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天芳眷游湖】
次日?天刚放亮, 忽然落下一阵雨来,众人都以为出门玩不成了,谁知卯时三刻,蒋毅吃毕早饭去书院时, 雨停云散, 太阳欣欣然升了起来, 眼见?又是一日?好?天气。
蒋铭到二门外?客房找陆青, 李劲已?经来到了。见?他就问:“今儿还去烧锅巷不?”蒋铭道:“今天我去不了了,家里有事。你陪着陆二哥去练练吧!”笑说:“今儿二哥就交给你了, 你千万给我照顾好了, 要有什么差池,我饶不了你!”
李劲笑道:“二少爷放心吧, 这还用说?舅少爷是贵客,我哪儿敢不仔细伺候着。”陆青有些不好?意?思,在一旁嘿嘿笑了。
蒋铭吩咐李劲:“你到了那边,叫上宝泉宝成?两个,牵两匹马过来, 快些, 我这里等?着用呢!”少顷又改了主意?:“还是算了, 我跟你俩一起去吧,路上还好?说说话。”
三人便一同走了出来。
一出大门,见?个小厮在门口踅摸张望,正是昨日?宝乐楼上, 武继明带去的那个小子, 见?了陆青和蒋铭, 喜得要不的,跑过来打躬作揖。
说道:“我们家少爷昨儿约了二位爷去南瓦子做耍, 怕爷们忘了,一早命小的来寻。我们少爷和表少爷,都在半路等?着哩,小的手?上也没个帖儿,府上院公也不理小的,不知怎么传话进去,急得小人要死?,可巧二位爷出来了!”
原来昨天酒桌上,马怀德说,嘉瑞坊一带新开了一处瓦子,大小勾栏十几座,甚是热闹。这几天,有个从东京来的武行中人,瓦子里设台表演,拳脚耍的不错。更有意?思的是,这人自恃武艺高强,发下话,看客有会武艺的,可以上台与他比试。要是客人输了,须给他缴五钱银子的上场费,要是他输了,不但不要一个钱,还倒找四钱银子给那客人。接连有那好?事儿又有钱的主儿上台,结果都输给他了。一传十十传百,惹得不少人都去看他。
武继明是最?爱热闹的,一听说新开的瓦子,心就红了。问王芸儿,芸儿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前几日?,她?和春儿还去瓦子里串场搭过戏。武继明就撺掇大伙一块儿去玩,众人趁着酒意?,都说:“同去同去!”到散了席,也没说准。蒋铭当是酒话,过耳就罢了。没想?到马武二人是当真的,一早派小厮来寻他们。
蒋铭对那小厮道:“回复你家少爷,我今儿有事,不能去了。”问陆青:“二哥想?去不?”
陆青昨天跟马怀德说话投机,又听说是表演拳脚武艺,心里一直惦记着,便说:“反正没事儿,我想?去看看热闹。”
蒋铭就命李劲:“那你带着二哥去玩玩儿吧。也别光看练武,去那说书、杂耍的棚里,都转转,陪着他好?好?乐一天。”拿了些碎银子给他。李劲答应着,和陆青一起跟着小厮去了。
蒋铭独自走到烧锅巷院子,吩咐备了马,叫小厮宝成?跟着,回狮子桥这边来。
到门口,只见?陈安已?着人叫了三乘轿子等?着。不一时,允中相?伴着白氏、蒋锦、云贞三人出来,都上了轿,海棠、采芹、桂枝分别跟着,蒋铭和允中二人骑马,带了宝成?,一行人出城来。
直走到元武湖边,一路上桂花开的正盛,金风飘袂,甜香拂裾,令人心旷神?怡。因早上刚下过雨,游人不多。众人找一处宽敞地方,住了轿,两匹马也在路边系好?了,让轿夫照看着。边走边说笑,往临湖一处酒楼来。
允中和海棠走在前面,蒋锦和云贞左右陪着白氏,蒋铭渐渐落了后,听桂枝和采芹小声说着什么。回过头,笑向桂枝道:“怎么,你以前来过这儿么?”
两个丫头住了口,采芹低着头快走几步,跟到蒋锦身后去了。桂枝含笑看了蒋铭一眼,答道:“从前我跟我们姑娘来过金陵的,这个地方却是头一次来。”
蒋铭道:“那你觉得金陵好?不好??上次来,你们姑娘都带你去哪儿玩了?”
桂枝笑应道:“好?不好?的,我也不知道,太公和姑娘都说,金陵是好?地方,想?必就是好?的。上次来是夏天,也到湖上玩过,乘过船,还在湖亭上喝过茶。却是另一处,不是这里。”
蒋铭道:“不是这里,那你们,是从水西门出去的?”
见?她?不明白,接着道:“上次那个湖,是不是离你们住的地方近些?”
桂枝道:“是哩,我想?起来了,那个好?像是叫什么……莫愁湖!”
蒋铭点头笑道:“你记得不差。”跟在她?身旁,一边走,一边又问她?“上次是哪年来的”、“和云姑娘去过哪些地方”之类的话,桂枝一一作答。
走到酒楼,众人进了一间向湖的隔间,伙计端上茶果来。白氏病了许久,才好?了,一时神?清气爽,心情大悦。就不急着坐下,只和蒋锦、云贞站在窗前,观看湖景。
云贞见?这元武湖,虽不如太湖那般浩渺无边,却也极是宽阔。湖中心有一大片绿洲,累累峋峋,郁郁葱葱,仿佛别有一番天地。往高处望去,远远的,接天处现出一座塔来。
问:“那儿是什么地方,是有寺庙么?”
蒋锦道:“那里就是鸡鸣寺了。”
看了会儿风景,坐下吃茶。白氏道:“这里我许久不来了,倒是没什么变化,偏今儿人少,更觉适意?了。听你们的真对了,这等?好?天气,是该出来走走的。”又问允中:“咱们出来时,你父亲还在书院么?”
允中道:“是。早上我还问父亲,要不要一起出来,父亲说不必了。”
白氏一听笑了,说:“你这问的傻话!你什么时候见?你爹跟咱们一块儿出来逛的?”
允中笑道:“是,问完我也觉得不对了,可是父亲倒是笑了的。”
蒋铭一旁插嘴道:“母亲怎么忘了,大哥成?亲那年,咱们全家人也一起游过莫愁湖,还在湖亭上听过戏的。”蒋锦也道:“可不是,那次连大嫂都去了呢!”
白氏这才想?起来,笑道:“还真是!我都忘了,你看看我这记性。”向蒋铭道:“昨儿晚上,恍惚好?像听说你大哥找你,有事儿吗?”
蒋铭回道:“是有个事儿。有一处书坊进来些李墨,大哥要我去看看货,后来知道我陪母亲出门,就不用我了。”
白氏道:“李墨是什么,不就是写字的墨吗,还要专人去看的?”
蒋铭笑答道:“虽是写字的墨,可这李墨是当今贡墨,是天下第一品的墨了,如今市面上难买到,价也高,所以要去看看。”
允中道:“说起这廷珪墨,去年纯上哥不知怎么弄到两笏,送了我一笏。有一天在书院,我听爹爹跟大哥说,这墨甚是贵重,做法如何繁复,配料如何讲究,费工费时的,爹还说,‘这寻常写字怎么能用?’吓得我不敢出声,后来给虞先生送去了,才安心了些。”
白氏点头道:“做的好?,原该是这样。小孩子家,还是少用那些贵重东西,免得折了福。既是写字用的,送给虞先生最?合适不过了,怨不得你父亲总夸你,行事有分寸,最?懂什么叫谦谨。”
话刚说完,蒋铭在旁“哼”了一声:“母亲还夸他,我看他都快成?精了!就属他,最?会看眼色,见?风使舵的,讨爹娘的欢心!”
允中委屈道:“二哥知道这件事,就说我是谄谀之徒。今儿母亲给评评理,我要怎么做,才不算谄谀,才能让人都说对呢?”蒋锦和云贞都笑了。
白氏笑道:“听你二哥胡说呢,他这是嫉妒你,你别理他!”又对蒋铭道:“不许欺负你弟弟。难道做儿子的,讨爹娘欢心还是不对的?”
蒋锦一旁笑道:“三弟你忘了,圣人说,‘乡人皆好?之,未可也’,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让人人都满意?的事,人人都说好?的人。凡事,你只须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要是顾虑太多,思前想?后的,只怕寸步也难行。”
云贞听这话,看了蒋锦一眼,赞许一笑。
蒋铭笑道:“好?吧好?吧,确是母亲见?的准,我就是气不过他,凭什么一样的人,他就比我受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一时都笑了。
蒋铭向云贞道:“云妹妹上次来金陵,是专程来游览的,还是路过的?”
云贞道:“算是顺路吧,只停留了三天,就走了。”
白氏道:“我就说呢,若是专程过来,太公怎么不到家里看看,你们是去哪里经过这儿的?”不等?云贞回答,笑道:“想?是去芜湖了?”云贞点了点头:“是的。”
白氏又要问什么,却见?女儿看了自己一眼,改口道:“三天功夫,也看不了多少景物?,等?明儿过了中秋,让素文和中儿陪着你四处走走,把金陵城好?好?逛一逛。”
蒋铭笑道:“母亲还说呢,云妹妹走的地方,原比我们多,倒是该给咱们讲讲,南烟北雪,各处的风物?,让我们也开开眼界才是!”
几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云贞本是随和的人,这些天跟蒋锦白氏也都熟了,见?他们兄弟姊妹之间和睦,也不觉得拘束,大伙儿其乐融融。
忽见?一旁桂枝、采芹和海棠,都向窗外?望去。蒋铭走过来看,只见?湖面上悠悠的驶过一条小船来,船头站个摇橹的,身穿短褐,头上带个斗笠,身材精壮,脸上红彤彤的,一团的阳光喜兴。凭窗打问,原来是卖鱼虾藕芡的渔船。
兄弟俩出去,在岸边问那人买了几尾湖鱼,又见?有新鲜的菱角。允中道:“这菱角怎么卖?”
那人笑道:“这个不值什么,客官看着赏几个钱罢了。”
蒋铭掰开一个菱角尝尝,又香又甜,就叫宝成?买些回去。
白氏见?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菱角,嘴里还吃着,又递给允中,就说:“别多吃,这东西生吃寒凉,当心吃坏了肚子。”
蒋铭笑道:“大男人,没事儿!”
又道:“母亲今儿精神?好?,要不,咱们外?面多待会儿,吃了饭再回去?”
白氏想?了想?:“还是回去吃吧,出门时,也没告诉你大嫂一声,家里一定备了饭了。再说明儿中秋,还有不少事呢,今天还是早些回去,别累着了。”
于是几个人喝茶吃点心,说了会儿话,又出去沿湖走了走,回府不提。
却说陆青李劲两个,会同了马怀德和武继明,一路走来。昨日?吃过酒,陆青跟他两人都熟络了,马武都叫他“陆二哥”,称兄道弟,好?不亲热。李劲平时叫蒋铭叫的习惯了,也顺嘴称呼陆青二爷。
说话间,到了嘉瑞坊,果见?一片瓦子,搭的棚儿五彩飘摇。时辰还早,已?是游人纷纷。四人拦住一个挑担的货郎打问,那人听他们要看演武,抬手?指道:
“看见?没,就那个棚儿,门口竖着个高旗杆儿的,几位客官来的正合适,就快开演了,要是过会儿人多了,连个好?位子也没得。”
四人进了棚子,已?坐下半场子人,乱乱哄哄的。右边第一位青龙头,左边第一位白虎门,是看戏最?好?的位子,都已?被人占住了。青龙头后排却有几个位子空着,四人走过来,挨肩坐下。
陆青还是第一次到勾栏看戏。真源县是个小县城,没有这样热闹的瓦肆,偶然有杂耍卖艺的,也搞不了多大阵仗。他觉得新奇,坐定了,将头转过来转过去,四下打量,看这场子足能容下二三百看客,正前方是一个大戏台,有半人来高,中间拉着大幅幕布,两边挂着粗纱帐幔。
正自张望,忽听幕后一声清脆的牙板响,转上来一个老头,一个女子。老头抱着一把弦子,提着个杌凳,走到台上坐了,也不说话,手?里嘶嘶啦啦地弄出个曲调,那女子二十来岁,生的寡眉淡眼,就在老头身边叉手?站立,顿开喉音,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陆青凝神?听了听,不晓得唱些什么,看周围人,都不着意?听。李劲在旁说道:“二爷莫急,这是暖场的,好?戏一会儿就来了。”
正不耐烦,只听前面一个清清亮亮声音喝道:“别唱了!哪个耐烦听你这苍蝇嗡嗡!快让正主儿出来,再不出来,小爷就要走了!”
喊这一声的,正是青龙头位子上的客人,陆青刚好?在他身后坐的,见?头上戴的武士巾,鬓发漆黑,衣领上方露出一点白皙的皮肤,打扮像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
他这么一喊,场里不少人跟着一阵起哄,俩唱曲儿的立脚不住,下台去了。
第十一回(下)
【南瓦肆英豪比擂】
须臾, 又听一声清脆的响板,相跟上来两个中年汉子,前头的一个精瘦,后面跟着的, 生得身材长大, 魁梧健壮。
二人走到台中央。那瘦汉满脸堆笑, 对着场下团团作了个揖。说?道:
“各位客官听禀!小人身旁这位李壮士, 来金陵好几天?了,多承各位捧场。看在座有不认得的, 小可多说?两句, 咱这位李壮士,官名李存忠, 在京中做过殿司制史官,一身好本领,汴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听说金陵藏龙卧虎, 特来会会此地英雄好汉, 请各位客官多多帮衬……”
说?毕又做个罗圈揖, 往后下台去了。
李存忠冲着场下抱了抱拳,说?道:“小可献丑了!”运力做了个起势,就在台上打了两趟拳,但见闪转腾挪, 冲拳飞脚, 演出种?种?身段来, 真是龙行虎跃,鹰挚狼食, 刚猛有力,气势凌人,台上一时踢踏作响,尘土飞扬,耍到好看的地方?,台下人一阵阵喝彩。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陆青看他确实有些真功夫,跟着,也叫了几声好。
李存忠演练过一回。只见先前那瘦汉托了个盘子走来收钱,当先就到青龙头位子上,跟那年轻人点头哈腰。
陆青听见“哗啦啦”一响,那人往盘上丢了十?几个钱,说?:“象你们?这般耍,也有面皮来讨钱么?小爷看的不过瘾!我?听说?,你们?这儿可以打擂台的,是不是真的?你叫他拿出真本事来,给爷们?瞧瞧。要是输了,受了伤,小爷自?赏他,不叫他亏空了!”
他这一番话声不高?,加上场子里乱,只有陆青和李劲几个听到了。却?见瘦汉不变声色,只自?去了。
汉子收了一圈钱,又走上台来,作揖道:“各位客官!今日李壮士来此,一是为了献艺,请各位帮衬帮衬,二是为了以武会友,结交天?下豪杰。有哪位客官,武艺高?强的,请上台切磋,多多指教,李壮士倾力相陪!”
接着,把那交手的规矩说?了,出场费和赏格却?都比先前传说?的减了一半,想是这两日无?人上台的缘故。
待他说?完,李存忠对着台下抱拳道:“哪位英雄上来指教,小可恭候大驾。”
场子里哄哄嚷嚷,有那好事儿的人相互撺掇耍笑,半晌无?人响应,瘦汉和李存忠又走了一回场子,说?些来回话……不一时,台下一个人走出来,叫道:“壮士请了!我?来领教领教。”
众人一看,来人生的膀大腰圆,像个武行中?人,都喝了一声彩。武继明在旁笑说?:“这下可好了,有的热闹看了!”
那人上了台,和李存忠相对抱拳,通报了名姓,二人斗在一处。陆青细看,来的还真是个练家子,同李存忠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势均力敌,场面胶着。
李劲问陆青:“二爷觉着谁能赢?”
陆青道:“这个李存忠,功夫还真不含糊,只是,他为何总让着这人?我?有点儿看不明白。”
李劲笑道:“八成他为了多打一会儿,场面好看,好多吸引些客人。”
正说?着,忽见李存忠卖了个破绽给对方?,随即晃了一晃身形,似是闪避,却?趁势转了个身,从背后拿住了那人右臂,脚下一勾手上一推,喝一声“得罪了!”
对方?一个踉跄,扑面倒了,台下一片哗然。
那客人了爬起来,涨红着脸,扭头侧着身子抱抱拳,道:“壮士好本领,在下承教了!”
李存忠拱手道:“承让承让,小可得罪匪浅!”
那人再不答话,喊个小厮模样的,拿钱给那瘦汉,便一径走到外面去了。
场中?哄笑之声起伏。瘦汉又托了盘子下来,走了一圈。这回却?是最后一个走到前排,青龙头位上的年轻人将手一扬,“哗啦啦”又往盘子里扔了几个钱。
瘦子陪笑道:“小爷坐当首位,怎么也不多赏几个?”
那年轻人冷笑了一声:“你们?做的这戏法儿,哄的了别?人,却?哄不了小爷我?。就这几个钱,还嫌多呢!”
瘦汉脸上一僵,不敢再说?,走开去了。李劲悄声对陆青道:“难不成,刚才上台的是个托儿?”陆青也听到了少年的话,狐疑不语。
忽见马怀德站起身来,高?声道:“壮士请了!我?这三?脚猫功夫,怕也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今儿不知怎地,手痒难耐,想见识见识壮士的真本事,请多指教!”
说?毕走上前,一个跳跃,便跳到了台上。
场中?一阵哗然。李存忠见他一副无?赖相,倒似有些踌躇,拱手道:“不敢,还请英雄手下留情。”
马怀德笑道:“留情还打个什么劲儿?要我?说?,既要打,就谁都别?留情,不论输赢,都是好汉!”
李存忠“哈”一声笑了:“兄台这话说?的痛快!”
马怀德道:“闲话少说?,看拳!”
欺身上前,与他斗在一处。这次众人都看出两个是全力相博,李存忠出手尤为凌厉狠辣,不过几个回合,马怀德已落下风。
只见李存忠身形一晃,陆青和李劲同时叫道:“不好!”说?时迟那时快,马怀德当胸早着了一掌,跌落下台,蹬、蹬、蹬一路后退,直摔过来,眼看要跌倒了,武继明跨步上前,拦了一把,才收住了脚。
马怀德站稳,大笑道:“好个壮士,真好手段!”
李存忠拱手作揖道:“承让了,惭愧惭愧!”
瘦汉笑嘻嘻托了盘子过来,收了马怀德的钱,又转向那少年人面前。少年往盘上放了一块碎银子,说?:“这还不错,像点样儿了!”
瘦汉喜得满脸笑容,连连打躬。往场子里走了一圈,回到台上,与李存忠小声商议了几句。向台下拱拱手,说?道:“不知还有哪位客官上来切磋,若是没有,今儿就到此了,明日早来!”
团团拜揖,连问了三?遍。
武继明懊恼道:“今儿表哥失手,不是让这小子更狂了,还以为咱金陵无?人了呢!”
马怀德不理他,转脸儿向李劲道:“李劲兄弟上去试试身手,如何?”
李劲没料到此问,陪笑道:“马爷尚且落败,小人岂敢自?不量力。”
马怀德笑说?道:“这事儿你还谦让什么?谁不知道你蒋府上,一个跟着大爷的陈升,一个跟着二爷的李劲,都是好身手。今儿这姓李的,确实有两下子,比不得那些花拳绣腿,你去试试,输了算我?的,倘或赢了,也给咱们?扳回些脸面!”
李劲道:“小人知道马爷好意。只是小人学艺不精,实在是不敢献丑。”
武继明一旁鼓动道:“李劲兄弟,你名声在外,我?们?都知道的!表哥都这么说?了,你就上去试试呗。”
李劲难推却?,又不想上场,正不知如何,旁边陆青忽然道:“马兄!既然李劲不想去,我?看不必强他,小弟去一遭如何?”
马怀德因不知陆青的深浅,不好说?让他去,才撺掇李劲的。听他这么一说?,大喜过望,击掌道:“好!马某等着看二哥好手段!”
陆青笑道:“话不可说?满,一会儿要是败下来,两位哥哥可别?笑话我?。”
马怀德笑道:“有我?在先,哪个敢笑你!”向台上喊道:“且慢着,这儿又有应战的了!”
场中?顿时肃静下来,紧接着又是一片哗然。李劲嘱咐道:“二爷小心些。”
陆青离了座位,往台上来。众人见他英姿凛凛,齐声喝彩,有那好事儿的起哄鼓起掌来。李存忠神色不动,拱手道:“好汉请通个名姓吧!”
陆青笑吟吟,把袍襟拢起来系在腰间,也抱了抱拳,说?道:“在下无?名之辈,见兄台好一身武艺,特来请兄台指点,还望不吝赐教!”
李存忠笑道:“好汉是爽快人,小可就不废话了,过招吧!”
陆青再无?二话,亮了个门户,这次是李存忠先出手,抢上前来,倏忽斗作一团。但见两条大汉:一个如蛟龙出海,威风八面,一个似猛虎下山,煞气四方?,端的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场中?看客多半都是喜武好斗之人,有些眼力,见到这般精彩场面,哪个还要眨眼?一个个凝神观望。台上二人身形交错,奇招迭出,踢腾呼喝不绝于耳。
却?说?陆青自?小喜动不喜静,又兼天?生神力,本就是武学禀赋极高?之人。他从幼时开始习武,尤在拳脚相扑上浸淫的时间最多,早在真源县已无?对手。前日跟蒋铭交手,时有落败,更激起少年人不服输的性子。晚间回到住处,时刻揣摩蒋铭教他如何灵活使力、如何临阵对敌的法门。
他是心性至纯的人,一应俗事上,向来使力不使心的,加上长这么大,从未沾染过□□,天?生纯阳之气未受扰动,周天?经?脉畅通,因此稍加点拨,就给他参悟到不少玄机,两天?时间,功夫竟是大有长进。此时此刻最想的,就是找人切磋较量。今见李存忠出手不凡,是难遇的好对手,怎甘错过?
片刻之间,二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陆青好几次险些被对方?打倒了,他在台下看过两场,心里自?有计较,因此不但不畏惧,反而愈战愈勇。
一时斗到酣处,李存忠略生焦躁,忽然使了个虚招,露个破绽,陆青果然中?计,欺身冲拳过来,李存忠顺势转身,欲待拿他后颈,不料陆青这拳亦是虚的,看也未看,早收了拳,一反身将左腿横扫过来,李存忠登时立身不住,仰面向后跌了出去。
眼见就要跌到台下去了,陆青右手顺势扯了他肩头一把,只听得“刺啦”一声响,因下跌的势头太?猛,这一下子,竟把他衣服扯破了。
借了这一扯的力量,李存忠顺势扭转个方?向,没摔到台下,而是在半空里打了个侧身,滚落到了台子边缘处。他身子一触到地,立刻使个鹞子翻身,稳稳站定了,竟似不露败相。
台下骤然鸦雀无?声,随即响起一片欢呼雷动的喝彩。
李存忠抱拳道:“好汉好本领!真个英雄了得,今日李某大开眼界了!可否留下姓名,也是李某攀高?相识一场!”
陆青见他虽是落败,神色不变,动作从容,也自?佩服。又见他肩头衣服被自?己扯破了一片,皮肉都露出来了,模样狼狈。心里觉得不过意,抱拳道:“在下陆青,今日实是侥幸,其实兄台武艺在我?之上。”
李存忠回头叫那瘦子:“快将赏格奉上这位英雄。”
陆青看瘦子脸上老大不高?兴,想:我?不过想试试自?己的斤两,如此人物,我?怎能破了他的饭碗?赢了扫他颜面,已是过意不去,又何必拿这钱?
因说?道:“这就不必了,兄台大丈夫气度,小弟好生惭愧!”说?罢一跃跳下台子,招呼一声李劲,大踏步向外走去。众人只见他俩在台上说?话,又见陆青走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兀自?哄嚷不休。
瘦子看陆青走了,把一块银子作好作歹塞在了李劲手里,回转来,只见李存忠还站在台上望着。直到李劲和武继明、马怀德三?人都出去了,李才回过神来,扫了前排一眼,说?道:“咱们?也收了吧。”
四人出得棚来,都是兴致冲冲,走到茶坊里坐了,伙计奉上茶来。
马怀德最是开心,赶着陆青,兄弟长兄弟短,说?个不了。武继明道:“这时候吃饭还早,咱们?先四处玩玩,晚间找个好地方?,好好吃几杯!今天?陆青兄弟大胜四方?,真是痛快!咱哥几个,得好好庆贺庆贺!”
马怀德道:“正是!这个李存忠,也算了得,说?是曾在京中?做过武官。今天?陆青兄弟打败了他,不光咱们?,整个金陵城,习武的都长脸面,大伙儿应该给他披红挂彩才是!”
李劲也觉得高?兴,随声附和,把陆青说?的又是欢喜,又不好意思。
四人计议去哪里玩耍。马怀德道:“这地方?我?是头一次来,看旁的勾栏都做什么呢,说?不定还有演武的,再不,一定有说?书唱曲儿的,叶子牌赌彩的,都是好玩的!二哥说?,想玩什么?”
陆青此刻心情大好,笑道:“我?听两位哥哥的,怎么都成!”
武继明四下望了望,忽然想起,一拍大腿叫道:“你看看,我?咋没想起来!这儿离王芸儿家不远,咱不如去她家坐坐,让丫头唱曲儿,哥几个吃上几杯,如何?”
马怀德喜道:“行啊,那里自?便,又有可意儿的人服侍,想躺着就躺着,想歪着就歪着,还免得吵闹。”问陆青,陆青笑道:“行!就依两位。”
旁边李劲听说?这话,慌忙向陆青道:“舅少爷不可!您在外头怎么玩儿都行,可是那行院地方?,却?是万万去不得!”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二回(上)
【羞错认丽娘羞作恼】
且说马怀德和武继明要去行院玩耍。陆青一来比武取胜, 心情大好;二来,这两日?喝花酒、逛瓦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所玩花样?儿, 远非小县城所能比及。他少年人好奇心重, 马武二人说去哪玩, 他是?无可无不可,兴冲冲就答应了?, 并不曾想?哪里该去, 哪里不该去。可一听他要去,却?让李劲着了?慌。
这李劲本是蒋铭乳母的儿子, 比蒋铭大不到?一岁,自小跟在蒋铭身边伴读,也曾开蒙识字,念了?几年书。后?来蒋铭习武,他也跟着学了一身的功夫。因此, 俩人虽是?主仆, 其实有兄弟情分。
前几年蒋铭苦读, 李劲则跟着蒋钰做事,把那江湖市井的勾当都摸的门儿清,也最清楚蒋府上老爷少爷们的脾性,一看陆青要去妓院玩耍, 又见他懵懵懂懂的, 不由有点儿着急, 出言拦阻。
武继明“唉”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李劲兄弟也忒小心了?!我知道?, 你们蒋府有规矩,不许子弟出入行院。可是?陆青兄弟姓陆,又不姓蒋。这会儿就咱们几个,去玩玩,你回去不说,谁知道?呢?就知道?,不过吃几杯酒的事儿,什么?要紧!”
李劲听这话?,又见陆青红心,说话?间就要跟去了?,慌忙站起身来,叉手不离方寸,陪笑道?:
“武少爷说的是?。可是?今早出门时,我们家二爷有命,叫我好生照顾舅少爷,要是?知道?去行院了?,李劲身上干系不小。舅少爷虽不姓蒋,如今却?住在蒋府,要是?大爷知道?了?,怪下来,李劲更是?吃罪不起,还请三位爷体谅小人难处。”
陆青听他说这番话?,赶紧拉李劲坐下,笑道?:“李哥说的是?,既是?这样?,我确实不该去的,不去就是?了?。”
对武继明道?:“要是?二位哥哥去,那我们就此分开,各自行事便了?。”
马怀德道?:“那怎么?行!就这点事儿,值什么?,咱们一起出来的,怎么?还能分开。找别处耍去也罢了?。”
武继明憾然道?:“你们啊,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人生乐趣少了?十之七八!”
马怀德笑骂道?:“别胡扯了?,回头我告诉大人去,看你还乐不乐了?。”武继明呵呵笑了?。
吃过了?茶,四人走去瓦子里,找了?个勾栏听说唱。说的话?本儿是?“吕布戏貂蝉”,说书的是?个女?先生,长相?平常,却?好一口?伶牙俐齿,连说带唱,同一个打锣拍板儿的老头,两个人鼓噪得全场热闹非凡。
陆青听得入神,忽然走来一个半大小子,到?他身旁悄声道?:“这位客官,外头有人找,要跟您说句话?。”
陆青一时疑惑,指了?指自己鼻子:“找我么??”小子躬身笑道?:“是?哩”。陆青就跟李劲打了?个招呼:“李哥你坐着,我去去就来。”
李劲顾着听书,并不曾看见有人找他,只?点了?点头。
陆青到?了?外面,那小厮满脸堆笑,说道?:“官人请随我来。”陆青带着疑惑,跟他走到?僻静处,来至一座桥旁。小厮指着道?:“就是?那位客人,要找官人说话?。”
陆青看去,只?见大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个子不高,头戴武士巾,身穿一件莺背色箭袖袍,俊眉秀目,肤白唇红,好像哪里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
心道?:“常听人说,南方多才?俊,这人生的好不俊俏,就比允中兄弟也不差。”走近前,抱拳问道?:“足下哪位?是?找我么?,不知有何见教!”
少年站在那儿,也不与他见礼,也不打招呼,脸色仍是?平平的,说道?:“方才?,我见仁兄好武艺,钦佩的紧,小弟不才?,也想?向仁兄讨教几招。”
陆青听声音熟悉,恍然一下想?起,就是?先时演武棚里,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客人。仔细打量,只?看他神色平静,目光凛然,虽然嘴上说“钦佩”、“讨教”,脸上却?看不出丝毫亲近之意,但若说有什么?敌意,却?也不像。
心想?:“没来由的,他找我讨教什么??况且他身量单薄,看上去也不大像是?个练武的。或许有别的缘故?在家时,听人说南人多狡诈,难不成他要害我?可是?我来这儿没几天,也没见过外人,更没得罪了?谁,就是?刚才?比试了?一场,难道?,他为了?李存忠来找茬的?”
又想?:“我如今在姐姐家,还是?莫要多惹事端。”
于是?说道?:“兄台过赞了?,小弟方才?赢了?那位李壮士,不过一时侥幸,哪有指教别人的资格。没别的事儿,还是?就此别过了?吧!”
说毕就要转身。少年提高声音道?:“且慢!”
笑了?一笑,朗声道?:“仁兄倒是?个老实人,你说赢了?李存忠是?侥幸,确实也有一点儿,不过,要是?说拳脚功夫高强,倒也马马虎虎,不算是?虚言。”
说着,两臂抱在胸前,踱步到?陆青面前,一双俊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兄台不愿意出手,是?觉得小弟微末,胜之不武么??”
陆青见他行动倨傲,语气中颇有挑衅之意,心中不悦,想?:“此人忒也无礼。”依旧带笑说:“岂敢。我与阁下素昧平生,并不知阁下功夫如何,哪里就说到?这个话?了?。”
少年冷笑了?一声:“往昔素昧平生,今日?既相?识了?,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陆青已有两分着恼:“这倒不必了?,在下并不想?高攀。”说毕抬脚便走。
忽见少年身影一晃,已在前方挡住去路,脚步之轻之快,显然是?练过轻身功夫的。少年笑道?:“别急着走啊,今天小弟定要请教。你若胜了?我,随你走到?哪里去。”
陆青心中恼了?,却?因对方笑着,也不由失笑,说:“你这人好没道?理?,没来由的,我跟你打什么??我看你生的好似个女?娘家,只?怕手下没准儿,打痛了?你,你要哭鼻子哩。”
这句话?,本来是?他跟蔡小六、陈四侉子几个平时的玩笑话?,一时应景,就说了?出来,没想?正触着对方忌讳。少年脸上现出怒色,“哼”了?一声:“还不定谁胜谁负呢,废话?少说!出招吧!”
说罢揉身而上,一拳迎面打过来,陆青偏头躲过,只?觉拳风掠耳,甚是?凌厉,不由惊诧,悚身应战。
顷刻间,二人交手几个回合,陆青见这少年的拳脚甚有章法?,身法?灵动,竟似在李存忠之上,只?是?力道?差了?许多。两次陆青躲闪不及,被他拳脚末势击中,因招式用老了?,力量甚微,却?叫陆青将轻慢之心顿时收了?,铆足精神与他对战。
又战了?几个回合,少年有些急躁了?,陆青已经摸清他路数,瞅准一个空子,避过一记横拳,顺势欺身过来,左臂架肘,右手去拿他肩膀。
少年喝声:“大胆!”反掌一挥,拍过陆青脸颊,这耳光虽没打实,也让陆青恍惚了?一下,一时手下失措,没拿到?他肩膀,倒是?抵住了?少年的胸,触手所及,稍觉异样?,说时迟那时快,他两手一运力,便将少年摔了?出去。
那少年侧翻了?半个筋斗,跌坐在地上,半晌不得起身。一时又痛又羞,脸涨的通红,眼里泛出泪来。陆青看他这样?,心中一阵歉意,说道?:“陆青得罪了?。”上前要去扶他。
少年怔了?一下,喝道?:“且慢!你刚才?说的,你叫什么?名字?”陆青停住脚步,含笑抱拳道?:“我叫陆青,请教兄台是?哪位?”
少年不答话?,脸上忽红忽白,神色羞恼,陆青见他如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他忽然眉头一皱,变了?脸色,眼中现出杀气来,将手伸向靴边,随即一跃而起,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一言不发,向陆青直刺过来!
陆青陡见兵刃,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撤身闪避,少年一击未中,立刻抢步上前,又刺过来。
陆青连连退步,顷刻间已退到?河边,对方的攻势不减,眼看着一刀过来,躲闪不及,就要被他刺中了?,正惶急间,只?听“铮——”的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石子,打在刀刃上,火花迸现,少年“啊”了?一声,短刀掉落,插入草丛之中。
陆青惊魂未定,见少年左手抱着右腕,脸色煞白,想?是?手臂被震的疼痛了?。
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大爷——”
陆青看过去,说话?的人是?李劲,再顺着李劲目光转头看去,只?见蒋钰站在不远处。
陆青叫了?声:“姊夫”。
蒋钰缓步过来,拾起草丛中短刀,掂在手里瞧了?瞧,然后?用手指拿住刀身,将刀柄掉过来,递给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看尊驾,像是?金尊玉贵的人,怎么?也在这市井之地流连?也不知我这兄弟做了?什么?不妥的事,得罪了?您,值得要以利刃相?向。”
少年听他这话?,呆了?刹那,一语不发,伸手接过短刀,也不看陆青,将身一转离去了?。
李劲走过来,向蒋钰拱手施礼:“亏得大爷到?的及时。”蒋钰看他额头上隐隐作汗,笑道?:“我若不到?,今天你的麻烦大了?。”李劲惭然,点头道?:“是?,李劲惭愧。”又道?:“这女?的是?谁?大爷认得她?”
蒋钰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李劲道?:“那会儿在棚里,这人坐在前面,我听她声音有些不对,看她耳上有耳洞,所以猜着了?。只?是?……”
看陆青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笑,“只?是?,还没顾上跟舅少爷说。”
蒋钰向陆青道?:“怎么?你俩没在一起?”陆青刚刚受了?惊吓,还没回过神来,忽然间又得知少年是?个女?子,心中吃惊,又怕蒋钰责怪他惹事,一时紧张,答不出话?来。
李劲拱手道?:“是?李劲疏忽了?。本来我跟舅少爷一起的,都在那边棚里听书,不知什么?时候,舅少爷出来了?。”
陆青这才?说:“是?有人叫我出来的,”就把今天跟马武两个到?这边玩,上台比武赢了?李存忠,再后?来几人去听书,来个小厮叫他,……见到?这个少年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架的事大略说了?,期期艾艾道?:“并不知,不知她是?个女?子,是?以手底下没轻重……”
蒋钰道?:“这也不能怪你。你是?无心的,她却?是?有意。”又问李劲:“那两个呢?还在听书么??”李劲道?:“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俩还在那边听书呢。”
蒋钰道?:“那你们也去吧,接着听去吧。”李劲道?:“可是?,要是?这女?的,再来找麻烦,怎么?办?”
蒋钰笑道?:“我料她不会来了?。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以后?再遇见了?,不管在哪儿,只?当作从未见过罢了?。”李劲仍有不解,顿了?一顿,应道?:“是?,李劲知道?了?。”
蒋钰又嘱咐他们回家不要太晚,便转身去了?。
陆青李劲往瓦子里走,半路遇到?了?马武二人,一边走着,一边来回张望,瞅见他两个,喜的脸上花开,迎上来埋怨道?:“你俩跑哪儿去了??害我们好找!”
两个扯了?几句闲话?,支吾过去了?。相?随着他俩,继续往勾栏里逛去。
且说蒋钰上了?桥,来到?大路上,会合了?等在那里的伙计,先回烧锅巷院子,处理?了?一些事务,吃了?饭,然后?回到?狮子桥家中,来见蒋毅。
蒋毅正在案头写字,见他臂弯里捧了?个卷轴,问:“那是?什么??”蒋钰笑说道?:“今儿去书坊,买到?刚进来的澄心堂纸,给父亲带过来。”将卷轴放下了?,近前来看,见蒋毅写的是?一首七律,道?是?:
十四年前曾谬游,别来愚鲁了?无忧。
崇丘雪嫩花经眼,烟渡风晴月煖头。
黄叶村疑乳山暮,素衣尘冷旧京秋。
岁寒心事五千里,散落苍冥浩不收。①
蒋钰道?:“这是?步韵玉谿生《重有感》,父亲和来好律。”看着蒋毅,欲言又止。蒋毅微微一笑,默然片刻,问道?:“你说今天去看墨,怎样?了??”
蒋钰道?:“的确是?上品廷珪墨,石坊主前日?从歙州带回来的,也只?有三十笏,知情的人不多,我去的早,收了?二十三笏,总共有七斤,现放在烧锅巷那边,等下拿过来给父亲过目。”
蒋毅点头:“嗯,你看过就行了?,不必再给我看。”少停又道?:“过几天去乡下,带上四笏给虞先生,余下的妥当收好,这个墨百年不变质,以后?越来越少了?,收藏起来,可以传家的。”
想?了?想?,又道?:“给中儿拿一笏吧,他最近写字越发进益了?。”
第十二回(下)
【醉斜晖陆二醉还家】
蒋钰应声是, 笑了:“爹还是偏疼三弟。”又道:“前日?两坛藏酒,差不多百斤,我叫人匀出十斤来,过几天, 连墨一起, 给虞先生送去。还匀出了二十斤, 等陆大哥回应天, 给他带上,请岳丈大人尝尝。”蒋毅点头:“嗯。”
因说到陆玄, 蒋毅道:“这几日?, 你母亲明显见好了。我看再过个七八天,云姑娘就要回去。周老太公走?时说, 让她随着陆家兄弟一起回。可是我寻思,到底是为你母亲的病,才?留下?的,一个女?孩儿家,还是派个专人相送才稳妥, 也是咱们该有的礼数。”
蒋钰点头道:“爹说的是。只?是……教谁去呢, 二弟倒是合适人选, 可?他春天才?去过了。”
蒋毅道:“才?去过岂不正好,路都走?熟了,在?家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如再让他跑一趟, 顺便去张府拜望一下?, 看看情形。”
蒋钰应道:“是, 二弟见事?机敏,行事?得体, 这倒是别人比不了的。”
想了想,又说:“既是这样,倒不急了。等陆大哥回来,看他行程,两下?一起走?最好,不能?的话,就让云姑娘稍迟些动身,到时候再做安排吧,还要看看母亲情况,总要大好了才?安心。”
说了会儿话,蒋钰辞了出来。一出书院门,看见管家陈安走?来,后面?跟着他儿子陈全。
蒋钰停步招呼道:“陈叔”。管家拱了拱手,陈全赶上前来作揖:“大少爷。”
蒋钰问:“你不是去京里了么,这是回来了?”
陈全:“是,刚到家。”
蒋钰:“这么快!”
陈安在?旁笑说道:“昨儿老爷还说,估摸他还得七八天才?能?回来,没?想,今儿就到家了。他说急着赶路,几晚上都没?好睡。”
蒋钰问:“怎么样?一路上都顺利么,可?见到太傅了?”
陈全答道:“都顺利。太傅传见了我,问了话,还带了回札给老爷。”
原来蒋毅当年在?朝为官,曾与楚王赵元佐相识。十年前,楚王复位,来过金陵,蒋毅带着蒋钰一起进见。元佐见蒋钰风度翩翩,十分喜爱,当场解下?腰间?玉佩,赐与了蒋钰。其后一直与蒋家有书信往来。
两月前,又派人送信,并送了礼物过来。父子俩商议了,派心腹家人陈全带上书礼,跟随来人进京拜见。此刻陈全到家,不敢耽搁,来见蒋毅复命。
蒋钰还想问他几句话,犹疑了一下?,没?问。笑道:“你们快进去吧,老爷在?书房里。”两下?分开了。
到了自?己院子,只?见菱歌在?空地引着禥儿踢球,奶妈怀里抱着禧儿,同丫头潮音一起,站在?廊下?看着。蒋钰示意菱歌继续,吩咐潮音道:
“你去看看老二在?哪儿呢,叫他来一趟。”之后进了小书房。
蒋家内院里,蒋铭兄妹三个都是用次间?做书房的,只?有蒋钰这边建有独立的书房,明暗三间?屋子,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富丽雅致,与蒋毅书院格调颇为不同,家人称呼为小书房。
进了明间?,兰芝正在?书桌旁看账本,见了丈夫笑道:“你回来了。”
蒋钰凑上前问:“看什么呢,这么用功!”
兰芝笑道:“我这胸无点墨的,用什么功?厨房报账,说是市面?上螃蟹价高,比去年涨了一倍还不止,我翻翻往年的账,想想是什么缘故。”
蒋钰笑道:“惭愧惭愧!竟让娘子为菜价查账本儿了,看来,我得加倍努力,多赚些银子才?行。”
兰芝眉花眼笑,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你又拿我取笑。”
问他:“你从烧锅巷回来的?青弟一起回来没??”
蒋钰道:“我是从烧锅巷回来,不过,今儿青弟没?在?那儿习武,他跟李劲到嘉瑞坊玩去了。”
兰芝点头:“嗯,去玩玩也好,不然要把他闷坏了。他从小就好动,待不住。对了,前儿我跟你说,请你有空指点一下?他武艺,也不知他悟性如何,能?不能?入你这老师的法眼。”
蒋钰“嗯”了一声:“行!改日?得空了,我跟他练练。我看过了,他还是很有些武学天分的。”
兰芝讶异道:“你看过他练武了?几时看的?”
蒋钰笑道:“那日?他和二弟在?小校场耍,我就看见了。今天又见一回,也是凑巧,我从书坊一出来,路过太平桥,正看着他在?桥下?,跟人打架呢。”
兰芝吃了一惊:“啊?怎么跑到那里和人打架?”
说话间?,蒋铭进来了:“大哥找我?说谁打架呢?”
蒋钰就将那时在?桥上,看见陆青与人交手的经过说了,怕妻子担心,轻描淡写?,并没?说对方?拔刀的话。
兰芝埋怨道:“青弟这么大了,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到哪儿都要淘气。”
蒋钰道:“这倒不能?怪他。我看这场架,不是他要打,而是替二弟打的。”
蒋铭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人都没?去,就把缘故安在?我头上了,岂不是冤枉哉也。”
蒋钰道:“就因为你没?去,对方?以为青弟是你,才?打起来的。你猜这人是谁?就是前次王知县来提过亲的,汤都监的女?儿,叫汤丽娘的。今天她扮了男装,偏是青弟老实,看不出来。我以前打远儿见过她,今天……”
想说那会儿看短刀上镌着一个“丽”字,担心兰芝听了害怕,改口道:“今天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兰芝奇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求亲不成,还兴动手打人的?”掩着口笑起来。
蒋钰也笑了:“想是咱们家拒婚,女?孩儿心里不快意吧。二弟现在?的年纪,正是东床佳选,为这亲事?不成,怕也要得罪不少人呢!”
蒋铭笑了笑,摇头道:“这女?的也是奇怪,见也没?见过,就要大打出手。”
蒋钰也摇头:“必是拒了亲事?,以为小瞧她武人家女?儿,心里有气。听说这位汤小娘子诸般武艺都会,生的又好,在?京中时,不少人上门求亲,她家都不肯,说了,非要找个文武全才?,年貌相当的才?嫁。今天青弟从这院儿里出去,又是李劲跟着,误以为是你,才?闹了这么一出。”
兰芝好奇道:“她不过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少气力,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
蒋钰道:“嗯,女?孩儿家,能?有这样本领,确是难得了。”兰芝接着问:“那她相貌到底怎样,真的如花似玉?”
蒋铭在?旁笑了:“每次一说到提亲的,大嫂比我还关心人家女?孩儿长相呢!”兰芝笑道:“那是自?然。”
蒋钰道:“样貌也算好了,只?是……”停了一下?,接着道:“只?是性子太过骄横,确实跟二弟不相配。”
兰芝忽想起来:“既是打了一架,后来怎么了局的?”
蒋钰道:“她知道认错了人,也就散了。”
蒋铭问:“大哥找我什么事??应该不是为说这个吧。”
蒋钰笑了:“不是,”看了看妻子和弟弟,说:“我是想着,明年春天,素文妹妹就出阁了,这次,是她最后一回在?家过中秋,赶上云姑娘、陆青兄弟都在?,再加上允中,你大嫂,以后,咱们想再聚这么多人,可?难了。所以我打算,过了明天,后天是八月十六,咱七个人出去玩一趟,我知道江边儿有个地方?,赏月最好,就是稍远了些。”
他话没?说完,兰芝已是喜形于色,只?恨小叔在?跟前,不能?过去抱一下?丈夫,拍手道:“太好了!远些也不怕,带车马过去就行了。”
想想又说:“光是车马不行,还得带上桌椅凳子、碗筷茶酒!”
蒋铭笑道:“只?怕还要带上炭火才?行,这下?可?有的忙了。”
蒋钰道:“也不用那么麻烦,只?须花点钱,让司局把东西给备齐了,一辆车带过去就得,不用咱自?己费心。”
蒋铭喜道:“这主意好!明天我就去安排这事?儿。”
兰芝道:“叫他们只?备东西就行了,人手还是用咱们自?己的。”
蒋钰道:“那是,有外人在?,玩儿的也不痛快。只?是也不能?带多了,我看叫上菱歌、采芹两个,再带上李劲和宝泉,也就够了。”
蒋铭从小书房出来时,看红日?衔山,天色将晚,走?到二门外问了一声,陆青和李劲还没?回来。
想:要是再迟还不回,就得打发人去找找了。
一个人踱步出了大门,向路上张望。只?见太阳渐渐沉下?山去,一抹余晖笼罩四周,把那房舍街道都照得暖暖的,怏怏的。
蒋铭想着心事?,正自?徘徊,忽见前方?桥上,落日?氤氲中现出一簇身影,像是一个人牵了头驴子,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稍走?近些,看清牵驴的是个脚夫,后面?跟着的那个,身形像是李劲。
到得近前,果然是李劲,蔫头耷拉脑的。驴背上还趴着一个人,正是陆青,稀里糊涂睡着。
蒋铭问:“这是怎么了?”李劲苦着脸道:“舅少爷吃醉了。”蒋铭失笑道:“这是吃了多少酒,醉成这样?”
李劲皱眉道:“这可?不能?怪我,舅少爷今天比武赢了,高兴!多吃了几杯,武少爷他们俩,一个劲儿地劝,我怎么拦的下??那马爷喝多了,一拦就瞪眼睛,我也不好冲犯了他……”
嘟哝着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舅少爷弄到驴背上的。”
将早晨蒋铭给的一包碎银子拿出来,递还给他:“吃酒吃茶,都是武少爷请客,舅少爷一个钱没?花,比武还赢了彩头,足够付驴子钱了。”
说毕和脚夫一起,把陆青从驴背上架下?来,陆青迷迷糊糊,软筋散骨,手脚招架不住。李劲将他搭在?肩上,半背着半拖着,进院去了。蒋铭打发了脚夫钱。
进了屋,李劲把陆青放在?床上,给他脱了靴子,拉过薄被盖上。摆布完了,累出一身汗。
陆青半梦半醒的,想要起来,浑身不听使唤,只?得含混说:“李劲哥,生受你了”,顾不得天上地下?,倒头呼呼大睡。
蒋铭站在?一旁忍不住笑,听李劲跟他讲白?日?里的事?。
兰芝心中惦记着,想等陆青回来,找他问话。第?一次说是还没?回,再叫,说是回来了,吃醉了酒,已然睡下?了。兰芝没?奈何,只?得由他。
陆青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想起昨日?的事?,恍如前世。小厮服侍盥漱了,厨房送来一碗葛根乌梅醒酒汤,并清粥小菜,肉馒头。陆青吃过了,进里院来见姐姐。
兰芝正忙着,问了几句昨天的事?,看他没?精打采的,埋怨他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陆青没?得分说,任由姐姐数落了几句,挠挠头含混过去了。兰芝让他回去歇着,嘱咐:“今天家里有聚宴,不能?再多喝了。”
陆青回来,房间?里空荡荡,李劲也不见影儿。半晌来了个小厮倒茶,说,“一早二少爷过来了,说他和李劲都有事?儿,让舅少爷好生歇着,吃饭的时候自?有人来请。”
陆青独自?无聊,走?到屋外空地打了一趟拳,琢磨昨天李存忠和那女?子的套路,似乎又有所悟。到底是宿醉过后,身上空乏,又回屋倒头睡下?了。
这一睡就到了饭点儿,小厮来叫起,服侍洗手净面?,换了衣服,相跟着走?来。
走?到半路,遇到蒋钰带着禥儿,禥儿握着他爹一根手指,走?的小脸儿红扑扑的,见到陆青就笑了,喊了声“舅舅”,陆青笑容满脸,冲着他伸开两臂:“禥儿来——”
蒋钰笑道:“去吧”,禥儿放开父亲的手,乐颠颠儿跑了过来。陆青将他一把抱起,两手擎着腋下?,半空中给他转了个身,让他骑到自?己的脖颈上,孩子抱着陆青额头,向下?望着蒋钰,咯咯地笑。
蒋钰也笑了,说道:“青弟,莫要这样娇惯他。”陆青笑呵呵道:“没?事?儿!”
走?到月洞门前,蒋钰道:“禥儿下?来吧,待会儿要是让爷爷看见,爹爹就要挨骂了。”陆青听了,又把禥儿举起,原样转回来,抱在?自?己怀里。
进了花厅,见蒋毅正跟蒋铭对坐下?棋,允中在?旁观战。见他们来了,允中起身,蒋毅转脸看了陆青一眼,微笑点头,蒋铭却只?顾看着棋盘。
蒋钰问允中:“战况如何?”允中摇头,笑说:“大哥来看吧,我看不大明白?。”说着,走?过来招呼陆青,逗禥儿玩。
蒋钰坐下?看了一会儿。蒋铭抬头叫道:“大哥——”,拿眼睛问他,蒋钰转眼看父亲,蒋毅板着脸,一边提子一边说:“观棋不语!”
又下?了一会儿,蒋铭皱眉,又看哥哥。蒋钰笑道:“你总看我做什么?你败局已定?了!”
蒋铭把头一低,推枰认输。蒋毅“哼”了一声,道:“你这性子,刚开始冲杀的挺霸道,越到收官越没?章法,沉不住气!”说的蒋铭垂头丧气。
蒋钰问:“这一局,爹让了你几子?”蒋铭答:“两子”,蒋钰笑道:“那你大有长进了,前时还要让五子。”蒋铭苦笑:“可?是这次战的惨,这才?多一会儿,就输了。”蒋钰道:“还是你棋路看的不远。”
蒋毅道:“等下?复盘,让你大哥帮你理一理。”蒋铭应声“是”,正此时,小厮过来报说,饭菜备好了,请老爷示下?。蒋毅遂道:“先吃饭吧。”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三回(上)
【语闺情女儿发慨叹】
中秋这?日, 蒋府吃团圆饭,因?为有云贞和陆青在,酒席设在二门外对厅。
陆青随着蒋家父子一同过来,走至廊下, 见那边兰芝、蒋锦和云贞一起伴着白氏来了。
陆兰芝身穿青织金衫儿, 大红纱裙, 头上?戴着珠翠簪环, 云贞则穿一件秋香色织锦衫儿,白碾光绢挑线裙子, 发髻上只插两根攒珠细丝银钗, 两个人站在一处,越发显得一个雍容富丽, 一个卓荦不群。
白氏和蒋锦也都穿着鲜亮衣裳,丫头婆子跟着,一众女人钗环摇曳,花团锦簇。
别人尤可,只陆青见到云贞, 又与上?次院中见面不同, 禁不住脸上?泛红, 心头鹿撞,好在大节下,都喜气?洋洋的,倒不显他如何异样。
都见了?礼, 说笑几句, 女眷到里间去?了?。外间众人落座, 蒋毅让陆青坐在自?己左手位,右边紧挨着放一把交椅, 让禥儿坐在上?面。禥儿小小年?纪,像个磨喝乐(偶人)一样依偎在祖父身旁,也不说话,两只清澈的眼睛,笑笑地看着陆青。蒋钰和蒋铭左右分别就坐,允中在最下席。
少时饭菜端上?来,比平时多了?一份烩羊肉,一个鲢鱼汤,几样小菜,酒却是异常醇香甘美,原来就是前日起出来的藏酒,加兑了?一倍的新酿。
不一时,大盘端来螃蟹,个头都有三四两大。允中把禥儿叫过去?,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禥儿就着三叔的手吃了?些,婆子带出去?玩了?。
众人说笑吃酒,猜枚行令,除允中外,蒋家父子都十分善饮。蒋毅知道陆青酒量好,却见他神色略显憔悴,不甚饮酒,便?问:“今日二?郎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青笑笑,不好意思说。蒋钰代他说道:“他昨儿跟着武继明几个出去?玩,回来时吃醉了?。睡了?大半天,这?才刚醒酒,吃不下了?。”
蒋毅也笑了?:“铭儿怎么也不陪着他,就叫他自?个儿去?的?”蒋铭道:“我陪娘去?湖边了?,让李劲跟着他去?的。”
酒至半酣,蒋铭跑去?里间敬酒,陆青听?到他和蒋锦说笑的声音,隐约听?到云贞说话,却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听?见众人都笑。少顷,蒋锦过来敬了?一回酒。
吃毕了?饭,各自?散了?。云贞和蒋锦回房。只见萝月、琥珀跟秀云三个丫头坐在门廊下,秀云手上?拿着个绣绷,另两个凑着看。
见她们来,琥珀起身行了?个礼,含笑道:“姑娘们好。”又说:“你们绣吧,我回去?了?。”
蒋锦道:“急什么,玩一会儿吧,二?哥还在前院呢!你们都吃过饭了??”
琥珀道:“都吃过了?。”仍告辞去?了?。
云贞见秀云手上?拿的一只鸦青色缎子护膝,描的松梅竹花样儿,先时她曾看蒋锦绣过这?个护膝,讶异道:“秀云的手也这?么巧么,原来跟你家姑娘不相?上?下。”
秀云笑说:“云姑娘误会了?,我哪里比得上?我们姑娘呢,是她们两个来,非要看这?绣法儿,我就大着胆子,试一试,要是姑娘看着不好,还要拆了?重做哩。”
蒋锦道:“天之生人,各有禀赋。秀云丫头看着笨笨的,偏她学这?个,学的又快又好,这?两年?,帮我做了?许多活计。另一只护膝上?这?个松枝儿,也是她用滚针儿绣的,这?只也让她绣,才不走了?样儿。”
一边说着,接过绣绷,吩咐秀云:“去?倒茶来”,萝月赶着道:“让我去?吧!”
蒋锦笑嗔道:“你这?个丫头!不回自?己屋里干活儿,倒在这?儿显勤快,三弟好性儿,你也得留心些。”
萝月笑着说:“看姑娘说的,我可不敢偷懒!是三少爷叫我来的,说,让我好好学着点儿,今儿晚上?,他看了?月亮才回屋呢!”
云贞近前,仔细打?量绣绷上?花样,赞道:“妹妹这?绣工,真的精致,我应天家里,有个叫玉竹的丫头,绣活算是好的了?,也不及妹妹做的细巧。这?些活儿,我只粗略做得一些,手又慢,你要是不嫌弃,这?几天没事,我倒是可以帮你挑线勾边儿的。”
蒋锦道:“姐姐这?双手,是把得三部九侯,拈金针疗疾的,哪有功夫做这?个呢。”
又叹道“这?女红,做的再好,不过是闺中针线,究竟于人于家,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云贞哑然?一笑:“你怎这?么想?这?针线女红,可是不能小瞧的。所谓衣食住行,‘衣’字还排在‘食住行’的前面,穿衣乃是人生第一件大事。不瞒你说,我家玉竹丫头,不但是做家里针线,有空了?,她还绣些小件儿,叫人送去?外头店里寄卖,很好脱手的。你不知道,平常寒苦人家,要是出一个技艺高超的绣娘,也好养活一家人了?!”
秀云刚好倒了?茶来,听?说这?话笑道:“我从前这?么说,姑娘还不信,这?下云姑娘说了?,姑娘该信了?吧?”
萝月插嘴道:“前时我听?三少爷说,他在外头,看到人家绣的一幅山水,摆在店里卖,要价十二?两银子呢!三爷说,据他看,还不及大姑娘绣的,挂在老爷读书间里的那一幅好。”
云贞忽想起,刚来那天,在上?房次间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绣品,当时只是一瞥,颇觉细致精美,赞叹道:“我说呢,原来那是妹妹的大作。”
蒋锦笑道:“大作可不敢当,只是听?你们说,有了?这?个手艺,我倒是不愁以后没饭吃了?!”一时都笑了?。
秀云向云贞问:“我常听?说,人活着,吃饭是头等大事。怎么方才云姑娘说,‘衣食住行’,衣字排在最前,穿衣才是第一件大事呢?”
云贞看了?看蒋锦:“你瞧,秀云的性子这?么较真儿,难怪她绣活儿做的好了?!”
转对秀云道:“吃饭自?是大事,却不独为人所有。人之为人,自?穿衣而始,要是没有穿衣这?件事,就不成为人了?。所以‘衣食住行’,‘衣’字排第一,只是……”
说着笑起来,“只是,这?不过是我的穿凿附会,跟你说着玩儿的,你可别当真了?。”
蒋锦眼睛一亮,想了?想:“姐姐既说出一番道理来,就不尽然?是穿凿附会了?。圣人说,‘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衣裳之制,为示天下以礼,又说‘不学礼,无以立身’,由此看来,这?穿衣,岂不是头等大事呢!”
秀云陪笑道:“姑娘们说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萝月一旁道:“姑娘说的,我倒是明白了?些儿,穿衣是礼数,也是体面。想想这?人,要是一天不吃饭,饿着肚子,还出得门去?,要是不穿衣服,就一刻也出不得门了?。所以说,穿衣比吃饭在先,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众人都笑起来。蒋锦道:“这?个丫头,真真儿是的,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萝月不好意思,脸也羞的红了?。
云贞赞道:“怎么不是这?个理?这?话说的,虽是通俗了?些,道理却讲的不差,又浅显明白,可见这?丫头的心,是七窍玲珑的呢!”
当下二?人喝茶说话,秀云同萝月出去?了?。云贞问:“明春去?应天,要做的针线很多么?”
蒋锦:“还好。这?个岁寒三友的图样,是父亲最喜欢的。要带去?应天的东西可多可少,要紧的都做好了?。其余的倒是不急,秀云也能帮着做些。”
云贞才知道这?护膝是给蒋毅做的,默然?了?片刻,说:“妹妹有心,怪不得伯父疼你,我长这?么大,竟没有给我父亲做过一针一线的。”
蒋锦看她神情落寞,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你从小不在父母身边,这?都是人各有命,自?己做不得主的。”又道:“你别难过了?,我看太公待你,胜过多少做爹娘的人呢。”
云贞道:“那也是。只是我在这?父母缘分上?,也太薄了?些。我五岁时候,母亲就走了?,现在想起,只有模模糊糊几丝影像儿。听?人说,母亲和姨母样貌相?似,有时候,我见到姨母,就想:哦,原来我妈妈是这?样儿。可是,母亲待我的感?觉该是什么样,却总想不出来,父亲那头,就更是了?……所以,一直都羡慕你们这?些有爹娘疼的人。”
蒋锦听?她这?话,略觉心酸:“姐姐母亲当年?的事,前日我问过我娘,她说也记不大清了?,她随着先前周大娘来时,姐姐的母亲年?纪还小。后来听?说,嫁去?了?芜湖云家,这?门亲事,周家和云家的大人起初都是不允的,拖了?两三年?,云伯父因?亲事不成,还生了?一场大病,两家才同意了?。再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云贞道:“这?个话,我在扬州也隐约听?到了?些。好像我父母的事,当时闹得满城皆知,外公开始不愿意母亲嫁过去?,不知怎么,最后还是同意了?。人们都不跟我说。有一次我问外公,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公只说,她是天下心肠最好、最疼我的人,就再没别的话了?,我也不敢多问,只怕惹他伤心。”
蒋锦问:“姐姐上?次去?芜湖,见了?云伯父,可有说起从前的事么?”
云贞摇头:“没有。算一算,我是隔了?十年?,才回去?这?么一次,说实?话,见了?父亲也觉陌生的很。父亲也没有多少话说,只嘱咐我,外公年?迈,以后要用心孝敬侍奉他老人家。看他样子,倒像是不大愿意见到我似的。”
蒋锦道:“想是云伯父见了?你,想起伯母了?,心里难过。”又问:“芜湖那边,还有弟弟妹妹么?”
云贞点头:“嗯,见了?继母,还有一个弟弟。”
想起拜别那日,只有父女两人,云珔叹了?口气?,说:“你要好好的,听?外公的话,孝顺他老人家,也要照顾好自?己,不然?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母亲了?。”
忽然?想到:母亲违背外公的意愿嫁给了?父亲,为何临终时,又将自?己托付给外公?难道说,母亲到最后,还是后悔当初嫁进云家了??外公远离扬州,带自?己住在应天,虽然?是那里离姨母近些,会不会,也因?为应天没人知道当年?的事呢?
蒋锦问:“姐姐比我还大一岁,家里没议过亲事吗?”云贞摇头:“没有”。
蒋锦笑说:“那或者?,姐姐心里,有中意的人了??”云贞笑了?,却又摇了?摇头。
蒋锦认真看了?看她:“我有点儿不信。”
云贞含笑说:“真的没有。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要瞒你的?况且你把心事都告诉了?我,我又怎会瞒你。”
蒋锦道:“那,太公也没提起过?”云贞又摇头。蒋锦奇道:“姐姐的终身大事,难道一点儿打?算也没有么?”
云贞往四周望了?望,看无人,说道:“要说打?算,也是有的。我外公说,女孩子嫁人,必要找一个自?己中意的,要是没有中意的,就不嫁人也可以。若是嫁了?人,或者?那人变了?,或是又不中意了?,就离了?他也可以。”
蒋锦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云贞抿着嘴儿笑:“看你,吓到了?吧?本来我不想说的,可你总是问。”
蒋锦讶异道:“太公的意思,就是姐姐不嫁人也没关系吗?”
云贞:“嗯,恐怕是这?个意思,外公的想法,总与别人不同。他常说,凡事随缘,不须强求。就说我舅舅吧,自?年?轻就学道,现在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也没有成亲,没有生子,外公也不以为意。他老人家明明白白跟我说过,之所以教我学医,就是想我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不须非得依附男人才能活。嫁人不嫁人的,看我自?己,顺其自?然?就行了?。”
蒋锦低了?头思忖,一时无语。云贞笑道:“这?个话,我虽然?觉得很是,平常轻易不敢对人讲的,你是不是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
蒋锦摇头,思量着说:“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意外,原来……原来人还能有这?样活法儿。我只知道,我的路,是父兄安排好了?的,我愿意不愿意的,都只能这?样。现在看,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可是,要是没有这?条路,我又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也想过,要是我一定要退了?张家,闹的狠了?,父亲也未必不依,只是那样的话,一来家里不宁,二?来惹父母伤心,三来……”叹息了?一声,怅然?道:“三来,将来是个什么结果,谁又知道?我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
云贞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虽然?,我没有你这?些烦恼,可有时想到将来,也觉得茫茫然?,未知何所之也。可能活着,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十分如意的,譬如你这?会如意了?,就会生出别的想法,也就变成了?不如意。所以,不如不要想太多,心里还觉踏实?些。”
蒋锦沉吟半晌,喃喃道:“可能就是这?样吧。”
说了?一番闺房私密话。不觉天色暗了?,刚要掌灯,只见采芹拉着桂枝走进来,笑嘻嘻说道:
“姑娘们还在这?儿说话哩,少奶奶请去?赏月,叫了?两三次了?,老爷太太,少爷他们,早都在外面了?!”
第十三回(下)
【闻古韵儒士动深悲】
二人出了门, 果见半空里一轮明月,清清亮亮,冰盘一般,照得四下如同白昼。蒋铭和陆青正在荷花池边站着, 看她俩走过来了, 也往敞厅上来。
厅里早已放下桌椅, 设了两张席面, 摆着各色细巧点心果品,炭炉也搬了过?来, 烧着汤瓶。白氏和兰芝坐在西边桌说话。东边桌允中正在点茶, 蒋毅和蒋钰一旁观看。
允中一手提着汤瓶,往茶膏上注水, 一手拿着茶筅击拂茶汤,盏内泛起浓浓的白色汤花。
少刻,把汤瓶放下了,将茶盏端给蒋毅二人瞧,看看汤花要落, 急将茶筅击拂数下, 只见汤花中泛出五瓣梅花图案, 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蒋钰赞道:“好巧花样儿!”蒋毅也笑吟吟点了点头:“中儿点的这茶,汤色上佳,咬盏也久,我看, 比你大哥点的还要好了。”
蒋钰道:“这水是哪里打来的?不像平日。”允中笑道:“大哥见的正是, 今日这水, 是从城西山上取来的泉水,不然, 茶汤也不得这么好。”
一时都聚在厅上。蒋毅左右看了看,问:“禥儿呢?”蒋钰看向兰芝,兰芝起身回?道:“禥儿白天玩的累了,刚刚说困,睡下了。”
这厢蒋铭跟陆青两个说话?。蒋铭知?道不惯喝茶,所谓喝茶,对他不过?是解渴而已,就张罗着要吃酒,笑道:“不如,咱们还是吃几杯,行个令吧。”
蒋毅道:“饮几杯也就罢了。又?行令做什么?吵吵闹闹的,岂不糟蹋了这大好月色。”
蒋铭就不言语了,提着壶给诸人斟酒。又?过?来这边桌上问,白氏道:“你们吃酒,我们还是吃茶,咱们各人乐各人的。”
蒋钰一旁道:“吃酒也慢些儿吃,别吃醉了,我今儿请了琴师,一会儿就到?了!”
蒋铭坐下来,问:“大哥请了什么琴师来?”忽然记起:“哦,我想起来了,前两天,我和青弟在烧锅巷,看见大哥陪一个老人家吃饭,是不是那位?”
蒋钰笑道:“就你这双眼睛,贼尖,这事儿,我跟父亲还没说呢。”
转对蒋毅道:“前几日,我在倪大尹府上,听说有?这么个人,从长安来的,一手琴弹得古风雅韵,只是,他不是这里人,素昔也不对人弹,又?不张扬,所以知?道的少。我就留了心,叫人打问,竟被我寻着了。原来这人是到?溧水县会朋友的,走了上千里路,到?地方?才知?那人四年?前就下世了。因他和这个朋友十年?前约好,今岁秋天一块儿到?台城赏月,他才到?了金陵。”
蒋毅沉吟道:“听上去,这人行事,倒是颇具古风,倒叫我想起范式张劭,全信诺而轻生死的故事了。这么说,他可去过?台城了?”
蒋钰道:“是,我也觉得他这千里赴约,让人起敬。昨晚叫顾云峰送他去了覆舟山下,抚琴奠酒,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他说的顾云峰是蒋府里书办,是个秀才。
蒋毅点头道:“这做的好。”蒋钰笑说道:“这两天事多?,我还没听过?他抚琴,究竟也不知?技艺如何,能不能中父亲的意。”
蒋毅:“且听听吧,看他这行事,应该差不了的。”
允中道:“既是大哥看过?的人,必定是不同流俗。”
蒋钰:“话?也不敢这么说。你们猜猜,这琴师在长安时,并不卖艺,却是做什么行当的?”
允中猜道:“若说琴艺高超者,以文?士最多?,大哥有?此一问,看来他不是个读书人了。书上记载某人‘挟耕于霸陵’,莫非,这人是个农人?”
蒋钰摇头:“不是”。蒋铭道:“那我索性?往偏了猜猜,或者,他是个江湖中人,任侠好武?”蒋钰仍说不是。两个人又?猜了一回?,还是不中,蒋钰道:“还是我说了吧,这人原是个做裁缝的。”
众人一听,皆觉诧异,蒋铭险些将一口茶喷了出来,笑道:“这真是无奇不有?!他一个裁缝,好不好的,要做一个雅人,也行吧,却还做这个俗而又?贱的营生。”
蒋毅瞅了他一眼:“虽是俗业,看他这做派却不俗。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乾坤之大,你能知?道多?少人事?自古以来,不但是山间林下多?有?隐逸,就是市井酒肆,也有?贤人君子?居在其中,少年?人要记得恭敬谦谨,切不可骄矜凌傲,小看了世人。”
一番话?说的蒋铭闭口无言,蒋钰和允中都应道:“父亲说的是。”
陆青对琴书之事所知?甚少,插不上话?,只在一旁听着。
允中道:“既然弹琴,岂能不焚香”,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要去取。蒋铭道:“何必麻烦,这么敞阔的地方?,焚起香来,香气也都散了!”允中笑道:“是,我倒忘了。”复又?坐下。
蒋钰笑说道:“三弟不妨取了来。这里虽然敞阔,却无风,焚起香来,香远而益清,反倒更有?意趣。”
蒋毅道:“正是这个话?!况且古人弹琴,之所以‘不焚香不弹’,原是将弹琴视为庄肃之事而待之,这焚香,是为了一个‘礼’字,并非为了闻香,若是为了闻香,倒把这一桩事做的俗了。”
蒋铭略一思忖,点头应道:“爹说的是,这正是“尔爱其羊,吾爱其礼”了,是我偏狭无知?了。”
蒋毅听他如此说,甚为喜悦,微笑不语。
于是允中起身走去,不一时,同着萝月、菱歌并两个小丫头回?来,不但拿了香炉香饼,还将弹琴用的案杌都搬来摆设了。就在厅前煨起一炉龙涎,果然香烟袅袅,迷离断续,别有?一样韵致。
不觉已是戌正时分,皓月当空,蟾光满地。那边桌上,白氏四人本来说着家常,此刻也停下了。众人抬眼看那空中,只见清光似水,月华如练,一时无言,俱觉襟怀寥落,神?思旷然。
蒋毅道:“去年?今日,铭儿叫来那二人吹箫吹笛的,也还可听。”
蒋钰应道:“是,我也正想起来,那日笛声,悠扬清远,正与这月色相配。”说着笑了:“只是箫声凄清了些,不免叫人伤感,记得三弟还落泪了。”
蒋毅面露微笑:“中儿心地柔善,从小儿,就他爱掉眼泪。”
允中难为情,小声嘀咕道:“大哥怎么还记得这事,记得也就罢了,偏还要说出来。”
蒋铭一旁笑了:“三弟天生就是个吟风咏月的才子?,多?愁善感的妙人儿,哪里还要人说!”允中被他说急了,叫道:“二哥——”,把眉头一锁,垂下头赌气,逗得陆青也笑了。
蒋毅瞪了蒋铭一眼,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也拿来说自己兄弟!口没遮拦,这就该掌嘴!”
蒋铭话?一出口,也自觉言语轻薄了,后悔不迭,被老爹发作两句,不做声了。蒋钰把话?题岔了开去。
忽见垂花门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前面并排走着的,一个是李劲,另一个,正是蒋铭在烧锅巷看到?的那人,身后跟着个小童,童儿抱着琴。
蒋钰起身迎上去,引来人到?厅前,向上躬身做揖。蒋毅看那琴师,头上裹着灰色头巾,身穿灰布衫,脚下八搭麻鞋,几缕胡须,约有?五十来岁光景。
蒋毅还了礼,微笑说道:“先生请坐。”待他坐下了,问:“先生尊姓?”
琴师欠身答道:“不敢,贱姓荆,单名一个元字。”①
蒋毅道:“原来是荆先生。方?才听小儿说,先生琴艺高妙。就烦先生弹奏几曲,也好让我们开拓眼界,请教请教。”
荆元道:“大人言重了。荆元乃微贱之人,怎敢当得‘先生’。弹得几只曲子?,不过?平日里聊以自娱,消遣罢了,‘高妙’二字实不敢当。荆元这几日,多?蒙贵府大公子?照顾,无以为报,理?应奉侍,只怕弹的不好,有?污尊耳,还请大人勿怪。”
说毕肃然而坐,转轸和弦,弹奏了一曲。众人寂然无声,只听琴声幽清宛转,离落有?情。别人尤可,云贞因为远离家人,值此中秋之夜,看到?人家团圆欢笑,想起祖父此时还在路上,也不知?行舟何处,是否安好,又?想起家中钱老爹病重,现?在不知?怎样了,心中牵挂,顿感孤清伤怀。
一曲歇了。蒋毅沉吟道:“先生这一曲瑞鹤仙影,行云流水,庄和蕴藉,可见高超了。只是其中略觉伤感,或是先生有?思乡怀人之情。”
荆元脸上略显惊诧,欠身答道:“大人真乃知?音之人,荆元神?思不在此曲,是以未尽其意,谬误有?罪!”
蒋钰看向父亲,陪笑道:“这瑞鹤仙影,本是恭贺祝祷的意思,今日中秋,荆先生异乡客居,难免触景伤情。心手相应,就在琴声里带了出来。”
蒋毅点了点头,微笑道:“内得于心,外应于器,能做到?如此,也是荆先生技艺非凡,琴为雅乐,不如就请先生随心弹奏,洗一洗我们这些人碌碌俗尘,如何?”
那荆元听了这几句话?,神?色反不像先前小心恭谨,坦然坐了,调了调弦,两手放于琴上,稍停片刻,左按右挑,先一声沉吟,紧接着两声泛音,如飞鸟掠波,展翼而上。
众人一时心有?所动,凝神?细听。只看他旁若无人,两手注绰吟猱、勾抹拂挑,弹将起来。这一曲却与前不同,仿佛天地圹埌,云霞缥缈,龙吟凤哕,悠游万方?,时而又?如林风回?旋,雁阵远逝……其时月色泠泠,万籁俱寂,只有?琴声鸣吟,众人都觉神?思杳渺,物我偕忘。
一曲罢,静了半晌,蒋毅叹息道:“先生此曲,嵚崎历落,自在悠然,直如伊嵩云水,巢由旧隐,隐于其中矣。”
向蒋铭和允中道:“你俩代我给先生敬一杯酒吧。”二人应声“是”,起身过?来,允中捧了劝盘,蒋铭执壶斟酒,奉给荆元。荆元饮毕谢了,复又?坐下。
蒋毅问:“此曲我还是头一次听闻,请问先生,此曲可有?名么?”荆元微笑答道:“这曲谱,是我有?幸得遇一位奇人所赠,曲名叫做‘秋水龙翔’。”
蒋毅颔首道:“好名!所谓‘我知?之濠上也’,先生雅奏,堪称名实相得。”
又?问:“先生这张琴,音色清越圆融,不见丝毫滞浊杂沓,不知?可有?来历?”
荆元未及答言,与蒋钰相视一笑。蒋钰向蒋毅道:“先生说父亲知?音,其实父亲不唯知?音,还知?琴,才刚已然被父亲说中了。荆先生这琴,正是叫做‘伊嵩’,是件宝物,很值得一观。”
荆元道:“也算不上宝物,只是有?些年?月了,请大人不妨瞧瞧。”就要去抱琴。
蒋毅止道:“且慢,既是宝物,还是我过?来看吧。”
起身离席,众人都站了起来,蒋铭、允中陪父亲来看那琴。
蒋钰见陆青面露倦容,知?他对琴乐不感兴趣,坐着无聊,悄悄叫过?李劲,送他回?屋歇着了。又?让兰芝陪着白氏也回?房去。
问蒋锦和云贞:“你俩倦不倦,要回?去么?”两人都摇头。蒋锦笑道:“我们也想瞧瞧,是什么宝贝。”蒋钰:“那就一块儿过?去看看吧。”云贞和蒋锦手拉着手,走过?来看。
只见这张琴黑红相间,约莫有?三尺多?长,琴额宽耸,琴腰窄峻,徽下隐约可见板面上交织的断纹。转过?来看,背面也有?断纹,借着月光,辨认出龙池上方?刻着“伊嵩”二字,池内另有?“仪凤丙子?”四字。众人思量计算了一回?,原来这张琴是唐人所制,距今有?三百余年?了。
蒋毅叹道:“先生带着这等名贵之物行走,轻装简从,实在是有?失谨慎了!”
荆元笑答道:“大人说的是。只是荆元身无长物,平生所重,唯有?这张琴而已,只好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所幸,走了这么远的路,除了府上贵人,还没有?别人认出来,都只当它是倡优贱品罢了。”
蒋毅又?笑又?叹:“这宝琴,就如先生的琴艺一般,少有?人识,先生这也是被褐怀玉了。”
荆元笑道:“小人岂敢。”
当下蒋毅相邀荆先生到?席上饮酒,荆元执意不肯,蒋毅又?命蒋铭兄弟俩给他斟酒,荆元饮了两杯,依旧琴案前坐了。
此刻已交亥时,丫头婆子?们都下去了,李劲送了陆青之后又?回?转来,允中就和李劲两个服侍着,重新整理?了杯盘,温了茶酒,蒋钰叫云贞和蒋锦也过?来这边桌旁坐了。
蒋毅道:“烦请先生再弹几曲吧。”
荆元欣然从命。这一番,听他指下雷声隐隐,弦上松涛阵阵。时而如穿林踏雪,洒洒落落;时而似鼓振金鸣,铿铿锵锵,直听得人心中块垒纷纷,意气难平。别人也还罢了,唯蒋毅想起经年?旧事,一时胸中郁累,五味杂陈,听至肯切处,不觉怆然泪下……
是夜直到?亥正时分,众人方?散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四回(上)
【今夕何夕江月好】
次日黄昏时分, 云贞和蒋锦收拾停当。只见菱歌走来,笑说道:“大少奶奶说了,请姑娘把披风找一件出?来,怕夜里江边儿?冷。少奶奶只带了云姑娘的, 再有的, 放在别?处柜子?里, 一时来不及找了。”
话音未落, 采芹从里间跑了出来,手上抱着个包袱, 笑道:“菱姑娘, 看我这拿的什么?姑娘早就吩咐找出来,连云姑娘的也有了。”
菱歌笑问:“是你跟着去?桂枝姑娘不去吗?”
蒋锦道:“这丫头, 一听说只许跟去一个,紧着桂枝去,看她急得什么似的,赶着和桂枝商量,这一过晌儿?, 不知叫了多少声‘好姐姐’了。”都笑了。
菱歌道:“大少爷说, 去的人?多了, 怕是响动太大,太招摇。桂枝姑娘不去,就只好委屈云姑娘了。”
云贞笑道:“委屈什么呢,我又不用她抬手抬脚的, 不叫她去, 她正好图清闲, 在家里歇着呢。”
正说着,兰芝来了, 身后跟着潮音,也拿着包袱。一行人?到?了垂花门,菱歌把包袱接过来,打发潮音回屋,嘱她好生看着禥儿?,让奶娘早些安置禧儿?睡觉。
出?了大门口,小厮拉着一辆马车,正在那里等着。蒋铭迎上来,招呼几人?上车。轿厢窄小,只好坐下四个人?,打横摆着一个小杌子?,给采芹坐。
蒋铭道:“要是嫌里面太挤,就让采芹到?外头来吧,这边上还?能坐下一个人?。”
采芹乐不得:“那我还?是坐外面去”,下了车子?,坐到?前面来,把小腿搭在车沿上,裙摆下露着一双绣鞋,半空里摇晃。
蒋铭上了车,笑道:“你可坐稳了,要是半路掉下来,我可是不管,你自己回家去。”说毕抖动缰绳,催马前行。
蒋锦挑帘子?问:“采芹怕不怕?”采芹笑说道:“一点儿?都不怕!姑娘不用担心,我好着哩!”
兰芝笑道:“你还?问她怕不怕,她一准儿?得意?着呢。”
蒋锦道:“我看也是,看那高兴的样儿?,坐那儿?,好像提了多大身份,我都想跟她换换了。”
兰芝抿嘴笑道:“我也这么想呢!从前在娘家,不要说坐在外面,就是驾车,我也敢试试。自从嫁给你大哥,说不得了,一动一静,都得顾着体统,这一年到?头儿?,就连出?大门的遭数儿?都数得过来,真是没法儿?。”
蒋锦道:“今年是因母亲身子?不好,顾不上,不用说了。往年从上元节算起?,花朝、清明、端午……,就是正日子?赶不上,大哥也要寻机会,陪着大嫂出?去走走,不是我偏向自家人?,像我大哥这么好的夫君,大嫂也该知足,就别?抱怨了!”
兰芝笑道:“我何尝抱怨了,只是今儿?这情景,让我想起?先前在乡下的事儿?了。”
蒋锦看了看对面菱歌,欲言又止,菱歌含笑,把头低下了。
蒋锦道:“每次听大嫂说乡下的事,我就觉着,在乡下过日子?,比在这城里宅院有趣儿?多了。”
问云贞:“去年中秋,云姐姐在哪儿?过的,是在应天?吧?”
云贞道:“去年中秋也没赶在家里,倒是跟外公在一起?的,在姨母家。”
兰芝:“想来也是一大家人?了?热热闹闹的,多好。”
云贞:“是,外公和我,加上姨丈一家人?,还?有姨丈的亲戚,兄弟,有十几口人?,在山上吃酒赏月。”
兰芝道:“要说这赏月,原是在山上最好。还?是在家时,有一年,也是中秋夜,爹爹和大哥,带着我和鸳鸯到?山间走了一遭儿?。那天?晚上,一丝风也没有,月亮就在山顶上,明亮亮的,人?走,月也跟着走,那个情景,那心里的滋味儿?,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
正说着,忽听见外面蒋铭跟陆青讲话的声音。蒋锦打开帘子?向外瞧,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出?了城,前头又多了一辆车,驾车的是李劲和宝泉,旁边蒋钰、陆青和允中骑马相?随。
又行了一阵,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马车停住了。
几人?下了车子?,只见前方一条坡道,甚是宽阔,两?旁山石嶙峋,高高低低生满了树。
采芹去坡上张望了一下,小跑回来,兴冲冲叫道:“姑娘快去前头瞧瞧,真是个好地方,就像仙境一样儿?的。”
云贞和蒋锦携手来至坡上,但见前方是一望无边的大江,烟波浩渺,横无际涯。目所?极处,水空一线,江水如练,波光泠泠,初升一轮明月映入其中,静影沉璧,宛若天?心相?照,令人?顿生出?尘之想。
二?人?默然无语,只觉江山寂寂、人?事迢迢。蒋锦叹道:“这就是张若虚的那一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了”。
再看右边,靠着山石树木,有两?间亭子?相?连,亭子?前面是一片平整场地,想是用来歌舞游戏的地方。
云贞辨别?方向:“这里必是江水打弯处,不然怎会在正南,这个景况,造亭赏月再好不过了,真是天?工开物,老天?给的巧,人?想的也是妙绝了。”
蒋锦兀自看着远方出?神,向云贞道:“姐姐经常出?门,不像我,见识太少,这样好景致,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原来诗词中描画的情状,竟是真有的。”
说毕自笑了:“我这话也是呆了,要是世?间没有,那作?诗的人?,又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二?人?往亭子?走来。采芹从后赶上说:“姑娘小心些,别?摔着了”,来扶云贞,云贞笑道:“我不会摔着的,还?是好好扶着你们家姑娘要紧。”
允中已在亭子?里,安置炭炉汤壶等物。向蒋锦道:“姐姐这下开心了吧?”
蒋锦笑道:“你这话说的,我自然开心,难道你们是不开心的?”
允中笑说道:“一人?向隅,满座不欢。这几日姐姐不开心,我们大伙都高兴不起?来。”
蒋锦顿了顿,说:“你们为我想,我怎么不明白?这次出?来玩,在你们,不过是平常的事,只对我和大嫂,是难得的。”
少停又道:“才出?门儿?的时候,听母亲说,爹爹在外拜客,还?没回来。我还?有点儿?担心,这事儿?,母亲知道了无妨,只怕爹爹知道了不高兴。”
云贞听她这么说,料到?她家规矩,平日不许女孩晚上出?门的。才待要说话,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担心什么?”
回头看,蒋铭和陆青已然走到?近前。蒋铭接着说:“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阵仗儿?,想必大哥早都跟爹说过了,爹只是假做不知道。再说,就算真的不知道,有大哥大嫂担着呢,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横竖,你只管高乐就完了!”
话音方落,蒋钰夫妇和菱歌也来到?了。蒋钰笑骂道:“就你猴儿?精,什么都知道!”众人?都笑了。
忙乱了一阵,允中点炉子?生火,蒋铭和陆青去附近一处泉眼打水,李劲和宝泉将桌椅并茶酒器具都搬过来。左边亭里拼了一张圆桌,七把椅子?,右边亭里放了一个小桌子?,几个小杌子?。菱歌采芹忙着摆设,兰芝和蒋锦、云贞也都上手帮忙。
蒋钰向云贞道:“云妹妹坐着,且叫他们弄去。”又见宝泉提了两?只明角灯来,说:“原是怕黑,备着的,现在看,像是用不着了”。
蒋钰让宝泉把灯放在一边,另有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不知装的什么,李劲抱了过来,摆了两?个小杌子?,搁在上面。
蒋锦把云贞按在椅子?上,笑道:“姐姐是客,还?是好好坐着吧。”
菱歌打开两?个三屉的食盒子?,兰芝看时,两?个盒差不多,一层是点心果品,一层鹅鸭鱼时新小菜,还?有一层肘脍大荤。
兰芝道:“点心小菜留下,油腻腻的这些,留一屉也就够了,另一个,给李劲宝泉拿去。”叫菱歌捡几样她和采芹爱吃的,放在小桌上。
说着话,热水烧开了,别?的暂且不管,先把两?个注碗将酒温上。
一时安排就座,蒋钰坐在上首,兰芝在他左侧坐了,挨着是云贞,蒋锦。另一侧挨着陆青,蒋铭,允中。菱歌和采芹坐在小桌子?旁,照看炭火、汤瓶。李劲和宝泉自端了酒菜去车上吃。
都坐定了,允中提起?注子?,下来走了一圈,将各人?门杯都斟满了酒。
众人?看向蒋钰,蒋钰笑道:“都看我做什么?要我说,今日咱们不拘礼,怎么高兴怎么来,大伙只管开心就是了。”
向蒋铭道:“二?弟,就你做令官吧,起?个头儿?。”
蒋铭笑道:“虽是这么说,还?得大哥先说几句,提议共饮一杯才好。”众人?纷纷点头:“说的是,理应如此”。
蒋钰略想一想,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安排这一场,一是为云姑娘在此,这是最难得的,二?是青弟赶在金陵,这也不易,三是为素文妹妹。以后咱们几人?,要聚这么全,怕是难了。所?以今日必要尽兴才好。第一杯共饮,就为今宵欢聚,永不忘怀!”
说毕举起?杯来,众人?听了,都无二?话,举杯饮尽了。蒋锦就有些动容,抬头望了望大哥,笑了。
允中又要下席斟酒,被蒋铭拦住道:“大哥方才说了,不拘礼,我看你也不必下来,不如这样,你照顾那边大嫂、云姑娘、素文,给她们三个斟酒,这边让我来。”
蒋锦笑说:“何必那么麻烦,再说了,哪有让令官斟酒的?这边大嫂和云姐姐,由我来服侍好了。三弟你只管那边,二?哥,你就安心行令吧。”
蒋铭笑道:“好!那就辛苦你了。”又道:“今天?这令官,却不大好当,请大哥大嫂的示下,咱们是行个雅令,还?是通令呢?”
蒋钰笑了:“恁啰嗦的!说了你是令官,酒桌上就你最大,还?问我做什么?不管雅的俗的,你只管做主好了。”
兰芝道:“别?,要我说,咱们这几个人?,都要照顾到?了才好。若是太雅了,我和青弟恐怕吃力,带累扫了你们的兴,要是太俗了,也不象,不如请二?弟拟一个宽泛的令,雅俗共赏的才好。”
陆青悄问姐姐:“平时家里吃酒,都行什么令?”
兰芝笑道:“我是没份儿?的,也不大会玩,赌书射覆,作?诗联句,你能来得不?”
陆青咋舌,连连摇头,引得众人?都笑了。
蒋铭道:“既如此,今日临江赏月,实为雅聚,就先起?一个雅令吧。咱们刚好七个人?,每人?就说一句前人?七言,句中必要带一个‘月’字,只要依着次序。若是哪个说错了,下一位也要依序补上。说到?最后一个‘月’字完令。”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个还?好,不难。”唯独陆青急道:“这不行,我总共也不知道几句诗,哪里来得这么多规矩?玩这个,我只能退出?了!”
说着就要站起?来,蒋铭在旁将他肩上一按:“酒令大于军令,谁敢抗令,先罚一杯!”
陆青一听闭了口,看向兰芝,睁大眼睛求援。兰芝笑道:“怕什么呢!也不过罚一杯酒,就完了。”
蒋钰道:“青弟莫急,起?令只为应个景儿?,这个令完了,就有好玩的了。”
对蒋铭道:“咱们也不掷骰了,就从令官儿?先吧。”
蒋铭应道:“那好,就听我起?令,”将杯中酒饮了,说了句:“月光如水水如天?”。
说毕看向陆青。陆青本来因云贞在座,有些不自在,此刻也顾不上了,抓了抓头,呆睁睁想了半晌,好不容易想起?一句:“床前明月光。”
众人?皆笑,说:“错啦!”
陆青道:“怎么错了?这不是有个‘月’字么?”
蒋铭道:“有是有,可你接着我说的,这‘月’应该是第二?个字,你这句却在第四,而且说了七言为准,你这又是五言,所?以错了。”
陆青无奈,只好认了罚酒。
接下来蒋钰道:“明月还?过鳷鹊楼”,看向兰芝,兰芝想了想,说:“今夜月明人?尽望”,接着云贞道:“海上明月共潮生”,蒋锦道:“露似真珠月似弓”,允中笑道:“皎皎空中孤月轮”,最后蒋铭道:“欲上青天?揽明月!”完了令,众人?都举门杯饮尽了。
蒋铭道:“这第二?个令,是为雅俗同乐的,先要每人?说一句带‘酒’字……”
没等说完,陆青急得要跳起?来:“怎么还?要背诗?”
蒋铭正色道:“多言乱令者,罚一杯!”
陆青只得闭嘴。蒋铭接着道:“先说一句带‘酒’字的,或是诗词,或是俗语都成,饮了门杯,然后再讲一个笑话。”
兰芝拍手道:“这个令好!却要加上一条,要是谁说的笑话不能逗笑,也要罚酒。”
蒋铭道:“这个自然是的。”
第十四回(下)
【此时永时笑颜真】
还是从蒋铭开?始, 说了句:“新丰美酒斗十千”,举手将门杯饮了?。说道:
“从前?有个人,走路不加小心,摔倒了?, 爬起来, 趴!又摔倒了!悔之不迭, 啐了?一口?:‘我呸!早知道还要摔这一次, 不如刚才不起来也罢了?!’”
众人一听?都笑了?,仍望着他。蒋铭道:“我讲完了。”
众人都一怔, 蒋锦和兰芝齐声叫道:“不行!这算什么笑话?哄我们呢!罚酒!”
允中一边倒酒, 一边看蒋钰:“大哥说,令官这么着, 该怎么罚?”
蒋钰笑了?,向蒋铭道:“众怒难犯,我也管不了?了?,你?好自为之吧。”
允中听?说,便将酒杯举起来, 强着蒋铭饮了?一口?。
蒋铭道:“罢罢罢, 我就再?讲一个吧。普天下, 像你?们这样儿,一桌人合伙欺负令官儿的,也是独一份儿了?!”
略想了?想,说道:“从前?有个读书的, 秀才考了?十来回, 年年不中, 愁的在家唉声叹气。”众人一听?都笑了?。
“他老婆就说他,‘考了?这么多次不中, 想是你?的文字不好。’秀才急了?,‘你?又不识字,懂什么好赖?我本?是锦心绣口?、下笔千言,只是时运不好,没遇上识货的考官。’把自己?的文章拿来,念给老婆听?。老婆没听?完,跑去厨下,做了?一个大个儿的肉包子出来。这人一看高兴了?,这是看我文章写?的好,犒劳我啊。咬了?一口?,没吃到馅儿,又咬一口?,还是没有,急了?,咬了?一大口?,还没见到馅儿,问老婆,‘你?耍我呢?这么大个包子没有馅儿?’
老婆说,‘怎么没有?是你?咬的口?太大,把馅儿咬过了?。’这人咂摸嘴里,果然有些肉味儿。恼了?,骂说:‘哪有你?这么混账的,偌大一个包,就只包这一丁点儿馅儿。’他老婆说:‘我做的包子,好歹还有些馅儿,你?还恼,你?的文章,一丁点馅儿都没有,考官怎地不恼呢!’”
他说的声情并茂,众人一边听?一边笑,听?说完,又都笑了?。蒋钰笑道:“亏得咱这桌上没有落第的,不然,也要恼了?!”
下一个轮到陆青。陆青吃了?一回罚酒,倒是放松了?,说:“喝酒的诗,我想起一句来,这笑话却难说。”因说了?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完了?去想笑话。
忽见对?面云贞和蒋锦都看着他,兰芝疑问:“你?这‘酒’字呢?”
陆青才发觉又错了?,只得罚了?一杯。饮毕了?,蒋铭道:“吃完罚酒,该说笑话了?。”
陆青想了?半晌,讪笑道:“我想不出笑话,只认罚罢了?。”
蒋钰道:“那不行!笑话说的不好,须得罚酒。要是说不出笑话,就不是这个罚章了?!”
蒋铭接口?道:“正是!说不出笑话,须得先罚三?杯,然后下席,给大伙儿挨个斟酒。”
陆青听?了?,又着急起来,脸都红了?。兰芝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捡个平时酒桌上,人家讲的笑话,说一个就行了?,我们又没听?过。”
陆青本?来想起了?几个笑话,却都不能说,因往常吃酒耍笑的,不过卢九几个,都是些粗汉,讲些玩话,不当在女孩跟前?说的,所以一时不知讲什么。
攒眉苦脸想了?一会儿,情急智生,终于被他记起一个。因说道:
“从前?,有个开?米面店的,教伙计去桥头打听?麦价。伙计到了?那儿,就听?有人喊:‘谁吃扯面?’伙计心实,以为不要钱的,坐下来,连吃了?两碗。落后卖面的要钱,他又没有,结果,被人家打了?六个耳刮子。一溜跑回来,跟店主说:‘麦价我没问着,但?是面价我可知道了?。’店主问他:‘那是多少?’伙计说:‘一碗扯面,要三?个耳刮子。’”说的众人都笑了?。
蒋钰端起酒杯道:“夜泊秦淮近酒家”,饮尽了?,放下杯子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笑话,却不十分好笑,若是说的不笑,也只好认罚了?。”
因说道:“从前?有个村子,村口?有一座祠堂,里头供了?三?座圣像,正中间,摆的是孔圣人的像,左右是太上老君、释迦佛。这一天,来了?个道士,说,‘天下之学,莫过于道也。老君应当居中’,就把孔圣人的像搬到一旁,老君像搬到中间。过了?没几天,来个和尚,说,‘三?界六道唯心所现,佛法普渡无边’,把释迦佛的像搬过来,跟老君换了?个位置。又过两天,来个读书人,说,‘圣人的像放在旁边,这成何?体统?’又把孔夫子的像搬回到中间来了?。如此搬来搬去。这一日,一个樵夫到祠里歇脚,打了?个盹儿。梦见孔夫子、老君、释迦佛坐在一块儿说话,三?个人都是破衣烂衫,坏手瘸脚的,樵夫便问:‘三?位大圣人,如何?弄成这样了??’三?人答道:‘我们原本?都好好的,都是被这些小人搬来搬去,给搬坏了?!’”
他说毕了?,众人皆哑然失笑。
蒋铭玩味一会儿,笑说道:“还是大哥,这笑话儿,讲的厉害有趣,把天下三?教门徒都骂了?。要是敢当着咱爹的面儿讲一遍,我就服了?大哥了?。”
蒋钰看他一看,认真?问道:“这么说,你?现在对?哥哥,是心有不服了??”
蒋铭忙陪笑道:“我服,我服,我又说错话了?,我哪儿敢不服呢!”众人又都笑了?。
接下来轮到兰芝,说了?句:“借问酒家何?处有”,饮了?门杯。
讲道:“从前?乡里有个人,性子十分执拗,从来不肯服输的。一天,骑驴去集上,买了?两斤生姜。问卖姜的:‘这姜是什么时候采的,怎么还挂着土呢?’卖姜的便说,‘生姜是土里长的,挂点儿土还不是寻常?’这人道:‘胡说!生姜明明是树上长的,怎会是土里长的?’
俩人争吵起来。卖生姜的就说:‘咱俩打个赌,要是生姜是树上长的,我就输二两银子给你?!’这人不服,说,‘要是生姜是土里长的,我就把驴子输给你?!’旁人都说,生姜是土里长的,这下你?可输啦!这人不信,卖姜的就拉着他到生姜地里,给他看了?,没奈何?,只得把驴子给了?人家。卖姜的倒好心,说,‘罢了?,驴子我就不要了?,只要你?说一声,生姜不是树上长的,是土里长的,就行了?。’这人却生气了?,说:‘那不行!驴子我可以给你?,但?是这生姜,还是树上长的!’”说完,大家都笑了?。
接下来云贞道:“兰陵美酒郁金香”,饮了?门杯,笑道:“我不会说笑话,只好讲个从前?经过的故事,大伙听?听?罢。”
众人皆道:“这最好了?,经过的真?事儿,原比编排的笑话儿有意思。”
云贞遂说道:“还是前?年的事儿。给一个人诊病,这人原是外感,不是什么大症候,我开?了?方子,由他自己?抓药去了?。第二天,他找上门来,说是身上怪怪的,肚子也痛的厉害。我问他:‘痛起来之前?,吃了?什么东西么?’,他说,‘我吃了?你?开?的药就够了?,还能吃下什么东西?’再?后来,还是外公仔细问,才知道了?。原来他从来没吃过草药方,也不知道怎么吃,把药买回煎了?之后,将药汤泼了?,却把那煮过的药渣,全?吃进肚里去了?!”
众人一下都笑了?。蒋铭摇头道:“这也真?难为他了?,怎么把那药渣儿,一口?一口?吃进肚里的!”
轮到蒋锦。蒋锦道:“‘绿蚁新焙酒。’”饮了?门杯,笑说道:“我听?过的笑话儿,都是平日哥哥嫂子说过的,所以这却难了?,不行,我只好下席给大伙儿斟酒了?。”
允中在旁听?了?,向蒋铭道:“正要跟令官通融一下,我也不会说笑话儿,再?好笑的笑话,让我一说,也不好笑了?。不如我和姐姐,限做别的吧?”
蒋铭未及答言,蒋钰道:“才来时我就想,今日的景致,必要小妹三?弟作诗,才得圆满。既这么着,你?两个就各做一首诗,以记今日之会。”向蒋铭道:“令官说,这样可好不?”
蒋铭笑道:“大哥发话了?,自然遵命,不然我这令官儿,只怕就要革职了?!”说的大伙儿都笑了?。
蒋锦道:“刚上来时候看月,得了?几句,好不好的,只好念出来,大家笑笑罢了?。”说道是:(五律暂缺)”
众人都道:“好诗”,赞叹了?一回。云贞从句中知道她还在彷徨亲事,轻轻握了?握她手。蒋铭起身,给蒋锦斟了?杯酒。
允中笑道:“我却只得了?四句,”道是:(七绝暂缺)
他一说完,蒋钰便赞道:“好诗!”蒋铭却连连摇头:“哎呀不好不好,这几句诗,用词还行,意思实在泄气,你?一个小孩子家,这口?气,怎么像个老和尚一样?”
允中听?了?,瘪着嘴坐在那里,神情无可如何?。蒋钰道:“别听?你?二哥乱讲!这句子我喜欢,赶明儿就这四句,你?给我写?个斗方。”
转向蒋铭道:“你?替我给三?弟斟一杯酒,算是我先谢过他了?。”
允中听?说这话,见蒋铭给他倒酒,便站了?起来。蒋铭左手提注子,右手将他按到座位上,笑道:
“才子且请宽坐吧,都说了?,今日不拘礼,何?况你?做了?好诗,又讨大哥喜欢,理应我服侍你?一回。”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一时完了?令。兰芝道:“令官,你?再?给我们讲一个笑话吧,这桌上,就你?肚里的笑话儿最多。”众人齐声附和。
蒋铭笑道:“那好吧,我就再?讲一个。”因说道:“从前?有个做县丞的,最怕老婆!”一听?这话,大伙都笑了?,唯独蒋钰看了?他一眼。
蒋铭道:“这天,县丞又受了?老婆的气,实在气不过了?,一路跑到县衙前?,敲了?鸣冤鼓。半日,县令出来,一看他头上帽子也没戴,只裹着网巾,就问:‘你?这是做什么来了??怎地帽子也不见了??成何?体统!’县丞说,‘前?儿去江南出差,买了?些东西,家下嫌我买的不好,恁地啰唣,把我帽子抓下来,扔在泥巴地里,简直斯文扫地,请太爷做主,小人要休妻!’
县令听?了?,连忙屏退左右,把他叫到跟前?,把自己?的纱帽摘下来,指着帽子后面的破洞说,‘你?看看,你?看看,昨儿你?买回来的胭脂水粉,的确是不好,告诉你?了?,这种东西,一定要学人家那谁,在字号店里买,你?怎么不听??害得老爷我的官帽都叫太太摔成这样了?,你?那破头巾算个什么!’”
他还没说完,兰芝就笑了?。转脸却见丈夫不笑,只盯着蒋铭看。蒋铭见哥哥盯着他,就把头低了?,抬起手遮着额头,作势往陆青身后躲。
兰芝再?看,只陆青和云贞俩人笑了?,允中和蒋锦都低着头,忍着笑不言语。忽然间明白过来,一定是丈夫前?时给自己?买脂粉的事,让他们几个知道了?,蒋铭编排这个笑话,是来打趣他们夫妇的,不由得把脸红了?,指着蒋铭道:“你?竟敢……”,又看向丈夫道:“他……”
蒋钰笑骂道:“你?这胆儿越来越肥了?,昨儿你?说三?弟,今儿连我也拿来取乐了?,想是要讨一顿打,你?才安生了?不成?”
对?允中道:“三?弟,给我打他!”
允中笑道:“我可不敢。”
蒋铭在一旁佯装挨了?打,双手抱着头,叫道:“哎哟——,大哥大嫂饶我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兰芝红着脸道:“不饶!”蒋锦笑得捂着胸口?,说:“二哥认错啦,大嫂就饶了?他吧。”
蒋钰也笑了?,向妻子道:“看在小妹说情份上,就饶他这一遭儿罢。”
蒋铭向蒋锦拱了?拱手:“多谢小妹说情。”转向允中道:“还不替我给小妹斟酒!”允中笑着起身,给蒋锦斟酒。
说笑了?一会儿,饮了?数巡。其?间菱歌和采芹轮换着热了?一遍酒菜,听?他们说话,也在旁笑个不了?。云贞向来不曾跟这么多年纪相仿的人聚会宴饮,她医家主张庄肃持重,不苟言笑,长这么大,也不曾像今夜这般肆意欢笑过,自觉好像换了?一个人。
不觉已交亥时,一轮明月,悬于中天,与水中月影交相辉映,江天一色,空旷辽远,自有一番摄魂夺魄的气象,众人不约而同向远望去,安静下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五回(上)
【蒋含光临江试剑】
众人在江边吃酒赏月, 欢乐非常。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深,笑闹过后,一时都安静下来,面对着明月大江, 各怀一腔心事, 默默无言。就连陆青一向无忧无虑的, 也觉得天宽地?大, 自己好似尘埃一般,不?觉有些痴了。
良久。蒋钰起身, 向?兰芝示意:“把桌上收拾一下。”菱歌听说, 同采芹过来,众人一起, 将桌上腾出个空儿。
蒋钰将先时放在杌子上的长木盒子拿过来,说道:“夏天时,我得了一件宝贝,今天特地?带来,给大伙儿瞧瞧。”
蒋铭道:“什么宝贝?哥有这等好事,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蒋钰道:“那几天你和三弟去乡下了, 没在家。这样东西, 又不?是她们女娘家喜欢的,一到手,就让我放起来了,谁也没说, 就连你大嫂也不?知道。”
打开盒盖, 众人看时, 只见里面搁着乌沉沉一柄带鞘宝剑,剑柄剑鞘都是黑檀木的, 鞘口、护环、剑镖等处都裹着乌金,柄上缠着皮绳。
蒋钰笑向?兰芝道:“你们三位,闪开了些,免得待会?儿害怕。”
兰芝笑了:“看你说的,也忒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连这也没见过?”却向?一旁让了让。
蒋钰伸手取出宝剑,缓缓拔剑出鞘,只见明晃晃一口利刃,映着月光,寒浸浸,冷湛湛,一痕秋水般。蒋铭陆青齐呼道:“好剑!”
仔细看时,柄口处嵌金镌着两个篆字。蒋铭分辨道:“是青釭二字。”
一时俱赞叹不?已。兰芝三人也凑到近前看了一回。陆青更是羡慕得口水都要滴下来。
兰芝含笑向?陆青道:“青弟会?舞剑吧?不?如舞一回给我们瞧瞧。”云贞、蒋锦听说,一齐鼓掌:“大嫂这个提议太好了!”
允中笑道:“刚才我还?想,这明月大江的景致,最相配的风雅事,莫过于抚琴吹箫,可惜了,咱们无琴又无箫。这会?儿,要有陆青哥舞剑,又胜过那琴箫,更在风雅之外,又添一重潇洒了!是以,非要辛苦陆二哥不?行!”
陆青不?好意思?,赧笑道:“我倒是能比划几下,只是不?好。姊夫和承影哥都是行家,我这不?是班门弄斧么?只怕惹大伙儿笑话。”
兰芝道:“怕什么!都是自家人,谁能笑话你?你莫扭扭捏捏的,他们比你练的好,更该给他们瞧瞧,倘或真的不?好,他们都是做哥哥的,岂有不?教你,反笑你的?”说毕使了个眼色。
陆青瞬间明白,姐姐是想趁此机会?,让姊夫看看自己身手,便看向?蒋钰。蒋钰点头?道:“难得你姐姐这么好兴致,你就练两趟,给大伙儿助助兴。”
陆青应了一声“是!那,小弟就献丑了!”
将剑提了去,走到前面空地?中,向?上抱了抱拳,拉开架势,上下左右,劈刺云撩,打出一套剑法来。他本来力大,这青釭剑的分量,比平常的剑重些,是以使起来极为顺手,一口剑舞得飒飒生风,月色里但见银光熠熠,亮闪闪,冷飕飕,如飞花乱绽,煞是好看。
舞罢了,众人鼓掌。蒋锦笑道:“如此美景,又得见月下剑舞,真可谓毕生幸事了!大伙儿饮一杯才好。”允中道:“姐姐说的正是。”张罗给众人斟酒。
陆青回来,向?蒋钰叫了声:“姊夫。”难为情说道:“教你们说的我好惭愧!我这剑法,其实不?值得一看,跟二哥相比,差的太远了。”说着,冲允中使了个眼色。
允中会?意,接口道:“那下来,就要看咱家二哥的手段了!”
蒋锦笑问蒋铭:“可是真的么?”
蒋铭正自饮了一杯,一抬眼,见云贞正含笑看他,便放下手中杯子?,笑道:“真的假的,我也说不?好!待我练上两趟,你们品评品评,如何?”
说着起身,束了束腰,接过陆青递过来的青釭剑。蒋锦和允中带头?鼓起掌来。
蒋铭往场中走了几步,将身一旋,顺势在半空里挽了几个剑花,动作之矫健利落,身段之俊美飘逸,引得蒋锦和允中齐声叫好。兰芝也不?由赞道:“想不?到,二弟竟有这样儿能为!”
还?犹未落,只见蒋铭身形忽地?一变,瀑流激荡般打出一套剑法来,出剑陡峭狠厉,直如穿云扫叶一般,全不?似方才翩翩之态,一时间场上剑光纵横,杀气凌人。别人还?罢了,蒋锦允中两个看得瞠目结舌。须臾,只听喝了一声,收住身形,平复气息,抱拳一笑。
兰芝看向?蒋钰道:“他二人的剑法,还?真是大不?一样,这该怎么评?我们都不?在行,只好看个热闹罢了,你快给说说。”
蒋钰微笑,看着蒋铭回来,还?剑入鞘。方对妻子?道:“你别急,我看,这里倒有个人可以品评,一定评的中肯。”
兰芝笑道:“除了你们三个,我们都拿不?起这剑,还?谁来评?”
蒋钰望向?云贞:“请云妹妹来给评一下吧。”
云贞开始以为他说允中,没想到他提自己,怔了一下,笑说道:“含光大哥说笑了,舞刀弄剑的事,我实在不?懂,更不?会?,哪里有资格评说呢!”
蒋钰道:“云妹妹不?必过谦。我知道太公的医术,是承自道家一门,但凡道医,平常必做澄心静虑的功夫,最讲究望气察色,况且周家舅父精于剑术,在家常常练习,妹妹耳濡目染,必有心得,这里都是自家人,你且随便说说,定然不?错。”
众人听了,皆觉诧异。云贞也有些意外:“原来含光大哥见过舅舅。”蒋钰所说“周家舅父”,正是周通序。
蒋钰道:“算起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但是见过,还?曾多有请教。后来一直想念的紧,那年?路过句容,听说舅父也在那边,就到玉虚观走了走,想求见一面。却不?巧,赶上他老人家闭关,没敢打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云贞含笑道:“舅舅还?是跟从前一样,闲云野鹤一般。要么出去游历访友,要么去僻静处闭关。一年?到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他现在,于武功上不?大在意了,有时练剑,也是随性,不?在克敌制胜上做讲究了。”
蒋钰道:“比武论剑,原是要有比较,才好评判。妹妹既然见过舅舅练剑,不?妨照此做范本,品评一下他二人的剑法。”
云贞不?好再?推辞,只得说:“既是兄长有命,小妹就胡乱说几句,说的不?到处,还?请两位哥哥莫怪。”
陆青和蒋铭未及说什么,蒋锦在旁笑道:“姐姐来了多久了,说话还?这么措辞小心,倒好像咱们在学堂上,对着先生说话似的。”
兰芝也笑了:“妹妹怎么看的,只管说,这又不?是你看证诊脉,丝毫不?能差的。咱们在一块儿,不?过是玩呢!”
云贞略思?忖了一下,说:“依我看,两位哥哥的身手,倒是难分上下的,内劲和气息也都好。差别只是,陆二哥这套剑法是花剑,只适宜观赏,好看自是好看,若是上阵对敌,只怕力量有限。蒋二哥一看就是有高人传授,虽不?及陆二哥剑舞的好看,却是实战的本领,只是,”笑了一笑,“只是剑风忒也狠辣了些,令人望之生畏。”
蒋钰点头?道:“云妹妹说的很是。眼下看,青弟的内劲功夫,并不?逊于二弟,使剑却不?行,输在了招法套路上,还?需有人指点,勤加苦练。二弟的剑,使得锐气太过,内劲气的运用,不?够圆融,不?能做到以气贯剑,人剑合一。”
他们说话时,蒋铭和陆青二人凝神?细听,暗自忖度。
蒋锦问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刀剑这些,说到底是兵器,若是为上阵对敌,凌锐些,岂不?是更好么?听大哥的意思?,怎么反而不?好呢?”
蒋钰道:“上阵对敌,自然是要直截了当,斩绝利落。我说承影使剑锐气太过,是说他使力用意太过生硬,过犹不?及,凌酷之气都浮在外头?了。兵器与人不?能圆融合一,对敌时,就不?能把控自如。他这个打法,一旦临阵,招法容易板滞,给人抓住破绽,就容易失手了。”
允中道:“大哥说的,听上去,跟用笔倒有些相似,写字的时候,如果?实笔多而力太过,字就易呆滞,若是虚笔多而力不?足,字就易浮滑,可是这样的道理?”
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用笔和用剑,全然是两回事儿,怎能比较得来!”
蒋钰笑道:“三弟说的没错。虽说用笔和用剑不?同,道理却是相通的。凡事追究到底,还?是三弟的表字——允中——不?偏不?倚,允执厥中,说的最切。只是,深究起来,就到了如何用心用意的层面,也就难说了,只好凭各人揣摩罢了。”
云贞听他这番话,正自思?量。忽觉周围寂静,抬头?看时,看大伙都望着自己。
兰芝笑问道:“云妹妹想什么呢?说出来给我们也参悟参悟。”
云贞道:“我是在想,方才含光大哥说到‘人剑合一’,是否就是庄子?所说,‘内放其身外冥于物,任之而无不?至者’?”
蒋钰颔首道:“是,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圣人的话最切。”
云贞略觉不?好意思?:“大伙儿是出来玩的,现在反倒考较起学问来了。”
兰芝笑道:“玩自然是要玩,这考较学问,却是正经大事儿,咱们一边玩,一边讲究学问,岂不?更好,算是一举两得了!”
蒋铭道:“大嫂说的正是,玩索而有所得,一边玩一边得到的学问,比书?本上苦苦学来的,更得受用呢!”说着看向?云贞,笑了。
蒋钰见陆青在一旁出神?:“青弟想什么呢?”
陆青老实答道:“在想你们说的话,没怎么听懂,好像明白点儿,又不?太明白。”
蒋钰:“那就先别想了,等回去了,慢慢再?想罢。”仰头?看了看天:“这会?儿过了亥正了,你们去水边走走吧。来时跟监门官说好的,子?正之前一定回去。若是迟了,咱们就得在外头?过夜了。”
蒋铭笑道:“那又怎么样?要我说,不?如咱们索性在外过一夜,天亮再?回去,大哥说,可好么?”
蒋钰嗔道:“那怎么行?这么多人,胡闹!”蒋铭冲允中吐个舌头?。
当下兰芝招呼菱歌采芹收拾东西,忽见蒋铭抬手做了个拦阻的手势:“大伙儿且慢着,我还?有话说。”
正色说道:“小弟有事烦请大哥,不?知大哥能不?能应允。”
蒋钰疑惑道:“这话问的却奇了,你又不?说什么事,难道要我先答应了你?”
蒋铭起身离座,转到允中下首,向?蒋钰躬身做了个揖。众人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都静了下来。蒋铭道:“小弟想请大哥舞剑一观。”
满座顿时无声。兰芝向?丈夫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也会?这个的!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好好看过呢。”
看了蒋铭一眼,又道:“今日这般好景色,都是咱自己家里人,就请大爷劳动一下,赏我们一饱眼福,可好不??”
云贞、蒋锦和允中齐齐附和,笑着看向?蒋钰。蒋铭早丢了眼色给陆青,陆青起身施礼:“早听说姊夫剑法精绝,小弟也盼开开眼界”。
蒋钰默然片刻,他这次带了青釭剑出来,原是想拿来大家欣赏一下,蒋铭和陆青舞剑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却没这个打算,起初有些怪蒋铭多事。但见大家兴致颇高,自思?道:此番出来,就是为了妻子?妹妹散心解闷的,若是不?应,岂不?扫了大家的兴?
于是起身离座,将外披的衫子?脱了,给兰芝拿着,长衣下摆撩起塞在腰间,取了剑去。
蒋钰下了场,随手挽了两个剑花,脚下踩个虚步,左手掐个剑诀,右手缓缓架剑。云贞耳性灵,只听得隐隐一声鸣吟。心道:“从前听舅舅说,内息贯通而宗气浑厚之人,若在刀剑上修为至高,也能做到以意领气,以气灌注于兵器,可闻金鸣之声,果?然如此。”又想:“是了,这与医家金针引气,原是一个道理。”
却见蒋钰身形一动,手中长剑如冷森森一道寒光,竟似生在自家身上一般,一人一剑,如仙如幻,舞出许多手段来。初时剑法时快时慢,时而如风驰电掣,时而似神?龙蹈海,及至后来,剑使得越来越快,宛若流星闪电,倏忽之间,蓦地?不?见了人的踪影,只有剑光纷纷丛丛,如万道银蛇闪掣,利刃劈空飒飒作响,众人皆觉寒风凛凛,不?由毛发?悚然。正自纷繁骤乱,忽听得一声低喝,剑光陡散。月下又只一人寂然而立,擎剑在手。
蒋钰转身挽了两个剑花,收复身形,依然其人,神?敛气静。
众人被?这一段景象摄住心神?,都看得呆了。直到他回至席间,仍是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兰芝转向?云贞道:“这次云妹妹怎么评?”
云贞叹道:“这如何评得?只有‘观止’二字尔!”
蒋锦说道:“昔日杜子?美有两句诗写舞剑,我以为已经写到极致了,今天用来,也不?过平实而已。”
兰芝急着问:“是哪两句?”
允中道:“姐姐说的,想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两句。”蒋锦道:“正是”。
蒋钰笑道:“你两个,快罢了!自家人之间这样夸赞,叫人听见了笑话!”
却看陆青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向?蒋钰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深揖。蒋钰忙起身答礼:“青弟这是做什么”,众人皆知陆青表达敬佩之意,见他一副憨憨的样子?,都禁不?住笑了。
待他坐下,蒋铭拍了拍他肩,向?众人邀功道:“大伙儿说说,你们是不?是都该谢我?”
众人都笑道:“是,是该谢你。”兰芝道:“要不?是二弟,这大好机会?,差点就错过了。”
允中试了试酒,还?温着,向?蒋钰道:“咱们要不?要再?喝两杯?”
蒋钰道:“我看不?必了。都这么晚了,叫李劲他们过来收拾吧,你们趁这会?儿,到江边走走,赏赏景色。”
第十五回(下)
【陆朴臣向月发心】
蒋锦和云贞牵着手往江边去了, 兰芝嘱咐:“你?俩别走远了,慢着些,当心?石头上滑!”允中和蒋铭叫陆青去。陆青看着蒋钰不动,他也不去?。菱歌和采芹, 叫上李劲和宝泉, 四个人慢慢收拾东西。
蒋钰寂然而坐, 面色索然, 向着江天出神,形容落寞, 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陆青本来想跟他说话, 见此情景,就闭了口。
兰芝伸出一只手, 轻轻放在?丈夫手背上,蒋钰回过神来。看了妻子一眼,将她手轻轻握了一握,笑了。问道:“青弟在家时,平常都做些什么?”
陆青心?里?躁动不安, 好似燎着了火一般。那日在?烧锅巷习武, 他看到蒋铭和李劲的功夫, 觉得眼界大?开,后?来宝乐楼吃酒,嘉瑞坊游逛瓦肆,与李存忠比武, 遇到汤丽娘交手, 蒋钰出手相?救……凡此种种, 遇到的人和事,谈论的话题, 都是从前未曾经过的,对他而言,实?可谓天地一新。
那日得了蒋铭指示,当晚就去?见姐姐,说?了要蒋钰指点他武功的话,这两天过节,兰芝和蒋钰都忙着,没?空回复他。
方才见到蒋钰舞剑,心?内大?为震惊:世上竟有如此高超的功夫!又听了蒋钰和云贞对剑法?的评论,求教之心?越发迫切,简直一刻也等不得。要是换了陆玄或陆廷玺跟前,他早就开口缠磨了。可是,蒋钰这个姊夫自带一种威严,他总存着些畏惧,不敢造次。
此刻见蒋钰问他,赧笑答道:“在?家也没?什么事,就是闲耍,跟几个相?与的朋友一起,不管怎样,每天……每天总要练练武艺。”
兰芝笑了,向丈夫说?:“他年纪最小,一家人都宠着的。家里?有大?哥和文权,要他做什么事呢!还不就是一块长?大?的几个小子,要么舞枪弄棒,要么出去?打猎,到处疯跑,就是淘气罢了。”陆青讪讪笑了。
蒋钰又问:“青弟从什么时候学?武的?”
陆青道:“小时候,就是朋友一块儿胡闹,从有师父教,也学?了六七年了,前前后?后?,跟过七八个教师,有的教拳脚,有的教刀剑,都是叔父从外面请了来,教一阵子就走了,平时还是自己胡乱琢磨。”
兰芝道:“就是那年我来江宁时,爹爹说?,既然他喜欢练武,就别逼着他念书了。我爹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的,平常最惯孩子的,青弟又讨他喜欢。就是大?娘,有时管的严些。”
说?着笑了起来:“青弟小时候,有一回,城北的蔡小四说?风话,把我给气哭了!青弟为这个,跟他打了一架,那会儿他才十?一二岁,个子还没?长?起来呢,蔡四高了他一头,被他打的流鼻血,还哭了。结果?回到家,大?娘一看他衣服上有血,知道他跟人打架,把青弟也打了一顿,还是我跑过去?说?情,大?娘才饶了他。”
笑向陆青道:“这事儿你?还记得不?”陆青摸了摸脑袋,摇了摇头:“早都不记得了。”看向姐姐,兰芝会意,向丈夫道:“你?看青弟学?武怎么样?可教吗?”
蒋钰笑道:“当然可教!就是一点不会,也是可教的,何?况他有这么好的底子了。”
兰芝欢喜道:“我就这么想呢,往常听你?说?,但凡一个人爱好什么,其中必有几分天赋。他从小就喜欢练武,这应该也是他的天赋了。”
蒋钰道:“兴趣爱好,自然是天生的禀赋,可是,还得看一个人性格器量。光有兴趣,要是做起来不能吃苦,不能坚持,那就算不得什么天赋了。青弟练了六七年,凭他自己琢磨,就练到这个程度,算是很难得的了!”
看见陆青眼睛里?都是期盼,说?:“你?别急。我看你?底子不错,这几天,我给你?纠一纠错处,教你?些法?门,我虽没?什么大?能为,教你?却还使得。等回去?了,你?自己再揣摩,依你?的悟性,只要勤加练习,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承影了。”
陆青大?喜过望,站起身来又作揖。蒋钰微笑道:“快坐下吧,自己家里?,何?必这么多礼。”
兰芝道:“你?就受了吧!你?教他武艺,他是应该给老师行个礼的。”笑叹道:“可惜青弟不爱读书,不然他这样的,倒是可以去?考个武举,将来也能立一番事业。只是大?娘疼爱他,无论如何?,舍不得让他从军的。他学?武,就是强身健体,玩一玩也罢了。”
蒋钰道:“你?这么说?可就短见了,他年纪还小,谁知将来遇到什么?男儿一世,要立一番事业,书自然是应该读的,学?武,也未尝不是一条正路。自古以来,不管那一朝立国,文治武功,都是缺一不可的。我看青弟的品性,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对陆青道:“青弟记着,人生在?世,‘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先把本?事学?到手,将来时机一到,自会有一番作为。就算不建功立业,武道也可以修身养心?,参悟人世间的道理。既选了这行当,只踏踏实?实?做去?。不用管别人说?什么,年轻最怕的,就是自己把自己看轻了!”
陆青长?这么大?,从未想过自己将来要如何?,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此时听说?,不觉触动心?怀,怔怔的想了半晌,抬起头来,向着夜空深邃处望去?。胸中莫名一阵心?潮翻涌,仿佛前方天高地阔,有千百样道路等他去?闯荡一般。
蒋钰问:“青弟不曾取过字么?”陆青摇头:“不曾。”
蒋钰道:“那我赠青弟一字如何??”兰芝喜道:“好啊!”
蒋钰不等陆青答话,便说?:“质厚而实?为敦,质真而素为朴。我赠青弟‘朴臣’二字为表字,如何??”
兰芝念道:“朴臣,陆朴臣”,拍手道:“这个名字好!”
陆青早已对蒋钰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加上感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笑而无言。半晌方道:“这会儿没?事儿,不如我打一套拳,请姊夫指点一下,可好么?”
兰芝笑嗔道:“你?看你?,急什么,都说?了让你?别心?急,这么好的景致,规矩坐一会儿,说?说?话,岂不好呢!”
蒋钰也笑了,却向陆青道:“也好,你?就练两趟给我瞧瞧罢。”
兰芝往远处瞭望,见云贞蒋锦二人正站在?江边乱石上,忙叫李劲道:“你?过去?说?一声,让她俩小心?点儿,退后?着些,那石头上滑的很,万一失脚摔着,可不是玩的!”李劲应声去?了。
云贞和蒋锦两个手拉着手,正看景说?话。李劲走来,将兰芝的话说?了。二人答应着,往回走了几步。
蒋锦笑道:“大?嫂也忒小心?了!咱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掉进江里?去?不成!”
云贞道:“她是大?嫂,身上担的责任多,自然操心?的事儿多。”看着蒋锦,抿嘴笑了:“要是你?以后?到了宋州,也管这么一家子的事务,恐怕,比大?嫂还要辛苦呢。”
蒋锦笑道:“才不会呢!”话一出口,微有些窘,就不说?了。忽然想起一事来:“那会儿话说?到一半儿,采芹过来打断了。白天大?嫂请你?过去?,去?做什么了?你?俩还瞒着我!”
云贞道:“没?有。这是在?你?家,我能有什么瞒你?的。那会儿大?嫂让我去?,是要我看看菱姑娘的身子。”
蒋锦疑惑道:“菱歌么?她怎么了,病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云贞顿了一顿:“也算不上是病,我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好让丫头们听见。”蒋锦:“那是什么?”
云贞:“大?嫂说?,菱歌来了好些年了,一直没?有身孕,又不好请医生,正赶上我在?,问能不能给她看看,开个方,调理调理。”
蒋锦恍然:“怪不得呢,你?们背着我,叽叽咕咕的,原来是这事儿。”叹道:“大?嫂可真是菩萨心?肠,换了别人,丈夫身边有这样的,还不早变着法?儿打发了。能容下,已经算是大?量了,还肯这样一心?一计地待她。我大?哥真是有福气的。”
云贞笑而不语,半晌说?道:“大?嫂自然是极好的人,没?话说?的,可也要大?哥哥和菱姑娘都好,大?嫂才能做得这菩萨。”
蒋锦想了想:“你?说?的也是。你?都来了这些天了,到今儿才找你?看,我寻思着,这件事儿,未必是大?嫂想起来的,或是大?哥想到,或是菱歌想到了,他俩都没?法?儿张口,必得是找大?嫂跟你?说?才行。”
云贞微笑:“对啦,你?这话说?的明白。”
蒋锦叹息了一声:“看来,这女人活着,都是不容易的。这几天我总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一家子人,只要各安其位,不乱了规矩章法?,这日子就还过得。要是有一个不安分的,大?家谁都不能快活……”
正说?着,看见蒋铭和允中走了过来,便将话头打住了。
允中向蒋锦笑说?道:“姐姐你?来,我才想起一件事儿来,要问问姐姐。”蒋锦会意,便跟着他一旁走了开去?。
蒋铭看着二人走远了,转过头来,向云贞含笑说?道:“这几天素文好多了,也不生我的气了,多谢云姑娘开解她。”
云贞一笑:“我也没?做什么,是素文心?量大?,要是她自己想不通,别人不管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蒋铭道:“这话也是。素文年纪虽小,却很有主张。我看她跟云姑娘甚是投契,她一向都没?有知心?朋友,你?开解的话,的确是很要紧的。”
云贞道:“我看她能想通,还是信任伯父和两位兄长?,为她选的路不会错,这才接受了。”
蒋铭点头:“以后?,素文到了应天,云姑娘离她近,还请姑娘常去?看看她,遇到什么事,也好帮她谋划,拿个主意。有你?在?,我们全家人都放心?许多。”
云贞笑说?道:“这我知道的,你?且放心?。这个话,伯父伯母都曾叮嘱过,今日你?说?,已经是第三回了。”蒋铭笑道:“是,是我太啰嗦了。”云贞不好意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蒋铭温和笑道:“我知道。”
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两人望着远方江天一线,并肩立了一会儿,默默无言。四周万籁静寂,彼此仿佛听得到对方轻细的呼吸声,云贞忽然觉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亲密气氛包裹住了。莫名有些羞怯,就要提议回去?,才刚开口,蒋铭那边也正要说?话,开言相?撞,又都止了。一时都想起,初次见面就曾这样,不觉对视了一眼,又都笑了。
蒋铭道:“你?先说?。”他这次不称呼“云姑娘”,而是直接称呼“你?”,话里?大?有亲近之意,却甚为自然。云贞定了定神,含笑道:“还是你?先说?吧。”
蒋铭说?道:“我是想起行令时,你?说?‘兰陵美酒郁金香’这句,云妹妹喜欢李青莲的诗么?”
云贞略觉不好意思,停顿了一忽儿,笑说?道:“那会儿,只是碰巧想起这句了,我于诗词上,是很有限的,读的少,所以李青莲的诗,也不敢说?喜欢不喜欢。”
蒋铭笑道:“诗词原是末技,你?是岐黄圣手,悬壶济世的人,自然对文辞藻饰不看重的。”
云贞道:“也不敢这么讲,好诗好词,我也喜欢的,只是我在?这上头没?天分,也没?有很多时间学?它。”
蒋铭点了点头:“想来妹妹的时间,多放在?学?医上了,所以周易老庄是熟烂于心?的。”
云贞听他提到方才评剑的话,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说?道:“刚才是我大?胆妄评了,含光大?哥一定要我说?,没?办法?,胡言乱语了几句,你?可别放在?心?上。”
蒋铭微笑道:“怎会呢?你?评的一语中的,实?在?是金玉良言。我剑法?上的短处,自己岂有不知的。还要谢谢你?,给留了情面,没?有狠狠地批评。”
云贞见他笑容亲切,一双眸子在?月光下十?分明亮,不由一颗心?怦然而动。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跟一个年轻男子单独在?一起,相?挨这么近,对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温柔情意。
默然片刻,蒋铭低声道:“母亲说?,要我陪着妹妹在?金陵转一转,你?喜欢什么样的景致,或是古迹,告诉我,我陪你?去?。”
云贞想起那日白氏的原话,明明是要允中和蒋锦陪着她逛金陵的,这会儿蒋铭话中换成了他自己……她略侧了脸庞,避开蒋铭的目光,说?道:“金陵这样地方,一砖一瓦都有千百年历史,任走到哪里?,都有故事,我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去?哪里?走走都好。”
蒋铭笑道:“妹妹说?的是,风景自在?人心?。就是此刻,我们脚下这石头,也不知有多少古人踏过了的,说?不定,也有不少感动人心?的故事。”
不等云贞答话,望着远方,又说?:“张若虚的诗里?,有两句,‘江畔何?时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想着,从古至今,就在?此地,应该早有人像我们现?在?一样,面对此情此景,说?过同样这些话了。”
云贞一时无言。半晌,二人相?视,又都笑了。远远听见允中和蒋锦的说?话声。云贞此时已平静下来,微笑说?:“我们回去?吧。”
蒋铭轻轻点头:“好”。
二人并肩走来,前面允中蒋锦停下来等他们。蒋锦笑说?:“我跟三弟说?,真舍不得回呢,可是没?法?儿,总得回家去?。”
蒋铭笑容满面,高声道:“谁说?不是呢!依我,今晚索性不回去?了,在?外过一夜,大?哥说?我胡闹……不过,等到了明年今晚,说?不定你?和云姑娘又能在?一起赏月了!”
蒋锦笑道:“但愿如此。”伸出手拉着云贞,众人说?笑着走去?。
回程依旧,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进城时已是子时三刻,守城门的人见了蒋钰,二话没?说?开了门,放他们进去?了。
回屋后?,洗漱安置。云贞因打破了平时作息,有些睡不着,脑海中总浮现?和蒋铭站在?江边的情景,恍恍惚惚,约莫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