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今上并未继续罢朝。
是以,东方堪堪露出一线鱼肚白,傅北时便已换好朝服, 坐上轿子, 往宫中赶了。
秋风瑟瑟,挟带着寒意,从轿帘的缝隙钻入,袭了他满身。
今日又降温了。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年知秋”, 前日亦降温了,“年知秋”生怕他冻着,为他换了厚实的被褥。
可惜, 今日“年知秋”绝不会为他换厚实的被褥了。
他并不是“年知秋”的夫君, 没有资格要求“年知秋”对他知冷知热。
“‘知秋’。”他不能当着任何人的面唤“年知秋”为“知秋”,只能自己唤予自己听。
一叶知秋,正值深秋。
他猛然嗅到了一阵金桂香,掀开轿帘一看,路旁果真栽着几株金桂。
这金桂香教他思及桂花糖炒栗子,由于“年知秋”的手破了皮,他趁机为“年知秋”剥了不少桂花糖炒栗子。
现如今,“年知秋”的破皮应当已经长好了罢?
不知再过些时日, “年知秋”是否还会记得他曾经帮其剥过桂花糖炒栗子?
胡思乱想间, 轿子已在宫门前停下了。
他下得轿子, 天色尚且昏暗, 有一提了灯笼的内侍上前来,为他照明。
他当即踏着烛光, 进了朝房。
朝房内已有朝臣候着了, 其中便有与他父亲交好, 又在喜宴上劝他早日成家的兵部尚书成大人。
成大人见来者乃是傅北时,快步行至傅北时面前,低声提醒道:“北时,谨言慎行。”
傅北时会意,显然这成大人认为今上突然不罢朝了,十之八.九是为了王安之的案子。
他颔了颔首:“多谢成大人提醒,北时记下了。”
未多久,其他的朝臣陆陆续续地来了。
傅北时不做结党营私之事,与大多朝臣私底下没有任何往来。
他又算不得今上的心腹,原本便没甚么人会特意同他攀谈,但今日他明显地能感觉到朝臣们对他退避三舍。
趋炎附势之人委实太多了些。
他倒是不信今上真会因为听了王贵妃的枕边风,不分青红皂白,拿他是问。
上得朝后,今上的态度一如往常。
但散朝后,他却是被今上唤住了。
今上透过冕旒望住了他,他继而闻得今上道:“傅爱卿,安之的案子你查得如何了?”
他一五一十地向今上禀报了,除了他命人前往翠翘的家乡,调查翠翘的父亲与祖母一事。
今上好言好语地道:“北时,勿要教朕难做。”
傅北时质问道:“陛下提拔臣为京都府尹,便是为了方便包庇宠妃的弟弟不成?”
“你好大的胆子!”今上厉声道,“跪下!”
傅北时立即跪下了,但背脊直挺,犹如苍松。
今上缓和了语气:“北时,贵妃有喜了,朕年近而立,膝下尚无皇子。万一贵妃由于弟弟一事动了胎气,导致龙子有损该如何是好?”
傅北时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臣会将这案子追查到底,不过在有确凿的罪证前,臣不会再传唤王安之,这是臣所能做的最大的让步,望陛下宽宥。”
今上不解地道:“区区一妓子罢了,值得傅爱卿如此上心么?”
傅北时发问道:“妓子便不是陛下的子民了?便活该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么?”
今上叹了口气:“北时,你这论调实在是太像南晰了。”
这是傅北时在兄长与今上交恶后,第一次听今上提及兄长。
今上颤抖着唇瓣:“南晰他……”
傅北时久久等不到今上的下文,料想今上应是想问兄长的近况,道:“冲喜后,兄长的身体已好些了。”
“冲喜?冲喜!南晰他居然成亲了!”今上失态地瞪着傅北时,“南晰他当真成亲了?”
傅北时肯定地道:“对,兄长成亲了,便在五日前。”
“五日前?九月十五,南晰竟在九月十五成亲了。”今上自言自语着。
傅北时浑然不知九月十五于今上,于兄长而言有何特别的。
弹指间,今上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模样,下令道:“京都府尹傅北时,朕命你即刻启程赶赴湘洲主持赈灾事宜,不得耽搁。”
傅北时查案向来秉公处理,是以,尽管他不喜王安之,心里头并未将王安之定罪。
今上此举必然是为了王安之,那么翠翘一案的真相已不言自明了,只可惜他没有任何证据。
待他重返京城,就算有甚么蛛丝马迹亦早已消失无踪了。
但今上下了口谕,他违抗不得,只得启程。
湘洲发生了蝗灾,若是无人主持,纵然有足够的粮食,亦会造成更多的死亡。
马车尚未出京,昨夜的誓言猝然窜入了他脑中,但是他买不了冰糖葫芦了,他又要食言而肥了。
出京后,他不知怎地记起了两年半前同样发生在湘洲的那场饥荒,那场饥荒源于洪灾,饿死了十几万人,据闻灾民当中,易子而食,甚至是易妻而食者屡见不鲜。
年家似乎便是在逃荒中,辗转来的京城。
“年知秋”定然在逃荒中吃过不少苦罢?
但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毕竟绝大多数的人都未能活下来。
当夜,他在驿站歇下了。
天明后,锣鼓喧天,应是有喜事。
洗漱过后,他便启程了,下意识地向着办喜事的人家远远地一望,竟是意外地瞧见了“年知秋”。
“年知秋”做男装打扮,戴着一斗笠,遮住了大半的容颜,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拿着一只烧饼吃着。
定然是他看岔了,“年知秋”应该在镇国侯府中与兄长浓情蜜意,怎会在此?
对了,年知秋与年知夏乃是孪生兄妹,他所见到的想必是“年知夏”,并非他的嫂嫂“年知秋”。
他本想命人去寻年知夏,岂料,今日他走运得很,得来全不费功夫。
“年知秋”定会感激他将其二哥找了回来。
他不及令马车夫将马车停下,使了轻功,飞出马车,直逼“年知夏”。
那厢,年知夏服侍着傅南晰沐浴罢,自己才去沐浴。
镇国侯府大得很,这观鹤院亦不小,设有单独的浴房。
浴房上不得锁,他明知傅南晰不良于行,却忍不住担心浴房会不会被傅南晰闯入,他会不会被傅南晰发现并非女儿身。
是以,他洗得极快,生怕傅南晰起疑心,又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了浴房,回到房间,坐于铜镜前,用牛角梳发。
傅南晰满面倦意,未及同“年知秋”说上一句话,便睡了过去。
从吐息判断,傅南晰业已睡着了,年知夏暗暗地舒了口气。
昨夜,傅北时再三向他保证今日定会买冰糖葫芦予他,傅北时何时会来?傅北时不会又忘记了罢?
他其实并不如何喜欢冰糖葫芦,当时他是信口说的。
而今他却觉得那一直处于承诺中的冰糖葫芦定然可口得很。
他枯坐着,一更,二更,三更,四更……直到晨曦初露,他都没有等到傅北时与他的冰糖葫芦。
他愚蠢得无可救药,傅北时分明并未将他当一回事,敷衍了他几句而已,他却等了傅北时整整一夜。
他噗嗤一笑,低喃着道:“年知夏,你且清醒些,你并非卫明姝。”
少时,他听得傅南晰咳嗽,马上向傅南晰走去,手势熟练地轻拍傅南晰的背脊。
止住咳嗽后,傅南晰哑着嗓子道:“‘知秋’,劳你倒盏水来。”
傅南晰身子骨弱,用不得凉水,因而,年知夏快步去了庖厨。
而傅南晰却是趁此机会张开了右掌,这右掌上赫然沾满了血液。
适才咳嗽之时,他用右掌捂住了唇瓣,忽觉喉间腥甜,所以支开了“年知秋”。
他早已料到自己会有这一日,并不觉得意外,但仍是心生怅然。
蝼蚁尚且偷生,他岂会不想活?
然而,当年的选择是他自己做的,他心甘情愿,后果自负理所当然。
他用锦帕将血腥拭去,并将锦帕藏好,而后洒脱地低笑道:“情这一字害我匪浅。”
不久后,“年知秋”端了一盏热水来,掺了些冷水后,才喂予傅南晰。
口中的血腥味被冲淡了,傅南晰稍稍舒服了些,凝视着“年知秋”,感叹道:“‘知秋’,我当年遇见的若是你该有多好?”
年知夏不明所以。
“是我糊涂了。”傅南晰按了按太阳穴,“年知秋”方才一十又六,当年的“年知秋”仅仅是个黄口小儿,他可没有那么恶心的癖好。
他陡然忆起弟弟曾对他提起过一桩可怕的案子,主犯是个喜好童男童女的禽兽。
弟弟为了救出受害者杀了不少人,令人惋惜的是百余名受害者中,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弟弟将主犯千刀万剐了,尚不觉得解气,便又将其挫骨扬灰了。
不过不管加害者死得如何凄惨,都换不回受害者的性命,亦弥补不了受害者受过的丁点儿伤害。
其中的一个幸存者是个小男孩儿,甚爱撒娇,弟弟曾说原本打算收养他,但他后来被亲生父母领走了。
年知夏见傅南晰发着怔,问道:“夫君在想甚么?”
傅南晰答道:“我在想那个小男孩儿过得好不好?”
年知夏瘪了瘪嘴:“夫君今日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对不住,你毋庸在意。”傅南晰又问“年知秋”,“你昨日并未睡下罢?可是怀有心事?抑或是只是不想与我同榻共眠?你直言相告便可,我不会生气的。”
年知夏自然并不想与傅南晰同榻共眠,但傅南晰太过温柔了,他不忍伤了傅南晰的心,故而道:“我不过是睡不着罢了。”
傅南晰并不追问:“若有甚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定要告诉我。”
遗憾的是你帮不上忙,我不能要求你与我和离,再撮合我与北时哥哥。
年知夏含笑道:“多谢夫君。”
第23章第二十三章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傅北时一把抓住了“年知夏”的肩膀, “年知夏”顿了顿,欲要挣脱却不得,急得泌出了一层细汗。
“二哥。”傅北时唤了一声, 绕到了“年知夏”面前, 掀开斗笠一看,果真是“年知夏”。
奇怪的是“年知夏”并非女子,胸膛怎会有起伏?
年知夏与年知秋乃是孪生兄妹,年知夏是哥哥, 而年知秋是妹妹。
显然,自己眼前之人是妹妹年知秋,而不是哥哥年知夏。
年知秋既然在此, 那么, 在镇国侯府的少夫人只能是年知夏了。
年知夏竟然胆敢男扮女装代替妹妹嫁入镇国侯府!
年知夏竟然胆敢凭借男儿身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他竟然被年知夏骗得团团转!
他竟然因为年知夏成了断袖!
不对,他才不是断袖,他才不会因为诡计多端的年知夏断袖!
年知秋并不识得这玄衣公子,此人应当是镇国侯府所派来的罢?
但是此人身上有一股子贵气,不像是惯于供人差遣的,更像是惯于差遣人的。
此人面色阴沉,好似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她曾得罪过此人么?
“敢问公子……”她尚未说罢,便被打断了:“年知秋, 年知夏是你的孪生哥哥罢?”
事到如今, 傅北时居然幻想年知夏不是年知秋的孪生哥哥, 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年知秋自逃婚以来, 并未同家人通过信,不知家人是状况如何。
镇国侯府相中了她的八字, 要她为傅南晰冲喜, 她并没有孪生姐妹, 冲喜一事应当已作罢了罢?
听这玄衣公子提及二哥,她心道:难不成是二哥得罪了此人?二哥何在?
以免说错话害了二哥,她闭口不言。
傅北时冷笑一声:“年知秋,你可知你的好二哥年知夏代替你嫁入了镇国侯府?”
年知秋愕然地道:“但是……”但是二哥并非女子,如何代替我嫁入镇国侯府?
傅北时怒不可遏地道:“年知夏涂脂抹粉,身着凤冠霞帔嫁入了镇国侯府,还自称癸水不调,看了大夫,配了药,调养身体,以便早日为镇国侯府开枝散叶,年知夏根本怀不了身孕,谈何开枝散叶?”
兄长是否已识破了年知夏,只是出于心软,并未将其戳穿,抑或者兄长与自己一般被年知夏蒙在鼓里?
若是前者,他得顾忌兄长;若是后者,他现下便该带着这年知秋,回镇国侯府将年知夏戳穿,教年知夏付出代价。
年知秋闻言,脑中灵光一现:“你莫不是傅北时?”
傅北时颔了颔首,柔声道:“嫂嫂,你该当随叔叔回府了。”
年知秋登时毛骨悚然,拔足想逃,却是被傅北时扣住了右腕。
她将左手的烧饼往傅北时面上扔,被傅北时躲过了,她又以用来装水的竹筒冲傅北时下颌砸,被傅北时打碎了竹筒,她不死心,接着用足尖仰起了一层沙土,企图借此迷了傅北时的双目,可惜毫无用处。
傅北时好心地劝告道:“嫂嫂勿要白费功夫了。”
年知秋心生一计,扯着嗓子道:“救命,有登徒子调戏我!”
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不少,登时围成了一团。
傅北时懒得向他们解释,一把箍住年知秋的腰身,突破人群,飞身而起,进得马车,又命马车夫快些驾车回京。
年知秋瞪着傅北时道:“你既将我当作嫂嫂,何以轻薄我?”
傅北时松开了年知秋的腰身,一字一顿地道:“你若还敢动逃跑的心思,休怪我对年家不客气,尤其是你那妄图瞒天过海的二哥年知夏。”
二哥年知夏这五个字他下意识地用了重音。
年知秋跪下了,额头点地:“全数是嫂嫂的过错,望叔叔大人大量,勿要同嫂嫂计较,嫂嫂愿随叔叔回镇国侯府,换回二哥。”
听年知秋自称“嫂嫂”,唤他“叔叔”,傅北时觉得可笑,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年知秋的语调与年知夏太过相像了。
应是年知夏特意模仿了年知秋罢?
但一想起年知夏唤他“叔叔”的模样,他居然……他居然仍是动了心弦。
“抬起首来。”他命令道。
年知秋依言抬起了首来。
傅北时端详着年知秋的眉眼,继而以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掐住了年知秋的下颌。
兴许是年知秋与年知夏不过一十六岁,尚未完全张开的缘故,他根本找不出他们长得有何不同,但他却能轻易地分辨他们究竟是谁,就算年知夏在此,就算年知夏身着与年知秋一样的衣物,他认为自己亦不会认错。
他并非断袖,他对年知夏一见倾心之际,全然不了解年知夏脾性如何,所以他一见倾心的是年知夏的皮囊,肤浅得很。
是以,既然年知秋与年知夏拥有同一张皮囊,他为何对这年知秋心如古井?却因年知夏魂不守舍?
那年知夏是对他下了蛊不成?
他试着垂下首去,直逼年知秋的唇瓣。
他一直都很想亲吻年知夏,但年知秋的唇瓣近在咫尺,他却起不了兴致。
这年知秋于他而言,与其他青眼于他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没有任何区别。
年知秋不知傅北时为何要这般做,颤声提醒道:“傅北时,我可是你的嫂嫂!”
“对,你是我的嫂嫂,但我迎亲迎的是年知夏,与我拜堂的是年知夏,与我饮合卺酒的还是年知夏。”傅北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补充道,“兄长身体欠佳,由我代替兄长。”
年知秋质问道:“你亦想代替兄长与嫂嫂接吻不成?”
傅北时被年知秋的吐息洒了满面,但他的心脏安定依旧。
他确实想代替兄长与嫂嫂接吻,不过这个嫂嫂不是年知秋,而是年知夏。
可恶的年知夏。
待他回了京城,定要教年知夏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定要教年知夏一生一世为欺骗了他而忏悔。
年知秋从未心悦过任何人,自然并未同任何人接过吻。
她瞧着傅北时压下来的唇瓣,破口大骂:“悖逆人伦的狗东西,你对得起你的兄长傅南晰么?”
对,我悖逆人伦,在我尚且不知年知夏冒名顶替了年知秋之时,我便曾想过将年知夏占为己有。
傅北时继续压下唇去,只消尝过与年知夏生得一般无二的年知秋的唇瓣,他便能斩断对年知夏的情丝了罢?
年知秋对着傅北时又打又踢又踹,傅北时纹丝不动,她直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异于蚍蜉撼树。
我便当便恶犬啃了一口罢。她自我安慰着。
然而,下一息傅北时的唇瓣并未覆上她的唇瓣,反而急急后退,好像她是甚么沾了便会倒霉的不洁之物。
傅北时并未亲吻年知秋,并非碍于年知秋才是他真正的嫂嫂,而是由于年知秋不是年知夏。
他明白自己该当憎恨欺骗了他的年知夏,可是他的唇瓣只想亲吻年知夏,他的心脏只会为年知夏而失序。
他的的确确为年知夏成了断袖。
所以他该怎么做才好?
纵然兄长已识破了年知夏,纵然兄长原谅了年知夏,娘亲是绝对不会原谅年知夏的。
娘亲会如何处置年知夏?
娘亲又会如何处置年家?
他不由心生恐惧,万一娘亲对年知夏动了杀心该如何是好?
他定了定神,向马车夫下令道:“不回京了,继续去湘洲。”
一则,湘洲之事事关紧急,为了灾民,他必须快些赶往湘洲;二则,他倘使回京,便是违抗今上口谕,今上早已不是当年英明神武的太子了,今上看重子嗣,宠爱王贵妃,王贵妃又怀了身孕,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同今上作对;三则,他得好生思量思量如何处置年知夏,如何处置年知秋,又如何处置年家。
今日便姑且饶过年知夏罢。
年知秋听得这话,松了口气,此去湘洲,千里迢迢,她至少有了稳住傅北时,说服傅北时用她换回二哥的时间。
事已至此,只要能换回二哥,求得一家平安,她愿意委身于傅北时。
堪堪下了决心,她忽而闻得傅北时道:“年知秋,你为何逃婚?”
未待她作答,傅北时自问自答道:“因为你认为兄长命不久矣,不想嫁予兄长守活寡,更不想在兄长过世后当寡妇。”
倘若……倘若年知秋并未逃婚该有多好?
如此,他便不会对红盖头下的年知夏一见倾心了。
年知夏只会是他的姻亲,他只会唤年知夏“二哥”。
待年知夏金榜题名,他便与年知夏做同僚。
年知夏能理解他不畏权势,想查明翠翘之死的行为;年知夏腹有诗书,同他相谈甚欢。
他与年知夏定能携手使得朝堂上下清明起来。
奈何……奈何年知秋逃婚了,奈何他爱上了年知夏。
要是悄悄地将年知秋与年知夏换回来,年知夏便能以原本的身份参加科举,便能与他做同僚。
但是……但是已来不及了,不是年知夏与他做同僚,他便能单纯地将年知夏当作同僚。
对于目前的情况,他束手无策。
年知秋后悔地道:“我知错了,我不该逃婚,我以为我逃婚了,冲喜一事便作罢了,我不知二哥会替我出嫁。”
“是么?太晚了。”傅北时淡淡地道,“我不知你二哥是否自愿替嫁,他若是自愿的,便是震慑于镇国侯府的权势,生怕于你不利,他认定兄长不能与他洞房花烛,只消熬到兄长过世,他便能护你周全;他若不是自愿的,便是被你爹爹、娘亲、大哥逼的,我见过他们,他们并非爱慕权势之人,不会为了同镇国侯府攀亲,逼你兄长替嫁,故而,定然亦是为了你。”
“早知如此,我决计不会逃婚。”年知秋念及年知夏平日里对她关怀备至,愧疚万分,猛地向傅北时投怀送抱,“只要你帮我换回二哥,帮我保护年家,傅北时,我便为你所有。”
傅北时盯着年知秋,暗道:我若得到了年知秋,是否便不会迷恋年知夏了?
第24章第二十四章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尽管年知夏生着与年知秋一样的眉眼, 美得雌雄莫辩,尽管年知夏不知用甚么法子使得胸脯状若女子,但年知夏终究并非女子, 男子那处与女子那处大相径庭。
一旦尝过了年知秋的滋味, 他定然不会再迷恋年知夏了。
区区年知夏定会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到时候,待他回了京城,他定能狠下心来,好生折辱年知夏。
这年知秋是他的嫂嫂, 但年知秋并未同他拜堂,亦未同他饮合卺酒,只不过是他名义上的嫂嫂而已, 左右他已是悖逆人伦的渣滓了, 只要能消除年知夏施加于他的蛊惑,只要能摆脱断袖之癖,取了年知秋的清白又有何妨?
他注视着年知秋,命令道:“年知秋,吻我。”
年知秋用力地阖了阖双目,方才垂下首去。
她分明已下定了决心,事到临头,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肉俱在抗拒。
她并不想亲吻傅北时, 一点都不想。
纵然傅北时高居京都府尹之位, 纵然傅北时仪表堂堂, 她亦不想亲吻傅北时。
傅北时抿紧了薄唇, 看着年知秋踟蹰着低下首来,突地偏过了首去:“不必了。”
他适才没有兴致亲吻年知秋, 他现下亦不愿意被年知秋亲吻。
年知秋劫后余生, 不及感到庆幸, 紧接着,她赫然闻得傅北时启唇道:“将衣衫褪下。”
“这……”她扯了扯唇角,提醒道,“叔叔,我们正在马车里头,怕是……”
傅北时不耐烦地道:“要劳烦我亲自动手不成?”
年知秋将手覆在了腰带上头,委曲求全地解下了腰带。
这腰带一解下,外衫便散开来了,露出了里面的中衣与里衣。
她脱下了中衣、里衣,又颤抖着手去扯肚兜的系带。
年知秋原本做男装打扮,至此,年知秋已将自己乃是女子一事暴露无遗了。
傅北时心绪平静,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道:“穿上罢。”
年知秋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听得这话,不敢置信地道:“当真?”
“当真,还要我说第二遍么?”傅北时本想与年知秋云.雨,临了,却提不起兴致,如同他提不起兴致与年知秋接吻一般。
倘若他眼前之人是年知夏,他早已把持不住了罢?
衣衫齐整的年知夏已足够教他心动神摇了,更何况是衣衫不整的年知夏了。
即便年知秋生得再像年知夏,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心悦的是年知夏,年知夏是个骗子也好,是个男子也罢,他心悦的终究是年知夏。
至于年知秋,连年知夏的赝品都当不了。
年知秋快手将衣衫穿上后,去了离傅北时最远的角落,缩成了一团。
傅北时失笑道:“不是你自己向我自荐枕席的么?”
“我……”年知秋紧张地道,“是叔叔要我将衣衫穿上的,叔叔难道反悔了?”
傅北时不怀好意地道:“我若是反悔了,你该当如何?”
年知秋艰难地道:“我该当再将衣衫褪下。”
“你倒是很知情识趣。”傅北时打趣道。
“毕竟我有求于叔叔。”年知秋怯生生地望着傅北时,“叔叔要我如何便如何。”
“你便先跟着我去湘洲罢。”傅北时面色冷淡地道,“至于你的双亲与两个哥哥,容我考虑考虑该如何处置他们。”
年知秋虽然害怕,但仍是坚持道:“他们是无辜的,有错的是我,叔叔不若考虑考虑如何处置我罢。”
“他们是无辜的?你说年知夏是无辜的?”傅北时含笑道,“冒名顶替你的年知夏岂会是无辜的?”
年知秋视死如归地道:“对,二哥是无辜的,二哥是被我所连累的,归根结底过错在我,你若要处置,处置我一人便足够了,就算你要我的性命,我亦欣然受之。”
“欣然受之?”傅北时恶劣地道,“我若要将你游街、凌迟、车裂,你能欣然受之?”
游街、凌迟、车裂……
年知秋面无人色,却是颔首道:“纵使是游街、凌迟、车裂,我亦欣然受之。”
“我会在你游街之时,扒.光你的衣衫,将你安置于一木驴之上,任由百姓围观,你的名声将不复存在,游街之后,我会请一经验老道的酷吏将你凌迟,保证你露出一身的白骨却气息犹在,而后,我会趁着你还剩一口气,将你车裂,最末,我会将你挫骨扬灰,教你死后不得安息,更不准你家人为你烧纸钱。你将会成为一只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傅北时极尽恶毒之言,又一字一顿地道,“你当真能欣然受之?”
“我……”年知秋的身体不可控制地战栗着,“只要你不伤害我的家人,我便能欣然受之。全数是我的过错,理当由我负责。”
傅北时咬牙切齿地道:“负责?”你能负责治好我的断袖之癖么?你能负责让我对年知夏忘情么?
年知秋发问道:“叔叔想要我如何负责?”
“你如何负责得起?”即使你变作男子,你都负责不起,因为你不是年知夏。
但仔细想想,年知夏未曾引诱过他,从头到尾俱是他一厢情愿。
他现下对于年知秋的刻薄不过是迁怒而已。
年知秋不说话了,垂下首,露出了一截白腻的后颈。
这后颈的白腻不输年知夏,但对傅北时来说,却与路人甲乙丙丁的后颈没有任何差别。
年知秋猛然抬起首来,直视傅北时的双目:“我……我确实负责不起,但是大错业已铸成,我所能做到的只有修正。”
“修正?谈何容易?”兄长若能原谅年知秋与年知夏,同意年知秋与年知夏互换,便会容易些。
待回了京城,他得先去同年知夏谈谈,以确定兄长究竟知道多少。
傅北时盯紧了年知秋,不再作声。
年知秋被傅北时盯得心惊肉跳,不服输地不肯收回视线,反而与傅北时对峙。
傅北时似笑非笑地道:“你想激怒我么?”
年知秋矢口否认:“不敢,我想求叔叔帮我。”
“帮或不帮,我自有定论。”傅北时缓和了语气,“怪不得年家四处分喜点,却原来是为了趁机找你,可惜你早已出了京城。其实归宁的两日是你们交换身份最好的机会。”
年知秋坦白地道:“我在逃婚那一日便已出京了,我并非害怕守活寡,我亦不害怕当寡妇,我只是不想嫁予我连面都没有见过之人。若是我心悦于你兄长,哪怕他时日无多,我亦会毅然决然地嫁予他,不管是守活寡,抑或是守死寡,我都甘之如饴。”
傅北时叹息道:“这世道十之八.九的女子俱是盲婚哑嫁,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托付了终身,至于是否能与夫婿琴瑟和鸣便得看运气了。”
年知秋愤愤不平地道:“但这于女子何其不公?男子不喜妻子,尚可再纳合意的妾室,将妻子当作摆设便是。妻子若不喜夫婿,却得为夫婿守.贞,不能与其他男子有染,否则便是淫.妇.荡.娃,合该浸猪笼。”
傅北时自己亦不喜盲婚哑嫁,能够理解年知秋的想法。
年知秋说这一席话的神态实在是像极了年知夏,这一席话亦像是年知夏会说的。
他十拿九稳地问道:“年知秋,你从小与年知夏一道念书罢?”
年知秋答道:“嗯,我从小与二哥一道念书,我们的先生是爹爹,我坐不住,不爱听讲,而二哥醉心听讲,与我截然不同。”
“果然如此。”傅北时登时爱屋及乌地对年知秋生出了怜惜之情,“年知秋,你且放心罢,我绝不会将你游街、凌迟、车裂。”
年知秋眉开眼笑地道:“叔叔可是说话算话?”
她不懂为何傅北时待她的态度变得温和了,适才的傅北时要是阎罗,眼下的傅北时便是菩萨了。
说话算话?
我明明最喜食言而肥,我连一根小小的冰糖葫芦都一拖再拖,没能买给年知夏。
不对,冰糖葫芦是我对于轻薄了年知夏的补偿。
年知夏又非女子,谈何轻薄?且是年知夏欺骗我在先,年知夏有何资格向我索要补偿?
傅北时气得握紧了拳头。
年知秋见傅北时握了拳头,生怕惧意:这傅北时要揍我出气?
须臾,傅北时松开了拳头,向年知秋许诺道:“关于此事,我说话算话。”
年知秋充满防备地瞧着傅北时:“只有关于此事,叔叔才说话算话么?”
傅北时了然地道:“你想要我承诺护你年家周全么?”
“求叔叔成全。”年知秋扯了扯傅北时的衣袂,哀声道,“我已向叔叔自荐枕席了,是叔叔嫌弃我,我身无长物,没有甚么能给叔叔的,惟有这副身体,任凭叔叔取用。”
“并非嫌弃,而是我无心于你。”傅北时恨意未消,并不想教年知秋好过,“你不够格与我讨价还价,松手。”
年知秋反是将傅北时这衣袂揪得更紧了些。
傅北时将自己的衣袂从年知秋手中取了出来:“离我远些。”
年知秋怨恨自己不懂得如何勾引人,不然,她相貌不差,应当能从傅北时处讨得好处罢?
傅北时盘足而坐,不再理睬年知秋。
越接近湘洲,灾民便越多,情况便越糟糕,饿殍更是多不胜数。
在距湘洲仅有三日之时,傅北时与年知秋在驿站休整。
两个时辰后,傅北时叮嘱道:“年知秋,你在驿站等我,我办完事,便去找你。”
年知秋知晓傅北时是去赈灾的,要求道:“我想帮忙。”
“好,你将自己打扮一番,尽量让别人看不出你乃是女子。我先快马加鞭赶去湘洲,你坐马车。待你到了湘洲,去县衙报我的名字便是。”
年知秋明白自己拖慢了傅北时,颔首道:“我记下了。”
“注意安全,你万一有个好歹,我无法向兄长,向娘亲,向你家人交代。”傅北时瞧了年知秋一眼,便飞身上了马背。
仅仅一日,傅北时便赶到了湘洲,途中唯恐马儿被累死,换了三匹马。
入目的景象惨不忍睹,不一会儿,他便被灾民包围了,这些灾民俱是一身狼藉,气息奄奄地匍匐在他足边,哀求他施舍些吃食。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全数给了灾民,可惜远远不够。
这些灾民争抢了起来,互相殴打、践踏。
他单单一人,根本阻止不了他们,只能策马去了衙门。
然而,衙门里一个人也无,惟有一个烧火的老头对他道:“跑的跑,散的散,救灾的救灾去了。”
他问道:“知州何在?”
老头摇首道:“不清楚,救灾去了罢。“
粮草是从周边州县调集的,想必早已到了,负责分发粮草的湘洲知州何在?
据傅北时所知湘洲知州虽不堪大用,但并非临阵脱逃的孬种,且临阵脱逃犯了死罪,除非其人能逃到天涯海角,不然,总会有归案的一日。
傅北时费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方才找到正在分发粮草的湘洲知州。
湘洲知州见得傅北时,双目发亮:“傅大人,你总算是来了,救命啊。”
傅北时看着狼狈的湘洲知州,道:“你手中有多少人可用?”
湘洲知州回道:“百余人罢。”
傅北时发令道:“好,你将所有人召集起来。”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已聚集在县衙了。
傅北时将这些人分作四组,一组负责将灾民送回各自家中,并登记造册,统计受灾人口;二组负责每日在固定地点发放粮食;三组负责维持治安;四组负责为死去的灾民收尸。
仅仅这些人远远不够,恐怕连治安都维持不了,他又命其中脚程最快的一个衙役往隔壁的琼川去借军队,琼川临近边疆,有他父亲的驻军。
然后,他自己与湘洲知州一道分发粮食去了,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少时,他陡然想起了年知秋,年知秋生得细皮嫩肉,如若撞上饿得人性尽失的灾民,怕是会被拆骨入腹。
年知秋不会拳脚功夫,不是注意安全,便足够的。
他放心不下,同湘洲知州说了一声后,当即去寻年知秋了。
两个时辰后,他终是寻到了年知秋。
马车夫已不知所踪了,马车被一群饥肠辘辘的灾民包围,年知秋已被两个大汉从马车上拖下来。
其中一个大汉抹去年知秋面上的煤灰,吹了个口哨道:“是个好货色,不如先.奸.再吃?”
年知秋挣扎不休,厉声道:“我乃是镇国侯的儿媳,你们哪一个敢动我?”
大汉并不相信:“老子还是镇国侯的公子咧,来,乖媳妇,给老子一个香吻。”
年知秋不肯认命,踹了大汉的裆部一脚。
大汉疼得扇了年知秋一个巴掌,骂道:“贱人!”
年知秋被撕开了衣襟,尖声道:“救命!”
这声“救命”尚未落地,她已被一人抱住了。
弹指间,那大汉已轰然倒地,气绝身亡,脖颈嵌着一条细线,淌出了血液来。
她一抬眼,见救她之人乃是傅北时,放下了心来。
于她而言,傅北时不是甚么好人,但傅北时终归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她并未见到傅北时是何时出剑的,可见傅北时剑术之高超,她害怕得下意识地抱住了傅北时:“叔叔,救我。”
傅北时生平恨极了奸.□□人的恶徒,巡睃着诸人道:“还不快滚。”
待这些灾民散尽,他将年知秋放了下来,关切地道:“年知秋,你可还好?”
年知秋赶忙道:“多谢叔叔救了我的性命。”
傅北时安慰道:“年知秋,你此来是想帮我的忙,但你却遭遇了不测,你该当知晓灾难会放大人心中的恶念,亦会教心怀恶念之人有机可乘。年知秋,勿要因为此事便失去善心。”
年知秋认真地道:“叔叔,我知晓了。”
“那便好。”傅北时踢了大汉的尸身一脚,“想必待我们走后,他便会沦落为盘中餐,你是否解气了?”
“我已解气了。”年知秋询问道,“湘洲的情况如何?”
傅北时怔了怔,他以为年知秋现下惊魂未定,已无力顾及湘洲了。
“湘洲水深火热。”他为年知秋戴上了斗笠,“你莫要去湘洲了,我无暇一直看着你,我送你走。”
年知秋想出自己的一份力,又恐自己再度遇险,只得由着傅北时带她走。
傅北时将年知秋送到了琼川的军营,父亲治军严明,在这军营之中不会有人胆敢觊觎年知秋。
先前被他派来借军队的衙役正在同这军营的将领费口舌,所幸这将领识得他,他轻轻松松地借到了五千人。
临走前,他看见年知秋朝他挥了挥手,他便也朝年知秋挥了挥手。
年知秋忽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立即垂下了双目。
那厢,年知夏等了一日又一日,没能等来傅北时的冰糖葫芦,甚至连傅北时的人影都没能看见。
傅北时执意要查翠翘一案,难不成得罪了今上,被今上下了狱?
为了得知傅北时的下落,他冒着被镇国侯夫人怀疑的风险,在给镇国侯夫人请安之时,问道:“我已有多日不曾见到叔叔了,我听闻叔叔近日查的案子涉及王家,叔叔是否出事了?”
镇国侯夫人端详着“年知秋”,狐疑地道:“‘知秋’,你这般关心北时做甚么?”
年知夏镇定地答道:“叔叔是夫君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血脉相连,我自然关心叔叔。”
这“年知秋”是否与北时走得太近了些?
镇国侯夫人起了疑心,盯着“年知秋”。
年知夏并不回避镇国侯夫人的眼神。
良久,他才听得镇国侯夫人答道:“北时受陛下之命,赶赴湘洲赈灾去了。”
湘洲……
他是湘洲出身,湘洲多天灾人祸,两年半前,湘洲发生了饥荒。
便是在那场饥荒中,他彻底地见识了人性的丑陋,妹妹还险些被爹爹卖了。
不知而今妹妹如何了?
傅北时既然赶赴湘洲赈灾去了,湘洲想必不日便会安定下来罢?
不过今上为何派傅北时去湘洲?傅北时乃是京都府尹,今上多得是更好的人选。
莫非今上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阻止傅北时彻查翠翘一案?以包庇王安之。
第25章第二十五章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傅北时想必早有打算, 毋庸他操心,他身无一官半职,操心亦是徒劳, 他现下力所能及之事只有扮演好年知秋, 以及照顾好傅南晰。
由于日日被困于镇国侯府,年知夏根本无从得知湘洲的情况,他又不敢再问镇国侯夫人,只能默默祈求上苍保佑傅北时与湘洲皆逢凶化吉。
是夜, 他发了一个梦。
梦中,他同家人走散了,他一人踏在田埂上, 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的白骨。
他并不出声呼唤家人, 生怕自己的存在被人觉察了去。
这夜分明是十五,圆月当空,却没甚么光亮。
夜空看起来很低很低,好似马上便要轰然坠下,将他压成肉泥。
他下意识地弯曲了腰身,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
昨日,爹爹与娘亲决定往京城去,只要能抵达京城, 他定能与家人汇合罢?
京城在北方, 但他而今是在往北方走么?
不若寻个面善的人问问罢?
不行, 这世道哪里有表里如一之人, 他只怕是会遇见衣冠禽兽之人罢?
还是谨慎些,待启明星出来了, 用启明星辨别方向罢。
爹爹曾教过他如何用启明星辨别方向, 他记得一清二楚。
夜色渐深, 深得他几乎分辨不了自己究竟是踏在地上,抑或是踩在天上。
这感觉甚是难受,头重脚轻,吐息不能。
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些错觉全数是饥饿过度引起的。
他摸了摸肚子,肚子里空空如也,刻意被他忽视的腹鸣仿佛能震破耳膜。
他环顾四周,四周莫要说是草了,连草根都没有,莫要说是树皮了,连树都没有。
就算他肯吃尸体,却是连尸体都没有,只有散发着诡异光芒的白骨。
他若是饿死了,亦会变作这样的白骨罢?他从小被人夸赞玉雪可爱,他的白骨应当远胜于其他人的白骨罢?
他若是饿死了,便会变作饥民的吃食,要是能救对方一名就好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的尸体能救几个人的命?
多造些浮屠,下一世,他能否不忍饥挨饿?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不慎踩空,滚入了田地中,这田地中自然没有丁点儿农作物。
他滚得浑身是泥,可惜这泥不是观音土,吃不得。
不过左右他快要饿死了,至少做个饱死鬼罢?
于是,他抓了一把泥土,迫不及待地塞入了口中。
一口又一口,他吃得狼吞虎咽,吐息间,俱是土腥味。
这土腥味使得他想起了北时哥哥,北时哥哥不善厨艺,有一回,他缠着北时哥哥做糖醋鱼给他吃,北时哥哥为难地答应了,从早上折腾到傍晚,他才吃到了难以言喻的糖醋鱼,全然没有糖醋味,仅有土腥味。
当时的北时哥哥被烟火熏黑了英俊的面孔,紧张地望着他,问他:“如何?”
他苦着脸道:“好吃。”
北时哥哥显然不相信他的话,为了证明他不是骗人的,他不得不风卷残云地将整盘糖醋鱼吃了个一干二净。
与如今口中满是土腥味的泥土相较北时哥哥所做的糖醋鱼可谓是珍馐美馔了。
他想再抓泥土,突地抓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他定睛看了良久,才确定是一只田鼠。
一只田鼠!他是时来运转了么?虽然这田鼠瘦骨伶仃。
定然是因为他想到了北时哥哥,北时哥哥保佑了他的缘故。
他戳了戳田鼠,田鼠一动不动,细细一嗅,这田鼠已有腐臭味了。
无论如何,一只田鼠必定较泥土要好吃许多。
他长大了嘴巴,一口咬下,毛茸茸的触感很是奇怪,他想把田鼠的皮毛剥掉,又觉得剥掉太可惜了,不如一并吃了罢。
他珍惜地啃食着田鼠,须臾,胃袋翻腾,几欲作呕。
但不行,他好不容易才吃下小半只田鼠,呕吐出来会让他觉得饥肠辘辘。
他拼命地压抑着呕意,拼命地想着他的北时哥哥。
北时哥哥,北时哥哥,北时哥哥……
他的北时哥哥曾说过其是京城人士,他必须活着去京城见他的北时哥哥。
北时哥哥……
他终是压下了呕意。
缓了口气后,他才继续啃食田鼠。
待他将田鼠吃尽,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而后,他找了个茅草屋躲了起来,准备待启明星出来,再依照启明星向北方走。
然而,他苦苦等待的启明星一直都没有出来。
他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云,以及一羽飞掠而过,挟带着凄厉哀鸣的乌鸦。
乌鸦乃是不吉之兆,他看到了乌鸦是否代表他命不久矣?
不久后,乌鸦应验了,一个精瘦的汉子闯入了茅草屋中,一眼便发现了他。
他来不及跑,已被汉子捉住后颈肉,提了起来。
汉子从他的衣衫上扯下了两根布条来,继而将他的双手双足紧紧绑住了。
然后,汉子抚摸着他的脑袋道:“小孩儿,对不住了。”
再然后,汉子用匕首从他的左臂上割下了一小块肉,汉子并不吃,而是先为他止血。
汉子灰扑扑的衫子上染满了血,明显这汉子为了活下来,已不是第一次吃人了。
汉子为他止血是想将他当作储备粮。
幸好如此,他至少还有逃跑的可能。
汉子一点一点地吃着他那一小块肉,吃得唇上俱是猩红。
他面上惊恐至极,心下却冷静地思索着如何才能拿到汉子的匕首,以逃出生天。
汉子一面吃,一面问他:“你爹娘呢?”
他乖巧地答道:“我同他们走散了。”
“可怜的小孩儿。”汉子仰起首来,双目含泪,“我的娘子被一群马贼抢走了,我的孩子还在娘子肚子里,前些日子,我找到了娘子的尸体,肚子已经被剖开了,不知道里头的胎儿哪里去了。我啊,想帮娘子与孩子报仇,找了马贼们好久,终是被我找到了。我是个大夫,我在他们的酒里头下了砒.霜,将他们全部都毒死了。最后一个毒发的马贼告诉我,我的孩子被他们下酒了,滋味不错,嫩得很。”
这汉子没必要欺骗他,但汉子失去了妻子与孩子并不是他做的孽,他不会因为听了这件凄惨的往事而心甘情愿地沦为其吃食。
接下来的日子,汉子时常会抚摸着他的脑袋,唤他“可怜的孩子”,还会喂他些泥土、草根,但汉子日日都会割下他的一小块肉果腹。
终于,他趁着一日夜半,偷走了汉子枕下的匕首,并用这匕首割开了汉子施加于他的束缚。
他刚要逃跑,汉子醒了过来,凶狠地扑向了他。
他被汉子压在了地上,不断挣扎。
汉子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应该是打断了肋骨,肋骨刺入了脏器,教他难受得无以言表,甚至吐出了血来。
汉子又要夺匕首,他不肯,连挨了几拳。
他瘦小得很,难以撼动汉子,轻易地被汉子死死地按住了。
见匕首即将脱手,他不假思索地将匕首送入了汉子的心口。
他再用力一推,汉子当即倒下了。
汉子面无人色,却冲着他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娘子与孩子死后,我的意志不想活了,我的身体却想活,死了好,死了好……”
血液从汉子的唇齿流泻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衫,与其它陈旧的血液混在了一处,不分彼此。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汉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是他第二次杀人,他努力地想表现得镇定些,双足却抖得如同筛子一般。
他猛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含着哭腔唤道:“北时哥哥,北时哥哥,你在哪里?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他的双手双足都被割过肉,疼痛猝然侵袭了他的脑髓,害得他登地跌倒在了地上。
他欲要爬起来,竟远远地瞧见了一妇人,妇人目露精光,从口中流出的涎水正泛着光。
他吓得连疼痛都顾不上了,跑回了汉子的尸体旁,拔.出了匕首。
匕首猩红得扎眼,他将匕首对准了追上来的妇人道:“你敢过来,我便杀了你!”
妇人像是并未听见他的话似的,指着他身侧的尸体舔了舔唇瓣:“可以吃么?”
这世道没有能安息的人,亦没有能完整下葬的尸体,即使完整地下了葬,亦会被挖出来吃掉。
见他不出声,妇人犹如恶狼,扑倒了尸体上,大口大口地啃咬着。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目睹人吃人。
妇人吃了几口后,抬起首来,张开了血盆大口问他:“小孩儿,你不吃么?”
妇人与死去的汉子一样唤他“小孩儿”。
而他的北时哥哥总是唤他“夏至弟弟”,他是夏至那日生的,他遇见北时哥哥之时,爹爹尚未带着他们认祖归宗,认祖归宗后,由于他是“知”字辈,便改名为“年知夏”了。
妇人撕下一块肉,送到了他的唇边,血淋淋的肉令他感到害怕,他步步后退,妇人却是步步紧逼。
人肉最终抵上了他的唇瓣,他吐了出来。
妇人心疼被污染了的肉,用衣袂擦了又擦。
便在他弯腰呕吐之际,妇人趁机夺走了他的匕首,阴测测地道:“小孩儿,乖乖别动。”
“北时哥哥。”他陡然惊醒了过来。
入目是堆满了烛泪的烛台,摇摇晃晃的烛火,富丽堂皇的装饰以及身侧的傅南晰。
——以防傅南晰有何需要,纵使夜间,烛火一直都是亮着的,不会熄灭。
不知他适才那声“北时哥哥”是否被傅南晰听见了?
他忐忑地端望着傅南晰,傅南晰似乎睡得正安稳。
他松了口气,下得床榻,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方才梦中所梦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杀过两个人,他曾因为那两个人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想必是由于他日夜惦记着湘洲之故,他在湘洲所杀的那个冤魂终于找到了他。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干干净净,其上并未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他倏然垂下首去,低喃着道:“我没有做错,我只是自保而已,是他将我当作吃食在先,我不是吃食,我才不是吃食,我是活生生的人……”
不过在那个人间炼狱里哪里有活生生的人?人人或是主动或是被迫地遵循着弱肉强食的规则。
现如今的湘洲又成了人间炼狱了罢?
北时哥哥在湘洲如何了?北时哥哥能否救湘洲于水火之中?北时哥哥能否成为灾民的救赎?
第二个被他所杀的汉子时不时地会透出伪善,甚至还会讲故事给他听,不过割他的肉的时候,并没有丝毫迟疑。
情况若能改善,若不需要再弱肉强食了,伪善兴许会变成真善罢?
当时他始终坚持着底线不曾吃过死人,更不曾吃过活人。
底线一旦被打破,他一旦吃下人肉,恐怕再难过寻常的日子了罢?
但是他亲手杀过两个人,当真较那些吃死人肉之人好么?
不过他倘若不杀那两个人,他早已死透了。
他思绪纷乱,用自己的双臂用力地抱住了自己。
北时哥哥,他想被北时哥哥这样抱着,可是北时哥哥有卫明姝了。
他恨不得将北时哥哥与卫明姝拆散,然而,他已成了北时哥哥的嫂嫂。
即便他不是北时哥哥的嫂嫂,他亦变不成女子。
他与妹妹倘使不是孪生兄妹,而是双生姊妹该有多好?
思及此,他忽而记起湘洲临近琼川,据闻卫明姝所率领的五万大军便驻扎在琼川。
或许傅北时此去琼川不是被今上逼着去的,而是字迹请缨的。
京官是不能随意离京的,而武将是不能随意离开驻地的。
傅北时与卫明姝想来只能鸿雁传书,互诉衷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他觉得相思苦,傅北时与卫明姝亦然罢?
愿卫明姝能早日调回京城,同傅北时团聚,而他会当个好嫂嫂的。
嫂嫂也好,至少与傅北时有了些许瓜葛。
他口中苦涩,倒了一盏茶水,一饮而尽。
这茶水当然已凉透了,他顿时觉得自己衣着单薄地被丢在了冰天雪地中,举目四顾,空无一人。
他曾数度九死一生,都顽强地挺过来了,但他却没有把握挺过这一场名为“相思”的劫难。
少时,他放下茶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又降温了。
先前那次降温,他正归宁,打着为傅北时换厚实被褥的名号,换掉了沾有污秽的被褥。
这次降温,卫明姝会为傅北时换厚实的被褥么?
思忖间,他骤然闻得一把虚弱的嗓音道:“‘知秋’,仔细着凉。”
是傅南晰。
若不是傅南晰唤他“知秋”,他险些忘记自己眼下是“年知秋”了。
他回过身去,对傅南晰笑道:“夫君,你怎地醒了?”
“被你吵醒了。”傅南晰话锋一转,“骗你的。”
年知夏吊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了原处:“夫君并未被我吵醒便好。”
傅南晰向年知夏招了招手:“这屋子里头虽然燃了地龙,到底不够暖和,快些上床榻来罢。”
由于自己欺骗了傅南晰,年知夏对于傅南晰的善意心怀愧疚,乖乖地上得床榻后,他凝视着傅南晰道:“夫君,时日尚早,继续睡罢。”
傅南晰唇瓣绽裂,嗓子难受,清了清嗓子才道:“据说,湘洲的局势已被北时稳住了,至多半月,北时便会回来了。”
年知夏不知傅南晰为何无端提起傅南晰,心虚得很:“夫君当真并未被我吵醒?”
傅南晰笑道:“傻孩子,我骗你做甚么?”
年知夏反驳道:“我已不是孩子了。”我已到了能同北时哥哥交.欢的年纪了。
“你才一十又六,我已三十又一,我的年岁几乎是你的两倍,你在我眼中当然还是个孩子。”傅南晰接着道,“这回北时立了功,按理,今上短时间内不会再为难北时了。”
出于心虚,年知夏甚少在傅南晰面前主动提及傅北时,闻言,他忍不住问道:“夫君认为叔叔这回去湘洲是今上刻意为难?”
傅北时颔了颔首,乍然大笑,笑得岔了气,咳嗽了起来。
待止住了咳嗽,他才温言软语地道:“今上自尚是太子之时,便我行我素,但今上实际上是最在意世人眼光的,目前来看,今上江山稳固,那么,今上最缺的是甚么?”
年知夏答道:“是皇子罢?”
“对,今上子息艰难,今上年已二十又九,膝下却仅有两位公主,且两位公主俱是王贵妃所出。从浅邸跟着今上登基的初贵妃与程贵人从无所出。宫中太平,纵然王贵妃作威作福,亦不敢加害皇嗣。但今上登基十年以来,皇嗣十之八.九胎死腹中。尽管年年都有新人进宫,却没能为今上开枝散叶。王贵妃是最护短的,尤其是她那个弟弟。今上为了王贵妃,绝不会容许北时伤害王安之。”傅南晰蹙眉道,“要动王安之,最好先离间了今上与王贵妃。”
年知夏疑惑地道:“但王贵妃既然是今上的救命稻草,大抵会成为太子的生母,未来的太后,如何能离间得了今上与王贵妃?”
傅南晰微微笑道:“今上行事以己身为先,待王贵妃产下数个皇子,今上定然不会如何在意王贵妃了,待王贵妃人老珠黄,今上怕是会视之为蔽履。”
年知夏闻得这大逆不道的话,知晓傅南晰是相信他,才会说与他听的。
所以,他便也大着胆子问道:“夫君,你同今上甚是熟稔么?”
傅南晰回道:“今上当太子之时,我是今上的伴读。”
年知夏顿觉傅南晰的眼神格外温柔,暗道:当年,傅南晰与今上关系不差罢?傅南晰倘使身体康健,定能跟着今上做出一番事业,可惜了。
岂料,紧接着,他居然听见傅南晰道:“在我与王贵妃定亲前十日,今上一纸诏书,将她诏入了宫中。”
是以,傅南晰与今上因为王贵妃反目成仇了?
“夫君勿要伤心,夫君这般好,是王贵妃福薄配不上夫君。”
除却病骨支离,傅南晰确实很好。
要不是他早已为傅北时而痴狂,他也许会为傅南晰而心折。
“王贵妃配我才是福薄。”傅南晰阖了阖眼,“只消她能产下太子,她大概便能母仪天下了,若是嫁予我,她便得守活寡了。”
年知夏握了傅南晰的手:“夫君当真很好。”
傅南晰抽出手来:“‘知秋’,歇息罢。”
次日,傅南晰收到了傅北时的书信,看过后,他便将书信递予“年知秋”看了。
再次日,傅南晰从娘亲那得到了傅北时的近况,当即对“年知秋”说了。
起初,年知夏并未多想,渐渐地,他意识到傅南晰大概听到他那一声“北时哥哥”了,因而才会将自己知晓的关于傅北时的一切说与他听。
他惴惴不安,但时日一长,便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反正他出不了镇国侯府,傅南晰要处置他易如反掌。
既然傅南晰不将他戳破,他岂会自投罗网?
立冬当日,年知夏喂了傅南晰一碗汤药后,堪堪帮傅南晰擦拭过唇瓣,傅南晰蓦地开口道:“‘知秋’,后日北时便该到了。”
年知夏立即怔住了,双目水光潋滟。
傅南晰心知肚明,提醒道:“在其他人面前,你切勿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年知秋”的破绽未免太多了些。
他最初并未注意到“年知秋”心悦于弟弟,听得那一声“北时哥哥”后,他便发现“年知秋”处处是破绽。
“我,对……”年知夏满心歉然,被傅南晰打断道:“我们心照不宣即可,不必言明。”
这傅南晰实在是太温柔了。
傅南晰叹息道:“我亦曾对一人死心塌地,非他不可。”
傅南晰贵为镇国侯嫡长子,那女子的身份纵然再尊贵,傅南晰亦配得上。
傅南晰未能与那女子终成眷属是否因为傅南晰的一身病骨?
他唯恐伤了傅南晰的心,并不问。
后日,他随镇国侯夫人一道在城门口迎接傅北时。
傅北时满面风霜,骑着高头大马。
他登时想起了傅北时一身血衣,锋芒毕露的英雄之姿。
他目不转睛地望住了傅北时,悄悄地以眼神描摹着傅北时的眉眼,以解相思之苦。
突然,傅北时的目光射了过来,仿若一支锋利无比的羽箭,直欲将他一箭穿心。
他战战兢兢地暗道:难道北时哥哥已知晓我并非“年知秋”了?
但是弹指间,傅北时的目光变得犹如一汪潭水,一如往常。
适才是他的错觉不成?
傅北时下得马来,先是向娘亲请安,后又行至年知夏面前,似笑非笑地道:“嫂嫂,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第26章 一更·第二十六章
待得回了镇国侯府后, 傅北时同娘亲说了不少的话,直到娘亲须得礼佛去了,才将娘亲送到了佛堂。
——娘亲认为父亲身上杀孽太重, 日日都会为父亲诵经。
而后, 他命人将年知夏请到了暖阁来。
年知夏并不知晓傅北时要对他说甚么,他只知晓自己的心脏欢欣雀跃。
他本想多与傅北时待一会儿,由于不便打搅傅北时与镇国侯夫人说体己话,才自觉地去了书房。
傅北时闻得足音, 抬起首来,望住了年知夏。
年知夏不觉有些耳热,行至傅北时面前, 抿了抿唇瓣。
他心有千言万语, 奈何十之八.九不能说与傅北时听。
百般思索后,他启唇道:“叔叔,你尚且欠我一根冰糖葫芦,何时还我?”
“冰糖葫芦?”傅北时以内息将门阖上了,继而一把掐住了年知夏的下颌,“年知夏,你有何资格向我索要冰糖葫芦?”
被傅北时直呼其名逼得年知夏身体一僵,面上的笑容即刻隐没。
“却原来, 我业已暴露了。”他早就设想过这一日, 事到临头, 面对灭顶之灾, 倒也不慌乱,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傅北时,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如何处置你?自是将你囚禁起来, 教任何人都近不了你的身, 教你离不得我。
傅北时的手指迤迤然地从年知夏的下颌摩挲至脖颈,又从脖颈至锁骨。
年知夏全然不知傅北时意欲如何,不过并不觉得害怕。
傅北时骤然分开年知夏的衣襟,扯下烟粉色的肚.兜,露出一由棉布所制的条状物。
他取了这条状物细看,冷笑道:“年知夏,你便是这样装作女子的?”
年知夏视死如归地道:“此物唤作‘平安条’。”
这“平安条”是娘亲为他缝制的,娘亲希望他平平安安,可惜,今日他怕是平安不了了。
“平安?你偷梁换柱,还妄想平平安安?”你骗走了我的心,竟还妄想平平安安?
傅北时将“平安条”一扔,恶劣地用自己生满了剑茧的指腹磨蹭年知夏平坦的心口。
须臾,他的手指向下而去,覆上了年知夏的肚子,讥讽地道:“你自称癸水不调,你还扯谎想怀上兄长的骨肉,年知夏,你并非女儿身,如何怀上兄长的骨肉?”
“全数是我的过错。”年知夏微微战栗了一下,他明知自己前途未卜,他这副身体却因为傅北时的碰触而欢喜不已。
傅北时积蓄了一路的怒气,指腹下滑腻的触感却令他生出了怜惜来。
万一他的剑茧将这肌肤割破了便不好了。
他猛地收回手,端望着年知夏:“你认为我会如何处置你?”
年知夏合拢了自己的衣襟,登地跪下.身来:“只要你放过我的家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傅北时心若刀割:“年知夏,你是活腻味了么?”
“我并不是活腻味了。”年知夏含笑道,“我方才一十又六,岂会活腻味了?”
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活下来,我岂会活腻味了?
不过我这条命本来便是北时哥哥救的,还给北时哥哥又何妨?
傅北时质问道:“你既然并未活腻味,为何求死?”
年知夏从容地道:“我并未求死,傅大人若能放过我,放过我的家人,于我而言,才是最好的,但我清楚这世间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欺骗了你们,合该受到惩罚。”
傅大人,这年知夏唤我“傅大人”。
傅大人只较“叔叔”悦耳些。
傅北时叹息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便不该冒名顶替嫁入镇国侯府,我便不会对你一见倾心了。
年知夏答道:“我妹妹逃婚了,我生怕镇国侯府对她不利,甚至祸及家人,我想保护妹妹,保护家人,难道有错么?”我想离我心悦之人近些,难道有错么?
“我们镇国侯府并非不讲道理的,你若是将事情讲清楚……”傅北时尚未说完,便被年知夏打断了:“你兴许会原谅我们,那么镇国侯夫人呢?你难不成会为了外人违抗镇国侯夫人?”
傅北时素来尊重娘亲,娘亲强势,且对冲喜一事寄予厚望。
兄长曾劝过娘亲好多回,都没能令娘亲放弃冲喜的念头。
如若冲喜临时没了新嫁娘,娘亲定然怒不可遏,他不一定能安抚得了娘亲。
年知夏见傅北时默不作声,伸手抱住了傅北时的双足,哀求道:“傅大人,我这条性命任由你处置,你放过我的家人好不好?”
傅北时低下.身去,一把扣住了年知夏的脖颈。
年知夏仰起首来,温顺地阖上了双目。
傅北时哪里舍得伤年知夏分毫?年知夏欺骗了他,年知夏窃取了他的心脏,但年知夏终归是他所心悦之人,即使年知夏并非女子。
这年知夏分明对于他的心意一无所知,他却觉得年知夏在用己身的性命要挟他,以保年家周全。
可恶的年知夏。
他恨恨地磨了磨牙,倏然瞧见年知夏睁开了双目。
年知夏双目中尽是他,他又闻得年知夏近乎于撒娇地道:“北时哥哥,待你将我掐死后,帮我把妹妹找回来好不好?妹妹下落不明,我死不瞑目。”
生平只有一个小男孩儿唤过傅北时“北时哥哥”,小男孩儿生得面黄肌瘦,性子坚韧。
傅北时淡淡地道:“你不要以为你同我套近乎,我便会放过你。”
“我不是在同你套近乎,我只是想唤你‘北时哥哥’罢了。”再不唤,怕是没有机会了。
对于傅北时未能认出他一事,年知夏并不觉得意外。
整整四年过去了,于他而言,傅北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然而,于傅北时而言,他恐怕连一个过客都称不上。
两年多前,他刚刚到京城。
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找他的北时哥哥。
那段时间,他总是向家人吹嘘那个救了他性命的哥哥就在京城,哥哥大方得很,定会请他们饱餐一顿。
当时,他们一家五口连白面馒头都吃不起,只能对着小摊子上热气腾腾的蒸笼垂涎三尺。
过了一阵子,他方才知晓北时哥哥三元及第,已是翰林院修撰了。
他等在去宫阙必经之路上,在寒风中等了一日又一日,总算是等到了北时哥哥。
他拦住了北时哥哥的轿子,轿夫大声地呵斥他,被北时哥哥阻止了,紧接着,轿帘被掀开了。
他见到了成熟了些的北时哥哥,北时哥哥递给他一锭银子,未待他作声,便将轿帘阖上了。
他们一家人便用这锭银子在京城安顿了下来。
他感激北时哥哥慷慨解囊,同时又憎恨北时哥哥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他已意识到自己对于北时哥哥的心思了,由于不可能得到丁点儿回应,他常常在夜里哭泣。
以免再次失望,他不敢再靠近北时哥哥,思念北时哥哥的时候,便躲在远处偷偷地看北时哥哥。
这一回,他鼓足勇气唤了“北时哥哥”,刻意用了当年的语调。
果不其然,他的北时哥哥未能想起他。
他分明已对此不抱希望了,仍是鼻子发酸。
转念一想,就算北时哥哥想起了他又如何?
区区一个小男孩儿,对于北时哥哥有何不同?
北时哥哥当时照顾他,仅仅是出于心善而已。
眼下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一旦北时哥哥想起来了,他便能被原谅了?
“北时哥哥。”他又唤了一声。
但傅北时已不是我的北时哥哥了。
“傅大人。”他换了称呼,“求你帮我找回妹妹。”
傅北时发笑道:“你有何资格求我帮你找回妹妹?”
年知夏佯作并未听到傅北时的拒绝:“傅大人,我妹妹她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人,你兴许觉得她离经叛道,但我希望她能得偿所愿。待找到妹妹后,恳请傅大人莫要将妹妹送到这镇国侯府来。妹妹是自由的鸟儿,倘使被关在笼子里头,活不长久。”
他再度阖上了双目:“傅大人,动手罢。”
傅北时瞧着年知夏这副引颈待戮的模样,又气又急:“年知夏,你为何不求我放过你?”
年知夏不懂傅北时为何迟迟不动手,闻言,不解地睁开双目:“我求你你便会放过我么?”
傅北时颔首道:“对,年知夏,求我。”
年知夏软了嗓子道:“傅大人,求你放过我。”
“好。”傅北时当即松开了手。
年知夏不敢置信地道:“傅大人,你当真肯放过我?”
“当真。”傅北时确实憎恨年知夏,但到底是爱意更多些,他方才的行径是在出气,一松手,他却又觉得不像是出气,更像是借机同年知夏亲近。
“多谢傅大人。”年知夏朝着傅北时盈盈一拜。
傅北时将年知夏扶了起来,才道:“我早已找到你的妹妹年知秋了。”
这并不出乎年知夏的意料,因为妹妹被找到了,所以他暴露了。
他凝视着傅北时道:“傅大人预备如何处置妹妹?”
傅北时不答反问:“兄长是否知晓你并非女儿身?”
傅南晰只知他心悦于傅北时,至于傅南晰是否知晓他是否女儿身,年知夏不敢断言。
于是,他茫然地道:“我不清楚。”
傅北时继续问道:“你心悦于兄长一事是谎言,抑或是事实?”
年知夏不知傅北时提问的意图,坦白地道:“我钦慕于夫……傅大公子。”
是钦慕并非心悦。
傅北时追问道:“倘若你是女儿身,你愿意为兄长生儿育女么?”
年知夏不假思索地摇了摇首:“不愿意。”
我连与傅南晰交.合都不愿意,更何况是生儿育女了。
倘若我是女儿身,我只愿意为你生儿育女。
第27章二更·第二十七章
第27章 二更·第二十七章
倘若你是女儿身, 你可愿意为我生儿育女?
傅北时急欲从年知夏口中得到答案,然而,他不能这么问。
纵使年知夏并非他真正的嫂嫂, 名义上仍是他的嫂嫂。
“年知夏。”他近乎于叹息地唤了一声, “年知夏,我将你妹妹安置在京城外头,她并无性命之虞。”
“多谢傅大人。”年知夏复又问道,“傅大人预备如何处置妹妹?”
“你妹妹后悔逃婚了, 希望能与你交换。”傅北时眉尖一蹙,“兄长虽然缠绵病榻,但神志清醒, 你们若是交换, 兄长一眼便能看出来,绝无蒙混过关的可能。”
年知夏展颜道:“傅大人要帮我们么?”
傅北时不置可否:“你有何想法?”
年知夏答道:“我不想与妹妹交换,一则,诚如你所言,我们绝不可能在傅大公子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二则,我方才说过了,妹妹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寻常女子……”
他笑了笑:“我自己无法同心悦之人共结连理, 所以, 我希望妹妹能如愿以偿, 嫁予自己心悦之人。”
傅北时适才闻得年知夏坦白不清楚兄长是否知晓他是女儿身, 心下窃喜年知夏从未在兄长面前解尽罗裙,听得这话, 窃喜顿时消弭了。
他用双目擒住了年知夏:“你已有心悦之人?”
面对傅北时, 年知夏心口挤满了害羞与忐忑, 末了,他坦坦荡荡地道:“对,我已有心悦之人了,自我一十二岁那年遇见他起,我便认定了他。”
傅北时阴阳怪气地道:“一十二岁,你倒是早熟得很。”
“我其实是个傻子,不及意识到自己对于他的心意,便已与他分离了。”年知夏遗憾地道:“我当时应该亲他一下,再向他告白才是。”
傅北时讥讽地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教嫂嫂早早地便开了情窦?”
是你,是你傅北时教我早早地便开了情窦,成了断袖。
“我心悦于他,便觉得他处处合我的心意,若是他肯与我白首偕老,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百死不辞。”
即使你全然不知他便是你,但我向你告白了,算是了却了自己的一个愿望。
话音堪堪落地,年知夏猛地被傅北时按在了墙面上,蝴.蝶.骨发出了“咚”地一声。
傅北时并不想对年知夏动粗,可年知夏柔情似水的神态着实令他恼火。
就算年知夏并非断袖,无心于他,亦不该对一个女子深情至此。
既然得不到,不若毁掉罢?
这些年来,他的修养已好了不少,没有那么容易生气了,现下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将要爆炸了,恨不得将自己与年知夏炸个粉身碎骨,不分彼此。
“很疼罢?”他令年知夏转了个身,进而一手箍着年知夏的腰身,一手扯下了年知夏的后襟,以检查伤势为由,行轻.薄之实。
“嗯……”年知夏的双手抵着墙面,死死地咬住了唇瓣。
他分明清楚傅北时心悦的是卫明姝,对他并无情愫,更不含欲.念,却不受控制地情.动了。
年知夏这对蝴.蝶.骨一映入傅北时的眼帘,傅北时便怔住了。
须臾,他遵循着自己的意志,覆上了手去。
年知夏一言不发,应是咬紧了牙关,拼命忍耐罢?
毕竟他手中握有年知夏的把柄,年知夏不得不顺从于他。
这蝴.蝶.骨美好得难以言喻,其上的红印子犹如为其染上了一层胭脂一般。
他低下首去,欲要亲吻一番。
年知夏觉察到傅北时的吐息洒落在了他的蝴.蝶.骨上头,一身骨头登时绵软了。
是北时哥哥,是北时哥哥,北时哥哥亲我好不好?北时哥哥抱我好不好?
在唇瓣触及年知夏的蝴.蝶.骨前,傅北时及时寻回了自己的神志,快手为年知夏整理好衣衫,后又歉然地道:“磕红了,对不住。”
“无妨。”年知夏悄悄地吸了吸鼻子,方才转过身去。
傅北时忍不住问道:“她在何处?”
年知夏答道:“他在京城。”
傅北时又问道:“她是否嫁人了?”
“他尚且待字闺中。”待字闺中这词与傅北时实在不相称,年知夏莞尔一笑。
傅北时见年知夏笑了,一方面他妒火冲天,巴不得年知夏与其心上人生死不复见;另一方面,他却想日日见到年知夏这样笑。
倘使这一桩替嫁能善了,他何不如撮合年知夏与其心上人?
他按捺着妒火问道:“她家境如何?”
年知夏回道:“与傅大人家世相当。”
与我家世相当,若由我做媒,不知婚事是否能玉成?
傅北时思及此,心痛难当,甚至想问年知夏假若自己是女子,年知夏是否愿意娶他?
不过年知夏既然心有所属,纵然自己是女子,又与年知夏有何干系?
只是年知夏得对外称呼他为“小姑子”,而不是“叔叔”的区别罢了。
傅北时眸色深沉,年知夏压根看不出傅北时在想些甚么。
傅北时步步紧逼,将年知夏压于墙面上。
年知夏眨了眨双目,恍惚觉得傅北时想亲他。
傅北时倏然后退了几步,正色道:“即便兄长识破你并非年知秋,十之八.九亦不会追究。我认为你还是等兄长身体好一些,自己向兄长坦白罢。万一兄长要拿你是问,我帮你做说客。至于你妹妹,以免被娘亲发现,她暂时回不了家,得继续在京城外头待着。”
见傅北时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年知夏大胆地问道:“傅大人此去湘洲,可见到卫将军了?”
“你这个假嫂嫂这般关心叔叔的终身大事,当真是教叔叔感激涕零。”傅北时不喜欢年知夏以乐见其成的态度提及卫明姝。
年知夏垂首认错:“傅大人,是我逾矩了。”
傅北时没好气地道:“我见到明姝了,多亏明姝稳定了暴民,湘洲才能这样快恢复原先的秩序。”
年知夏夸赞道:“卫将军实乃女中豪杰,我尚未见识过卫将军的风采,委实遗憾。”
“明姝常驻于琼川,你怕是无缘得见了。”傅北时突地生出一个念头,“你不会是在撒谎罢?你心悦之人莫非便是明姝?”
年知夏愕然地道:“我岂敢觊觎卫将军?卫将军与傅大人才是天作之合。”
傅北时松了口气:“那便好,你要是胆敢觊觎明姝,我便不客气了。”
“不敢不敢。”年知夏端详着浑身上下充满了独占欲的傅北时,羡慕万分。
于傅北时而言,年知夏心悦之人假如是卫明姝,要撮合年知夏与卫明姝容易许多,可这也意味着婚事一旦成了,他便会时不时地听到年知夏与卫明姝的消息。
譬如,年知夏与卫明姝琴瑟和鸣。
又譬如,年知夏与卫明姝喜得贵子。
而他自己这一辈子恐怕得耗在年知夏身上了,注定孤独终老。
他甚是矛盾,他盼着年知夏平安喜乐,夫妇同心,亦盼着年知夏孤苦伶仃,只得依靠他。
“年知夏,我……”他欲言又止,最终提醒道,“小心些,切勿被娘亲发现破绽。”
“傅大人的大恩大德,知夏没齿难忘。”年知夏向傅北时拱了拱手。
傅北时又道:“我已说服了娘亲,每月允许你回娘家一日,具体是哪一日由你自己决定,但不能是逢年过节。”
“多谢傅大人,傅大人很是温柔。”年知夏虽然做好了被傅北时活生生地掐死的准备,但他认为傅北时大抵不会这么做,傅北时的行为只是在泄愤。
不过他并未料到,傅北时居然不去镇国侯夫人那儿将他揭穿,非但包庇了他,包庇了他的家人,还特意帮他争取了每月回家一日的机会。
傅北时摇了摇首:“我并不温柔,我仅仅是做了我答应你之事。”
我恨透了你,亦爱极了你。
你压根不知在你面前的我实乃衣冠禽兽,在我尚且不知你的身份前,我便悖逆人伦,对你不可自拔了。
你如若得知,定会避我如蛇蝎罢?
年知夏陡然从傅北时目中窥见了一抹一闪而逝的哀伤,心道:难不成北时哥哥同卫将军生了间隙?
以防再被傅北时误会他觊觎卫明姝,他并未问及卫明姝,而是道:“前阵子,湘洲又成人间炼狱了罢?”
“寸草不生,人不再是人,化作了游荡于人间的厉鬼。”傅北时心疼地道,“年知夏,你乃是湘洲出身罢?你亦逃过荒罢?”
“嗯,我啊,我……”年知夏含笑道,“为了活下去,我差点便变成了你口中的厉鬼。我吃过野草,啃过树皮,吞过观音土,生食过田鼠,我还险些被人吃了……”
他顿了顿,掀开自己的左侧衣袂,比划了一下:“从左肩到左腕的皮肉被割下过,他当着我的面吃掉了,还问我要不要吃。”
细细一看,年知夏比划之处确实生着浅淡的伤痕,傅北时顿觉吐息凝滞:“对不住,我不该戳你的痛处。”
“不打紧。”年知夏接着道,“不止这左臂,右臂、左足、右足俱被割下过皮肉。”
傅北时心有余悸地问道:“你是如何逃脱的?”
“我……我……”年知夏吞吞吐吐。
傅北时体贴地道:“你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年知夏阖了阖双目:“我杀了他,将他用来割我的肉的匕首捅入了他的心口。”
“傅大人。”他凝视着傅北时道,“我是杀人犯。”
这是他第一次向旁人提起此事。
他生怕被傅北时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又想得到傅北时的安慰,才据实相告。
傅北时纠正道:“你并非杀人犯,你乃是自保。”
年知夏低喃着道:“我是自保,但我亦是杀人犯。”
“你若是杀人犯,我便是刽子手,死于我手之人较你多得多。”傅北时迟疑地伸过手去,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
年知夏眼眶发烫:“多谢傅大人。”
四年前,傅北时是他的救赎;四年后,尽管傅北时业已不记得他了,傅北时依然是他的救赎。
第28章三更·第二十八章
第28章 三更·第二十八章
三日后, 年知夏堪堪喂傅南晰用罢晚膳,便瞧见傅北时推门而入。
傅北时手上拿着三串冰糖葫芦,行至床榻前, 一串递予兄长, 一串递予年知夏。
年知夏接过冰糖葫芦后,紧紧地盯着,霎时百感交集。
这冰糖葫芦是北时哥哥对于轻薄了他的补偿,但他并非女子, 其实谈不上轻薄。
北时哥哥愿意买冰糖葫芦给他,说明北时哥哥已原谅他了罢?
但他难舍难分却欺骗了北时哥哥一家,甚至仗着北时哥哥心软, 不会当真掐死他而做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他实在是对不起北时哥哥。
傅南晰接过冰糖葫芦, 感慨万千:“北时,你小时候最爱冰糖葫芦,不过你一十五岁那年不是发誓再也不吃冰糖葫芦了么?还说冰糖葫芦是小孩儿吃的玩意儿,而你已长大了。现如今,你已二十又一,怎地想起吃冰糖葫芦了?”
傅北时玩笑道:“因为我返老还童了。”
“北时才不老,哪里需要还童?”傅南晰一面吃着冰糖葫芦,一面含含糊糊地道, “虽然你被今上支开, 去了一趟湘洲, 亦未放弃翠翘一案罢?这案子查得如何了?”
傅北时回道:“我命心腹去寻翠翘的父亲与祖母, 我那心腹成了蝉,幸而我还安排了黄雀。”
傅南晰猜测道:“螳螂难不成意欲杀人灭口?”
傅北时颔了颔首:“兄长, 今上已不是当年立下豪言壮语, 要教这世间河清海晏的太子殿下了。”
傅南晰突地咳嗽了起来, 手中的冰糖葫芦没抓稳,一下子从锦被滚落至地面,碎了脆壳,蹭破了山楂皮,变得不成样子。
年知夏熟练地拍着傅南晰的背脊,为其顺气。
傅北时捡起冰糖葫芦,放于一旁,继而忧心忡忡地望着傅南晰。
傅南晰双目低垂,直觉得自己像极了这冰糖葫芦,从完好无缺变得残缺不全。
待得吐息平静,他失望地道:“今上庸碌无为,纵然算不得昏君,亦算不得明君。我当年以为今上会是千年一遇的明君,决然想不到今上会变作混珠的鱼目。”
“若非兄长的身体每况愈下,今上在兄长的辅佐下,定会是明珠。”傅北时并不清楚兄长为何突然一病不起。
“我已为今上做了我所能做的。”傅南晰苦笑道,“即使我身强体健,我亦不可能将今上辅佐成明君。”
他思及自己与今上决裂之时的情形,顿觉心口发闷。
傅北时叹了口气,方才接着道:“我已安置了翠翘的父亲与祖母,又策反了被王家收买的龟公,还找了两名曾被王安之施加过暴力的花娘,一名从王安之手中死里逃生,终身残疾的小倌儿,以及一名被王安之拔光了牙齿,惨遭虐待的婢女,其中那小倌儿手头上有证据能证明王安之将他的同伴殴打致死。明日乃是休沐,我一早便会将王安之提了来,审问清楚后,如若罪行属实,我绝不会饶过他。”
“你想将其斩首?”傅南晰见傅北时颔首,提醒道,“北时,你理当明白,你要是将王安之斩首,十之八.九会惹得今上龙颜大怒。”
傅北时毫不畏惧:“我身为京都府尹,若是连王安之这等狐假虎威的恶徒都视而不见,轻轻放过,不若挂冠归隐来得好。”
傅南晰暗道:今上已屈尊警告过你了,你却明知故犯,触其逆鳞,你要是将王安之斩首,恐怕不是挂冠归隐便能了事的。
傅北时见傅南晰默不作声,道:“兄长认为我该当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傅南晰摇首道:“北时,你有理想,有抱负,你并未被官场所污染,兄长甚是欣慰。这官场多得是官官相护,最缺的便是你这样为民请命的好官,兄长希望你能不改初心。”
“多谢兄长。”傅北时将自己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傅南晰,“兄长吃。”
傅南晰咬下一颗冰糖葫芦:“余下的你自己吃罢。”
“嗯。”傅北时亦咬下了一颗冰糖葫芦,含在口中,不一会儿,冰糖未及完全融化,糖壳已被他咬碎了。
年知夏则是舔.舐着冰糖葫芦,直到糖壳被舔掉了,方才吃暴露无遗的山楂。
与此同时,他悄悄地看着傅北时。
明日傅北时便要向王安之发难,无异于向今上,向王大人,向王贵妃发难。
如若傅北时真的因此而挂冠归隐,委实可惜。
不过他并不会劝傅北时改变主意,一身傲骨的傅北时才是真正的傅北时。
傅北时将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给了傅南晰,叮嘱道:“兄长,我若出事,切莫向今上低头。”
“好。”傅南晰笑着答应了。
傅北时端详着傅南晰的面孔:“兄长,你的气色是不是又差了些?”
“应是天气渐寒的缘故罢。”傅南晰一指窗外,“北时,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傅北时陡然想起一事:“有一年,兄长与今上曾带着我一道堆雪人。”
“北时,你若能安然无恙,待雪积得厚实了,我与你一道堆雪人,至于今上……”
那个高高在上之人再也不会与自己以及弟弟一道堆雪人了。
傅南晰的嗓音戛然而止。
傅北时内疚地道:“对不住,我不该提及这一桩旧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傅南晰面露怅然。
次日,年知夏坐立不安,食不下咽,黄昏时分,立于镇国侯府门前,等着傅北时回来。
积雪已很厚了,处处银装素裹,这积雪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然而,他并未等到傅北时回来,却是得到了傅北时被下狱的噩耗。
傅南晰命早愈为他更衣、洗漱,待穿戴齐整后,他对“年知秋”道:“‘知秋’,我进宫面圣,你且放心。”
年知夏阻拦道:“夫君,你的身体恐怕受不住。”
“今上正在气头上,我害怕今上尚未消气,便已冲动地将北时处死了,不能不去。”傅南晰方要上轿子,瞧见娘亲疾奔而来,发丝凌乱,全无当家主母的威严,当机立断地上了轿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傅母见不得二儿子下狱,亦见不得大儿子撑着病骨去向今上求情。
“南晰,回来。”她跟在轿子后头跑,直到轿子消失于茫茫大雪中了,方才失力地跪下了身去。
年知夏将傅母扶了起来,傅母怔怔地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问自己的大儿媳:“南晰与北时皆会平安无事的对不对?”
“对。”年知夏从未见到傅母整副茫然无措,惊魂不定的样子。
那厢,傅南晰生恐娘亲追上来,令轿夫加快了脚步,他因此难受得胃袋翻腾。
待到了宫门口,日头已差不多落下了,宫门正要落锁。
他请守门的小太监将他欲要觐见今上一事禀报于吕公公。
吕公公是今上身边的老人,在他为尚是太子的今上陪读之时便在了。
不多时,吕公公便出来了,吕公公上了年纪,看起来老态龙钟。
吕公公已有将近十年未见傅南晰了,此番一见,登时老目含泪:“傅小公子,你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傅南晰行一,由于当时的他在吕公公眼中是个孩子,吕公公便唤他“傅小公子”。
这个称呼将他带回了与今上两小无猜的岁月。
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便是今上,他初吻、初.夜的对象亦是今上,今上亦然。
他与今上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展示了自己青涩的身体与欲.念。
他一十又八,今上一十又六那年的九月十五,他拥着今上,问今上疼不疼,今上明明疼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坚持不肯放他出去。
少年间的感情炽热且真挚,恨不得日日黏在一处。
只可惜,当现实袭来,于今上而言,这感情便不值钱了。
今上要将他封作皇后的承诺是谎言,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亦是谎言。
他与今上俱是男子,怀不了身孕,为了绵延皇嗣,今上与一侍女偷.欢了。
他永远都忘不掉那副场景——他兴冲冲地推开房门,想要对今上说落雪了,而今上却汗流如注地压于一女子身上。
今上向他解释说待有了儿子,便去母留子,将儿子交由他抚养。
痴心错付的滋味并不好受,在今上的花言巧语下,他妥协了。
之后,今上流连于诸多女子的床笫之间,但是今上一直都没有子嗣。
他习惯了,亦疲倦了,不再管今上的身体在何处,只要今上的心在他这儿便好。
可是他与今上的身体离得远了,心亦随之远了。
先皇见今上总算是远离他这个以色侍人的男娼了,才放心地皇位传予今上。
——关于“男娼”这一词,他曾无数次听先皇亲口说过,先皇原先甚是看重他,后来觉得他将今上带入了歧途,对他深恶痛绝。
他从未将此当回事,认为自己与今上能长久便好。
今上登基后,并未践诺将他封作皇后,而是百般敷衍,因为男后会人惹非议。
失望的次数多了,他终是在选秀当日同今上大吵了一架。
那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恶化了,回到家,他便发了足足五日的高热,侥幸捡回性命后,自此一病不起。
决裂后,他再也不曾见过今上,只偶尔听闻今上的讯息。
皇后之位一直空悬,他不知今上是为他留着,抑或是没有合意的人选。
大抵是后者罢,否则今上为何从未探望过他?今上不可能不知道他命不久矣。
他收回思绪,对吕公公笑了笑:“劳烦吕公公代为通报。”
“傅小公子稍待,咱家这就去通报今上。”吕公公颤颤巍巍地走远了。
良久,吕公公回来了:“傅小公子,请回罢。”
傅南晰并不觉得意外:“烦请吕公公禀报今上,我会等到今上传我为止。”
一盏茶过去了,一炷香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傅南晰在等待中吐了不知几回血,又晕厥了三回,才被允许进宫。
他下了轿子,踉踉跄跄地走向勤政殿。
进得勤政殿后,他三跪九叩地向今上行礼。
今上并未理睬他,他实在撑不住了,歪倒在地。
一声巨响刺入了今上的耳蜗,今上心惊肉跳,这才朝傅南晰望去。
见状,他将朱笔一扔,厉声命人去请太医,同时冲向了傅南晰。
傅南晰落入了今上怀中,吃力地抚摸着今上的面颊道:“峥儿,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今上唤作“闻人峥”,由于太上皇已于五年前驾崩,太皇太后又于昨年薨逝,已许久未曾听人唤他“峥儿”了。
“我……”今上——闻人铮不经思索地道,“南晰,我过得不好。”
傅南晰不解地道:“峥儿已登基称帝了,何以自称‘我’?”
“因为我永远是南晰的峥儿,不是九五之尊。”闻人铮坦白地道,“南晰,你走后,我拉不下脸来,我觉得自己是皇帝,而南晰是臣子,哪里有皇帝求着臣子回心转意的道理?我一直在等南晰自己回心转意。”
傅南晰失笑道:“峥儿应当清楚罢?峥儿若是坚持要与同我以外之人云.雨,我便不会回心转意。”
“我以为我多晾你几日,你便会巴巴地跑回来,毕竟你总是包容我,可是我错了,直到今日,我将北时下了狱,你才来见我。”闻人铮后悔不已,“早知南晰的身体差成这样,我便该早些向南晰低头。”
傅南晰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抓紧时间道:“峥儿,放过北时。”
闻人铮气呼呼地道:“不放!傅北时与我作对,我何以放过他?”
“峥儿已为人父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必须权衡利弊。”傅南晰劝道,“你此次因王贵妃将北时下狱,可谓是沉迷美色,是非不分,你可知会寒了多少忠臣良将的心?”
闻人铮威胁道:“就不放,除非南晰愿意当我的皇后。”
“我当不了峥儿的皇后了。”傅南晰的身体应声咳出了血来,“我命在旦夕,如何当得了你的皇后?”
闻人铮抹去傅南晰唇上的猩红,不由分说地道:“不准,我是天子,我不准南晰死,南晰便死不得。”
“好,峥儿遣散后宫三千佳丽,我便当峥儿的皇后。”傅南晰料定闻人铮不会答应。
却不想,闻人铮竟是毫不犹豫地道:“好,南晰与原配和离,进宫当我的皇后,我便遣散后宫,放了北时。”
傅南晰发问道:“据闻王贵妃怀有身孕,你打算如何对待她?”
“王贵妃不及南晰紧要,皇嗣亦不及南晰紧要。”倘若傅南晰身强体壮,闻人铮自是会将三者衡量一番,可是眼下傅南晰已露出了将死之相,除了傅南晰以外的一切便变得无足轻重了。
傅南晰这一身的病骨因闻人铮而起,闻人铮压根不知,所以他此来原本是打算挟恩图报的。
见得闻人铮对自己余情未了,他便舍不得了。
他不能教闻人铮知晓,是闻人铮害了他的性命。
闻人铮生怕傅南晰反悔:“南晰,我已答应你的要求了,明日,我便将你册封为皇后。”
“好。”傅南晰又吐出了一口血来,不及捂住唇瓣,血液溅到了闻人铮面上。
闻人铮入目的一切都被染上了殷红,他抱紧了傅南晰,扯着嗓子道:“太医何在?太医为何迟迟不来?是不想要脑袋了不成?”
傅南晰精力不济,眼帘发沉,艰难地道:“峥儿莫哭。”
闻人铮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他上回哭是傅南晰离开他的那一日。
傅南晰气若游丝地道:“九年又十一个月又二十九日前,我走出了这九阙,未曾料到自己还会有踏足九阙的一日。”
九年又十一个月又二十九日与闻人铮所记得的一点不差。
他亲吻着傅南晰的眉眼道:“南晰,好起来,与我共赴白首。”
傅南晰扯了扯唇角,便阖上了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物是人非事事休”出自宋·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第29章第二十九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待傅南晰再度转醒, 闻人铮一下子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闻人铮分明已不是小孩儿了,却露出了小孩儿一般惊恐不安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好似只消一眨眼, 他便会气绝。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闻人铮的脑袋,闻人铮便乖乖巧巧地用面颊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向闻人铮确认道:“峥儿,北时如何了?”
闻人铮恶狠狠地道:“我将北时下了死牢, 南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将其碎尸万段,教南晰死不瞑目。”
傅南晰叹了口气:“北时乃是我的弟弟, 你亦曾一度将他当作弟弟。”
“我骗你的, 我已将北时释放了。”闻人铮凝视着傅南晰,紧张地道,“南晰,你知道的,我并非暴君,且我金口玉言,我已答应你释放北时了。”
“你确实并非暴君,但是峥儿, 你亦非明君, 你贪图享乐, 怠慢国政。”傅南晰责备道, “峥儿,我对你很是失望。”
“我……”闻人铮登时委屈得哭了出来, “都怪南晰没有陪在我身边, 我才没能成为明君。”
“若非你朝三暮四, 我岂会舍得离开你?”傅南晰怀念地道,“当年啊,我是当真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携手开创太平盛世。”
“南晰,我知错了,我以为不管我如何荒唐,你都会原谅我。”闻人铮反省道,“当年我年少轻狂,一方面我离经叛道地爱上了你,以断袖为傲,因为我与众不同,并非庸人;另一方面我又为自己并未尝过女子的滋味而遗憾,加之父皇与母后发现了我们的关系,逼我早日诞下子嗣,所以我对他们送到我床笫之上的女子来者不拒。”
“罢了,这些已过去了,勿要再提了。”傅南晰一边用自己的衣袂擦拭着闻人铮的眼泪,一边问道,“我昏迷了几个时辰?”
“约莫一个半时辰。南晰的身体差成这样,我还教南晰在冰天雪地中等了那么久,对不住。”闻人铮悔之晚矣。
“我以为峥儿不想见我,见到峥儿,我才知晓峥儿是在同我闹别扭。”傅南晰以指尖描摹着闻人铮常服上绣的五爪金龙,“峥儿,你已登基十余年了,不再是小孩儿了。”
“南晰是在嫌弃我幼稚么?”闻人铮承诺道,“南晰若能好起来,我便不这么幼稚了。”
“你应当清楚我……”傅南晰尚未说罢,便被闻人铮吻住了唇瓣。
这个久违的亲吻使得傅南晰心生缱绻,但须臾,他又忍不住想除他之外,这双唇瓣究竟亲吻过多少人?
闻人铮怎么都无法将傅南晰的唇瓣吻得发烫,显然傅南晰已不喜欢同他接吻了,连给予他的反应都充满了敷衍,一双眼睛更是清明得没有一丝意乱情迷。
当年,傅南晰明明最喜欢同他接吻了,一有机会,便会环着他的腰身,捧着他的后脑勺同他接吻。
他一把捂住了傅南晰的双眼,接着使出浑身解数,欲要教傅南晰主动回吻他,却并未得偿所愿。
他终是再也吻不下去了,含着哭腔道:“南晰已变心了么?南晰已爱上你的夫人了么?”
“他呀,倘若我恢复健康,倘若他属意于我,倘若我并未进宫面圣,我兴许会爱上他。”傅南晰柔声道,“你不是要我与他和离么?为何称他为‘我的夫人’?”
闻人铮讨好地道:“南晰要是舍不得她,我可将她接到宫中来,与她共事一夫,南晰放心,我绝不会欺负她的。”
“峥儿不必委曲求全。”傅南晰注视着闻人铮道,“峥儿,我今生今世仅心悦于你一人。”
闻人铮嚎啕大哭:“南晰,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为时已晚。傅南晰本想这样说,又觉得自己太过残忍,遂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为闻人铮擦拭眼泪。
这眼泪越擦越多,他见得一内侍端了汤药来,提醒道:“今上,有人来了。”
闻人铮满不在乎地道:“管他呢。”
九五之尊的威严已不要紧了,没有甚么较傅南晰要紧。
端着汤药的内侍见今上坐在御榻边,伏于一病弱公子怀中哭泣,不知所措。
傅南晰拍了拍闻人铮的背脊:“今上,是汤药来了。”
闻人铮登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从内侍手中夺过汤药,厉声道:“你出去,不准打搅朕与皇后。”
傅南晰听闻人铮称呼他为“皇后”,心绪平静。
若是换作十年前,他定会喜不自胜,只可惜,他与闻人铮之间隔了十年的岁月,隔了诸多的女子,早已回不去了。
闻人铮端着汤药,行至傅南晰面前,怯生生地道:“南晰,我喂你好不好?”
傅南晰颔了颔首,闻人铮的唇瓣便迫不及待地覆了上来。
他一松懈唇齿,温热的汤药便从闻人铮口中渡了过来。
一口又一口,汤药见底后,闻人铮将药碗一放,即刻扑入了傅南晰怀中。
傅南晰拥抱着闻人铮,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闻人铮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傅南晰的鼻息,确定傅南晰并未断气,一身的皮肉方才松弛了些。
两个时辰后,尚衣局的蒋奉御求见。
闻人铮接过两身吉服,命蒋奉御退下,后又轻声细语地唤醒了傅南晰,并亲手剥尽了傅南晰的衣衫。
傅南晰暴露出来的身体病弱不堪,完全没有将门嫡长子的影子了。
他抚摸着傅南晰根根突出的肋骨,摩挲着傅南晰似乎能被他轻易折断的腰肢,霎时肝肠寸断。
他生怕冻着傅南晰,赶忙为傅南晰换上了吉服。
“南晰,来不及做新的吉服了,这吉服是由父皇当年与母后成亲时的吉服所改制的,你勿要嫌弃。”
“先皇的吉服我岂敢嫌弃?”傅南晰发问道,“峥儿的吉服呢?”
“我的骨架子较南晰小一些,所以改制了母后的吉服。父皇与母后琴瑟和鸣,我与南晰必定不会输于他们。”闻人铮瞧着傅南晰被吉服衬得愈发惨白的面孔,泫然欲泣。
他吸了吸鼻子,当着傅南晰的面褪尽了自己的衣衫。
闻人铮的身形与当年差不离,较那个将初.夜献予他的少年长开了些。
当年,莫要说是不.着.一.缕的闻人铮了,就算是衣冠楚楚的闻人铮,他都觉得诱人至极。
现如今,他却在想这副身体到底临.幸过多少女子?其中是否只有假意,没有真心?
闻人铮见傅南晰并未被自己所惑,只能自我安慰道:定是南晰力不从心之故。
他迤迤然地换上吉服,含羞带怯地问傅南晰:“南晰,如何?”
傅南晰坦诚地道:“峥儿生着我最喜欢的模样。”
闻人铮面红耳赤,微微垂首:“待南晰病愈,抱我好不好?我想要南晰了,很想很想。”
“好。”傅南晰并不认为自己能与闻人铮重温旧梦。
入夜后,闻人铮亲自服侍傅南晰沐浴。
闻人铮忐忑万分:“当年都是南晰服侍我沐浴的,不是我情难自禁地求南晰再抱我一回,便是南晰把.持不住,但南晰现下却从容得很,是病骨支离的缘故?抑或是我已吸引不了南晰了?”
是病骨支离的缘故,亦是我对你失望至极的缘故。
傅南晰并不想让闻人铮伤心,于是道:“是前者。”
闻人铮眉开眼笑地道:“当真?”
傅南晰正色道:“当真,这三十一年来,我只碰过峥儿。”
“南晰已禁.欲十年了么?”见傅南晰颔首,闻人铮沾沾自喜地道,“南晰在为我守贞罢,幸好南晰尚且独属于我。”
“嗯。”傅南晰其实并没有特意为闻人铮守贞,他不过是对其他人提不起兴致而已。
他不是闻人铮,不会为了传宗接代而与自己不爱的女子交.合。
闻人铮一把抱住了傅南晰:“我只要有南晰便足够了。”
年少的闻人铮曾说过数不胜数的甜言蜜语,傅南晰深信不疑,才会因为闻人铮的背叛而遭受锥心之痛。
吃一堑长一智,他不会再相信闻人铮了:“无妨,峥儿想临幸何人便临幸何人。”
闻人铮厌恶傅南晰这副对他可有可无的态度:“你不是要我遣散后宫三千佳丽么?”
傅南晰据实道:“我以为峥儿不会答应,才故意说的。”
“我已践诺了,眼下我后宫中惟有南晰一人。”闻人铮哀求道,“南晰,再信我一回好不好?我当真改过自新了,从今往后,我亦会为南晰守贞。”
对于闻人铮所言,傅南晰自然是欢喜的,但欢喜并不足以压下沉积多年的失望。
且每回闻人铮被他捉.奸.在.床,都对他说了类似的话,他已然是惊弓之鸟了。
更何况他命不久矣,无需闻人铮为他守贞。
见傅南晰默不作声,闻人铮泪如雨下,泪水击打着浴水水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晕。
“峥儿啊,我……”傅南晰欲言又止,“我……莫哭。”
“南晰是不是想说信不过我?”见傅南晰默认了,闻人铮可怜巴巴地道,“南晰,再信我一回好不好?”
“好。”面对闻人铮,傅南晰终究心软了。
闻人铮猛地钻入浴水之中,舔了一下,继而仰起首来:“南晰,待你好起来了,让我将你吃掉好不好?”
当年,他自恃身份,对此从不愿意屈尊降贵。
傅南晰怔了怔,疑惑地道:“为何?”
闻人铮答道:“只要南晰愿意当我的皇后,陪伴我左右,我可以为南晰做任何事。”
傅南晰心道:这份深情委实来得太迟了些,倘使来得早些,或许我们能白首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新年好(* ̄︶ ̄)
第30章 第三十章
闻人铮抬指描摹着傅南晰的眉眼道:“南晰, 今日起,我对你再无虚假。”
傅南晰由着闻人铮向他表达亲昵,但并不予以回应。
闻人铮环住了傅南晰的脖颈:“南晰, 我已回头是岸了。”
“嗯。”傅南晰感受着闻人铮纷落于他面上的吐息, 顿生恍惚,倏然被闻人铮吻住了唇瓣。
闻人铮吻得缠绵,得到的回应却少得可怜。
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他如是反省着, 可又忍不住腹诽傅南晰的冷淡。
一吻罢,他强颜欢笑地道:“南晰,你为何会在九月十五成亲?你可记得便是在我一十六岁那年的九月十五, 你破了我的童.子之身?”
“自然记得。”傅南晰解释道, “冲喜的日子不是由我定的,而是娘亲找了算命先生算的。”
“南晰记得便好,我生怕南晰记不得了。”闻人铮长长地舒了口气,“那算命先生定是在同我作对。”
傅南晰微微一笑:“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包括你惊恐万分,面上、身上蹭满了胭脂水粉的样子,亦包括你理直气壮地指责我无权干涉你临.幸女子的样子。
彼时,你乃是太子, 将来会是天子, 必须得传宗接代, 不能断子绝孙, 但你却不容许我与旁人相谈甚欢,更遑论是与旁人有染了, 我断子绝孙便是天经地义之事么?何其不公?
有一回, 我不过是无意间多看了一宫女两眼, 你便将她赶出了宫去。
可断袖不就意味着断子绝孙么?你并没有这一觉悟,你想要占尽所有的好处,却不想付出任何的代价,这世间上哪里有这等好事?
我不知你现下的深情能坚持多久,一日?两日?三日?
听得傅南晰所言,闻人铮先是觉得欢喜,后又陡生心虚,索性蛮不讲理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南晰理当原谅我。”
傅南晰不置可否,只道:“水快凉了。”
闻人铮害怕傅南晰着凉,手忙脚乱地将傅南晰从浴桶中捞了出来,擦干身体,穿上亵衣、亵裤,又将傅南晰抱回御榻上躺好后,方才为自己穿衣。
傅南晰知晓自己身上的亵衣、亵裤俱是闻人铮穿过的,不由自主地嗅了嗅,才道:“峥儿,即便我被正式册封为皇后了,我亦穿不得你的衣衫。”
“南晰穿着便是了,从今往后,我与南晰共享天下,区区衣衫有何了不得的?”闻人铮上得御榻,小心翼翼地圈住了傅南晰的腰身。
傅南晰已困倦了,旋即阖上了双目。
闻人铮絮絮叨叨地道:“我终于能与南晰一道过年了,除夕那日,我们一道放烟花好不好?过了除夕,很快便是元宵了,我们一道吃元宵,看舞龙舞狮好不好?过了元宵,天便该暖和起来了,我们一道放纸鸢好不好?”
傅南晰并未回应他,他又近乎于哽咽地道:“我想与南晰一道过余下的春夏秋冬。”
次日一早,傅南晰便被闻人铮换上了吉服,继而被轿子抬去了金銮殿。
由于傅南晰身体抱恙,闻人铮免去了十之八.九的仪式。
傅南晰被闻人铮扶着坐在了御座上头,他虽然没甚么气力,但尽量挺直了背脊。
他听着吕公公宣读封后的圣旨,一时间竟是弄不清楚自己现下到底是二十又一,还是三十又一。
待吕公公宣读罢圣旨,闻人铮亲自将属于皇后的金印与宝册赐予了傅南晰。
傅南晰抬目望向闻人铮的神态格外温柔,与那个同闻人铮浓情蜜意的傅南晰一般无二。
然而,不多时,闻人铮发现傅南晰又变回了忽远忽近的态度。
傅南晰不再看闻人铮,转而俯视下面的宾客。
他一下子便瞧见了立于最前头的娘亲、弟弟以及“年知秋”。
这闻人铮必定是故意的。
娘亲目中布满了震惊与失望,是他对不住娘亲。
娘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他尚未报答娘亲,便已缠绵病榻,令娘亲费心劳力,今日他甚至以男子之身当上了皇后,实乃彻头彻尾的不孝子。
闻人铮觉察到傅南晰在看业已和离的原配,气得钳住了傅南晰的下颌,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上了傅南晰的唇瓣。
就算这原配是女子,且生得花容月貌又如何,他可是九五之尊,区区民女哪里有资格与他争傅南晰?
傅南晰料想闻人铮是呷醋,亦是示威,并未反抗。
他既已成了闻人铮的皇后,被闻人铮亲吻理所当然,且他确实对闻人铮余情未了。
前日,年知夏目送傅南晰进宫面圣,他决然想不到再度见到傅南晰会是这般情形。
昨日,今上下了圣旨,令他与傅南晰和离,又命他观礼,他并未料到是观册立皇后之礼。
今上将傅北时下狱大抵是为了引傅南晰上钩罢?
傅南晰是为了救傅北时才迫于无奈,嫁予今上的?
傅南晰是否断袖?
他确实想与傅南晰和离,因为一旦和离,他便不会有暴露的风险了。
但是傅南晰善待于他,他不忍心见傅南晰受罪。
闻人铮不断地用眼刀子刺傅南晰的原配,尚觉不足够,吩咐其他人全数退下,只留下这原配。
傅北时不放心兄长与年知夏,不肯走。
闻人铮并不怪罪傅北时,反而挽了傅北时的手,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对傅南晰道:“看,南——梓童,我们的弟弟北时完好无损。”
傅北时知晓兄长曾与闻人铮交好,但他全然不知闻人铮对兄长怀有断袖之情。
他拨开闻人铮的手,望着兄长,愧疚地道:“都是我的过错,害得兄长须得牺牲自己。”
他又控诉道:“今上,你将微臣下狱,逼得兄长就范,实在卑鄙,绝非明君所为。”
闻人铮满不在乎地道:“只要能得到梓童,朕做昏君又何妨?”
年知夏心道:你确实是个昏君。
他并不敢当面骂闻人铮“昏君”,只能不满地道:“我并未犯七出之条,今上为何做主让我与夫君和离?”
闻人铮正自鸣得意,听得这下堂妻胆大包天地唤自己的皇后为“夫君”,当即气急败坏地道:“不许再唤梓童‘夫君’!”
年知夏与闻人铮较劲道:“我便要唤,夫君,夫君,夫君……”
傅南晰精力不济,积蓄了些气力后,方才道:“北时、‘知秋’,我与今上两情相悦,时隔多年,终是重修旧好了,你们不必担心我,回去罢。”
年知夏与傅北时皆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闻人铮摆摆手道:“你们俩人应当识相些,赶紧退下罢,碍眼得很。”
年知夏向傅南晰确认道:“夫君当真是心甘情愿?”
傅南晰颔了颔首:“‘知秋’,教我情窦初开之人便是今上,十五年来,我从未变过心,只是我与今上生了间隙,生生蹉跎了十年。”
闻人铮欢欣雀跃,充满独占欲地箍住了傅南晰的腰身。
傅北时端详着傅南晰,他与傅南晰当了二十一年的兄弟,当然能看出傅南晰并未撒谎。
见年知夏欲要再言,傅北时抢先道:“嫂嫂,走罢。”
闻人铮厉声道:“不准唤这‘年知秋’嫂嫂,她已不是你的嫂嫂了,你要唤……”
他不由害羞了起来:“北时,你要唤便唤朕‘嫂嫂’罢。”
傅北时怔了怔,眼前这闻人铮好似被人夺舍了一般,除却皮囊,与他所了解的闻人铮没有一点儿相似。
闻人铮愠怒道:“北时,你为何不唤?”
傅北时便唤了一声:“嫂嫂。”
闻人铮满意地应道:“叔叔。”
傅南晰忍俊不禁:“今上这个做嫂嫂的以后不许再欺负叔叔了。”
闻人铮承诺道:“只消叔叔当好京都府尹,只消梓童常伴于朕,朕绝不会再欺负叔叔了。”
年知夏忽觉自己甚是多余,便不开口了。
下一息,一把如泣如诉的嗓音乍然响起:“妾身身怀六甲,今上却要休弃妾身,教妾身该当如何是好?”
年知夏循声望去,见到了一姿容出尘,楚楚可怜的美人。
想来这美人便是王贵妃了。
王贵妃被守卫拦着,进不得金銮殿。
闻人铮不耐烦地道:“朕昨日便命你收拾细软,尽早出宫,你为何还在宫中?朕不想再见到你了,至于你该当如何是好,与朕何干?”
王贵妃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道:“妾身这回怀的兴许是个皇子。”
“皇子也好,皇女也罢,朕都不感兴趣。”闻人铮无情地道,“快滚。”
王贵妃以为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皇后之位触手可及,昨日听得今上的口谕,她一度觉得自己堕入了噩梦。
缓过神来后,她急欲求见今上,问个明白,今上竟不愿见她。
却原来,多年的宠爱,床笫间的甜言蜜语尽是梦幻泡影。
她惊闻今上今日将册封皇后,遂寻到了金銮殿。
她探首一望,登时花容失色,一身吉服,与今上同坐于御座之人分明是男子。
她料想皇后定是家世、容貌、身段、心计胜过她的狐媚子,却未想,她竟成了一男子的手下败将。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这男子唤作“傅南晰”。
她瞪着害得她一朝从云端跌落的傅南晰,极尽讥讽之能事:“傅南晰,我当初抛弃你,投入今上的怀抱是我对你不起,但你为了报复我居然以男子之身引诱今上,委实是令人不耻。你是如何哄得今上将你封作皇后的?你手腕过人,我甘拜下风。不过你都病成这副鬼样子了,纵然尚有几分颜色,转瞬便会消失殆尽,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
傅南晰置之不理,他身侧的闻人铮则扬声道:“放王贵妃进来。”
王贵妃莲步轻移,腰肢款摆地到了闻人铮面前,未及站定,竟然被闻人铮劈头盖脸地扇了一个耳光。
闻人铮面无表情地道:“王氏,你若再敢诋毁梓童,朕便将你推出午门斩首。”
王贵妃脑中“嗡嗡嗡”地响着,良久,她才捂住面颊,不敢置信地道:“妾身为今上诞下了两位公主,而今还怀着身孕,今上为何不顾念妾身半分?”
“你若不想祸及王家,便在一炷香内,滚出宫去。”闻人铮唯恐王贵妃惹傅南晰不快,柔声道,“梓童,朕扶你歇息去罢。”
显然自己已成了闻人铮避之不及的负累,在闻人铮眼中,自己怕是连傅南晰的一根发丝都及不上,王贵妃磨了磨牙,不得不识时务地退下了。
傅南晰并不讨厌王贵妃,即使没有王贵妃,亦会有陈贵妃,刘贵妃……
一股子兔死狐悲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劝道:“今上,一夜夫妻百日恩。”
闻人铮赶紧与王氏撇清了关系:“我只与梓童一夜夫夫百日恩。”
这话并不能取悦傅南晰。
王贵妃退场得狼狈,年知夏不禁心生同情,但转念一想,王贵妃纵容王安之作恶,身怀罪孽,并不值得同情。
眼见今上扶着傅南晰要走,他认为自己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傅南晰了,遂凝望着傅南晰道:“皇后殿下,多加保重。”
“多谢。”傅南晰又叮嘱傅北时,“北时,帮我照顾娘亲与‘知秋’。”
傅北时肃然道:“我记下了,兄长亦要照顾好自己。”
闻人铮不想再听傅南晰与弟弟、原配说话,当即将傅南晰打横抱起,招摇过市地回了寝殿。
