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灵没料到李研可以这般油盐不进, 只是因为忧心她安危,便将她牢牢得关在这宁寿宫中,半步都不肯让她迈出。
不过好在今日连修来主动送上门来, 她已经将需要查的事基本交代完了, 连修做事不用她费心,应当不过几日便能有结果, 但愿这几日李砚没工夫理她。
夜里,宋楚灵回到住处便开始给李研绣香囊,针线都是晚膳前宫人从尚功局取来的。
宋楚灵之前在给连修绣香囊时, 虽然用的是最寻常的针线布料, 可那手艺却是顶好的, 要知道当初老太后身上的绣品, 大多都出自师父之手。
可如今,面前可都是最好的丝线与布料,她却只能故意绣得歪七扭八, 怎么蹩脚怎么来, 为了彻底绝了李研的怀疑, 将这么多好东西平白糟蹋。
灯光下宋楚灵正在低头绣着香囊,窗户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外面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
宋楚灵停下手中动作,朝窗户看去, 犹豫外面天色已是黑透, 看不出来是风还是当真有人动手推了她的窗户。
宋楚灵屏气凝神, 细细去听。
然很快, 便传来了两声极轻的叩门声。
宋楚灵几乎是瞬间就猜出了门外之人的身份, 因为寻常宫人来找她,不可能用这么轻的声音来叩门的, 且在叩门之后,肯定还要出声唤她。
更何况,宁寿宫里的人可不会先去动她窗户,见推不开才来敲门。
宋楚灵叹了口气,可真是天不遂人愿,怕什么便来什么。
门外的李研,在轻叩门之后,听到里面不仅没有任何动静,且还立即熄了灯,他英朗的眉宇瞬间蹙起,直接扬手再次叩门,这次的声音要比之前重了不少。
“别给我装睡,我看见屋里亮灯了。”
夜里静谧,李砚低沉的声音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宋楚灵无奈起身,上前将门打开。
屋外皎洁的月色从李砚身后照来,将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月白色光晕,将他英朗的脸颊勾勒的更加立体,那双剑眉星目,犹如画中美男一般,极为赏心悦目。
只这神色,有些过于阴沉了。
宋楚灵侧过身,将门口的位置让开,李砚阴恻恻地径直朝里面走来,进来后他直接坐在桌旁,拿出火折子将灯重新点燃。
宋楚灵目光带着几分警惕地在院中扫了一圈,这才轻轻将门合上,回到屋中直接在了李砚对面。
“我以为你胆子当真上天了,不怕被人瞧见呢。”李砚似笑非笑的话语中,尽是嘲讽。
宋楚灵拿起桌上绣品,神色无异地继续绣着,“奴婢是在为殿下思量呢,如果让人看到殿下深更半夜,在宁寿宫下钥的情况下,还能出现在奴婢房门口,怕是会引人猜忌,对殿下日后之路有阻碍。”
李砚冷笑一声,像是在找茬一样,又对宋楚灵道:“见了我,也不知行礼?”
“行礼?”宋楚灵淡淡抬起眼皮,望他一眼,道:“我以为殿下不在乎礼数呢。”
李砚自是听出了宋楚灵话里有话,暗讽是他先失了礼数,大半夜闯入她房中的。
“你这张嘴,比那胡椒还呛人。”
李砚也不是真的想让她规矩行礼,毕竟就算她表面装得再是恭敬,那心里也指不定会骂出什么难听话来。
见她只是唇角微勾,并没有回话,一心都在那针线上,李砚忽地也跟着默了声,就这样注视着摇曳的橙光下,那张令他不悦,却又莫名不愿移开视线的面容。
许久后,宋楚灵终是将手中针线搁下,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
李砚进屋半晌,的确唇畔有些发干,这宋楚灵也不算全然无良心,还是知道倒杯水来招待他的。
李砚刚将手臂抬起,还未移到桌面上,便见宋楚灵将水倒完,直接拿起水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待喝完半杯,她将水杯放回了原处,随后重新拿起针线,继续绣香囊。
她动作极其流畅自然,甚至全程都没有看对面一眼,仿佛这屋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李砚唇角微抽,那悬在半空的手臂到底是没有收回去,他带着几分愠色,直接拿起宋楚灵方才喝过的那个水杯,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待他将空了的杯盏放回桌上,才觉出唇齿间似有一股清甜的味道,还挺好闻的。
“你这水里放了什么?”李砚脱口而出。
“这水里没有放东西啊。”宋楚灵眉心轻蹙,带着几分诧异地朝那杯盏看去。
李砚也跟着蹙眉,他抬手又倒一杯,这一次他饮得极慢,细细品味那水里的味道,可是不知为何,这一次味道淡了许多,不由奇怪道:“方才分明是有股甜香的……”
听至此,宋楚灵恍然想起了什么,她轻笑了一下,“可是淡淡的桂花与蜂蜜的味道?”
李砚抬眼,“对,是这种味道,可是为何又好像没有了……”
宋楚灵垂眸,继续绣起香囊,“那是我的口脂。”
“口、口脂?”李砚微怔,下意识看向宋楚灵,见她唇瓣粉嫩,没有半分口脂的鲜红颜色,不由疑惑,“你的口脂没有颜色?”
寻常女子的口脂的确是红色的,可是红色虽好,用在宋楚灵唇瓣上,便会显得娇媚,所以她不敢将带有颜色的花汁放入口脂中,便选用了桂花。
上京的气候时常干燥,寻常口脂起不到润唇的功效,宋楚灵又添了蜂蜜在里面,每晚睡觉前,她厚厚的涂抹一层,待第二日起来后,唇瓣看起来水润又有光泽。
宋楚灵没有和他解释这么多,只是简单道:“我是用桂花和蜂蜜熬制的,没有用染色的花汁。”
李砚再度看向宋楚灵时,眸光不由自主向下移去。
她唇瓣粉嘟嘟的,是嘴唇原本娇粉的颜色,自然又莹润,看起来软软糯糯的……
李砚忽而想起那晚,他欺在她身上,在她唇瓣上啄的那一下来……
由于当时速度太快,他应当是什么也没感觉到才是,可不知为何,那种柔软又带着几分甜糯的感觉,就好像久久不散,时至此刻,在想起时依旧可见……
李砚没有将水杯搁下,而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水,一面慢饮,一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这是给谁绣的?”
李砚这话多少有点明知故问了,宋楚灵手中那布料是藏蓝色的,通常只有男子才会佩戴这种颜色的香囊。
“是给王爷的。”宋楚灵道。
果然,也只有李研能让她这般费心思。
李砚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便是绣得再好,李研也不会戴,不要枉费心机的讨好他了。”
宋楚灵没有说话,继续认真的垂眸绣着。
李砚又道:“做完给我得了,这么丑的绣工,这皇城之中怕是只有我不顾脸皮肯戴上了。”
“不行。”宋楚灵直接道,“这是王爷要的。”
“是李研问你要的?”李砚显然没有意料到。
宋楚灵没有说话,点头“嗯”了一声。
李砚心口愈发有些堵了,他冷着脸道:“既然如此,这个丑的便给他吧,你给我重新绣个好看的。”
宋楚灵眼睛朝李研身上扫去一眼,“殿下身上挂着的那个,可比我绣得强过百倍,我便不让殿下丢丑了。”
李研一把将鞶革上的香囊扯掉,随手就丢进宋楚灵桌上的框篓中,“晋王要你就绣,我要你就不绣?”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明显有几分无奈道:“王爷是我的主子,他的命令我必须听啊。”
李砚凤眸微眯,片刻后朝她一笑,那笑容令人莫名有几分不安,“一个香囊,宽限你五日,如何?”
宋楚灵动作微顿,抬眸看向他。
李砚道:“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宋楚灵彻底将手中针线放下,对他道:“十日。”
李砚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慢慢敲着,“八日。”
宋楚灵咬准十日,便不会松口。
李砚与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好,十日也可以,只是给我的香囊,必须要比给李研的好看,若是我发现你糊弄我,我便……”
李砚没有将后话说出,只是眯着那双细长的眉眼,含笑地望着宋楚灵。
“殿下放心,十日后所查之事,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香囊……”宋楚灵将桌上自己绣了一半的香囊朝李砚面前推去,故意将语调放低,道,“奴婢给王爷绣,都只能绣到这个水准,便是再想给殿下绣好看,怕也入不得殿下的眼……”
李砚望着那花不成花,叶不成叶的扭曲图形,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笑意,“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比这个好看半分,我都不会怪你。”
宋楚灵故作为难的点了点头,刚准备将东西再拿回来接着绣,就见李砚直接起身,一把将凳子拉到她身旁,坐下道:“腿如何了?”
宋楚灵敷衍道:“好了,殿下给的药很管用,连疤痕都没留下。”
李砚明显不信,抬手就去掀她裙摆。
宋楚灵直接将他手腕钳在手中,那力道可不算轻。
“奴婢谢过殿下关心。”宋楚灵语气也不客气,说完后才将他手腕故意朝另一边丢去,“夜深了,殿下若无旁的事,便回去歇息吧。”
“你敢撵我走?”李砚挑眉转着有些发酸的手腕,“我可当真是出力不讨好,原本还想着这几日收拾老二老三,给钟粹宫的添添堵,给你好好出口气,看来也不必了。”
宋楚灵心中一动,不由侧目看向李砚,她虽未开口,可那神情里显然能看出她在惊讶。
李砚扯了扯唇角,道:“你该不是以为,是你那王爷做的吧?”
说着,李砚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根针,在手中把玩起来,“看来你当真还是有野心啊,想逼你那王爷出手?”
宋楚灵没有说话,神情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李砚望了她一眼,将那针直接扎进在绣了一半的香囊上,“我告诉你,李研不会出手的,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你于他最多不过是猫儿一般,高兴了抱两下,不高兴了随时便会将你丢了……”
李砚起身,跳动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更加修长,“你这般聪慧,想来不用我提醒,也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李砚踱步来到门边,脸颊微微向后侧去,最后说道:“十日后我会再来,若你敢将我关在门外,我便直接把你门板踹了,你若不信,到时候可以试试。”
李砚说完,抬手将门咣当一声拉开,随后大步跨了出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月光照入屋中,从门槛到方桌,再到桌上的针线……以及沉默的宋楚灵。
第五十二章
五日后的一个下午, 宋楚灵来到书房,如往常一样坐在李研腿边,陪他喝药。
宋楚灵眼神有些躲闪, 一双小手缩在袖子里, 李研颇觉奇怪,将药喝完放到桌上, 垂眸去看她的手,在那袖口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条浅蓝的穗子。
李研猜出她为何局促了, 却是装作不知的样子, 温道:“怎么了?”
宋楚灵垂着脑袋, 没敢看他, 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奴婢给王爷的香囊绣、绣好了……”
李研含笑着将手伸至她面前。
宋楚灵一副躲不过,干脆豁出去的架势,直接将攥在袖中许久的香囊放在李研手上, 随后, 便将脑袋垂得更低。
宋楚灵给他的香囊绣得样式极为简单, 比起连修那精致复杂的一双珍珠鸟,李研的秀囊上只在当中绣了几团金线勾勒的祥云, 与其说是金丝祥云,倒不如说是金线大饼……
李研看到的时候, 也微愣了一瞬, 不过很快, 他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如此看来, 连修身上那香囊与她应当是毫无干系了。
他温笑道:“很有趣,帮我系上吧。”
李研今日一席白衣, 腰上是月白色鞶革,上面什么也没有佩戴,宋楚灵将他薄衫撩开,原本是想系在腰侧的,毕竟那里不算惹眼,可李研却是直接指了个位置,与那日连修佩戴香囊的地方几乎一致。
宋楚灵只得硬着头皮将那香囊系了最显眼的地方。
用过茶点后,两人来到前厅,今日是李砚交功课的日子。
矮案几后,李砚盘膝而坐,他面前搁着两本册子,皆是他抄录的文章。
宋楚灵来到他身旁,弯身去拿册子时,李砚装作正好伸手要去拿册子旁隔着的糕点。
就在宋楚灵身影挡住李研的视线的同时,李砚手指飞快地在宋楚灵掌心上挠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捏起一块糕点,迎着宋楚灵冷冷瞪来的眸光,含笑在那糕点上咬下一口。
宋楚灵将册子拿到李研面前,李研将册子打开,刚扫一眼眉心就蹙了起来,“你糊弄太傅便也算了,竟连我也要糊弄么?”
李砚“唔”了一声,将半块糕点丢回盘中,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糕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辛祥写得不像么?”
辛祥是李砚的近侍,年岁与他差不多大,此刻就在门外候着,他隐约听见厅内传来李砚念他名字的声音,不由打了个寒颤。
李研将书册合上,丢到案几上,叹道:“所以你自己都没有看过,便直接将东西拿来糊弄我了?”
宋楚灵弯身将册子收好,又给拿了回去,她怕李砚又做小动作,这一次她刻意侧过身,尽可能不去遮挡李研的视线。
可便是如此,也让李砚逮到机会,又在她小臂的位置,隔着衣袖挠了一下。
宋楚灵神情未变,她等退回到李研身侧,才又狠狠剜了李砚一眼。
她见李研茶盏空了,就跪坐在一旁,乖巧地帮他倒茶。
李砚将册子打开,看了两行后,也忍不住笑了,道:“大哥莫要生气,我回去便将辛祥好好惩治一顿。”
“你惩治他做何?自己不努力,还要怪旁人?”若面前之人不是李砚,他恐怕早就扭头走人了,也只有李砚,才能让他多少存了几分耐性。
李砚则一脸无奈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就不是那习文的料,我便是将那书案练穿了,也不及大哥的字迹啊!”
“哪里有人天生就能写得一手好字,你以为我就不用练么?”李研说着,忽然望了眼腿边的宋楚灵道,“楚灵原本不识字,从上月才开始练起,她的字可都要比你能看了。”
不识字?李砚忽而剑眉挑起,似笑非笑看了宋楚灵一眼,意味深长道:“真没想到,大哥的近婢竟然不识字,那如此想来,她定有过人之处啊……”
李研不太喜欢听到旁人谈论宋楚灵,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打算将话题重新放到习字上,喉咙里却忽然一阵干痒,他忍不住开始咳嗽。
一旁的宋楚灵连忙起身,站在他身侧小心地帮他摩挲着后背顺气,待他缓过劲儿来,不必开口吩咐,手边已经有温茶递上。
李砚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上首的一切,他看到宋楚灵方才紧张担忧的模样,也看到她在他面前的温柔小意,更是看到李研接过温茶后,与她温柔对视的目光,以及在他喝将茶水喝完后,对她极其温柔地安抚道:“无妨的,不用紧张。”
李砚拿起茶盏,垂眸饮下时,眸光变得极为阴沉,当他重新将茶盏搁回案几上时,又是那副散漫模样。
“怪不得呢,原这楚灵这般贴己,我身旁可就没有这样的宫人,当真是羡慕大哥。”
李砚说着,舌尖从下唇轻轻掠过的同时,眸光也慢慢望向宋楚灵。
李研没有看到这一幕,也知李砚性子一贯如此,纵是不想同他计较,心里也多少生出几分不快。
“先下去吧,在书房等我。”李研将宋楚灵挥退。
一时厅中便只剩下兄弟二人。
李砚呷了口茶,将手撑在身后,懒懒散散地开口道:“我看你那样喜爱那宫婢,干脆就了了母后一桩心事,将她收成通房或者抬个侍妾……”
“管好你自己便是,不必为我的事上心。”李研将手中杯盏,不重不轻地压在桌面上。
李砚依旧秉承着刨根问底的习惯,带着几分笑意,继续试探道:“大哥不回答我,那便是没有这个念头了?”
李研眸光微沉,唇角那惯有的温笑也淡了几分,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那杯盏,微微怔神。
门外有一位宁寿宫前院的宫人,在看到宋楚灵退出来后,便迎上去道:“楚灵姑娘,内侍省来人了,就在前院侯着呢。”
宋楚灵朝他颔首,“有劳公公了,想必是我之前询问关于行宫避暑的事宜。”
索性今日李砚来了,一时半会李研应当没空管她,宋楚灵便没有回书房,跟着那宫人去了前院。
说来也巧,这个时辰同五日前连修来寻她时几乎一致,日光也是那样耀眼,两人再次来到那棵老槐树后,只是这一次,赵睿不敢再分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廊口的方向。
连修将一本册子递到宋楚灵面前,这册子上记录的都是关于行宫的事宜,便是一会儿有人寻来,他们也不必慌张。
宋楚灵接过册子,连修的手臂正要落下,却被她倏地一下拉住。
他骨节分明的手十分修长,一如既往地干净白皙,在与宋楚灵手心相触时,连修喉结不经意间滚动了一下。
宋楚灵将他手掌拉到面前,在他手背上轻轻嗅了嗅,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是海棠花的味道。”
他方才在过来前,用了她做的香胰子。
宋楚灵将他手松开,垂眸去看那书册。
她神色十分自然,仿佛方才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行为,根本不会令她去想那么多,可站在她对面的连修,却截然相反,他手背肌肤在触碰到宋楚灵温热鼻息的那一刻起,耳垂便如同火烧,灼热得像是要滴血一般,心脏也跟着蓦地一顿。
她在看书册,他在看她。
许久后,宋楚灵终于觉出不大对劲,她微微抬起眼眸,朝连修看去。
“那日他可为难你了?”连修轻道。
宋楚灵弯唇道:“没事的,我能应付过来。”
连修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唇瓣轻轻动了两下,却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如今两人见面不易,不该在这个时候说旁的,于是神色略微变了变,终于与宋楚灵说起正事。
李砚生母王氏,是当今皇上还在秦王府时收入房中的,据说前身是扬州瘦马,随江南富商来到上京,那富商想攀附权贵,当时正逢永州水患,先帝令秦王负责筹款一事,也不知通过何人,秦王便与那富商搭上了线,于是王氏顺利成章就成了秦王的人。
对于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能入秦王府做侍妾,便是一步登天了。可她这样的出身注定会被府中其他妇人排挤。便是她入府的第二年就诞下了儿郎,在秦王登基之后,也只是给了她一个美人的位份。
在一众王府女眷中,她的位份最低,就连当时还无所出的齐氏,都能得一个婕妤的封位。
入宫后王美人住在景阳宫,主位为玉嫔。王美人虽然容貌艳丽,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可她却是个不争不抢的乖顺性子,一连数年都未曾承宠。
宋楚灵可以想象到,宫里人向来拜高踩低,王美人在景阳宫的那两年,约摸过得不会好。
“据太医院的记录上来看,王美人自从生完孩子之后,便落了腰疾的毛病,有时候疼的夜里无法入睡。”李研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不足巴掌大的纸,放在书册上,“这是当时王美人每日服用的药方。”
枸杞,核桃仁,牛膝,番木鳖……
又是番木鳖。
宋楚灵记得曾听膳房里温药的宫人说过,番木鳖乃西域贡药,极为珍贵,整个后宫中,也只有当年的宸妃,与晋王才能有资格服用此药。
宋楚灵眸光一顿,生出几分晦暗。
一个不受宠的王美人,怎会日日都能服用到番木鳖。
第五十三章
如果王美人只是偶然服用一次, 宋楚灵都不会这般怀疑,偏这药方是王美人入宫之后,一旦腰疾复发, 便会日日服用的方子。
她指着番木鳖这三字, 道:“这味药,寻常的身份应当抓不到。”
连修原本对药理并不熟悉, 对这个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这两日他暗中深查时,让他查出了一些端倪来, 他低声道:“据说是当初是在某日的宫宴上, 皇后见王美人气色极差, 得知是腰疾的缘故, 当众下旨,让太医院将王美人好生医治。”
有了皇后的旨意,太医院开起药方来便少了位份的顾忌, 的确, 在这道药方中, 除了番木鳖以外,还有合欢皮、灵芝等同样名贵的草药。
宋楚灵也没有打算在连修面前隐瞒, 她思忖了片刻,直接道:“宸妃当年是番木鳖服用过量致死的, 可我知道番木鳖想要将人当场毒死, 至少需要一钱以上的剂量, 而通常太医院最多一副药中, 只会开到一分的量。”
连修垂眸看去, 果然在王美人的这张药方上,番木鳖的重量确为一分。
“宸妃死前, 喝了十日的药,便是将那十日药方里的番木鳖全部挑出来攒下,也不足以让她当场毙命。”宋楚灵早在几月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当她亲口与人说出来时,心脏依旧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那样难受。
她缓缓合眼,用力吸了口气,可就在下一瞬,一个略显僵硬的臂弯将她揽入怀中。
闻到那股淡淡的海棠花香,她微颤的睫羽瞬间染了几分湿意,她没有抗拒,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中。
连修也是如此,什么也没说,应当说,他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真正的安抚到她,他能做的,或是他能想到的,便只有如此。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身上的气息从清冷到温暖,衣衫内的心跳从沉缓到仓皇,可唯有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抱着某样易碎的稀世珍宝。
当宋楚灵从他怀中起身时,他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便是表面上神情依旧冷然,可那双眉眼中,分明如同灌入了一汪温泉,在看向宋楚灵时,令宋楚灵都有些出乎意料。
恍惚间宋楚灵移开了目光,她长出一口气,重新将那册子打开,“王美人是染何病去世的?”
连修微微清了下嗓子,回道:“据记载,王美人去世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还时常胡言乱语,太医诊断,除了身上原本的腰疾以外,王美人后来的诸多症状乃是忧思成疾,心病所致……”
那时的王美人异常消瘦,整个人如同树上秋叶,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到了最后那两日,她几乎任何水米都无法入口,便是有宫人强行给她灌下,她也会不由自主呕吐出来。
与其说王美人最后是因病去世的,倒不如说是她将自己活活饿死的。
宋楚灵听完后,眉眼中的思虑更甚,那双细眉也蹙得愈深。
王美人性子淡漠,不争不抢,膝下又孕有一子,她不该如此忧思才是……
片刻后,宋楚灵忽又开口问道:“当时最后负责王美人的太医是哪一位?”
连修道:“正是如今的太医院院使,贺章。”
十多年前的贺章已是太医院院判,按照王美人的身份,一开始负责她的太医,是太医院的王姓御医,后来因皇后亲自下令的缘故,王美人的病便由贺章全权负责。
“贺章……”宋楚灵杏眼微眯,“那当初负责抓药的宫人,以及王美人的近身女婢,后来如何了?”
连修道:“近身的奴婢在王美人死后,因看护不周,被送去了浣衣局,不久后因病过世,而御药房负责抓药的宫人,因被查出私自倒卖宫中药品一事,同年被处死。”
连修做事便是如此让人安心,原本宋楚灵以为这一点他可能不会深查,没想到他事无巨细,将御药房的人也没有落下。
宋楚灵忽有想起了宸妃,当年宸妃身边的近婢,是她入宫前就一直伺候在身边的丫鬟,宋楚灵儿时也见过她,只是模样多少有些淡忘了。
据说当年宸妃服毒自尽后,身边的近婢因念主心切,当场追随而去了。
再度想起这些,宋楚灵表面镇定,内心却依然还会翻涌,她长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讥讽地扯了下唇角,“王美人忧思过度,心病所致,却要惩处她的婢女,而那抓药的宫人偏也是在她病逝后出了事,未免太巧。”
宋楚灵不信巧合。
一时间再次陷入一阵极长的沉默。
太阳被一团阴云遮住,院中忽起一阵凉风,带着些许迷人眼眸的沙尘,连修上前侧身,将这股风挡在身后。
“我知道了。”
宋楚灵忽然抬眼,一把拉住就在她身侧的连修,那双沉思许久后的眼睛,灿若星辰。
“贺章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是皇后下的旨,在皇后与王美人之间,贺章只能将一切过错推在王美人自己的身上。”
连修也随即蹙眉,“你的意思是,王美人的死是皇后所为?”
宋楚灵道:“王美人起初只有腰疾,疼得受不了时才会夜不能寐,但自从皇后下令让贺章去医治王美人后,她的病情不减反重,且到了最后,以至精神错乱。”
说着,宋楚灵又垂眸看了那药方一眼,“中毒分慢性与致死,宸妃当年一次性服用过多,才会当即毙命的,而王美人则是因这番木鳖而起的慢性中毒。”
一分的两可以治病,两分或是三分,不会致死,却能将毒性慢慢渗入人体内,最终发病而亡。
宋楚灵记得医书上讲过,长期过量服用番木鳖,可致人精神失常,呼吸不畅,吞咽困难等,这些与连修方才说的那些症状基本都能对应上。
她道:“王美人不是不想吃东西,而是她因为中了番木鳖的毒,无法下咽。”
宋楚灵分析的不无道理,可凡是都要有动机,连修不由问道:“那你觉得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楚灵抬眼看向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重了几分,“李砚。”
皇后乃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她自幼身份尊贵,自是不会将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放在眼里,可当她生下一位体弱多病的皇子时,那低微的女子却生了一个健康的儿郎。
据说当时李砚出生的前几日,上京一直阴雨不断,就在王氏临盆之际,阴雨骤然停歇,随着李砚一阵哭声落地,秦王府的上空出现了一道彩光。
众人皆道这是命格福旺的征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秦王才会直接给自己这第四位儿子,取名李砚,与那位自幼便体弱多病的嫡长子李研,同音不同调。
据说如此,可以将李砚的福气过到李研身上。
如果单单只是体弱多病,也许年轻的秦王并不会如此做,可就在李砚出生的半年前,四岁的李研因一场高热,引发小腿残患,这让当时人前万般端庄的亲王妃日日以泪洗面。
宋楚灵私下里听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妃,私底下寻了不少偏方,总有人看到那坊间的道士法师,出入秦王府。
再然后,她便开始吃斋念佛,所谓的一心向善。
想到传闻中的种种,连修不由道:“你是说,皇后想将李砚养到膝下,所以才会对王美人出手?”
宋楚灵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眸光微沉,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道:“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想,可当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身残无法医治,而旁人的孩子正在茁壮成长时,她会不会妒忌,或是怨怼,又或是恨天不公……且,她贵为皇后,免不了还要为储君之位去做打算……”
当时皇上膝下只有四个皇子,皇后所生李研,娴贵妃所生李砌和李碣,王美人所出李砚。
皇后与娴贵妃这不知会不会因储位而心生龃龉,但说到底两人同族,不管最终的储君之位是李研或是李砌李碣,他们的母族势力都不会受到影响,可若是落到李砚头上,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李砚出生那日,可是天将福象的。
这般想来,似乎皇后想要暗害王美人的行为,就愈发顺理成章了。
也不知为何,在连修听完了宋楚灵的分析后,他心中也莫名生出一种怅然。
宋楚灵也是如此。
她望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搁时间,她握住连修的手慢慢松开,就当她手开始落下时,眼眸忽然一颤,那只小手瞬间又握了回去,且这一次,明显力道更重。
这下意识的反应,让连修心中也随之一紧,“怎么了?”
宋楚灵眉心紧蹙,缓缓摇头道:“不对……”
连修道:“哪里不对?”
宋楚灵神情怔然,似是没有听到般自语着:“他知道,他应当是知道的……”
连修不明所以,但是见她面色不对,抬手就将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他没有在继续追问,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在告诉她,他在她身旁,不必忧心。
宋楚灵终于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连修,眸中的讶然依旧未散,“你可还记得,年初我去藏书阁那次,三楼的禁地可在那几日里入过什么书册?”
藏书阁不管是禁书,还是寻常书册,都会在内侍省的看管下收录,禁书虽然不能翻看,但是大致的类型,还是知道的。
连修回忆道:“似是与瓦剌有关的书籍……”
宋楚灵先是微怔,而后轻笑,“我恐怕要重新衡量李砚的价值了。”
她说完眸光垂下,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总是这样好看,干净又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李砚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待我这几日验证过后,再同你说,可以么?”宋楚灵抬眼看向他道。
连修垂眸回望着她,唇角少见的浮出了淡淡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
“咳咳。”不远处赵睿忽然清了清嗓。
知道有人要来,连修松开手的同时,脸色又如平日般冷漠,宋楚灵也是如此,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般的笑容,侧身先从树后走出。
第五十四章
李砚下廊来到院中,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楚灵,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看到从树后走出的连修时, 他便瞬间了然, 随后便扬着唇角径直朝二人走去。
宋楚灵见来人是李砚,蓦地眼皮跳了两下, 她迎上前朝李砚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后便打算离开。
“等着。”李砚先是将她叫住,而后微扬着下巴, 眸光淡淡地朝连修瞥去, “内侍省这么闲么?怎么连少监都有空亲自来寻一个宫婢了?”
连修与李砚不算相熟, 但比起很少外出的李研来说, 他们在宫里大大小小的场合中也时常能碰到面。
连修神色淡漠,上前朝他行礼道:“回殿下,内侍省近日在筹备行宫避暑一事, 今日过来是为了将行宫有关事宜交代于王爷的近婢。”
宋楚灵很是配合的将手中册子摊开, 刻意让李砚来看。
李砚没去看那册子, 眸光却是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这一幕赵睿觉得异常熟悉,好似五日前就是这样, 时间地点皆几乎都未曾变过,只是忽然出现的人从晋王变成了四皇子。
赵睿虽然不知宋楚灵和四皇子有什么关系, 可自打那日连修与宋楚灵在这里碰过面以后, 一连数日都在查当年王美人的事, 如今想来定是因为四皇子的缘故。
一想至此, 赵睿悄悄抬了抬眼皮。
此刻的李砚, 已经将二人彻底打量完,他眸光带着些许懒意, 似是只用眼角在看连修,“连少监果然思虑周全,怪不得我听说宫内许多女子,都心仪于你。”
他也不等连修回话,直接就用手中折扇指着连修腰间那个墨绿色香囊道:“那东西该不会是哪个心仪你的小宫婢送的?”
连修嗓音透着几分清冷道:“不是。”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可连修只是微微一顿,紧接着又开口道:“她可能……暂时还未心悦于我。”
李砚唇边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后彻底笑开,然而下一刻,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身直接拉住宋楚灵的胳膊,就朝那老槐树后走去。
在路过连修身侧时,他还声音低沉地道了一句,“那连少监可得好生努力了。”
赵睿惊得一身冷汗,连忙去看连修,见连修没有任何反应,只那眸色微沉,他又下意识朝那老槐树后看去。
李砚拉着宋楚灵来到老槐树后,直接抬手按在她肩头,将她狠狠压在树干上。
饶是见过不少场面的赵睿,在看见这一幕时,依旧惊到愣住了神。
李砚蹙眉朝他看来,极不耐烦地冷声斥道:“滚去守着!”
赵睿瞬间回神,立即扭过脸去,快走几步来到连修身侧,他望了眼廊口的方向。
李砚方才过来时,身后是跟着辛祥的,只是这会儿辛祥还在廊上站着,并没有半分要过来替他家主子守着的意思。
赵睿不由压低声问连修,“连、连少监,咱们当真要、要替殿下……”
“守着。”连修目光微垂,喉中轻道。
他今日来寻宋楚灵,是拿行宫避暑事宜来做正当的理由,可李砚不同,若是让人看见他与宋楚灵隐在这树后说话,只辛祥一人守在旁边,怕是不管说什么,也很难令人信服。
可如果在场的还有内侍省的人,随意说些什么,也不至于让人以为,宋楚灵在私下与四皇子相见,更不至于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所以,便是方才李砚不说,他也会留下来替她守着。
老槐树后,宋楚灵细眉骤然竖起,她用册子抵在李砚身前,压着那毫不客气的语气道:“你疯了么?你就不怕……”
“怕什么?”李砚剑眉挑起,浓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道,“怕连修四处宣扬么?”
“他不会的。”
宋楚灵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脱口而出,这让李砚心头升出的那团火焰更甚,他胸口起伏愈发明显,脸上的笑意也在顷刻间散去,那双漆黑的眼眸阴鸷骇人。
宋楚灵却是没有被吓到,应当说,在看见眼前这般模样的李砚时,她下意识想到的是王美人。
一个五岁的孩童,日日与中了番木鳖而精神错乱,疼痛难忍的母亲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
宋楚灵缓缓呼出一口气,再抬眼看向李砚时,她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是李砚从未见到过的宋楚灵。
在他的印象中,宋楚灵从第一次偶然与他碰面起,就从未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且还时不时仗着懂几分武艺,便来偷袭他。
想到这儿,李砚神色又沉几分,他将身子稍稍退后半步,警惕地扫了一眼宋楚灵的膝盖,冷冷道:“你若敢偷袭……”
“殿下。”宋楚灵忽然温声唤他,将他原本打算狠狠威胁的那番话瞬间噎了回去,他莫名喉中一哽,眯眼打量着宋楚灵,想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招。
却见宋楚灵唤完他,从书册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连修今日来寻我,是因为这个……”
她将纸条拿到李砚面前,怅然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是王美人在临终前那一段时间,日日都会服用的药方。”
李砚没有立即去看,而是深看着宋楚灵,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去那纸条上。
只是快速地扫了一遍,他便收回了目光,道:“所以呢,你查出什么了?”
宋楚灵道:“许是番木鳖的问题。”
李砚神色未变,继续问道:“还有呢?”
宋楚灵温声将方才与连修说得那番推论,娓娓于他道来,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极为详细。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李砚的神色,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到李砚有任何异样的神情,便是说到王美人最后无法进食,是因为中毒所致,根本难以下咽任何食物时,他似乎也不为动,根本看不到任何悲伤或是震惊的情绪,就好似她口中所述之人,与他毫不相干。
这根本不符合人性,除非,李砚早就知道这些,并且与她一样,这么多年习惯性隐忍自己的心绪,所以在听到这些话时,他才可以如此冷静。
在她将所有推断全部道出之后,李砚半晌没有说话,只那眸光依旧稳稳落在她面容上,片刻后,才嗓音沉哑地低低道:“你真的很聪明。”
“所以,”宋楚灵回望着他,眼睛也随之微微眯起,“殿下早就知道,是么?”
“唔。”李砚面上的阴沉淡去几分,他用手指朝宋楚灵耳垂上的铜玦轻轻弹了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楚灵头朝一侧偏了偏,躲开了他的手,道:“殿下的手连靖国候府都能伸进去,怎么会查不出连修只用五日就查到的东西,且这些东西但凡细思都能觉出端倪来,殿下又是经历过那些事的,自然也能推断得出,再者……”
她顿了一下,看向李砚,轻道:“殿下在听我所述时,有些过于冷静了。”
李砚不由再次夸赞道:“你可不止是聪慧,还惯会看人脸色。”
“殿下过奖了。”宋楚灵说着,朝外面看去,见天色已经渐渐沉下,不由有几分心急,道,“那殿下可否告知,为何还要逼我再去查验一番?”
之前在前厅时,李砚也听到了李研要她在书房等着,见她此刻神情,他便猜出她在忧心什么,一时又心生不快,抬手就将她下巴捏起,强行让她直视着自己,道:“你不是打着连修与连宝福的旗号,要与我共商大计么?若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你的能耐……够不够资格呢?”
这一点是在宋楚灵的意料之中的,如果说李砚有着她不可小觑的实力,那么如果她当真可以调动连修和连宝福,对于李砚而言,便是如虎添翼,他想要测试她,再合理不过。
李砚说着,眸光落在了她那粉嫩又带着晶莹光泽的唇畔上,不等她开口,便直接道:“那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宋楚灵蹙起眉头,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诧然,望着他没有出声,一副等他出声解释的模样。
李砚却是唇角微扬,慢慢朝她耳旁靠去,那如同砂砾在喉中慢慢摩挲的低哑声,与湿热的气息缓缓钻入她的耳中,“你不是很会查人眼色么,那你可能看出,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话音将落,耳旁又传来了男人喉结轻轻滚动的声音。
宋楚灵怎会不知这代表何意,她下意识便抬手抵在李砚的胸口处,想要用力将他推开的念头刚一生出,便迅速被另外一个念头所取代。
只见她手指收紧,将他胸口的衣衫紧紧攥在掌心,随后踮起脚尖用力一拉,直接将李砚拽到身前。
她用着与他同样的姿势,将唇畔俯在李砚耳旁。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用那幽兰的气息,朝他耳畔轻轻柔柔的送去,在听到耳旁李砚的气息忽然乱了一拍时,宋楚灵这才缓缓出声。
“奴婢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只是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奴婢很想知道,殿下有没有这个能耐……”
话音一落,也不待李砚反应,她直接松手将他猛然朝后推开,随之便转身走出树荫。
第五十五章
宋楚灵赶回书房时, 李研正在看书,他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本关于园林建造的书册, 他知道宋楚灵进来, 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天生气质便是如此温润,五官的线条又是极为柔和的那种俊美, 便是如现在这样不苟言笑,也很难让人意识到,他内心真正的情绪。
除了与他十分相熟的人, 才知道此刻的李研, 心情极为不悦。
刘贵站在李研身侧, 使劲儿在朝宋楚灵打眼色, 宋楚灵一进屋便看见了,两人也算共事了好几个月,宋楚灵多少也应该能从刘贵的神色上看出些门道来。
她朝刘贵点点头, 示意她已经知道李研心情不好了, 可知道是一回事, 该用什么法子讨好又是另一回事。
宋楚灵吸了口气,轻手轻脚来到李研身侧, 见那茶盏里的水已经下去大半,便提壶又替李研满了一盏。
平时若宋楚灵帮李研倒茶, 他便是不渴, 也会象征性拿起茶盏抿上一口, 而此刻李研根本没有动, 视线一直不离书册, 就好像他看入迷了,对周遭一切都浑然不觉。
然只有李研自己最为清楚, 他根本没有看进去,从他进书房到现在,满脑子里都是身旁的这个人,而这个人在回来以后,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帮她蓄了些茶水,便往他身侧一站,用那小手不住地揉搓衣角,好似一点都没意识到,他在等她,等她主动来与他解释。
屋内一时太过安静,静得刘贵的心突突直跳,到底是上了年纪,他不想陪着两人一道受这个罪,干脆上前一步,弯身对李研道:“王爷,老奴去看看晚膳备得如何了。”
平日这样的事,用不到刘贵操心,他此时忽然提及,很明显给自己找了个脱身借口。
李研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他可以退下。
等刘贵退出书房,屋内便知剩他们二人。
又是一阵静默,李研终是不打算在和身旁之人耗下去,他将书册合上,接过茶盏轻抿一口,目光落在那双还在揉衣角的小手上,“方才去何处了?”
李研是在明知故问,当他回到书房没有看见宋楚灵时,便已经询问了宫人,但是他还是想听宋楚灵是如何说的,会不会存了刻意隐瞒他的心思。
“回王爷,是因为行宫的事,上次奴婢不是问了好多行宫的事宜么,内侍省便给奴婢送来一本关于行宫的书册。”宋楚灵如实回答,却是没有提到连修。
对于这一点,可以说是因为连修于她和旁的宫人没有区别,所以没有特意说出来,也可以说,她是故意想淡化连修的存在。
李研想至此,眉心轻轻蹙起,又问道:“拿一本书册,需要这般久么?”
宋楚灵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奴婢识字不多,见那书册上画的宫殿匾额有好些看不懂,索性就直接当面询问起来……问得多了,一时就误了时辰……”
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李研依旧心头不快,“为何不回来询问我?”
宋楚灵面露难色,“王爷……奴婢就是知道了那些字,也不知道那些宫殿里住的都是何人,有哪些规矩,又有哪些避讳,还有、还有……”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便没了声音。
其实她便是不再往下说,李研也全然明了。
他能告诉宋楚灵的,只是那些字代表什么意思,可内侍省的人,能告诉她的便不止于此。
说到底,他是王爷,而她只是奴婢,他们所思所想不能同路。
宋楚灵故意装作害怕李研生气的模样,直接上前蹲在他膝边,那双杏眼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就这样自下而上地抬眼望着他道:“奴婢是听行宫不如皇城大,贵人主子们的宫殿又都比较近,怕、怕自己哪里没做好,不慎又……”
她垂眸哽咽了一下,再抬眼时,便是摇着脑袋像李研保证,“王爷不要生奴婢的气了,奴婢下次不会这样了。”
望着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李研心里早已不气,想到的只是她之前在钟粹宫时受到的委屈。
如果她不是奴婢,那次她兴许就不会挨罚,他要带她去行宫,她也不会满脑子装的只是伺候他的事,更不会一提到别的主子,就如此战战兢兢……
李研莫名觉得心头上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望着宋楚灵的那双眉眼,更加温软,“我没有怪责你,也不是因你生气,是……”
是他动了许久的那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半分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宋楚灵没有追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听到他没有生气,便微微松了口气,那气息轻柔地落在李研的手背上,他的肌肤又白又薄,手背上青筋十分明显,然就在方才那一瞬间里,那青筋肉眼可见的在跳动。
今年的暑气来得果真比往年早了许多,还未彻底入夏,那日光便将地砖烤得似要冒烟。
皇上在打算提前去行宫避暑时,得知内侍省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就绪,甚为满意,整个内侍省都得了赏赐。
李砚则从那次老槐树后,一直未曾私下里来寻过她,甚至连宁寿宫都未曾露面,有一次李研在教她练字时,还不由念叨起了李砚,说他过了教功课的时间,还迟迟不来,想必又是不知去哪里混日子去了。
其实从某一方面讲,宋楚灵挺佩服李砚的,他在伪装自己的能力上,甚至比她还要厉害。
她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宫婢,不会有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然李砚却是不同,便是他生母再不受宠,如今的他也已经过在了皇后名下,是大魏皇室宗谱上的嫡子,抛开晋王不谈,李砌与李碣怎会不派人将他死死盯住。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且表面还是人人眼中玩世不恭的四皇子。
师父曾与她说过,慧人与之合谋,笨人与之交心。
这当中所说的慧人,便是李砚这样的人,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不该让这样的人成为对手,而应当想尽办法与之合谋,却不能交心,为了防止日后他心中生变。
至于笨人交心,倒不是说真寻个傻子和他什么都交底,而意指与那没有心机的人,让他们感受到你的坦诚与宽待,日后才能为你所用。
迟迟未等到李砚来寻,宋楚灵也并不着急,依照她识人的能力来看,李砚不会将她就此放过,他们之间日后还有的纠缠,只是她需要调整方法。
明日便是离开皇城前往行宫的日子,她一早就回了房中,将所带的行礼又细细盘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准备洗漱睡下。
夜里发闷,窗户基本都是敞开的,只拉着一层避蚊虫的薄纱,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一到天热时,宋楚灵几乎每日都要擦身,她从水房提来两桶热水,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热汗,她来到窗后,伸手去拉窗子的时,忽然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那手的主人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许久未见,李砚一身墨色长衫,立于月色之下,他望了她片刻,才将她手腕松开,随后翻身而入,眸光一下就看到了地上的那两桶水,还有摆放好的香胰子与长巾。
他朝桌旁走去,唇角的笑带着几分嘲讽,“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
他语气不善,神情中隐含怒意。
宋楚灵暂时没有理会,她先是将窗子拉上,转身去将那两桶水盖好,这才走到桌旁坐下。
李砚很自觉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面喝着,一面看向宋楚灵,“你可知这二十多日,我去了何处?”
宋楚灵淡道:“不知。”
李砚没有着急开口,他眸光寒冷地望着她,直接朝桌上丢来一个绥带结。
这绥带结原本应当是红色的,可因为佩戴的时间太久,色泽已经黯淡无光,乍一看还以为是木褐色,那绥带结下方的流苏,也变得参差不齐,有好几处已经磨损到丝线发毛的地步。
宋楚灵正在给自己倒水,眸光扫到这条绥带结时,她神色没有半分慌乱,平静到壶中的水稳稳流入杯中,没有洒出一滴。
“不觉得眼熟么?”李砚挑眉问她。
宋楚灵喝了口水,面色如常道:“眼熟啊,这不是我娘亲的么?”
她口中的娘亲,不是之前与李砚扯谎时,随口胡诌的荣林郁的外室,而是她入宫的名册上登录的,那远在江南潭州,盛江村的母亲。
“殿下总不至于,亲自去了趟盛江村吧?”宋楚灵忽而朝他一笑。
明明只是随意的这么一笑,却是在橙光的跳动下,显得格外明亮,明亮到连李砚眸底的那片黯然,都在一点一点慢慢照亮。
“荣家能在上京扎根,将生意做得如此红火,在洛川当地可谓是无人不知荣家的大名,你猜怎么了?”李砚说着,直接拿起宋楚灵面前喝过的水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不由蹙眉,忽然换了话题道:“你换口脂了?”
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宋楚灵正在细心听着,被他这样忽然打断,那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几分,她一面抬手要将水杯拿回来,一面与李砚解释道:“那口脂里的桂花,是去年秋日我存的,已经用完了,我新做的口脂里,用的是梨花海棠。”
李砚抬手将她手臂握住,在杯口处又闻了几下,随后几乎是压着她唇印的位置,将剩下的半杯水送入喉中。
他下巴微扬,露出一截好看的脖颈,上面那强而有力的喉结,随着吞咽,很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的抽动着。
直至那半杯水全部饮尽,他才将水杯重新放在了宋楚灵面前,然那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似是忘了一般,没有松开。
他本以为融了蜂蜜的桂花甚是好闻,却没想这梨花海棠,似也不差,甚至莫名的比上一次还要让他喜欢。
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阴鸷一些,却不知为何,那目光落在宋楚灵脸上时,到底还是敛了寒意,尤其是口齿间还弥漫着那股令人着迷的清香,让他莫名喉中又生出几分干涩,想要饮水。
感受到宋楚灵想要将手臂抽走,李砚却是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将这手腕握得更紧,且还又朝自己身边不容抗拒地拉了一把。
他匀了几个呼吸,待那莫名生出的杂念散去,这才冷声开口道:“荣林郁从未养过外室,更是没有什么私生女。”
第五十六章
早在数月前, 宋楚灵告诉他,她是荣林郁养在洛川的外室之女时,他便暗中派人去了洛川, 可不论怎么调查, 都查不到半分有关荣林郁养过外室的线索。
便是荣林郁遮掩的再为严实,他给外室也得置办宅院, 也需有人从旁照顾,何况当年外室生子,还需去请产婆。
洛川并不大, 那么一个活人又带着孩子, 若是当真存在过, 怎么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可查了这么久,他派的暗线什么也没有查到。
宋楚灵听后却是垂眸笑了:“所以殿下一无所获,便亲自去了盛江村?”
听宋楚灵这般语气, 好似并不相信, 李砚终于是将她手腕松开, 把自己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
李砚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如他身影一样修长, 且还宽厚有力,掌心上有一层厚茧, 其实细细想来, 李砚若当真不学无术, 整日只知享乐, 他的手合该如李研一般细嫩白皙才是, 怎会生出这样的茧子。
只是寻常人约摸没有机会将他的手看得这样真切,应当说, 是李砚从未给过旁人这样的机会。
李砚有时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对宋楚灵与旁人不同,也许是因为他总是莫名觉得,他们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
“看到了么?”他问。
宋楚灵轻“嗯”一声,脸上笑意顿时散去,她蹙眉深深吸气。
因她看到李砚的这一双手掌中,有的不止是茧子,还有几处极为明显的伤口,好似是被什么东西磨破了一样,似还在隐隐渗血。
“这些都是被缰绳磨破的痕迹。”李砚说着,将手收了回去。
原来他当真是亲自跑了一趟。
从上京到潭州,想要来回控制在二十日以内,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跑死五六匹马,且还要不眠不休。
宋楚灵没有想到,李砚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借着身旁闪动的灯火,她再次抬眼认真的看他。
她发现李砚眼下泛着乌青,面上的肌肤没有什么光泽,平日里十分红润的双唇,此刻也变得苍白起来,只那腰板,不知是习惯还是在逞强,倒是挺得依旧笔直。
“为何要亲自跑一趟?”宋楚灵收回眸光,一面问他,一面起身朝柜子走去。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李砚没有必要这样做,差几个聪明可靠的人去查便是,何故这样折腾一番。
其实她没有想错,起初李砚是派亲信去的,却没想到,亲信去了潭州之后,查了数月给他的结论,竟然是宋楚灵的身份为真。
这个结论完全出乎了李砚的意料,他头一次质疑手下之人的办事能力,因为他认识的宋楚灵,绝对不会是那个村民口中,老实勤快的小丫头。
李砚原本只是打算换人再去细查,可那日老槐树后,她附耳说得那句话,让他不知怎地,就生出了亲自去查的念头。
也许是他想向她证明些什么,又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凡是都要刨根问底,查个清楚明白才能安心。
宋楚灵从柜中拿出一个药瓶,放到桌上,转而又拿了一个干净的木盆,蹲在水桶旁朝里面舀起温水,见李砚一直没有回答,她便又问:“那你查出什么了?”
李砚拿起桌上那条绥带结,故意沉声道:“查出你不是宋家的人,你所谓的娘亲余氏,也根本不认得你。”
他想用余氏近身之物来诈她,却没想她一眼就能认出,不过既然认出这是余氏的,便更能说明,他没有骗她,他真的与余氏见过面。
没想宋楚灵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她蹲在那里忍不住回头望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你如实说便是,诈我做什么?”
李砚顿时愣住,整个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的堵住了,呼吸都变得极不顺畅,他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竟被一个小姑娘三两句话就弄得这般狼狈。
他蓦地收回神色,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你本事当真极大,让整个盛江村都替你扯谎……”
李砚起初还不信,可当他拿着宋楚灵的画像,几乎问遍整个村子后,才信了手下的话。
但凡认识宋家的人,都知道那画中之人是宋楚灵,是那余寡夫家的闺女,几年前随人去了上京,据说要入宫伺候主子。
李砚的人又装扮成寻常百姓,跑去与余氏靠近乎,聊到宋楚灵时,余氏满脸自豪,说她女儿有本事,在皇城里伺候贵人,等几年后女儿归乡,还要拿钱给她盖大房子呢。
那妇人的神情不似作假,便是她当真惯会演戏,也不至于真能让这个村子冒着欺君之罪,陪他们一起作假。
李砚实在想不明白。
宋楚灵听至此,却是又笑了,她将木盆放到桌上,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也许真的就是宋楚灵,而荣家后人,才是我诓骗你的话?”
“你若与荣家无关,为何会看着宸妃当年的记事册落泪,为何能对番木鳖如此了解。”李砚将手放入水中,拿起香胰子仔细清洗着双手,冷笑道,“如果你当真是潭州的人,又是余氏这样大字都不识的村民一手拉扯长大的,那你这一身武艺,还有这般聪慧才智,是如何学得的?”
宋楚灵浅浅一笑,就当李砚是真心在夸她。
见李砚手已洗净,她又递去一条干净的巾帕,面不改色地问他,“那你猜出来了么?”
李砚接过巾帕,擦着手道:“你不是荣林郁之女,却当真是荣家之后,你入宫是来查明当年宸妃之死的真相,以及要为荣家……”
后话不必明说,两人皆心知肚明。
语毕,他抬眼看她,以为她在听完这番话后,多少会有些慌乱,却没想她只是抿唇轻笑,整个人都无比松弛。
李砚打心底对她生出几分佩服来,若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底抖落出来,他都未必能有此刻的宋楚灵这般气定神闲。
“你当真一点也不怕?”李砚蹙眉道。
“不怕啊。”宋楚灵笑了笑,将木盆搁回原处,转身又回到桌旁坐下,她将药瓶打开,朝李砚扬了扬下巴道:“放上来。”
李砚平日对外的那副性子,也不全然是做戏,他骨子里不喜欢听令于人,尤其是宋楚灵这样的神情与语气,若是在平日里,他早就……
“快点。”宋楚灵微微蹙眉,催促的语气令李砚眉心又是一蹙,可他什么也没说,莫名就照做了。
他将手摊开搁在他面前,只那双眼,还在审视她,“我可以不必亲自露面,暗中就能将这些话散播出去,你当真一点也不忧心?”
“不啊。”宋楚灵不紧不慢从药瓶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洒在李砚掌中的伤口处,“大魏是讲律法的,口说无凭,你没有任何证据。”
是了,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没有证据。
荣家已经死绝,没有人会出来指认她与荣家有关,而盛江村更不必提,所有人认识她的人,都道她是余氏的女儿。
想至此,李砚莫名又觉得自己被嘲弄了,他下意识扬了语调,“你到底是谁,宋楚灵在何处……嘶!”
李砚话未说完,便猛地吸了口冷气,随即又沉声道,“你是故意的?”
宋楚灵朝她耸了下肩,语气带着些不耐烦道:“你老实些便不疼了。”
李砚不再说话,静静地看她帮自己上药。
灯光下,她一半脸迎着光亮,一半脸隐在黑暗中。
那被光照射的半张脸,纯净又柔美,而隐在暗中的那半张脸,危险却迷人……
待她帮他抹完药,起身之时,那微卷的睫毛轻轻一挑,明亮的眸光便朝他射来,“别强撑了,回去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往行宫赶路呢。”
她的这双眼澄澈明亮,不含半分媚色,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李砚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眯眼看着她道:“你是在命令我?”
宋楚灵无奈轻叹,“你若再不走,我的水该凉了,若是染了风寒,我便不必去行宫了。”
宋楚灵说得没错,他似乎是该回去了,可他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好像是她在赶他走,或是她又在命令他做事一样。
李砚没有让自己起身,他先是倒了杯水,缓缓饮完后,硬是又坐了片刻,这才起身来到门后,抬手准备开门时,他眉心倏然蹙起,转身道:“你糊弄我?”
宋楚灵不知李砚这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收拾桌子的动作顿住,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看向李砚。
只见李砚大步走到她身前,一把拉住她手臂,“你上次说要看我能耐,如今你可看到了?”
原是这事。
宋楚灵叹了口气,眉眼中隐含失望道:“有点可惜,你与我想象中的能耐,还差一些,毕竟……人证物证,你一样都没寻到啊。”
见李砚面色沉下,宋楚灵忽又改口道:“不过,倒是有一人,若你能将她寻来,也许谜底便能揭出了……”
“谁?”他冷着脸,手上力道又重几分,想要直接将她拉至身前,却见宋楚灵忽然用手抵在他胸口处。
他垂眸看去,胸前只有一根手指,那手指娇软细腻,粉嫩的指甲闪着透亮的光泽,正在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滑去。
从胸口到衣领,从脖颈到喉结,再到那坚毅的下巴……李砚呼吸不由加重,被那食指碰触过的地方,顿时一片酥麻……最终,那指尖停在了他的唇畔上。
“武安侯府的礼教嬷嬷,我想见她。”
她指尖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依旧是海棠花的味道,他似乎之前从未意识到,海棠花可以这般香甜,比那蜜饯还要可口……
“好。”
他嗓音沙哑低沉,鬼使神差的就应下了。
第五十七章
李砚走后, 宋楚灵长长地呼了口气,方才她再是气定神闲,与李砚一起时那根弦反而绷得最紧。
她来到水桶旁, 舀了瓢水将那指尖冲了两遍, 随后又拿香胰子在手上揉搓,很快就起了一层细密的泡沫。
她正打算舀水冲洗, 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听那敲门的节奏与力度,宋楚灵眉心再度蹙起, 也顾不上去冲手上的泡沫, 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屋外月朗星稀, 李砚方才走时颇有些泛红的脸颊, 此刻已经恢复如常,他板着一张脸,侧身迈进屋中。
宋楚灵无奈将门合上, 用着略显疲惫的嗓音问道:“又怎么了?”
“又?”李砚挑眉, 这个字听起来很是刺耳。
宋楚灵没再说话, 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来到桶边将手上泡沫冲掉。
李砚这才意识到, 他方才前脚走,宋楚灵后脚就跑来洗手, 光看那手上的泡沫便知, 她洗得有多么仔细, 就好像手指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李砚瞬间脸色沉下, 大步来到宋楚灵身旁, 一把将正用巾帕擦手的她拉至身前,“你为什么净手?”
宋楚灵又好气又好笑地朝他道:“你擦浴时不会洗手么?”
李砚又是心口一堵, 被宋楚灵噎的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嘟囔道:“那也不至于洗这般仔细。”
宋楚灵却是满意地望着自己白净的小手,故意将拉长语调,含着深意道:“洗干净才香啊,难道你不觉得么?”
李砚眸光也不由再度看向那娇软无骨的手指,脑中不由回想起方才临走前的那个场景。
他咽了口唾沫,匆忙移开视线,将宋楚灵松开,“把东西给我。”
宋楚灵一脸诧异,“什么东西?”
见她一点也没想起来,李砚又拉下脸道:“香囊。”
李砚的香囊早些天就已经绣好了,只是他一直未曾露面,她就将香囊收了起来,时日一久,便有些淡忘了。
宋楚灵从柜中将香囊取出,递到李砚面前。
这是一个银灰色的香囊,上面用金线勾勒着一个虎不似虎,猫不似猫的怪异图形。
望着这个猫虎不清的东西,李砚剑眉越蹙越深。
见他如此神情,宋楚灵又是无奈地朝他撇了下唇角,“我已经尽力了,若不喜欢,那我丢了便是。”说着,她便要将手中香囊朝桌旁的竹篓中丢。
“别丢!”李砚连忙出声将她拦住。
也罢,不论是猫还是虎,也比那日他与李研在前厅时,李研腰上的那个香囊的图形复杂,这不正好说明,她待他更加费心思。
想到这儿,李砚莫名气顺了,可一开口,语气还是十分生硬,“系上。”
这已经是宋楚灵第三次给男子系香囊了,她撩开李砚外衫,也不等李砚开口,直接就将香囊系在最显眼的地方。
这个举动李砚很满意,因为在他眼中,宋楚灵这样做有几分在宣示主权的意思。
然这份满意也只在心里停留了一瞬,他便又想起一事来,“连修那香囊可是出自你手?”
宋楚灵似是轻笑了一下,道:“我要有那个手艺,还不绣个最美的讨好王爷?”
“这倒是。”李砚下意识点头应道,可转念又想起了什么,那气瞬间又给堵上了,“晋王知道你的事么?”
宋楚灵道:“不知。”
李砚又问:“连修呢?”
宋楚灵道:“不全知。”
李砚再问:“那与我相比,他知道的多还是少?”
“你与他不同。”宋楚灵已将香囊系好,她直起身望向他,许久后才缓缓出声,“连修所知道的,皆是我想让他知道的,可有些事,我若不想让他知道,可能他永远也无法知道。”
因为连修从来不会像他或是像李研那样,将她反复盘问,他从来只是做聆听者,等她开口告诉他。
李砚并不知晓这些,骤然听宋楚灵这样说,还以为宋楚灵只是单纯的在利用连修,根本未曾与他交过底。
想到这儿,他又莫名生出几分得意。
“那我的确与他不同,”李砚垂眸望着身前那不算太精致的香囊,弯唇道,“你的事,我定会全部查清楚。”
这一次李砚走后,宋楚灵没着急去擦身,她硬是又等了许久,见院内彻底没了动静,这才来到桶旁,她用手试了一下温度,果然是已经彻底冷下来了。
这个时辰她没法去打热水,要是今日还想擦身,就只能用面前的冷水。
宋楚灵不喜欢夏日里的黏腻,再加上明日一早要赶路,她会与李研同乘一辆马车,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待上几乎整个白日,身上难免又要生出一层汗来。
宋楚灵没有办法,只能用冷水将就一下了。
结果她正要宽衣,门外突然又传来几声响动,紧接着又是一声不重不轻的叩门声。
这动静不似李砚。
宋楚灵警惕地来到门后,通过门缝朝外看去,门外空无一人,只那地上搁着两桶水。
是温热的水。
夜阑至深,李砚终于回到寝屋,辛祥连忙迎上前去,帮他将外衫脱下。
桌上是早已备好的水和药膏,得知李砚方才在宋楚灵那里,已经给手上抹了药膏,便松了口气,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楚灵姑娘还是有良心的,也不枉殿下一赶回来,只换了件干净衣裳就去寻她了。”
李砚没有说话,眸光垂落在那银灰色的香囊上,许久后,他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那猫虎头。
良心,她还当真是有的,但好像并不多。
第二日,天还未亮,皇城内外的护城军便已整装待发,从皇城到以北的岭山,若中途不出意外,辰时出发,酉时前便可抵达。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街道上行进,一看这架势,百姓便知这是圣上要去行宫避暑,这长龙一般的队伍,从头至尾皆有持刀侍卫护着,没有半分空档能让寻常人近身。
百姓想凑热闹,只能远远观望,根据不同马车,去猜那里面坐的是何人。
今日不论位份大小,随行而去的主子都要在马车中待上整整一个白日,直到行至行宫,才可露面。
位份高者马车不仅宽敞,且东西一应俱全,位份低的,自是会差些。
李研的马车,虽不及皇上,却与皇后的那辆规格相似,往年也皆是如此,只是以前他的马车中,只有刘贵和常宁,这一次,他没有将常宁带在身侧,而是依照规矩,只带了一名近侍,便是宋楚灵。
马车上有一张只能容下一人躺身的床榻,上面铺着竹席,李研坐在上面,腰后是绵软的金丝团枕。
他向来不喜坐马车,因为摇晃的时间一久,他头便会隐隐作痛,此刻他半阖着眼,浑身乏力地倚靠在团枕上,墨色的青丝松散在两旁,显得极为倦怠。
宋楚灵在床榻旁坐着,她倒是不怕马车的颠簸,整个人都精神奕奕的,对面的刘贵也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脸色瞧起来也不太好。
快至岭山脚下时,皇上令队伍休整半个时辰。
宋楚灵见李研似是睡了过去,便与刘贵打手势示意,随后就走下马车。
连修在不远处正与宫人说话,宋楚灵走上前去,朝他行了一礼,询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连修推算应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宋楚灵点点头,又道:“王爷今日膳食用的极少,气色也不太好,等一会儿到了行宫,在晚膳送来前,可以先寻太医开副养胃的汤药么?”
周围人多,连修神情如往常那般清冷,眸光却是在不经意间与宋楚灵交汇在了一处,她脸上是惯有的笑容,只那眼里的眸光,细看却有几分不同。
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这是应当的。”
宋楚灵说完,便回了马车。
含凉殿位于行宫最西侧的位置,这里较行宫其他殿更偏远些,每年李研若是要来,都会安置在此处。
李研在马车中闷了一日,等一到含凉殿,便迫不及待带着宋楚灵去看那山泉和花海。
山泉自上而下潺潺而流,那淡紫色的花海半枝莲,随着山间凉爽的清风,缓缓摇晃,这般景色,令人心胸顿觉宽阔,夏日里烦闷的燥热也在顷刻间归于平静。
酉时之后,太阳逐渐西落,夜里的行宫很是寒凉,尤其是对于李研这样不耐寒的人来说,更要注意保暖。
宋楚灵取来一条薄毯,搭在了李研腿上,随后便坐在他腿边,与他一道欣赏眼前景致。
不多时,有宫人上前禀报,内侍省的连少监与随行太医贺白求见。
宋楚灵推着李研回到房中时,连修与贺白已经候了一段时间。
见李研进门,两人皆上前行礼问安。
李研不免有些奇怪,他今日虽然不太舒服,却也只是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等从那马车上下来,休息片刻就慢慢缓过劲儿了,不知为何贺白会寻来。
一经询问才知,原是宋楚灵忧心他胃口不好,想要讨个养胃的汤药,被这次随行的主事太医贺白听闻,便想着晋王的事不能马虎,这才亲自跑来一趟,正好已有多日未曾请平安脉,今日便一道请了。
李研身子并无大碍,贺白请完脉只是开了道养胃的方子,差人下去拿药煎服,便打算离去。
刘贵想要去送,可他今日实在是折腾乏了,脚步虚浮不说,脸都有些肿了,宋楚灵心疼地扯了下刘贵的衣袖,看向李研,“还是奴婢去送贺大人吧。”
来到行宫后,李研心情大好,也不想刻意拘着她了,毕竟常宁不在,许多事还是需要宋楚灵去打理的。
宋楚灵来到贺白身侧引路,两人前后走出房门,连修还在房中,询问过两日宫宴的事。
虽然这是宋楚灵第一次来含凉殿,可她一点也不陌生,这便多亏了连修给她的那本书册,里面将含凉殿四周的路线画的极其详尽。
两人路过一处小院子,这个时辰宫人不是在打扫收拾,便是准备给李研备晚膳,各有各的忙碌,很少会有人四处闲逛。
宋楚灵知此处僻静,刻意将步子放缓,便是想要看贺白的反应。
果然,很快贺白顿住脚步,轻道:“等一下。”
宋楚灵也随之停下,侧目朝贺白看去,“院判大人,怎么了?”
贺白没有开口,他先四处张望一番,确定无人,这才肉眼可见地深吸一口气,朝宋楚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想与她下廊去一旁更隐蔽的地方说话。
宋楚灵故作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他去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等两人彻底站定,宋楚灵抬眼看向贺白时,才发现他竟不知在何时,红了眼眶,宋楚灵连忙关切地问道:“大人……这、这是怎么了?”
贺白再度吸气,许久后才缓缓呼出,“你可听过一处地方……名为昭偌寺。”
宋楚灵心脏倏然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应有的平静,她微微偏头,“是寺庙么?”
“是。”贺白泛红的眼睛直直望着宋楚灵这双眉眼,他声音隐隐开始颤抖起来,“那里有位法号为静亭的师太,她擅长医理,曾为我父挚交……”
宋楚灵登时愣住。
她记得,娘亲曾说过,上京跟前的寺庙这般多,之所以选了处较远的昭偌寺,便是因友人引荐,说那里有位医术极高,擅长养护的女尼。
见她愣住,贺白眼泪顷刻而出,他顾不得拭泪,颤抖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绢花。
这绢花是用碎步条做的,由于时日太久,上面的颜色已是发白,手艺看起来也极差,像是个没学过女红,照猫画虎般胡乱做出的,可又莫名带着几分可爱。
“你、你可还记得这个?”贺白颤抖的声音几乎要失了语调。
绕是宋楚灵之前已有过心理准备,可当她看见这朵绢花的刹那,心脏犹如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痛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她艰难开口,眼眶已然湿润,“你怎么会有……”
会有她儿时送给姐姐的绢花。
第五十八章
贺家世代为医, 自先祖开始,代代皆有子孙能入太医院,当今太医院的院使贺章, 便是贺家大房, 然二房医术不精,未能入仕, 而是在上京等地开了不少药堂,做起了药材生意。
再说这荣家,祖上世代商贾, 早年是在洛川做的花草生意, 洛川的花草最负盛名, 尤其是那牡丹, 更是大魏一绝,后来荣家便将这洛川花艺引至上京,虽不算富甲一方, 却在上京也算是个小有头脸的商贾人家。
贺荣两家原本并不相识, 还是贺家二房经人介绍, 前往洛川谈草药的生意时,被那时常欺诈外地客的假商人所骗。
那日正好荣家老爷就在一旁, 听隔壁之人口音似是上京人,不由多留了个心眼, 差自己亲信前去打听, 结果发现贺家二房已入圈套, 白白赔了不少银两, 还什么也没拿到。
据说当时甚至连回京的路费都搭进去了。
那时先帝重病, 几位王爷搅得朝堂上下一片混乱,其他各地也人心不稳, 洛川又是个小地方,更加难管,那时候衙役为求自保,表面将案子接下,实则根本不敢招惹这些地头蛇,三言两语就将贺二打发。
那些人知道贺二还跑去报官,更是要扬言让他走不出洛川,也就是这个时候,荣家出面了。
荣家仗着多年在洛川走商的人脉,又出人又出力,上下打点了许久,最后,终于是将贺家二房的事给摆平了。
贺家二房当时便要与荣家老爷结拜兄弟,还说他贺二欠荣家一个恩情,日后定要加倍还回。
上京百年以来的风气,便是崇官不崇商。
当时贺家大房贺章,年纪轻轻就坐上院判之位,而贺家二房只是个给开药铺的,众人一提贺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房,二房时常被人忽略,自也没人有空去管他私下里与何人结交,尤其还是荣家这样的老商贾。
然贺二却是个重情义的,逢年过节都会与荣家往来,在荣家长子荣林郁娶亲这日,贺家二房不仅带礼上门恭贺,顺带还将大房之子贺白也领去热闹。
便是在那日,四处贴着喜字缠着红绸的院落里,十五岁的贺白一眼便被人群中,那个笑容明媚的小姑娘所吸引。
自这以后,小姑娘时常跟在他身后,唤他白哥哥,要他教她识药草,教她如何诊脉,而她也会与他诉说,说她的妹妹病了,她和娘亲都很难过,娘亲请来高人看相,要妹妹离开家中去那庙里……
向来懂事的荣林欣那日在他怀中哭得令人心疼,“妹妹那样娇小可人,怎么能离开家人,去庙中寄养呢?”
贺白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揪起,学医之人不信怪力乱神,更不信所谓看相,他忧心那小妹妹病情被耽误,回去便与父亲百般说情,想请父亲去荣家看望。
太医院事务向来繁忙,贺章本就不喜从商之人,再者他眼看距那院使之位一步之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生事,可儿子与兄弟都来求他,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荣家人知道能将贺章请来实属不易,也是懂得上京官场的一些门门道道,贺章来府邸探病一事,便也不敢张扬。
“这孩子天生心脉在右侧,与常人不同,再加之荣夫人怀子时年岁过高,孩子便体弱难养。”
听到那大名鼎鼎的太医院院判都这样说,荣夫人当场就哭如泪人,荣老爷也是一边抹泪,一边询问贺章,“大人,那高人说要将小女送去庙中寄养,这可、可是能行?”
贺章最厌烦听到这些,奈何荣家对贺家二房有恩,他一时拉不下脸来,默了片刻后,只好道:“倒也不是不行,庙中清静,倒也适合养身,我听闻有些寺庙中还有懂医理的僧人,会去民间义诊,若是能寻到这样的地方,或许是要比在府中养着能好些。”
寻常人家府邸是没有大夫的,顶多是寻个普通郎中,大多数郎中医术并不高,只能医治些小毛病,若是将这体弱的孩子让他们照料,怕当真便时日无多了。
得了贺章的话,荣家便下了决定,要将荣林溪送往庙中寄养,然上京附近庙宇众多,想要寻个懂医理的,又肯收养女郎的地,并不算好找,这一时又让荣家犯了难。
最后贺章也实在看那小女娃可怜,再加上被贺二和儿子缠的没办法,终于松开,暗中替荣家引荐昭偌寺。
那昭偌寺中有一女尼,当初贺章还识年轻时曾与她一道学医,贺章心中清楚她的本事,这小女娃日后有她帮忙养身调理,应当不会出岔子。
如此,尚在襁褓中的荣林溪才被送去了昭偌寺。
而这段往事,于贺家这样的医药世家而言,定是不允外传,不然便会引得同行借机拉踩,说他贺家无用,医不好人,还将人送去寺庙求神佛庇护。
于荣家而言,他们一方面不愿将贺家拉扯进去,一方面谨记高人所言,为保幺女性命,连族谱都没敢记,送往昭偌寺后,便直接对外宣称,孩子夭了。
荣家是想,等荣林溪长大高人所说的,年满十岁时,再将她接回府中,届时对外称,是养在老家的侄女,过到了荣家名下。
也不知究竟是神佛庇护的缘故,还是那昭偌寺山水宜人,静亭师太医术高绝,荣林溪身子当真愈发康健,好几次荣家都动了想要将她接回去的念头,左思右想下,最后还是又将这念头给按住了。
倒是贺白与荣林欣,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日渐成长,情谊也愈发深厚,早已暗通心意。
荣家对贺白很是满意,贺家却是除了那二房以外,皆是装作对此事浑然不知的样子,且那贺家老夫人还下了令,不允人外传。
是啊,那时候的贺章刚做稳太医院院使的位子,年轻的贺白又被引入了太医院,不过一年便考为医士,仪表堂堂的他前途无量,贺家怎会让他娶个商贾人家的女子。
可贺白态度坚决,非荣林欣不娶,眼见儿子顽固,贺章只得先将他稳住,欺他若两年内能考为御医,便允了这桩婚事。
然就在贺章考为御医之时,一道户部令荣林欣入宫参选秀女的指令送入了荣家。
“如果不是等我……林欣也许早已定下婚约……便不会入宫……是、是我……她是为了等我……”
年近三十的贺白,人人口中那个医术高超,清冷孤静的院判,谁也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他哭得泣不成声,如孩童般无助地倚在石墙上,直直地望着手中那朵绢花,久久都缓不过劲。
“这绢花她一直带在身侧,比那些稀世珍宝还要珍爱,她与我说……待有一日,若能遇见你,让我将它还于你……替她对你说……”
再提到林欣,他心口便又是阵阵绞痛,痛到他双唇泛白,看不到一丝血色,整个身子似要站不住般摇摇欲坠,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即将跌坐时,臂弯处被一个强有力的手掌紧紧拖住。
贺白不由朝身旁看去,他没有想到,那个曾经襁褓中虚弱不堪的小姑娘,可以有这样强大的气场。
她眼眶虽已湿润,却未见半分柔软,她正用那无比坚毅的神情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姐姐说了什么?”
许是被她这股力量所影响,贺白也顿时止住哭泣,他合眼努力地匀了几个呼吸后,缓缓出声:“她要你远离上京,要你好好活着。”
宋楚灵一时无声,只那握住贺白的手在微微发颤,片刻后,她将贺白松开,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眼尾的湿润,吸气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那日在太医院,第一眼看见你时,便觉得你们眉眼相似,但一时又不敢确认……”贺白侧过身,一边擦着脸上的泪痕,一边道,“后来那次,我得知你来到太医院问诊,便主动前去为你诊脉,在发觉你心脉果真是在右侧时,当下便已确定,你就是荣林溪。”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她觉得贺白举止十分怪异,如今细细想来,便是这个缘故了。
贺白的心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脸上的泪痕也已擦拭干净,他压声问道:“你是如何入宫的?”
宋楚灵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落在绢花上,反问道:“你呢,这些年在做什么?”
贺白哑声道:“我在赎罪。”
“赎罪?”宋楚灵抬眼望他。
贺白没有打算对宋楚灵隐瞒,他极为坦白道:“我是在为自己赎罪,也是在为贺家赎罪,若当初我没有对林欣有过允诺,她不会一直等我,若我父亲没有暗箱操作,依照大魏正常的选秀律法,户部的那道旨意不应当会送去荣家……”
“而当荣家蒙难时,贺家之所以没有将你供出,也是因为父亲怕皇上盛怒之下,将贺家牵扯其中,所以才会对此事闭口不谈,并不是真心为了护你,所以……”
说至此,贺白直接撩开衣摆,以膝落地,朝宋楚灵道:“荣家灭门之后,我已与贺家断绝关系,可此事因我而起,我不求荣家能宽恕,只求……为林欣报仇。”
宋楚灵算是彻底明白了当初的那些渊源,只是荣贺两家之间的这些恩情与怨怼,一时难以去辩驳,她眼下要做的,便如贺白口中所说,她要倾尽一切,为荣家报仇。
“贺哥哥。”宋楚灵轻唤一声,抬手将贺白扶起。
“我很感激你愿意将这些毫无保留的告诉我,如今你我相认,便是命运使然,只是可惜……”
她垂眸望向他手中那朵绢花,轻道,“这次我不能听姐姐的话了。”
说完,那双沉冷的眼眸倏然抬起,望向贺白道:“贺哥哥不妨与我说说,这些年你是如何……赎罪的?”
第五十九章
贺白受贺章的影响, 从小便知道宫中的人心险恶,在得知荣林欣入宫之后,他对她的爱也随之深埋, 他不能连累她, 但是他可以在皇城中默默的守护她,如此也好。
□□林欣却总是借口更信服年长的御医, 一直在刻意的回避他,从她入宫后,他们之间似乎是彻底断了联系, 他只能从别的御医口中了解她的状况, 偶有相遇之时, 她也几乎从不会看他, 就好像两人从未有过相识相知。
在得知荣林欣服毒自尽的那日,他恍惚到根本无法思考,一连数日如同丢了魂魄, 若不是贺章怕他出事, 派人将他牢牢看住, 那时的贺白应当已经追随荣林欣而去了。
一段时间的痛苦消沉过后,贺白逐渐清醒过来, 他虽不知皇上与荣林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凭借他对荣林欣的了解, 他觉得她绝不可能不顾荣家还有年幼的孩子, 赌气之下服毒自尽。
于是, 清醒后的贺白重回太医院, 很快就意识到这当中最大的疑点。
“太医院每次开出的量, 便是全部拿出,也不足以让林欣当场毙命。”
贺白找贺章对峙过, 可贺章只说,医书上所记也是因人而异,荣林欣产子后身体虚弱,也许不用常人毒发的剂量,就能令她身亡。
这样强行的解释,贺白不愿接受,但由于那时宸妃之死已成宫中禁忌,太医院早已将死因呈禀,这件事赫然已是盖棺定论,皇上不在追问的话,仅凭他一人,根本无法还林欣和荣家一个公道。
“我能做的,便是替他们报仇。”
此刻的贺白,俨然已经恢复成往日宫人口中的那个沉默寡语的贺院判,他抬眼扫视四周,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那时除了永寿宫每日会开番木鳖,还有一处,便是坤宁宫。”
十多岁的李研还未封王,一直养在皇后身侧,他每日的汤药里也会有番木鳖。
贺白见宋楚灵听后,似乎并不惊讶,他眼眸微眯,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禁道:“你是故意接近晋王,做他近婢的?”
宋楚灵轻点头,可随即也想到了什么,蹙眉看向贺白,“晋王的身子时好时坏,他的药膳以及用药当中,表面上看皆是为他身子着想,实际有些却并不适用于他……这件事,是你所为?”
宋楚灵在晋王身侧已有一段时日,她总是能觉出一些不妥之处,比如之前的那些糕点,还有冬日里屋内长期不通风,还将地龙烧得燥热……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可一时又不足以给何人定罪,如今却有几分细思极恐。
“我恨不能直接让他们死,可好像死又太便宜他们了,”贺白神情极为冷漠,“皇后不是最要紧晋王么,我便要晋王一直受病痛之苦,要她吃斋念佛,要她日日对着林欣跪拜……”
宋楚灵倏然愣住。
据她所知,当时宸妃死后,皇上盛怒之下,让她烧烬的灰骨不得安葬,而是一直放在那永寿宫中,而后永寿宫又成为宫中禁地,无人敢踏足。
想至此,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白。
贺白没有和她再去详细的解释什么,只是望着她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次,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林溪,”贺白刚一出声低唤,便又立即改口,“还是先叫你楚灵吧,我已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至于你的事,可以不必告诉我,但日后你有任何事,大可直接向我开口,不用有所忌讳,我定会全力助你。”
贺白不知宋楚灵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但他如今也已经极为明确,宋楚灵与他一样,要为荣家报仇,且这小姑娘心思异常缜密,绝非常人。
宋楚灵颔首谢过,随后问道:“贺哥哥,有一事我想问你,姐姐在入宫之后,你二人可曾有过往来?”
贺白先是摇头,眸光落向那绢花时,忽地想起什么,道:“只一次,是我休沐时,在宫外遇见了她的近婢,将这绢花给了我,还要我日后若是遇见你,便替她转述那句要你离开上京的话。”
不管是贺白还是宋楚灵,都不能理解荣林欣当时的这个举动,但眼下这不是重点。
“如果贺哥哥没有和姐姐有所往来,那晚皇上在延晖阁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会有宸妃与人私通的传言流出?”这才是重点。
贺白立即否认道:“林欣不会与人私通,不管皇上看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宋楚灵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得知了贺白的存在,她更加笃定延晖阁之事是被人做了局。
宋楚灵望了眼天色,她知道连修会帮她拖延时间,可她与贺白实在耽误了太久,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重新走上廊道,宋楚灵将贺白送出含凉殿后,立即就朝回赶。
一进院子,她就看见了守在屋外的辛祥,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她还未走进屋里,就听见李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方才已和母后皆说过了,要搬入甘泉殿住。”
甘泉殿极小,是距离含凉殿最近的住处,之所以叫甘泉殿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它的正门直对含凉殿后的那处清泉。
也就是说,日后若宋楚灵要与李研在泉边散心,不论做什么,都会落入李砚的眼中。
宋楚灵走进屋,朝李研与李砚各行一礼,随后走上前去,规矩的站在李研身侧。
李研暂时没有理会李砚,而是看向她道:“怎么去了这般久?”
宋楚灵弯身低声道:“奴婢方才询问了贺大人一些事,是关于哪些花草可以入香,或是制成糕点的事。”
方才李研同宋楚灵在后院时,宋楚灵就对许多未曾见过的花草产生了好奇,所以她这样对李研解释,李研并没有起疑心,反而还弯了唇角。
毕竟,不管宋楚灵想要用花草入香还是制糕点,也定是为了他。
正与连修说着要迁殿之事的李砚,在瞥见宋楚灵与李研低语时,那眸光柔柔且小意的模样,顿时收了话音。
他撩开最外层那件青色薄纱,一边将腰间系着的银灰色香囊在手中把玩,一边含笑着望向二人,“聊什么呢,这般高兴?”
因李砚平日里腰间上从未空过,那玉佩、香囊、佩印、荷包等,一个都未曾落下过,且还皆是做工精良,质地珍贵之物,所以李研方才并未留意。
此刻却是看到在那最显眼的位置上,竟挂了这样一个做工粗糙,看不出什么样式的香囊。
他又朝连修身上的香囊看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腰间,的确在绣工上不如那两个,但他就是喜欢。
李研唇角微微勾起,又与李砚说起甘泉殿的事,“在皇城时也不见你这样用功,怎地来了行宫,便要日日寻我练字?”
李砚道:“我也不知怎地,在皇城时总是心浮气躁,如今一来行宫,看到这般悠然之色,忽然就意识到,不该再磋磨时光,应当如大哥所言,多读书,勤练字,这样不好么?”
李砚就是拿这个借口与皇后说的,皇后一听他要努力练字读书,自然是立即就应允了,只是这一片向来因晋王喜静的缘故,只住他一个主子,旁边的几处小宫殿从不会安排人进去。
皇后又忧心会扰到李研,便让李砚过来询问他的意思,若他应允,才会让内侍省进行安排。
李研听他这样说,微微颔首道:“你若当真是存了这个心思,自是可以搬去甘泉殿,可若你只是在敷衍我……”
“怎么敷衍?”李砚忙笑道,“我这次定会日日都来寻大哥,与大哥请教学问的。”
两人说话时,连修朝上首看去,眸光很自然地从宋楚灵面上缓缓扫过,在与她目光短暂交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眼看李研就要被李砚说动,连修终是朝李砚拱了拱手,出声道:“甘泉殿虽然与含凉殿距离相近,可这么多年来未曾有主子入住过,里面有许多东西怕是已经破损……”
“无妨,将我现在所住之处的东西,差人换过来便是。”不等连修说完,李砚直接将他话音打断。
连修并未应下,而是又道:“殿下所言极是,可桌椅可以更换,然墙瓦许是还需修补一番,眼下恐是很难……”
“我说了,无妨的。”李砚脸上禽笑,可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寒意,他抬眸直直朝连修看去,语气不容抗拒地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
连修不卑不亢地又朝他拱手道:“殿下可以不在意,但这是内侍省的职责所在,若殿下在甘泉殿内入住时,有任何闪失……”
李砚“蹭”地一声站起身来,只两步便来到连修身前,“你再说一遍。”
宫里人向来知四皇子的脾气,他可是连太傅的面子都不理会的,连皇上有时候都拿他没办法,寻常人更是不敢轻易招惹他,不过四皇子也并非蛮横之人,只要顺着他的意,他也不会刻意去刁难何人。
可眼下堂中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显然李砚是来了脾气,刘贵忙朝李研看去,若是以往,李研最烦这样的情形,定会出声将李砚叫住,或是找个由头把连修挥退。
可此刻,他端着茶盏,旁若无事般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未见半分想要出手的意思。
宋楚灵见状,忙朝连修使眼色,可此刻连修并没有朝她这边看来。
连修目光冷然,并没有因为李砚的愠色而选择退让,“殿下,奴才……”
“你还知道自己是奴才?”李砚毫不客气的再次将连修打断,他凤眸微眯,嗓音沉哑地道,“我以为你早就将自己的身份忘了。”
与此同时,李研将茶盏缓缓搁下,眸光朝身侧看去,见宋楚灵那双小手只是微微攥着,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紧张的捏衣角,他心头莫名松了几分。
李研的这个微小的观察,是在宋楚灵的意料中的,从前每当她想要表现出焦急的情绪时,会故意让李研看到她捏衣角的这个行为,可方才她明明没有表现出紧张,却不知李研为何依旧不肯出声。
宋楚灵不愿再耗下去,李砚那样的性子,若当真脾气上来,连修是要吃亏的,她深吸一口气,朝一旁的刘贵看去,刘贵正蹙眉望着那堂中二人,余光瞥见了宋楚灵的目光,便也朝她看去。
两人目光相视时,宋楚灵先是故作愣了一瞬,随后用力朝刘贵点了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也不等刘贵反应,她便直接提起桌上的紫砂壶,朝李砚方才坐的位置走去。
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在宋楚灵身上,只见她先是给李砚将茶盏满上,随后端起茶水,走到李砚身旁,恭敬地福了福身道:“殿下,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说完,她回头朝刘贵看去,毫不避讳的当着众人面,冲刘贵点了点头,这举动分明是在说,她完成了刘贵的交代。
迎着众人目光,刘贵脸上的神情顿时从诧然变为慌张。
第六十章
宋楚灵在与刘贵“交流”完, 回过头又看向李砚,她此刻背对上首而站,李研与刘贵看不到她神色, 只有面前这两位才可以。
李砚垂眸望着她, 脸上的愠色并没有缓和,且一想到她这样的举动是在为连修解围, 心头愈发不快。
宋楚灵见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不要接茶盏的样子,便用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敲了两下, 又将那茶盏朝他面前伸了伸。
李砚的目光从粉粉的指尖处轻轻扫过, 脸上的神情终于松了几分, 抬手去接茶盏。
他也知道这个角度上首那二人是看不见的, 便当着连修的面,接茶盏时,故意用手将那粉嫩的手指包裹在掌中, 然而很快, 那手指就从他掌中悄然溜走, 却因指甲划过薄茧而留下了一阵微微发麻的痒意。
李砚笑了。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将空的茶盏放回宋楚灵手中, 自是不忘趁机又做小动作。
这次他是在收手前,用不重不轻的力道, 在她小手指上快速捏了一下。
宋楚灵顾及身后的李研与刘贵, 不敢明显的反应, 只是略微蹙了下眉头, 就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李砚的这些小动作全部落入连修眼中, 他也露出没有半分异样,仿若无事发生般, 朝李砚道:“殿下,奴才方才的意思是,若不着急,给内侍省三日时间,将甘泉殿打理妥当后,再请殿下入住。”
李砚现在的心情忽然就舒畅了,尤其是宋楚灵转身回去之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他唇角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再看连修时,方才的愠色全无,语气也变得轻快不少。
他道:“三日而已,我又不是等不了,你若方才说清楚,我还能恼你不成?”
连修没有说话,只是又朝他颔首。
上首的李研温笑,出声帮连修说话道:“是你太过心急,总是不等连少监将话说完,就出声打断。”
其实仔细回想,方才的确如此,连修从未将话说死,他只是道甘泉殿有诸多不便,并未说不让李砚搬进去。
是李砚他自己关心则乱。
既是已经安排妥当,连修便打算离开,宋楚灵又去送他,李研没有出言阻拦,只是望着那二人离开的身影,微微怔神。
宋楚灵与连修离开主院,走上廊道。
她四下环顾,等近处无人,才将脚步放慢,低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见贺白?”
连修下意识想要看着她说话,可碍于不远处偶有宫人路过,便不得不让自己只盯着眼前的路,回道:“你这般懂规矩,怎会不知没有太医的方子,御药房是不允随意抓药的。”
所以当时宋楚灵下马车后,与连修说起要抓养胃的药给李研时,连修便知道,她意不在药,而是在太医。
“你之前特意让我查过贺白,若你想要见太医,便只会是他。”连修说完后,见一时四周再无人影时,终于朝身侧看去。
宋楚灵脚步微顿,也朝他看来,四目相对时,两人同时弯了唇角。
“连少监果然颖悟绝伦。”宋楚灵脸颊露出两朵梨涡,故意用调皮的语气夸赞他。
这个词还是当初连修夸将她时用的。
连修唇角原本极为轻浅的那抹弧度,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知不觉深了几分,他眸光微怔地望着她,轻缓出声,“楚灵姑娘过奖了……这不是聪慧,是因为知你、懂你……”
一时间两人相望无声,直到不远处廊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才立即收敛神色,继续朝前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都不在说话,宋楚灵却是微微蹙眉,心中隐约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想。
果然,就在一个拐弯处,她余光瞥见了身后之人,来人也知道她看见了,索性快走两步,直接将她手腕拉住。
“殿下?”宋楚灵一边想将他甩开,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被旁人看见。
连修索性直接停下脚步,侧过身挡在二人身前,如此在旁人看来,只能看见李砚与宋楚灵站在一处,似是正在与连修说话,却看不到两人的手正紧紧握在一处。
“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不知道连少监竟也会笑?”李砚手上的力道不由加深,宋楚灵一时无法将手抽离,气得脸颊都有些发红,却是在听完这句话后,蓦地愣了一下。
这才忽然想起,李砚的轻功了得,向来他早就跟在了二人身后,只是一直不露声响,待看到两人相视而笑后,才故意传出脚步声,将两人打断。
见连修与宋楚灵一时都没有说话,这种隐隐的默契令李砚心绪更加烦乱,“你们方才在说什么,为何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望着对方笑呢?”
这句话李砚几乎是咬着牙根问的。
可让他更加气恼的是,在他话音落下时,宋楚灵竟和连修忽然一齐开口道:“在说甘泉……”
两人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开口,且他们极为默契的说了同样的话,两人下意识互看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
这次连修没再开口,只宋楚灵接着话道:“奴婢是与连少监说起了甘泉殿的事。山间蚊虫多,殿下再搬进去之前,定要将房中多熏几遍蒿草。”
李砚怎会不知二人方才说得绝对不是此事,可他也知道,这样问是问不出结果的,他冷笑一声,眼神极不友善地睨了连修一眼,拉着宋楚灵便打算离开。
然李砚前脚刚迈出一步,连修便抬手拦在他身前。
宋楚灵被连修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抬头看向他,冲他摇头示意。
李砚眸光落在面前横出的手臂上,那阴冷的眼神,就好似下一刻便会拔剑将这手臂直接砍下。
“殿下。”连修清冷的声音低缓而出,“这里并不隐蔽,如此做会给她引来麻烦。”
李砚额上青筋肉眼可见,眼看就要发火,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酥麻的痒意。
那是宋楚灵正在用指尖轻轻挠他。
李砚神色未变,还是如方才一样阴冷,可到底那怒火还是散了几分,他阴恻恻地朝连修看去,语气中尽是警告,“你管好自己便是,不该有的心思,莫要生出。”
前方有两个宫人路过,眼看就要上廊来,李砚紧紧握住宋楚灵的手却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连修眉心越蹙越紧,就在那二人转身朝这边看来时,李砚终于松手。
连修眉心微松,恭敬地朝李砚行了一礼,便自行朝外走去。
宋楚灵也想趁此机会,赶紧从李砚身旁离开,她也屈腿行礼道:“还望殿下见谅,奴婢还要回去伺候王爷晚膳,便先行告退了。”
李砚冷着脸,并未出声留她,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结果刚迈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李砚冷冷的声音,“好像这次武安侯也携家眷来了行宫避暑……”
宋楚灵脚步倏然顿住。
说来也巧,李砚寻到的偏僻之处,正是之前贺白与宋楚灵说话时的院子。
宋楚灵跟在李砚身后,刚一站定就被他一把推到石墙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你和连修到底说了什么,他为何要望着你笑?”
若是寻常人,李砚不会这样在意,可他入宫这般久,还从未见过连修会看着哪个人,露出那样的笑容,那笑容分明就是带了情意的。
想至此,李砚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剑眉深蹙,抬手有将宋楚灵下巴捏住,强行让她与自己对视。
宋楚灵望着眼前气急败坏的李砚,忽地笑了。
“你笑什么?”李砚沉声问道。
宋楚灵弯着唇角,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道:“你该不是……醋了?”
“醋……”李砚当即愣住,莫名有种被戳破心思的慌乱感,可随即他又冷声斥道,“不许笑!”
宋楚灵并未害怕,反而笑容更深,到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有什么可笑的?”李砚脸色越来越冷,手指的力道也深了几分。
宋楚灵终于敛了笑意,想到李砚对连修的态度,她故意贬低道:“连修只不过是一个太监,你便是要吃醋,也不该吃他的。”
李砚冷哼道:“连修可不是一般的太监,据我所知,这宫内想要与他对食的宫婢,不在少数。”
宋楚灵无奈道:“所以你是在拿自己和一个太监比么?”
“你!”李砚一时语塞,心口那股忍了许久的怒气,瞬间染上眉梢,“宋楚灵,你愈发在我面前放肆了。”
“所以呢?”宋楚灵依旧望着他,“我不可以么?”
李砚没有说话,只那隐含怒意的眉眼,冷冷凝视着她。
没有得到李砚的回应,宋楚灵漠然垂眸,她眸光落在那银灰色的香囊上,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低低道:“是我想多了,我以为……我在你面前不是奴婢……”
她眼尾微红,彻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求殿下恕罪,是奴婢今日冒犯了,以后奴婢再也不会……”
“可以。”沉默许久的李砚忽然低声开口,还不等宋楚灵反应,他便俯身下去,将那两瓣晶莹的粉唇含在口中。
“你可以在我面前放肆,却也只能在我面前放肆……”
含糊不清的话,从两人唇齿间低低传出,在感受到身前那双手想要将他推开时,李砚立即用手臂环住她腰身,将她死死按在自己怀中,那吻也从最初的轻柔瞬间变得炽烈起来,应当说,他是在索取,在不顾一切的竭力索取。
以至于在许久后,他将她松开时,她额上生了一层细汗,那圆圆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大口大口吸食着空气,就好似那快要窒息的鱼儿,终于被放回了水中。
匀了片刻的气息,宋楚灵逐渐恢复如常,只那通红的双唇还在发麻,“你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为难……”
“你最好不要替他说话。”
李砚不想听到那个名字,直接沉声将她话音打断,随后轻轻帮她擦拭着额头细汗,在目光落向她红肿的双唇时,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时辰不早了,回去照顾你的王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