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澜庭书房。
雪落梅枝,窗边墨香萦绕,暖炉檀香袅袅,恰似一幅静谧清雅的画卷。
楚元默披着雪狐裘,伏案而坐,手边放着热茶和苦药。
药香在空气里盈盈流动,他眉间不染尘光,垂眸静静看着文书,偶尔轻轻咳嗽一声,桃花眼里清雾氤氲。
须臾,书房的门被敲响。
楚元默目光不离书案,“进。”
管家端着晚间第二味汤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不敢打扰楚学士做公事,动作很轻,屏气尽量不发出声响,将药盅放到案上后,又将一盏兔子花灯放到桌角。
楚元默微抬眸子,眼角朱砂美人痣在花灯的映照下熠熠明艳,嗓音清冷,“这是何物?”
管家笑道:“今儿少将军带小姐闹元宵,适才回来,给您带了盏花灯。”
楚元默闻言,放下书卷和毛笔,抬手将兔子花灯拿到面前。
玲珑可爱的小白兔散发着暖暖的光芒,灯纸上还写着楚婳对爹爹的祝福。
楚元默轻轻勾起唇角,清冷的眸色里缓缓流转着潋滟的光华,“婳儿现下在何处?”
管家笑容满面,“小姐正在小厨房给您做元宵呢。等会亲自给您送来。”
楚元默眉睫清浅,染着无奈的笑意,“让她早些歇息,别折腾了。”
上元佳节,月满团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夜渐深,小雪降。
寒梅凌傲风雪中,梅香随着夜深愈发浓郁。
楚元默送走楚婳,处理完公务后走到窗台前,抬眸看着朦胧月色。
灯树千光流转迷离,夜空绽放花火焰,仿若月影里的潺潺流水。
微风徐来,一声低语呢喃缱绻在风雪里,不知是消散在了夜色里,还是飘向了月色,“澜萱,上元安康。”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明月映着那修长清雅的身姿。
待霜染肩头,楚元默微抬手时,雪色广袖倾泻了一片清冷的月光。
他缓缓转身回到桌案前,抬手捏了捏眉心,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着……
吾妻亲启,见字如晤-
翌日清晨。
楚婳起得早,穿着一袭锦衣男袍子,卷着袖口,在花园的池塘边喂小黄鸭吃鱼和水植。
也许现下不能再称它为小黄鸭了,它长大了许多,灰黄的绒毛褪去,肥肥的肚子上重新覆盖了雪白的羽毛,鸭嘴黄斑沿伸于鼻下,模样好看极了,走路之时没有了过往步履蹒跚之感,反倒是多了些优雅。
楚婳疑惑地看着大号体型的鸭鸭,发现它近日愈发爱吃鱼虾和水植昆虫了,吃得又杂又多,令她有些担心。
这时,叶蓁身着黑衣劲装,大步走来,温声道:“婳儿,我换好衣衫了,可以出门。”
楚婳软软一笑,“好。”
两人乔装打扮,今日准备去天街那家苏式面馆吃汤面。
楚婳也邀请了容昀,但奈何容国公府传来消息,小世子又抱病了,原是昨日闹元宵掉进了湖里。
她叹了口气,拜托管家送了些药材和方子过去,只好改日再约他。
鸭鸭“克哩克噜”地叫唤着,吃饱喝足窝进岸边草丛里,泛起了懒。
楚婳走过去,将它抱起来,送去篱笆院的木屋中。
鸭鸭的体型已经能遮盖住半只小姑娘,她鼓起脸颊,面色有些吃力。
叶蓁见状,想要去帮忙,但鸭鸭似乎怕生,缩着脖子紧贴主人。
楚婳抱着鸭鸭,手臂微酸,一脸无奈地看着它,“才过了几个月、我就抱不动你啦。”
鸭鸭懒洋洋地窝进小姑娘怀中,又“克哩克噜”叫唤了几声。
楚婳怔了怔,恍然发觉它的声音也变了些许。
从前嘎嘎之音琐碎又调子低,现下克噜克哩的声线响亮而悠扬。
叶蓁见小姑娘正出神着,轻声道:“婳儿?”
楚婳思绪被拉回,忙抱着鸭鸭放进了篱笆木屋里,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放下广袖,“收拾好啦,叶姐姐我们走吧。”
叶蓁点点头,牵着小姑娘走在石子路上,准备前去将军府后门坐马车低调出行。
而刚走到半路,她忽然脚步一顿,抬起眸子看向一棵大树。
楚婳愣了愣,正要疑惑叶姐姐怎么不走了,忽然一阵长风刮过,卷起一大片的落梅和树叶,瞬间迷离了双眼。
她视线朦胧中,透过梅花瓣和片片林叶,似乎瞧见了树上有人。
少年一袭明艳火红的长袍,衣摆凌风吹起,宛若傲雪红梅花瓣,他双臂交叉抱着脑袋,懒洋洋地躺在树干上小憩,散漫地垂下一只腿。
楚婳揉了揉眼睛,看清他的容貌后,发现是熟人。
叶蓁淡淡睨了他一眼,:“燕三,近日是你带队巡逻将军府,为何躲在树上睡觉。”
燕三原本窝在树中密叶里,寻常人眼一般是发现不了他身影的,奈何叶蓁耳聪目明,又有着习武人的警觉。
他察觉自己暴露了,睁开眸子,心底啧了一声,轻轻跃下树,扬眉道:“早知用屏息术了。”
叶蓁沉声:“嗯?”
燕三忙堆笑道:“叶姐姐我错了,求饶过一命。”
叶蓁见他眼角似有乌黑,也知这几日他受到少将军的重任,实在忙碌,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而是拉着楚婳走向将军府门。
她们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燕三的咦声,接着是鸭鸭响亮悠扬的“克噜克哩”音。
楚婳闻声脚步一顿,扭过头去,发现本该被她关进篱笆木屋的鸭子竟然跟着她,尾随来到了这里。
燕三手里捏着鸭脖子,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楚婳,原来小黄鸭已经长这么大了,你怎么都没有鸭子长得快。”
楚婳瞪圆杏眸,恼了。
她小步跑过去,伸着胳膊要去他手里抢鸭子,“你别捏着鸭鸭的脖子,它会疼的。”
燕三侧身一躲,正向说什么,面色忽而微变,垂眼仔细打量起这只鸭。
他眯起眸子,疑惑道:“它的鸭脖子,怎么这么长?”
楚婳听他这么一说,动作一顿。
鸭鸭平日里懒惰,喜欢缩着脖子困觉,现下被燕三握着脖子拎起来,她才猛然惊觉它的脖子居然能这般修长。
燕三将鸭鸭放回地上,它果然又缩起了脖子,摇摆着大屁股走到楚婳身边,贴着她的腿和脚闭上眼睛昏睡。
一旁,叶蓁忽然出声道:“总觉得这不是鸭。”
燕三摸了摸下巴,也点点头,“倒像是鹄。”
楚婳垂眸看着挨着自己腿边的鸭鸭,神情茫然起来,“它、它小时候明明是只鸭的……”
叶蓁道:“我看过一些鸟兽碑文,有毛诗古籍曾曰:‘鸿鹄,羽毛光泽纯白,似鹤而大,长颈,肉美如雁’。而这鸭长得极像,它现下是幼年形态,婳儿可以在等些时日,我猜它长大后,约莫会愈发像鹄。或者说,它本来就是鹄。”
楚婳蹲下来,抱住昏沉沉的鸭鸭,眨了眨眼,神思游离。
这只鸭鸭是霍时洲和她一起挑选的,普普通通的民间小铺子里……竟让她买到了鸿鹄。
叶蓁道盯着鸭鸭,沉吟道:“有位诗人曾将鹄称为天鹅。”
楚婳喃喃:“天鹅……”
好美的名字。
燕三轻笑一声:“真真是捡到了宝。”
叶蓁也勾唇淡笑,眸色深深。
她还有句话没说,在九州的神话传说里鹄被叫做,白色的凤凰。
楚婳抱起昏睡的鸭鸭,担忧道:“我、我没养过白鹄,是以先前都是用养鸭的方式、养它,会不会对它造成不好的影响?”
叶蓁摇头,温声道:“水禽动物习性稍差不多,日后注意一下白鹄的习性,调整它的饮食便好,莫慌。”
楚婳点点头,看了眼天色,摸摸它的鸭头:“鸭鸭乖,我今儿出去,等回来陪你。”
叶蓁道:“燕三,帮忙把白鹄送回篱笆木屋,顺道让管家请人来照看一下。”
燕三耸了耸肩,勾唇调侃道:“好。这鸭子职位升了,以后得叫鸭大爷了。”
他抬步走向楚婳,伸出手,“给我,我帮你带回去。”
少年和鸭鸭也算老伙计了,他直接去抓,鸭鸭也不反抗,只是睁开了眼睛,似是不舍地瞅着楚婳。
楚婳再次抬手摸了摸鸭头安抚它。
燕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怔了怔。
他恍惚中想着,小姑娘长大后似乎也变了不少……
还未深思,他倏然回神,脚下迅速退后一步,宛若触及到雷电似的。
楚婳没摸到鸭头,呆了呆。
燕三转身,摆了摆手,语气吊儿郎当,“磨磨唧唧的,回来再看也不迟。”
语罢,少年大步离开。
楚婳叹了口气,叶蓁看了眼少年离开的背影,牵起小姑娘的手,两人一同坐马车去了西市画舫。
戏班子昨日去了天街,与天市百姓闹元宵,是以伶人今日便歇息,戏台看座无人,不卖票也不排戏。
戏提调见楚婳和叶蓁来了,忙带着两位公子去后台看角儿们练戏。
三尺红台,青衣左手兰花指捻着尘光,右手按掌扶扇,优雅地持着扇,拂过尘光,手肘动作流畅如水,旋转着扇叶于背部展开,山水画扇映衬着美人腰,层叠的青色褶子暗影流动,极美。
台下响起了伶人们的掌声,皆是同行,自然看得出南霞这场戏得卓越。
这厢,南霞下了戏台,别的角儿又上去了,戏提调便把南霞叫过来陪叶蓁她们看戏,然则排戏去了。
楚婳边吃花生,边问:“昨儿元宵、我去天街的梨园听戏了,怎么没见姑娘出场呀?”
澹台瑕淡淡垂眸:“病了。”
楚婳抬眼看了看‘她’的头顶,却没发现身体抱恙的仔细,疑惑又关心道:“姑娘病了哪?身子可好?”
她现下医术进长,大多寻常病症不需张郎中的指点,就能亲自操手治疗了。
楚婳想了想,拿出一张纱帕,温声道:“我、给姑娘把脉吧。”
小公子杏眸清澈明亮,眼神里带着干的净善意,梨涡浅浅,顾盼神飞间,明媚得令人眩目恍惚。
澹台瑕心尖一颤,倏然将手放到了桌下,嗓音有些低冷,“不必。”
楚婳眨巴眼睛,也知晓自己是男儿身,这般直接搭脉人家姑娘的手不合适,便只好作罢,温声嘱咐了些养身子的药方。
澹台瑕戏妆之下,绷紧了下颚线,耐心应着。
他蓦然发现,这小公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先前那般令他感到聒噪了,本音还挺清软的。
这时,戏提调排完戏走过来,也坐在了围桌便,笑呵呵地与三人聊了起来。
“叶公子,奴这几天也给你瞧着了,还是没有找到那位叫土狗少年的消息。”
楚婳神情黯淡了一瞬,幽幽叹口气,道:“劳烦班主了。”
戏提调想了想,沉吟道:“戏班上下来听戏的百姓单子都查过,不过奴还没查那些富贵世家子弟,小公子可需排查这些?奴会尽力而为。”
楚婳摇摇头,“他应当不会在世家子弟里边。”
她的小竹马只是姑苏一位平凡的少年郎。
而她也私心希望他只是平凡少年郎,在洛阳云涌之时,他最起码能好好活着。
楚婳心中泛起一丝慌乱,抿了抿唇,道:“以备万一,那还是劳烦戏提调、帮忙寻查一下世家子弟听戏的单子罢。”
戏提调点头应下,然后笑着将话题转移到了昨夜上元灯会,调节桌上有些低沉的气氛,“叶公子昨儿可去看灯会了?可有人陪着,要知道元宵可是有情人的佳节日子啊。”
楚婳闻言,耳尖微红,她轻咳一声,学着霍时洲沉着稳重的模样,微微颔首道:“嗯,和心上人去看了上元灯会。”
戏提调笑着打趣道:“哦?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公子这般谪仙之眼,定是美若天人罢。”
澹台瑕微抬眸。
叶蓁眼观鼻。
楚婳咬唇道:“嗯,他很……美,长得比较高,对我很温柔。”
戏提调闻言,连连夸赞她的心上人美得惊心动魄,祝福两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云云。
楚婳易.容.面具下的脸蛋通红发烫,桌下手指羞得蜷缩起来。
她赶忙开口打断,转移了话头,“班主,昨儿我见戏班演的那出戏真真一绝,现下尚且念念不忘,可否能再演一出?”
戏提调热情应下,起身去排戏。
楚婳点了儿时常听的戏曲。
台上铿锵有力唱着家国兴亡史,柔美似水演着悠悠坊巷情,伶人水袖起舞,衣香粉饰,光影斑驳,眉笔勾勒着眼角,胭脂晕开了双颊,回首间恍若经年隔世,时光匆匆流过。
又是一场旧戏。
澹台瑕侧眸看了一眼,淡声问:“公子这般痴迷旧戏,是为了怀念那位叫土狗的少年?”
楚婳点头。
待如痴如醉地听完戏台上所有的戏,她起身感谢戏提调的排戏,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打扰了戏班练戏,反倒让伶人们来为她表演。
戏提调摆摆手,“这没什么,公子若是心中过意不去,不如来陪角儿们来对子戏?”
楚婳应下。
戏提调把伶人们叫来练戏,又教小公子给南希对戏。
对子戏即为对手戏,顾名思义,便是把对手戏的也唱会。甚为台上一角不仅要唱做俱佳,而且还得善于对子戏。
楚婳儿时便常在山塘镇的梨园看角儿们对子戏,是以现下很快就融入了戏班练戏节奏。
众人只见锦衣小公子拿着折扇,手背抵着扇柄,扇面立于头侧做蝴蝶花肩。
边上有一位名旦鼓掌叫好,“这扇功奴可练了许久,这位小公子居然做的这般标致!”
戏提调开怀一笑,“真真没想到,叶公子竟深藏一技。”
楚婳脸皮子薄,在众人面前展示扇子功本就忐忑,现下又被名角夸了,心下愈发紧张。
于是乎,她手腕忍不住一颤。
扇柄一抖,扇叶忽然一落,半遮住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对含烟笼月眉和一双桃花春杏眸。
戏台上蓦然息声。
伶人们呼吸顿了顿,神情皆是一怔,他们齐齐静默了半晌,忽然有人呢喃道:“叶公子这双眼睛,竟比女子还美……”
楚婳闻言,吓得连忙收扇。
叶蓁眯起眸子,“我家公子可不是男人。”
她的声音冷而静,语气沉沉平淡,气场过于凛然。
伶人们闻声倏然回神,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道歉。
楚婳摇摇头。
这件小事便被大家当作插曲给过去了,无人再提。
等到伶人们开始练对子戏,楚婳和叶蓁告辞戏提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画舫。
……
斜阳落日,洛阳夜禁,画舫熄灯。
澹台瑕回到厢房中,缓步走到镜台前坐下。
张伯从屏风里间走出来,从镜中看到他微微勾起的唇角,有些惊讶道:“公子今日心情不错?”
澹台瑕淡淡“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卸下戏妆,凤眸闪过一丝暗芒,幽幽道:“倒是个趣人。”
他想起适才台上锦衣小公子长睫卷翘扑闪的慌乱模样,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蠢蠢的,装镇定也装得半点也不像。
难怪他先前便感觉到这位叶小公子有一丝违和感。
即便是男生女相之人,眼睛也该和容貌相和谐。她那双眸子不仅不像是男人有的,而且和那张脸还甚为不配。
澹台瑕轻笑一声,嘴角刚翘起,忽然又猛地压了下去。
他沉默地看着铜镜里卸下戏妆的自己,凤眸里颓靡森然,薄唇抿了一条冰冷的线。
戏中相逢叹痴情,戏外不过陌路人。
何必动容-
楚婳回府后,被楚元默叫去了澜庭。
桌案上摆着一张红笺礼书,上面写着一个良辰吉日。
楚婳目光一怔,惊喜抬眸。
楚元默勾了勾唇,“卜得吉日,婳儿的婚期定下来了。”
楚婳心头涌上热意,唇瓣颤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目光亮若星辰,瞳眸氤氲深深,又似银河坠落。
楚元默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声道:“慢慢来,莫急。有我在,莫慌。”
楚婳重重点头。
楚元默见小姑娘情绪稳定下来,便开始与她商量礼饼赠送一事。
又过几日,叶澜萱的家书寄到了澜庭,与之而来的是一叠厚厚的嫁妆贴。
后续一月,将军府一阵繁忙。霍家和楚元默一同操办准备着楚婳和霍时洲婚事。因婚期吉日卜算定于霍时洲及冠的后一天,可谓是喜上加囍,红鸾天喜,上天赐福。
而二月底至四月初的这一月来,楚婳也满满当当地度过了每一天。她在霍家操练场军医营帐帮着老中医熬夜看病,于云药楼跟着张郎中学艺增进医术,时不时去戏台听听曲子、到面馆里吃汤面,还有……背着长辈们幽会霍时洲,与他贴贴抱抱。
日子慢慢过去,天地间万物复苏,盛春之景如烟云散去。
荏苒之间,便到了霍时洲行冠礼这日。
此时节,牡丹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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