕被牵起,穆程浅浅而笑,仍像昨晚一样牵着他:“那我们走这条路。”
杨羽卿错愕跟着他走,走出小院,在那一片层林环绕中,抬眼忽见一空中走廊,上有飞檐屋顶,如亭台楼阁一般,一路延伸到远处深山,云烟浮动,若隐如现,又像是仙人之梯。
“这……”他瞪大眼睛,“昨天没看见啊。”
“它只会在雨中现身。”穆程道,“走吧。”
“雨中?”杨羽卿想他早上在屋门前好像也没看见,不过这走廊在云雾之中缥缥缈缈,确实看不清楚,要不是穆程引路,很难找到吧。
也可能,它本来是没有的,只因仙人幻化吧。
两人踏上阶梯,走廊有数层楼高,很坚固,走在上面,看丛林都在脚下,云霞缭绕在身边,一点微凉细雨偶尔会斜斜落到肩上,氤氲水汽的山中云烟,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
杨羽卿更觉得自己踏的是仙人之梯,这是登上了仙境吧。
第216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6)
环望间, 肩上被人轻轻一揽,杨羽卿愕然回眼,而见面前人将他那滑落的外衫拉回了身上, 并低头帮他重系了系带。
杨羽卿垂眸,微红了脸:“我虽未见仙境, 但大抵也就如此了。”
“你喜欢这里吗?”穆程道。
“喜欢, 太喜欢了。”
“我观杨公子衣饰举止, 应是富贵人家出身,你如果想要,大概你身边人连山都能为你搬去, 这一点屋舍回廊又算什么呢?”
“园林小院我确实见得多, 但都非心中所期, 说不好哪里不对,也许就是少了那么几盏出其不意的让人看着温暖的灯,少了一条我想躺就可躺的毯子, 嗯……也不能说是少了, 明明所有事情都为我准备妥当了,但……就是觉得不对, 即便把山搬过去也是一样的, 这山,只有在这里才好。”
何况, 不止是这里的景, 还有这里的人啊,杨羽卿说着话, 又低头笑。
再说了, 还有那么可爱的小精灵呢,早晚要摸一下。
001见他喜悦神色, 暗道:“你当然会喜欢啦,我宿主可是专门按照你心中所期建造的。”
001也是才知道,宿主在来这个小世界前,查看数据的时候,都剧透了,提前就知道任务对象的身份,也知道自己身份,更知晓任务对象原剧情中的下场,另外他剧透得比它这个系统获得消息更多,他还知道任务对象心里最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难怪宿主在一开始就说,不进宫,要等皇帝自己来找他,因为他早就知道,皇帝不喜欢宫中生活。
这里,按照皇帝心中向往而造的地方,他怎么会不喜欢?
不过,明明知道任务,之前还要它再说一遍,001觉得宿主在逗它。
“喜欢就好。”穆程将系统压回意识里,向面前人微微一笑,牵他继续走,至云烟深处,更是如踏仙境,隐隐能从烟霞之中看到一点青翠,“你就在回廊上等候,我去采药。”
“我跟你……”
“那边的路,你大概走不过去,留在这里吃点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好。”杨羽卿不打扰,一边看风景,一边吃着最喜欢的零食,果核用另一个小袋装着,待会儿带回去再找专门的地方丢。
穆程从回廊上走到云雾之中,雾气太大,渐渐看不见身影。
大约半个时辰,他从白茫茫的回廊尽头走来,斗笠摘下,手中一枝淡黄色的花,小小的花瓣,像汇聚在一起的星辰。
杨羽卿迎上去,看他背篓里已有了一大半的药草,不由惊讶:“这一会儿就采了这么多。”
“嗯,”穆程将手中花递给他。
“送给我的?”
穆程点头:“我见此花在雨中开得明艳,很是好看,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喜欢。”杨羽卿接过,欣然而笑,“谢谢你。”
不过……
他不着痕迹一叹,你说待相见会还我一片花海,梦醒了就不记得了呢。
但一枝也是花,他不记得,却还送自己一枝花,这已经很好了啊,不能得寸进尺。
“回吧。”穆程再牵着人往回走,两人重新走过云烟缭绕的空中回廊,下台阶,回到他们的小院。
药草照例摊开晾着,和昨天晾在一起,地上面有活动的遮挡,像是一把竹伞,下面带滚轮,可以随时挪到需要的地方。
石桌上方也是一把伞,宽阔的边沿足足庇护住下面的人,雨势不急,细细飘洒,穆程在桌边倒了两盏茶,两人一边饮茶,一边看着这沙沙雨幕,桌上两盘点心,糕点和蜜饯,香甜可口。
伞上坐着几个小精灵,顺着杆子爬下来,跳在桌子上,又轻轻弹了一下,杨羽卿眼珠一转,用手指点了点那跳起的脚,这只小人停在原地,昂头看着他。
果然是软软的弹弹的手感,他松了手,摩挲手指,向那小人一笑,小精灵看了他一会儿,走近一些,将头蹭在他掌心下。
杨羽卿眼前一亮,小精灵让自己摸。
掌心都是柔软,叫人心也柔软。
穆程在旁边看着他欣喜神色,暗暗一笑,起身去做饭。
吃过午饭,雨停了,山中还有一点雾蒙蒙,穆程道:“从这儿往左边走,走过那一条鹅卵石路,有个温泉,此泉水特殊,驱寒之效极佳,我上午采草药时淋了一点雨,等下要去泡温泉,你……随意?”
杨羽卿想说我也去,但对方又没提这事儿,人家洗澡也不一定想让他看见,他点头:“好。”
穆程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了。
才去没多久,杨羽卿饮完一盏茶,看午时停了的雨哗啦哗啦又下了起来。
他一下子站起:“他没带斗笠啊。”
本来就是为了驱逐淋雨的寒气的,这下又要淋雨了,杨羽卿急忙把斗笠拿着,刚才穆程说的路已经很清楚了,很好找,也没多远,从那片空地上走过去,绕过一个小丘陵就是了。
转过小丘陵,脚步匆忙的人愕然停下。
这温泉……有顶棚啊。
温泉是天然的,顶棚应该是后来搭建的,竹子搭成,倾斜向下,雨滴从竹上落到两边鹅卵石上,而温泉里泛着热气,丝毫未受影响,那靠着光滑石头闭目养神的人,旁边手可触碰的石上,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一壶茶,杯盏里茶水轻荡漾。
听到脚步声,那人睁开了眼,回头,似有诧异。
杨羽卿无奈道:“我以为你又要淋雨,过来送斗笠。”
穆程的目光自他手上扫过:“那你怎么不戴着来,你也淋湿了。”
水边人一怔:“太着急,忘记了。”
“那也下来泡一下吧,免得着凉。”
杨羽卿一抬眼,脸上霎时红了:“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穆程动了动,给他让出了下水的位置。
水边人轻抿嘴,转过身褪下衣服,一点点走进来。
穆程端起茶水,垂眸饮着,等那整个人都到了水里,他缓缓抬头:“要喝茶吗?”
“好,谢谢。”一入水,春雨的寒气骤消,全身都温暖而舒坦,杨羽卿看那石上正好两个杯盏。
隔着一点距离,穆程倒了杯茶递过去,两人上半身都往前倾,手指在杯盏上相碰,被碰到的手轻一瑟缩,杨羽卿险些没接稳。
杯子拿到手里,后退,各靠着一块光滑的石头,穆程又在闭目养神,杨羽卿却是闭不上眼,暗暗看那离自己不远的身躯。
纵然是梦,感受是真实的,他曾经抚过,吻过,还在那后背上落下了道道划痕……
脑海里不住回想梦中景,那梦中人此时又光着在身边,杨羽卿抚抚心口,把杯中水一饮而尽。
刚喝完,听低沉的声音道:“还喝吗?”
“啊?”杨羽卿正轻抚嘴角,“哦,不用了。”他把杯子放到旁边的石头上,“谢谢。”
然后没什么话说了。
思绪起起伏伏,可他不想就此沉默,他的眼前还闪过梦里情景:“穆先生,你的后背腰部稍上方一点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痣,对吗?”
这位置在水面之下,穆程方才站没起来过,是看不到这处的。
杨羽卿继续说:“有没有?”
穆程笑道:“我也不太清楚,任谁也没法完全清楚自己身上有几个痣吧。”
杨羽卿也笑,是啊,可他对这颗痣记得很清楚,毕竟那会儿两人是坐着的姿势,他的头耷在对方肩上,手就正好掐在这处位置。
水声哗啦,抬眼看穆程稍稍从水中直起了身子,转过去拨开了自己的发,回头看,不知是不是没看到什么,他没说话。
杨羽卿深吸一口气,浮过去,定定神,在他背上一点:“就在这里。”指端碰到的肌肤温热。
穆程顺着他的手看去:“嗯,是有一个痣。”转回身,“你说梦里见过我,难道是真的?”
两人离得太近,杨羽卿呼吸加快,刚点了他后背的手指还发烫:“是真的。”
“梦里我们做了什么?”
“我们……”杨羽卿轻捏手,“你帮我解决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家里有人要害我,是你提前告诉我的,并告诉我怎么对付他,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我对你感激不尽。”
还有这盛朝江山,也可能要遭殃了。
“既然是梦,也不能算我的功劳,你专门为感谢来找我的?”
“不是,我……还有别的原因。”
“哦,对,你说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是因为梦中我救了你,所以是专门来找我的是么,放心,你可以安心留在这里。”
杨羽卿:“……”
虽然有点急,但也还是再相处相处再说吧,他俩才认识一天,现在说想和人在一起,万一他不接受,把自己赶走了可就不划算了。
“不过……”又听穆程道,“为什么梦里会看见了我的后背,我脱过衣服?”
杨羽卿:“……”
你说呢。
咱俩都脱了啊。
“梦里……”他犹豫着怎么说,这是一个人记得的梦境,要是说有过肌肤之亲,会不会被看成登徒子?
万一被这仙人一袖子拍飞了怎么办?
对了,话说,仙人会动情动欲吗,他该不会饮风食露,无欲无念的吧,不过可以看到他是吃饭的,也和人一样睡在床上,那么会动欲吗?
皇帝心里一瞬间想了很多,忘记他还在回答着话,也不知道哪一根筋忽而抽了,不觉往水下看去。
“难道梦里我们也泡过温泉?”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杨羽卿蓦地抬头,脸上一下子通红。
他们本来还离得这么近。
“对。”他一时找不到别的话说,急忙应了。
“哦。”穆程幽幽点头,慢慢退后,仍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杨羽卿轻吐一口气,也闭目休息了会儿,可是心绪杂乱,也没怎么能安心休息。
到下午,雨停了,两人起身,杨羽卿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衣服时,又是一怔,来时淋了雨,而现在这衣服已经干了,他才想起来,方才脱掉后,穆程就把他衣服拿到火炉旁了。
他真周到,皇帝心里又喜。
回到院里,雨带来的雾气还没散,穆程做了一点奶酥,配着杏仁酪,清甜软糯,两人在院中下一盘棋,小精灵们在旁边蹦蹦跳跳,偶尔跳到两人的肩上,抬手捏捏,他们便往人手上蹭。
到晚上,点点灯光亮起,穆程又在那片空地上劳作,昨天播种,今天可能在施肥,看他手一挥,点点流光落进土地中。
又是一个好梦。
仍旧睡到自然醒,今天还有点细雨,推开门后,每一口呼吸都新鲜,吃过早饭,穆程道:“我今天要下山把草药给药铺,你去吗?”
杨羽卿正点头,忽而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被他忘到了脑后的事儿。
他是为了躲那老臣才穿了红嫁衣戴上盖头的,可是前天太急,路上压根没有挡住脸,也不知被看到了没,更不知那老臣走了没。
这里一般人找不到,呆在此处听不到风声,如果老臣认出了他,那么山下现在应该不怎么平静。
“我今天……不下去了。”杨羽卿道,“你帮我看看山下有没有什么动静好么,我是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我想听一听。”
“好,你在家中随意。”穆程点头,背上背篓,戴着斗笠下山。
杨羽卿在各个房间里转悠,看看这屋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转几圈发现什么都是收拾妥当的,什么都不用他做,他就闲躺了会儿,睁眼看那空中回廊若隐若现。
是了,下雨它就会出现。
他心血来潮,再次走了上去。
又如踏上仙境,雾霭茫茫,走进云烟深处,雨停了,阳光在水雾中泛起点点霓虹。
他随意择选一个台阶走下去,雾气散了,眼前是一片幽林,层层密叶,树上开了花,大朵大朵的花,颜色各异,绚烂而缤纷。
他不知为何连大气也不敢出,兴许,是被过分美丽的景色而惊到。
他小心翼翼踩到地上,落叶松软,又有一些零落的花瓣,一脚踏上,忽然间,四周林叶沙沙而动,花朵轻晃,点点流光徐徐飞起,定睛看,才发现那是萤火虫。
这个季节,萤火虫出来得有些早了,可是这山中气候未必与山下相同。
虽然是白天,但这密林幽暗,萤火的光看的清楚分明,在眼前仿若交织成流淌的星河。
又有一点窸窣响动,回头看,是一些小精灵们,身形在萤火的环绕下泛着微光。
杨羽卿将跳到他肩上的一只小精灵搂住,内心里剧烈起伏,忍不住想要欢呼雀跃,他太喜欢这样的地方。
可是,一出声,就会惊扰了这里吧。
不能惊扰那明艳的花,不能惊扰那飞舞的流萤,还有这里的每一片叶,每一点阳光,都不应该打扰。
他只是轻屏呼吸,痴迷而又安静地看着这里。
山中不知时间,等他想起来该回时,一回头,那回廊不见了。
天晴了,回廊就消失。
杨羽卿:“……”
这也没告诉他是个单程路啊。
那现在怎么走呢,他往前几步,一眼望去皆是幽林,没有道路,连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该往哪边儿去。
他捧起小精灵圆圆的脑袋:“你们知道怎么走吧,能带一下路吗?”
小精灵歪着脑袋,头一点。
杨羽卿笑:“你们知道是不是。”他连忙跟上往前几步,然后……看见小精灵慢悠悠往树上走去。
他抬起头:“……”
好吧,你们这条路,我可能走不了。
还是自己找找路吧,他叹气,一步步往前走去。
山脚下,穆程刚踏上台阶,无奈一笑,抬眼向前看去。
幽林之中,杨羽卿刚转过一个弯,愕然见前方一匹……一匹什么呢,他没法形容这个动物,长了双角的白马?
那马站在他的面前,一身洁白,阳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金辉,它半俯前蹄,似在等待。
“你让我上去?”杨羽卿惊讶。
白马轻轻点头。
“难道,你会带我出去?”
白马再点头。
这只兽全身都散发着温和的光,杨羽卿信它,他坐上马背:“有劳了。”
马蹄声嗒嗒,速度很快,杨羽卿几乎睁不开眼,只觉穿过林间花叶,翻过雾霭茫茫的山,听得潺潺水流,抬眼时,见前面已是熟悉的小院,院中站着一人,手中好像拿着花,正含笑看过来,仿佛专在等他。
见到他,心里就全然安定。
白马在小院前停下,穆程向马上人伸手。
杨羽卿牵着他的手纵身跃下。
穆程向白马一点头,那马俯前蹄回礼,转身往山间奔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
而杨羽卿还在惊愕中:“它是……”
“这山中的灵兽。”穆程笑道,“山中有精灵,也有各种灵兽灵植。”
杨羽卿又惊了惊,心中起伏不定,这些所见,叫他震撼而又新奇,他看着灵兽消失的方向:“我迷路了,是它送我回来的……”话说到一半,忽而一顿。
身边这个人,明明在此等待自己。
他转头:“是你安排它将我送回来的。”
穆程幽幽一笑,算是默认,将手中的花递给他:“山下采的,送给你吧。”
杨羽卿接过花,还没平静的心又是一喜。
他又送花了。
今天是两枝,比昨天多了一枝,浅蓝色的花瓣,白色的花蕊,如蝴蝶轻动翅膀。
他拿着花,轻抚心跳。
第217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7)
“你去了深山里?”穆程到桌边坐下, 倒了两盏茶。
“嗯。”杨羽卿也走过来坐下,将今天见闻说了一遍,“山里原来那么美。”
“你喜欢就经常去。”
杨羽卿眼中一亮, 转瞬又叹气:“我会迷路。”
穆程将杯盏递给他:“我陪你去。”
“啊?”杨羽卿微怔,“我什么时候想去, 你都会陪我?”
“嗯。”
皇帝轻抿茶, 又是一阵欢喜。
什么都为我准备好了, 细心又周到,还愿意陪我,他……真好。
“今日山下并无特别之事。”穆程又道。
杨羽卿抬眼, 他今天去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地方, 险些把这件事忘了:“没什么动静, 没有外来的人在找着什么?”
“没有。”
“哦。”那就好,杨羽卿松口气,这样看, 那老臣应该是没看见他的, 可以放心了。
“不过……”穆程拿出了一张寻人告示,“我发现了这个。”他把那告示摊开来, 纸张有些泛黄, 似乎张贴得有点久了。
杨羽卿只看了一眼,愕然瞪大了眼睛。
这告示……一张画像, 正是穆程的相貌, 下面的字迹,皇帝寻画中人一见。
是之前他命侍卫来青山镇找人的时候贴的, 那个时候他梦见穆程在长街上, 让侍卫找到此处,然而遍寻不到人, 侍卫应该也急了,就张贴了告示。
朝廷告示都有期限,、按理说这些告示现在应该都被撕下来了才是啊,反正他前两天从镇上过,没看见过。
但也可能偏僻角落里有漏掉的。
“你看这画中人像不像我?”穆程问。
杨羽卿木讷点头:“像。”
“当时先帝还在。”穆程道,“不知他如何得知我样貌,要见我又是何意,现在天人两隔,只怕也不知其中缘由了。”
杨羽卿微抿嘴:“这告示是几个月前贴的,当时应该很多人来这里找你吧。”你怎么才看到呢?
“我前一阵子没下山。”穆程缓缓饮茶,“今天去送草药,行至一个巷子深处,才看到这张告示。”
“哦。”你没下山,没看到那时动静,至于百姓们不说,那是仙术。
一盏茶饮完,穆程道:“我收拾一下东西,要出趟远门,你是跟我一起,还是留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
“京城皇宫。”穆程道。
“!!”
“你要一起去吗?”穆程又问。
杨羽卿:“……你去干什么?”
穆程把告示一举:“先帝不是曾找过我吗,虽然人已不在了,但我还是去问一问宫里人吧,免得错过了什么大事。”说完,拂一拂衣摆起身。
“不用!”杨羽卿一把拉住他。
起身的动作被拉得闪了一下,穆程疑惑转头。
杨羽卿不敢松手:“不用去,他……死都死了,别管他了。”
穆程微浮嘴角:“话不能这样说,他是帝王,万一有重要之事,可是关乎天下,哦,你在躲着家中人,那就不要跟我去了,我自己去,应该很快就回来。”说着往前走去。
杨羽卿捏了一下手,看他的背影,一咬牙,一横心,急声道:“我就是先帝。”
面前人回头。
“我真是先帝。”杨羽卿走上前,“是我找你,没有关乎天下的重要之事,就是因为我梦见了你。”
“什么?”
“逃婚是骗你的,对不住,我是假死从皇宫离开的,我说梦见你帮我解决了要害我的家人,这个没有骗你,皇叔谋反,的确想害我性命,此事不知你听说过没。”
“皇叔之事昭告了天下的,我自是知晓。”
“对,是你在梦中帮我处理的。”杨羽卿道,“我没法证明身份,可是……我现在说的是真的,我真是先帝。”
穆程静默了会儿:“我信你。”
“真的?”杨羽卿一喜。
“那我该参见陛下……”
“别别别……”杨羽卿连忙摆手,心道我可受不起仙人之礼,“我已经不是皇帝了,凡尘俗世一普通人。”
“好。”穆程道,“这么说我就不用去京城了,你怎么会假死呢?”
“我不想当皇帝,不想困在深宫高墙里,我就喜欢……”他在这院落里伸开手臂,深吸一口气,“这样的山中之景。”
穆程在他身后轻轻一笑。
杨羽卿又转过来:“我骗你,你不生气吧?”
“这没什么生气的地方啊。”穆程道,“帝王的身份不想对外透露很正常。”
“那……你会说出去吗?”
“江山更迭自有他的定数,陛下既然已离了皇宫,那也是定数,我不干涉。”
“谢谢你。”杨羽卿松口气,又微红了脸。
这么理解与包容我,他真好。
入夜,穆程仍在那空地上拿着锄头翻翻地,晚上雨过天晴,皓月当空,小院尽染月光清辉。
第二天,天气晴朗,穆程不进山,今日要下山问诊,杨羽卿自恃那老臣没看见他,而且这已过两日,人应该也离开此镇了,便一同去。
两人下山,至一门面很宽敞的药铺前,掌柜连忙迎过来,帮他接背篓:“穆先生,您来啦,快请坐。”
“嗯,这些草药给你。”穆程往那背篓里示意,转身坐到已准备好的桌椅边。
杨羽卿注意到他说的是给,不是卖,掌柜也确实没给钱,只是一个劲儿道谢,将背篓里的药材捡好,一一分类往抽屉里放。
放完后给他们二人斟茶,看杨羽卿的神色,笑道:“穆先生赠我们草药,向来不收钱,他可真是活神仙啊。”然后又用保证一般的语气道,“这些草药一直用于义诊,我们也绝不会收病人的钱。”
很快病人多了,外面排了长长的队,穆程望闻问切开药方,掌柜和几个伙计去配药,杨羽卿就在旁打下手,帮着搀扶一下病人,称一下药等。
他不亦乐哉地忙活着,感慨穆程人真好之余,也惊讶,他医术这么高啊。
当皇帝时要关注民间疾苦,但现在站在这里,再看人们的喜怒哀乐,感觉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看着有人步履蹒跚走来,看穆程语气温和地告知注意事项,看有人脚步急切,听穆程说了什么,才眉目舒展。
怎么还看到……不看病,就是来看人的呢,穆程一说话,那姑娘一张脸就涨得通红。
“如果身体无恙,还请不要耽搁其他病人。”穆程道。
姑娘识趣起身,往外跑时,回眸一笑,脸上还羞红。
杨羽卿暗叹,这反应他可太熟悉了。
还见到了熟人,他没认出对方,是对方先认出他的,那一对夫妻搀着老人正在问诊,瞥见他站在穆程身后,一脸惊奇:“咦,是你啊。”
“嗯,你们好。”一打招呼就想起来了,这是前两天赠他嫁衣的那对新婚夫妻。
女子看看他,再看看穆程:“公子你怎么和穆先生在一起?”
“我……”
“哦,你说你和家人闹了别扭不想归家,难道穆先生就是你的家人?”
“啊?”怎么想到这处的,不过……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开心呢,杨羽卿没立刻解释,低眉看了看穆程。
穆程微带笑意,没有什么愠怒之色,他不排斥这个说法么。
“回家了就好。”女子笑道,“之前倒是没见过你,不怎么下山吧,一家人能有什么仇怨啊,是不是,穆先生?”
“说得是。”穆程道,“我的错,不该和他闹别扭。”然后回头,拉一拉身边人的手,“还生我气吗?”
那女子都已经这样认为了,再说不是反而更难解释,难免要被问东问西,杨羽卿知道穆程这是在帮他,便顺着话说:“没生气。”
“那以后不吵架了?”
“不吵架,绝对不吵架。”
“好。”穆程点了一下他额头,继续问诊。
而杨羽卿心絮涌动,雀跃之心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一整天义诊下来,日暮两人上山,伴着夕阳余晖走在层层台阶上,两边郁郁葱葱青草地,有各种小花,蜂围蝶绕,杨羽卿脚步轻快,走在穆程前面,看那落日在每一片草木上落下粼粼的光。
他转了一圈,看身后人停了脚,仰头正看向一处山石,他也好奇看过去,这么一看,不觉眼前一亮,那山石上开了一片花,紫色的花瓣,像绸缎一般铺开。
“你喜欢吗?”听穆程问。
“喜欢。”
“送你几朵。”
“这么高不好够吧……”杨羽卿正说着,见面前这穿着淡蓝色布衣长衫,背着竹篓的人脚尖轻点,人已然跃然而起,长发随风动,衣袖自那花上拂过,落回时,手中是三枝紫色的花朵。
杨羽卿张大了嘴,是啊,怎么忘了,他是仙人。
这样飞起来样子,可真是太好看了。
即便是这一身布衣,也那么好看。
他看得呆了,直到那花递到面前才回神,微红着脸接过,三枝花,明天会不会有四枝?
他想起白日说的话,试探道:“你不介意别人以为我们一家人吗?”
“不介意啊。”穆程笑道。
杨羽卿又喜。
他对自己印象应该是不差的,也能接受两人共同生活,嗯,俘获仙人的心,指日可待。
回到小院中,天色已黑,院中廊下亮起点点灯,一起吃过晚饭,闲聊一番,穆程照例去照顾那些播撒的种子,拿花洒喷了一些水。
随后依次洗漱,穆程先去洗澡,杨羽卿在院中正拿着一本书看那草药分类,他也想学一些药理,以后就能帮更多的忙。
小精灵在树上蹦跳,天上月倒映进杯中水,轻轻荡漾。
书册翻动了一页,一个小精灵轻然掉下来,躺在了桌上,杨羽卿没抬头,抚了抚它的肚子,拿过杯盏。
杯中月晃动一下,忽而被一片乌云隐去,风将书页吹乱,杨羽卿愕然抬眼。
陡然间,他瞳孔放大。
一张血盆大口忽然出现,伴随兽类嘶吼之声,尖尖的獠牙正刺向他头顶。
他惊叫一声,骤然往后栽去,那巨兽抬臂一爪按碎石桌,猛地向他抓来。
霎时一道流光划过,巨兽的身形被挡住,挣扎怒吼而挣脱不得,继而倏然往后退去,有身影一闪而过,在杨羽卿面前站定。
不用看就知道这是穆程,但杨羽卿向他看过去,大口喘气间,也不由眨了眨眼睛。
穆程应该是还在洗澡中,临时出来的,他……只裹了一件外衫,头发湿漉漉的落在背上,水珠从领口露出的肌肤滚落。
他将地上的人牵起,目光自他身上扫过,看他没事,转身向那巨兽走了两步,抬起手,手掌微光浮动,丝丝缕缕融入那巨兽眉心。
张着血盆大口躁动难安的巨兽挣扎几番,渐渐地缩回了身形,先前有屋舍大小的兽现下只若虎一般大,白色的毛发,额前和背后带一点红,看上去像个大猫一样,就……忽略它刚才的行径,这样子还挺萌。
那大猫抬爪看看自己,连忙起身,前腿一弯向穆程俯身:“山神大人,对不起,山中瘴气突然变浓,我不小心受其影响,伤人非我本意,求大人原谅!”
穆程向杨羽卿看过来。
你袭击的不是我,原不原谅,不是我说的算。
杨羽卿已呆愣。
动物……居然会讲话!
也是灵兽吗?
灵兽就会讲话吗?
他讲的什么,穆程是……山神?
“你是山神?”他忍不住再确认一遍。
穆程颔首:“是。”
来这个世界之前,从数据中已探得自己身份,提前知晓身份,有些事情就好办很多,比如说……不用去皇宫,用仙术可入梦。
杨羽卿陡然瞪大了眼,虽然心里知道他是仙人,但现在如此直观地听他承认,他是神仙,是山中之神,刚刚也直接看到了他施展仙术,还看到山中灵兽能讲话,正对他俯首称臣,这对意识的冲击还是不小。
好一会儿后皇帝才惶惶回神,见穆程在看他,连忙道:“既然是受瘴气影响,不是它本意,不要责备它吧。”
“好。”穆程点头,向那灵兽看去。
灵兽连忙叩首:“多谢。”
穆程又往前走一步,抬臂一挥,远山仿佛突然泛起了幽光,一圈温暖如月色清辉一般的光,可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猩红。
“我去清除瘴气。”穆程对那灵兽道,“你暂时不要靠近,就留在此处。”
“是。”灵兽道,“谢谢大人。”
“把打碎的桌子修好。”穆程又道。
灵兽连忙行礼:“是。”然后轻轻走过来,双爪抱起一块石头。
杨羽卿不知想些什么,往前挪了一下,刚动一步,又打住。
“你想一起去?”穆程道。
“我怕打扰你。”
“不打扰,但你不恐高吧?”
“不恐高不恐高。”
“好。”穆程向前伸手。
杨羽卿心跳怦然,牵住他,继而人被往前一拉,山神揽住了他的腰。
凌空而起,但觉风疾,杨羽卿抱紧怀中人,再一睁眼,看自己被放在一颗高高的树枝上。
“你坐一下。”穆程道。
“嗯。”杨羽卿点头,在这林中静坐,身后一轮明月,他看穆程临风而起。
他还是只裹着一件外衫,腰间的带子系住,发已经干了些,在月光下清扬,他仿佛飞到了月亮下,展开双臂划出一道光环,向下压去。
光环落进山上泛起的幽光里,那些猩红的杂色肉眼可见地消失,全都变成了暖白色的光,而后,那白光也慢慢隐去,不再让人看见。
山中有窸窣响动,除了小精灵之外,还有各种灵兽,他们好像都出来了,站成数排,对着那临风而立的人弯下前蹄,叩首行礼。
月光之下,万兽俯首。
杨羽卿又一次被眼前情景而震撼。
穆程双手负后,轻轻颔首,而后一挥袖,万兽们各自散去,山中又落入幽静里。
他转身飞到最高的树旁,向树枝上的人伸手:“好了,回家吧。”
杨羽卿再被揽住,现在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整个目光落在穆程的侧脸上,很久没有挪开。
第218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8)
清风浮荡, 两人落定在院中,杨羽卿还没回神,脚步稍许踉跄。
穆程又将他一揽:“小心。”
“谢谢。”杨羽卿站稳, 后退,大概两人离得近, 他身上的衣扣不小心勾到了穆程那外衫的系带, 暖白色的外衫顺着他退后的趋势浮动而起, 又缓缓落回。
穆程转身将系带系好,看那大猫已经把桌子复原,碎裂的石块堆回原样, 只是上面还有斑驳裂缝, 他一挥袖, 裂缝消散,桌子恢复如初。
“瘴气已除,你可以回去了。”他对那俯身相迎的灵兽道。
灵兽再行礼, 起身往那深山夜色中扑去, 很快不见了身影。
穆程回头看桌边人:“去睡吗?”
“好。”杨羽卿说着话,但是没动。
穆程笑道:“你还有什么事儿?”
“没事, 就是……”真正确定他是神仙, 震撼好奇,哪里能睡得着啊。
“既然不想睡, 那我陪你再坐一会儿。”穆程走到桌边, 倒了两盏茶。
杨羽卿也坐下,不住打量他, 犹疑着问:“神仙也要吃饭的吗?”
“也可以不用, 但是我想,就可以, 人间美食,不品一番,多无趣。”
“哦。”杨羽卿点头,“那你是不是可以幻化万物?”
“你想要我幻化什么?”
“我就是……问问。”
穆程一笑,抬手接住一片落叶,手在桌上一点,浮光微动,落叶变成了亮闪闪的金叶子。
杨羽卿瞪大了眼睛,仔细看这金叶子。
“是真的,可以拿去用的。”穆程道。
“哇。”杨羽卿惊叹,点石……不,点叶成金,大概不止是叶子,什么都可以点吧,这么一看,身边全是财富啊,怪不得他不要自己的钱,相比之下,他那些金元宝,算得了什么呢。
穆程再将桌上的瓜子一洒,赫然间,夜色中旌旗阵阵,眼前竟浮现无数士兵,悬在那雾霭之中,虽然若隐若现,但足见气势恢宏。
“撒瓜子成兵?”杨羽卿又惊。
穆程手一收,士兵们消失,夜色深沉,仍是一片幽静。
一山之神,他有本事解决之前那个皇叔,但是,仙人不沾凡尘事,因果相依,那事他从旁相助,还是让皇帝自己解决最好。
真等仙人现身干扰皇朝事宜,那这天下可能已没那么太平了。
盛世繁华,仙人隐于山林。
“还想看什么?”穆程问。
“不用了。”杨羽卿已经大开眼界,他想了一下,不过还有一点疑问,“你是神仙,怎么还要亲自做饭,亲自采药呢,给百姓问诊怎么也遵循望闻问切那一套呢?”
“美食的制造过程我很喜欢,愿意亲力亲为,山中草药有灵性,我既要用它们治病救人,要以诚心采摘,至于问诊……”穆程一顿,“生老病死乃人生定数,我无法用仙术干涉。”
“哦。”杨羽卿又点头,思及生老病死,心中不免一哀,他的意中人是神仙,而他只是一介凡人,会老,会死。
他凝望眼前的仙人,情愫浮动,纵知仙凡有别,却还是难压制心中情意。
若说梦里还只是个虚无的幻影,那时心动看脸的成分居多,而这三日相处,则完全被他这个人折服了。
哪里都好,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他更加喜欢。
梦里三晚痴缠,梦外三日相识,皇帝已情根深种。
只是无限情意中又添几分苦恼,之前故意回避,如今不得不去面对的一个问题,仙人永寿,而凡人数十载,该怎么办呢?
他轻叹了一口气,这晚睡得不大安稳。
第二天穆程还是下山问诊,杨羽卿依旧跟随。
今天打下手比昨日利落很多,忙到天色将暮,还有一个姑娘,杨羽卿认得这是昨天那位脸红的女子。
她今天排在最后一个,没耽搁其他人时间,但也不是来看病,她在桌前坐下,羞涩将一个绣囊拿出来:“穆先生,这是我专门为你绣的,女子为男子绣荷包,您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杨羽卿站在后面微捏了一下手,暗暗看穆程面容,那面上还如平日一贯带着微微的笑意,看不出神情变化。
没等穆程回话,店中掌柜笑看过来,对那女子道:“燕儿姑娘,穆先生是山神,凡人才活多少年啊,你可要想清楚啊?”
那姑娘一怔。
杨羽卿也一怔,原来这山下百姓都知道他是神仙。
姑娘攥着手中绣囊,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冲掌柜一嗔:“我们的事儿,您干嘛要干涉啊,要说,也是穆先生亲口说。”
掌柜捂捂嘴:“好好好,我不管,哎,我这不是好心吗,你想啊,穆先生要真和你在一起,那等你不在了之后,不就又剩下他一人了,这不是给穆先生徒增烦恼么?”
姑娘抬头,轻咬唇:“这……”
这也是杨羽卿心中苦恼的地方,他悄无声息地叹气。
“这没什么烦恼。”各有心事之际,听穆程开口。
但见穆程微笑对那姑娘道:“生命虽漫长,但能得一段刻骨情意,也足可慰余生,否则,漫长岁月只是日复一日,平淡如水。”
姑娘眼前一亮。
杨羽卿也一亮,神仙有情,他是希望拥有情感的,对么。
可随即眸中又暗,他在对那姑娘解释,他对那姑娘有意?
“不过……”又听穆程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姑娘面色微变:“什么?”
穆程回头看来。
那边掌柜忽然想起什么:“是了是了,穆先生跟杨公子一起的。”昨天在店里听到胡家夫妻说过来着,当时没怎么留意,现在才想起来。
穆程点头,向着还在出神的杨羽卿道:“怎么,又生我气啦?”
杨羽卿回神,想及昨天那新婚夫妻以为他们是一对,他们当时假装承认了的,昨天是穆程帮他解围,那么今天他也该顺着话帮一下对方。
他稳稳杂乱的心跳:“没生气。”然后向那姑娘道,“对,我是他家人。”
姑娘咬咬唇:“原来穆先生喜欢男子。”
穆程道:“是。”
“您既然已心有所属,那我就不打扰了。”姑娘叹口气起身,看看他们俩人,“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
姑娘没回话,心情总归不大好,红着脸走了。
没有人就诊,穆程收拾东西,背上竹篓,将那又陷入沉思的人一牵:“走吧。”
被牵住的手一颤,心跳又加快,杨羽卿心知他们只是要在百姓面前演一下恋人,但依然止不住欣喜。
外面已经黑了,小街屋檐下亮起盏盏灯,石板路上还有一点水迹,将那灯盏里光倒映在其中,月光也在水中被搅乱,相牵的人缓缓走过长街。
杨羽卿还思虑方才的话:“你真的喜欢男子还是……”
“真的喜欢。”穆程缓笑着回他。
“你真愿意跟凡人在一起吗?”
穆程微浮嘴角:“愿意啊。”
杨羽卿心中暗喜,神仙想要有情,神仙会动情,那么……他是不是能再主动一些?
他将那手牵得紧紧,心中开始思量着各种话语。
街上一点行人,灯影浮动,路边有人卖花,花车上摆满了各色鲜花。
穆程在车边停下,买了一些,买得多,那人就把花系在一起,他将花束拿过来,递给身边人:“看你似乎很喜欢花,送给你。”
杨羽卿错愕接过,这回满满一大束,数不清多少朵:“谢谢你。”
本以来今天要送也是送四朵,结果一下子送了一束呢。
“走吧。”穆程再牵着他,两人一起往山路走,夜间山路幽暗,忽见点点萤火,仿佛引路一般,照亮这宁静的路。
月下流萤环绕,花香沁人心脾,相牵的人一步步踏上台阶。
回到小院,杨羽卿满心还如沉醉中。
将东西收拾好,穆程又去那片空地上浇水,那地里不知道种的什么,一直没见发芽,不过时间也不久,也才三四天而已。
弄完后,两人在院中吃饭,杨羽卿心念起,旁敲侧击地问一些话,其实目的都是一个,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穆程道,要见到那个人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然后反问他:“这几天在这呆的可还适应?”
“适应,我太喜欢这里了。”
“那我本人跟你梦里的样子像吗?”
“你比梦里更让人惊艳。”杨羽卿说实话。
穆程微浮嘴角:“不早了,休息吧。”
杨羽卿的情愫涌起,还想继续说下去,可对方已然这样说了,他轻然一笑,只好将那满心悸动压回,反正,他现在也有点语无伦次,告白估计也会出糗的。
“好。”他道,“你也早点休息。”
“嗯。”穆程点头,看他回到屋中,自己也回了房间。
树上的灯伴着萤火,微光轻洒院落,如星河落入凡间。
几只小精灵歪着脑袋看屋中辗转反侧的人,那位公子今夜好似无眠。
清晨的阳光透进窗棂,杨羽卿起床去洗漱好,打开门,仍要如前几天一样在廊下舒展舒展筋骨。
而刚一开门,他忽地愣住,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院前那一片宽阔空地上,一夜之间……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花。
浅粉色,似桃花而非桃花,微微透明,如泛流光,剔透似薄玉,绸缎一般铺展开来。
清风拂过,吹来几许花瓣,幽幽落到回廊下,杨羽卿抬手接过一片,内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凡尘没见过的花,梦里的那片花海,一模一样。
花海中,站着一人,青色衣袂,背对着他,仿佛在看远处青山。
这一身衣服,也是一模一样。
梦中景再现,杨羽卿再也按耐不住,他飞奔而去,穿过花海,走到那人身边,还怕是梦,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惊扰,只在咫尺距离停下,气息微喘。
面前人听到动静,缓缓回头。
杨羽卿气也不敢出,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人转身。
熟悉的眼眸清晰浮现在眼前,带着温润笑意。
是真的!
梦中情景,真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杨羽卿陡然松口气,战战又近一步,紧紧盯着面前人,说话声音也轻:“我梦里初次见你,就是这样的情景。”
“哦?”穆程缓笑。
“就是这样,粉色的花海。”他打量着穆程,“你就穿的这一身,宽袖青衫。”
“是么?”穆程继续笑,眉眼浸满了温柔。
“是。”杨羽卿的心狂跳,他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这情景太让他震撼,而他他的情愫也太浓烈,“梦里我与你相逢,你不只是救了我,我们……还做过别的。”
“嗯,你说我们一起泡过温泉。”
“不是,没有,那是我骗你的。”杨羽卿摇头,定定看着眼前人,“我们真正做的……是这样的事。”
说罢,他勾住穆程的脖子,一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花海荡漾,清风浮动,杨羽卿闭上眼轻轻吻着面前人,温暖的唇摩挲相碰,将他那一梦即心动,相见即沦陷的情愫点点道来。
他的所有情感,所有神思都在这个吻上,心跳与呼吸似乎都已感受不到,直到绵长的一吻结束,他睁开眼,才发现对方没有拒绝他。
不但没拒绝,好似……也回应了。
九五之尊的皇帝面对心上人,心跳怦然,他怔怔看着对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或许,他也喜欢我吗?
还没思量出来,忽地,唇上又是一温。
皇帝愕然瞪大了眼,瞬间狂喜。
对方回吻了他。
主动吻上了他!
他的心快要跳出来,话也说不稳:“你知我心意,知道我喜欢你,对吗?”
穆程点头。
“那你也喜欢我,对吗?”
“喜欢。”
“真的吗?”杨羽卿眼前陡然一亮,不敢相信,要再确认一遍。
“真的。”
所有犹疑的心都落定,浑身每一处都雀跃,皇帝激动到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能表达这样的喜悦,他往前又吻了一下穆程,虽然一触即离,但这样满心狂喜才有着落。
穆程没忍住笑,也吻了一下他的脸,随后,与他额头轻抵:“我的意中人,梦里我们还做了什么?”
“这个……”杨羽卿脸上羞红。
穆程浅笑着,在他眉间轻柔一吻,温润低沉的声音道:“梦里有这样吗?”
“有。”
穆程再吻他,柔软的唇摩挲过他唇畔,挪至脸颊:“这样呢?”
“有。”
穆程继续吻,至耳畔,轻碰耳垂。
被吻过的地方都滚烫,杨羽卿瑟缩了一下:“有,一模一样……”
穆程抬眼,笑看着他。
“真的一模一样,每一次与你接近,记忆无比深刻,一点一滴我都记得清楚,是一样的……”杨羽卿话说到一半,望着面前人含笑眉眼,忽地一怔。
他反应了一会儿,不可思议道:“你……你该不会……其实是记得梦里事的吧?”
穆程抚抚他的脸,轻轻点头。
“啊?”杨羽卿惊愕,“你……你一直在逗我?”
穆程笑道:“不是存心逗你,你初见我只是梦中虚无的影,我想让你再认识一下真实的我,要你确定,喜欢的是真正的我。”
“我喜欢,梦里喜欢,见到你就更喜欢了。”杨羽卿连忙说,说完,才微一抿嘴,“但你就是在逗我,你明明就知道我是谁,还故意拿着告示说要去宫里,逼我自己承认身份。”
“以后不会了,别生气?”
杨羽卿轻轻努了一下嘴,随后就笑: “我只是这么一说,没生气,你记得,这样不是更好吗,只道初相识,原来故人见。”
“不过……”皇帝又有点担忧,“那么你呢,你对我最初印象不也是梦中影吗,真正的我,是你喜欢的吗?”
穆程悠然一笑:“我因为喜欢你,才会入你的梦中。”
“我也喜欢你,好喜欢你。”杨羽卿又笑,拥进面前人怀里,紧紧抱着他,“你其实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这里的一切,所以,你知道我会来找你的,对吗?”
穆程轻柔抚着他的发:“我信你会来找我。”
杨羽卿抬头看看他,重重点头,然后,再扑到他怀中,嘴角总也忍不住溢出笑意。
穆程柔柔抚着他,抬手捏过发上一片花瓣:“借花一枝,待相见,奉还花海,陛下,我说话可算话?”
杨羽卿将那片随身携带的红叶拿出来,看看这一片花海,又看看眼前的人:“原来你这几天一直在种这个花。”
“是。”
皇帝轻喘一口气,仰头,又吻上穆程的唇。
飞花轻轻流转在拥吻的二人身边,天上云好似也染成了粉色。
大抵是吻得用力了,红叶幽幽从手上飘落,辗转落到花海中,如轻舞的蝴蝶。
第219章 我和你的桃花源(完)
溪水潺潺, 阳光在花瓣上晃动,两人吻到气息不稳,稍许退离, 杨羽卿轻轻揪着面前人衣服:“你今天要做什么,进山采药还是下山?”
穆程含笑垂眸:“什么都不做, 陪你。”
杨羽卿又笑。
“上回去的那片鲜花和流萤的密林, 还想去看看吗, 带你去?”
“好啊。”杨羽卿说着,回头看了眼,“没有空中回廊。”
“有我在, 不需要。”穆程说着揽住他, 衣袂翻飞, 两人身形随风而起,翩然于高山之上。
浮云自手边掠过,与飞鸟并肩, 看遍这满山青翠, 幽幽落在一片林间,花开得还盛, 刚一落定, 就有流萤飞舞。
些微窸窣之声,小精灵们从树上探出头来, 灵兽徐徐散去, 给山神大人让路。
杨羽卿徜徉在这一片如梦似幻的美景之中,俯首拾起落花, 起身时, 肩上落了一只萤火虫。
他轻碰那萤火虫,一边走, 一边轻轻地说着话:“所以你提前知道皇叔会谋反,故意入梦告诉我的?”
“是。”
“进我梦中的,不是你的真身,对吗?”
“那是我的意识。”
“那梦中我与你……”杨羽卿话没说完,脸上先红了。
“梦中与你同床共枕,是我们意识交汇。”
“那就是我们还没有真正……”皇帝脸上更红,还没有真正肌肤相亲过,不过其中感受已经刻骨铭心了呢。
如果真的开始,应该也会跟梦里一样契合吧。
穆程淡笑,这密林已经走完了,他轻揽身边人的肩,挥袖拨开一片树枝:“你看那里,是此山最高处,想去看看吗?”
“好啊。”
“走。”穆程再揽住他,飞身而起。
两人于山巅俯瞰,见山野丛林,飞禽走兽,也能看见人间巷陌,街道熙熙攘攘。
穆程将人放到石上:“你在这坐一下好么?”
“你要干什么?”杨羽卿听话坐好。
“我采一点东西。”
“这里也有草药?”
穆程微微一笑,没有回话,后退几步,踏过山巅之石,临风立在至高之处,仰头看去。
杨羽卿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去,什么都没看见。
而穆程仰头而立,似在等什么出现。
清风浮动他的衣摆,这一身青色宽袍,长发如墨,就完完全全是仙人之姿。
不知过了多久,穆程似乎等到了什么,抬起手,一摘。
杨羽卿惊讶地看到,他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绿色果子,他没见过这样的果子,大概也不是尘世间能看到的。
穆程将果子攥在手中,回到石边:“我们下去吧。”
“嗯。”他没说,杨羽卿就没问那是什么,虽然很好奇。
再回到流萤飞舞的密林中,踩在松软的落叶上,方才高山之巅稍许寒冷,这里林叶茂密,又十分温暖。
牵着手走了几步,穆程将那果子展现在身边人的面前,方才看不清,现在杨羽卿才看到,这果子还泛着微微的光。
“长生果。”穆程道,“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啊,那一定很难得吧。”
“没关系,已经得到了。”穆程道,“凡人食之,与仙同寿,仙人食之,与凡人同命,我吃,陪你白头到老,你吃,和我长生不老,你想要谁吃?”
杨羽卿惊愕,这么神奇的东西么?
“当然与你一起长生。”他想也没想,“怎么能平白无故让你为我失去了永生呢,而且,长生不老,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儿啊。”
“那么你呢,你想要长生不老吗?”
“我以前不想,现在有你,想得不能再想,我能永远和你在一起,这简直太好了。”之前还忧虑他老了死了怎么办,现在则豁然开朗,顾虑全都消散,能和他在一起,短短一生哪够呢,要很久很久,要永永远远。
“好。”穆程道,“那你吃。”
“嗯。”杨羽卿接过,一入嘴,果子自行融入他的躯体,他陡然身上轻了一些,仿佛洗涤了污浊,浑身清气游走。
他认真眼前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嗯。”穆程点点他额头,再牵他的手,两人就慢慢走着,即便不说话也能走到天荒地老。
从密林出来时,外面天都黑了,回小院吃饭,流萤大概跟了出来,与天上星辰树上灯光交相辉映,从花海飞来花瓣,幽幽落在两人的肩。
“闲来无事,陛下,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江山?”饭后,穆程道。
“怎么看?”
“在上面看。”穆程抬手指了指,然后搂住对方,携他翩然而起。
本朝皇室之事不可大肆叨扰百姓,国丧三日白幡,今天已撤下,不过有人为皇帝寄思,点了孔明灯。
他们从青山镇而过,悠悠飞向更远处。
大街小巷,点点灯火,不时有孔明灯飞在手边,一座座城,一盏盏灯,都是盛世太平。
自人间掠过,穿过万家灯火的城市,再落回山中幽静小院。
天下太平长安,而君王了却凡尘事,与心上人隐于梦中桃花源,于杨羽卿而言,实为人生之快。
他的眼中看过了盛世繁华,又看这清幽山林,再望向眼前人,情不自禁吻上去。
远处小精灵蹦跳而来,望见拥吻的两人,小手捂住脑袋,又蹦蹦跳跳往回走。
两人吻到气息微喘,杨羽卿轻垂眸,脸上泛红:“我还没去你的房间看过呢?”
穆程抵着他额头:“你想去看看吗?”
“想啊。”
“好。”
杨羽卿轻一颤,头垂得更低,内心砰砰直跳。
等两人都洗过澡,无人的房间夜明珠幽幽亮起,夜风吹动回廊下的灯盏,穆程牵着杨羽卿的手,徐徐走进自己的房间。
两个卧室布局是一样的,摆放的物件也差不多是一样,杨羽卿注意到,独独窗前的瓷瓶与他房间不同。
应该说瓶子是一样的,而里面的花不同,他那屋里放的都是穆程这几天送他的花。
这里,一枝桃花,开得正艳。
杨羽卿思量一下:“这个,该不会是……”
“是。”穆程笑道,“你枕边的那枝桃花。”
“啊。”杨羽卿叹,“我如果早进来看,就早知道你在逗我了。”
穆程轻拉他的手:“现在也不晚,这桃花此时才开得最好。”
杨羽卿抿嘴轻笑,拥入他怀中。
穆程搂着他,缓缓吻着他的眉眼,轻转身,将他压倒在床上。
梦里已熟悉过的躯体,契合得不能再契合,知道哪处最动人神思,了解如何最牵动情愫。
尘世不扰,在这清风良夜里,在这漫天飞花里,和心爱的人相拥相吻,耳鬓厮磨,亲密结合,何尝不是人生之最呢。
直冲天灵的喜悦,遏制不住的动情,与爱到至极的人紧紧相拥,一点点去感受。
后来,是累到了,嗓子也哑了,拥在一起入睡,睡到天大亮,不想起,那就不用起。
下午,本打算下山逛逛,不过午后又淋淋漓漓下起了雨,两人在回廊下闲坐,一壶清茶,一点小食,看雨中青山,那一片花海在雨中如笼薄纱。
又入夜,皇帝捏着枕头,话语支离破碎:“我还当仙人清心寡欲。”
“你想要我清心寡欲?”
“不想。”杨羽卿搂紧身上人。
雨后天晴,一道彩虹横贯山林,两人今日下了山,今天不问诊,就是手牵手来逛街。
时而再手牵手进山采药,山中灵兽可吐人言,有时候来他们小院汇报山中情况,也留下来坐坐客。
草药采完,晾晒好,两人一起送到山下去,有时只送药,有时留下问诊。
杨羽卿现在学了很多药理知识,捡药煎药都不在话下。
春天过去,夏日,白天有时候在屋里吃着冰饮,有时去密林里,那里林叶繁茂,很清凉,躺在松软的叶上,抱着小精灵,听灵兽们说一些山中事。
秋高气爽的时候,林中有枫叶,还有各种果实,到了冬季,他们一般就窝在屋里,杨羽卿提议的那个用来休闲的房间起了大用,铺好厚厚的毯子,小炉子搬到窗下,就坐在屋里,一壶热茶,锅里煮着沸腾的汤,洗好的食材直接下进去,等煮沸了,沾着料汁吃。
春来秋往,四季如常,山下百姓知道山里住着神仙,只是从来找不到他们居住的地方。
他们还是会经常下山,以前镇子上的百姓对外人说不出穆程的存在,现在,他们也不能向外说出杨羽卿的存在。
他们知道,穆先生是神仙,不会老,容貌不会变,杨公子是他的意中人,有神仙在,杨公子的容貌也没变化。
当年新婚的那对年轻夫妇已步履蹒跚了,牵手一起上街,迎面遇到同样牵手的穆程二人,他们还是那么热情,离老远就扬手打招呼,就……身体还挺硬朗。
深山悠闲,世间平静。
盛朝太平多年,在这一年遇到了一点小震荡,敌国来犯,本朝不敌,节节败退,帝王无奈御驾亲征,彼时,这位继位的二皇子杨羽重,已是垂暮之年。
沙场浓烟滚滚,皇帝挥刀斩敌,浴血奋战,不慎只身入险境,马哀鸣而跃起,他跌落在地,滚了几圈,一回眼,一把长剑直抵喉咙,剑尖一转便将刺下。
皇帝瞳孔放大,如果就这样死去,这盛朝就不保了,虽无回击与躲避余地,他仍奋力举刀去挡。
这一点挣扎毫无作用,那剑尖骤然往他脖颈刺。
骤然间,一道流光闪过,皇帝愕然睁大眼睛,但见一箭射来,正中那敌人眉心。
那人不可思议,咣当倒地,手中剑叮咚落到地面。
杨羽重大口喘气,慌忙张望,四下无人,他顺着那箭射来的方向抬头。
硝烟之中,白云之上,忽见两道人影,那一青衫之人看不清面容,而另一人,刚刚收起弓箭。
杨羽重脸色大变,愣愣看着那人。
好一会儿后,年迈的皇帝擦拭嘴角血迹,踉跄下跪:“皇……皇兄……”
他已老去,而云上之人还如当年风华,可是,又怎么能认错,这就是他的皇兄,当年祭祀之际倒地而亡的皇兄,这盛朝最令人敬重的先帝。
“皇兄,您没死,是去当神仙了,是吗?”皇帝喃喃道,话还未落,眼泪已夺眶而出。
云上人看过来,面上无悲无喜,只轻轻颔首,而后,便转身,与他身边人一并隐于云中。
“皇兄……”杨羽重向前几步,却再也不见那二人身影。
护卫们及时赶过来救驾,那敌方首领已死,这一战,盛朝终于还是赢了。
浓烟散尽,皇帝又看天际,方才所见好似幻影,可是,他知道,他的皇兄真的来过。
来救了他,来救了盛朝。
敌国投降,皇帝凯旋,百姓皆庆。
皇帝心念先帝没死,而是羽化登仙,心中喜不自胜,寻个理由,借着大胜之际,令举朝挂红绸庆贺。
夜色中,穆程揽怀中人飞过人间城镇,大街小巷,放眼看去,遍是红绸,几许烟火绽放在夜空。
杨羽卿笑道:“当年我来时,举朝白幡,现在,皆红绸浮动,好生喜庆。”
穆程道:“想必是为你准备的。”
落回院落,杨羽卿心念起伏:“既是为我准备,不要浪费了。”他轻拉眼前人的衣袖,“我想和你成婚。”
纵永远不会分开,但也还想与你同拜天地。
穆程轻抚他的发:“嗯,我们成婚。”
人间万家灯火,满街十里红妆。
山间灵兽齐齐回望,小院窗前喜烛闪烁,二人红衣翻动,天地共拜,永不分离。
很久,很久以后……
人间多少世,那朝代的更迭自有定数,仙人再不入凡尘。
这一生相伴,岁月悠然。
又很久很久以后,人们眼中的永生,到底也有尽头。
两人一同相拥长眠,待呼吸止息,他们的身躯化为了流光点点,散落无踪。
“宿主。”001休眠了很久,久到都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嗯。”穆程已经离开了这个小世界,正站在虚无之中。
“宿主,你的任务线走完了,没有下个世界了。”
“我知道。”
“主神……好像要醒了。”
穆程微浮嘴角,眼中闪过几许温柔:“回煜临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